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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春天的另一种记忆(小说)
作者:成 可

《天涯》 2000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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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中午发生在陆军E师野战医院女兵二班宿舍的一件怪事,是刘小莎引起的。
       在我们一百来号人的医院中,刘小莎是个很惹眼的美女,头发自然卷曲,梳着长辫子,漂亮的眉眼间有颗小黑痣,像个印度女孩儿。全院二十多个女兵站在一起,一眼就能挑中她。尤其我们医院救死扶伤的对象是深居山沟野战师团的伤病号,像小莎这样的美女更是跑不出病号们津津乐道的舌头。但是用班长的话说,小莎一点也不臭美。她不多言,不多事,也不喜欢抛头露面。二班的同志们从没发觉她利用她的天生丽质在领导和男兵那儿比大家多占便宜,所以她让班友们背着面也很难找出更多的理由妒忌她,挑她的毛病。小莎也从不跟男兵和男病号拉扯勾搭,谁要不小心在她面前说了让她脸红耳热的话,她掉转头就走,毫不客气。排长把她派给哪位男医生值夜班都很放心,他把握十足她不会出问题。因此上自院长政委下至所长指导员,小莎在他们眼里,单纯得没话好说,也由此他们经常在全院官兵面前把小莎作为严格要求自己能正确处理男女关系的典范。自然排长和他手下的男兵对美丽可爱的小莎少不了热络和关心,但她对谁都不亲不疏一样的态度,这让他们相安无事吃不起醋来。
       倘若这件事发生在董朝鲜身上大家都认为多少能说得通,她的脑瓜子比谁名堂都多,最喜欢一惊一乍,似乎全院里外上下没有她不知道的事;而且她胆量也不小,不少班友多次亲眼看见她在病房值班背着所领导偷偷摸摸和连队来的病号眉来眼去,开一些诡秘的玩笑。不仅如此,她和所里男兵的关系也说不清楚,弄得他们没几个背后讲她好话。可是事情就偏偏出在从没给女兵二班惹过任何麻烦的小莎身上。
       我记得那是春暖花开的一天,明媚的太阳把女兵二班宿舍照耀得温暖而又舒坦。上午班长、小莎、朝鲜和我们多数人都同往常一样去病房上班,宿舍里剩下两个下晚夜班的班友在舒坦中呼呼大睡。我那天值护理班给病号换洗脏衣被,对几个小时之后我们宿舍将要发生与被子有重大关系的事件毫无预感。
       吃过午饭后,班友们也同往日一样趁着午休军号吹响前的空隙——这是一天中的黄金时段——赶紧回到宿舍,这是我们最感安全的地方,也是唯一可以排放血管里沸腾东西的管道。所领导只会在晚上熄灯号吹响之后来查铺而从不担心我们午睡时会出乱子,因而以董朝鲜为首的几个闹主尽可以在宿舍放心大胆地肆无忌惮,脱去军装只剩下裤衩和胸罩,双手抱着肩头半裸半掩挑来逗去专门互相胳肢,谁也不愿吃亏尽想占便宜一报还一报吱哩哇啦扭做一团,像螃蟹似的钳在一起撕都撕不开。这时候董朝鲜最喜欢粗着喉咙学排长的腔调:你们还不老老实实睡觉,搞得不好所长知道了把你们搞一哈子。引得一干没心没肺的兵丫头捂着肚子玩命地疯笑,如果班长不出面制止,非闹到午睡的军号吹响之后还不罢休。
       小莎睡在我上铺。上床之前她总是习惯地坐在我的床铺边摆弄她卷曲的辫梢看会儿热闹,从不主动撩拨别人。那天中午她对我说起有个新入院的连长相貌奇丑,老是追着她问这问那像条狼尾巴躲都躲不开。说完这番话她把辫子轻轻一甩就爬上了床铺,准备打开军被,像鱼儿一样钻进去。
       就在这时——她把军被打开的时刻事情发生了。
       “啊!”突然小莎在我头顶上大声地惊叫,那叫声惊天动地,把一宿舍刚刚安静的班友惊得从床上弹起来,一个个面色刷白。
       小莎平时说话细语轻言,如果刚才不是亲眼看见她从我眼前越过确信她就在我头顶上,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她纤细的喉管会发出如此可怕的叫声。
       班长动作麻利,两三脚窜上小莎床铺,慌忙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小莎面色惊惧,眉眼间的小黑痣都竖了起来,双手紧抓着她军被的一个部位凑近班长的眼睛:班长……你看……班长满脸狐疑,把军被接到手上:……也许小莎突发的惊叫与她军被的关系令班长一下子反应不及,也或许班长的眼睛并未看到可怕的东西,她张开了嘴巴却没发出声音。
       小莎的军被怎么了?
       董朝鲜和几个好事的班友抢先爬上小莎的床,急不可待地想知道她军被上究竟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让她那么惊慌失措。董朝鲜抢先凑近看了一眼小莎抓在手上的军被,很快她也像看见了怪物似的,双手捂着嘴“啊!”地叫起来,脸面腾地一下子绯红,一句话没讲跳下了高低床。另几个也不知看见什么没有,慌乱之中纷纷甩掉军被喊叫着跌下床。
       在那种莫名其妙的情形之下,我看到了小莎军被上那一块儿令她和班友们大呼小叫的“东西”。其实那只不过是一块儿半椭圆形的印渍,比墨水瓶盖稍大一点儿,边缘颜色略为发黑。依此前经我手洗过无数条病号的脏衣被的经验判断,可能是汗液、血液和其他不干净的汁液浸湿军被后留下的渍痕。
       全班同志一片惊叫之后,并没有谁喊口令,不知为什么却都整齐地停了下来,一句话不说,面面相觑,眼光里充满了惊疑和不解,可以感觉到宿舍里的空气紧张而又令人害怕。班长紧盯住小莎的军被左查右看十分诧异:这被子上到底是什么东西弄的?
       小莎把军被猛地一甩,脖子一扭辫子打在胸前:早上叠被子还是干干净净的,谁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从来没见过……这么脏……恶心死了!她无比冤枉和恼火。
       可能是麻雀或什么大虫子飞进宿舍在被子上拉了一泡屎尿吧?有班友小声地猜测。不,小莎坚决摇头说不是。那是你来那个弄上去的吧?不,绝对不是。她急躁地驳回班友的说法,不容置疑。那就太奇怪了,班长疑惑不解地说,谁会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往你被子上抹脏东西?
       班长,这还看不出是谁弄的?董朝鲜开始说话了,小莎的意思是有坏人上午偷偷钻进了宿舍……,她又把眼睛神秘地转向小莎,压低声音,很可能是一场企图伤害女兵的阴谋?她是要帮着小莎把话挑明。小莎却一脸害臊,小黑痣也躲闪着似的:我……我不知道!她的眼圈就跟着红了。
       坏人?哪儿来的坏人?大家心惊胆战地环顾四周。
       小莎已经忍不住把脸蛋埋在膝盖上哭起来,漂亮的辫子也散乱了。班长赶紧抚住她的肩,小心地摸摸她,不知说什么才好。大家一看这情势若不相信是坏人所为简直就是傻瓜蛋。
       你们想一想,谁与我们关系密切,熟悉我们的作息时间……董朝鲜就喜欢故弄玄虚。
       该不会是医院的男兵吧?班长惊异地睁大眼睛,又张开了嘴巴。
       你们忘记了吗?去年夏天的晚上不是有人看见一张男人的脸出现在我们宿舍的窗户上?董朝鲜提示大家,所长当时就怀疑是内部的人,他不是说过革命队伍里不一定都是好人?噢,对哟,班友们都拍拍脑瓜,相互交流着意会的眼神。
       有人迷惑地向董朝鲜请教:如果真是男兵干的,那么一个大男人大白天钻进小莎被子里干什么?董朝鲜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神情看着她: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不……知……道!有几个班友忍不住吃吃地笑了。
       这些刺耳的话越发使小莎无地自容,她一把掀起军被朝地下狠狠地扔去。我怎么这么倒
       霉!班友们看她哭得像小孩子似的多么委屈无辜,心里也的确同情她。小莎平时不坏谁的事,善良绵软,哪个不长眼的坏男人尽捡软柿子捏,偏巧就钻了她的军被。
       班长虽早一年当兵却同我们一样第一次面对如此难堪的场面。她把小莎的军被捡回床上,费了许多口舌劝慰才算止住小莎的眼泪。她怕班上的吵闹声传到外班宿舍影响不好,便叫大家不要再议论了先回床上休息。可是全班同志的心都被小莎的不幸所牵动,大伙儿被正义鼓起的激情像一把火点燃了就难以熄灭。
       董朝鲜同志神情严肃地对班长说:小莎同志发生了这种事,大家都替她难过,怎么能睡得着。班长,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呵!它不仅关系到小莎一个人的名誉,而且还关系到全班同志的名誉哟!
       全班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指向班长,急迫地等她拿主意,她那天几乎是被大伙推着向前走,没了主见:你们不要都看着我,大家说怎么办?
       这么大的事还等什么,班长,你马上带小莎去向领导报告,越快越好。董朝鲜倒不含糊二话不说亮出了我们那时最厉害的杀手锏。
       小莎听说要她去报告眼泪又挡不住了:不……我不去。她那像洋娃娃一样的卷辫子绞在她手指间,一包眼泪含在眼里:我怎么向领导开口?有个男兵钻到我被子里,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有什么开不了口的,身正不怕影子歪。董朝鲜毫不留情地挺起胸脯。不,小莎朝着身后的墙壁退缩:要是让全院都知道了,我连这宿舍门都出不去,多丢人呵!我把话收回来吧,就当今天中午没发生什么事,我把被子洗干净就算了。
       但是她万万想不到由自己的嘴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不是想收就能收回的。董朝鲜同志这下可不给小莎同志客气了:革命战士最起码的觉悟都到哪里去了?就凭你的嘴说行吗?纸包不住火,你被子上那块东西大家都亲眼看见了,你不要以为把被子洗干净就没事了就算了,如果不把事情查清,你那个污点洗得干净吗?要知道这不光是丢你的人,是丢全班同志的人。小莎背过脸去,身子蜷成一团。
       形势已容不得小莎愿不愿意报告领导。全班同志此时此刻的热血直往脑门上涌,都异口同声地说小莎的眼泪不能自流,我们决不能让那个坏蛋白白欺负一场,让他逍遥法外!
       后来是董朝鲜自告奋勇陪着班长跑步去向领导报告的。她那天算是逮住了表现的大好机会。
       排长和指导员先一步进入我们宿舍。他们的到来使全班同志有了依靠,小莎也止住了眼泪,但她眼里聚积的犹疑和惧怕反更加了一层——领导会怎么办呢?其实事情进行到这一层,她手中已失去了全部的主动权。 ’
       排长是我们班的直接上司,无论工作还是生活他都和我们关系格外密切。如果没例外情况,排长几乎每天早上要来我们宿舍检查内务或交待工作。他每次来时还没到宿舍门口,就开始像他在故乡山区砍柴时为驱赶野兽或消解寂寞那般放开喉咙粗声地吆喝:哟……哟…嗬……!借此向我们预告他的到来。
       当然这一次十万火急,就免去了例行预告。排长大步流星跨进门直接登上了小莎的床铺。不过半分钟排长便跳下了床,脸上的肌肉微微动了一下马上又收住了,好像是窃笑却不明显。此时小莎和班友们都屏住呼吸盯住他的嘴巴,从那里将要发出的声音对小莎以至我们都太重要了,我们急切地想知道,小莎和董朝鲜以及全班人对小莎军被出问题的发现和处理到底属于智慧还是愚蠢。结果令人扫兴,排长一言不发,在小莎和我们紧密的注视中却把眼睛转向了指导员。排长温吞吞的态度令小莎紧张的神情转而茫然,眼睛旁边的小黑痣都在替她质疑似的:排长没看清楚吧?他不是个马虎粗心的人哪?董朝鲜也流露出明显的不快,她火一般的热情好像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
       指导员却与排长大不相同,他不常来我们宿舍,他比排长高一个等级,不便于一竿子插到底;不允许男兵无故乱窜女兵宿舍又是他宣布的规定;另外还有个重要的原因,指导员长着一张白汪汪的大脸,可是他不管在台上还是台下只要对女兵班的人讲话,立刻就变成了大红脸,红得夺目,并且一开口就从头红到尾。我注意过他跟男兵说话没有这个现象。所以他似乎刻意避免与我们班的人近距离的说话。除非在必须的情况下他才和所长光临我们宿舍,也只是站在刚进门的地方,从不向里多迈一步。
       这个中午不同往常,因为小莎军被上的那块“东西”,指导员不得不打破常规跟着排长大步迈进女兵宿舍。但是他显然没有排长那么熟悉自如,他站在小莎的床下有些尴尬,可能他对突然要爬上一个女兵的床铺缺乏思想准备,或者认为不大合适。
       排长知道下级不能给上级出难题,他就把小莎的军被抱下来并把那个“部位”充分展开,让指导员最大限度地看清楚看仔细。我永远不会忘记指导员看过那块“东西”之后的情形,他很快扭过脸,从裤兜里拽出手帕,将脸埋在手帕上开始不停地咳嗽,一声紧接着一声,像过敏性支气管炎的病人那样咳起来就一发而不可收,血管马上暴胀从脖子一直红到耳朵根。
       班长和董朝鲜急忙围过去伸出手要替指导员拍拍后背,排长要扶指导员坐下,又叫端开水,几个班友都跑去找自己的军用缸子。指导员不知为何被搞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屋子人手忙脚乱,让孤单单半立在高架子床上的小莎顿时一脸的不安和愧疚。
       指导员竭力摆摆手,花了好几分钟才止住咳嗽,他用手帕认真地擦了眼睛、鼻子和嘴巴以及比较大的红脸盘。然后他低头向排长耳语了几句,就转身走到宿舍门外站住。排长叫小莎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净下床来和班长一起到指导员那里去,他并没有叫董朝鲜,但她也跟了去。
       指导员在门外对小莎和班长她们进行了长时间的盘问。小莎把中午上床后发现军被上有一块儿她从未见过的脏印渍的过程说完之后就没话可说了,除此以外她确实什么也不知道。作为领导指导员显然应当掌握比简单的过程更加深入的情况,他让小莎好好回忆一下昨天晚上睡觉时有没有异常情况?今天早上起床后被子是如何叠的?中午是否发现被子的形状与早上不一样?是不是有人动过?他还进一步问:小莎同志,你最近与哪几个男病号打交道,跟他们的关系怎样,或者跟谁闹过矛盾吗?
       小莎对指导员一连串的盘问毫无思想准备,她不知道关于她军被的问题远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指导员刚才的剧烈咳嗽和紧接着寻根究底的问话显然又增加了她的惊恐和委屈,她把头低到了胸前,卷卷曲曲的长辫子垂到了腿下,直说不知道,不知道,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指导员便让班长和董朝鲜帮助小莎回忆回忆他提出的那些疑点,他还让她们把思路放开阔,比如近几天有没有可疑的男人出现在女兵宿舍附近?或者有没有男兵班的人进入过女兵宿舍?指导员说到这时,班长和董朝鲜都将脸转向排长,排长立即坦白:早上我来过。班长就说排长是来过,再没有第二个男兵进过宿舍。不用说指导员大脸上的血色就更旺盛了:我不是说排长,他……排长有他的工作嘛。他又继续诱导班长和董朝鲜,你们还可以想一想,班里
       其他同志与男兵或男病号有没有不正常的接触?除了小莎同志以外你们其他同志上午在干什么呢?噢,他又把脸盘转向排长:男兵班的同志们上午都在哪里活动?他们每时每刻的行动你当排长的清楚吗?
       指导员的意思是要对全所人员无论男女包括男病号进行大清查,一个都不能少。
       留在房子里的班友们干坐着等了很久,下午起床上班的军号已经吹响了,指导员仍然在门外与排长班长对疑点深入调查深入分析。就在满宿舍的人都止不住连连打哈欠的时候,所长像平地刮起一股旋风推开了宿舍门。所长人高马大,浓眉大眼,只是脸上生了几颗麻子。我以后离开E师医院,才听说有句土话,叫“十麻九坏”。
       所长确实比指导员多两把刷子,指导员在门外搞了半天是在空口说白话,一个问题也没解决,白白浪费了宝贵的时间。所长一来形势立刻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他一惯作风就是快刀斩乱麻,毫不拖泥带水。他把小莎的床铺和军被迅速观察一遍,简要问了几句小莎和班长关键性的地方,又和指导员交换了意见,然后低头把大眼珠转了几个来回,立刻就向排长发出指示:一、立即报告院领导和保卫干事;二、保护现场,马上用相机拍照;三、通知化验室,准备取样化验;四、全所干部战士就地待命,不准外出;五、通知值班人员,密切注意病房男病号的行动。另外,所长交待排长,全所每个同志都要向排长说清楚上午的行踪。
       听着所长下达的紧急指示,我们都隐约感到事情似乎更加严重起来,谁也没见过眼前的阵势,大家偷偷吐着舌头大气不敢出一声。小莎的脸色更加紧张,她哪能料想到因为她的军被宿舍竟然成了案发现场,而且问题真的要查到我们自己头上了。排长跑步去执行所长的指示通知有关人员,指导员去报告院领导。所长带着班长去宿舍窗户下面查看是否有脚印或别的蛛丝马迹,他说窗下也是重要的现场之一不可忽略。所长让我们找出一根背包带,他拿着和班长一人牵一头去丈量窗台与小莎床铺的距离。
       董朝鲜同志又说话了,什么事她都要占个先。她说小莎你被子上究竟是什么脏东西?搞得我们大家都跟着你受审查。班友们都竖起耳朵,好个董朝鲜,说翻脸就翻脸呵!小莎的脸抽搐了几下,她直盯盯地看着董朝鲜,那颗黑痣仿佛一粒子弹马上要射出膛。忽然她用劲地叫起来:我不要你报告,不要你说出去,不要……她的声音都扯裂了,哪里还像平时的小莎。
       但是谁会说小莎不是始作俑者呢?虽然董朝鲜翻脸太快,但谁也不想再替小莎说话,心里已经很难再找回起初对小莎的同情。
       很快政委和保卫干事都赶来了。政委个头不高嗓音无比宏亮,说话喜欢拉长音,我还发现他冬天从不穿棉裤,全院开大会他站在操场上讲话,北风刮得两条裤腿就像两面小旗帜迎风招展。
       那天小莎军被上那块不明来源的“东西”给了政委大做文章的好机会。他站得高看得远,要为我们拨开迷雾指明方向:“同志们哪,对女兵宿舍突然发生的这件事绝不能静止地看,孤立地看,简单地看;一定要运动地看,全面地看,复杂地看。同志们哪……你们还年轻,政治上还很不成熟,社会是复杂的,军营也是复杂的……今天的事你们都看见了,我们身边竟敢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出这种见不得人的极端恶劣的丑事,这在我们师医院有史以来是第一次。同志们哪……千万不能小看今天发生的这件事,如果我们不从中认真总结教训,不及时检查整顿作风纪律,今后还可能发生更大的问题,同志们哪!……”政委的一番话语重心长,掷地有声。可是班友们互相看看,政委批评谁呵?肇事者就在我们中间吗?大家有了意会似的,一转脸齐刷刷把目光转向小莎,就像一把雪亮的刀剑刺向她。
       政委接着毫不留情地说:今天的事要坚决一查到底,查个水落石出!所长跟着政委的话:查出结果组织上一定要严肃处理,绝不姑息养奸!
       小莎又一次痛苦地接受了保卫干事对事件发生过程的问讯。那个中午和下午凡是进入我们宿舍的男人都要先听她开口说话,对她来说这远不是简单的说几句话,她需要在心理和嘴巴上都鼓足勇气,还需要把脸面暂时搁在别处,更需要拼命地说服自己相信领导们都说军被上的“东西”根本与你毫无关系。重复地提问和交待之后,小莎并没有因“有组织做主”而放下包袱,班友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再加上董朝鲜这个多事的家伙还总是凑在面前添油加醋,她从里到外整个人都糟糕和难堪透了,哪能说得清道得明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仅如此,保卫干事还说按规定小莎作为当事人或被害人必须要写书面材料。这大半天口头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就够她受了,还要把她说的那些话变成白纸黑字,不要说她有生以来还根本没见过什么叫受害者的交待材料。她拖着哭腔拽住班长连声说不,我不会写。所长瞪着牛眼一般的眼睛厉声说:不会写也要写,你怎么说的就怎么写。二班长,你负责,这个任务一定要完成。班长和排长就向小莎递眼色,让她不要在这个时候跟领导过不去。
       所长的命令不敢违抗。排长赶紧从一天到晚都挎在肚子上的黄挎包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小笔记本,从里面撕下两页纸交给班长,他让她带着小莎到宿舍外面找个安静无人的地方去写“书面材料”。
       她们找到离宿舍不远的一棵老槐树下蹲下,班长说一句小莎就写一句,可以想象那么难以启齿的过程要小莎一字一句地写下来,对她已经惊惧不堪的身心又是怎样的折磨。显然那是一份不容易写的材料,那天她们在老槐树下蹲了不短的时间。
       事件再往下进行时不料卡了壳。保卫干事的照相机坏了,现场又不能不拍照,唯一办法只有去师后勤部机关借。由于保卫干事不能离开现场,借相机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排长头上。
       坐车去师后勤部来回需要一个小时,这期间政委和所长继续陪同保卫干事在现场等候。指导员回所里干了两件事:一是召集男兵开会,要每个人讲清楚上午和昨晚的去向;二是去病房摸一摸男病号的底。所长交待指导员不要打草惊蛇,尽量从侧面了解他们的行踪。
       因为上下级和男女界限的关系,领导们不会久呆在女兵宿舍。班长只好陪着他们站在门外,宿舍的门朝向他们打开。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房间里的气氛沉闷得压死人,大家挤坐在一起,没人敢躺下睡觉,领导就在门外盯着我们。
       天色开始暗淡下来,排长去借相机还没有返回。
       此时所长和政委因小莎军被的化验问题在门外发生了争执。所长提出时间不等人,先送军被去化验,等相机借来再把军被拿回来拍照。政委和保卫干事持反对意见,理由是把军被拿走再重新放回原处无疑是破坏了现场。他们并不知道小莎把军被狠狠地踢过一脚,还气愤地扔下了床;排长又将它抱下床出示给指导员仔细过目,它早已不是最初的面目。政委的巧簧之舌最终也没能说服所长,因为所长甩出了他的专业王牌:如果化验不及时,化验标本出现绝对误差结果不准确怎么办?这个后果谁来负责?
       天色不饶人,外面已经看不清领导们焦虑
       的身影。他们都还饿着肚子。董朝鲜冲着小莎的背后大声埋怨,你看,你看,我们给所领导和院领导找了多大的麻烦,耽误了他们多少宝贵的时间,真是的……唉!听起来情理又都在她那里,是啊,班友们也都跟着她一起叹气。
       所长终于把小莎的军被弄走了。他让小莎亲自抱着军被,让班长陪着她一同去化验室。小莎脸上一派凌乱困倦,眼神凝滞,两条卷曲的辫子半松开掉在胸前,叫人看了心一沉。
       政委也跟了去,保卫干事留在门外继续等待相机,天黑以后他允许我们关上门。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向了窗外,黑暗已经把我们的宿舍团团围住,树木变成了奇形怪状的影子,风拉扯着影子哗啦哗啦响,影子就活起来了。忽然我看见一个圆形的黑影在其中晃荡,我一挺身站起来赶紧捂住了嘴……,班友们见状迅速围过来,哗啦……眨眼功夫,黑影就不见了。大家不约而同张大了嘴,停顿了两秒,突然同时“啊”大叫一声,一个个像小老鼠分头窜上了自己的床铺,一把抓住军被严严实实蒙住了脑袋。那个坏男人没有让我们白等,他果真出现了!
       有人敲门,没人敢动弹,心都提到了喉咙里。
       还是董朝鲜胆子比较大,她问是谁?保卫干事在门外说你们大喊大叫什么?董朝鲜跳下床打开门,保卫干事站在门口,问清了原因,哼哼鼻子:胆子就这么小,白穿了几年军装。董朝鲜说我们真看见窗外有个黑影,保卫干事说那是政委为了保证你们女兵班的安全,专门派了警卫班的岗哨在宿舍周围游动巡逻。
       大家这才分头从军被中露出脑袋出了一口长气,唉,我们都成了惊弓之鸟,如何是好?一下午折腾的怨气还没处跑这时又被惊吓一场,不知撞了什么鬼,这宿舍还叫不叫人安生!
       化验的时间很漫长,如同那天中午以后所有的一切都在缓慢地进行之中,班长和小莎一直没回宿舍。大家早就憋不住说起了难听话,董朝鲜格外起劲,她说你们别看小莎表面单纯,不爱跟男兵说话,其实她偷偷和男医生谈的那些事你们都不知道。她脸上浮出一种似羞非羞的表情,压低声音:你想想,哪个男医生和你们值夜班谈过来潮?班友们都摇头。小莎就好意思当着男医生面听他们谈这种话?董朝鲜说要是我不把那个医生臭骂一顿才怪。大家都吐吐舌头,噢,真看不出来。有的班友就说,如果小莎真像领导说的那样老实规矩,怎么那些连队来的病号总是给她写信,不给别人写?是呀,大家都七嘴八舌地抖出小莎平日的事情来。她的眼睛不爱往男兵身上看,那是有意做给男兵看的,其实这才是勾引。我们都是傻瓜蛋。哪个长相出众的女兵没点名堂,小莎做的更隐蔽就是了。董朝鲜说话总是比其他人更有份量:今天的事怎么恰好就发生在她的被子上?这是不是坏人干的?我们恐怕不能完全偏听偏信吧。对呵,班友们经她一点拨都恍然大悟,难怪这事出得蹊跷?怎么坏人就独独跟她过不去?就像起初全都毫不怀疑是坏人所为一样,大家的思想又都很快统一在了是小莎自己坏的事上。此番议论同志们无一不被自己的智慧所打动,都来了精神,炊事班派人送来一大盆面条,大家风卷残云般一下子给捞得一根不剩。
       午夜后大家终于精疲力竭,谁也没有巨大的耐心等待化验结果出来,都不知不觉和衣歪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起床的军号吹响之后我们才发现班长和小莎不知几点已经回来,她们一同睡在了班长的床上。班长深知同志们期待已久的心情,但她告诉我们,昨夜化验员折腾了六七个小时,弄到两三点也没查出结果,她说气得所长骂他狗屁不通,说要找法医。
       我们起床刚整理完内务,排长就来了。他进门第一句话就说,你们昨天啷咯搞的唦?是吵子了不得的事情硬要搞到所长、指导员那儿去?他说昨天去师后勤部借相机没找到管相机的干事,又跑到另一个团部找当宣传股长的老乡借,回来时车子又掉进沟里,他和司机大半夜才把车拖回来,还遭了所长好大一通训。他说你们以后少想些心思,年龄不大,当心想出毛病来。董朝鲜马上表示不愿意:排长,你说谁想心思?你可不能打击一大片,我们心里装的只有毛主席说的全人类。班长这时摆摆手,指一指还蒙头躲在军被里的小莎。班友们撇了撇嘴。
       排长是来叫我们去所里集中开会。班长小声说,让小莎留在宿舍休息吧,她昨夜没睡。排长说所长命令每个人都必须去。小莎猛然一把掀开班长的军被,披头散发坐起来,黑着眼圈,脸蛋小了一半,胸口几乎全敞开,胸罩歪向一边,把一宿舍人吓了一跳。班长马上扯过军被遮住她的身子,她紧紧挽住班长的胳膊,你们都要走呵,我也要去。她声音抖抖的,听起来十分恐惧。排长便交待班长动作要快,否则所长骂起人来不好办。班长就很快帮小莎梳头洗脸,整理好了军容风纪。但小莎梳洗过后脸色也让人不敢看,班长着急帮她编的辫子粗一条细一条。别别扭扭。
       我们一踏进男兵宿舍,就感到里面的气氛不对头。他们没一个给我们让座,都拿着一种敌视愤怒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们。班友们见势个个低眉顺眼不敢出声。屋子里好一阵只听见男兵粗重的呼吸声,憋闷得受不了,男兵宿舍本来臭鞋烂袜子的味道就要人命。领导们都不在场。男兵班长耐不住先开了口:二班长,你们昨天搞什么鬼?弄得全所鸡飞狗跳,人心惶惶。我们都不由自主把脸转向小莎,她身子紧挨着班长,一只手抓着两条辫子,头一直朝着地下。有男兵怪腔怪调地说,你们想象力是不是太丰富了,真叫人佩服呵!还有人说,是谁的鬼点子,亏她想得出。自己心里有鬼吧,把别人也想斜了,明明是陷害!虽然我们心里有数,这些难听的话是说给谁听的,但心里也不是滋味,觉得替小莎脸红耳臊,不免暗地骂小莎牵连了大家。平时没看出来呵,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他们东一句西一句,损起人来地缝都不留的。中间不知谁竟说了一句,真了不起,全院谁不知道,师首长都来喽。我们的心一惊,真的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排长来叫小莎去见所长。小莎离开男兵宿舍后,屋子里就闹开了锅。想不到刘小莎是这种人,……她这一手够恶毒的,把我们都搞成什么人了,强奸犯?男兵们满脸满口的忿忿不平。谁吃撑了钻她的被窝?她自己坏的事干嘛往别人身上栽。奇怪的是我们听着他们的话不再难为情,也跟着感觉痛快。董朝鲜说是啊,我们也怀疑小莎自己搞了鬼。大家的判断都不谋而合,一屋子声讨小莎的声音混合在了一起。就这样一夜之间安分守己的小莎在我们和男兵的心目中变成了极不地道的女孩子。
       后来我们才知道指导员把男兵们反锁在宿舍里关了大半天禁闭,还要每个人交出前一天晚上和当天上午的情况报告。难怪男兵们生气骂人。
       所领导一直也没露面。不一会儿班长神色慌张地跑回来,说小莎不见了,她和排长找了几个地方都没找到。她来传达所长指示,叫大家分头去找。会不会出事呢?我们感到惊愕,但有的男兵走出门还在骂骂咧咧。原来并不是师首长来了,来的是师后勤部保卫科长。保卫干事未向领导们打招呼就给他以前的老上级打了电话,保卫科长来之后政委才知道,搞了突然袭击,为此事政委和所长大发脾气。把小莎叫去问话,大小领导横眉竖眼,气汹汹等她开口,她已经受了不少惊吓,这种场面更是火上浇油。后勤保卫科长问小莎多大了,小莎捂起耳朵大叫一声就跑了,班长说她追出来就不见了人影。
       全所同志们院里院外都找遍了,所长还派人出营区到大街上去找。最后天黑了排长才在医院的家属病房值班室发现了她。家属病房专收军官的家属和小孩病人,我后来猜想她躲在那里可能觉得最安全。她全身团住缩在值班床的角落,手里紧紧攥住一条辫子,排长、班长拼命叫她,她一声也不吭;排长使了牛劲也掰不开她的手。领导们看了情况不妙,怕出事,说先救人吧。师医院没有精神病专科医生,连夜派排长和班长护送小莎去了驻地的地区医院。
       等了两天不见班长回来。排长带回消息,小莎的情况很不好,死活不吃不喝不说话,精神病科医生不怕大吵大闹狂躁的病人,最怕小莎这种沉默抑郁型的。
       刘小莎离开医院后,领导们就再没有对军被事件进行审问追查,仿佛突然间失去了兴趣,全所内外就像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似的,一切风平浪静。几天后,班长送小莎转到军区总医院冶病。从此,梳着卷辫子的印度美女刘小莎就从我们面前消失了,她最后留给我们的是一对怨恨的长辫子高高飞起。
       当我们二班的同志不无惋惜地提起小莎时,都认为小莎自己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恶名就该由她自己担,根本与大家毫无关系。倒是我留下了个后遗症,每次叠军被时,都要格外小心观察军被的正反两面,这几乎成了我的一个毛病。
       成可,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黎小娜的青春岁月》和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