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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澳门期间，马力每天都东游西逛。这里的街道本来就窄，还有许多的坡路，小车又常挤停在街边，就更显得小气了。马力走得虽然慢，但一久，人也蛮吃力的。他觉得澳门比同样有着坡路的山城重庆漂亮，更有韵味，也比深圳有历史感。走着走着，马力不觉就生出如此的体会来。那种泛着的淡淡的黄色调，看上去就很舒服。走累了，马力就近择一家咖啡馆或茶餐厅坐了休息，要杯饮料，看窗外的景致，品杯中的芳香，想心中的事。马力一连几天游玩得出的结论，就是选择来澳门过春节的决定是多么的正确。假如在深圳过，那他必定会接到或要打很多的电话，向亲戚朋友或同事拜年，或去他们那坐坐，接受或拒绝打牌或打麻将的邀请……等等。而在澳门，马力就是自个的爷!他谁也不理，也没谁来理他，只要他不干违法的事。马力就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滋味，他常梦想哪天能达到这样的生活状态就好了。当然，马力知道这是他的白日梦，他也知道自己常常纸上谈兵多于实际行动，大家都这样善意嘲笑他，因为按他的工资水平，饿他不着也饱他不了。马力在平淡的生活中最爱干也干得来的事，就是看武侠小说，他曾宣称已将市面上的武侠小说都看完了，是真是假没人有功夫去探究，现在大家都以经济建设为中心，逮住一切机会忙着赚钱。他说起武侠的故事就眉飞色舞，谈到赚钱就心不在焉，给大家的印象是与当代生活不合拍，显得有点儿孤僻。同事都说马力这人性格古怪。马力当然不明白为什么非得和别人一样才算正常，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随武侠英雄五湖四海地飘游。
       澳门和深圳就不一样，你能说哪个人性格古怪吗?但他也知道，拿这作比较，别人肯定会说他偏执。马力握着杯子边想边品着咖啡的香味，也盘算晚上的行程。
       谁都说要去了澳门而不去赌一把，等于白去了。这一点马力是认同的。他没有一到澳门就去逛赌场，主要原因是他这人没赌性，另外他也想好好考察一下澳门，从外到里，慢慢深入到这个陌生城市的核里，看看这个万花筒是如何精彩。
       二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马力吃过晚餐，就朝葡京赌场的方向踱去。他选择葡京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主要是在国内已早闻其名。澳门这段时间治安情况恶化，马力已在电视上获悉。他也知道坐出租车更安全些，但他口袋里就揣了五百港币，也就没什么太担心了。走路去，一来有助于消化，二来可以欣赏澳门的夜景。马力对赌术一窍不通，虽然武侠小说里对此术的描述他看了无数遍，但似乎总不得入其门，去葡京只是要在离开澳门的前夜完成一个旅游程序而已。
       夜风吹过来的时候，马力的脸感到了一丝冷意，还起了鸡皮，这让他的头脑十分清醒，他打算输光四百港币就离开。马力相信自己有这样的自制力。
       一踏进葡京的大门，马力发觉风一下子消失了，一种暖意开始在他的身边游荡。里面真是热闹，除了游客，还有一些衣着妖艳的女子，或四处游荡，或站在某角落等待，拿目光去钓鱼，她们显得与游客是那么的不同，但人们都不会说她们古怪什么的，只会说她们实在，来澳门掘金。马力不敢将目光停留得太久，生怕被蛛网缠住。他妈的!怎么她们就那么理直气壮，脸不改色的，而自己在单位里就还有点儿夹着尾巴似的。马力心里不免有点不平衡，掉头走的时候就有某种愤怒的情绪燃烧，身子热了起来。
       进赌场是要搜身的。门口堵了许多等待进场的赌客，马力跟着人流挪动。保安摸到他的右边裤袋时就叫了起来，问马力是否带了枪。马力心里骂了句我像么?!但他嘴上还是解释是钥匙包。这几天逛街他啥都没买，只买了个真皮的钥匙包，不想还闹出个麻烦来，他赶紧将它掏出来示众。那保安看后挥手喊快进快进。马力被后来的人流挟带进了场内，他感到身体内外的温度又升高了几度，这使他感到有些不知所措，脸上热烘烘的。虽然马力从书上或港台影视片《赌神》、《赌侠》等片中看过对赌场场景的描绘，但真的身临其境，反而有种想置身事外的渴望。但人已进来了，当然不能白来了。马力还真费了点脑去想玩什么好和先玩什么。于是他踱到赌大小的那边，发觉那些赌客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狂躁，倒像指挥若定的将军，出手镇定自信，有一股赢不骄、输不馁的风度，这让马力自叹不如，他想自己永远都无法达到那样的境界。马力又到玩老虎机的场子视察了一番，认为还是这种玩法比较适合自己，一对一，就像对着武侠小说一样。另外老虎机也耐玩，自己的四百港币可以玩较长的时间。做了决定后，马力就到换筹处换了一百港币的筹码，装在一个小塑料筐里，然后他试了几台机子，最后选了靠角落的一台。马力给老虎机喂了一个筹码，然后拉了一下操纵杆，轮盘上的数字、香蕉等就滴溜溜地转动……马力在喂给老虎机第四个筹码拉杆后，轮盘一停下来，他终于看到了老虎机给他下的金蛋，叮叮当当的声音十分好听。马力开始赢了十元，他脸上洋溢着收获的喜悦。接下来他输了二十元。之后又赢了五十元。这样输输赢赢，等他输光了那一百筹码，马力这才明白为什么角子机也叫老虎机，它不但吃猎物，连骨头都不吐。马力看了看手表，他已玩了一个多小时了。看着被筹码染得灰黑的手指，他决定去洗洗手，将手上的晦气洗掉。出来后他又去换了一百元的筹码继续战斗，结果又输了。这趟用了两个多小时，看来他的技术有了提高。等输掉第三张百元港币换来的筹码时，马力的眼已发涩了，老出现幻觉，也总走神。他将筹码胡乱地喂给老虎机，然后眼睛望着别人的机子，拉自己机子的操纵杆，根本就没有了章法，不过，马力已不在乎输赢了，看来他真的赌性不大，别的赌客是越赌越精神，他刚好相反。马力对钱并不很看重，但他也知道钱重要。他刚进银行工作，就接受了有关的职业道德教育，特别是对钱的看法，新员工被告诫别看着手中点来数去的钞票就眼热心跳，老员工说得更直接：就将手中的钞票看作是擦屁股的草纸就得了。刚开始他们都努力这么想，可后来还是忍不住有个念头一闪而过——那钞票要是自己的就好了，当然只是一闪而已。想想而已的都是好员工，又想又将钞票点进自己口袋的就进了局子。坐马力左手边的小吴就是其中的一个。现在马力感到很累，决定将剩下的最后一百港币看作草纸，他这会儿只想赶紧将手中的筹码都喂光，这样他就可以脱身，理所当然地回旅馆睡觉了。马力时赢时输，眼看筐里的筹码只剩下九个了，他将它们全都丢进了虎口，然后一拉杆，他想自己终于可以回去睡个好觉了。他站起身想走，老虎机却叫了起来，上面的彩灯一起闪呀闪的，老虎的屁股眼不停地拉下金蛋，止也止不住。四周的赌客都朝马力的方向挤过来，闹哄哄的。赌场的服务员也挤进来。老虎机好像得了拉肚子病似的，那筹码落得越发欢了，砸得马力的胸口呼吸沉重起来……
       三
       春节后第一天上班，单位的同事都显得喜气洋洋的。马力在办公室里显得有点坐立不安，和这里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好在人家本来
       就当他是怪人，所以也就没留意。行长来各科室派开工红包，同事们都一哄而上，边说些吉利话边接过红包。马力照例最后一个懒洋洋地接过自己的那份，没拆就丢进抽屉里，然后坐下听人谈些春节里的琐事。对是否要去会计科询问那个问题，马力显得犹豫不决。也许等他们通知更合适些。马力坐在那儿还在想这个问题，他的徒弟小何邀他一起去向已婚的同事讨红包，这是广东的风俗，小何是还算与他较谈得来的一个，但马力还是摇摇头。来这虽然已十多年了，他还是未习惯这风俗，当然也让他难堪，他三十五岁了，还单身一人。都这个年龄了，既没成家也没有立业，这多少也是别人认为他古怪的一个原因吧。
       小何讨了一圈的红包回来，坐着点算收获，扭头问师傅春节怎么过。马力说得含糊其辞。小何听了看他一眼，说马力的脸既充满了喜悦又透着欲藏不露的担忧，让人捉摸不透。马力骂了他一句人小鬼大，才二十就像饱经沧桑似的。小何做了个鬼脸说，你去洗手间照照镜子吧。马力故作惊讶，有这么严重吗?小何笑嘻嘻地起身又逮人讨红包去了。
       由于许多公司都还在放春节假，来银行办业务的客户少得可怜，大伙闲聊的时间多过办公的时间，甚至踱到别的科室说笑，当然谈得最多的是节里的事，譬如给人派了几个红包，自个的小孩又得了多少。行长见了不但不给脸色，还会凑过来说上几句。小何几个没结婚的年轻人又在统计战利品。马力偶尔搭搭腔，但大多数时间是坐着翻翻报纸，再打打计算器，写写字。他发觉自己的手指竟有点发硬，他不知道是因为近一个星期没干活，还是心里紧张所致。电话铃一响，马力的心就会狂跳不已，抢着去接听，但大多是找同事的，谈的无非是节日的客套话。马力偶尔也接到几个类似的电话，还有就是问业务的。小何可能是比较留意吧，对师傅如此热心接电话感到吃惊，因为都知道马力平常除了业务电话，极少私人电话，所以对接电话并不热心。小何凑过来问马力，师傅，是不是春节有艳遇?其他人听了便跟着起哄，搞得马力脸红红的。
       春节后的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四
       夜晚更显得长了，让马力难受。他疑心是不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还是自己又只做了个白日梦。由于无法入睡，马力便爬起来，骑了自行车，迎着寒风，在城市街道闲逛。由于许多人都出去旅游或回老家探亲了，这往日热闹的移民城市显得有点冷清。马力只敢往大的街道，且有路灯的地方骑，他变得似乎小心翼翼，生怕哪个角落斜刺里冲出一辆车子将他撞倒。以往他睡不着或一时性起，就会骑上车子随心所欲地狂奔，他相信经过一番折腾回到宿舍，倒头就可以睡着。马力狂奔的姿态常让路上巡逻的警察和治安联防队员觉得可疑，被大声喝停检查证件。
       往回骑的时候，马力多少弄明白自己变得谨慎的原因。也许自己做的不是白日梦。他安慰自己大不了日子还和从前一样过就是了。回到宿舍，马力就倒在床上数绵羊促自己入睡。
       第二天，马力带着一双熊猫眼去上班。小何见了师傅这模样，忍不住要打趣问昨夜去哪晒月光了。马力鼻子有点不通气，吱唔了一句，小何并没听清他说什么。马力坐了啪啪地打起了计算器，末了又无所事事地翻起了武侠小说。电话铃响了，马力去接。那端一开口，他便听出是行长的，虽然和行长接触不多，但听了不少他的报告，所以认得那声音。行长让马力去他那一趟。马力若有所失地放下话筒。
       行长很热情，招呼马力坐到长沙发上，手握茶杯，很随意地问他春节过得怎么样。马力平常很少跟行长打交道，说话就更少；见面点个头而已，即使有事要向上反映，那也只到科长为止，他只管做好手上的工作就行了。行长怕也只知道有马力这个人而已。现在行长坐到马力的对面，马力难免心情有点儿紧张。马力对行长的关心回应得简洁而客套，说还可以吧。行长又问马力平常爱干什么。马力照实答了。行长啊了声点点头，喝了口茶，又问工作顺不顺心。马力答过得去吧。行长说这就好这就好。接着又问马力老家是哪的，有没有亲戚在海外。马力回答说北京，没有海外关系。行长问他能肯定吗，关系远一点的呢。马力还是努力想了想，然后肯定了自己的回答。行长这会儿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点了支万宝路香烟。这情形让马力发怵，一言不发地等待下文。行长也许已考虑了好几种询问的方式，很艰难地做出决定似的打破沉默的局面，问马力是否知道找他来的原因。马力当然答不知道，自己又不是别人肚里的蛔虫。据会计科的汇报，说你有一笔澳门汇来的钱，行长终于揭开了谜底。马力听了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终于到了?!马上又发觉自己失态了，如释重负地坐了下来。行长问马力这钱是谁的。马力觉得问题问得多余了，但嘴上还是答是自己的，又不放心地问难道收款写的不是马力吗?行长肯定是写的他的名字，但因为数额巨大，又是从境外汇入的，所以要搞清楚。马力又站了起来，肯定说是自己的，错不了。行长用手示意他不要激动，坐下谈，说马力既然没有海外关系，所以这钱的来路就……行长不把话挑明。马力没想到这个问题还蛮棘手的，他当然不想答是从赌场赢来的，做银行的人是很忌讳这个的，所以马力的回答还是这么简单：我自己的!他不希望将事情复杂化，他想既然钱是他的，迟早得给他。行长可另有想法，马力一没有海外关系，二是个中国公民，难道这钱会从天上掉下来?当然这不单是行长这么想。行长见马力还是坚持那个回答，便劝他还是解释清楚为好，免得别人有不必要的猜测。马力一时也找不到更合适的答案，只好沉默。行长又喝了口茶，让他先回去工作，好好考虑一下刚才的问题。马力站起来时问何时可以取出那笔钱。行长的回答是行里再研究研究，是他的就逃不掉。
       五
       一天之内，银行里几乎谁都知道马力有笔巨款，至于来源，议论就有多种版本，许多人都用各自的方式表达关注，小何吵着要师傅上晶都酒店，其他人虽然对马力有各种看法，但在这个问题上却保持高度一致的意见。马力一脸苦笑，现在还是纸上谈兵呢!说完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小何大笑说大吉利事。马力想大概是那晚骑车得的感冒。
       几天之后，马力的感冒发展成了高烧。躺在床上休息，使马力有足够的时间为何时可取出那笔钱，又为无数个如何使用这笔钱的计划而发愁。马力好像对钱从来没这么伤过脑筋，当然他也从没如此有勇气和力量，在现实和超现实的时空里穿梭。在频繁的梦中，马力要跳越过无数令人恐惧的深沟，才能雀跃欢呼。
       病好上班，马力又主动找行长询问钱的事，答案还是研究研究，弄得马力的心情糟透了。这段时间，他心里盘算这笔钱的事，以至于在工作上连连出现失误，并连累到同事也被扣了奖金，招来科长和同事的责怪。有人在背后嘀咕，说你马力有钱不在乎那几个奖金，可别人在乎!哼，那钱怕也来路有问题。这些话传到马力的耳朵，让他十分难受，但又有口难辩，自己有钱招谁惹谁了?再说也还没一分到手呢，为什么人
       们就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马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椅子上发呆，稳定一下情绪，以免再出错。但事情还像偏跟他作对似的，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马力继续犯错，使他成为比以前更不受欢迎的对象。以前别人只说他怪而已，现在则累己累人了。
       星期五下午快下班时，行长又找马力谈话。马力开头还是那句话，他何时能拿钱。行长先按下这不谈，和他谈科长和同事对他近期工作表现的反映，说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现在全国服务行业都在搞文明优质服务。马力在做了检讨后保证以后会把工作做好，接着又把话题转到那笔钱上。行长顿了顿，才说，行里研究过了。马力迫不及待地问是不是可以取了。行长接着说，只是大家都认为这笔钱来路不明，群众对此议论纷纷，你也知道银行对员工要求严格，首先要思想品德好。马力听到这儿有点急了，自己在银行工作这么多年，只听别人说过自己怪，可没人说过他思想品德有问题，所以他赶紧声明自己从出生到现在都是奉公守法的，虽然平常少与人交往，但并不代表思想品德不好。纵使工作出差错也只是近来的事。行长听了马力的表白，解释说按他的收入水平来说，马力是不可能有那么多的钱，更何况他不炒股票不做生意，当然这些副业银行并不容许干，只是举个例子。行长在绕圈子，这让马力的情绪波动幅度很大，最后他失控地跳了起来，说钱是去澳门葡京赌场赢来的，这下来路明了吧?行长听了笑了笑，又严肃地说其实他们都猜测到了，只是想听马力亲口说出来。马力有种被耍弄的愤怒，弄了这么久，自己倒成了疑犯了，他在心里骂了句他妈的，但他不敢造次，钱还没拿到呢。马力瞪着行长，等着下面的文章。
       行长说，经行里研究，认为马力已不适合再在银行工作了，原因……
       马力一听傻了，他几乎冲口而出问为什么，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行长答得很严肃，银行是严禁赌博的，有此毛病的人易出事，行里要防微杜渐。马力辩解说他平常根本就不沾赌博的边，在澳门只是玩儿罢了。行长的回答是谁知道呢。马力一下就哑了。
       行长最后说马力可以选择拿了钱后自动辞职，这样对行里和他都好。马力一下子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毕竟工作了十几年了，有感情的。他站起来，赌气似的问如果他将这笔钱捐出去，是否可以留职。马力以为他能做出这样的决定，行长肯定会做出某种具有转折性的决定。谁知行长只是犹豫了几秒，因为他没想到马力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他对这个员工的古怪早有所闻，今天总算见识了，但他的考虑比马力更深一层，所以维持原来的决定。行长说这不好吧，如果人家问起钱的来源，总不能告诉人家是赌来的吧?如果被报纸捅出来，连单位都没脸面了。
       马力没想到别人比他更高瞻远瞩，想得比自己深，他觉得刚才的表白近乎自作多情，这比单相思更让人悲哀。走出行长的办公室，银行已关门了。走出大门，由于是下班时间，人流从各个建筑物的门洞涌出，汇到大街上，到处都是人和车子。马力夹在人潮中，像堕进大海里一样无助。
       六
       马力深思熟虑了好多个通宵。这段日子脑子里不断的思想斗争让他疲惫不堪，最后接受了单位提出的条件，才终于拿到了他不劳而获赢来的两百万港币，代价是他离开工作了十多年的银行。马力转钱去别家银行存的时候，储蓄科的人还向他拉存款，让他就存在本行算了，当是支持老单位。马力冷笑着打哈哈说好的转一圈再回来。等待了这么久的结果让马力觉得很荒诞，又很无奈。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马力很满足，他干了这么多年，每个工作日干足八小时，总共也没挣下这么多的钱，看着的倒是上千上亿的，最终的结果还滚蛋走人；而在一次旅程的不经意间，竟美梦成真。马力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想想就不禁冷笑起来，让旁边的还不明真相的人觉得莫名其妙。
       马力花了些时间，将自己的家当搬到自购的新居。他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关节酸痛难忍。马力想这是坐了多年办公室又缺少锻炼的恶果。想想在单位，没结婚的同事只能住过渡房，马力就有一份安全感，他终于不用再为因为离开单位就会居无定所而担忧。除了出外填肚子，一连几天，马力都窝在家里睡懒觉。这么多年，他没试过在别人工作的时候随心所欲地行动。趴在被窝里，马力才觉得其实离开银行也并不是件难受的事了，否则，即使有两百万又怎么样，能这样睡么?当然不能!这样一想，马力心里就平衡下来了。现在再想起他在行长办公室里说的那句有关捐款的话，马力就认为自己傻得没治了，如果真的捐了，结果如何谁也不知道。如果以后失业，自己仍得另想办法，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了，最可靠的人还是自己。自己暂时做个闲人吧，还不用为别人操心，也不用别人来为他操心，让国家省点心。
       刚离开银行的一段日子，马力的脑力劳动量比较大，日子也过得晨昏颠倒。
       这天马力睡到中午才起来，出街吃饭，不想遇见了小何和几个旧同事，他们起哄说他还欠一顿饭，没打招呼就走又该罚多一顿。马力心里的怒火一下子烧上了头，好在当时他口里吃着冰棒，正好退火，头脑还够冷静，犯得着吗?所以他含糊着说好啊，去哪?马力想自己应答得还蛮有诚意的。他们有的说去富临酒店，有的要去香格里拉，七嘴八舌的。马力站旁边笑眯眯吮着冰棒，他咬了一口吞下，一股透心凉。马力见他们还没结果，烦了，丢下旬等你们商量好再说吧，掉头走了。真他妈的，我怎么听出他们的语气里有各种味儿，马力心里骂，要不是你们嚼舌头，我可能还不至于滚蛋呢。真请了，还算个怪人吗?马力心想你们就为这顿梦中的美食自个乐去吧。马力为这恶作剧而得意洋洋，晒着太阳往家里走。
       连着睡了一个月的懒觉，马力开始心生厌倦。在浴室洗脸，看着镜子里那双浮肿的眼睛，他有点忧虑了，继续下去的话，会不会连身子骨都散架呢?马力在蹲马桶的当儿决定让不用上班的时间过得有意义些。什么是有意义的事呢?这是个令马力头痛的问题。没有钱时，马力有一大堆的计划在酝酿着要去实现，怎么有了几个钱后反而想不到该干啥了?马力感到自己像掉进大海里，迷失了方向似的。开始认为是这笔钱的数目不大不小造成的，干小事嫌多，干大点的事又嫌少。细想又不是。马力坐在明亮的窗口或干脆趴在阳台上，从几十米的高度朝下看，地面人流车流往来，芸芸众生都在为生计奔波。有多少人有权俯视众生?什么是有意义而自己又愿意去做的?马力望着天边变幻的云彩想，却不得其解。
       七
       这天临近黄昏，马力望着向西滑落的夕阳，也想向下滑落，他的肚子已发出饥饿的抗议声。马力走出电梯，打开大厦管理处的信箱，可惜让他失望，里面空空如也。马力转身时，发现保安员留意他。这也难怪，他搬来还不到两个月，又少与人打招呼，只是吃饭时下来，与保安也不熟悉。马力忙对那保安挤出笑脸，保安有点不知所措，也勉强挤了个笑脸回应。马力到了外面的人行道后，惊讶榕树的气根已扫到了
       他的脸。他平常上班下班的，或坐单位的班车或骑自行车，从来没注意这路边的花花草草的变化。马力真切地看到气根的末端部分比上面的色浅些，他伸手抓了把。一个男孩，很快地凑上来，小声问马力是否要买影碟，三级的。马力看了看他，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吧，据媒介报道，这些贩卖色情光碟的小孩只是跑腿的，幕后老板从不露面，所以警察即使抓了这小孩也没多大的作用，关几天后放出来，又继续干这老本行。马力有点好奇，问多少钱一张。答是十五元。买十张打八折。马力问能看看样品吗?男孩叫他跟着走。马力想这情形怎么有点像电影里的情节呀。男孩见马力疑虑，便解释公安这阵子查得严，影碟不敢随身带，放在附近了。马力听了释然，但仍有点心跳地跟着走，反正自己也没事，来点刺激冒险。走到二十米处一座大厦的出口，男孩让马力等着，自己与一个坐在门口好像等人的中年男人低声嘀咕几句，便从他那儿拿了个黑色的塑料袋回来。马力的心怦怦跳着挑选，男孩在旁边把风。这些影碟的封套图案让他眼热心跳，马力挑了五张，丢下钱跑了。
       马力走回住的大厦门口，才想起几乎忘了出来的目的，便拐到五十米外的一家西饼店买了几个蛋糕回去。
       关上门后，马力舒了口气，放下心来将影碟放进机子。他开了罐饮料，边吃边欣赏影碟。随着剧情的发展，马力发觉进食的速度受到画面的严重影响，因为画面上男女的尽情演出和他们制造的声音让他坐立不安。马力不停地喝汽水，企图压住不断冒上来的口水。马力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一口气连着看完了五张碟。
       蛋糕却剩下两块。
       这一夜，五张影碟在马力的脑里梦里轮番播映，他的睡眠被弄得狼狈不堪。马力在睡梦中沉浮挣扎，醒来后望着有星星的夜空发呆。天微亮的光景，马力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愿意做的一件有意义的事。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刻，马力的身体顿觉放松，困意终于捆住了他。马力倒下了。
       八
       夜晚时分，马力吃过饭，逛到一处投影场门口。以前马力极少光顾这类场所，因为有关这类传闻很多，所以不敢冒险。今晚马力倒像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吸到这里来了。马力先在远处观察了一会，发觉没什么可疑的情况，便慢慢踱过去。站在售票的窗口看影讯时，立时身边围上来几个女郎，热情地问马力是否想看电影。马力一惊，刚才没注意她们是从哪冒出来的。马力有点慌，赶紧说不看不看就冲出包围。等一走远，他就骂自己没用，大男人还怕给吃了?这可能是自己三十多年来未与女人有较亲密接触的原因所致，这样马力很快找到了原谅自己的理由。他决心重新行动，但他没有返回那家投影场，而是往前逛去。在另一家投影场的门口，马力比较镇静地浏览影讯。他掏钱准备买票时，又有几个女郎围上来，让马力请她们看电影。马力紧张地扫了眼，还探在口袋里掏钱的手哆嗦了一下，抽出来时手心都是汗。
       马力说，可……以吧，不过——
       马力轮流瞥了她们几眼。她们在这短暂的时刻，竭力调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释放自己作为女人的魅力，希望可以击败同性对手。马力觉得黑色有种神秘感，当然现在也代表了一种职业的标志，所以他最终决定请那个穿黑色纱裙又较丰满的。马力买了票和她进去。别的几个也并不很失望，只是又散开去等待，她们有着垂钓者的耐心。
       进去时电影已开场了。影片当然是让人看了既刺激又不会违犯法规的那种，这样也就不怕公安的检查。但马力仍觉得刺激，因为身边的小姐像得了软骨病，身子不断地朝他倒来，手也像在他的身上找什么东西似的，这让马力血脉膨胀，浑身发冷似的哆嗦。影片放到快高潮处，那小姐凑在他耳边问想不想找点儿感觉。马力愣了好一会，才弄明白，试探着问了几句，她将那意思挑了个半明半暗，并大约说了个价。马力居然装作很在行与她还价，那小姐好像很心痛，被马力占了便宜似的做了让步。由于马力的手汗津津的，他们手拉手从座位上站起来前，马力偷偷在衣服上擦了擦。在路上他俩讨论了去她那里还是去马力那里，结果马力认为去他那里较安全些。
       进门后，马力就不知道放好钥匙后接着该干什么。马力心想自己肯定露馅了，她怕已看出他是个生手，当然她不会声张的，会照顾他的情绪。马力胡思乱想了一番，才想到问她喝不喝点饮料。不料那小姐问他赶不赶时间。马力的思想激烈地斗争了几秒，决定还是尽快发起冲锋将战斗结束吧，否则自己有临阵脱逃的可能。那小姐听了，放下小背包，坐在床上自动解除武装。马力在这过程中，坐不是站也不是，好在那小姐一会就过来帮他了。马力想努力做得自然些；但一抱住她的身子，那种丰满的性感一下子就将他击溃了。之后任凭他再怎样努力，也无法再次发动进攻了，唯有用手去感受那女人身体的曲线。
       那小姐接钱时称赞马力真棒!马力听了哭笑不得，很尴尬，不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以为她嘲笑自己。不料她又很认真地重复了一次，真的!马力觉得茫然，不知其所指，猜测这大概是职业性的用语吧。
       九
       马力在几次的艳遇后，就金盆洗手了，那种游戏毕竟太刺激太危险了，只可以偶而为之，算是对自己多年清心寡欲生活的一种补偿吧。由于多年培养起来的严谨的生活方式，使马力无法一下子适应目前的生活状态，经过一段时间的报复性昏睡和懒散，马力竟心生恐惧，特别是他昏昏沉沉披衣踱到阳台，望着空旷无比的天空就害怕起来，是不是远离人群也这样令人害怕?古代的游侠也这样寂寞吗?马力感觉有种说不出的不适感。他决定去医院一趟。
       挂号时人家问他要什么科，马力愣了，想了一会也只指了指头和心口，说这不舒服。挂号窗里丢了个外科的号牌给他。马力拿了搁大夫的桌上，坐外头的长椅上等。在无聊中，马力对周围的情况作了一番观察，发觉周三也这么多人，看来泡病号的还真不少，马力得出这个结论的依据，是许多病人从药房取走的大多是大袋的保健品和滋补品。坐了大约三十分钟，大夫喊马力的名字。大夫问他哪不舒服。马力说自己整天昏昏沉沉，腰酸背痛，又谈了一些具体的症状。大夫检查过马力的舌头、眼睛什么的，又问了他有关的起居饮食情况，然后就写处方。马力问是什么病。大夫说没什么，就是睡的，嘱咐马力多活动活动。
       现在他才知道原来闲也会得病的。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马力都在为如何改变现状而苦思冥想。当然，由于不存在生存问题，马力觉得干什么都得周详考虑，用不着仓促做出决定。做什么好呢?这是个问题。马力开始留意报纸电视上的信息，看看对自己有什么启发，结果一无所获。后来马力打开信箱，看到了一则电大招生的广告，马力认为这倒是值得考虑一下。灵机一动，有啦有啦!干脆就先去学校充充“电”再说吧!马力有了决定，心情豁然开朗，在那儿说不定还会结识个女孩子，生活从此多点姿彩，毕竟好学的女孩大都是有上进心的，没社会上的复杂。马力先根据广告单上的联系电话作了咨询，第三天就去了电大报名，他的灵活度较
       大，也没想要拿什么证，选择也没太多从实用方面来考虑，他按兴趣报了中文，他想毕业论文就写金庸的武侠小说吧，这对自己来说可谓是件轻松的事。
       开学典礼的那天，马力破例起了个早床。对着镜子，马力进行了精心的打扮，他希望一扫前段时间那个萎靡不振的形象。由于天气已经热了，马力不打算穿西装去，不过也不能太随便了，最后他穿了件白衬衫，黑裤子，黑皮鞋，当然领带是不能少的，也是花花公子牌的。这身容易使人想起学生时代的打扮，使马力有点百感交集。
       马力提前半个小时到了学校，在校园里打转，听了树顶上的鸟鸣，他有种久违了的亲切。在操场的跳远池和单双杠，马力忍不住试了试身手，结果束在裤子里的衬衣下摆脱了出来。马力感到有阵兴奋，腹部有点胀，忙去洗手间拉了泡尿，重新弄好衣裤出来。
       典礼是在一个梯形教室举行的。学校的有关人士作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之后，接下来的是学员们的自我介绍。班主任老师点到一个叫“马莉”的名字时，马力站起来，还有一个女孩也应声站了起来。几十个同学面面相觑，不知道哪出错了。班主任愣了会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儿，忙解释是“马莉”，女的，男的马力稍等会儿，就下一个吧。同学们都哄地大笑，教室里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那女的用手拨开额上的刘海，镇定地做完自我介绍。马力认真注视了她一会后，呆住了。班主任又点“马力”的名字。马力很久都没站起来。同学都将视线集中在马力的身上。马力的头低得只见脑壳。老师以为他害羞，便对他作了一番鼓励，并提议同学们用掌声给予鼓励。教室里便响起了如雷的掌声。马力十分艰难地摇摆着站起来，结结巴巴地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坐下后，手心是汗津津的，身体发冷似的哆嗦，不停地吞口水。后面的情形，马力似乎看不见，也听不清了。
       从学校回来，马力的进修计划就此泡了汤，原因很简单，那个叫马莉的，马力认出她就是那晚击溃他的小姐!
       十
       以前的同事再听到有关马力的消息，是在他辞职一年后。那天星期天小何吊了女朋友去逛街，看见一家“都市侠客”书店，觉得这名字很有意思，便拖了女朋友的手拐进去，原来里面书架上的书都是武侠小说，有金庸的，有古龙的，等等，可以说应有尽有，是个武侠小说的世界。小何看中了一套金庸的全集，想让店员打个折，得到的回答是要问老板。老板从里屋出来后，小何惊喜地叫了声，师傅?马力也笑了，是你小子呀!接下来他们草草聊了各自的情况：小何还在原地打转，行长是新调来的，小何的女朋友姓林；马力呢，闲了很长一段日子，一怕闲出病来，二怕坐吃山空，当然寂寞无聊也是一个原因，这使他不得不将再找事干作为头等大事来筹划。后来上街闲逛，发现有家书店要盘出，他动了心，便盘下来做了，并将它改成专卖武侠小说的，不想大获成功。马力再接再厉，又开了几家连锁店，有的专卖工具书和学术书。由于深圳人口中受过高等教育的占了很大的比例，在街上随便扔一颗石头，就会砸在一个大学本科生，或者硕士生，甚至博士生的脑袋上，所以此举也大获全胜。马力自喻他的生活，像古代的游侠在金盆洗手后，开一爿小店以了残生。说完马力哈哈大笑起来。
       小何离开时对马力说，从没见他笑得这么开心。
       马力问道，是吗?他自己从不觉得，也许他看武侠小说时笑了也不知道呢。
       谢宏，作家，现居深圳。著有小说集《温柔与狂暴》，诗集《光阴的故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