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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翻书]傅雷式批评
作者:金陵客

《杂文月刊(选刊版)》 2004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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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开一部《傅雷文集·书信卷》,不能不感受到傅雷的种种批评。左萦右拂似乎一点不留情面,字里行间却往往愈见深情。比如读傅霄先生1965年12月23日写蛤林散之先生的信,就让人对这种批评无限神往。
       这封信,是傅霄收到林散之请一位朋友转赠的字画以后,今门写的一封表示感谢的田信。按照常理,这种收条式的回信,说几句表示感谢的客气话,是人之常情。傅雷却借此机会与林散之讨论书画艺术,“直言无讳”地表达出自己的不同意见,让人领教了一次傅雷式批评的魅力。
       读这封信,必须先大略了解一下两人当时的生活状态。林散之一生淡泊,潜力研究诗书画艺术,是个非常出色的书法家、画家、诗人,集诗书画“三绝”予一身,尤以书法见长,人称“出代苹蚤”。1965年,他已经 68岁;从当时的名气说,令人瞩田。傅霄虽然是个搞翻译的专家,但是种种莫名的歧视,使得他在社会上默默无闻。从两人交往看,《傅霄文集,书信卷》收傅雷与林散之的通信,仅此一封。查林散之的《江上诗存》,似乎也未见其与傅雷的唱和。换言之,两人平时交往不多,可能相互之间连通讯地址也不清楚,乃至于林散之赠画还得请朋友转交。说到两人交往,不能不提到现代杰出的山水画大师黄宾虹先生。林散之是黄宾虹的学生,曾经在1929年赴上海师从黄宾虹学画,至1931年始归。傅雷虽然并不以书画作品著称于世,却是黄宾虹的老朋友。他喜欢黄宾虹的画风,敬重黄宾虹的为人,曾经帮助他举办画展,代为销售,做丁很多事情;也曾经以“重线条而淡渲者,恐物象景色必不甚繁,层次必不甚多”之类的画法画技,和宾虹老人讨论,向宾虹老人请教。他的许多意见,宾虹老人当年也非常重视。林散之赠画傅雷,可能也就是因为他是老师的朋友吧。
       了解这些背景之后,来读傅雷的信,才能一睹先生之风采。
       朋友式讨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真诚坦率,是傅雷式批评的最大特色。傅雷先在信中说:“日前汪已文先生转来法绘,拜谢之余极佩先生笔法墨韵,不独深得宾翁神髓,亦且上追柬元明末诸贤,风格超迈,求诸当世实不多觏。吾国优秀艺术传统承继有人,大可为民族前途庆幸。”这不是一般的客套,更不足虚伪的恭维,而是寄厚望焉。正是由于期望很高,他的批评也才更加尖锐。所谓“爱之弥深,贵之,愈切”,表现在信中,就是不客气的批评。他在信中紧接着上文之后,笔锋一转,说:“惟大作近景用笔倘能稍为紧凑简化,则既与远景对比更为显著,全幅气象亦可更为浑成。”这是对画法用笔的批评。信中又说:“题诗高逸,言之有物,佩甚佩甚。惜原纸篇幅有限,否则以长题改作跋,尾后幅,远山天地更为宽畅。”这是对书法布局的批评。两处批评皆有理有据,言之有物,直抒胸臆,既不转弯抹角,更不吞吞吐吐。这种批评何其坦率!
       学术性批评,见仁见智,争取共鸣,讲究方汝,是傅霄式批评的艺术风格。信中就:“潘心令先生平生今学北宗,刻划过甚姑勿论,用笔往往太碎,敢有松率之弊。不知先生亦有闸感否?”千万不要小看这一段文字。首先,这是一种功力,一种对画技画法具有深入了解才能产生的评画功力。是内行,还是外行,有没有这种功力是一个分水岭。其次,这是一种方法,一种缩短认识距离、争取对方认同的批评方法。对方如果赞成这种看法,则必然能够接受自己关于“近景用笔倘能稍为紧凑简化”的意见,在画作中注意消除“松率之弊”;对方如果并不赞成这种看法,也能够理解自己为什么提出关于“近景用笔倘能稍为紧凑简化”的意见,固为画作中“松率之弊”实在由来已久。这种批评何其自然!
       不怕得罪人,不为名利,不争高下,与人为善,是傅雷式批评的力量所在,也是傅雷的人格魅力。傅雷说:“往年常与宾翁论画,直言无讳,故敢不辞狂悖,辄发谬论,开罪先生,千祈鉴宥为幸。专此叩谢。”直言无讳体现着尊重,体现着追求,更体现出双方的精神交流。黄宾虹先生十岁学画,勤学苦练,坚韧不懈,八十年如一日。一生九上黄山、五上九华、四上岱岳、常在西湖,山水写生画稿估计总在万张以上。所作山水,浑厚华兹,极尽自然状貌。精研画史,画论尤有独到见解。其名言曰:“过得景阳冈,便可到家。”正因为黄宾虹具有如此胸襟、如此人品,傅雷才忘不了自己和他“直言无讳”论画的交往。换言之,傅雷才忘不了这位接纳自己坦率批评的朋友。诤友畏友,此之谓平!林散之《海上书怀呈黄宾虹夫子》诗云:“干古大成人,寸心节节虚。能画非画人,胸有万卷书。太息当世贤,所学总不如。……我慕古人心,我慕古人虚。何当早归去,披卷守吾庐。”林散之诗中饱含着对老师画风人格的敬佩,更以“披卷守吾庐”的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终身不忘老师提携与教诲,虚怀若谷,力臻佳境。傅雷信中所以“不辞狂悖,辄发谬论,开罪先生”者,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建筑在对方的这种精神追求之上。可见世间真正的批评如同高山流水,倘无知音,也就没有生存的土壤了。 这大约是今天很少能够看到傅雷式批评的真正原因。也许,这才是傅雷式批评的真正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