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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有点火
作者:周洁茹

《天涯》 1999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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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英上公共汽车,车厢表面画着一只广告兔子,兔子说,191 ,192,呼我,程英就笑了一笑,在心里想,有谁的传呼是191呢,倒是可以呼他一下。
       程英长得很高,双层车又很矮,程英想着兔子和传呼机的时候,把头撞在了车顶上,车顶板是空心的,发出了清脆的声音,车厢里就有很多眼睛望过来,望过来之后就是持续不断地望着。程英开始烦躁,觉得这一天真是不顺利。
       程英能够在很多凝视的目光中长时间地静止不动,像所有懂得如何装扮自己的年轻女子一样,程英装扮过后就是一个美女,美女程英优雅地抚弄了一下头发,眼睛优雅地往窗外望去,外面有很多楼和车,它们每天都会长时间地堵塞在一起。
       程英站在车厢中央,微倾着身,双手环在胸前,每天程英都尽量避免和很多人身体接触,可是每天下班的时候都有很多人挤公共汽车,而且民工们会把铁铲锯子什么的也带上车,那真是非常好看的一幅图像,先生和小姐们,有淡淡的香水味道,贴在一起,民工和阿姨们,有淡淡的体臭,也贴在一起,一整节车厢就变成一卷康师傅苏打夹心饼干,三层苏打,两层夹心,一层过去,又是一层,一层又一层,可是即使他们都搅和在一起,他们也截然不同。唯一类同的就是他们都很疲倦,人疲倦时的表情是惊人的相似,就是猴子也一样,当然猴子的表情要单纯得多。
       程英习惯于在公共汽车里想一些事情,程英想的问题通常就是,每个人都在奋斗,奋斗过后就是很累,而奋斗的目标就是为了要一张床睡觉,拼了命地奋斗和随便地奋斗,结果都是为了要一张床睡觉,那么为什么还要去拼了命地奋斗呢,难道晚上可以去睡几百张床吗?程英想来想去,最后对自己解释说,民工们是要去睡木板床的,而自己是要去睡水床的,床的质量非常不同是因为奋斗的质量非常不同,于是拼命奋斗是必要的。
       程英在疲倦和思想中昏昏欲睡,可是她仍然感觉到右边有东西在动,而且动静非常大,于是程英往右边看,就看见了一只手,正伸在自己的挎包里。那手很镇静,不慌不忙,而且挑来拣去,程英以为自己有了幻觉,就眨了一下眼,眨过之后,那只手还在包里面,程英就有些慌张。程英很想叫出声音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她只是在紧张,越来越紧张,并且全身都快要动起来了,可她仍然什么也没有干,就像在梦里被杀一样,总要逃跑,可总是怎么也动不了。
       手缓慢地找到了钱包,缓慢地和钱包一起游了出来,很快就要消失,程英终于发出了声音,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你干什么?!!程英很慌乱,不知道除了说你干什么之外还要说些其他什么,于是她不得不一再地重复,你干什么,干什么,什么……她的声音变得很异样,尖细,颤抖,并且一声比一声高,最后近似于惊叫。与此同时,她终于抓住了那只手,那只手冰凉,像冻僵了的蛇,程英大吃一惊,程英从没有用这种方式去触摸别人的手,程英从来都很害怕触摸自己身体以外的任何东西,程英在想也许大多数的其他人血都是冷的,于是他们的皮肉也是冷的,那么触摸到太冷的东西就会感觉不好,就会大吃一惊。果真是这样。程英很想立刻就放开那条蛇,找一个角落,去呕吐。
       马上就有很多人围过来看,这样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着的,因为现在的小偷都很镇静,技术就不那么重要了。程英曾经见过一个非常没有技术的孩子,他跟在一个老太太后面,他贴得很近,几乎一直都是在贴着那个老太太走路,可是直跟到商厦的大门口,他还没有得手,直到商厦里的每一个人都觉得异常,他们都停留下来,站在旁边指指点点,他才放弃目标,逃掉。而所有的目标都很愚笨,他们什么也感觉不到,果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那真是一个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楚的道理。
       现在的状况是程英亲自抓住了小偷,小偷穿戴得不怎么破烂,脸也不怎么凶狠,但是五官很清楚,就是那种看过一眼都会记得的那种面孔。
       程英放了手,小偷也不趁机跑掉,而是很认罪的样子,垂着手,站在那里,他的普通话说得很好,他说,你不要送我进去,因为我会不认账的,因为我身上已经没有你的钱包了,你的钱包已经在别的地方了。程英看了他一眼,把手提拿出来拨110,接线小姐温柔极了,声音像寻呼台,程英一时间有了错觉,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小偷,自己的钱包,捉住小偷的手,什么也没有发生,自己在打传呼,给一个朋友,就这样。
       小偷看着程英打完电话,他仍然很镇静,他又重复了一遍他说过的话,你不要送我进去,因为我会不认账的,因为我身上已经没有你的钱包了,你的钱包已经在别的地方了。
       程英和小偷一起下车,有一些热心的观众也下了车,因为大家都在使用月票,所以大家是不用重复购买车票的。他们很热心,他们对程英说,虽然你是一个看起来没有什么力气的小姐,但你是不用担心的,因为我们都会陪着你一起在这里等110,而且我们可以作证,他的确是偷了你的钱包。
       程英不想说谢谢,因为这么多人围着看,她的头很疼。程英一直在看着小偷,他的脸色很好,红润,健康,而且有丰富的光泽,现在他就像一摊稀泥,摆出了任由处置的样子,嘴角却往上翘 ,而且眼白很多,似乎又有一种傲慢的意思。程英觉得傲慢的小偷的确是有点难弄,可是程英一点儿也不仇恨他,真的,程英想目前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再让他傲慢了,那是一定要110来了以后才能办到的事情。
       倒是观众们都很高兴,虽然大家都很累,但这样的事情毕竟也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于是观众们开始评论,观众甲说,真是高兴,有一次我发现我的裤兜被掏了,但我一直都是把钱揣在裤腰里的,小偷什么也没有偷到,真是高兴。观众乙说,这算什么,我在裤兜里放着一卷卫生纸,还有我写的一张小纸条,你偷我钱你他妈傻×,乙说完,独个儿呵呵笑了一通,甲不理他,并且白了他一眼。
       观众丙说,红梅公园的后门口也有很多小偷,都是一点点大的小孩,上来就抢你的包,什么也不怕的。
       观众丁在旁边附和,是啊是啊,那些孩子都笑嘻嘻地,要是被你逮住了,就笑嘻嘻地把东西还给你,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旁边就有很多观众饶有兴趣地听,听完之后大家叹气,纷纷在心里想,红梅公园的后门口果真是一个凶险的地方啊。
       这时站在程英身后的观众戊靠近程英,观众戊是一个看起来经历了很多风霜的男人,他的声音很低沉,但是富有经验,他是这么说的,最好还是不要报警,因为你只会什么都得不到。
       程英看了戊一眼,戊马上就把头低下去了,程英只看到戊的头发,里面有很多头皮屑,夹杂在头发里面,象夜晚的星星。程英马上就怀疑到他们是一伙的。程英在心里想也许钱包就是转手到了他那里,那么现在应该稳住他,等110来了以后,再突然提出来把他也一同带走。
       傲慢的小偷又开口说话,这句话他一定是每天每天都说,所以他从不说错一个字。你不要送我进去,因为我会不认账的,因为我身上已经没有你的钱包了,你的钱包已经在别的地方了。
       程英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一定会眩晕,于是她安慰自己说,唯一的方法就是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听,只管等警察来,一切都只等警察来再说。
       傲慢的小偷又说,你抓着我确实是没有用的,因为我有搭子,我们当然是不可能单独出来做的,你的钱包我一到手就转到搭子那里去了,你可以跟我去取回你的钱包,只要你不送我去派出所,这样好吧。
       观众们就发生了分歧,有的观众说,不要相信他,应该一如既往把他扭送到派出所里去,有的观众说,也许跟他去拿才是一个好方法。
       傲慢的小偷得到了鼓舞,声音大起来了,说,你应该相信我,没错的。不然这样,我先把钱赔给你。小偷说完,从兜里掏,掏了半天,掏出几十块钱来,说,我身上只有这点,先赔给你。
       钱不重要。程英说,只是钱包里面有我的身份证,那才是最重要的。
       程英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被偷过钱包,那些钱包毫无例外都是一去不回了,除了小荷,小荷在钱包被偷后收到过一封信,信里是她的身份证,只一张身份证,装在一个空信封里,从1800公里以外寄过来。小荷和程英争论,小荷相信那是小偷寄回来的,小偷良心发现,而程英相信小偷把空钱包扔在那个1800公里外的陌生城市,一个过路人捡到钱包,发现钱包里的身份证,就寄了回来。当然那只是因为小荷运气好,更多的情况是什么都不会回来的,于是程英不抱什么希望,但这一次程英在现场就抓住了小偷,接下来要怎么样,程英倒是一点经验也没有。
       程英又望了小偷一眼,小偷的脸色仍然很红润,110仍然不来。等待110变成了一件令人紧张的事情,在警察出现之前,程英确实不知道把小偷怎么处置,他站在那儿,很百无聊赖的样子,可是又不能揍他。程英对自己说,现在我倒是有点火了,可是我不能怎么样,因为我怕事,所以我只能等在这儿,等着被处理。
       天色很快就暗下来了,几分钟之内,完全就变成了黑夜,程英看天,情绪越来越坏。观众们也有些不耐烦,有一部分已经偷偷地走掉了,另一部分给了自己最后五分钟,如果110五分钟之内还不来,那么我们就走,他们说。还有一部分非常坚决,不看到结果,我们坚持不走,他们说,如果太累的话,我们就蹲下来好了,总之我们不会轻易放弃的,他们说。
       程英还是站着,越来越累,越来越后悔,只希望事情能早点结束,她望着小偷,在心里想,你倒是跑掉算了,你为什么不跑掉,你现在就可以跑,跑得飞快,我一定追不上你,你为什么不跑,跑吧跑吧,干脆跑掉算了。可小偷只是换了条腿站着,甚至连站立的位置都没有做太大的移动。小偷换过腿后又说,你抓着我确实是没有用的因为我有搭子我们当然是不可能单独出来做的你的钱包我一到手就转到搭子那里去了你可以跟我去取回你的钱包只要你不送我去派出所这样好吧。他仍然说话很快,仍然一个字都不说错,说话的同时他左顾右看,完全像没脑子一样,好像自己是个局外人,一切都和他没有什么关系,说完,他换了口气,准备再说第三遍。
       程英马上就说,我同意。小偷倒吃了一惊,眼珠子有些滞,在原处发呆。
       热心的一部分观众马上站起来说,我们陪你一起去,你不必害怕。程英看他们殷切的脸,觉得他们都很像小偷的同伙,越看下去就越觉得他们像,周身马上就有了一种恐惧的感觉,好像身在一个贼窝里,到处都是他们的人。
       正犹豫着,小偷倒活跃起来了,哦哦地叫。
       程英顺着他的眼神往远处看,看见一群奇形怪状的人正往这边走,领头的是个黑脸女人,看第一眼她的确是个女人,可再看第二眼,她又不像个女人,程英看了无数眼,对自己解释说,她确实是一个女人,可她确实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女人。
       黑脸女人风范很好,缓慢地走近,哦哦地应小偷的招呼,她的手下们忙碌地给她辟出来一条小道走,黑脸女人径直往程英这边来,肩膀有些肥,直往程英身上靠,程英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奇怪,因为这一天已经什么都发生了,110的接线像寻呼台的小姐,声音又糯又甜,小偷像一个轻度的精神病人那样熟练台词,现在又出现了一个非男非女,什么都是不奇怪的,程英只以为自己在打光盘游戏,什么都可能发生,妖怪们长得稀奇古怪,招式和道具到处都是,主角死去了还会复生。
       怎么了怎么了?黑脸女人问话。
       应该的嘛。黑脸女人说,你应该跟他去拿嘛。
       有好处的。黑脸女人说,相信我。
       报什么警?黑脸女人说,没意思的。
       程英和程英的观众们一句话都没有说。观众们都有一种拎不清就不要拎的清醒头脑,而程英是因为心情好起来了,她开始微笑,望着黑脸女人。
       这样吧。黑脸女人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一定怕我骗你。
       这样吧。黑脸女人说,我把我的呼机押在你这儿,你拿到了身份证再把呼机还我。
       这样吧。黑脸女人说,你现在就跟他去,我在这儿等你,我是绝对相信你的。
       黑脸女人说完,把寻呼机从裤腰里拽出来,往程英手里塞。
       一个实在憋不住的观众缩在人群中间小声地插嘴,小姐你要仔细看看寻呼机是不是假的。
       黑脸女人生气极了,一把抢过寻呼机,你们不相信我吗?我好心帮帮忙,你们倒不相信我。
       其实我又不认识你们,我只是做做好事情,倒被你们怀疑。黑脸女人又补充说,好人没好报。说罢,站在旁边冷笑,程英看看黑脸女人,看看身边的观众,只觉得大家都在演一出戏。
       正演着,附近派出所的摩托车倒先到了,很威武的两辆偏三轮,坐着两个高大的民警,蓝白警标,警灯鲜红,从派出所出来就开始发光,发出声音。黑脸女人和她的手下马上就消失了。
       程英镇静着,把情况大致说了。警察之一就说,通常这么处理也是好的,你跟他过去拿。警察之二就说,或者这样,我们一起去拿,你是不用担心的,因为我们会去换便衣,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把他们全部都逮住。
       傲慢的小偷没有说话,也许是因为他懒得说话,在程英和警察的对话间隙他抠了会儿鼻孔,打了无数个哈欠。他都没有看那两个警察一眼。
       程英的情绪与小偷很类似,她望着警察,觉得他们似乎是假的,即使不是假的,也是弱智。
       很快地,110的车也来了,程英只觉得一切都从110来了之后开始真正地混乱,派出所的三轮摩托车,热心的观众们,程英都不去管他们了,只盯着小偷,看他上了警车才放心,也有隐隐约约的预感,只觉得这件事情是不会有什么进展的了。
       程英把小荷叫出来吃晚饭,小荷刚刚做掉了一个孩子。
       失去一个孩子和丢掉一个身份证,其实都是一样性质的事情。小荷说,它们都会很麻烦,可是怎么也不会有关系到生命那么重要。
       程英喝茶,忽然想起了观众戊,那真是一个神秘的男人,说的话很奇怪,头发里有很多头屑。
       小荷又说,从一开始就错了,你怎么就那么呆呢,你喊什么,他当然是在偷你的钱包,你喊什么呢,你应该一言不发,迅速地抓住他,然后你就应该跟他去拿,你应该很坚决,什么都不怕,更重要的是,你应该很地下很隐秘地做这些,你不该让那么多人都介入进来,你明白吗?可你把一切都弄糟了,现在又有什么用,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总之从一开始你就错了。
       程英认为小荷说的都是废话,就想说些别的什么,就说,怎么会有孩子呢?怎么会?真是件奇怪的事情。
       小荷皱眉,假装没有听见程英的话。
       程英就回到了自己的身份证上面。也许我还会掉身份证,以后还掉,一直掉下去,我有什么办法呢,小偷越来越多。
       你不要再去挤公共汽车了,那是最好的办法,你就永远也不会在公共汽车上被人偷钱包了。小荷说,就像我现在这样,永远呆在家里,身份证永远都不会掉,就像我这样,去找个情人养你算了。
       程英和小荷的香港情人吃过饭,那是个六十六岁的社交名人,六十六岁的社交名人说,就是因为小荷跟我的时候还是一个处女,我才养她那么久,不然,就像所有的妓女一样,很快地就会被扔掉。他果真有社交名人的风度,可惜他太张狂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有那么多的钱。
       程英就说,你怎么还会有孩子,他那么老,所以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你该不是干了些别的什么吧。
       小荷就有些慌张,我干什么?小荷说,我什么也没干。
       程英就说,也许他会杀了你,真的。泰国的人妖在身边养一些漂亮的男子,可是如果那些漂亮男人背叛他们,他们就可以杀掉他,并且把他们剁成几大块,可是泰国的法律保护他们,法律认为他们没有罪,也许以后我们也会有这样的法律,太老的男人可以杀掉背叛他的年轻女人,这样才公平。
       小荷就有些忧愁,小荷坐着,眼神有些散,小荷自言自语,我的身份证是永远不会掉的,我不出门,我呆在家里……
       程英赶上了末班车,程英得到了一个座位,当然那是很少见的事情,公共汽车永远都很满,每一个座位都没有空。程英坐着,往右边看,就看见一辆漂亮的白本田,车里的男人在打电话。程英很快就把头扭到另一边去了,当然车里的人不会望旁边的公交车,而且即使他望了,他也什么都看不见,可程英执意要把头转过去,程英说不出为什么要这么做,程英有些紧张。今天果真是什么事情都集中在一起发生了,接下来还会发生些什么呢?程英在想。等待红灯的时候很长,程英不自觉地又把头转回去看车里的男人,他仍然在打电话,程英想起来了,他的呼机倒是191台的,很吉祥的一个号码。
       可我明天还一样要挤公共汽车,程英对自己说,什么都没有变,我还得坐公共汽车,因为奋斗的质量是非常不同的。
       程英等了几天,派出所那里一直没有什么回音,就打电话去问,电话那边态度倒是很好,亲切柔和地解释了一番,告诉她,给那个抓住的小偷吃了好几顿生活,而且把他女朋友也找来审了,他就是死活不认账,现场又没有什么证据,所以怎么着也没有用了,小姐您的钱包是再也回不来了。
       程英叹了口气,想着接下来就是去日报登遗失启事,然后又是跑派出所,花费十三元人民币拍免冠小照,争取一张临时身份证。程英一直在想那个观众戊,程英只愿意去相信他有过相同的经历,于是心里就好过起来,这样的事情也许每天都在发生着,那就好了,大家都一样。
       周洁茹,作家,现居常州。著作有小说集《长袖善舞》、《我们干点什么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