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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校园报告:我所经历的高考
作者:陈映芳

《天涯》 2000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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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在前面
       从1977年恢复高考以来,高考制度已经走过了二十余年的历程。作为现代社会选拔人才的一种有效机制,高考制度确实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但随着社会的发展,近几年来,高考制度因其所形成的应试教育模式及其对学生个性和创造力的阻滞而受到越来越多的质疑,高考制度的利弊以及存在于中国父母中的日益强烈的望子成龙观念等正在被媒体和一些作家、研究者们问题化,从而引起了热烈的讨论。但这些讨论并不能阻止每年“黑色七月”的如期来临,一批又一批学生们苦苦挣扎在高考的紧箍咒下,焦虑的父母们一年又一年在高考的教室外逡巡徘徊。作为考大学这一社会行为的主体,学生们对于高考的具体感受如何?考大学对他们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的媒体上鲜能听到他们自己的声音,而他们的声音本应该是众声喧哗中的主调,不是么?
       基于此,我在我的学生之中搞了这项调查活动,以期让社会听到大学生们自己的声音,也为研究者们提供一些第一手的感性材料。
       我想了解的是:(1)他们是如何将社会的期待内化为自己的志向、动机的,换句话说,他们对于父母、教师等的意愿的顺应机制到底是些什么?(2)他们是怎样经历这一切的?他们是如何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应试生活中过关斩将地走过来的?(3)对于这一切,他们自己又是如何去赋予其意义的?等等。
       应该说明的是,参加这次调查的都是在校大学生——也即已过关斩将,得以跨入大学校门的成功者。曾准备考大学但因种种原因而中途结束了大学梦的人,还有高考落榜者,未能包括在内。这是本次调查的局限性,但它同时也可以让我们比较集中、深入地了解:对于一般人眼中的“高考成功者”来说,“考大学”到底意味着什么?
       学生自述
       我为什么要考大学
       考大学对于我而言,可以说并不意味着什么,因为从小我就是一个很乖的孩子,也很不孚众望地比较优秀,从幼儿园起,或者说,从我开始记事起,我就一直被灌输一种思想——我是要读大学的。无论是父母、亲戚还是老师,都一次次地向我证实这一点。
       (为什么要考大学?)我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因为再想也没有用,事实上我只要做一件事——考上大学,其它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我从来没有考上大学以后我要如何如何的雄心壮志。对我而言,所有的打算只止于如何考上大学,至于以后,那是未知的,我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因为我的视线就一直集中在考大学上,是很盲目地一步步走下来的。
       ——章晓俊
       为什么考大学?这问题我以前倒没真正想过。其实十年寒窗不也就为了考个大学吗,对于像我这样一个人来说,家里无权无势,祖辈世代都为小农民,更谈不上有什么有利的社会关系网可利用,考上大学或许是将来能有点作为的捷径。考不上大学,我一辈子或许就只能窝在农民坑,学点小手艺度过余生。对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家庭来说,要发展只能靠一代一代人努力地积累,上一代人的努力就是为了下一代发展作铺垫。
       ——徐文
       老实说,在我读初中时,对考大学并没有什么概念。因为我出生于较为闭塞的山村,当时流行的是读书,考中专。对于读高中,家长不是不支持,但由于经济因素,也没办法,因为在当时的条件下,读中专是比较好的摆脱“农帽”之路。然而我当时很不幸,考中专时,上线了,却由于地方腐败之故,没被录取。于是我对考中专失望了,就想到读高中。但是,同样是由于经济因素,加上读了高中出路仍是未知数,因此,家里对我读高中是不大支持的。我私自拿着家里给我去补习初三的钱到高中报了名。在报名时,初次见面的班主任问我有没有信心考大学,我说:“说真的,老师,我不知道考大学是什么概念,我只知道,如果在这个班上考不到前三名,我就回去读初中。”老师听了,觉得我太偏激,说了些勉励开导我的话。就这样我读高中了,也是这样,我稀里糊涂走上了考大学之路。
       ——李志平
       我现在终于是大学生了,我也是大学生中的一员了,原来我以前的一切生活、学习都是为了这三个字。从一上学的那天起,爸爸妈妈心里的目标便是上大学,尽管那时只是顽童,但爸妈的叮咛常响于耳畔。接着是初中,那时之所以选择读高中,也全是为了上大学。
       我上大学为了让自己更充实,多学一点东西,让自己以后能立足于社会,不要成为吃国家救济的闲人。我从来都认为以我自己的绵薄力量,如何能为国家、社会做贡献,只能立足于本职工作,干好自己该干的事,让父母安享晚年,仅此而已;我考大学也是为了父母开心,爸爸妈妈辛辛苦苦把我从小养大,他们最大的心愿就是我能快乐,能生活得好。我爱自己的爸爸妈妈,能为自己的家人而奋斗我感到幸福,因为他们快乐所以我快乐。
       ——薛亚丽
       首先,从父母的角度来说,“文革”使他们失去了进大学的机会,因此只有把这个未完成的“大学梦”追加到子女身上,对我们无微不至的关怀与苦口婆心的规劝,让我觉得考不上大学就对不起父母。
       其次,从自身来说,我们很不幸地出生在八十年代初期,正是生育高峰期,也就是说,当我们走向社会时,僧多粥少的局面是必然的,为了今后有一个就业的机会就必须通过竞争,而只有通过考大学这一步,才有更大的把握。
       ——杜春子
       我不想老是羡慕别人背着书包的喜悦,我更不想让我的父母亲一直觉得低人一等。我希望通过我考上大学,能给我们的生活带来转机,也给我的父亲、母亲带来些许的荣耀,毕竟我是我们那儿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几乎所有的父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够考上大学,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和我一样是为了给父母带来荣耀而考的大学。
       ——苗路平
       大学在我的想象力是个自由的天堂,我可以选择自己的方式和爱好去获取知识,可以告别让我头痛的地理和生物,我可以在那儿得到想得到的,也可以在那儿放松一下被束缚了十二年苦苦求学的神经。我渴望我能身在其中。于是,能上大学成了我的梦想,成了我学习的动力,也成了同学问最够得上品味的话题。
       ——苏云涵
       在考大学的日子里
       从高一开始,那些学校的王牌老师便被派往我班压阵,高考、大学便是他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字眼。也就是说我和我的同学们从高中的第一天起便被高考、大学这些字眼压迫着。记得那时学校在每天的下午都排有一节活动课,自由活动干什么都行。于是体育委员便到体育组借来了排球、跳绳,可这些东西放在讲桌上,从始至终都没有人碰过。因为大家都在做作业,根本就没有人玩。
       高考复读的那一年,大多日子是灰色的,阴暗的教室,呆滞的“复友”,完全没有青春的朝气与年轻人的活泼,大家都被大学压得喘不过气来,而我在那一年似乎也特别敏感。爸爸妈妈对我总是小心翼翼,他们关心我又怕给我太多的压力,而我的脸色也总是阴晴不定,我也没想让家人不开心,但我自己总是很难再有开心的时候。我觉得就在那一年,我长大了许多,也懂事
       了,经过那一年的煎熬,我觉得一切困难都无所谓了。1998年的黑色七月,我又在考场拼搏,且坚决要求不许爸妈到考场,可每次考完后在回家的路上都会十分“碰巧”地看到爸爸,我也不能说什么。可到最后一场物理考完之后,我心中十分顺畅,仿佛自己快要飞起来了,回家后,我把东西往桌上一扔,眼泪便哗哗而下:这下可吓坏了爸爸、妈妈,而我只是说:“一切正常,我只是想哭而已”,于是这一场“泪雨”冲走了我这一年来所有的不快与负担。第三天我便因盲肠炎而入院治疗。妈妈说:“你今年运气不错,这病没在前两天来,你一定会上大学的,我昨天梦到你上大学了。而妈妈去年梦到自己端了一盆不开花的花,上面还放着一个空鸡蛋。”我看着妈妈的脸,忽然转过头去,泪水顺着眼角而下。
       ——薛亚丽
       我印象最深的是离7月7号还有一百天的誓师大会,每个人手里拿着一张上书黑字誓词的红纸,全年级四百余人在校大礼堂齐声宣誓,那气氛实在很令人振奋,真有士气高昂的感觉。特别是看见平日里那些不安稳的大男生很认真的样子,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对自己未来的信心。誓词的内容在当时的我看来有点傻气,如今我什么也记不起,但那天内心里的激荡仍记忆犹新。会末,全年级师生齐唱《真心英雄》,效果倒比前面念誓词要好得多,散会时走出会场的每个人脸都红朴朴的(我想年轻人还是很容易被鼓舞的)。
       考上大学,对许多大山里的孩子,哪怕是已致富发家的农村家的孩子,都是他们光宗耀祖,跳出农门,进入“读书人”行列的唯一途径,而一个农村学校高考的成绩更成为它壮大自己,提高自己水平的一份极其重要的答卷。回想当时,“考出好成绩”已在誓师大会场中的一片高昂士气下提升为师生齐心的同一梦想。而我一个上海同学听我说了这事后,十分奇怪地说:“考大学是自己的事,干吗弄得这样?真可怕!”我想也许是地域及生长环境的不同导致观点的差异。许多上海同学的高中同学没考上大学就出国了,或有某一方面特长的直接参加了工作做得还很好,他们当然难以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把考大学看作背水一战一样悲壮。我听说过一些原本不错的农村学生高考落榜后就做了很一般的工作,不几年就叫生计吞没了憧憬,并不是说上了大学就永远不会有这样的结果,但只要有这样的事存在,就会有人为避免它而前仆后继地奋斗不息。为什么考大学?为了理想,哪怕是挺傻的理想,模糊得只有一片亮光的理想。
       ——郭怀东
       到了高中,竞争就更为激烈,名次也落到后面了,爸妈倒也接受了这个现实,然而自己内心是负疚的,他们越不怒形于色,我就越觉得心烦。常常到了家就把房间的门一关,一坐就坐到半夜,而效率到底有多少,只有天知道。我想过反抗,尤其是在爸妈对于我的种种作出周而复始一模一样的挑剔时,我想过离家出走,我想过要做一个坏小孩,我想过很多发泄的办法,但也只是想想罢了,因为自己也明白那是不现实的,我已经乖了十几年了,甚至连怎么不乖也不会了,自己跟自己赌一阵的气也就过去了,常常还没气完就可以进入题海——自己都佩服自己的麻木,甚至憎恶。
       ——章晓俊
       记得那是第二天数学考试刚考完。我走出校门,一直以来,数学就是我的弱项,也是我高考中成绩最不理想的一门科目,所以“考砸了”三字老在我脑海中浮着。那时的我,两只脚好像自己在走路。门口许多家长一拥而上找寻自己的子女,“爸,这次题目挺简单,做得还不错。”一个男孩自谦地说。他的父亲眼中立刻放出光来,我扭过头去,不忍再看,我怕自己会忍不住过去将他臭骂一顿,实在是因为嫉妒的缘故。又瞥见一个女孩由母亲护着拨开人群向前走着,边走边哀哀地哭着。这回心里倒着实高兴(这实在不该),想道:终于有个同病相怜的人了。走了一会儿,就看见老爸推着他那部“老坦克”在等我。他皱着眉东瞧西望,当他看见我时,马上调整表情,显出一种不自然的满不在乎的神情。这只能说明他很在乎。这时那张做得一塌糊涂的试卷又跳到我的面前在那里神气活现地摇来摆去跳“迪士科”,我眨眨眼睛,两颗大大的泪珠就掉下来,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觉得实在是对不起生我养我的老爸老妈。泪水不停地流着,心真的很痛。爸什么也没说陪着我走回了家。他是不敢说,因为还有一门英语没考。
       如果有人问我什么是考上大学的法宝,那么我会说学会糊涂和麻木是致胜的武器。高三的一年你就该糊涂点、麻木点,老师发下的卷子,你就做,别废话,也别问为什么。等对卷子时,特别是语文卷子,对老师说的标准答案,你就记着,虽然这并不是你自己的见解。这样你就不会错,名牌大学就会等着你。但也千万别难过,等一年后进入理想的大学,你就可以清醒了,就可以活得有点滋味了。这样最好,你有了前途和自由,父母有了慰藉和希望。
       ——林岚
       那一段高三的日子,对于我,实在是难以忘怀的,其实现在我回想起来,也是高中最开心的一年。因为那时大家一同向着一个目标迈进,对于考试和做无数的卷子已经用“割草”来形容了。我们有了特殊的专业口头禅:说空气有Otllree的味道;说做不出就去跳硫酸(黄浦江);说换座位是发生了置换反应;说你苯(笨)得可以,说他让我PH=l(酸得不行)……我们更加珍惜每一次的班级活动,还记得借毛主席诞辰的纪念日自发开了个Party;我们的男女生关系也史无前例地非常融洽,一人有解答,即全班有解答,是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那时的爸妈从不敢说刺激我的话,每天小心翼翼、充满关切和担忧地望着我问:“今天想吃什么?”老师扮演了严师加慈母的角色,让我们的神经不会太放松,也不至太紧张,但对每个人的志愿都要鼓励加品头评足一番。同学见面就问:“你报哪儿?”奶奶每次比我还紧张地关照,“当心身体。”就连看门的阿婆阿公每天都笑着说:“加油、努力!”
       当我走出考场时,再次在人群中发现了爸爸的身影,我跑上前去半惊喜半恼怒地说,“跟你说了那么大的太阳,不要傻站着,就算要等,也到附近的有空调的快餐店坐着等。”我爸爸说了一句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话:“我只希望老天爷看在我吃苦的份上,让你顺利通过。”那一幕的情景深深地感动了我。
       ——苏云涵
       在金华的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日子,每天五点半起床早修,七点吃早点,八点上课到十一点半,而后,下午一点上课至四点,晚自修六点至十点半,一天天内除了学习,似乎没其它事可做了。而我也就在这样机械式的生活中去实现自己的理想,我想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奋斗”吧。那一年里,我一个人埋头苦读,没有同旁边的同学说过一句话,甚至不知道我同桌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那样生活到底算不算“充实”,不过直到现在我都一直觉得跟同学无话可说,以至于跟同学相处不是很好。
       当我拿到高考志愿表时,我又一次迷茫。看着这一个个陌生的大学,和一个个毫不知情的专业,我觉得自己简直无从着手。十几年来,
       我们在老师的指引下,朝着一目标奋斗——考大学。可是我压根就没想过要考什么大学,读什么专业,只知道要考大学,考上大学就风光,就会有出息。
       ——章志康
       当时,父母们和老师的都是一个态度——只要你成绩好,不必成天摆出一副勤勉好学之态;有了资本,你尽可以挥霍你的课外时间。当然,你不当乖学生,但也不能成为坏学生。所谓“坏学生”,便是结交社会上的小混混,以及早恋。一旦你不幸被发现成为“坏学生”中一员,那么你会受到学校和家长的双重攻击,你会被当成“失足少年”来挽救,执迷不悟者就要被划清界线了。当时的座位是这么安排的:“好学生”坐在中间两排并尽量靠前坐,以便你能更好地学习;那么那些“坏学生”只能散布周围了,而坐在最后的,往往是被“盖棺论定”为无药可救的,为了保持身份最好别和他们来往,以至于班级里往往会形成不同派别,有意无意地都会有了自_己的立场。所以初三报考高中和报考中专的同学都是在老师预料之中的。
       ——吴晶
       我想对……说
       我想对父母说,感谢你们的默默关怀和宽容。天下的父母都是为了子女好的,但是太大的压力并不能有大作用,对子女宽容点是更大的鼓励。我想对老师说,每个人的选择都该尊重,不读大学的人不该受歧视,一个人的能力不是一次高考就能证明的。我想对即将高考的同学说,也许高考制度需要改革,但至少现在该好好面对;也许高考本身对我们并不能意味多少,但那么多人的注视需要我们为此付出。——吴晶
       在这里我想对家长们说,看看孩子苦的,放开他们,别管得过死;我想对高中生说,看看你们自己,都成什么样了,离开父母,别听他们的;我想对老师们说,别为升学率提不高而对学生板着脸,不要学生上课不认真而气急败坏,想开些,相信学生,理解学生。
       学生是可怜的,当他们感觉老师不对时,不敢反驳,因为他们怕老师打小报告;当他们觉得家长不顾人权的管制时,不敢反抗,因为他们可能被认为是大逆不道;当他们不喜欢听课时,还得强迫自己呆在教室,因为他们怕大祸临头,尽管这样会压制个性和浪费青春。老师是无知的,为了自己的生活,不停地宣讲那亘古不变的教案;为了提高升学率,不停地对学生实行个性摧残;为了提高班级知名度,让学生变得机械;为了保证教学质量(或许本来就讲得不好),不惜向学生挥起“大刀”。家长是为难的,不能不对成绩不好的孩子置之不理,但管得过死,孩子亦不会逆来顺受,等等。
       ——李志平
       考大学或许是处于社会底层(虽说人人平等,但现实是残酷的,不平等是客观存在的,无论在经济地位,还是在政治地位上)的人走向成功的捷径,我们什么都没有,如果想要,自己拼搏去。所以高考是深得人心的,如果没有高考,现在的社会或许不可能这么稳定。对于那些望子成龙的父母,对于那些拼搏在考场的学生,我深表理解,并报以深深的祝福,但愿他们能心想事成。
       ——徐文
       如果让我再次选择,我还是会选择考大学,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路可以走,现实一点地说,这也是最为平坦的一条路。但是我绝不会再放开我的爱好,我的业余时间,我的欢乐,因为现在想来代价实在太大了。如果除了学习机器这一段生活创造不出什么别的,那么,考上了大学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自己就已经觉得自己的不足,思维的不活跃,眼界的不开阔,与时代的脱节……想来真是可悲,又心酸,苦读了十二年,造就的却是这样的一个我,怎么能不懊悔?如果我可以再次选择,哪怕与爸妈有再大的分歧,我也要保留一点属于我的东西,对一个学生或者青少年而言很重要的东西。
       我想对父母说,我很高兴我终于可以对他们有所回报,我说不出埋怨的话,我接受这一切,因为我知道这并不是哪一个人造成的。我也想对社会说,你们所培养出来的“优秀”“人材”,未必就那么优秀,未必就是人才,如果一个人的性格被扭曲,头脑被束缚,这种教育就是失败的。只是希望,以后的学生们可以不必这么“痛苦”地经历这样一种成长,因为,代价真的太大了。
       ——章晓俊
       假如我能够重新选择,我当然仍然得选择考大学。路很窄,人很多,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的时候,要记得叮嘱自己小心一点,没办法,我有其他的选择吗?
       想对那些将要考大学的同学们说几句。梁启超曾经说过读书的目的不过两种,一种是功利,一种是兴趣。无论是哪种目的,都可能将你引向成功,但更重要的则是后者。因此,我建议各位在选填志愿的时候,首要的是从兴趣出发,因为这是一个恒久的动力,也只有从兴趣出发所做的事情才会觉得愉快,你才能真正享受到那份成就感。学习、读书本来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尤其是在大学里读书。我不希望你们因为错误的选择而厌倦读书,荒废了美好的时光。大学里的确可以做很多事情,但更重要的,也最能令你终生受益的还是读书,当然不是死死地读那几本破书。有空你该去图书馆坐坐。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功利和实用的读书,这也没有错,只是你恐怕永远都成为不了我的朋友。
       ——苗路平
       阅读笔记
       首先我们都会注意到,不少同学对于“为什么要考大学”这一问题本身表示了诧异。他们说: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为什么”,考大学,这需要理由吗?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说,考大学是一个毋庸置疑的目标,是毋需选择的选择。这种意义在一些同学那儿表现为较为轻松的肯定,在另一些同学那儿则表现为深深的无奈:考大学为了什么?这是“没想、不敢想、也不能想的问题”。
       几乎所有的同学都直接或简接地谈到了父母的期待。在他们的意识中,父母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志向灌输、“无微不‘至的关怀和苦口婆心的规劝”,是促使他们立下高考大愿的最直接的原因,也是他们走向高考的动力源泉。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标直接关系着能否“光宗耀祖”,关系着“父母的脸面”。父母的心愿内化为孩子们的使命感,也成了他们内心的重负。这种复杂的心绪是我们不难从他们的叙述中读到的。
       父母之愿难违。首先孩子们并没有理由去怀疑、否定父母的动机,在学历社会初步形成的今天,大学文凭与职业前途之间的关系是明摆着的。此乃铁则般的“理”。除此而外还有深重的“情”。我们可以看到,在孩子们的记忆中,父母们大多不是用权威命令去逼迫他们读书,而是以无尽的付出——情感的、物质的——去感动、去驱动他们的孩子。父母的意愿、艰辛,使孩子们普遍产生负债感和报偿欲。显然,孩子们可能会反抗来自权力的压迫,却很难抵制寄附于亲情之中的期待。
       与此同时,不能不提到的是,中小学的培养“高考生”的机制。虽然不少同学善意地提到了“老师的期望”,但我们不难看出中小学教育的筛选功能:孩子们在小学、初中的学习阶段,逐渐被区分为有希望上大学的和没有希望上大学的这么两种。前者由教师的暗示或明告来调整、确定对孩子的期望。在这儿一些同学谈到
       了“中考”的记忆,谈到了被筛选的经历。他们中有的一直是老师眼中的大学生苗子,“一帆风顺”地进入重点高中然后来到重点大学;有的却是因为中考高分而被硬性划入到高中,因而不得不考大学的;还有个别同学是曾经被老师宣判了大学梦的终结而硬着头皮进入高中的。同学们的经验告诉我们:考大学对于他们来说,其实是十二年中小学教学的一种必然的归宿,或者说是没有退路的背水之战。
       此外,针对如今高考制度受到一些舆论质疑、否定的情况,一些来自农村地区、边缘山区的同学的叙述发人深思。他们提到了地区间经济、文化发展的落差,提到了离土和改变农民身份的愿望。在城乡分治的今天的中国社会,农民在获取社会报酬的机会面前受到种种不平等的待遇,这构成了他们考大学的最最真实的理由:读书然后考大学(或考中专)是农村孩子可以一举改变“农民”身份的几乎唯一可行的途径。虽然他们对当今教育机会的不平等有着切身的体验,但恰恰是这些学生,对如今以“公平竞争”为规则的高考制度给了毫不犹豫的肯定。
       “为什么要考大学?”有的同学谈到了“合力”:“从学校到家庭,整个社会都在告诉我们:你想出人头地、想实现自我,就必须考大学”。无可辩驳,不容选择。
       阅读这些自述文字,我们很容易想到学生们缺乏主体性的问题。事实上他们自己也多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一方面他们很少独立地思考过自己要不要考大学、为什么考大学这一类问题,另一方面有关自己的兴趣、志向,诸如自己到底想学什么、今后想成为什么等等。但这很少影响到他们的高考志愿。为父母考大学,为前途考大学,为考大学而读书,对于这些学生来说,“考大学”不是一个选择项,它本身即是目标。
       关于“考大学”的经历与体验,在每位学生那儿是不尽相同的。然而他们之间的相同之处更为引人注目,让我们在阅读时一次次地反复面对,不能不留下深深的印象。
       对于进入高中的学生来说,高考之路像是一条既没有退路、又不知前方出路在哪的隧道。高考的压力是注定的:我国的高中教育是以考大学为目标的,而概率又规定了只能有一部分学生能升入大学。“落榜”如利剑高悬在上,如果考不上,学生们除了经受一次“失败”的打击外,在就业方面也将处于极为不利的地位。这是一场被视作为“不敢考虑后果”的、“输不起”的赌博式竞争。
       这样一些前提带给考生和家长的压力影响,或许可以用“高考家庭焦虑综合症”来概括。孩子们说,“压力、劳累、恐惧使我们麻木”,而父母比他们的孩子更紧张,孩子的轻松或忧郁都可能令他们的父母不安,孩子的忽上忽下的成绩或阴晴变换的情绪会让他们不知所措,他们万般小心地侍候着孩子,唯恐有丁点闪失。很多人都提到了各种各样的营养品、丰盛美味的饭菜,几乎所有的父母都倾其所有、尽其所能。
       不少同学讲到了文、理科的选择,讲到了填志愿,这些也都构成了这一场艰难的赌博过程的一部分。考生和他们的父母只能凭着感觉去摸索接近目标的途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考大学”已经成为中国社会中最具重要性的家庭行为之一。在这一过程中人们所经历的压力与焦虑,一方面源自于竞争之严峻,另一方面也来自于人们对成功结果的强烈愿望。
       与高考家庭的焦虑同样给人予深刻印象的是中学的应试教学。升学率本身成了学校教育压倒一切的目标,教师们殚心竭虑地辅导、督促,学生们则在一种接近极限的状态中接受题海战术的训练。
       在这儿,通过学生们的叙述我们可以了解到:学校的以应试训练为中心的教学模式,其实是与学生(及其父母)的应试需求互为因果的。无论是重点高中的设置、优秀指导教师的配备,还是题海战术、疲劳战术,其合理性和实际效果事实上都得到了考生及其父母的认可,甚至是为学生及其父母所期望的。
       作为问题设想,我曾认为,在顺应着父母的期待、拼全力完成了“考大学”的大目标后,如今回望过去、重新体味自己的“考大学”经验,被调查者可能会对自己与父母高度一体化的倾向持审视的态度,也可能因了对自己的兴趣、志向的独自思考,而产生新的选择意向,包括对“考大学”本身的否定。
       事实证明了这些预想的偏颇。除了极少几位同学表示,可能的话会选择其他道路,绝大多数同学的回答都干脆明了:如果再次选择,还是会选择“考大学”。如果将同学们的理由作一个大致的归纳,可以列出以下几点:
       首先,考大学是当今中国年轻人谋取有利的职业地位并得到社会承认的最佳途径。而且由于这是一条有竞争规则可循的途径,所以被认为“是一般家庭出身的人往上爬的最佳的出路”。
       其次,在现行教育体制下,中小学的选拔功能被强化,“考大学”其实是一个漫长的筛选、分流过程的结果。对这些被认定是“读得上去”的学生而言,上高中然后考大学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学生们普遍感觉到了在这一过程中的身不由己的状态。
       此外,虽然有些同学坦陈“考大学”其实只是为了满足父母的期望,但他们认为即使再次选择,自己依然会去那么做。除了相信父母是为子女好,还因为顺从父母、当个好孩子这本身并非简单的选择行为,而是从小教育的结果。最后,笔者注意到,一些同学提到了上大学与满足求知欲的关系。上学与吸收知识的关系本来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对于十年寒窗只为考大学而来的学生们来说,在中小学常年的应试学习中,很少能有机会自由地去学习自己想学习的知识。为求知而学习,这似乎成了“象牙塔”里的大学生才可能享受的特权。
       尽管不少同学对于“考大学对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不无迷惘,但他们对于自己的行为几乎异口同声地表示了“无悔”。他们的回答反映了这么一个基本的事实:学生们高度认同他们父母的期待以及社会的支配价值。读者会看到,同学们在对一些扶持他们走过考大学历程的人如父母、老师等表示感谢的同时,对于现行的教育制度、高考制度,对于父母、教师及整个社会所加给他们的压力表示了种种不满,进而发出了这样的呼喊:“把千千万万的学子从‘应试教育’的苦海里解脱出来!”或许学生们在这几个部分中从头到尾也没讲清楚“考大学”对他们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而且在前面几个部分中他们多少还对自己的经历、成就表示了骄傲、自豪。然而在这儿,我们不难看到,考大学的沉重压力,以及主体意志的被忽视等,都已构成了学生们“考大学”经验的难以释然的一部分。他们不愿意否认自己行为的正当性,但显然也无法肯定现行教育制度的合理性。
       不少同学在叙述中流露了再也不愿回忆考大学经历的心情。虽然,身为大学生,如今他们大多已习惯了自己作为“人才”苗子的身份,并正在为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才”继续努力。但是,作为一个个有着生命热情的“人”、向往着拥有自由、独立意志的年轻人,他们对于自己所付出的代价以及这些代价对于自身现状的负面影响,有着他们自己的认知。
       陈映芳,学者,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青年”与中国的社会变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