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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波斯菊
作者:林 希

《天涯》 2000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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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学家古老右在农场并不引人注意,场长、队长从来没有找他谈过话,更没有让他写过改造小结。改造小结是一种什么文章?改造小结就是脱胎换骨前进路上的曙光,场部向上级汇报工作,“在党的教育感召下,通过学习劳动,大部分学员在思想改造上取得了一定成绩,他们认识到自己过去犯下的严重罪行,并对自己过去的反动言行做出了初步的批判。譬如,某某某,他就在一篇自我批判的小结中写道:‘我是一个人民的罪人,我对不起党对我的培养教育,我辜负了人民对我的重托,我对不起自己的父母妻子儿女,我曾经恶毒地攻击过我国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说什么人民代表大会制度不民主,现在我才认识到,这明明就是配合了帝国主义国民党反动派对我国的进攻。我已经可耻地参加了反华大合唱,我是帝国主义国民党反动派的走狗,我是革命人民的死敌。我妄图推翻铁打的社会主义江山,更妄图制造千百万人头落地的历史罪恶,我要双手沾满人民的鲜血,我要使全中国的人民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云云云云。
       古老右就没有写过改造小结,他认为自己研究清代历史,不至于造成千百万人头落地的可怕结局,场部看他没有认识,就也没有让他写过改造小结,所以古老右就和大多数学员一样,每天只是使劲干活,一句话也不说,唯一和大家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古老右还使着劲儿地吸烟。
       一天晚上,班长通知学员们说,场部发下来一张表,凡是吸烟的人都要写上一个名字。当时学员猜不透这对于改造有什么意义,但考虑到必须对革命老老实实,吸烟的人,就一个个地在表上写下了名字。古老右自己写上名字之后,把我也拉了过去,让我也写上名字,我说,我不吸烟,写名字对于改造不利。古老右见我不肯写,又向我问了一声:“我代你写上名字行不行?”我想,吸烟似是和立场观点没有什么关系,就顺声回答说,“爱写,你就写吧。”立即,操起笔来,古老右就在吸烟市民登记表上把我的名字也写上了。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就为了这个没有用的名字,我成了古老右的好朋友。
       半个月过后,场部通知说,接到上级指示,香烟凭票供应,按照吸烟市民登记表上的名字,每人每个月发一个烟条,每个烟条可以买7盒香烟,其中甲级香烟一盒、乙级香烟两盒、丙级香烟四盒。你瞧,我的名字有用了不是?于是,古老右每个月就领到了两个烟条。就为了这一个吃空额的烟条,古老右对我特好,每次和别人说起我来,古老右就对别人说:“人家孩子不错,知道国家困难,提前就对形势有了认识。”
       只是,以古老右每天两盒烟的需求,一个月十四盒香烟,不够吸半个月的,这样,只好精细安排,每天半盒香烟,另一半的尼古丁需求,就靠老烟叶补充了。
       其实,老烟叶也来之不易,黑市价格,一两六元钱。注意,是一两,五十克,而且是六元钱,古老右每个月的生活费,和我一样,三十五元,他要吃饭,还要养活一个孩子,养活老娘,你算算,他每个月能买几两老烟叶?
       一给古老右算经济账,大家发现问题了,古老右养活这个,养活那个,他怎么不养活他的妻子呢?离婚了,他原来的妻子和他划清界线,离婚了。
       农场里,单身汉最幸福,除了脱胎换骨之外,无忧无虑。刚到农场的时候,前一年,凡是有家室之忧的学员,一个个全都焦虑得精瘦精瘦,倒是单身汉们,一个个满面红光,身体精棒。场长在大会上骂娘:“把我这儿当成疗养院了,把自己犯下的罪恶都忘脑袋瓜子后边去了,你们想忘,人民不忘,无论什么时候,也无论走到哪里,人民都点你们的后脊梁,你们还有什么脸见人?”
       没脸见人,就不见了,以古老右为代表,单身汉们在农场里活得可自在了。
       就是香烟供应不足,每个月再买二两老烟叶,也还是不够抽,犯烟瘾,和挨饿一样,连烟都抽不足,脱胎换骨的事,就更谈不上了。
       很快,从别的班里传授过来改造经验,把波斯菊和老烟叶掺在一起,能产生神奇的效果,呛人的老烟叶立马就变成“大前门”了,类如将花生米和豆腐干一起嚼,有火腿味道一样,烟民们的日子好过了。
       古老右听到这个消息,就和他听到人民代表大会胜利闭幕的消息一样,精神立时就振作起来了。下工之后,沿着田边儿走,看见波斯菊就采,一路上竟然采到了十几朵波斯菊的小花儿,捧在手心里,也是一份财富了。
       只是,这十几朵波斯菊,晒干之后,变成十几朵枯花,干巴巴的,没有东西了,再把这十几朵枯花搓碎,和一撮老烟叶掺在一起,只装了一烟袋锅,就抽没了。第二天下工再在路上寻,没有了,昨天采过的波斯菊,只剩下了干枝枝,秃秃光光的,似是在向古老右询问思想改造上有了什么进步?古老右愧对波斯菊,头也不敢抬,只蔫溜地走开了。
       走回农场,古老右正为今天没有采到波斯菊万般懊恼,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南场的一个女记者学员,在食堂买饭的时候,竟然把她采到的波斯菊送给了古老右。女记者学员对古老右说,昨天下工的路上她看见他采波斯菊了,农场的人们都知道,采波斯菊是烟鬼们的一项重要使命。可是人们也知道,如今田间地头早就采不到波斯菊了,正好女记者昨天到远处的一个地方劳动,那里有好多好多的波斯菊,她顺路采了一些,想起昨天路上看见古老右学员,因为采到一朵波斯菊激动得双手直抖,今天她就把自己采的波斯菊带来了。
       “真是谢谢你了。”古老右从女记者学员的手里接过新鲜的波斯菊,一双手抖得比昨天自己采波斯菊的时候还厉害。
       女记者学员,顾名思义,原来是女记者,现在是学员,她是怎么变成学员的?大鸣大放的时候,她主张报纸应该让读者爱看。昭然若揭了,报纸为什么一定要办得让读者爱看?什么样的报纸读者爱看?别摆道理了,集中送农场算了。如此,女记者就变成学员了。
       女记者原来当记者的时候,采访过古老右,那时候古老右是教授,集中到农场,在食堂买饭的时候,两个人碰到了一起。“哟,教授。”“别喊我教授,我现在是学员。记者。”“你也别喊我是记者了,我和你一样,也是学员。”好,身份平等了。
       “学员见学员,同病两相怜,引狼入室你在后,引蛇出洞我在先;农场来相会,更是前生缘,脱胎换骨铁窗共,重新做人渡同船,评说人间是非事,请君再等五百年。”
       这是我初进农场时写的一首打油诗,后来被告密揭发出来,当反面教材很是批判了一大阵子呢。
       古老右有女记者特供波斯菊,日子自然幸福多了。每天下工之后,古老右一定在路上等女记者,不多时,女记者从远处走过来,两个人相会也不多说话,女记者把她新采的波斯菊交给古老右,古老右点点头表示感谢,然后再各自向自己的住处走去,晚到食堂一步,就吃不上热饭菜了。
       当然,有轻闲的时候,许多次,我就看见古老右和女记者一起坐在田间地头上,两个人似是说着什么。古老右鬼,他怕我对他和女记者的关系有猜疑,有事没事的,他就把他和女记者坐在地头上说的话,悄悄地告诉我,明明是怕我给他们造谣,再去场部告密,好自己争取宽大处理。
       “何必呢?”说起女记者的事,古老右不无感叹地向我说着。“我就对她说,既然你父亲要把你接走,他又有办法,你何必一定还留在这里呢?你年轻,应该做点事情的么。”
       古老右告诉我说,女记者的父亲是高层统战人士,定居在香港,她父亲得知她被集中到农场之后,心急如焚,几次三番地要女儿申请去“外面”和他一起生活,女记者执意不肯“出去”,就心甘情愿地在农场里做学员。
       “真他妈傻蛋!”听过古老右的介绍,我对女记者做了一次明确定位,前面还加了一个定语。
       “有这样的好机会,怎么还不离开这里呢?”我极是不解地向古老右询问着。
       “天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古老右也是不得其解地回答着我说。
       1957年被打成右派,我最恨的一个人,就是我老爸,他曾经告诉过我,1949年全国解放前夕,好多人都拉他去香港,可是他却回答他的朋友说:“我要和初升的太阳一起升起在东方,绝不和西沉的落日沉没到西方。”你瞧,我老爸糊里糊涂一辈子,怎么那一阵他就明白了呢?他那个时候如果去了香港,也不算是不爱国,而那时被带去香港的我,如今早就成了人物了,说不定,还“诺贝尔”了呢。
       “得机会,我去劝说劝说她。”当即,我就对古老右说着。
       果然没过多少时间,古老右就把我介绍给女记者了。我们两个人也是相见恨晚,没说上多少话,就引为知己了:我在她面前卖弄了点半吊子学问,他向女记者介绍说,我早就是一个神童,农场学员,我的年龄倒算第二,没两下子的,能到这儿来吗?
       再至于我的前途,那就不必说了,你的前途怎么办?开门见山,没过多少日子,我就开始劝说女记者赶早离开这儿,和老爸一起过平静日子去吧。“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我怕她不知道我学问大,还向她卖了点关子。
       “我不走。”女记者回答着说,眼窝里涌动着泪珠儿。
       “你瞧,你瞧,掉眼泪儿干嘛?掉眼泪儿,你就赶明儿去香港找你老爸,不去香港找你老爸,留在这儿,你就别掉眼泪儿。”我劝说着女记者。
       “我不走。”女记者拭了拭眼角,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着。
       哦,我明白了。
       立即,我又对女记者说道:“你呀,别起傻念头,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又离过婚,你是一个……”
       “不是那么一回事。”打断我的话,女记者站起身来,气呼呼地,就从我身边走开了。
       就是那么一回事。
       你越申辩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就越认为正是那么一回事,不是那么一回事,你放着香港不去,留在农场当学员干嘛?
       第二天见到古老右,我只告诉他说人家女记者就是不肯去香港,没把可能是那么一回事的猜测对他说清楚,怕他臭美。
       半个月之后,一天早晨,班里派我跟着大刘的马车去公社拉砂子,唉哟,这可是桩好差事。跟马车出去干活,可以享受一天的自由,附近公社生产队虽然知道凡是农场来的,没有一个好人,可是他们对于像我们这样的坏蛋,一点也不憎恨。好几次,我看见人们指着坐在马车上的我,悄声地说:“你瞧这学生的斯文相,碍着谁坐龙椅了?”我知道这话不利改造,所以听过之后立即就忘记了。
       而且,跟马车出去干活,还可以在外面吃顿饭。公路边上的饭铺,不够份的爷们儿可能没有见识过,就是一间土坯房,门外飞着一团苍蝇,往饭铺里面走的时候,要挥舞胳膊在苍蝇群中开出一条通道,钻进饭铺,里面的苍蝇少得多了,但有一股DDT呛人的味道。买一碗烩饼,不见一滴油星,还能买一碗丸子汤,四个小丸子,一碗涮锅水,一共是二角七分钱。吃过之后,从鼻子眼儿里往外冒酸味,享受,至少这一天没在农场吃饭。
       高高兴兴地扛着一把大铁锨,找到大刘,一步跳上大马车,就准备和他一起离开农场。一抬头,正看见女记者也坐在马车上,看穿戴,干干净净,不像是跟车拉砂子的模样,向我笑了笑,似是歉意地说道:“昨天晚上才接到通知,来不及向你们辞行了。”
       哦,明白了,女记者要走了,场部让她搭大刘的马车去火车站,女记者许诺说,到了车站,她请我和大刘吃涮羊肉。
       马车摇摇晃晃地在公路上走着,大刘坐在车辕边上赶牲口,我和女记者面对面地坐着,自从在农场里认识这位女记者,头一次我发现她如此漂亮,相貌我就不必描绘了,坐在她的对面,瞪圆了一双眼睛瞧着她,一点也不害羞,反正她已经是要离开我们了,多看她一会儿,她也不会生气的。
       向着我微微地笑了笑,惹得我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随后,女记者告诉我说,昨天晚上场部通知她,让她打点打点去北京,她父亲从海外回来,正住在北京的大饭店里等着她呢。
       “真为你高兴呀。”不无感叹地,我对女记者说着。
       “有什么好高兴的呢?”女记者向我问着。
       “这种事儿,你还不高兴呀?”没等我说话,赶车的大刘就抢先对女记者说道,“在这儿呆着干嘛?不怕你汇报,原先我是共产党(员),现在开除了。我一辈子只说共产党的好话,可是姑娘,咱别叫同志,出来了,也别叫同学,中国的未来肯定繁荣富强,我们共产党从根儿上就伟大光荣,可是眼下不对,有那份心,犯不着在农场里爱国,跟你父亲香港住着去吧,阔小姐,你跟着我们受的什么罪儿呢?”
       “我不走。”女记者坚定地对我们说着。“当初,我是背着父亲和同学们一起回来的,父亲生气,和我断了关系。”
       “当初你回来是正确的,如今你出去,也是可以理解的。”大刘虽然也是老右,但是文化不高,他说不出更高的理论,他只能说最直接的道理。
       “我不走。”女记者还是固执地说着。
       “你父亲是高层统战人士,在北京一定是见到了哪位国家领导人,提出女儿正在这儿他妈的脱胎换骨,所以通知才下到农场,让你去北京和父亲见面。你想想,你父亲见到你,他舍得再放你回来吗?走吧,姑娘,趁着年轻,好好学习建设国家的本领,迟早有用得着你的时候。”大刘还是劝说着女记者。
       “我不走。”女记者还是坚定地说着,“我是干干净净回来的,我不能糊里糊涂地离开。”说着,马车拐了一个弯儿,阳光照耀在女记者的脸上,我看见她的眼窝里闪动着泪花。
       “你怎么不干净了?”大刘还是和女记者讲死理儿。“你偷了?你摸了?你一片好心给共产党提意见,没想到中了引蛇出洞的阳谋,说你反党,想反党干嘛还回到共产党的天下来反党?外面不是更好反党吗?我现在不是共产党了,可是我们共产党对不起你。姑娘,听大刘的话,随你爹回去,好好学习建设祖国的本领,有朝一日,大刘赶着马车去香港接你。”说着,大刘也抽了一个鼻子,这个铁打的汉子,今天也流泪了。
       本来,我还想跟着大刘劝说女记者两句,但是听到此时,我已经再也不想说话了。我太明白了,这叫“来劲儿”,越是要走的人,越说不走,不如此就无法表示自己清白。我曾经遇见过一个人,他女人是日本人,他申请去日本看他女人,还说一定要把他女人接到中国来。他在提申请的时候对领导说:“这里这样好,我怎么舍得不回来呢?我们要一起回来过幸福生活的么。”领导也不能说他不说实话,更没有理由不放他走,结果他走了,一去不回头,连幸福生活也不要了。
       坐在女记者的对面,我想的倒是回去该如何劝说古老右,古老右自然不会对女记者有什么想法,最现实的问题,是没有人帮助古老右采波斯菊了。
       …………
       女记者走了,古老右终日一句话也不说,除了干活,就是抽他的旱烟袋,几包香烟,活赛是稀世珍宝一般地珍惜着,只有在晚上睡觉之前,他才舍得吸一支香烟。
       田间地头,每看见古老右咝咝地吸旱烟,从心里我就觉得古老右可怜。女记者走了,他失去了一个朋友,虽然才只有四十岁,但超重的体力劳动,早把他变成了一个瘦老头儿。看着古老右可怜,有时候我也想劝说他两句,可是再一想,你怎么就料定人家古老右对女记者有什么感情呢?对于古老右来说,女记者的存在,不就是帮助他采波斯菊吗?
       本来,我猜想,古老右的香烟会越来越金贵的,因为再没有人帮助他采波斯菊了,他的老烟叶也变得金贵了;本来,我还猜想,古老右会一天天地变得骨瘦如柴,劳动太累,香烟不够吸,孤独,一切一切的不幸都将戕害着他,我真怕他坚持不住,倒下在四十岁的年纪里。
       可是,和我的猜想相反,没有多少日子,古老右又活得有滋有味的了,而且香烟对于他来说,也不再显得金贵了。甚至于一天夜里,我看见古老右偷偷地躺在被窝里点着了一支香烟,一股喷香喷香的味道把全屋里的人都弄醒了,大家一齐坐起来四下里巡视:“这是什么味儿?”
       古老右只得低头认罪了,他围着被子坐在炕上,老老实实地从枕头底下取出一包香烟,一支一支地分发给大家。我不吸烟,自然没有分到香烟,但出于好奇,我把烟盒抢了过来,凑到灯下一看,香港产的香烟:“政府提示:吸烟有害健康。”
       “哪儿来的?”立即,我把古老右拉了过来,逼问着他。
       “女记者带回来的。”古老右平平静静地回答着我说。
       “女记者回来了?”晴天霹雳,我急切地问着。
       “她父亲要带她走,她不肯走,她父亲又问她想要什么东西,她只对她父亲说,把你带来的香烟留下吧。”古老右吸着香烟,仍然平平静静地对我说着。
       “这个傻蛋!”
       腾的一下,我从炕头上跳下来,没有别的话好说,我只是恶凶凶地骂了一句。屋里好冷,立即,我钻回被窝,把头蒙上,打了一个冷战,再也不出声了。
       
       林希,作家,现居天津。主要著作有《金枝玉叶》、《买办之家》、《白色花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