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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语文]战地日记(下)(1979)
作者:植展鹏

《天涯》 1999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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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间语文资料:日记020号
       3月3日
       夜里不知什么时候,天上下了一阵雨。
       敌情通报断断续续传来,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搞得连队相当紧张。坦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约11时,连长接到团部正式通知,前方敌情不明,坦克停止前进。
       坦克在大山脚下,利用茂密的松林隐蔽。大山无名,海拔近千米,似一柄纯剑。山顶云雾升腾,很响的山泉水冲下山脚。松树粗大如桶,蔬(疏)密有致。连长放心不下,派了游动双哨,又在坦克的四周布下了防步兵微型地雷,提防敌人特工队的袭击。
       战士们或坐在坦克里抽烟,或躺在装甲板上聊天。连长说,既然走不了,也睡不了,不如大家玩玩吧,于是打开雨布围坐在一起。指导员说,我唱支老掉牙的歌吧,名叫《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指导员唱完,大家都没鼓掌。有个老兵说歌太老了,鼓掌没意义。指导员听兵这么说,笑着请连长讲故事。
       连长给大家讲的是抗日战争期间,东北野战军8个女战士在日寇的追击下,集体投江的壮烈故事。故事讲完了,兵也不鼓掌。连长问,怎啦,讲得不好?兵都你看我,我看看你。有个兵说,我在读小学时就听老师讲过,老掉牙了,提不起劲。
       指导员见大家情绪不高,立即说,大家可能太累了,还是回到坦克里休息吧。兵一散,连长就问指导员,今天大家怎么啦?思想不对劲呀!指导员说,不要急,这是战争给士兵带来的心理障碍。我在大学里学过战争心理学,随着环境的改变,他们会有新的表现的,不用担心。连长说,胡扯,以前怎没听你说呢。指导员辩解说,以前没打仗,我怎能向你说清楚呢。
       林中很静,偶有鸟叫,阳光冲破寒气织成的灰暗,闪闪烁烁地照射在坦克上。我躺在装甲板上,眯着眼睛看松树上窜跳的松鼠。躺在我身旁的陈胜,突然低声哭了起来。我问他哭什么?他说想家想得很伤心。我劝了又劝,他才收了眼泪。左侧坦克上有战士在哼歌,歌词听不清。唱歌的战士是我排的小庞。他拿着未婚妻的相片,边欣赏边哼歌。我故意大声问:“小庞,怎么样呀?”“没事,她舍不得我!”小庞是全连最英俊的战士,勾引姑娘确有几手绝招。
       下午约2时,三排有个调皮的战士爬上树梢掏鸟窝。突然,他把抓在手上的鸟蛋放了,“嗖”的一下子滑下20多米高的树,气喘喘地对三排长说,我,我看到右侧山坡上有炮兵阵地,架着好几门大炮哩。三排长听了,立即跳下坦克跑步去报告连长。
       连长神色紧张,带领我和三排长,摸了两里远,偷偷爬上一棵大树才弄清楚,这是敌军一个榴弹炮连的阵地,共有130榴炮6门,8辆汽车,配置在平坦的荒地上,炮口直指我方境内。连长说,狗鸡巴的,这帮王八蛋,不知杀了我们多少人,坚决铲掉他们。我用望远镜测定了距离、方向、方位,然后对连长说,现在不能动,等我们离开这里,上了公路时,来个连续齐射,几分钟就收拾他们了。指导员同意我的看法。连长也点头同意。
       下午3时40分,坦克全部上了公路。上了岭腰,就可俯瞰整个敌军炮兵阵地。坦克缓缓转动炮塔,连长一声大吼:“齐放!”“咚咚咚咚”第一轮10发榴弹在敌炮兵阵地上爆炸,浓浓的黑烟中,敌军像热锅上的蚂蚁乱跑狂奔,整个阵地被莫名其妙的炮弹搞乱了套。第二轮又是10发,第三轮,第四轮,坦克共向敌炮兵阵地发射了40发炮弹。敌人的汽车、火炮被炸得七零八落。我问连长要不要冲下去,抓一些战利品,连长说,不要恋战,行军要紧。上了岭顶,我们回头看见敌人炮兵阵地里还是一片烟火,遗憾的是,我没法缴获战利品。
       3月6日
       上午行军,一路风雨,雨水淋得人眼睁不开,坐在坦克外的步兵全被淋成了落汤鸡。吃午饭后,连队藏入一个大山的凹地里,距公路仅3里路。我们就地过夜,做好车辆准备工作,迎接更艰巨的战斗。
       下午保养车辆。修车的修车,擦炮的擦炮。步兵连的战士擦完枪后,协助坦克兵加水加油。经过行军和打仗,坦克无线电台的故障越来越多。连长蹲在坦克上看着车长把崭新的零件一个个卸下来扔掉,气得直骂兵工厂,说产品质量这么差,简真是想要我们的命,老子活着回去,一定找他们算账。步兵连长故意激他说,骂又有什么用,我们能不能活着回去还是个谜呢!连长更火了,照样骂骂咧咧的,嘴里不停地操人。
       坦克行动部分还好,武器系统状况更好些。我们信心还是蛮足。想想也是,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时期,我军还没有这么好的武器呢,不照样胜仗一个接一个打吗?
       副连长带着几个兵去了附近的水沟里捉鱼摸虾,近5点多钟时才回来,鱼虾捉了半桶,还有四只3~4斤重的金钱龟。连长说,鱼和龟今晚都吃了,补足气打大胜仗。副连长却不同意吃龟,他说,带回老家去养,让它子生子,孙生孙,发大财。大家以为他开玩笑,没想到他真的用布把龟包好,藏在坦克工具箱里。
       抽空,我把写成的日记,又重抄了一遍。因为没有新华字典,几个错别字怎么样写也写不对。为此,我很恼火,把笔记本扔进工具箱里。
       傍晚又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天气骤然冷了许多。我在帐篷里没法入睡,因为明天还要行军打仗,因为我们的命运还是个未知数。
       晚10时,苏小兵突然大口大口地吐血,经卫生员极力抢救,无效,终于闭上了眼睛。全连官兵痛哭流泪。连长拉着苏小兵冰凉的手,眼泪一串一串掉下来。小苏双眼紧闭,脸色灰黄,眉毛松散,脸上没有悲哀,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正是他那双眼睛和脚上穿了洞的解放鞋,久久留在我的记忆里。
       3月7日
       白天行军,围着大山转,路窄坡陡,车快人急。坦克故障越来越多,抛锚的坦克几次堵在路中央,跟在后面的坦克没法绕道而行,只好等前面的坦克修好后再行军。天黑前,连队才行进了50公里。团长知道此情,大发雷霆。
       晚上约9时左右,坦克开入一个地图上名叫红莲村的村子里宿营。黑夜中可见竹楼和草房,村子很小,只有七八户人家,且大都是妇女、老人、小孩,人口大概不超过40人。指导员对连长安排在村里过夜有些担心。连长却不在乎,说我们都穿着敌人的服装,连坦克上的军徽也涂成敌军的,他们怎能识破我们,再说识破也咋的,他们这些老头和娘们敢动我们一根毫毛么。军事家说过,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指导员强调,岗哨千万不能麻痹大意,大家要管好自己的嘴巴,千万不能开口说话,露了马脚后患无穷。
       10时30分,会越语的三排长经过和老百姓联系,他们让出了两间竹楼给连队。步兵连分别住上了两间草房。
       村子座落在大山上,参差不齐的竹楼和草房散射出暗黄的煤油灯光。狗咬牛吟,母猫叫春,老妇女叫喊孩子的亲昵,脆响的山溪水声,构成了别致恬静的夜晚。月亮还没有露头,天暗黑得近在咫尺也看不清脸面。放下背包,站了岗,大家就朝村后潺潺而响的山溪走去。
       溪水从大山深处涌下,由于落差较大,水在山脚下冲出一个约2米深,5米宽的水潭,黑暗里见有白白的水花在潭面跳响。潭边铺一圈石块,猜得出平时这里就是人们挑水、洗澡的地方。兵们不顾寒气,浸在水里使劲地搓头擦身。我浸在水里,没做任何动作,抬头猛地发现,高高的,黑黑的大山,似乎要倒下来,把我们压得粉碎。一只蝙蝠,挣扎着从头顶掠过,瞬间扑入了锅底般的大山。
       我缩进被窝里的时候,三排长从外面回来了,他边脱衣服边对兵说,晚上大家好好睡一觉吧,刚才我到各家各户侦察过了,都是些没用的老东西和小娃子。哦,还有两个小姑娘,有15岁的小女孩,好似怀了孕。有个兵头探出被窝说,他妈的,年轻仔都上前线了,谁干的好事。我听出是陈胜的声音,很不高兴地批评道,关你屁事,给我好好睡觉。
       兵一个个蒙头呼呼大睡。我却睡不着,这不仅因为夜里零点要查岗,更因为担心遭到特工队的袭击。我起身穿好衣服,看看手表,还不到12点,折身出了房子,上旁边一间竹楼里找连长。在竹楼左侧竟见到两个兵蹲在路边大便。我问怎么在这里拉大便,走远些嘛。有个兵说,肚子疼屎急,不敢走远哩。另一个兵说,村子里没厕所,老百姓也是随地“点灯”的。(点灯,拉大便的意思)据我所知,水土不服,肚子痛疼,长疮长癣的战士为数不少。
       连长、指导员、副连长还没睡,他们正在烛光下摆开地图研究明天的行军。连长见我进了门,问:“外面没事吧?”我说暂没大事,只有两个兵在拉屎。副连长说,这两天得了慢性肠炎拉屎的,全连有好几个。指导员说,看来是个严重问题,卫生员那里药也不多了。连长说,他妈的,有人根本没想着让我们回去,什么玩意儿,担架队上不来,后勤供应不上来,药品供应不上来,我操他们祖宗八辈子……
       零时,我准时来到哨位上。我问哨兵有什么异常动静吗,哨兵说,他刚才听见竹楼上有女的在唱歌,很好听,是调情歌子,招男的。我问他,你怎么知道?哨兵说,我懂越语。嗨,姑娘见了“自己”的队伍里有那么多帅小伙子怎能不动心呢?你说是吧?我提醒他说,你不要想入非非,对歌对到床上去罗!他说,排长哟,我不会那么傻的,家乡有的是姑娘,随便抓一把都是水灵灵的。我拍拍他的枪严肃地说,要言行一致,站稳立场,分清敌我啊。
       凌晨3点钟,连长又把我从被窝里拉出来,说到外面来,有事商量。我穿好衣服走出门口,在竹楼门口,指导员、副连长、二排长也站在那里。“发生什么事?”我问。指导员说,哨兵下岗后没回房子里,到一个女青年家里去了,就是你查岗的那班哨。接他岗的哨兵亲眼看到他脱了衣服上了姑娘的竹楼,又看着他提着裤子急匆匆地回到排里住的竹楼里。刚才二排长找他谈过了,他承认和女的搞过,一次,仅一次。连长说,你说说自己的处理意见吧。
       二排战士出的事,我怎好说处理意见呢?而且我和二排长是同学,毕业于装甲兵指挥学院,总得留点面子吧。我看看二排长,故作深沉地说,大敌当前,这样的事,最好不要传,也最好不要处理,打完仗回去后才作处理也不迟。现在我们要全连拧成一股绳,完成作战任务比什么都重要。连长又征求了大家的意见,都认为这样处理妥当些。要是在平时,几分钟的痛快,会毁掉兵的一生。但在这样特殊的环境下,我们只能这样了。往后几天,我一直想不明白,这个平时较老实的战士,怎么这么快就堕落到说一套,做一套,口是心非的地步呢?
       凌晨5时,在野狼的嚎嗥中,我们转上了公路。当隆隆的坦克转上山岭时,我往下定神一看,村庄还在沉睡,只是模糊的面貌清晰了许多。
       3月8日
       又是10小时的急行军,我们按上级的要求,提前13分钟赶到了指定的目的地——F市西南郊区的石岭镇。我们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在敌人腹地竖起了铜墙铁壁,堵住了后退的敌人,为大部队全歼F市守敌起到了重大作用。团长在电台里表扬了我们。
       我们以为,可以松一口气,好好休息一回了,但上级又给我们下达了新的战斗任务——攻打F市。
       早已等待在那里的担架队,立即把苏小兵和步兵连两名战士的尸体接走。步兵连官兵找到了自己的部队,回归了原来的编制。我们和步兵连的战士们拥抱握手话别,互祝胜利凯旋。步兵连的官兵刚走,编制满员的第七加强连就和我们接上头,他们的任务是协助我们攻占F市。实地和沙盘协同动作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和加强连的干部只好在地图上明确任务。
       下午3时,战斗正式打响。坦克和步兵以扇形队形向前冲击。坦克炮火发挥有板有眼,一炮消灭一个目标,一顿机枪撩倒一片敌人。越过泥泞,穿过地雷场,翻过战壕,坦克遇到了高射机枪的猛烈射击。步兵被暗处的敌人机枪射得伤亡严重。
       房子在熊熊烈火中燃烧,街道上躺满了尸体,敌人的汽车在剧烈爆炸。子弹如飞蝗乱窜,天空盖上了烟尘织成的黑云。步兵战士在冲锋前都穿着敌人的衣服,给救护工作带来了很大的困难。民工担架队分不清死伤者中谁是敌人,谁是自己的战士,伤员要用普通话喊几声,才会被担架队救起送往后方,否则会死也没人救。
       坦克停在街边,不停地开炮、扫射,把喷出火舌的敌人据点一一摧毁。4时20分,我们占领了两条街道。
       激战中,“303”坦克在街口被敌人的反坦克火箭击中,引起车内炮弹爆炸,四名战士光荣牺牲。战士们看在眼里,疼在心头,把仇恨寄托在枪炮里,用炮火把沿街楼房逐个轰击。
       警察局的敌人在负隅顽抗。被机枪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步兵,向坦克发出了救援信号。我排三辆坦克立即前去,对着400米远的警察局齐射。三发超速穿甲弹把警察局的房子炸得腾空而起,碎砖破瓦如仙女散花,在空中拉出一条条黑色的弧线。机枪一哑,步兵如蚁,潮水般冲上去。
       夜幕降临,双方偃旗息鼓。枪炮声渐渐稀落,只有市中心偶有枪声响起。连队就地据守,待天明后继续向市区推进。
       我们摸黑来到“303”爆炸的地方,看望已经升天的灵魂。“303”坦克被炸得粉碎,最大的一块钢板不足15公分。大家脱帽致哀,泪水盈眶。我擦干泪水,猛抬头看见一颗流星划过天际,陨落在天边黑暗里。
       第七加强连牺牲了战士33名,干部2名。后续部队没跟上来,连队缺员没法及时补上。
       晚8时,支援分队送来了坦克炮弹和机枪子弹,同时也送来了团长政委的祝贺信。这时,我们才知道,遥控指挥的团长、政委带领五个坦克连正在攻打“737”高地,距此地约170多公里。
       3月10日
       7时零3分,敌我双方开始了进攻与反进攻的较量。坦克似飘忽不定的拳头,始终保
       持着旺盛的斗志,发射的炮弹炸开了进攻路线上的障碍物。
       我们夺取的目标是市人民医院。这所医院实际上是敌军一个师的野战医院。协同我们作战的依然是第七加强连。他们补充了60多人,又成为真正的加强连。
       太阳出得早,白灰灰的阳光照在地面上,身上感觉不到一丝暖气。树木经过冬天的杀戮,刚露出一丁点儿新叶,木棉树上一朵朵酒杯般大的红花蕾,得意洋洋地闯入坦克瞄准境里,让人倏地想到,春天来得太迟了。
       步兵两次进攻均不奏效。医院有七八间房子,座落在东街的尽头,房前房后有很多大树,严重地影响了射击的效果。坦克必须推进到600多米的距离内进攻才能奏效。敌人的火力点暗藏在底层房屋里,形成纵深交叉火力点,坦克采取地毯式轰击、掀掉所有的建筑物难以做到。
       战斗剧烈残酷。步兵连上去的战士均被打得爬不起身。架在医院屋顶的高炮,几次打中我的坦克,万幸炮弹没有击穿装甲板。坦克两次发射榴弹,炮弹均透空而过,没击中目标。我排二车战士小黄掀开炮塔门,站起来,大声喊:“XX鬼子,你来吧,老子正想尝尝流血当英雄的滋味呢!”急中生智,我们改变了战术,用燃烧弹轰击房顶,这招果然很灵,几发炮弹落下去,房屋就燃起了大火,狡猾的敌人立即又转移了高炮。
       街道两旁不停地冒着机枪的火舌,第七加强连冒着弹雨冲锋,战士们一群一群倒在血泊中。连长气得牙齿咬得格格响,抓起无线电对我们喊:“坦克压制火力,坦克压制火力。”
       部队继续推进,坦克停在街边对敌人实施猛烈的炮火打击。步兵依靠坦克扫清敌人火力点后发起冲击。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发起进攻3小时了,我们才前进了250米。
       下午2时15分。坦克向前推进300多米,遭遇敌人布设的雷区。“202”坦克履带被炸断,坦克兵爬出安全仓连接履带,不幸被敌人发现,一阵机枪扫来,两名战士牺牲,两名受轻伤。扫雷工兵见状迅速出动,冒着枪林弹雨,一步一步地爬在地上清除敌人的地雷。工兵上了好几拨人,才给坦克开辟出一条宽3米,长25米的通道。
       为掩护兄弟连队排雷,坦克冒死停在街中央,以密集的炮火打击敌人的火力点。步兵也和敌人展开拉锯战。在连天的爆炸声中,敌人狼狈地逃入了市中心。
       4时40分,坦克和步兵顺利地通过雷场,占领了医院。
       医院里躺满了敌人的伤员,能拿枪的都逃走了。
       敌人留给我们一个大难题。这100多个伤员、小孩、老人,要吃饭吃药。连长说由步兵连负责解决吧。步兵连长耸耸肩说解决个鬼,我也没办法。我们又把责任推给了跟着我们后面推进的步兵营刘营长。人道主义不能忘,我来处理吧。刘营长一句话,我们摔掉了包袱。
        下午6时,“202”坦克抢修完,受了轻伤的两名战士哭闹着不愿下火线。连长叫来担架队,硬是把他们俩抬上担架,又用绳子绑住他们的手脚,以防他们重返前线。担架队走远了,我还听到其中一个战士在骂:“连长,你不是个东西,为什么不留我们!”
       3月13日
        凌晨3时,连队接到了撤退命令。第七加强连先撤。消息传开,全连情绪十分激动。
       4时30分,连队开始撤退。站在坦克上,官兵们互相挥拳表示,一路平安凯旋而归。望着黑暗中的城市,我想这辈子再也不会踏上这块土地了,可能连这血和火交融的历史也会随着时空的流逝,变得或平淡无奇,或不忍回首。
       9时35分,前方公路被敌人特工队埋了地雷,车队被迫停在公路上。这时,天又下起了细雨,城市的方向传来激烈的枪炮声,工兵正在紧张地排雷。我们又紧张起来。是啊,担任掩护任务的步兵和敌人交上了火,我们行动迟一分钟,战友们就多流一滴血啊。
       经过30多分钟的排雷,牺牲了两个工兵。公路才被打通,公路上黑压压的车辆又开始蠕动。
       为了让路给汽车和炮兵部队,坦克转上了山路行驶。我们净挑近路走,坦克以最大的速度行驶,翻山越岭,涉水过河。晌午时分,在山上,“301”坦克由于高速行驶烧坏了变速箱,三排长心急如焚,修了近一小时也修不好。连长怕耽误行军时间,当机立断,炸毁坦克。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三排长亲手把自己的坦克炸成了碎片,然后垂头丧气地上了我的坦克。见他这副懊丧的样子,我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弟,活着回去(还)怕没有坦克开。他把脸拧开,眼泪唰唰地掉下来。
       3月14日
       天亮时,坦克在马良河前被阻。上游下过暴雨,河水急涨,浑浊不堪。大桥已被敌人炸断。桥头乱成了一团麻,几百名民兵、上千头牛正在等待部队架桥过河。令人烦恼的是,这些民兵一不是担架队员,二不是送弹药的支援分队,他们是自发偷偷出境的,赶着一群一群的牛准备回去。大部队不走这条简易公路,等待部队架桥是不可能的。连长大声对他们说,同志们,牛,你们就别要了,快过河吧。追兵很快就赶上来了。大家动作要快,坦克搭你们过河。
       民兵涌上坦克,战士们只好下车,让他们先过河。民兵紧紧塞满了坦克,七辆坦克来回几趟,民兵顺利过了河,剩下20余人怎么劝也不肯过河。他们说辛辛苦苦把牛赶到这里,丢掉太可惜了,玩命也得把牛赶回去。连长劝,指导员劝,副连长劝,这些民兵还是无动于衷。连长火了,对指导员说,死在自己人手里比死在敌人手里痛快,来硬的。指导员点点头。连长朝天扫了一梭子冲锋枪,大声说,谁不上坦克,老子就枪毙谁!民兵见连长动了真家伙,才依依不舍地坐上坦克。
       刚过河,民兵队伍里就响起了枪声。我大惊,扭头见民兵正按倒一个中年人。二排长端着冲锋枪赶去。经审问,这中年人竟不会中国话,再审查,原来他是敌人的特工。他的两个同伙见状不妙,想偷偷逃走。民兵一涌而上,将他们扳倒在地,一阵怒不可挡的拳脚,他们一命呜呼了。从两名死者身上,我们搜到手枪7把,手榴弹24枚,指南针6个,地图10多张。俘虏见同伙这等下场,吓得跪地求饶。
       后面响起了敌人追赶的炮声。坦克一溜烟地开走了。民兵跟在坦克后面拼命地跑。这阵子,我们再也看不到他们留恋那上千头牛的傻样子了。
       3月16日
       凌晨6时30分,步兵搭乘坦克后撤。
       坦克驶上盘山公路。这一带山高林密,道路狭窄。方圆十几里是特工队经常出没的地方,我们做好了战斗准备,为了防止兄弟部队误伤,坦克上插有一面军旗,炮塔上的敌军徽已撕去,露出了红光闪闪的“八一”五角星。
       中午约12时,一个野战医院拦路向连队求援。这个医院昨晚就开始撤退,由于路上汽车尽出故障,走走停停,20公里路竟走了一夜。院长见到我们,如见到了救兵,态度比平时好了一万倍。他对连长点头哈腰说,你们千万不要把我们扔下呀,否则我们就回不去了。连长很沉着地说,这样吧,能走动的汽车拉着伤员快走,走不了的汽车让坦克拉着走。院长感激得连连拱手说,坦克兵好样的,好样的。
       “妈的!”副连长骂道,“平时他们尿都不尿我们这些大兵,现在倒好,把我们看成救星了!”指导员说:“都是自己人,我们帮他们一把吧。”
       伤员集中在七辆能走的汽车上。女医生、女护士争先恐后上了汽车。男医生男护士坐在走不动的汽车上,坦克牵着走。指导员吓唬这些医生说,你们都拿上枪,路上可能还有战斗。医生护士们面面相觑,脸色发白。想不到昨天还在后方,现在竟成了前方,这些医生护士毕竟没和敌人交锋过,怎能不惊慌失色呢。
       副连长对院长说,喂,你留下几个漂亮的女护士跟我们一起走呀?在坦克上和姑娘们说说笑话是很有意思的。兵们听到“哄”的一声笑了起来。这是参战以来,我第一次听到兵这么开心的笑声。这是不经意的、发自内心的笑声。
       拉着伤员的汽车开得很快,一转弯就不见了。坦克牵引着汽车,有劲也使不出来,牛般慢慢行走。大家都很担心敌人的追兵赶上来。按时间推算,我们是走在最后面的一支部队了。
       为了防止敌人追击,我们边走边在公路上埋地雷,炸桥梁。尽管这样,敌人的枪炮声还是越来越近了。
       已是傍晚。此时此地,离国境线只有47公里。后方支援分队把医生护士连同损坏了的汽车一道拉走了。
       晚上,全连睡在坦克里。凌晨约3时左右,有一只老鼠咬伤我的左大脚趾。卫生员打了预防针,脚趾疼痛到天亮。
       3月17日
       雨从下半夜下起,直至天亮,还淅淅沥沥地下。行军时间又要推迟,坦克要让路给其它兵种是其中原因之一。不知从哪里冒出这么多的队伍,急匆匆地地从我们身边走过。
       天大亮。一队披着伪装网的解放牌汽车陷入了泥潭,泥潭的两侧无路可走,汽车连长非常焦急,冒雨来到坦克跟前,对连长说,帮帮我们吧。连长望望山坡上下摆成长龙的汽车,又望望指导员,没有答复。汽车连长又低下头,几乎是哭着说,你就拉他们一把吧。指导员问,他们是谁?汽车连长低声说,车上装上的都是烈士的遗体。他的声音具有杀伤力,每一句话就是一把刀。
       连长眼睛红了,把帽子往地下一扔,手一挥,对我们说,坦克开下去,都开下去拉汽车。风雨里,坦克轻轻松松地把几十辆汽车拉过泥潭,汽车用篷布盖得严严实实,但战士们的心情非常沉重,有些战士忍不住偷偷地流泪,有人哽咽得泣不成声。汽车出了泥潭后,急速向境内驶去。我们站在坦克上,远远地向着庄重而又神圣的车队行注目礼。
       雨还在下,远近的山岭完全淹没在浅白的雾海之中。坡下由雨水冲积而成的泥潭,被车辆越压越深,到下午3点多钟时,泥潭已经两米多深了。看着步伐摇晃、浑身是泥水的步兵缓慢地从身边走过,我们心里很焦急。
       步兵过后又是汽车,汽车过后又来了工兵。工兵的舟桥汽车刚拉出泥潭,又来了20多门火炮要通过这个路段。副连长望着沉重如山的火炮和笨拙的载重汽车,叹口气说,妈的,没完没了的,我们成了救火队了。连长说,那是没法子的事,总不能眼看着他们扔在这里吧。“坦克上的油也不多了,到时走不了怎么办?”副连长想不通。指导员仰着憔悴的脸说,坦克走不了,我们走路回去。不管情况如何,也要把炮营拉过去。
       坦克把火炮和30多辆汽车拉过泥潭后,已经是下午4点钟了。后面还走来长得数不清的步兵。我们被雨水淋得成了落汤鸡,在雨中很清晰地听到行军队伍里战友在唱“战友战友亲兄弟……”这是久违的歌声,歌声让我们忘记了劳累,忘记了我们还在战场上。
       黄昏时分,我后方炮兵对追敌实施了30分钟的大规模炮火袭击。
       3月18日
       7时40分,我们就远远地看到熟悉的山岭了。官兵们情绪万分激动,驾驶员打开门窗,升坐驾驶,其它坦克手全都站在炮塔外面,向祖国的山岭挥手。步行的步兵一路小跑,一边朝天开枪,一边高呼着“祖国万岁”的口号。口号声掩盖了坦克的轰鸣声。祖国啊,母亲,您的儿女又回到您的怀抱了。
       坦克进入国境线,行军的速度立即慢了下来。公路上聚集了千千万万的群众,夹道欢迎我们。人们载歌载舞,锣鼓喧天,把一束束鲜花扔给战士。官兵们无法控制自己,有的紧紧地抱着“中国”的界碑放声痛哭,有的和千里迢迢来迎接儿子的父母亲紧紧拥抱。
       连长、指导员带领着官兵没有走向自己的亲人,没有走向自己的首长,而是走向烈士的父母亲。我们的脚步如灌了铅,齐唰唰地跪着向烈士的父母叩头,饱经苦难的父母亲也跪下地来,和我们抱头大哭。
       当母亲和妹妹站在我的面前时,我还沉浸在悲痛之中。年仅8岁的妹妹小小的双手紧紧拉住我的衣角,明亮的眼睛闪着泪花。母亲老了,满头白发,一身粗糙的布衫沾着泥水。我望着母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傻笑。
       日记写作者:植展鹏,曾任解放军某部坦克团团长,现居海南。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