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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任务(小说)
作者:子 抗

《天涯》 2000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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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自某KGB军官回忆录——题记
       车子摇晃着往西南方向驶去。上校胖大的身体被军服箍得紧紧的。这种有力绑扎在今天倒不是一件坏事。我们的身体时时被抛向空中,又重重地落在座位上。每次着陆之后,前座就爆发出一阵咒骂。那是上校,他在痛骂官僚主义。他宣称要把建设部的官员全都送到西伯利亚去。
       我们苏联的公路举世闻名。我们能够战胜希特勒就多亏我们的公路实际上是一连串的泥潭。我提醒上校不要忘记这一点。
       大家都笑起来。开车的亚历山大笑得最响,并且把他那张很受女人欢迎的漂亮的脸转向后面,冲我们挤眉弄眼。彼得洛维奇嘎嘎地傻笑着,像只公鸭子。列别金咧了一下嘴就收住了,他不管什么时候总是这样冷静。
       出城约十五公里,我们的车离开大路,朝左驶上一条更难走的简易公路。亚历山大技术熟练,车子陷进泥巴里的时候还不算太多,只有两次我们不得不下来推车。有一次上校也下车了,他一下来,车子就轻了很多,我们几个人差不多可以把车子抬起来。
       外面空气清新。春天已经来了,雪开始融化。路上的雪被车轮搅和进黑泥里,但路边还是满沟的雪。再过去,是覆盖着雪的原野。很远的地方,看得见黑色的大森林。这就是我们引以自豪的俄罗斯大森林!是列维坦的森林,屠格涅夫的森林,是某一位我不便说出名字的诗人的森林。这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森林。我们彼此可以成为敌人,但我们都不会成为森林的敌人。每次我从远处看见这样的森林,都要深深地吸一口气,仿佛这里就是森林中的空气,潮湿、新鲜,带着新芽、野花、蘑菇的气味。但其实这样的森林我一次也没有进去过。无论我们跟资本主义世界有什么不同,有一点我们已经很接近了:我们都住在城市,远离了自己的土壤。
       在这条路上又走了两个来小时,前面出现一溜粗糙的围墙,路也就到这里打止。车开到大门口,那里的墙上什么牌子什么标志也没有。我早就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地方,还以为那真是什么了不起的神圣所在。现在看来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上校下车,把有关证件和文件交给卫兵查验。卫兵一页页翻看着,还把头伸进窗户,朝我们脸上扫来扫去。最后还不放心,叫我们全都下车接受检查。
       上校看看表,不耐烦了,朝卫兵吼道:“难道你就没有接到通知吗?”
       “通知是通知,上校同志,”卫兵说,“但是我们不能破坏纪律。”
       这是个出色的卫兵,我想。
       这时一个年轻的大尉走出来,边走边扣大衣,大约是上校的声音把他吵醒了。他歪歪斜斜地敬了一个礼,说:
       “对不起,上校同志。他不知道情况。去开闸,让上校进去。”
       他脸膛红红的,满身酒气,连我都可以闻到。如果我鼻子足够好,应该还能闻到酒气里面夹杂的女人香水味。
       “你不看看文件吗,大尉?”上校严肃地问。
       “好的。”
       大尉接过文件随便翻看了一下。
       “我认识您,上校同志。还有那一位,”他指着亚历山大。“咱们有过一面之缘。在我姨妈家。黑海边上的别墅,上——罗夫村。晚上。舞会。是前年吧,看样子您忘记了。今天我接到电话时就想起来了,他们跟我描述了您的特征。是您没错,上校同志。”
       上校接过他交还的证件,还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看样子他对那个舞会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不过人家的姨丈既然在黑海边有别墅,那自然不是一般工人阶级后代,理当客气一些才对。
       大尉说:“你们得把枪都交出来。还有所有的通讯工具。这是规矩。需要的话,里面会另外给你们配发武器。上校,你也不能例外,请原谅。”
       我们把枪和通讯工具交出来。士兵拍着我们的身体,做全身搜查。一个矮个子士兵登记完武器和通讯工具号码,把一张硬卡交给上校。两个便衣人员在检查我们的车子。
       我们回到车上。大闸在我们前面缓缓开启,我们的车开进去,闸门在我们的后面又关上了。走了大约两百来米的一段路,我们又下车,人和车接受第二道防线的检查。再过几十米,是第三道围墙。这里的检查人员都是一些便衣,全都精干,瘦小,机警。这一次他们检查得非常认真。我们下车,鱼贯而入穿过一个特殊检查通道。另外一些人在用我没见过的某种仪器检查我们那辆覆盖着泥巴的车子。亚历山大不满地嘟哝道:“干脆帮我们洗干净好了。”
       上校转身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过了这道关之后,里面再没有围墙。上校前后左右看了一下,指示亚历山大把车一直开到一个体积庞大的建筑物里面去。这个建筑物只有门洞,没有门扇。门洞宽得可以进战斗机,所以我认为是一个飞机库。车开进大房子,上校叫我们下车。我下来,发觉里面的空间比通常的体育馆还要大,人在里面显得特别的小。在圆顶的中间有一个巨大的空洞,从那里看得见灰白色的天空。我们的车就停在空洞下方。周围空旷阴森,一个人都没有。但是我不怀疑正有许多眼睛从许多个我们看不见的窗户后面在盯着我们。
       大家下车,列队站好,都不出声。上校看看表。当到达预定的时间,上校再次看看表,皱起眉头。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出来与我们接洽。
       我不知道这一次的任务是什么,也不知道上校和其他人预先知道一些什么。以往执行任务时,我们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有时候事先知道一点或者甚至全部的任务内容。当然很多时候并不是把所有情况告诉所有成员。某些人什么都不知道,某些人知道这一点,另外一些人知道另外一些,只有行动负责人知道任务的全部细节。告诉什么和不告诉什么,取决于行动的具体需要。
       五分钟过去了。情况没有任何变化。我们也都一动不动继续等。上校没有流露出任何不安,但我总觉得可以从最细微的地方——比如小指头轻微的抖动——感觉到他努力克制着的不安情绪。
       十分钟过去了。接着,十五分钟也过去了,可还是不见一个人出来跟我们交涉。
       十五分钟!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别说十五分钟,就算出一分钟差错也非同小可。这点时间足够打一场全球核战争了!对于克格勃来说,这是绝对不可想象的。
       捣什么鬼!我想。我感觉到所有的人都开始有一种焦躁情绪。亚历山大呼吸有点急促,说不定是毒瘾又发作了。但我知道他是很有克制力的。彼得洛维奇站在上校的旁边,询问地看着上校。上校跟他交换了一下眼光,耸耸肩膀,意思似乎是,你别问我。
       列别金首先打破沉默,开口说:“上校同志,我可以问一句吗,我们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别着急,列别金同志,再等一等。答案会出来的。”
       列别金不再问了。但是答案显然没有那么快出来。我们又等了半个小时。还是没有一个人出来召见我们,指示我们该干什么。
       亚历山大渐渐熬不住了。他开始走来走去,把手指关节弄得嘎嘎直响。他问上校:
       “烟总可以抽吧?”
       “最好别抽,”上校说,“别自己找事。”
       “周围没有禁止抽烟的牌子啊。”亚历山大
       故作天真地说。
       “我告诉你别抽你就别抽。在这里面你别随便乱来,我这是为你好,亚历山大。”
       “那我出去。”
       亚历山大说着就往外走。他喜欢恶作剧。
       “去哪里?上尉。”上校吼道。他的声音在大厅引起回声。
       亚历山大装做没听见,径直朝大门口走去。上校朝列别金一点头: “你去制止他。” “尼古拉·尼古拉耶夫·斯坦耶维奇同志,”列别金冷静地说,“别开玩笑。这是规矩。”
       “谁的规矩?你列别金大人的规矩?”
       “你别抬杠,亚历山大,这是毫无意义的。空气中有什么谁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我们也不知道。”
       或许是这句话起了作用,或许亚历山大本来只是开开玩笑,他站住了,回转身,面对大家,发表演讲似的大声说:“谁行行好,给我透露一点,我们今天来,到底要干什么?”
       我们都看着上校。上校的脸绷得铁紧,看样子是决不打算透露任何机密。
       无疑,这个问题我也在考虑,但是一点眉目都没有。到底是接受什么特殊任务呢?对外的?对内的?解决高层的异己分子?处决不同政见者?苏美首脑秘密会晤?拜见外星人?
       但有一点毫无疑问:这是一次非常特别的任务。以往执行任务,不管怎么秘密,到了现场,总要亮出底牌。这一次似乎不同。
       上校又看一看表,说:“我们是准时的。不管出了什么问题,我们都得等下去。大家在周围散步,离开车子不要超过十米。”
       我们在上校划定的圈子里走来走去。上校本人则腆着他的大肚子,背着手,四平八稳地站在车子旁边察看环境。
       四十五分钟过去了,场馆里面照样没有任何动静。我感觉有点冷了。
       “我上车去。”亚历山大说。
       “好,都上车。在车里等。”
       我们回到车上,车里比外面暖和多了。上校说:“也许我们真的该去证实一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是我们记错时间了?不可能。”
       列别金说:“也许我们需要再核对一下文件。”
       “文件肯定没错。”上校说,“我的意思是也许我们自己把时间搞错了。以前出过这样的事吗,历史学家?”
       上校是在问我。他喜欢叫我历史学家。我很想睡觉了,听他叫,闭着眼睛回答说:“我不知道。也许吧。历史上的时间从来都是错误的。”
       “说得真好,谢尔盖。”上校说,“你从哪里学来的好口才?你们列宁格勒的人个个都是天才。”
       “我们的时间不可能错。”列别金说。
       “问题是现在我们没有办法证实。”我说。
       “如果错的话,守卫怎么会让我们进来呢?”列别金说。“他们肯定是接到通知的。”
       “当然我也认为我们的时间没错,”我说,“我只是顺着上校的思路讲下去。但是也许我们掉进了一个时间旋涡呢,或者说不定他们的时间也错了呢——错得跟我们一样。也许我们和这里的守卫们用的都是同一本日历,但是上面用的是另外一本。也许他们的日历是几十年前印刷的,当时天文台的计算出了问题,到后来发现了,但是忘记报告给政治局了——”
       “耸人听闻。”列别金说。
       列别金这人就是这样,连人家的玩笑也要当真。
       一直不做声的彼得洛维奇突然插嘴说:“我觉得是衔接出了问题。”
       “衔接不会出问题。今天不是一般的事情。”列别金说。
       “为什么不会出问题?我们的火车既然可以天天晚点,为什么克格勃就不会误事。”我说。“照你的口气,列别金,你好像知道今天是什么任务,能告诉我吗?我保证不告诉上校。”
       “你别开玩笑了。去问上校吧。”
       亚历山大说:“上校向来的规矩是,如果可以告诉你,就绝对不告诉你。除非你是他的情人。”
       上校笑起来:“我不像你们年轻人。我没有情人。”
       亚历山大问:“一个也没有?”
       “上校的情人在卫国战争中就牺牲了。”我说。“上校的情人是农庄里一个寡妇。”
       “真有你的,你要改行写小说就对了,谢尔盖。”上校说,“不过我那时倒真是喜欢一个姑娘。当然,农庄的姑娘。你们城里小伙子不会喜欢那样的姑娘。不过我看城里的姑娘没有一个比得上她。干起活来不比你我差,包着红头巾。我妈妈最中意的就是她了。”
       于是上校讲起故事来。东拉西扯,这个村那个村,叔叔伯伯,三姑六姨。上校喜欢回忆卫国战争,说起自己的情史这倒是头一次。他的故事很长,但是听了很久,我除了他喜欢的那个姑娘之外,没有听出别的东西来。也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的时候,他忽然闭口不讲了。
       “那后来呢?你玩过之后,就把她抛弃了?”亚历山大问。
       “没那回事。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讲我的心思就参军去了。等我回去休假时,她已经嫁人了。”
       “嫁给谁了?”
       “我哥哥。”
       “真精彩!谢尔盖你说是不是很精彩?比小说精彩多了。”亚历山大笑着说。“那后来你就没有跟你嫂子来那么一手?你们的机会应该是很多的。”亚历山大拿出寻根问底的架势,“麦田里到处是地方,还有草垛旁边,那应该不违反军纪。”
       “你是头公马,亚历山大,只有你才会想到去跟嫂子干。不过我真的是很喜欢她。”
       上校靠在椅背上,吐出一口烟雾。
       “你应该告诉斯大林同志。”亚历山大热心地建议道,“你不是跟斯大林同志握过手吗?你当时应该说:斯大林同志,我求您帮个忙。我的相好被我哥哥抢走了,我以英雄的名义请求您把我哥哥送到前方去,他牺牲以后嫂子就是我的了。斯大林同志肯定会说:你为什么不去请求贝利亚同志呢,他有办法照顾你哥哥。不过你小心不要让贝利亚同志看见了你的相好。”
       我们都笑起来,除了列别金。列别金说:“尼古拉·尼古拉耶夫·斯坦耶维奇,你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确实不好笑。”我说。“不过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在这里听上校的故事呢。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了。”
       “我们不能等了,”亚历山大说。“肯定是出了问题。上校,我们至少可以出去借个电话打一打吧?”
       “不用着急。大家先下车,四周查看一下。不要散得太开,不要碰任何东西。十分钟后回车上。”上校说。
       我们又下车来,周围还是没有任何变化。我想要搞清楚情况,必须离开停车的地方稍微远一点才行。我向大门方向走了几步。后来改变主意,朝一面墙壁走过去,那里似乎有一张书桌。
       “回来,谢尔盖。”上校严厉地命令道。我并不想违抗命令,所以就改变方向,与墙壁离开一定距离,沿着场馆走了小半圈,然后回到车旁边。上校接着也回来了。
       “发现什么了吗,谢尔盖?”
       “没有。”大家都回到车上,汇报了情况。“没有任何情况。”上校总结道。
       “就是说情况极不正常。”列别金说,“上校,我建议我们现在执行适时条令。”
       “你指的是哪一条?”
       “在附录七的第二章,”列别金说,“谢尔盖
       一定记得是哪一条。”
       “我没有印象。”我说。我确实根本记不起有什么特别条令。但是现在如果有什么条令可以援引的话,无疑是好事。
       “这一条的原文,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是:在某些必备条件缺乏或者条件发生显著变化的情况下,执行人可以自行决定是否继续将自己视为条件适用者。但执行人的任何行为不得超出所了解的客观条件所规定的限度,且不得超出该次行动的规定范围。实行本项规定时不得与条令中的其余各项规定相抵触。”
       “怎么解释?”上校一脸惘然。
       “就是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遵照某些独立行动单位的原则行事。”
       “什么情况?”
       “必备条件缺乏,或者条件发生显著变化。”
       “缺乏——缺乏和显著变化。当然,这符合现在情况的。问题是,列别金同志,你肯定你没有记错吗?”
       “我可以肯定,上校同志,请相信我的记忆力。我每次条令考试都是满分。”
       “那么,有没有规定具体的时间,比如说,两个小时之后,原行动取消。”
       “我记得没有时间方面的规定。依照我的理解,这一条令只能根据实际情况灵活掌握。另外,上校,条令虽然没有说行动可以取消,但它的确给予了执行人自行决定了解客观情况的权力。”
       “自行决定。”上校点着头说,表示充分理解这个词的含义,“当然,自行决定。但是列别金同志,你能肯定这不是战时条文吗?谢尔盖,你真的不知道有这么一条吗?”
       “很抱歉。不过我认为这是很可能的。谁的记性能跟列别金比呢?”
       “我也没有看见过这一条,”彼得洛维奇说,“列别金,你的条令汇编是普通版本的吗?”
       “普通版本。而且是正式颁行的版本,前年刚修正的。我记得我们都学过。彼得洛维奇可能没有学过,那时他去了柏林。”
       “难怪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彼得洛维奇轻松下来。
       “我相信列别金的记忆力。”亚历山大说,“他从来不会记错任何东西。步兵操典里面也有类似的条文对吧,上校?”
       亚历山大和上校都是从陆军部队来的。他们两个人私人关系好。
       “我们现在不是步兵,亚历山大。我不能冒险。小伙子们,我这几十年没出过任何问题,诀窍在哪里,你们知道吗?”
       “不冒险。”我们说。
       “太对了!你们真是一群出色的小伙子。我要是有女儿,一定嫁给你们。”
       “侄女也一样。”亚历山大说,“上校,我们一点都不在乎。”
       “你别打岔,亚历山大。”列别金说,“现在的情况是,或者,什么事情都没有,这不过是一个小误会;或者,情况已经非常严重,而外面一点都不知道。我们是最早知道情况不正常的人,我们正在临界面上。我预感到情况已经非常特别,也许核战争已经爆发。我们必须采取行动。”
       “是由你做决定还是我,列别金少校?”上校说,“真正的危险是失去控制,少校。我没有失去控制,从来没有过。就算在卫国战争的那些年头,我也从来没有哪一次失去控制。你呢,少校,你们莫斯科大学没有开这门课吗?”
       “上校,我不想跟你争论,我们现在是在工作。我建议我们立即行动,核实有关情况。”
       列别金无疑是在冒险。上校果然发怒了,他粗暴地命令道:“现在,全体下车。”我们下车。上校喊道:“集合!”
       我们在他面前立正站成一排。
       “列别金少校,现在你可以说了。”
       “现在的情况很明显——”
       “很明显?”上校大声打断列别金的话。“情况明显的话我们还讨论干什么?”
       “你没有听我把话讲完,上校同志。”
       “你是说我没有听取你的正确意见对吧?列别金同志。”
       “我没有这么说。我只是说你应该给我时间让我说明理由。”
       “理由?说明?”上校松弛的脸上露出嘲讽的表情。“好一副律师口气!现在的情况再明显不过了。全部情况就是:我是行动的负责人,而你,列别金少校,你是小组成员。”
       “那么,我们还要等多久?”列别金问。
       “等到有人来向我们说明情况。”L“如果一天都没有人来呢?”
       “那就等一天。在卫国战争中,有一次——”
       “不要再谈你的卫国战争了,上校。现在不是卫国战争。过去可以等一天,现在只能等一分钟。”
       “不要把自己估计得太高,列别金。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等你到了政治局,你再拿这种口气对我讲话。就算现在局势再危急,我们的任务仍然是——”
       “——是什么,上校?”列别金尖锐地问道。
       “——留在这里。等。”上校说。“其他人有什么意见?”
       “我认为这一次你错了,上校。”
       上校没想到我会这样说,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怎么解释,谢尔盖?”
       “我认为这只是一次简单的差错,也许某个办公室把文件发错了。就这么简单。我们要做的事就是马上回去。”
       “也许?”
       “办公室出点差错并不是怪事。而且我们做的一切,我们做什么和不做什么,到底有什么要紧呢?我们等于零。”
       “你说不要紧!他居然说KGB的任务不要紧!谢尔盖!我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看上你哪一点,居然把你吸收进来!”
       “他们以为我是历史学家,希望我把他们的伟大功绩记录在党史上。”
       “我不跟你开这种玩笑,谢尔盖。你知道命令来自什么地方吗?”
       “书记处?”
       “别开玩笑,谢尔盖!你要后悔的。”
       “好吧,上校同志。我现在正式建议,根据条例规定,公布本次行动任务的内容。”
       “请问是哪一条,谢尔盖?”
       “彼得洛维奇记得。彼得洛维奇,你肯定记得很清楚是不是?还有列别金。”
       “是啊上校,条令有规定,”彼得洛维奇一开口说话,我就放心了。我本来担心他不支持我。“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必要,可以公布任务内容。”
       “你说得太含糊了,”上校不满地说,“我需要条令原文。列别金,你把它背出来。”
       “原文是:在任务尚未取消,但情况发生变化,且时间延误过久时,可以根据客观情况需要,决定应否公布任务内容,以便讨论决定进一步的行动。”列别金一字不差地背诵道。“我支持谢尔盖的建议。”他说。
       “公布吧,上校。”亚历山大在一旁说。
       这么说来,大家都支持我了。
       “那么,这就是说,根据条令,决定公布还是不公布的权力在我。”上校虽然是个半文盲,但是对于公文的理解从来不会发生错误。要不然他怎么能够变成我们的头呢。“需不需要由我判断,公不公布也由我决定。不要再给我背你们的条令了。整个条令实际上就是一条,第一条:一切行动由行动负责人指挥。不是这样的吗,列别金少校?”
       “是这样的,上校。不过您忘了前言部分还有一条:每个成员,无论其职位高低,都应主动自觉地肩负起保卫党和国家的神圣任务。”
       “别威胁我,列别金。”上校从眯起的眼睛
       里射出两道凶光。
       情况已经变得复杂。我完全不理解列别金为什么这样干。
       亚历山大走出来把上校拉到一边,附着上校的耳朵说了几句话,然后回到队列。上校转过身来。他的脸上起了一种特别的表情。他带着这种奇怪的表情盯着列别金看了一阵,声音沙哑地说:“好吧。现在,根据谢尔盖同志的建议,我公布本次任务的内容。”
       他从大衣里面的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列别金。“你先看吧,列别金同志。”
       列别金抽出信封里面的一张纸,看完了,交给彼得洛维奇。然后是我。亚历山大最后看,然后照原样折好,交还给上校。
       “现在满意了,列别金同志?还有你,谢尔盖,明白了吗?”
       明白什么呢?那张纸上写着,某日某时到某地集合接受任务,接受任务之前原地待命,若任务取消,另行通知。如此而已。正文是打印的,签名又潦草得根本不知道是谁。
       “现在解散。回车上休息。”
       “列别金同志,我问一句话,希望你不要误解。你到底是什么人?”上校忽然这样问列别金。
       我和彼得洛维奇都看着列别金。这问题我以前确实没有想过。我对他的了解,恰如他对我的了解一样少。当然也许不。也许他了解我很多,比我自己还要多。
       亚历山大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自顾吞云吐雾。
       “我是一个党员,上校同志。”
       “讲得真好!你们莫斯科人的口才就是好!这也是莫斯科大学教的?”
       “我也想问一句,上校,希望你也不要误解,你是什么人?”列别金用冷静得叫人害怕的声音反问道。
       “我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谁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也是一个党员,列别金同志。而且跟你是同一个党,不是盂什维克,也不是社会革命党。而且我还是一个军人,列别金同志。我只知道执行命令,我不管命令是从哪里来的。”
       “可是我担心你已经妨碍了今天的任务。”
       列别金的声音很阴沉,听起来叫人起鸡皮疙瘩。
       “那么你逮捕我吧,列别金同志,请吧。”
       上校真的下了车,立正站好,做出任由别人宰割的样子。以他这种年龄和体态,要作出一个小兵的姿势,毕竟有些困难了。
       上校的举动完全像个吓坏了的孩子。他转身对我们说:“我宣布,从现在起,我们小组由列别金同志指挥。”
       说完这句话,上校哭了起来。我本应该觉得好笑才对,但一点都笑不起来。我还在上训练班的时候,他就是我心目中的孤胆英雄。整个苏联也挑不出几个这样的英雄人物。但他居然哭了起来。
       “那么,列别金先生,现在由你说话了。”亚历山大说,“您大人有什么好命令啊?快点下达吧。”
       “既然……”列别金颇不自然地说。骤然降临的权力使他感到亢奋和紧张。“既然上校暂时把责任委托给我,那么,我就履行起我的职责。谁有意见吗?”
       大家都不出声,可以说默认了。
       “那么,我建议上校把有关文件也暂时移交给我。全部的,我需要研究一下。”
       上校慌忙把公文包交给列别金,又掏出最重要的东西,那封没头没脑的信,也交给列别金。列别金说:“请大家暂时下车,上校留下来,有些问题我要和上校商量。”
       我们下车。这么来来回回的倒腾真让人受不了。我看看头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碎雪从空洞里飘下来,落到我们周围。我们三个人在外面舒展身体。亚历山大刚吸足了特制的香烟,来了劲,表演起他刚学来的几个散打招式。彼得洛维奇和他对练起来。我对他们的花拳绣腿毫无兴趣,只希望早一点结束这种无聊的游戏。幸亏列别金不久就命令我们上车。
       列别金现在坐在司机的位置上。我看到亚历山大皱了皱眉头,明显是很不愿意自己的位置被别人占领。
       “我和上校的一致意见是,”列别金头也不回,看着前面说,“我们现在执行我刚才所提议的适时条令。”
       上校朝我们点点头。刚才那一阵子的张皇失措已经不见了,现在他表现得和列别金一样沉着,连他那两股粗重的眉毛都在加强他和列别金的一致性。
       “那好啊,”亚历山大说,“现在出去吧,我实在不想待在这个鬼地方了。”
       “出去?”列别金反问道。
       “是啊,你不是说过要出去了解情况吗?”
       “我说过要出去吗?亚历山大,你的理解力有问题。我的意思始终是,根据条令,我们现在有必要把我们当作一个独立行动单位。”
       “那行动嘛!”
       “行动必须先了解情况。”
       “那出去了解呀!”
       “为什么必须出去才能了解呢?亚历山大同志。现在了解情况的最好的办法是等待。”
       原来如此。
       我觉得情况越来越荒谬。我们后座的三个人大约都有相同的感觉。
       我说:“我尊重你的权威,列别金指挥官。不过你觉得我们在这里死等不是很荒谬的事吗?你刚才那股行动的劲儿到哪里去了?”
       “谢尔盖,我必须对整个行动负责。”
       “你还不如说你必须享受权力更合适。”
       “你这样讲话很危险,谢尔盖。我是根据条令行使职权。”
       “很明显,条令必须修改。”
       “你这种思想非常非常的危险,谢尔盖少校同志。”列别金回过头严肃地说,“我劝你尽量少暴露你的思想。”
       “我知道你喜欢读书。”他警告性地补充道。 我不能再讲什么。 我们只好等着。亚历山大摸出烟盒,里面空了,他不耐烦地把烟盒捏成一团,远远地弹出去。天快黑了。我们车子周围已经积了一层碎雪。我把我的烟给他,我现在不想抽烟,只想喝茶。彼得洛维奇倒先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了:
       “要是有杯热茶喝该多好。列别金,你就不想喝茶吗?”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去喝茶呢?”彼得洛维奇说。“我是想回去了。吃点东西。几块面包,来点暖乎乎的汤,一杯伏特加。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比伏特加更好了。”
       “我曾在莫斯科喝过一顿最好的下午茶。”列别金说。
       “在哪里?”上校凑趣地问。
       “莫斯科。”
       “当然,莫斯科。”上校表示理解。
       “那是我第一次去我妻子家。我们毕业的那几天。”列别金说,“那一天我们班一半人都去了。当时我妻子——那时跟我还只是普通的同学,把茶端给我时,对她妈妈说:妈妈,他就是列别金。”
       “他就是列别金!他就是列别金!”上校哈哈大笑。上校又转身朝我们大笑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重复着刚才那句话。仿佛那是最好笑的一句话。
       亚历山大朝我苦笑了一下。
       当然,他就是列别金,一个不起眼的外省大学生,来自乌拉尔山区。能够得到莫斯科某官僚的女儿的青睐,他当然应该记得。
       列别金于是讲起他的故事来。我希望他尽快结束这个烦人的故事。但是列别金一点都不着急,他把事情拆开来,当时形势如何,岳父如何反对,岳母如何动摇不定,他后来的妻子当时如何脚踩几只船,他自己又如何运用策略,如何
       击败情敌,如何最后争取到岳父岳母的支持,等等等等,一点点分析给我们听。我向来以为列别金是一个不喜欢讲话的人,可是只要真的有人愿意听他讲话,或者是不得不听他讲话的时候,看样子他还是很喜欢讲话的。
       上校有几分钟已经睡着了,但又很快惊醒过来,殷勤而及时地向列别金提问。列别金浑然不觉,沉浸在自己成功的光荣之中。
       外面已经黑了。上校打开车里的灯。我看见亚历山大焦躁不安地动了一下,看着我,朝列别金那边摆一摆头。我想他的意思大约是,我们把这家伙勒死算了。我做出无能为力的样子。他就夸张地垂下头,一只手使劲地捶着车窗。我又饿又渴又冷又疲倦,觉得全身都快散架了。我想也许只有通过政变才能改变目前的局势。
       亚历山大忽然说:“列别金,你也有上级?”
       “我当然有上级。”
       “你现在可以跟他们联系。我们可以搞清楚这次该死的任务。我忽然发现车上有一个电话。”
       “不可能。”
       “就在你旁边。烟灰缸的暗盒下面。”
       列别金一看,真有一个电话。
       “我不知道他们的号码。每次都是他们给我打电话。”
       “原来这样。你能说出你的组织分部的名字吗?”
       “不行。”
       “那么你说出你任何一个上级的名字来,我有办法帮你联系上。”
       “你用什么办法?”
       “我告诉你一个号码,你可以通过那里的人转到你的上级。”
       “谁?”
       “我姐姐的情人。”
       我们都清醒过来。彼得洛维奇问亚历山大:“你姐姐的情人是谁?”
       “这跟你没关系,彼得洛维奇。”
       “就是总书记本人现在也救不了我们,”列别金说。“我们组织的活动,连总书记也不一定能过问。他是否知道有我们这么一个组织都很成问题。”
       “总书记!”亚历山大轻蔑地吹了一声口哨。“列别金,请想想,我为什么会知道你的身份?”
       “你姐姐的情人?”列别金看样子是相信了。“那好,你可以试试。”
       列别金把电话拿起来,交给亚历山大,也把某个上级的名字告诉了他。亚历山大拨通了。那边首先是一个女人,然后转给一个男人接听。他的声音很响,我们都可以听见。亚历山大刚开口,那个男人就响亮地笑起来。“你姐姐现在不在我这里。”电话里面的男人说。亚历山大说他不是来找姐姐的,他要了解一件事。然后报出列别金上级的名字。男人说,好,我给你接过去。
       电话很快就转过去了。列别金的上级谦恭地问:“请问您有什么吩咐?”亚历山大说:“列别金找你。”然后把电话给了列别金。我们听见电话里的人在对列别金发脾气,列别金仔细听着,小心地分辩了几句,结果换来一顿臭骂。那个人最后说:“一切都听他的。”
       “你都听到了,亚历山大。”列别金放下电话,不满地说。“不过我也可以不听。现在我独立负责。”
       “随你的便,列别金。你可以违抗你的上级。”
       列别金考虑片刻。
       “好吧,亚历山大,现在由你说话。”
       列别金把公文包连同那封信都转交给亚历山大。他交出权力时那种恋恋不舍的表情真是让人觉得可怜。
       亚历山大轻蔑地把公文包扔在一边。
       “我的话很简单。现在下车!”
       我们又下车。我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由亚历山大掌权倒也不是一件坏事。这家伙喜欢行动,不会向我们讲废话。果然,他走到前面,钻进了司机座位,然后摆手叫我们上车。汽车发动了。车头灯雪亮地射向前方。
       我想多亏亚历山大有个迷人的姐姐,要不然我们今天还得再耗下去。
       我满以为今天的荒唐到此结束了,谁知道亚历山大把车开到门口,却不出去,绕着场馆打起圈子来。
       “干什么?”我对他喊道。“你不是早就要回去吗,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不答话,大笑着把车开了一圈又一圈。亚历山大炫耀着车技,每次都是眼看就要撞上墙壁了,才轻巧地避开。汽车在场馆里面吼叫,像一匹失控的野兽。我们的身体全都被抛向一侧,一个压着一个。我压着彼得洛维奇,彼得洛维奇压着列别金,列别金压着车门。前面,少校也被惯性紧按在车门上。他惊慌地大叫道:“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我要被抛出去了。”
       亚历山大在轰鸣声中哈哈大笑。
       “我喜欢车子!谢尔盖。”亚历山大欢快地喊叫着,“是真的。车子就像女人,有各种各样的个性。新车就像少女,那真是棒极了!不过你得会开才行。这辆车,你别看它旧,性能还很棒!就像一个成熟的少妇,只要你会开,照样有意思!谢尔盖,我告诉你,女人玩多了就没意思了,全都一个样。车子不同,没有什么能够比得上车子和海洛因。要是两样同时有那就更好!要是女人海洛因和车子三样在一起,那就绝对绝对地好!”
       现在一拳把他打晕并不难。但那样一来我们全都难逃厄运。我们的车子在钢柱和墙壁之间飞驰,亚历山大还故意要把车扭来扭去,让我们欣赏他紧急躲避的能力。我对着他耳朵大声吼道:“亚历山大!你这个该死的疯子!快停下!”
       “再来点刺激的怎么样?谢尔盖,你肯定喜欢!飞吧,我的骏马!飞啊!”
       随着他这一声“飞啊”,我们的车唰地一下腾空而起飞了出去,然后猛地在十几米远的地方栽下来。只听到车里一阵乱响,上校的头“咚”的一下撞在前面的玻璃上。还好,玻璃没碎。我们后面的几个人早就防备着,全都死死地抓紧一个固定的东西。但我还是被突然到来的冲击撞得眼冒金星。亚历山大早就扣紧了安全带,所以没有问题。车子落地之后继续往前急冲,一个钢柱朝我们猛扑过来。我想,这下完了!亚历山大一踩刹车,车子猛然一个急旋,然后在平地上横着滑行了十几米,侧翼猛地一靠墙壁,弹跳一下,停了下来。
       经过这场惊心动魄的飞车表演,亚历山大满足地大口大口喘气。上校歪在一边,已经晕过去了。列别金靠着窗户在哇啦哇啦地呕吐。我全身剧痛,不知有多少地方受了伤。彼得洛维奇用微弱的声音喊道:
       “下车!立即下车!’
       “过瘾吗?彼得洛维奇!”
       “亚历山大,”我拍一拍他肩膀。
       “什么事?”亚历山大问。
       “彼得洛维奇——”我说。
       “彼得洛维奇怎么了?”
       “他有枪。”
       亚历山大脸上露出不相信的表情。
       “是真的!我打赌。”
       彼得洛维奇又喊了一声下车,见大家还是不动,就把列别金推出去,自己随即跳下车,用手枪指着车窗内的亚历山大说:“快!立即下车!要不我开枪了。”
       亚历山大说:“我们下车。”
       我讽刺道:“我们不是遵照你的命令才下车,亚历山大英雄。现在的当权者是彼得洛维奇。”
       我们下车。上校继续歪倒在车上。彼得洛维奇挥舞着手枪叫我们三个站成一排。他离开我们几步远的距离,大声说:“现在,你们都得听我的命令。”
       亚历山大傲慢地说:“列别金是特别党务工
       作者。彼得洛维奇,你又是何方神圣?”
       “我是KGB。”
       亚历山大说:“说得真好,彼得洛维奇。看来你的口才也很好,比列别金还好。我们大家都是KGB。可是我还不知道有你这种特别的KGB。我原来只是听说有那么一个秘密组织,谁都管不了,现在看来是真的有。”
       “少跟我罗嗦,亚历山大,你认识这个吗?”彼得洛维奇摇晃着手枪说。
       亚历山大哼了一声。
       “这就证明了一切。谁打算不相信这是真的?谢尔盖,你相信吗?”
       “我相信,彼得洛维奇。不过你小心,不要走火。还有,”我说,“我想知道你要干什么。”
       “我只是想让局势恢复正常,谢尔盖。”
       “那太好了。快干吧。”
       “那么,列别金,看样子你是不打算相信?”
       “你要考虑清楚,彼得洛维奇少校,”列别金从呕吐中醒过神来,恢复了以往的镇静。“你这样做有什么后果。”
       “我清楚后果,列别金。你该想一想,枪就在座位下面,经过三道关卡,我还能留着枪,这说明什么!列别金,别以为你什么都知道。有些事情是你不能过问的。你最好不要问我的来历,在我们国家,有一些人是不受你们制约的。首先,我想声明,我不需要对KGB的命令负责,也不需要执行KGB的条令。所以,亚历山大,你没有必要把文件移交给我。而且,命令的内容我们都已经知道了。那是怎么说的来着?列别金,你的记性是很好的。”
       这个笨蛋一旦权力在手,居然还很幽默。
       列别金显然不想受他的嘲弄,闭紧嘴巴,一言不发。
       “哑巴了,列别金大人?命令是什么意思,背出来听听。”
       列别金还是不出声。彼得洛维奇的权威遭到蔑视,恼火起来,他走近一点,用枪指着列别金:“看样子你想违抗对不对?”
       我说:“列别金,我劝你明智点。彼得洛维奇一发脾气,什么都干得出来。而且看样子他是合法的。”
       列别金屈服了。他性格的长处包括冷静估计形势。他把命令全文背了出来。
       “很好,列别金先生。现在你去开车。”
       列别金顺从地走到司机座位上。彼得洛维奇用手枪示意我们其他人上车。亚历山大被安排到前座,原先上校的座位。他走过去摇摇上校。好半天上校才醒过来,他虚弱地问:“发生什么事了,亚历山大。”
       “没什么。请你坐后面。”
       亚历山大想把上校背到后座。上校把他推开:“这是怎么回事?亚历山大?我记得你在飞车。”
       彼得洛维奇说:“上校,你醒来就好了。现在局面由我控制。请让出座位。”
       上校看着彼得洛维奇手里的枪,似乎明白了局势已经发生变化。他按照命令坐到后面来了。亚历山大和我也各自就座。
       谁也不敢违抗命令。武力总是权力的根本来源。
       坐定之后,大家都轻松了一点。想到终于可以走了,我舒服地吐了一口气。我对彼得洛维奇说:“彼得洛维奇,有什么指示快下达吧。什么命令都行,只要不是叫我们继续等下去。”
       “我很遗憾,谢尔盖。我的命令恰好是:我们必须继续等下去。”
       “为什么?!”我们几个差不多同时叫起来。
       我说:“这个游戏玩得太久了。”
       “游戏?不,不是游戏。一切刚刚开始。”
       天哪。这些人都怎么了?
       “你这个该死的乡巴佬,你不是也要强迫我们听你的爱情故事吧?”亚历山大叫道。他向来看不起彼得洛维奇。
       “你说话留点神,亚历山大!”彼得洛维奇用手枪敲了敲亚历山大的肩膀。“我是乡巴佬不错,可比你这种花花公子更像男子汉。你以为我真的不敢开枪是吧,亚历山大?你以为我没有学过开枪是吧,亚历山大?你以为你一个花花公子很了不起是吧,亚历山大?我先干掉你的鸡巴,你信不信,亚历山大?!”
       他每说一句“亚历山大”,就用枪敲一敲亚历山大的肩膀。最后一次居然真的把枪朝着亚历山大的下面。我看亚历山大已经到了忍受的极限,但在枪的威逼下,只得强忍着。
       上校说:“亚历山大,别跟彼得洛维奇抬杠。他这个人我知道,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他可真有点男子汉性格。你要是不听话,等一下少了一点什么东西,你可别怪我没有事先提醒你。”
       亚历山大把头朝向车窗外面。
       彼得洛维奇看亚历山大老实了,满意了一点。他把头朝向我,忽然沮丧地说:“其实亚历山大一点也不用担心。一点也不用。你知道为什么,谢尔盖?”
       “我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根本没有爱情故事。”彼得洛维奇悲伤地说。我看他伤心得快要哭起来了。“我可不像亚历山大,三天换一个情人。你知不知道,谢尔盖,我一个情人也没有。一个都没有。从来就没有过。谢尔盖,连你都比我强多了。我一点也不讨女孩子喜欢。你相不相信,谢尔盖?”
       我当然相信,以他那副尊容,要想女孩子喜欢,的确是有困难。
       我说:“求求你,彼得大人,你别老点我的名好不好。再说,我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保证下次仔细听你的没有爱情的故事。但是今天,多亏你还把我看成朋友,我们赶快回去吧。我们一回城里就去看戏,那里有很多漂亮姑娘。叫亚历山大给你介绍几个,怎么样?”
       “不行!”彼得洛维奇暴跳如雷。“我们在执行任务。你别以为我真的把你当朋友,我没有一个朋友。我妈妈说过,不要相信任何人。”
       “你妈妈她身体还好吗?”上校讨好地问。
       “她过世了,上校。”
       “对不起,彼得洛维奇。”
       “没关系,上校。”彼得洛维奇说,“她死了。她去世了。她走了。她就这么走了,你相不相信,上校,她真的就这样去了。”
       “我相信,我很难过,彼得洛维奇。”但我看上校其实一点也不难过。“我相信大家都很难过。谢尔盖,你一定也很难过,是不是?”上校说。
       我说:“我很难过。彼得洛维奇,她一定是最爱你的人。”
       “最爱?不。不,谢尔盖,你又错了。你平素自以为很聪明,不过我看你也不过如此。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谢尔盖?”
       “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彼得洛维奇得意洋洋地说,“因为,实际上,她是唯一爱我的人。唯一,而不是最,谢尔盖。你说我是不是很难过?”
       我说:“彼得洛维奇,你不用太难过了。我们大家都很难过。列别金,你一定也难过,对吧?”
       “难过得很。”列别金硬梆梆地答道。
       “你什么意思,列别金?”彼得洛维奇愤怒地问。
       “他没有什么意思。他的意思就是他很难过。”上校打圆场说。“亚历山大也是这样。我向你保证,彼得洛维奇。”
       “那还用说,我太难过了,比彼得洛维奇还难过。”亚历山大撇着嘴说。
       彼得洛维奇气得又用枪去敲亚历山大的肩膀,我看他真的会开枪。在上校的调停下,彼得洛维奇同意放弃使用武力,但坚持要亚历山大立即道歉。上校劝亚历山大不要顶嘴。我们也都劝亚历山大道歉。我实在不想看这群疯子再
       闹下去。
       亚历山大最后只好道歉说:“对不起,彼得洛维奇。我为你亲爱的妈妈的去世而难过,我没有不尊重她老人家的意思。她肯定很爱你。”
       这句话本身没有任何问题,但亚历山大讲话时态度轻薄,惹得彼得洛维奇一定要亚历山大承认话里有话。这一次亚历山大坚决不肯承认。彼得洛维奇狂性大发,大叫道:“我命令:全体下车!,’
       我们再次——已经根本不可能知道是第几次了——下车来。我看看表,时间已经过了深夜。现在反而不饿了。现在的问题是冷、渴和困。
       彼得洛维奇把枪顶着亚历山大心口,吼道:“立即承认!话里有话!”
       亚历山大:“我承认,话里有话。”
       “是什么话?”
       “你认为是什么话?”
       “亚历山大!!!”
       “我不知道是什么话,彼得洛维奇。是你要我承认的,所以我就承认。我不知道你要我承认什么。”
       我看彼得洛维奇已经恼羞成怒了。眼看马上就要出事,我连忙说:“亲爱的彼得洛维奇,放下枪吧。你理智一点好不好?你有枪,你是强者,亚历山大算什么?亚历山大不过是一个小不点。只有不成熟的女性才会看上他。我们都不如你,你是最厉害的。谁不服从彼得洛维奇请举手,你看,没有一个人举手,大家都服从你。你是独裁者。以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还怕没有女人?”
       我看得出来,他被这种想象打动了。独裁者这个称呼尤其让他觉得满足,也许女人倒在其次。
       “好,看在谢尔盖的面子上,亚历山大,我今天不跟你为难。以后你讲话小心点。走!回车上去。”
       他像押送犯人一样把亚历山大押回车上。
       回车上以后,我问:“现在我们干什么?彼得洛维奇。”
       “我也不知道,谢尔盖。我觉得很累。”
       “我有一个建议,尊敬的彼得洛维奇同志。”上校抓住这个机会。“我们结束这次任务吧。回去吧,我实在是顶不住了。”
       “不行。上校,”彼得洛维奇坚决地说。
       “为什么?”我说,“你可以不听KGB的命令。对你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任务需要执行。”
       “但是我事先也接到了指令,谢尔盖。我必须执行指示。没有上级的进一步指示,我不能撤退。也许列别金的任务是监督你们执行任务,但我的任务是与你们一道执行这次任务。”
       “那么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吧,”我说,“我们的任务已经完了。”
       “不行!你们也不能走。为什么我可以配枪?就是为了当你们不自觉时,由我来强制你们执行。”
       “但是根本就没有什么任务啊!你知道任务是什么吗?”
       “我知道的就是,”彼得洛维奇强硬地说,“我们要等待执行一项重要任务。但是我实在累了,谢尔盖。没有一个人爱我。”
       他又来了。然后他又絮絮叨叨地讲开了。哪一次谁不爱他,哪一次谁又不爱他。总之谁都不爱他,只有他妈妈爱他。
       上校打起鼾来。不久我也睡着了。刚开始做梦——梦见吃东西,就被人摇醒来。
       “你没有听我说话,谢尔盖。”彼得洛维奇说。
       “我一直在听。不过你要是再不作出决定,我就拒绝继续听你的故事。”
       “我也想作出决定,但是那不是我职权范围内的事情。”
       “那就是说我们还要等下去?”
       “绝对是这样。”
       该死的,一当权就个个都变成这样了。
       “你再这样我也要反抗你了,彼得洛维奇。”我说,“我有言在先。”
       “来点绝招,小伙子,”上校熬不下去了,他鼓励我说,“他们个个都有绝招,只有你没露面了。给他露两手。我们都支持你,推翻他!”
       列别金和亚历山大都朝我点头。
       “来点绝招啊!”彼得洛维奇挥舞着手枪嘲笑我说。“来呀,来点绝招。”
       “我没有绝招,彼得洛维奇。我的绝招就是请你恢复理智,像个人的样子。”我说,“你要是不听,那也随你。你要明白,你已经很累了,疲倦总会压垮你的。我们其他人可以轮流睡觉,但是你只有一个人,你总会到你的生理极限的,那时我们就会夺取你的武器。除非你打算把我们都杀了。你可以选择现在放下武器或者等到一定时候由我们来夺取你的武器。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先把我们都杀了。随你自己选择。只要你不杀我们,或者杀不尽我们,或者在杀的过程中出点差错,我们就总有办法制服你。随你自己选择,彼得洛维奇。”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彼得洛维奇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把枪慢慢地向我伸过来,最后顶在我头上。
       “开枪啊,彼得洛维奇。你开枪之后,上校就会朝你扑过去,敲碎你的头。列别金会撕烂你的嘴巴。至于亚历山大,他倒是很想看看你被汽车撞死的样子。你妈妈万分高兴地看见你考上了特种学校,就是希望你这一枪结束你的前途?你妈妈她希望你开枪。开枪啊,彼得洛维奇。”
       喀哒一声,我知道是彼得洛维奇在扣扳机。在最后一瞬间,我还来得及想,没想到就这样结束一生!
       但接下来并没有听到枪响。响声是前座不知谁弄出的。彼得洛维奇一分心,列别金眼疾手快,猛地一豢打落他的手枪,枪飞到前面,掉到亚历山大脚下。亚历山大拾起手枪,飞快转身,把枪顶在彼得洛维奇的前额上。
       彼得洛维奇闭着眼睛等死。
       我差不多是瘫痪在座位上。我虚弱地说:“放下枪,亚历山大。把枪给我。这场疯狂该结束了。”
       亚历山大打了一个哈欠,毒瘾又发作了。他喜欢女人、海洛因和飞车胜过杀人。我觉得他的这些嗜好现在看起来简直是一种美德,只要他不再把我们绑在汽车上就行。我现在唯一的希望是,他的动物性本能能够战胜人类的权力欲。
       亚历山大又打了一个哈欠,然后说:“好吧。也真该结束了。但枪不能给你。”
       他把枪远远地扔出去。黑暗中,枪撞击着钢柱,发出响亮的叮当声,好一阵才安静下来。
       我说:“开车吧,上校。该回去了。”
       等我们的车开出建筑物的大门时,天已经快亮了。我回过头看去,这个黑黝黝的建筑物在晨光中仍然显得那么庞大,但光亮使它完全失去了威严,暴露出它全部的笨拙、粗糙和丑陋。它简直就是一个绝对错误和可笑的建筑。我怀疑我们所有的这一切疯狂,都与这个丑陋的建筑物有关。也许这是个特殊的陷阱,里面充满着某种磁场一类的东西,谁掉进去都会失去本性——或者不如说,会暴露出人固有的昏聩和恶劣品性。而所有这一切安排,也许不过是一次特殊的考验。
       我庆幸自己还能够清醒。
       但是如果亚历山大刚才把枪交给我,谁知道情况又会怎么样呢?
       子抗,作家,现居广东中山市,有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