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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四清”的日子
作者:石 湾

《天涯》 2000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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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了五年大学,1964年8月,怀着美好的憧憬,我从江南来到北京工作。应该说,这是一个历史性的命运转折。我在大学读的是历史系,而我从一进大学门就“专业思想不巩固”,身在曹营心在汉,迷恋文学创作。毕业分配时,学校却意外地满足了我的志愿,推荐我到中国戏曲研究院从事剧本创作。但万万没有想到,尚未正式进入角色,就由院长张庚亲自带队下乡搞“四清”(即所谓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去了。
       那一年,同时被挑选到中国戏曲研究院搞剧本创作的,有十一名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一听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吉林省柳河县,心里不禁格登一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尤其是毕业于中山大学的四位同伴,其中包括现任《小说选刊》副主编的傅活(当时叫傅棠活),连下雪都没见过,更没有穿过棉大衣,真不知到了冰天雪地的大东北该怎么过冬?据说是文化部的两位来自军队的副部长萧望东和颜金生,设法从总后勤部搞来了一批旧军大衣,几元钱一件,配发给了每个“四清”工作队员。至于其它御寒用品,就得各自去想办法解决。正好我们十一名刚毕业的大学生中,有位老大哥是北大的调干生,解放初报名参加志愿军,虽未跨过鸭绿江,但到过东北边境。是他,带我们到前门大栅栏的一家旧货店,一人买了一顶狗皮帽、一双牛皮的大头鞋。
       我们是10月中旬离开北京的,先在通化县委招待所集训了十来天,与通化县抽调来的几十名干部混合编组后,便准备进村。说来也巧,就在进村那天,突然降温,纷纷扬扬下起雪来。因此,我们就把北京置备的行装,全都穿戴上了。除了没挎枪外,俨然像个“土八路”。不知是谁提议:“咱们去照相馆拍张照片,留个纪念吧!”于是,我们十一名年轻的工作队员就呼拉一声采取紧急行动,每人花几毛钱去拍了一张“全副武装”的全身照。许多年后,当我刚懂事的女儿在家翻腾出这张老照片,便睁大了惊奇的眼睛,问:“爸,这是你吗?那时候怎么是这副傻样?”回想起来,那时我们第一次头戴狗皮毛、身穿军大衣、脚蹬大头鞋,真还找不着“土八路”的感觉,只图个暖和而已。
       进村之后,我和组长老林住在赤贫户老米头家。老米头中年丧妻,与二儿子小米子相依为命。小米子比我要大几岁,因为穷得叮当响,还没娶上媳妇。用当地话说,是两个“跑脚的”(单身汉)。用家徒四壁来形容老米头家,是一点也不为过的。一张大炕,除一条破被而外,冬天连条褥子都没有,父子俩依然是光脊梁睡炕席。“四清”工作队的规矩,是要与贫下中农社员“三同”(即同吃、同住、同劳动),一切不能搞特殊化。老林是东北人,早年曾参加过土改工作队,因此,他的适应能力比我强。比如睡觉,他进村第一夜就和老米头一样,光脊梁钻被窝,显得很自在。起始,对光脊梁睡炕席,我很不习惯。老林就悄悄对我说:“你这就不懂了,光脊梁睡觉大有好处,一是被子贴身,暖和;二是老米头家卫生条件差,炕上虱子多,把脱下的内衣往房梁的吊钩上一挂,免得虱子藏进内衣,白天还咬你……”听他这般一说,我也就学老米头父子,试着光脊梁睡觉,彻底“同住”了。这一习惯从此就养成了,至今都没有穿过一套睡衣。因此,妻子常嗤笑我“活像个老农民”。
       说起“同住”,最可怜的是与我同一工作组的女队员小陈。在我们进驻的那个生产队,竟找不到一户有闲炕的贫下中农人家。不得已,她只能和一户贫农睡同一铺炕。小陈是通化县一个公社的妇联副主任,虽比我大两岁,但尚未结婚,据说连恋爱对象都没有。让这么一个有文化的大姑娘,和一对中年夫妻及两个小孩睡同一铺炕,也实在是难为她了。那时候,村里尚未通电,一点娱乐活动都没有。一到天黑,农民就只有上炕睡觉。按理说,白天和社员“同劳动”,到了晚上,我们工作队员都希望不要再开会,能早点上炕休息。可是,在不开会的晚上,吃完“派饭”,小陈就磨蹭着不愿回去睡觉。有一次,老林无意中说:“今天的农活太累,小陈你就早点回去睡吧!”没想到她一下子急得不知咋办,“哇”的一声哭起了鼻子。我问她:“你怎么啦?”她委屈地说:“你们不知道我和人家一家老小睡一铺炕有多别扭呀?”由此,我才知道,几乎每天她都是等房东家睡熟后才打着手电筒回去,摸黑上炕,蒙着被子睡觉,一晚上都不敢露头。有什么办法呢?她所受的委屈,在当时还被说成为“革命的需要”,是一种锻炼和考验哩!
       尽管我不用受小陈那样的委屈,但毕竟是在东北过冬,一个个寒夜也是相当难熬。按理说,冬天睡炕要比睡床暖和。可是小米子经常外出打工,老米头独自生火做饭,从没有把炕烧热过。而在四条汉子中,数我年轻火力壮,当然得发扬风格睡炕梢了。说实在的,每晚躺下之后,一双脚到后半夜都暖和不过来。往往早晨起来,头天的洗脸毛巾都结着冰碴子,可见室内温度常在零度以下。天越来越冷,这可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只有减轻社员的负担,我们自己冒着风雪上山砍柴。砍柴,主要是割荆条。这就亏得那双大头鞋了。要是穿别的鞋,早就被雪窝里的荆条茬子扎穿了底帮。那样的话,脚就会被冰坏冻烂,变得寸步难行了。
       每次上山砍柴,我们都是早出晚归,午餐只能伴着雪团啃几张煎饼。山上的气温常在零下十多度,是无法带水喝的。割了荆条,打成捆,装上爬犁,拚死劲才能拉回村子。一路上,直觉得那双大头鞋越来越沉,仿佛是两砣生铁。每遇到爬坡过坎,就更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要跪倒多少次……我们自己流血流汗砍了柴禾,到了晚上,才敢把炕烧得暖和一些。这样,也就有了热水可以擦擦身、烫烫脚。老米头家原先连个热水瓶都没有。“四清”临近结束,离撤点还有半个月呢,老米头就主动向我提出:“你那双大头鞋,回北京也穿不上啦,就留下给我穿吧!”我不仅爽快地答应了,而且还把一只热水瓶也送给他留作纪念。我想,一场运动折腾七八个月,并未真正带给贫下中农什么好处,也许这一双大头鞋和一只热水瓶就是老米头所得的最大实惠了吧?
       除挨冻而外,“四清”时最难忍的就是吃得太差了。当时上级给我们规定“七不吃”,即不只是鸡、鸭、鱼、肉、蛋不准吃,连大米、白面也不准吃。其实,即便没有这“七不吃”的规定,无论哪个社员家,也不可能有美味佳肴招待我们。我们是在社员家轮流吃“派饭”,假如能吃上一顿“小豆腐”(豆浆和豆渣掺合在一起,不点卤水,只加点青菜末就煮熟了吃),那就算是改善生活了。说起来现在可能都不会有人相信,我们所进驻的那个生产队,社员做一个工,到年底只值八分钱。几乎家家都是超支户,穷得揭不开锅。在这样贫困的村子搞 “四清”,八个月不知肉味不足为奇,每天吃硬高粱米饭、啃凉煎饼,把我们这些从小吃大米饭长大的南方人坑苦了。一个个面黄肌瘦不说,还大都得了胃病。也就才下去两个来月吧,傅棠活便得了急性胃穿孔。幸好省巡回医疗队及时赶到,在孤山子公社简陋的卫生所里给他做了手术(胃切除三分之二),才救了他一命。
       傅棠活在公社卫生所动手术时,我和李庆成(退休前任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副院长)正巧临时抽调到公社“四清”工作队办公室当文书,当晚就由我俩值班,负责护理他。麻醉药劲过去之后,傅棠活渐渐苏醒。但是,他不知鼻中插着氧气管、下身接着导尿管,还正打着吊针给他输着液,身子、臂膀、脖子就本能地转动起来。为了保证三根管子平稳运作,我和李庆成只得使劲将他的身子和手脚摁住,直累得我俩浑身冒汗。天亮时,我感慨地对李庆成说:“没想到人在觉醒时会产生这么大的力量,简直无可抗拒!”许多年之后,李庆成见到我,还提起这段往事,说我从中发现了一个“觉醒的力量无可抗拒”的人生哲理。
       傅棠活那次可以说是死里逃生。年轻的伙伴们都为他的复活而庆幸。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们就把他名字中的那个“棠”字省略掉,直呼其傅活(“复活”的谐音)了。
       傅活做了手术后不久,就赶上“四清”工作队员回京过春节。春节过后,等我们重新进村时,他就留在北京休养,没有再回到“四清”前线,去吃他的胃最难以忍受的硬高粱米饭。我们是到1965年6月才撤点回京的。不用说,在总结大会上,是免不了要为运动的胜利成果庆祝一番的。作为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年轻干部,我们也自以为是经受了阶级斗争的洗礼和革命熔炉的冶炼,感到无尚荣耀似的。直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们才真正明白,让我们吃尽苦头的“四清”,不过是“文革”的前奏罢了。虽说我们觉醒得太晚了,但“觉醒的力量无可抗拒”,我们这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再也不会充当阶级斗争的工具,去干搞“四清”那样既伤元气,又误前程的傻事了。
       石湾,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丽人行》、《<作家文摘>的春雨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