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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七三年冬天的一个夜晚
作者:苏 童

《天涯》 2000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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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3年冬天的一个下午,白马湖五七干校的高音喇叭催促一个姓佟的干部去团部办公室,佟文光,佟文光,赶快到团部来!女播音员的声音听上去很不耐烦,佟文光跑哪儿去了?他的家属来了,最后一次广播,佟文光赶快到团部来,再不来我不管了,我要下田劳动了!然后是播音器材被什么东西擦碰的声音,夹杂着一个小女孩嘤嘤的哭声。广播里反常的声音引起了干校所有人的注意,农田、猪圈里的男女干部都好奇地望着高音喇叭。佟文光是谁?是燃料公司那个老佟吧?突然喇叭里的女声把大家吓了一跳,佟文光,你耳朵聋了?女播音员明显是愤怒了,她说,佟文光,你女儿在这儿哭呢!
       佟文光是我父亲。那天的事情不怪他,不怪他的耳朵,他当时正在湖边围湖造田,湖边的高音喇叭原来是好的,但是一场大风把电线刮断了,他什么也没听见。他是五七干校的劳动能手,劳动能手在劳动的时候是很专心的,他才不会去关心远处喇叭里嗡嗡地在说什么。
       所以佟文光临近天黑才见到我姐姐。我姐姐坐在团部的会议室里,背上的一个包裹卷仍然坚固地缠在她的背上,看上去像一个逃难的驼背小姐,她的左手箍着一只黑色的人造革包,右手抓着一只红薯。人造革包是佟文光以前上班时用的公文包,而红薯是那个急躁的女播音员送给她吃的。佟文光进去的时候看见我姐姐张大嘴,满脸是泪,他知道这个馋嘴女孩是让红薯噎着了,于是他冲过去对着女孩背上的包裹卷猛拍了一下,我姐姐就哭出声来了。
       佟文光接待的是一个不速之客。他把包裹卷从我姐姐身上卸下来,去隔壁向人要了一杯热水,估计她嘴里的红薯不碍事了,就开始训斥我姐姐。
       胡闹。谁让你来的?他说,妈妈身子不方便,你不在家帮她做事,跑这儿来干什么?
       不是我要来的,是妈妈让我来的!
       你妈妈胡闹。大老远的,这么冷的天,她让你来干什么?
       妈妈说降温了,让我送你的大棉袄来,怕你受冻又犯胃病嘛。还有围巾,还有棉鞋,还有甜面酱。说到甜面酱的事,我姐姐就站起来,小心地打开了那只人造革包,没有打翻,她欣喜地叫起来,一点都没有打翻!
       胡闹。我父亲捏了一下包裹里的东西,说,我是在干校,又不是去西北垦荒,怕我冻着饿着?还带甜面酱,不怕让人——妞妞,你又挖鼻孔,不准挖鼻孔!
       我姐姐的手被佟文光一把抓住了。那双小手让西北风吹得又红又胖,手背上新生的冻疮清晰可见。又长冻疮!佟文光皱着眉头,他在我姐姐的手上揉搓着,突然想起一个关键的问题,这么冷的天,这么远的路,妈怎么让你来了?
       我姐姐扭着身子,努力挣脱我父亲的大手,别搓,越搓越痒痒——便车,她说,是妈妈厂里的便车。张叔叔把车停在砖瓦厂,让我自己问路,我就问路,有个男孩很坏,他不肯好好给我指路,还像个特务似的跟着我,幸亏我跑得快,我把他甩掉了。
       你从砖瓦厂下的车?我父亲惊叫起来,从那里走过来有五里多地呀,胡闹,你妈妈在胡闹!我不是写信告诉她了吗,挺着大肚子,绝对不能来干校,胡闹,不让她送,就让孩子来送!五里地呢,这么冷的天,谁让她送东西的,我什么也不缺,送个屁呀!
       佟文光有点气急败坏,但我姐姐很冷静,她看见会议室外面有人向这儿探头探脑的,你嚷嚷什么?她像我母亲那样向父亲翻了个白眼,说,狗咬吕——洞洞,不识好人心。虽然吕洞宾的名字记错了,大致的意思是对的,所以佟文光立刻收敛了他的火爆脾气。他把东西都挎在肩上,拉着我姐姐的手就向外面走,胡闹,让孩子受多大的罪,五里地,这么冷的天,让孩子走五里地!佟文光一路走一路埋怨着我母亲,但他也清醒地知道这损失补不回来,他只能从别的方面向我姐姐作出补偿,谁都知道我姐姐是个馋嘴小姑娘,吃?佟文光突然大叫一声,不好,食堂快关门了,我们快跑!
       饭后散步的下放干部们看见我父亲和我姐姐向食堂仓皇奔去,他们说,老佟,是你女儿?你们父女俩在开运动会呀?我父亲没心思回应别人的幽默,他说,她饿坏了,带她去吃!
       食堂快关门了,他们几乎是冲到了售饭菜的窗口。从半掩的窗外能看见里面的大桌子,桌子上盛饭的大铝盆只剩下一点米粒,盛菜的盆里还剩下一些酱油汤。有个大师傅对佟文光说,这么晚来吃饭?只有几个红薯了!我姐姐当即就跺起脚来,我不吃红薯,我不吃!佟文光有点慌张,他说,那你要吃什么?什么都没了嘛。我姐姐说,我要吃炒鸡蛋!佟文光说,你这孩子,告诉你什么都没有了,你还要炒鸡蛋!我姐姐说,我就是要吃炒鸡蛋!佟文光摇了摇头,他的脑袋钻到窗内,开始和里面那个大师傅交涉,刘师傅,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一下,行不行?小孩子饿坏了,你就给她炒两个鸡蛋吃吧。大师傅说,你让我做小灶?不行,我要下班了,你们要吃就吃红薯,不吃我就关窗了。佟文光大叫起来,别关窗子,你这是什么服务态度?这么一句话把大师傅惹恼了,他说,我就是这个态度,你脑袋闪开,压破脑袋可不怪我!大师傅把窗往下拉,佟文光拼命顶着那窗子,什么态度?他怒吼着,什么态度?他们这么一闹把我姐姐急坏了,我姐姐就在一边拉我父亲的衣服,她说,你们别吵了,我不吃炒鸡蛋了,我吃红薯,吃红薯!可是佟文光犟脾气上来了,他一边用头和脖子顶着窗,一边还腾出一只手去指着大师傅的鼻子,胡闹!你还有没有一点革命人道主义精神?他说,我在这里下放锻炼,我女儿来给我送棉衣,她才九岁,这么冷的天,她走了五里地才找到这里——佟文光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哽住了,情绪的波动影响了他的斗志,他的脑袋终于从窗子里退出来,我姐姐看见他用衣袖抹了抹眼睛,然后他的大手在空中劈了一下,不吃他的饭!他拉着我姐姐向食堂
       外面走,说,不吃了,现在不是三年自然灾害,饿不死人!
       他们从外面绕过食堂的厨房,看见那个大师傅在窗前向他们张望,我姐姐清楚地记得他突然推开厨房的窗子,手举两个鸡蛋,向她挤眼睛,他用其中一个鸡蛋轻轻敲着另一个鸡蛋,这意思再明显不过,炒鸡蛋还是有希望的。我的馋嘴姐姐就走不动路了,她也不懂得摆个架子什么的,盯着人家手里的鸡蛋,好像一辈子没吃过鸡蛋。然后他们父女俩在那里开始拔河了,一个要向前走,一个要往后退。值得描述的当然是佟文光,他冷冷地瞥了眼大师傅和鸡蛋,说,走啊!他用一只手按着我姐姐的脑袋,不让她扭头看那两只鸡蛋,颤抖的手指反映了他犹豫的心情,但是犹豫仅仅是几秒钟,那只手突然恢复了力量,犹如推土机一般推着我姐姐走,他说,孩子,做人要有志气,说不吃就不吃,我们回宿舍去,我去借个电炉,借些鸡蛋,我们煮鸡蛋吃!
       直到此时,我姐姐仍然没有把最重要的消息告诉父亲,由于炒鸡蛋的原因,她一路上闷闷不乐,撅着个嘴。我父亲问什么,她都不肯好好回答。很快宿舍区一排排平房出现在我姐姐面前,其中一个窗口闪烁着电视机模糊的图像,声音却是清晰的,一个藏族女歌手正在电视机里唱歌,金珠玛米亚古度,亚古度。我姐姐尖叫起来,电视机!这么一来拔河又开始了,我姐姐要去看电视,我父亲要让她去宿舍。他们在那里拉拽,路过的下放干部都笑,老佟,你们父女俩在拔河比赛呢?佟文光说,不听话,刚刚嚷嚷要吃,这会儿又要看电视!我姐姐从小难缠,这一点佟文光是知道的,为了避免在众人面前的尴尬,他许诺我姐姐,吃完鸡蛋就带她去看电视。这么着佟文光终于把我姐姐拉到了宿舍门口,进宿舍以前,佟文光打定主意要问清楚一件事,他弯下腰,将嘴巴凑到我姐姐的耳朵边,你妈的肚子,他说,她的肚子怎么样了?我姐姐那年才九岁,也不知道她是懂事呢,还是不懂事,她就是不肯痛痛快快地把我出生的事情告诉父亲,她偏要卖关子,什么肚子?佟文光就耐着性子比划了一下大肚子的模样,他说,你妈妈肚子里的小宝宝,怎么样?这么一问所有的事情终于水落石出。我姐姐很不情愿地通报了我出生的消息,昨天就生了,她一边吸溜着鼻子,一边向父亲的宿舍里面张望着,她说,是弟弟,弟弟也没什么稀奇的,像个小老鼠,比小老鼠还难看。
       佟文光就是这时候开始忙乱的,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狂喜的目光和莽撞的动作表达他的心情,他把我姐姐按在属于他的床铺上,说,你坐着别动。我去给你弄鸡蛋!佟文光冲出去,一只脚踢翻了人家的脸盆,脸盆的主人抗议说,老佟你怎么回事,慌慌张张的!佟文光慌慌张张地出去了一会儿,又慌慌张张地回来,他没有带回鸡蛋来,带回来一只尼龙网兜,网兜里装着一堆红薯,还是红薯。我姐姐立刻叫起来,我不吃红薯!佟文光如梦初醒,他说,我忘了,我再去。这一去起码花了一刻钟,我姐姐眼巴巴地等着鸡蛋,心里还想着电视,所以那些叔叔伯伯跟她说话,她全当耳旁风。宿舍门上的棉帘再次被佟文光撞开了,这次我姐姐预感到了什么,她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佟文光手里的另一只更大的网袋,更大的网袋里装着更多的红薯。佟文光站在门口,咧着嘴笑了一会儿,然后他像是对他的战友,也像是对我姐姐宣布,我请假三天,我爱人生了个儿子!一切来得太突然,我姐姐没来得及追问鸡蛋的事,甚至来不及哭,她像一只悲伤的胡蜂绕着佟文光转圈,一心阻止佟文光收拾行李,但你想想这事怎么阻止得了,很快佟文光把两只尼龙网袋挎到了肩上,然后他在宿舍里追逐四处逃窜的我姐姐。有人劝佟文光明天再上路,他们说,老佟你怎么回城?这么晚了,没有车了呀!佟文光在捕捉我姐姐的空隙里回答了战友的疑问,他说,不怕,搭便车去,不行的话就走回城去,只当是夜行军。
       就这样,我姐姐哭着闹着离开了五七干校。她的这次旅程之冤屈程度放在现在,应该可以进入吉尼斯世界纪录。
       
       1973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北风料峭,佟文光拉着我姐姐在白马湖一带的低洼里逆风而行。稀薄的月光照耀着白菜地、萝卜地和红薯地,照耀着泥泞的通往大堤的小路。在穿越一片坟地时,我姐姐自觉地停止了她的哭闹,她顺从地让父亲握紧她的手,出于对鬼魂的想象和恐惧,她把脑袋钻进了佟文光的棉大衣里。感谢坟地帮了佟文光的忙,感谢故事传说中的大鬼小鬼红毛鬼绿鬼把我姐姐的嚣张气焰打了下去,佟文光一边阻止鬼魂来骚扰我姐姐,一边尽情地打听起儿子出世的消息来。
       是个弟弟?你没有弄错,看见他的——那个,是弟弟?你看见了?看见他的小鸡鸡了?
       谁要看他的小鸡鸡?是张阿姨非让我们看。丑死了,他像个老鼠!
       那你还是看见了嘛。是小弟弟。他有多大?几斤重?
       谁知道?像一只老鼠——比老鼠大多了,比——猫大,跟对面老铁匠的狗差不多大。
       不该这么说你弟弟,什么猫啊狗啊,你是姐姐,姐姐不能这么说弟弟。现在谁在医院里照顾妈妈?
       不知道。妈妈没让我照顾她,她就让我给你送棉衣。她答应让我住宿舍的,——我不要回家,我要住宿舍,我从来没住过宿舍!
       别嚷嚷,一嚷嚷鬼火又要出来了。到底谁在陪妈妈?妈妈一个人在医院里?你怎么不去陪她?
       我不知道。妈妈就让我给你送东西,没说让我去陪她。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胡闹,妈妈刚刚生了小宝宝,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在医院里?你去告诉大舅了吗?小姨?胡闹!那绍兴奶奶呢?你也没告诉?你这孩子,这不是胡闹吗!
       你也嚷嚷了,大人嚷嚷鬼火也会出来的!
       我们谁也别嚷嚷,爸爸轻轻地问你话,你轻轻地告诉我就行了。谁在医院里照顾妈妈?
       我不知道,妈妈没让我告诉他们,她光让我来给你送棉衣。她说是早生,本来下个月才生的,张阿姨说妈妈不该去搬那包水泥,一搬水泥就早生了,要不是早生,妈妈就自己来送了。
       你乱七八糟说些什么,你妈妈是早产了。她不该这么拼命干活的,胡闹,他们厂的领导混账,让一个孕妇搬水泥!
       你又嚷嚷,鬼火又来了,快把我眼睛蒙上——电视!我要回去看电视!
       不过也不能都怪人家领导,她就是不惜力,先进生产者嘛,挺那么大个肚子,还在那儿争先进。你干什么?别胡闹,往前面走,快走。
       我走不动了。我要回去,我要看电视!
       胡闹。电视早没了,你想想电视里的人不要睡觉吗。坚持一下,看,我们到大堤了。
       我不要大堤。我肚子饿,肚子疼,我要吃鸡蛋!
       别嚷嚷!越嚷嚷越饿,吃红薯吧。红薯抗饿,以前红军长征时都没有红薯吃。鸡蛋就是你们小孩子爱吃,其实鸡蛋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消化,吃了爱放屁,卜,卜,卜,老是放屁,臭死了!
       你骗人,吃红薯才会放屁,吃一个鸡蛋就像什么也没吃,怎么会放屁?
       他们爬上了大堤,堤上的风更加肆虐,风将土路两侧的杂树灌木林吹得飒飒作响,月亮跟着他们走了一程,忽然失去耐心,躲进了云层,于是旷野里的黑暗看上去更加浓重了,只有远处的五七干校方向闪烁着几点浑黄的灯光。大堤上有一条路,他们站在路上。佟文光对我姐姐说,跺跺脚,别光站着,要不你脚上也要长冻疮了。我姐姐说,我要回干校,我要回去睡宿舍!我姐姐推搡着佟文光,佟文光说,回去你不怕让小鬼抓了去?不能回去。我姐姐眼泪汪汪,她说,你骗人,干校人多,鬼魂不敢来,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们站在这里才会被鬼魂抓走!佟文光被逼得没办法,只好说了实话。我大概走错路了,他说,黑灯瞎火的,看不清路嘛,我们在这里等等看,会有拖拉机过路的,附近村里人经常开拖拉机去城里送菜。
       
       1973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在一条荒凉漆黑的堤坝路上,佟文光将我姐姐藏在他的棉大衣里,顶着凛冽刺骨的寒风,等待某辆拖拉机的到来。
       很明显佟文光的回城计划是狂热而不切实际的,我姐姐虽然才九岁,可她从来不是个好骗的傻瓜,她放弃了电视、鸡蛋和宿舍生活,难道是为了在寒风中等一辆并不存在的拖拉机吗?你骗人,你故意不让我看电视吃鸡蛋!我姐姐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送我去宿舍!她用脚去踢佟文光,送我回去,我要看电视,我要睡觉,我要睡那张上下床!佟文光不能容忍孩子的无理取闹,但是如果是有理取闹,他也没什么办法,那天在大堤上佟文光让我姐姐闹得没办法,后来干脆把我姐姐扛在肩上走。佟文光知错认错,他默认了自己的错误,但他还是不断地向我姐姐强调客观理由,这是近路,省下十里地,我们能早到半个钟头。他扛着我姐姐向公路方向走,他说,你是小学生了,该知道什么叫归心似箭,我们是不该走这条路,可是,归心似箭呀!我姐姐才不理会什么归心似箭呢,她趴在佟文光的肩上,像一只不安的小鸟栖息在某棵大树的树枝上,起先她嘤嘤地哭,泪眼瞪着夜空中的星星,星星没碍着谁,你瞪它它也瞪你,渐渐地我姐姐的上下眼皮打架了,她放弃了一切努力,呼呼地睡去了。睡意朦胧中她觉得佟文光在拍她,妞妞,别睡,不能睡着!我姐姐不管这一套,她只顾趴在佟文光的肩上睡,而且她还危言耸听地咕哝着,爸爸,我快死了!
       去城里送菜的拖拉机没有出现,或许那天夜里拖拉机手嫌天气太冷,没有出门,或许拖拉机从另一个方向驶向城里了,或许附近的拖拉机只是偶尔在夜间去城里送菜,或许关于拖拉机的说法只是我父亲的一厢情愿,谁知道?那些归心似箭的人,对于交通工具总有这样那样不切实际的幻想。
       一条道走到黑,说的就是佟文光那天夜里的行程。佟文光后来脱下他的棉衣把我姐姐包成一团驮在身上,两只装红薯的网兜则悬挂在胸前,他在大堤上一路小跑——不跑不行,他里面就穿了一件毛衣,他有严重的胃病,如果不那么拼命跑会冻出病来。但是跑着跑着他意识到自己选择的路线不是近道,他怀疑自己多跑了十里冤枉路,后悔没什么用。他向远处的公路一路小跑着,听见自己身体的各个器脏和关节正在散架,变成了拖拉机的零件、引擎和油箱,他听见这辆拖拉机在黑暗中突突地向前冲,引擎在勉励油箱:加油,去看儿子!车轴在为轮胎打气:别泄气,去看儿子!去看儿子!除此之外,佟文光还感觉到一棵沉重的热乎乎的大白菜在车斗里摇晃——那是我姐姐,是佟文光最疼爱的女儿,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那样的一个激动人心的夜晚,她竟然在我父亲的背上睡着了。
       
       1973年冬天的一个凌晨,我在妇产医院的病房里看见棉门帘被什么撞开了,一个怪模怪样的男人浑身冒着寒气,弓着身子站在那里,向我和我母亲傻笑,我发现那男人的背上有个东西突然冒了出来,是一个睡眼惺松的小女孩,小女孩蓬乱的头发上同样散发着冰冷的寒气,她木然地看着我,间或打一个哈欠,我发现她的小脸上到处是鼻涕和眼泪的痕迹。
       那会儿我出世才三天,除了母亲的乳房,我谁也不认识。我被两个不速之客吓着了,所以我用尖锐而响亮的哭声表示了抗议。
       谁让你来的?
       谁让你们来的?
       这是无法抗拒的事情,他们还是来了。两个冬夜来客,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我姐姐。
       而医院的窗外开始飘起了鹅毛大雪。
       
       苏童,作家,现居南京。主要著作有《苏童文集》(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