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文学]民间药方(小说)
作者:夏 景

《天涯》 2000年 第02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他是来河边看鸟的,一到夏天,这里就成了大苇莺、褐山雀、杂色山雀的乐园,好几百只有着柔软羽毛的小鸟,在太阳光的爱抚下显得特别的轻盈,如同披着薄纱的精灵,上上下下,自由穿梭。早晨一起床,杨子便趿拉起破鞋,慌乱而仓促地穿过整条街道,边跑眼睛边远远地追踪着天边翻飞的黑点,脚下还时不时地绊着磕子。鸟只在河边的芦苇丛和对岸的树林上空休憩,它们从不主动接近岸边的人。对杨子的这一爱好,孩子们和街两旁正忙着卸门板开业的小店主们免不了指指戳戳。孩子们唱着拿他做素材而创作的歌谣,这些歌谣简约而真实地临摹了他的特殊的身份和精神状态——当然,还有他之所以今天这副模样的原因。
       是的,任何事情都会有它的原因。站在岸边的杨子终于看清楚从远到近走来的是什么:黄主任和他的狗。随后,在一阵紧过一阵的全身发冷后,他开始明白黄主任要干什么了。只见他缓慢地在岸边脱去了衣裤、然后一步步地向河中心走去。
       天气虽热,但水还是有点儿凉。黄主任撩着水面的水珠向自己的胸脯拍去。此刻,他那沉甸甸的肚子就像是游离于身体之外的一件东西一样,正轻柔暧昧地在河面上起伏着。杨子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这幅轻松的画面使他感到非常的开心,黄主任可真像一首儿歌里唱的企鹅:“露着白白的大肚子。”
       “咕咕咕咕……”杨子为自己能发出鸟类的笑声而感到无比的自豪,他笑得前仰后合、支离破碎。他是个善良的人,他可不想让黄主任因为他的笑容而感到尴尬,便扭转头好心地跑开了。随着杨子欢快地跑动,他那破了底的布鞋在河滩上带起了细碎的石块。
       这时,他听到了狗的叫声,粗壮有力的吼叫声。他把眼睛收回到了河面,看见本来好好站在岸边的狗突然箭一样地向河中心奔去。因为体壮个大,它那黝黑健壮的躯体更像是正在渡河的小马。很快地,狗的黑和黄主任的白便纠缠在了一起,水花不客气地飞溅了起来,足有两三米高。
       杨子耐心地眯着眼远远望着,他以为那狗是在和黄主任闹着玩。再说太远,谁又能看得清楚呢。可后来,他明白了,在狗一次次的跳跃中,他看清了黄主任正在一点点地向水面下滑去。那厮的爪子,又大又利,还带着股腥臭的气味,说多可怕就有多可怕。它的声音,换成了低沉的喉鸣,一嗓子比一嗓子拉得长、拉得疯狂。杨子的尿就快要夹不住了,他哆嗦……黄主任的头在河面上蹿了两下,再也没上来了。
       说来也奇怪,隔着那么远,可黄主任将死时冲他瞄的那一眼,杨子竟清晰地看见了。黄主任的眼神挺复杂,有着往日的威严,因为头发湿淋淋地趴在脸上,看上去似乎又多了些窘迫。这样的表情太不像黄主任了,杨子突然地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黄主任死了。 狗在丛林中消失了,它硬硬的尾巴变得柔软了,终于湮没在了苍绿的树丛中。就是前一天,在治安室的门前,黄主任当着它的面和来来往往的行人以及看热闹的小孩,用他那支手枪结果了四里八乡公认的最美丽的一条母狗。当时,它因为失去亲爱的伴侣痛苦得把上半身匍匐在了地上,眼角挂着冰冷的泪水哀求着它的主人。主人却把他那嘶哑的嗓子压在了黑漆漆的枪管下嘲笑它的多情。它发誓,它要搞死他,他死了,而它,从此消失,远离人间。
       狗消失在树丛中的那一瞬间,在静静的天空中,杨子没瞧见一只鸟儿,它们似乎因着这场谋杀而远遁了。“它们走了,”杨子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鸟群离开时掀起的气流似乎还回荡在空气中。他的眼睛有了酸胀的感觉。它们走了,它们走了,噢——它们走了。他高兴地喊叫了起来,转身向家里跑去,细碎的石块奔腾在他脚下,荡起了细细的尘土。小马回家了,噢——小马回家了。
       那狗,走进丛林时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他想,嘿,真棒!
       奔跑到家的杨子冲着正对着大黑锅做搅团的老妈大喊道:“妈——我、要、喝、水。”
       许是跑累了,话刚说完,他就砰地一声躺到了地上,他的腿开始抽搐了;脸也变得煞白煞白,如同陷入了噩梦中的人,口水从嘴角悄没声息地流了出来。
       黄主任死去的当晚,小街就有了鞭炮声。可谁也没敢拉开门出去瞧瞧。通共二三十户人家的地方,这顶天的炮声把人的心都放到锅里去干煸了最少两遍。杨子的老妈手里拿着水,站在儿子的床边,一边念叨着“阿弥陀佛”,一边说:“他死得不冤啊,你听听有人在放炮呢。”
       才醒过来没多久的杨子抱着被子,蜷缩在靠墙的角落里,有气无力地唤着:“妈,我只想喝水。”
       水刚喝完,炮声停了,干巴脆的声音非常突然地就停在了正在爆裂着的当空。“妈,——”杨子手里的碗立刻拿不住了,声音里有了明显的哭腔:“这是咋的,咋停了呢?”
       “没事,儿子,”杨子的妈看上去比他还要着急,来不及接碗,便忙向门口跑去,“我给瞅瞅去——没事,杨子,没事的,妈知道。”
       门拉开了一下,可老太太又很快地关上了。她并没有走到街上去看,因为她听见里屋的杨子发出了一声怪叫。
       杨子不知怎么从床上掉下来了。碗也碎了,碎片散了一地。
       “妈,”他喊着:“我……我不会走路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全身还在一个劲地抖动着。“你看我这腿,没知觉了,我掐它它都不痛。”
       他开始用头撞旁边的床腿,杨子的妈一把把他的头抱住了。“好了,好了,”摸着杨子的脸,她说:“我去看看,我去看看为什么鞭炮会停。”
       扶着腰,她站了起来。杨子瞪大了眼睛恐惧地看着她。“是他来了,”他指着门说,“是黄主任,是他来了,”他的声音,因为恐惧,变得细声尖气,“他来了,他是来抓我走的,妈、妈……我没来得及救他,不是我的错,他不能来找我……”他身体抖个没完没了。
       黄主任死的第二天,街西头的大顺被带到治安室去了,他家门前的鞭炮屑让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次他是凶多吉少了。“这还不得打个半死,”隔壁杠子的爸靠在小卖铺黑漆漆的柜台上对来取酱油的杨子妈说:“搞不好,得和杨子一个样。”
       杨子妈说:“黄主任的老婆在悬赏抓那条狗,抓到的说是给三万元。”
       “这狗是生死都值钱啊,比人可值老钱了……”杠子的爸用指头拨拉着算盘珠子,说,“你家杨子怎么样了,腿咋的又不中用了?”
       “受了惊了,”杨子的妈说到儿子就一脸哭兮兮的表情,“腿猛然就不会动弹了,和三年前的情形一个样子。”
       杨子的妈快六十了,因为严重的眼病,就总是有大坨的眼屎挂在眼角。夏天的清晨,街边放暑假的小学生们正在阴凉的屋檐下跳着闹着。“疯子的妈来了,”他们一见杨子的妈露面,就一起喊了起来:“疯子的妈,疯子的鞋,疯子的口水二尺长,疯子不知东南西北,一头撞成了个大傻子。”
       杨子的妈并不搭理他们,三年了,孩子们的“儿歌”早已成了这条街最家常的佐料。她头昏得厉害,走了五十来米,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扭头向回走了几步,便进了李石的诊所。
       李石正在和他的侄女下跳棋,房间里再没别人。砖地上刚洒过水,水汽在蒸发的同时也散发出了一股土腥味儿。
       “李大夫,”杨子的妈站在门槛上叫着。
       “啊,”李石听见叫声,并不抬头:“是你还是儿子有毛病了?”
       “李大夫——”杨子的妈说着就把酱油瓶放在了靠窗的桌上。桌上放了个瘪了一角的铝皮饭盒,里面象征性地躺着几个针管和几块黄黄的纱布。
       “你把你那瓶拿开,”李石说,仍耷拉着眼皮:“我这是诊所,不是杂货铺子。”
       老太太忙把瓶重新拿到了手里,脚还站在门槛上,她那核桃皮一样的巴掌大的瘦脸上,有着因为不舒服而流露出的烦躁。可等李石一抬起头,她的表情就全换了。“李大夫,我家杨子的腿又不会动了……”
       她谄媚地、艰难地挤着笑脸。
       李石重新低下头去,把一颗小小的小人形状的塑料跳棋放在了他的侄女的地界里。“我说你下不过我的,怎么样?”
       他的侄女,一个刚从省里卫校护理专业自费毕业的十九岁的姑娘,有着总是红通通的胖胖的手,吃吃地笑了。“是我在让你呢,你还当真,你傻不傻呀。”她说。
       街上的人都说李石和他的侄女好上了,杨子的妈见到他们这样亲热地说话,心里不知咋的,竟有了一丝丝的快意,她觉得突然轻松了很多。“李大夫,”她加大了声音,“杨子的腿又不会动了,麻烦你去给看看,行不?”
       李石对这突然降临桌面的阴影顿时有了反应。他猛地抬起头,眼睛从褐色的眼镜框上直射出来,粗声大气地说:“咋啦,咋啦,你不知道还是咋的,黄主任昨个死了。”
       “知道,咋会不知道呢。就是为这事……杨子的腿才……”她嗫嚅着向后退了两步,好让出地方来让李石走到房间的中央。
       “那就先挂号,懂吗?”
       杨子的妈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瞪着李石说:“我没钱,你知道的。”
       杨子的妈沉默了片刻,没见李石吭声,便继续说:“我又没钱,你知道。当初黄主任说了,杨子的病你要管。”
       “黄主任死了,”李石仍然没有转过身来,他斜靠在了门框上,变戏法样的从手里拿出了根牙签,掏着牙缝,“我给你家杨子免费看病已经三年了,孔繁森也就这样了吧。”
       “黄主任说的,可以终身的……”
       “黄主任死了。你想要终身,你就去找他吧,让他来和我说。”
       李石的侄女听见了最后这句话,她扑哧一声笑了。“我们这是诊所,又不是慈善机构。”她说。
       李石反而一点不笑,厉声说:“黄主任死了,你和他的关系也就了了,懂不?是黄主任把你家杨子打残的,可他一分钱也没给你,还把杨子推到我这来,我吃了多大的亏,你知道不知道?”
       杨子的妈没话说了,她愣愣地想了想,一屁股就坐到了水渍还没干的地上,立马抹起了还没来得及涌上来的眼泪,“你不管啊,”她哼哼叽叽地拉着哭腔说:“你说过的,你这么大个男人说话不算数,这算是哪门子事。”
       李石鼻孔里哧了一声,他不再搭理她,对侄女说:“把老哥叫来,赶她走。”
       他说的老哥,是一个常年住在他家的伙计,一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杨子的妈见李石真火了,便识趣地站了起来。李石和他侄女又都重新坐回到了刚才下棋的那张桌上,不过这会儿他们俩都挺严肃地看着手里的报纸。房间里突然非常的安静,好像刚才的那一幕从没有发生过一样。杨子的妈不好意思起来,心里莫名地有了些恐惧,她走出了诊所。
       走了十来米,她才突然想起来酱油瓶还放到李石那呢,一瞬间,她竟为这小小的疏忽感到高兴了起来。有理由再次回到诊所,说不定李石会回心转意。
       重新站在了门槛上,杨子的妈见李石正站在他侄女的背后,一只胳膊搭在她的肩头,手指还一捏一捏的。见到杨子的妈,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酱油瓶,”杨子的妈赶忙指指地上那只脏乎乎的瓶子,“我是来取我的瓶子的。”
       杨子的妈提着瓶子走到门口时,李石叫住了她。“我给你讲,”他语气平静地说,手已经从侄女的肩上取下来了:“杨子的事我知道,他那是心病,因为害怕了老病才会复发的。黄主任死了,这里以后可没人会再照顾你们了。你可以去找找领导,把三年前那事儿再说一遍,也好让他们给你赔上些钱,以后有个正经活路。我这可是为你好。”
       “呸,死相。为我好?别假心假意了。”杨子的妈走在回去的路上,嘴里起劲地唠叨着:“他也不怕我把他和那死、r头的事捅出去,谁说他们没一腿,肯定有,我全看见了,手还搭在那、r头的肩上,作贱不?啧啧,好好的个大闺女,找谁不好,找她那叔,李石,李石是个什么东西?”
       她走着,东拉西扯地念叨着自己其实也并不会放在心上的话,鬓角边的白头发被风卷了起来。对这个住了一辈子的地方,她突然觉得陌生了,心里有了丝丝的胆怯。“黄主任哎,你咋死得那么早,尸骨未寒,看看这些人就成什么样了……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她进了家门,杨子正直直地躺在床上,瞪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听见母亲开门的声音,他也不回一下头。杨子的妈把瓶子放在家里那张破桌子上,一屁股就坐在杨子的身边。
       “我给你说件事,李石说不给咱看病了。还有林胖子,不给我拿面,坏了良心的东西,让他们脚底流脓去死吧。我要去找黄主任的老婆,黄主任才死,就没人听他的话了,她会收拾他们的——当初他们可都是当着黄主任的面答应我老婆子的,是不?只要我们还在这里住一天,就不准谁向我们要一分钱。我们娘俩能吃他们个啥,能把他们吃穷不成?看看,黄主任才死几天,这些人就上天了,这世道真是越来越没有王法了。”她一口气停也不停地说,皱纹深深地嵌进了皮肤。
       “妈——”杨子叫道,他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着,可他妈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什么。
       “还有,李石和他侄女真有一腿,等会儿我就给张妈说去。张妈以前和我说过,我还不相信呢。我还给她说,李大夫那么好的人,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作孽,才十九岁.,好好的姑娘……啧啧,这不乱伦吗,有啥好下场!”
       杨子的妈用手抹了一把眼屎,脸上有了得意的表情。再一低头,才突然看见了儿子的眼泪。“咋啦,”她咋呼着:“咋啦,儿子你咋的啦?”
       “我拉屎了,”杨子哭着说:“我还尿了。”
       杨子的妈终于闻到了味道,她扑哧笑了,揉着杨子的头,乐呵呵地说:“你看你妈就一直没闻出来呢,你说是不是老了?”
       她拉开门快步跑到了街上,一会儿手里拿了几张张贴在外面电线杆上的红红黄黄的纸蹿了进来,脱下杨子的裤子,她哈腰给他擦屎。
       “妈,”杨子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妈,他温柔地说:“妈,你让我死了吧。”
       “你咋能说这话,”杨子的妈说,手里沾满屎尿的纸掉到了地上,“你这还算是人话吗,你想让我先死是不?”说着,她拿粗糙的手指在杨子的脸上戳了一下。“不就是腿有点毛病吗,又不是治不好。你忘了,前次瘫了两年多,最后不都
       能走能跑了?李石说了,这是心病,你甭再害怕黄主任了,他死了。你不怕他,你的病也就好了。等治好了,咱再去考大学。”
       可杨子的妈说的这些话似乎并没有让杨子感到快乐,他闭上了眼睛,刚才都快干了的眼泪水又冒了出来:“妈,你让我去死吧。”他哭了,嗓子眼里堵堵的,就像是有口痰似的,“我咋还不死啊?”
       这天晚上,杨子开始昏迷了,他妈以为只是发烧,给他的头上隔一阵就换条凉毛巾敷着。不过到下半夜,她睡死了,毛巾歪掉到了地上。杨子的嘴唇裂了个大口子,血直往外冒。
       凌晨五点多,杨子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了嘶嘶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惊醒了杨子的妈。老太太摸着儿子的头说:“不烧了,不烧了。你别再吓唬妈,妈给你倒水喝,好不?”
       杨子并不想吓唬他妈,其实就算他想吓唬她也没那精神头儿。他彻底垮了,只觉得气好像不够用了似的,那腹腔、胸腔啥的都被厚厚的棉花絮给堵上了。
       在最后的记忆中,他似乎正在一条长得没边没际的路上奔跑着,那路可真是长啊,他的腿软得就像是橡皮泥捏的似的,路上还有一些看不见的水坑,让他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一会儿,路又变成了河,望不到头,远处苍茫的芦苇丛召唤着他,要他快点过去,过去、过去呀,他只要过去就能躲起来了。身后的路渐渐变黑了,狗的绿眼睛追了上来,狗的气味越来越近了,还有狗的声音,嘶哑的喉鸣,一声重过一声。黄主任出现了,他叉着腰站在狗的后面,和狗发出了一模一样的喉鸣声。在黑暗中,杨子没路跑了,他抱住了头。他的头突然痛了,他站不住了,他倒下了,他的腿让他立马儿不争气地跪在了黄主任的面前。
       狗扑上来咬住了他的肩膀,咬得很死,呼哧呼哧的气喷到了他的脸上。多帅气的狗啊,全身黝黑,皮毛油亮,凌厉的眼睛从长长的毛发下警觉地看着他。他吓出的尿液的气味更加刺激了这头无法无天的畜生,它猛地跳了起来,两只硕大的爪子压着他的肩,把他扑倒了。
       他的头磕在了一块石头上,紧接着,是前额,黄主任手里的警棍摔在了那上面,就像是甩在一个坚硬的平台上一样,他的动作,伴随着杨子飞溅的血珠,干净利落。
       他被狗扯着衣领,全身扭曲地、半跪半蹲地、跌跌撞撞地进了治安室。
       随后痛的就不只是头了,杨子在窗户和墙裙刚被新漆了绿油漆的房间里不停地前仰后合、人仰马翻、摸爬滚打……黄主任一边动作着,一边像唱顺口溜一样地念叨着:“你敢撞我,你胆子不小啊,撞了人还跑……我让你撞,让你知道撞了老子是个啥下场……”杨子的腿最先麻木了,然后他昏迷了。再然后,黄主任和狗热气腾腾地冒着大汗,出现在了蹲在院子里已经哆嗦成一团的杨子的妈面前,黄主任带着赞赏的口气说:“这畜生,比我还狠。”
       他爱怜地摸摸狗的脑袋。
       杨子尿血了,眼睛也越来越模糊了。他听见了他妈的哭声,这声音让他害怕无比,他似乎回到了很小的时候,在没有父亲的日子里,他总是有着无尽的担忧和恐惧。最后,他终于醒了,他撕心裂肺地叫了声:“妈——”,就疯了。
       杨子的妈奇怪的是儿子在疯了将近三年后,因着黄主任的死,神智却突然清醒了许多。
       第二天,张妈飞跑来报信。“那狗让杠子的大哥抓住了。”因着是最新的新闻,张妈既骄傲又神秘地说:“我来的路上看见了,杠子和他哥把那货塞进了麻袋,说是要扛到黄主任家去呢。黄主任的老婆悬赏抓狗的人,整整三万,看看人家这气派。”
       “杠子他哥是怎么抓到的?”杨子的妈问。
       “在河对岸说是守了好几天呢。那条狗啊,天黑了就站到河边了,悄悄的,对着黄主任死的那地方叫呢。说是叫得可碜人了。”
       “三万块钱不就到手了?”杨子的妈并不关心狗叫,她羡慕地擦了擦眼角。
       张妈凑近杨子妈的耳朵:“杨子的病怕是要用狗血来喷。你还记得大顺他妹不,那一年他姑的魂上了他妹子的身,不就是杀了条狗,拿热乎乎的狗血给喷上去的?”
       杨子的妈猛地扭过了脸看着张妈,恍然大悟地说:“可不,我咋没想起来呢。”
       “这可是老方子啊,俗话说,狗血打鬼,你家杨子八成是让那姓黄的缠上身了。就去要那条狗的血去,以毒攻毒,说不定杨子这一喷啊,把冤就给彻底报了,病也就好了。”
       “我随便找条狗给杀了还不成吗?”杨子的妈面有难色地说:“黄主任的老婆,昨个天还在当街骂我,说要告杨子个谋杀罪,说见死不救就是谋杀罪呢。这天杀的女人,幸好杨子回来就瘫了,要不,她真会给拽到街上把孩子毙了呢。”
       “你就去要那条狗的,”张妈口气坚决地说,“那血才管用。等杨子好了,你不就又有盼头了,让他再去念个大学,完了娶房媳妇,还有得孙子抱呢。”
       张妈描绘的美好前景让杨子的妈心里热乎乎的,她暗暗捏了捏拳头,说:“就是,黄主任的老婆不会不给我的。”
       “你家杨子是被黄主任打残的,她又不是不知道。”
       “可……黄主任也让我们白活了三年,全靠他照应,吃的、喝的、用的,包括杨子看病,我们可都没花一分钱啊。要是她这么说,我可咋办?”
       杨子的妈眼前似乎就站着黄主任的老婆,她感到害怕了,心跳骤然加快很多。
       张妈说:“她咋会那样说呢,不就要碗狗血吗,又不是啥宝贝。她要那样说,你就说要告黄主任。”
       “我咋敢告呢,我要告了他我还能在这儿呆吗?人总得有个安身的地方吧。今天还有人在说要给黄主任下半旗呢,我要是告了他,那不马上就被撵走了?我和杨子去哪?” “那你就……认了?” “现在没人再管我们了,”杨子的妈低下了头,“我还要那些狗血干啥呢?”她哭了,沮丧和绝望布满了难看的老脸,“我还不如带着杨子一起死掉算了。”
       “不成,”张妈陪着杨子的妈掉了眼泪,“不能就这样算了,你去试试。”
       杨子的妈说:“我知道的,黄主任的老婆说了,狗是要用来祭祀黄主任的,她说他托了梦给她。我知道,怕是要不来,那女人……就是让狗血全流光,她也不会给我一滴的;她给了我,那不就等于承认黄队长当年打错了人吗?”
       她摇摇头,不想再说下去。张妈的眉毛挑了挑,嘴张了几下,终是也没话可说了。
       杨子看上去就要死了。他的身体越来越单薄,杨子的妈觉得儿子瘦得快要像张纸了,她简直害怕走到他的床前去。再没什么东西可责怪的了,她便恨上了河边的那些鸟,她认为要是杨子不去看它们就不会遇上这样的破事。“天杀的,”她早上一起来就跑到了河边,来来回回、噼里啪啦地朝鸟群扔了很多石头:“只有头和屁股的东西,滚开。”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不停地挥动着胳膊,不顾腰酸背痛。她还跳起脚冲它们喊叫着,声嘶力竭地,让唾沫挂满了嘴角,一脸的仇恨。
       从河滩回来,她喘着粗气,坐在杨子的床边说:“他们说狗血能治你这病,谁信?……还是李石那黑心,的说得有理,等黄主任过了头七,咱们就去乡上告他,说不定还能给你弄点药钱……”
       杨子妈嘟嘟哝哝只顾自说自话,见儿子悄无声息地躺着,这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凑近看时,发现杨子不知啥时候已经死了。
       杨子一死,杨子的妈立刻就觉得是她把儿子给耽误了,“究竟灵不灵,咋不就试试呢,”她后悔地砸着自己的胸口,哭得死去活来:“你怕丢你那老脸么,”她骂自己,“你那脸也能叫脸吗,你咋就不早点跪到黄主任老婆面前去要碗狗血啊,你这个老东西、糊涂东西啊。你去求她啊,去求求她啊。你啊你啊,你害死了你的儿呀,你这个老不死的,看你以后谁来管啊……”她哭着,嗓子都哭破了,那它眼屎更大了更难看了。
       就在杨子死的当天,杠子和他哥真的拿到了三万块的赏钱。至于死了的狗嘛,被吊在了街东头的柱子上,一直吊了十来天,整个尸体都绿了。因是开了膛破了肚,加上夏天,臭得人几十米开外都能闻得到。
       夏景,编辑,现居海口。发表有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