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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散文一束
作者:张辛欣等

《天涯》 1999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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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夏里我喜欢做两件事。其一是伪造。更精确地说,是对名画的伪造。我的凉亭也是画室,周围被花环绕,阳光充足,还有什么比午后坐在画架前,伴着收音机里的天下话题,偷窃着故去的毕加索、塞尚的思维更妙的时刻?临摹躲避了原创的混乱和艰苦,在大师的笔色痕迹里琢磨。另一件夏天里我爱干的事情是,从完美无瑕,过分修饰,飞速扩张的中产阶级小区逃走。逃到衰败、真实的小地方。一感觉到小区窒息,我就打开地图任意一指,开车走上一遭。
       当我发现,有个家伙在亚特兰大南边一小镇上开了博物馆,展览他自己伪造的古典名画,我来了情绪。网上说,他临摹了二千五百幅世界名画,包括上世纪法国印象派雷诺瓦的《船上的午宴》,十六世纪西班牙维拉斯奎兹的《卖水的老人》。这两件都是我正在临摹的。我得去看看这位同伙手艺如何。
       干热。烤得公路和树发白。把地图铺在方向盘上,开了一个半小时的高速公路之后,拐进乡间的小路。看到镇子的路标了。我经过高大的房子,廊下竖着高大的柱子,是所谓庄园式,还有维多利亚式的房子。耸立三角尖顶。我立刻到了镇中心,因为认出一家电影院。这么一闪神,开过了头,过了一条火车道,立刻开出了镇子,栽进破烂小房子中。路上没车,索性看着后面,把车倒着,又开回镇中心。这是南方小镇到处一律的结构和景象。一头庄园里住着阔人。穷黑人住另一头。而穷白人和黑人隔开,又住一头。隐约着,你好像脱离开中产阶级充斥的当今美国,进了中世纪贵族与农夫的欧洲。谁在这种地方开绘画博物馆,有点邪门。
       小镇中心,一条短街,一个老旅馆,木雕细花的前廊。隔窗看,有茶室,没客人,也没有侍者。古董店。古董店。还是古董店。摆着些三钱不值两子的本世纪小盘子、小碗、布娃娃和旧家具。镇中心标志的老电影院烧毁了,旁边的房子伸个旧招牌,是镇上老报纸,不知道关张多少年了。铁轨生锈,候车室门窗都没了。曾经,来往于道的生意人,下了火车,在旅馆里住上一夜,继续赶路。古董店的地方,笑嘻嘻过烟花女子。这种南方小镇一百年前着实繁荣,四野种棉花,镇上开纺织厂,二十年代末棉虫灾害毁了棉田,纺织厂转移墨西哥,远至中国。而小镇们,立刻地,全部地,衰败下来。在老旅馆后面,透过倒塌的仓库,可以看见生锈的滚筒机里残留着棉花。沿着撒满阳光的小街慢慢走着,拍着照片。街边一座木房,墙上残留着老商标,改做黑人教堂,布道人的声音传出来,浑厚如歌:赞美上帝!放逐恶魔!阿门!跟我一起说,阿门!信徒众声合歌:阿门!在门外倾听着,看小街对面,一个造型典雅的新招牌:国际艺术博物馆。
       里面很大,只有一位小个子金发女子。不是做画人,是管理员。门票四块五。她接过钱的时候,我似乎能感觉到她的心绷得很紧。她给我做解说,而满墙伪作没什么好解释的,她解释环境,解释小镇。说这镇上没录像带店,没音乐带店,连大型超级市场都没有,小加油站卖百货,也卖乐透大奖券,小镇人人买奖券,街上的生意人都恨这个新开的博物馆,因为门票钱会抢走人口袋里有限的小钱。“我们希望吸引小学生来参观,”她说着,偶然看我一眼,眼睛回避接触,“县上开设了挺不错的艺术专题课,小孩比家长们更懂得艺术,真希望通过孩子能把家长们带进来,可是,当春天开馆的时候,学校已经把这一年外出的钱全都花光了。我正在寻找基金会赞助。”她的幽默也充满恐慌。我一边打量画,一边打听做画人。这人是摄影师,也是作家,周游世界,在存原作的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家中临摹名画,常住迈阿密(啊,黑手党出没的地方),巴黎出生(噢,这就解释了他为什么用波德莱尔式的字眼儿--),自称:游手好闲的游荡者。眼下人在伦敦。
       我的好奇心并没被见不到人的沮丧打消:为什么选在这地方开绘画博物馆?就算是假的,也该把假名画放在不太离谱的地方。管理员跟在我身后报告故事,说当这人偶然游走到这个地方,和一个穷学生聊天,一瓶酒下肚,学生悲叹,真想到欧洲亲眼看看古典名作。
        “去就是了。”这位世界旅游者回答。
        “太贵了。”学生说。
        “不算贵呀,”世界旅游者说,“有个几千美金就能把欧洲绘画逛上一遍。”
        “但绝大多数人付不起这样的旅行费用。”学生回答。
       据说这位世界旅游者受了震动。他从来没有意识到穷人不能自由旅行。我在伪作前被震动着,我也从来没有想到,居然有人不知道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不可能自由行走。不论是经济的,还是护照的原因。不过,这位游手好闲者生出一个念头,既然穷人被隔绝在穷乡僻壤,不能贴近伟大艺术,为什么不把伟大艺术带到人跟前?哪怕是仿制的?他搬到小镇来了,买下一座庄园,他说服同样住庄园的邻居,捐出小街这栋旧房,曾经是卖衣服的商店,他把自己的伪造画陆续搬来。我复制过的许多画,包括十五世纪荷兰画派博尔霍斯的《乡间的婚礼》也在这里。诚恳地说,他比我技法熟练,但我这件伪造品比他好,看笔触,他画得太快,不够古朴。在曾经挂过领带、短裤的地方,现在悬挂着凡高、毕加索、比沙罗、达里。让我一一回忆我看过的原作。除了我,馆里没有其他观众。据说节日和周末来少数外面的人。这位不停说话的女人学的是艺术史,从精妙、世故的北方波士顿来。我看看她,也避免过久观察。显然,从那个文明老城到这个不能再偏僻的地方来的小个子女人,怀着巨大的梦想。因为她说,她希望不断会有艺术家来探访,这样,她就能开个艺术材料的商店。这里从来没有这种商店,在十三英里之外,有个大学,学生会成为艺术支持者,镇子外有个废弃的运动场,可以改造成希腊式的露天剧场……她不停地说着,我不断倾听着绷紧的内心。
       我走了出来。开着车又过小镇外的黑人住宅区,然后过穷白人的住宅区。再次被潦倒的烂屋顶震惊。穿着破裙子的黑女人坐在廊下瞪着我,挺着啤酒肚的白男人也坐在廊下瞪着我。我很困惑,精神也同处困顿中的穷人要看贫穷的《卖水老人》吗?真正的艺术是不是只能产生在艺术群体的高度碰撞中?“艺术”是不是只能在有着艺术品味的地方存在?困扰我的是,当那个曾经的中心,在我眼中已不再是艺术灵感的中心,我究竟到哪里寻找?车转上高速公路,混入干热、白色的午后。所有高贵的、效果可疑的精神呈献都留在脑后,那位学艺术的女人神经质的肖像在眼前晃动。
       张辛欣,作家,现居美国。主要著作有《在同一地平线上》、《北京人》等。
       莫斯科印象
       一 “沉重”的人
       到了俄罗斯,首先让我感到特别诧异的是,几乎见到的所有的人都十分严肃,沉默且不苟言笑。俄罗斯本来就地大人少,那著名的、有着堂皇壁画、铺满大理石的莫斯科地铁,永
       远也不可能像香港地铁那样“沙丁鱼”般地挤满人群。车厢内,尽管是上下班,也不太多人,没人遮挡我的视线,我可以仔仔细细地看看前后左右的人。我看见脸蛋很标致、俏丽的俄罗斯少女、满脸沉思的虎背熊腰的男子汉、一脸沧桑皱纹的老伯伯、老婆婆甚至是瞪着两只大眼睛的婴孩,他们都没有笑容,也不大讲话,即使是看得出是一道搭车的。他们有的在看书,有的低头沉思,抬着头仰着脸的,大都目光很遥远,也很沉重,沉重得叫人暗暗吃惊。列车轰隆隆地经过隧道,车窗上,反映着一张张严肃而沉默的脸庞,真令人有一种超现实之感。
       二 俄罗斯女孩
       俄罗斯的少女特别美丽。很精致的小巧脸庞,很深很亮的大眼睛和深深的眼神,叫人一见难
       忘。看见她们,脑海里自然会浮现文学作品中的娜塔莎、安娜·卡列尼那、冬尼娅、齐娜伊
       达等美丽而不朽的身影。俄罗斯姑娘大都高挑,白皙,腿长且冷漠高傲,大有拒人以千里之
       外的架势。
       在外地旅行,风景名胜前或熙攘大街上,我有时会叫住过路的或驻足的当地人一起拍张照片
       ,记忆所及,不管是欧洲人、澳洲人或东南亚人,从没有人拒绝过我。每一次,人们总是笑
       容可掬地满足我的小小愿望,唯独这次就没那么幸运了。我们在红场边莫斯科最著名的古姆百货商店闲逛,那百货公司的建筑很独特:屋顶特别高,走廊很宽敞,玻璃的天花可以自然采光。初秋的阳光从玻璃上折射了下来,暖暖地晒在一位金发少女身上,这位容貌酷似演《苔丝姑娘》的娜塔莎·金斯基的少女正在卖传统的俄罗斯木制娃娃,小摊子上一个顾客也没有
       。我们走过去,挑了几个色彩鲜艳的娃娃,然后比划着用英语告诉她说:希望跟她一起拍张
       照,讲了两次,她都坚决地摇头,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
       后来我不死心,在红场和列宁墓还央求过两位美貌的俄罗斯少女合照,但是两次都碰了一鼻子灰。
       三 “夜之女”
       入住莫斯科大酒店之后,我就发现夜晚有打扮得非常时髦的女郎坐在大堂内。起初我并不为意,只是像常人一样,对这些年轻貌美的女子多看两眼,后来就有点奇怪:怎么愈晚愈多这种人出没,她们在酒店大堂内走过来走过去,穿着吊带黑色晚装或短裙,露出雪白的臂膀和长腿。我一直不肯往坏处想,那是因为她们并非电影镜头中的庸脂俗粉、烟视媚行,她们不苟言笑,看上去冷漠高傲,甚至还有几分高贵——男人看女人跟女人看女人真是大为不同,当无意间听到一句“男团友”向导游打听那些美丽而高贵的少女是否“特殊职业女性”时,我简直惊讶得说不出话,更惊讶的是导游竟然点头称是,并说:“只要两百美金就有交易!”
       四 谁比谁漂亮
       我有个感觉:俄罗斯少女比起同样是白种人的欧美少女来得漂亮,我为自己的观察所得感到
       奇怪,但又一再证实自己的眼光没有错。按理说,当前的俄罗斯还很穷,经济情况远远比不
       上欧美,女子的打扮化妆甚至营养自然也跟发达国家不能相提并论,但是为什么会有这种结
       果呢?
       我后来自己想出了道理。为什么俄罗斯女郎会令我觉得她们是美人中的美人——并不在她们的相貌,也不在于身材,只在神态与气质。欧美的漂亮少女大都开朗活泼,充满阳光气息,她们像太阳一样散发光芒,有时会显得过于耀眼而具侵略性。俄罗斯少女则不是,她们比较“酷”,很少笑脸迎人,因此反而令人觉得更有深度且吸引人多看几眼,而愈看就愈美、愈有味道。发达国家物资太丰富了,少女营养过剩,像小树一样有时会太过粗壮,俄罗斯则不同,在养料有限的土壤中攫取营养,她们因着年轻富有活力,因此得到的较多却不过份,这些树长得最好:修长、柔软、坚韧、富有弹性,她们迎风摇摆,婀娜多姿,自然美妙……可惜的是,“美妙”光阴并不长久,随着岁月的增长,少女时期一过,便荡然无存了。
       五 安迪和莫斯科大学
       安迪给了我一个惊喜。去俄罗斯之前,我想这下糟了,连我的“英文翻译”也应付不了了—
       —虽然他很尽职,出发之前还请朋友教了几句“您好”“早安”之类的俄语,但很明显的,
       那是完全不足够的。可是,没想到的是,我们的导游、一头金发的安迪居然能讲很不错的普
       通话。原来他在北京大学修过中文,为了表示“此言不虚”,第二天,他还特地穿了一件印
       有毛泽东笔迹的“北京大学”T恤给我看。有了普通话,沟通起来方便多了,我很快就知道
       三十不到的安迪,除了中文之外,还懂英文、泰文、缅甸文和日文。原来,他父亲是前苏联
       的外交官,在亚洲多个国家呆过,而他本人更是毕业于著名的莫斯科大学东方语言学系。年
       轻有为、懂多国外语的人才用来当导游、收小费,使我觉得不可思议,于是我问安迪:“您
       不觉得自己大材小用吗?”“当然不,”他笑着说:“我才不愿干我父亲的工作,政府官员
       钱太少了!”
       离开莫斯科的前一天,我们到莫斯科大学游览。秋天的莫斯科天朗气清,像极屠格涅夫形容
       的:“整个天空现出一色的蔚蓝;天上只有一片淡云,半在飘浮,半在消散。没有风,天气
       和暖……空气就像新鲜的牛奶一样。”这座全俄罗斯最著名的学府,校园内格外宁静,到处
       弥漫着草木的芳香。我们在校园里漫步,浏览古老而雍容的校舍。安迪告诉我们,这里的学
       生宿舍很大,房间很多,一幢又一幢,掩映在花草树木之中:“如果一名十岁的孩子住进来
       ,每天晚上睡一个房间,当睡完所有的房间后,他已是九十岁的老人了。”
       六 列宁墓
       红场上的列宁墓是观光游客必到的旅游点。穿过修剪得十分整齐的笔挺松树和青青草地,我
       们鱼贯进入陵墓——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瞻仰领袖遗容”,心里有点害怕。说真的,至今我仍然认为,只有亲人的遗体是不叫人害怕的,所以摆放遗体以供参观实不必要也不环保。
       经过木头人般的军装警卫,我们来到冷飕飕的大厅。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玻璃罩子内的列宁遗体是光芒照射的,一下子吸住了所有的目光。列宁的遗容倒很安祥,熟睡一般,光光的脑袋上一丝头发也没有,但是眉毛、胡子,甚至眼睫毛却丝毫毕露。整个人蜡做的一样白,小个子。跟小时候在《列宁在一九一八》、《十月革命》里看到的一模一样。香港来的游客像我这般仔细看的极少,大都匆匆走过。但是,令我觉得有点意外的是,跟在后面的俄罗斯人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很慢,神态非常虔诚,他们中间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襁褓中的孩子。
       经过黑暗的隧道来到陵墓外边,这里有许多前苏联将领或领导人的坟墓,我们看到斯大林、勃涅日涅夫等名字。我想找寻因为参加十月革命而牺牲的美国著名记者迈克·李的坟墓,但遍寻不获。多年前我曾经看过以他的生平改编的电影REDS(《乱世情天》),印象极为深刻。影片说他是葬在红场上的唯一外国人。
       舒非,作家,现居香港。有多种著发表。
       天体浴
       苏立群
       去年我全家到德国南部巴伐利亚度假,在距慕尼黑城半个小时的一个天体浴疗养浴场有一番未曾体验过的经历。
       德国人很喜欢运动,他们对身体健康的概念是要与自然和谐。从这点出发,浴——就是要使躯体清洁,通过天然的水洗涤和去除疾病,所以应该全部裸露;大家既然都是来洗浴,性别降成了次要问题,他们把注意力放在高质量的洗浴环境上。其实不仅在德国,欧洲有几个国家都有这样的浴场与游泳场。我去的这个地方,它的水是含多种矿物质的温泉,因此是一个很好的治疗疾病的场所,是周围的百姓常去的疗养之地。
       对此去处我早有耳闻也愿意前往,不过,这次去温泉裸洗的动议来自我妻子的朋友,我倒是
       揣摩了一阵。若是我自家去裸浴一番无妨,反正谁也不认识谁。进去后,享受的是温水的洗
       涤,既然大家都是光着,我们也无从害羞,我想在那种场合,谁要是穿着衣服,反倒成了众
       矢之的,该不好意思了。可我妻子的朋友是女性,过去有过相当的交往,我要是在她面前不
       穿衣服,换句话说她在我面前赤条条的,心里总是有点儿不踏实。缘于此,我用眼睛扫了她
       两三回,意思是我们自己去就可以了,可她全然不去接我传递过去的信息。我再看我妻子,
       她并无异议。看来我的顾虑是多余了,她们到底比我年轻十几岁,又是长期在西方生活,不
       觉得这怎么样,于是找了一天,我们从慕尼黑乘火车前去。
       一路车上,一个念头闪过,我忍俊不禁,妻子问:“有什么可笑的吗?”我避而不答。那个
       闪念是:如果是一位男性的、与我们家稔熟的朋友邀请我们去,我是不是会欣然允诺?
       到了那儿,先买了票,票分几种,因为洗浴的方式不同价格亦不同。其中有国人熟悉的桑拿
       ,也有温度更高的干蒸浴,还设有面向病人的按摩以及各类理化疗浴。进去后除了有残疾
       人专门的换衣处外,大体与游泳池的换衣间相似:但换下衣服后尚需穿泳衣入场。在进入一道金属杠后,便是浴区,推门进室,大家迈步站在水篷头下,就应该是脱掉身上的泳装的时候了。我与我儿子、我妻子与她的朋友分别进入有隔离的淋浴间,等出来时我们虽都是光身
       ,
       但四个人都披着事先带来的浴巾,几个人稍一商量,很自然地“她们”跟“我们”分头去洗不同的浴。我和儿子去的是桑拿。
       在桑拿室,我先是隔着玻璃往里看,腾腾的水汽中,能朦胧看见人们安静地坐着。于是我们
       也
       进去了。果然七八个“天体”在里面,我即把浴巾拿掉,找了一个空的位置坐下,儿子与
       我隔着几个位子坐着。先是一个和蔼的笑容从我的左边传给我,是一位四十左右的女人,她
       的周身汗津津的,她往旁边挪了挪。我报以微笑,感谢她的好意,其实地方也够了。
       这时里面很安静,热气已经消散了不少,我用余光可以看见一个个光着的人。至少有四个是
       女人,其中一个坐着的姿势很怪,她是盘腿在木板条上,双手放在膝头,掌心向上,大指合
       着中指,在坐禅。大家都垂着眼皮,极偶尔地动动身子。再一会儿热蒸汽从地下的铁纱盖冒
       出来了。我的头皮开始往下滴汗,然后是后背,痒痒的,只几分钟,我也成了个水人。
       一共坐了十几分钟,汗出了不少,我才与我儿子出来。出了门没有雾气,顿时凉爽了,大脑
       也清醒过来,眼前便出现了裸体的“天堂”。
       幼时我常在北京跟我父亲泡澡堂子,所以几十个赤身露体的人也常见,洗完了澡,毛巾也不
       用盖,往有木隔的床上一仰,澡堂子里的过堂风和特有的尿素味儿掺合在一起,凉凉地兜过
       你的身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劲儿;二两花生米儿,一壶香片,再高兴就叫个修脚的来
       ,让他们用宽头细把儿的锃快的刀给你片下厚厚的老茧来——当然这多是大人的享受。我
       眼下的身体不光有男性,也有女性,而且女性居多。我虽知道这里的人早习以为常,但我仍心跳加快,于是匆匆地穿过人群,向太阳能浴走去。在那儿,一眼望去,简直就是裸体的展览:一排八张靠近右手的床,头朝墙跟脚冲着我们,每张床上或仰或卧着一具胴体,他们的上方是太阳能灯。因为灯光强烈,他们就跟被晒的新鲜的鱿鱼似的。其中有一个老太太,胖得把一张床铺得满满的。在她的旁边,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不过二十出头,她仰着,闭着眼睛,不胖不瘦,或者说该丰满的地方丰满,该纤细的地方纤细,而本来就白的皮肤在灯下就更白得显眼了。我朝一个空床走过去,经过那年轻女人时,她睁开了眼,大概见我是个东方男人,就扬了扬眉,是惊奇还是什么我不清楚,但样子很好看,既礼貌又亲切。我在那个床
       躺了下来,与她只有一米间隔,也闭上眼睛,不过有时看看天花板,有时侧眼看看她。我不是在做梦,一个活生生的裸体女人近在咫尺。
       一个疗程过后,我朝门口走去,看见我妻子和她的女友站在我的面前。当然,什么都没穿,
       我有点慌,不知是慌自己还是为我的妻子慌。幸好她们马上就有了床位,反正当时我一句话
       都没说出来。
       接着我看见窗外一小井露天的院落,有几丛花和一棵丁香树,还有几个人在躺椅上坐着乘
       凉,我也想找个凉的地方呆呆。可等我站到外头还没两三分钟,就觉得寒气刺骨了。我不算
       瘦,在家里是有名的不怕冷,我妻子总是说我皮厚,她与我对冷的感觉至少相差五摄氏度,
       但我仍然在这天败下阵来,三步并作两步蹿回室内。回头一看,不光那几个乘凉的男士依然
       故我,刚才
       那位曾躺在我边上晒太阳灯浴的青年女子也静静地坐在那儿,一泓月色照在她曲线分明的身体上。
       稍顷,我看妻子她们从过道的那头走过来。我的心又悬起:她们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越长
       长的一段甬道到我这儿来,而那两边都坐着“天体浴者”。整个浴场几乎没有东方人,她们
       可说是“稀罕物”。她们过来了,果然引起了人们的注目,尤其是男人,我不懂他们的语言
       ,但是从表情看得出,他们喜欢看我的妻子。东方的女人有玲珑与细嫩的美,她们的美不夸
       张,是收敛的、含蓄的,也带一点点羞涩。我妻子当然感到了男人们的目光,她并没有躲避
       ,只是眼睛一会儿埋下,一会儿又直直地望着我走过来。她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们彼此太了解了。
       在她们坐下后,从入口处走进了一对年轻的恋人。他们立刻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这是两个对
       比鲜明的身体,男子大约身高一米八多,肌肉发达,特别是臀部与大腿绷得紧紧的,脸是
       阿波罗
       般的神采,强健的脖子跟突出的喉节像雕塑似的。他的女友浑身像是裹了一层金色的软毛,也是圆圆却是肉感的臀部,腰的地方优雅地凹了进去,两个喷薄着青春的乳房不大,但是亭亭款款。她的脸刚刚从孩子变成成人,所以风韵只能在稚气下隐隐所见,作为一个女人,她
       的美丽欠成熟,有点儿鲁莽。
       我猜测他们大概常到这儿或者是类似的场所,所以已习惯大家的眼光:他们知道他们给予人
       们什么。在两个人短短的对话后,男人搂住女子的腰慢慢向桑拿的地方走去。
       我看了妻子一眼,她说:“好看,真的好看,都好看。”
       我点点头。感谢这个天体的场所,给我机会能这么仔细地观看一件件巧妙而天成的艺术品:没
       有任何装饰,就像来自远古,来自热带的原始雨林。不由地使我想起了英国如画的乡村,也想起了苏格兰八十五号公路边的紫樱与黑山白水,一切都是自然的莽力所造,这种美是活的,是难以解释的。
       苏立群,作家,现居英国。主要著作有《死亡湖》、《朗世宁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