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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灰街瓦云
作者:迟子建

《天涯》 1999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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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街不是个街名,而是镇。这镇也不像它的名字那么黯淡,而是豁豁亮亮的,宛若小媳妇的新嫁衣。灰街地势高,长途汽车若是只有两三个乘客在此下车,司机便不会驱车爬那长长的高岗,说是费油,将稀少的乘客在岗下就甩了去。乘客提着土里土气的旅行包像蚂蚁似的气喘吁吁地在高岗上爬,爬累的时候,便回头骂一句早无踪影的汽车,“你个铁驴子还吝惜力气,你个老爷脾气的家伙!”
       灰街的牌子竖在岗下,在路畔,用一堆石头埋着,白底黑字,是不圆熟的隶书。为了申明灰街的身份,牌子上写的是“灰街镇”。而以前的牌子却只写着“灰街”,也不是用石头埋着的,只是挖了个浅浅的坑,用土培上的。后来张先人家的羊把它给拱翻了,牌子落地后不惟摔坏了,这羊还胆大包天地在上面拉了一堆紫葡萄似的屎,气得镇长找到张先人,要卖那羊,将钱用做路牌修复上。张先人毫不示弱,声称路牌倒后砸着了羊腿,羊以后长不肥,还要由镇上赔偿呢。镇长看了看羊,果然它有些瘸腿,镇长骂了声“无赖”,离开了张先人家,不再和他计较。羊拱路牌,实在是因为路牌下长了一簇青草,那青草又格外地绿,羊便一嘴一嘴地啃,岂料它口福太浅,草未吃尽,路牌却仰面朝天了。
       镇长叫刘签,他的老婆叫瓦云。他们有一个三岁的儿子,瘦骨伶仃的,叫刘洋。刘签脾气酸,爱管闲事,一旦管得不和他的心意,他就急赤白脸,嘴上不干不净地骂,手上还摔摔打打的。人们给他起了三个外号:刘驴子、刘小跑、刘喀。称他为刘驴子的是嫌他脾气急,属驴的,一惹就叫;称他为刘小跑的是看他一天到晚不着闲地走,这里瞧瞧,那里看看,把两条腿跑得细如佛坛前的香。他知道张五家的土豆花开得是紫是白,知道李来顺家的牛几时要下牛犊,知道张六指家的粮食能不能吃到春天。这一切,都有赖于他那永不疲倦的腿。称他为刘喀的人含有劝诫之意,刘喀意谓“留喀”。刘签不惟腿勤,嘴也贪得出奇,只要他醒着,就不停歇地说。他爱说到什么地步呢?他一个人走路,没有说话的人,就会跟牛马猪羊搭讪。若是没这些牲畜,他就跟庄稼或天上的云彩说话。他跟牛说:“你前世肯定是个懒虫,一个游手好闲的主儿,后世才会当个牛挨累。”牛埋头吃草,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他跟羊说:“我一见你就嘴馋,你能不能自己从灰街的岗上滚下去,滚没气了,让我光明正大吃你的肉?到时也不白吃,给你在岗下竖个牌子,把你当个英雄纪念着。”羊咩咩咩地叫着,扭着脖子,满面不屑的样子。刘签跟云彩说话时曾跌进过沟里,扭伤了脚踝骨。当时灰街连日无雨,庄稼一派萎靡的旱象,他仰着脖子追着一片天空中仅有的白云行走,不断地央求:“你行行好,给我多叫些云彩出来。我知道你心肠好,不然怎么会那么受看呢?你整多了云彩弄下雨来,我让地里的那些花全都开,让它们报答你。让绣球开得红,让爬山虎开得白,让月季开得粉,让野菊开得金黄。”结果云彩若无其事地闲走,刘签却一脚跌进沟里,伤了脚踝骨。爬山虎倒是没如他所愿开成白的,他自己的脸却被疼痛给刷白了。人们都说父母过于好说的,子孙多半语词迟讷,刘洋果然如此。别看他三岁了,会说话了,可他一天讲不出三句话来,总喜欢蔫蔫地坐在院子的矮板凳上,看鸡啄食,看蜻蜓在菠菜地上飞,看蜜蜂在花间蠢蠢欲动。刘洋高兴了会用手掌拍一下嘴巴,“哇——”地叫一声,而生气了就会捂着双眼什么也不想看。
       灰街的庄稼都种在岗下,岗下有一条河,名为青河,流经五个村镇:望江、灰街、羊坡子、秋田和古阳界。这一带从地貌上看属于丘陵,山多为秃山,不长大树,植被也不够丰富。除了灰街将镇子设在岗上的山岭之外,其他村镇都在平地,与青河几乎是平起平坐,时时刻刻能感受到它的气息。青河盛产鲫鱼,一到夏季时鱼贩子就来了,城里人喜欢吃无污染河流的天然鲫鱼,一斤鲫鱼的卖价达到了十六元,收购也在七八元左右。不过鱼贩子很少来灰街收购鲫鱼,长途车基本在岗下就打道回府,他们懒得爬那长长的高岗,气得灰街人骂灰街是个土鳖地方,骂刘签领着他们生活的领地比狗屎还臭。刘签在心里冤屈,想灰街又不是我建的,这里都活过好几代人了,我只不过当个镇长而已。灰街由于高高在上,分外招风,经常发生火灾,全镇有六分之一的人家遭受过程度不一的火患。由于地势高,打井又成了难题,打一口井费尽周折。灰街人不止一次向上反映要把镇子迁到岗下,然而政府没有那么大的财力支持他们,人们抱之以灰街的只有同情。灰街人也就像逆来顺受的受气的小媳妇一样,心灰意冷地度着时日。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不外乎外出时多走些路而已。刘签跟其他村镇的头头到县里开会,别人若是揶揄灰街,说灰街的姑娘不嫁本镇人,都往外跑的时候,刘签就会鄙夷地说:“这些姑娘没有远见,灰街哪里不好?灰街离太阳近,离星星月亮近,离它们近,就是离神仙近,神仙保佑着我们灰街,这些姑娘懂什么?”也确如刘签所言,灰街人做梦最多的是梦见日月星辰,梦中的它们全比实际在肉眼看到的要大上几十倍甚至上百倍。星星跟水车一般大,月亮就像一座山,太阳则像座失了火的屋子,红光闪烁着。有次瓦云梦见一颗星星掉进青河里,将青河拦腰斩断,青河的水四溢到农田,上了岸的鲫鱼则能像燕子一样飞,空气中洋溢着煮稻米的气息,她在岗上见那颗卧在青河中的星星大如磐石,金光灿灿。
       瓦云比刘签小五岁,矮矮胖胖的,黑脸庞、厚嘴唇,眼睛很小,总是眯成一条缝,非常能吃苦耐劳。传说她父亲是个能骑善射的蒙古人,而她的母亲则是个汉族姑娘。瓦云从不讲自己的身世,平素也寡言少语的。只是遇到刘签受人欺负了,她就会挺身而出,有时还出手打人。她力气大,一般的壮汉都不是她的对手。灰街人没有不知道瓦云的厉害的。瓦云的手脚粗大异常,鞋子要穿四十码的,手套要戴自制的。冬季时她武装上棉鞋手套,看上去就像头熊一样愚笨。瓦云喜欢吃肉,且喜欢吃连着骨头的肉,也不把它煮得很烂,说太烂的肉没有滋味。瓦云啃肉骨头时只要不是冬季,就喜欢站在院子里,啃得津津有味,有时撕下一条肉塞进刘洋的嘴里。刘洋嚼不动,就吐出来,落在地上后鸡和狗就上来争食。若是鸡先啄了肉跑了,狗就会把鸡撵得跳到猪圈顶上,惊魂未定地咯咯咯叫个不休。若是狗舔了肉,鸡惹不起狗,就会把怨气撒在刘洋身上,啄他的脚面,把刘洋疼得哇哇直哭。瓦云看了非但不吆喝鸡,反而哈哈大笑着。瓦云在穿着上很没眼光,本来自己不秀丽,却偏好那些色彩艳丽的服饰,红袄绿裤、紫衣花帽的。她的衣服都有流苏,或黄或白或红或青。她的屁股浑圆浑圆的,若是穿了条绿裤子,那屁股就像两片洋洋洒洒的荷叶一样张开着。她喜欢做帽子,帽子花里胡哨的,可她戴上后却美滋滋的。别人见了刘签会说:“瞧瞧你们家瓦云,打扮得像个花公鸡。”刘签会说:“她清早又不打鸣,她怎么像个花公鸡。”刘签有时把话传给瓦云,瓦云就会气势汹汹去找讲究她的人算账,吓得人家面如土色,连说自己才像花公鸡。瓦云并不彻底原谅人家,揪着人家的耳朵,狠狠地说:“再逮着一回,就把它拧下来剁碎了喂我们家的鸡!”
       灰街人背地都说真正的镇长不是刘签,而是瓦云。
       瓦云虽然不讲自己的身世,但乐意讲她名字的来历。说是生她时是个夏天,满天布满了瓦片似的白云,天庭仿佛在大兴土木造房子,她便被命名为瓦云。有好事的人就会大惊小怪地说:“那你可得小心着点,万一天庭造房子,只差你这一片瓦,把你收了去,刘洋不就没妈了么?”瓦云不急不躁地说:“我要能当天上的一片云,死了也值了。”
       瓦云还有个怪癖,就是逢到年节所需要的水,必然要从青河来取。夏秋时节倒好说,担着水桶,费些力气从岗下挑上来便是。而冬季时则要带着铁钎去刨冰,弄回家去化成水。瓦云所在意的节日,跟灰街人又是不同的。除夕她还不敢怠慢,该祭祖就祭祖,该贴对联福字挂钱就贴,该包团圆饺子就包。而正月十五的灯节和八月十五的中秋节她是绝对不过的。有人发现这两个节日都是月圆时分,便断定瓦云不喜欢满月。瓦云青睐的节日,有清明节、端午节和七夕节。瓦云过清明,喜欢担来青河的水扫尘,把家里的玻璃窗擦得锃亮,然后煮一锅红皮鸡蛋分给左邻右舍们吃。端午节时,她提前一天就会把纸叠的葫芦插在门楣下,然后用青河的水来煮粽子。七月初七时,瓦云从岗下挑来青河的水,用它洗头,把头发洗得又黑又亮。一旦发现头发干了,又把它浸入水盆中,使头发总是湿漉漉的。刘签便会挖苦瓦云:“你弄得再水灵,也不会变成喜鹊去搭鹊桥。牛郎若是见女人都变成了你这副模样,连织女也不想会了。”瓦云听了也不恼,依然固执地保持她头发的湿润状态。刘签见自己的话不起什么作用,哼着曲儿到外面闲逛去了。
       刘签进城开会时总是穿一套灰卡叽布西装,吊一条红领带。西装本该配皮鞋的,可因为要徒步上岗下岗,他只有穿蓝球鞋。他的蓝球鞋系着绿鞋带,西装皱皱巴巴的,袖子一长一短,两撇前襟也对不齐,是刘签从城里的夜市花八十块钱买来的。刘签进城时必定要把头发弄得锃亮,他备了盒头油,把头发打得香喷喷的。瓦云嫌那香味不是正路的,刺鼻子,烦他抹头油。刘签平素梳平头,一抹头油就要梳分头,头中央的那道缝就像鱼骨一样雪白。梳着油光光的分头的刘签就像肩搭毛巾、手提大茶壶的店小二一样。灰街人只要见到刘签这副打扮,就知道他又要去“开荤”了。灰街人把去县里开会称为“开荤”。刘签一“开荤”回来,就有新精神要传达,宣传计划生育啦、落实牲畜税啦、粮食收购新举措啦、控制农民外出打工啦等等。刘签管牲畜、庄稼和男人都行,一管计划生育,女人们就像被捅出巢的蜜蜂一样对他群起而攻之,骂刘签是太监,是绝户头。刘签气急败坏地骂这些女人都是母狗,母狗们就上前咬他,这个扯他的衣服,那个扒他的裤子,最后是闻讯而来的瓦云用拳头为刘签解了围。瓦云骂那些被她打得鼻青脸肿的女人:“你们这些母狗!你们晚上咬自己的男人没咬够,白天就咬我的男人,我撕烂你们的嘴!”
       五月之后满坡的青草格外地绿。站在灰街向下一望,只觉那绿由于高低不同而波澜起伏着。花也开了。芍药又白又亮,百合如火如荼。牛羊到岗下吃草,顺带着也抚弄一番野花,闻闻它的香气。草一绿,花一开,雨也就来了。五月多是细雨,缠缠绵绵、纤纤细细得犹如小媳妇的手指,抚弄得庄稼舒舒服服的。雨后的天空多半有雾,雾浅浅淡淡地缭绕着灰街,若隐若现的灰街就给人一种醉醺醺的感觉。灰街人在这个雨季议论最多的话题是电视。望江、羊坡子、秋田和古阳界在几年前就安装了电视天线,只有灰街除外。财大气粗的王得水早就买下一台彩电预备着,可县电视台的人说灰街的岗太长、太高,难以架线。刘签三番五次地去县里跑这事儿,总是说有眉目了,可过后这事仍是面目糊涂着。去年灰街的女人有六个去县里做流产,还把这罪过算在没有电视可看上。说是晚上睡得太早,又没有其他的娱乐活动。刘签再去县里陈述理由时就把这一条也捎带上:“灰街的计划生育为什么搞不好?是因为没有电视!没有电视可乐和乐和,人们不就找别的乐和去了!”听的人个个捧腹大笑。刘签又对电视台的人说:“你们去灰街架线,我让镇上的人到岗下去迎接。给你们宰上一头猪、一只羊,用轿子把你们抬上去。架线时不用你们出力,你们支支嘴就行了。”然而灰街人看电视的梦想仍未实现。刘签便想着下次再去时,就说灰街有个戏班子,戏班子里的女人个个姿色好,也许他们就会来了。如今城里不是兴泡歌厅么?
       灰街也确实有个唱戏的人家,叫刘本胜。刘本胜的父亲早年在山东学过戏,唱老生,刘本胜八岁时,父亲就教他吊嗓子。刘本胜的妻子孙彩云,生得浓眉大眼的,很受看。她扮的老旦唱腔浑厚、气韵十足。他们十四岁的儿子刘全,则喜欢抹上花脸扮小丑。他们一家每年要在灰街唱上十几回戏。农闲时节和春节必然要为镇上义务唱两回,其余则是逢了婚丧嫁娶的事情时,他们到别人家去唱,挣得一些外快。他们在葬礼上唱,只是在喜丧的时候。刘签喜欢孙彩云的扮相,平素还爱和她开玩笑。刘本胜跟刘签一样脾气酸,见刘签跟自己的婆娘眉来眼去的,就指桑骂槐地啐刘签。这话若是传到瓦云的耳朵里,瓦云便会找刘本胜理论,说是你要觉得不合算,你跟我瓦云也闹几句笑话不就扯平了?
       最先报告青河要涨水消息的是瓦云。端午节清晨,她去青河担水,说是在岸上看到了上百只蛤蟆,它们蹦蹦跳跳的,闹得十分欢腾。接着,她从担来的水中发现了几棵油绿的水草。瓦云认为河床水流急,才把水草冲刷掉了,这说明地下水正顺着青河呼呼往上窜。灰街人听到瓦云的说法都笑,说见到蛤蟆多了、水草掉了就判定要发大水,大水就得年年涨。瓦云跟刘签说,今年的水不同以往,要赶紧去修土堤,预防庄稼淹了。刘签比较相信老婆的预感,便在一个午后去看青河。青河流速很快,水面泛着些白沫,刘签舔了舔水,觉得它比以往要腥许多,他回到灰街后就召集大会,让每户出一个壮劳力去修土堤,否则每户罚款二百元。刘签时时制订一些土政策,不然很多事情都落实不了。碰到蛮横的人要为此进城告他,刘签就撇着嘴角尖声说:“好哇,有能耐你去告哇,我刘签就这么管灰街,不愿意在这呆,你就痛快到别的镇子去,我亲自帮你搬东西下岗!”反正是农闲时节,每户出一个壮劳力,也出得起。不出三天,人员就纠集齐了,刘签领着大伙去青河畔修堤。由于灰街在岗上,不管发多大的水也威胁不到住户的安全,所以灰街的青河堤只是窄窄的一道土堤,修起来所需土方不很大。灰街的庄稼地在青河畔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北片,地势较高,一部分是南片,很低洼。南片的庄稼地多,刘签领着人主要加固南片堤坝。为了鼓舞士气,他还特意吩咐刘本胜带着老婆孩子唱两场戏,免去他家出劳力的苦。然而骄阳下唱戏也是苦的,刘签就让做豆腐的张五家磨出新鲜豆浆给他们喝。孙彩云汗毛重,喝豆浆时唇上就挂了浆汁,看上去像是长了白胡子,大伙就起哄,管孙彩云叫爷爷。刘本胜一生气,甩手不唱了,于是大伙起哄得更厉害。刘签笑得跌坐在土筐里,脖子碰着了筐把,将脖子扭伤了。卫生院的护士给他糊了帖狗皮膏药,瓦云嫌那味儿太浊重,夜里就不让他再和自己枕一个枕头,气得刘签把那只筐抛进青河,让它滚得远远的。
       六月后雨水更旺了。到了七月,暴风雨每隔三四天就来一场,青河的水急速上涨着。有人从河里打捞上一条二十多斤重的白鱼,都说它是条鱼精,被水给冲上来了。刘签便让镇里的会计买下了这条白鱼,当日进城送礼,疏通关系,争取年内使灰街人看上电视。然而他提着大鱼才走到羊坡子,就被大水给阻隔了。青河在羊坡子的一段已有一处决口,水漫上了公路,长途车先前还能过来,眨眼间就成了汪洋中的一叶小舟。没办法,刘签只有提着大鱼徒步返回。从羊坡子到灰街,共有六十里路。刘签在午后扛着大鱼,走得气喘吁吁的。走到落霞时分,也只是摆脱了一半的路。他饿了,疲惫了,脚底生疼,便找了青河最避风又最秀丽的一段歇脚。他想这条大鱼也送不到城里了,不如吃了了事。刘签抽烟,身上常备火柴,他钻进岸上的柳树丛,划拉了一堆枝条。然而这枝条却像一群老处女一样,无论怎样煽动它们,就是不着火,急得刘签团团转。这时猩红的晚霞已把青河浸染得一片艳红,仿佛青河流淌的是甘醇的红葡萄酒。刘签猛然想起再过五里地有个看瓜人的窝棚,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汉就呆在那里。这样一想刘签又有了前行的动力,他背着鱼,只用半小时就到了那个窝棚。看瓜人认得刘签,他正坐在窝棚前抽烟。见了刘签,把烟袋锅朝鞋上一磕,说:“离老远我就闻到腥味了。”于是抱柴引火,用青河水炖鱼。刘签喜欢鱼头鱼尾,就请老汉将头尾剁下清炖,中间的部位分为三段,一段留于老汉下顿吃;一段切成纸般的薄片,用盐和白醋渍了生吃;另一段则打算提回去给瓦云。老汉存了两瓶二锅头,他让刘签放开量喝,宽一宿脚,天明时再走。老汉说在窝棚里吃喝憋屈,外面风凉,能闻到庄稼味和青河水味,不如出去。于是刘签用镰刀在地头打了几把艾草,将几块柴禾引着,压上艾草熏蚊子。晚霞早已落了,半轮月亮出来了,看上去就像个紧裹着白旗袍的女人。清炖的鱼头鱼尾实在鲜美异常,刘签先喝了碗汤。他和老汉聊起家常。老汉讲起四三年青河发大水的情景,说是两岸的村镇无一幸免,房屋全都冲跑了,死了好几百人。人们没有吃的和穿的,幸存者很多沦为乞丐。还有的当了土匪和进青楼卖身。老汉说他的哥哥当天去打猪草,被河水卷走了。以后他在梦中见到哥哥,他总是赤条条的,手中提着把镰刀。刘签便问老汉今年青河的水会泛滥到什么程度?老汉喝了口酒说:“我听着它跟往年叫得不一样,叫得急,这是惹事的声音。”问他为什么独自呆在瓜地的窝棚里,这样不寂寞么?老汉说:“你到了我这岁数,就不想着呆在人群里了。跟人说话说了一辈子,说腻了,就想跟瓜呀果呀树呀鸟呀水呀的说说话。”也许是刘签喝多了酒的缘故,他也很动情地说:“我在灰街也爱跟风呀云呀牛呀羊呀的说说话,说了心里舒坦,可人家说我刘签魔症。”说着,把酒一饮而尽,伤感地哭了。刘签抱怨人活着像这么滋润的时刻太少,他太操心,活得烦了。老汉笑了,说:“又有鱼又有酒又有月亮的,多好的享受哇,你这样还活得烦,那真是烧包。”刘签喝多了酒,提早钻进窝棚睡了。凌晨酒醒时老汉已起床给他下好了面条,刘签吃过后就上路了。由于在铺上的干草上滚了一夜,他的那套西装愈发皱巴得厉害,一些草屑像屎一样挂在身上,他的分头又成了平头,且乱蓬蓬的。刘签带着所剩无几的那段鱼,飘飘摇摇地往家走。他觉得腰酸背疼的,每走二十分钟就要撒泡尿,可又尿不出多少,他想前段在青河上修堤着了凉了。刘签想这条被他私吞的大鱼回去后如何对灰街人交待,都知道他去城里送礼了,事情却中途搁浅了,他好意思说鱼让他吃了么?莫不如撒个谎,反正没人知道羊坡子发大水了,就说鱼送到电视台了,人家让回来等回音。再一想撒谎有罪,不如实话实说,我刘签把鱼吃了,镇长吃条用公家钱买的大鱼还犯法么?这么一想又振作起来,且格外理直气壮了,以致中午回到灰街时对碰见他的每个人都说:“羊坡子发大水了,车给隔住了,城里没去成,害得我走回来。那条鱼让我给吃了。”在遇见孙彩云时,他又差点改口说那条鱼自己突然活了,蹦到青河游走了。孙彩云冲他笑,问:“那鱼鲜么?”刘签险些动了把剩下的那段鱼给孙彩云的念头,转而一想能搂在被窝里的不是孙彩云,而是瓦云,还是留着它给老婆长点力气的好。
       灰街人这次是积极出动去修堤的,他们听说羊坡子发水了,他们惦记自己的农田,万一被淹,一年的收成就泡汤了。由于堤坝不牢固,渗水现象严重,南片的农田的垄沟已有部分积水。刘签勒令大家加固这一段堤坝,并且打了欠条,将邢回回家盖房子备下的几十袋水泥都用在旧闸门的固位上。邢回回跟在刘签身后寸步不离,一遍遍地问镇上能在他盖房子时悉数还上么?刘签没有好气地说:“说了一百回了,多还给你五袋水泥,你慌张个屁,现在下雨,你又盖不了房子。”瓦云把刘洋独自撂在家里上堤了,瓦云笑着插言:“俺家刘签又不是水泥,你跟他的腚也没用。”瓦云穿着条用各色花布拼成的布裙子,裙子直筒式,使她看上去更矮更健硕。有一些人家的农田在北片的,就很不情愿修筑南片的堤坝,消极怠工,不是喝水、抽烟就是说跑肚拉稀一趟趟地往野地里钻,刘签只得再发挥他的土政策的出奇功效,他说:“万一南片被淹了,北片的庄稼不论是谁家的,秋后一律让大家分成。”那些人一想自己的收成被人瓜分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就麻利地参与劳动了。说口渴的也不渴了,爱抽烟的把还剩很长一截的烟灭了,夹在耳朵上。称自己跑肚拉稀的也不去野地了,灰街人万众一心地使南片堤坝在一周内蔚为壮观了。这时的青河愈发不可一世地喧嚣鼓噪,风大的时候,水就会漫出河床,侵犯田野。然而由于那道已经颇有力度的堤坝的存在,水只是试探性地上上岸,先头部队少数损兵折将于泥土之中外,百分之九十的兵力还是沿着河床咆哮着向下去了。在电话线未被冲断前,刘签接到的最后一个电话是县防汛指挥部打来的,说是预计青河将遭受百年一遇的洪水的考验,让灰街马上行动起来,在保证居民人身财产安全的基础之上,奋力保护农田。刘签当时不无得意地说:“我们这里天下太平,提前两个月就防汛了,瓦云料到青河要发大水的。”刘签再见灰街的百姓时就更为神气活现,他挺着胸脯,愈发爱管闲事了。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怎么样?住在岗上风光不风光,离太阳近不说,多大的水也淹不着!”若是遇见了鸡鸭鹅狗,他也要发一番感慨,指点着它们说:“你们真是有福气哇,知道么?别的地方都发大水了,像你们这样的东西都被冲进青河,死了!你们能活在灰街,真是烧了高香了!你们得给我唱个歌儿,撒个欢儿呀。”鸡充耳不闻地继续垂头觅食,鸭子●悠●悠地在小路上晃荡,夹着尾巴的狗蔫蔫行走着,刘签便气得拣起石子砸它们,弄得鸡飞狗跳的。
       青河漂下来死猫烂狗了。李来顺用竹竿打捞上一只乳猪,非要糊上黄泥烤了吃。刘签前去制止,说是吃了这样的东西会得瘟疫,让他赶快把乳猪埋了。李来顺不同意,说是家里穷,几个月未沾荤腥了,敢情你刘小跑一个人独吞了条大鱼,我们吃死的东西又不犯法,吃出毛病算是自己的,关你屁事?张先人也帮腔,他说:“我和来顺要是吃坏了,糟踏了身体算是自己的。你没吃上我家的羊,要是还馋的话,我们就分你刘驴子一份!”气得刘签仰着脖子骂娘,说你最好少提你家羊的事,它拱翻了路牌的旧账我还没算呢!张先人想着刘签若是真把陈芝麻烂谷子的老账翻腾出来,吃亏的还是他,就不敢提羊的事了。刘签见自己的劝诫不如乳猪更有诱惑力,就去找镇卫生院的医生,医生一听有人要吃水上漂浮物,一瞪眼睛说:“那不是找死么?”就放下手中的听诊器去李来顺家。李来顺和张先人已经把猪用火焙上了,香味一波波地荡出来了。医生不由分说从火上取下黄泥糊着的乳猪,用铁锹撮了,扔进茅房。李来顺和张先人气得脸都白了,医生前脚走,他们后脚就把刘签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诅咒他被青河淹死,永远别出现在灰街。他们在院子骂的时候被过往的行人听了个够,有好事的就把消息传给瓦云。瓦云抱着刘洋,穿着红袄绿裤,雄赳赳气昂昂地朝李来顺家来了。瓦云这次没有吵闹,她默不做声地把刘洋放在院子上,让他跟鸡玩,自己则三步并成两步进了屋子,在李来顺一家人战战兢兢的目光注视下搬出饭桌,将它刷地支在院子里。然后她大踏步地扛着铁锹去了茅房,只两分钟,沾了屎尿和蛆的乳猪就恶臭恶臭地上了桌。瓦云用石破天惊的宏亮声音吆喝:“来呀,吃呀,多香呀!”没人敢上前与瓦云对峙,人们都像被猫欺负的老鼠一样哆嗦着。瓦云朝院子重重地吐了口痰,抱着刘洋回家了。刘洋在瓦云肩头对着饭桌上的乳猪指指戳戳个不休,涎水流了她一肩头。
       从青河漂浮过来的东西只要经过灰街,定是上游望江的。望江是一个规模较大的镇子,山水秀美,空气湿润,人称北方的小江南。灰街的姑娘出门子,最愿意嫁的便是望江的汉子。望江有戏院、集贸市场、牲畜交易市场等等。望江的种猪站名气也大,附近村镇的养猪户都愿意用望江的种猪,说那猪种好,壮,肥。就是去县里开会,望江镇长的做派也比别的镇要大,穿名牌拿手机,还要带着个浓妆艳抹的女通讯员。那女人在酒桌上风情万种,能灌醉一桌的壮汉。所以漂过灰街的东西无论是穿的还是用的都与众不同地高档。灰街人几乎有一半人家守着青河打捞东西,绸衣、领带、小录音机、只剩下了空壳的电视机、磁化水杯、蒸气电熨斗等等,足以开张一家旧杂货铺了。刘签站在青河畔看着花花绿绿奔涌而来的漂浮物时庆幸地想:望江镇毕竟没有死人,否则会有尸体下来。东西损失了不算什么,东西还能挣回来。灰街跟过节一样热闹,人们清洗漂浮物,放在院子里晾晒。水文站的人告诉刘签,从现在青河的流速来看,如果上游持续下雨,青河将会形成更大的洪峰,届时南片的土堤恐怕仍难抵御洪水,还要继续加宽加高。刘签只得又制订土政策让人们出工,说是每家若是出两个劳力修堤,将来缴电视初装费时每户少收一百元。刘签想将来这个愿很好还,如果初装费是二百元,对灰街人就说是三百元,那一百给免了。刘签和灰街人又在堤上苦战了三天三夜,南片堤坝就跟孕妇的肚子一样显赫了。水文站的人将新测算到的流速报告给刘签,并预测特大洪峰将于次日凌晨经过灰街。灰街人实在又乏又困了,他们想想再大的洪水也威胁不到房屋,农田对它也尽到力了,爱淹就淹吧。因而那个凌晨特大洪峰经过灰街时,满镇的人都在香甜地睡着。只有刘签和瓦云站在堤坝前,看着青河陡然间像被煮胀了的栗子一样撕裂了坚硬而沉重的外衣,露出白花花的滔天的洪水。青河水嗥叫着上了岸,东奔西跑着,刘签只觉得脚下的堤坝震颤了一下,跟着弥漫开来的水就沿着堤坝寸寸上爬。瓦云拉了一把刘签,说,你回去,我守着,我会水,再大的水也淹不死我。刘签忽然间被瓦云的举动感动了,他亲了一下瓦云粗糙的脸颊,说:“你回去,淹死我该淹,谁让我是镇长呢。”瓦云沉默不语了,她紧紧拉着刘签的手,看着令人眼晕的水泛着白沫袭击着堤坝。太阳并没有因为洪峰到来推迟升起,它红红地出来了,那么圆,却又那么陈旧,红光浸润着田野河流,使大地弥漫着一股杀气腾腾的气息。刘签眼见着水渐渐朝堤坝上方延伸,就像一条毒蛇挺起头伸展着要吞噬什么东西似的。刘签紧张得浑身冒汗,而且被水声和四伏的红光弄得头晕恶心。瓦云的嘴唇看起来乌紫乌紫的,她说:“走吧。”刘签僵了似的站着不动。瓦云又说:“走吧,决了堤刘洋就没爹了。”刘签这才木然地跟着瓦云离开堤坝。经过庄稼地的时候,他觉得每棵庄稼都张着嘴向他哀求,刘签眼泪汪汪的了。他和瓦云走上高岗后居高临下看青河,发现它阔得如黄河,水声在远处听来更为恐怖,给人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瓦云说:“我去叫人吧,堤恐怕吃不住劲了。”刘签说:“淹着人可不得了,人命是第一位的。”瓦云说:“淹了庄稼吃什么。”瓦云撇下刘签,挨门挨户去叫人,每至一户人家,都说:“你们家的地淹了,还不快去看看。”一个小时以后,大部分灰街人就集中到了堤坝。洪峰仍然浩浩荡荡地经过青河,河床到堤坝之间汪洋一片。太阳升高了,也白净了,水上的红光消失了,河的本色显现出来。
       灰街人提前修筑的堤坝最终遏制住了青河百年不遇的洪水。正午时,水渐渐回落,然而堤坝有两处出现严重渗水情况,刘签连忙带人去抢修,滚得一身泥水,到午后三时,渗水基本得到了控制。刘签令一部分人回家吃饭,另一部分人留在堤上随时抢险。然后再由吃过饭的人回来换留在堤上的人。水撤得很快,傍晚时,已经回落了七公分。堤坝由于不够坚固,渗水时有发生,刘签和灰街人就彻夜守护着堤坝。也许是站在洪水中作业的缘故,刘签的腰痛病再次发作,当夜疼得行走都困难。洪水在又一日凌晨终于撒够了欢儿,回归河床了。灰街大部分的庄稼都保住了。
       洪水过后,那些嫁到别的镇子的姑娘带着孩子回灰街避难了。她们哭哭啼啼的,说家里的财产全都冲光了。损失最重的是古阳界,那里的房屋在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且死了三个人。刘签从岗上看到灰街油绿的庄稼,心中十分舒坦。冯四平家宰了头猪,瓦云买了半扇排骨,煮得香喷喷的,说是给刘签补身子。洪水后的天空晴朗无比,云彩白白莹莹的,若是刘签看到了某些形态如瓦的,就会把瓦云叫出来,指着那云彩说:“看看你!”
       秋收过后,那些避难在灰街的姑娘都回婆家了。有消息传来,说政府给这些遭灾的村镇重新建筑房屋,每户补助五百元的生活费,且发给新的被褥以及越冬的粮食等等。灰街人沉不住气了,觉得那些受了灾的地方反而获得了好处,他们住新房子、盖新被子,有粮食吃,比他们未受灾的还生活得好。所以当刘签号召灰街人民为受灾的兄弟村镇捐款捐物时,老百姓都骂刘签土鳖,骂他当初不该加固那道堤坝,骂穷得叮当响的灰街早就该迁到岗下,那样他们就会有新房子住了。刘签气得暴跳如雷,可又哑口无言。有一个下霜的早晨瓦云推开屋门,发现满院子都是屎,有猪屎、人屎和狗屎。瓦云叹口气,花了半个小时把它们清理到园田中了。瓦云安慰刘签:“他们扔屎恶心不了咱,他们这是帮咱家积肥呢。”次日,邢回回坐在瓦云家赖着不走,说是他要盖新房了,那些水泥还没着落呢。刘签恰好有个会要进城,答应为他弄回水泥来。邢回回一遍遍地叉开五指提醒刘签:“多给我五袋!五袋!!”
       刘签此次进城仍然穿西装和球鞋,不过没有抹头油、梳分头。在会上他生了一肚子气,县里分给各村镇的修堤费都在十五万元左右,而分配给灰街的只有四万。理由是他们推测认定灰街堤坝好,不然不会承受这么大的洪水袭击。一向对上级领导言听计从的刘签出人意料地在会上大闹起来,他骂不绝声,摔碎了茶杯,踢翻了椅子,冲出会场后在街上仍然跺着脚骂了半晌,惹得许多人围观,以为他是个精神病患者。刘签也忘了给邢回回家联系水泥的事,饭也没吃,垂头丧气地就搭车回灰街了。车照例在灰街的岗下就停下来,刘签爬那长长的高岗时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头晕目眩,只觉得岗上的灰街就像在云彩里一样遥不可及,刘签摇晃了几下,倒在岗下。
       张先人家的羊一直喜欢到岗下的路牌畔吃草,它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刘签。刘签磕破了头,流了好大一摊血。羊咩咩咩地叫了一阵,四顾无人,用嘴蹭了蹭刘签头上的血,铆足劲奔回家。张先人一见羊头上的血,以为羊遭了别人暗算,抚摸来抚摸去,才发现羊身上没一处伤口,想着必是岗下有人伤着了。想起只有刘签外出了,张先人就去唤瓦云,瓦云扔下水瓢就往岗下跑。
       刘签得了肾病,他尿血了。镇里没有医疗费,瓦云把刘签安顿在城里的医院后,就独自返回灰街借钱。刘洋被邻居照看着,他见了瓦云,无动于衷地把玩着纸飞机,将两只翅膀扯着一扇一扇的。瓦云几日不见刘洋,想得慌,就抱刘洋来亲。刘洋躲闪着,很憋屈的样子。瓦云说:“我得带你走,你几天就跟我认生了。”瓦云家的积蓄不过两千元,而刘签病得不轻,住院一次性就缴了一千元,加上在城里的吃喝,少说也得花三千元。人们知道瓦云回镇上筹措钱了,因而早早就关门闭户,任她如何也敲不开。能开门的人家,也不过给她个十块八块的,说是凑数给刘签买药吃的,不用还。瓦云就说:“我是借钱,不是讨钱。借钱还钱,立上字据。施舍的块儿八角的就不要了。”最终瓦云借到手里的钱不过三百元。一百是孙彩云借的,一百是为灰街镇写路牌的小学老师路子仁借的,另一百是张六指借的。其他人碰见瓦云,都远远绕着走掉,瓦云十分心凉,回到家后她对着空空荡荡的房子说:“钱难不倒我瓦云,刘签好了病,我不让他当这个●官了。”
       瓦云抱着刘洋进城了。她在离开灰街时就想好了如何筹钱。瓦云把最破烂的几套衣裳翻出来,把它们弄得更加褴褛,给刘洋也用破布缝了两套衣裳。瓦云穿着秋衣秋裤,戴顶怪诞的紫花布帽,锁了家门,抱着刘洋出灰街了。没有一个人送她。快接近那道长长的岗上时,邢回回赶着驴车撵了上来,他要他的水泥,说是刘签若是死了,他的水泥不就黄了么?瓦云说:“刘签死不了,他怎么会死呢!他就是真死了,你的水泥也黄不了。”邢回回骂骂咧咧的,说刘小跑干不成一件好事,尿血算他活该。瓦云笑着放下刘洋,一脚猛踹到驴肚子上,使驴剧疼地奔下岗去。驴车上的邢回回惊慌失措地叫着:“我的驴,我的驴还要磨豆腐呢!”
       白天时瓦云抱着刘洋在县医院陪刘签打点滴。晚上时一家三口吃过在医院订的盒饭后瓦云就出门了。她谎称跟刘洋住在一家私人旅馆,每天只收三块钱。出了医院的瓦云抱着刘洋去对面县一中的女厕所换衣裳去了。这时校园静悄悄的,暮色已经笼罩了大街小巷,街灯下的人影是模糊的。瓦云把自己打扮成叫花子模样,给刘洋也穿得灰突突的。他们娘俩的衣服四处开花,脏得像刚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瓦云开始了夜晚的乞讨。刚开始时她去居民楼,想那里住户多,好讨。结果敲十户门有九户不开,她只能悻悻走掉。后来她想住在楼里的人多半是有钱有势的,这样的人同情心差,就转移目标,去了城西一片矮趴趴的贫民窟似的房子。瓦云声泪俱下地跟人说孩子得了绝症,治不起病。闻听此言的就唏嘘着给她个三块两块的。有的老太太还捏着刘洋的小手说:“多可怜人呀,才这么大点儿。”刘洋蔫蔫地耷拉着眼皮,萎黄着脸,确如生了重病。有人见瓦云太凄惨,还送她旧衣裳,让她进屋吃碗热面。瓦云要了好心人的钱后心里总是不踏实,后来她发现去高档酒店消费的多是花公款的官员和财大气粗的商人,她就去酒店门前乞讨。那些红光满面出来的人往往出手很大方,有时伸过来就是一张五十元的,给过她钱后不耐烦地撇着手说:“离我远点!”他们大都钻入门前停着的汽车。半个月下来,瓦云竟讨了两千余元,想着够刘签治病的了,她就把那些破烂衣裳扔进茅坑里狠啐了几口,然后在一家小旅馆开了张每天五元的床,全心全意地照料刘签。而在乞讨期间,她夜间是睡在火车站一个角落的长椅上的。夜晚只有一列火车经过,上下站的人少,候车室相对清静。只是空气十分混浊,室内光线蓝幽幽的,很昏昧,让人有被鬼魂包围的感觉。
       秋风使落叶在街上热热闹闹地飞旋着。枯黄的叶片有的飞上青色的瓦楞,有的落在店铺的窗台上,还有的干脆落在行人的头上,让人觉得那人发了横财,顶着块金币。刘签的病大有起色,不尿血了,只剩一个“十”号了。他又耍起了贫嘴,和同室的病友开玩笑。灰街人只有邢回回进城看过他,为的还是那些水泥。刘签让邢回回去找镇里的会计,让他无论如何把买水泥的钱支付给他。邢回回像以往一样叉开五指强调:“多五袋!”邢回回又让刘签立个字据,他进城弄水泥的路费和雇车费都要算在灰街镇身上,刘签觉得邢回回说的在理,就立了字据,签上了大名。
       秋天就像在田野间奔跑的兔子一样倏忽间就过去了。落叶被第一场雪给深深埋住了。那雪下了一天一夜,足有半米深。雪后的小城白茫茫的。跋涉在雪中的人们就给人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刘签终于可以出院了,凌晨四时瓦云就收拾东西,然后每人泡了一碗方便面,吃过后就去客运站了。天还未亮,司机在烤车,女售票员斜挎个黑皮兜在卖票。瓦云因为买票和售票员争执起来。售票员说刘洋应该买张半票,而瓦云坚持说刘洋是个抱在怀里的奶娃,跟个旅行袋一样大,不该买。售票员则说那孩子若真是旅行袋就不让她买了,可他是人,是人就得买票。候车的旅客先前都无精打采地站在墙下,听到吵闹声,就聚拢过来。刘签怕事情闹大,就用息事宁人的口吻对瓦云说:“算了,半票就半票吧,给她。”瓦云挥舞了一下拳头,说:“那得把文件拿出来给我看看,这么大的奶娃规定要买票么?”售票员说:“没文件,我就是文件!”“你是文件,那让我翻翻看看!”瓦云不由分说将刘洋放在雪地上,自己上前就撕售票员的衣服,售票员尖叫着躲闪,瓦云吆喝道:“这文件还怪难翻的,是么?”售票员没料到瓦云如此难缠,气得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司机从车下钻出来,说售票员:“行了,这么大点儿的孩子,你收他票做什么。”
       结果上车后瓦云一家三口被安排在靠近油箱的座位。不惟腿伸不直,汽油味也浓,车开后不久瓦云就有些恶心。她就尽量去看窗外的风景,看那无边无际的雪,雪地上瑟瑟发抖的枝条,看一群群麻雀飞起又落下,给雪地投下青橄榄似的阴影。刘洋在车开后不久就在汽车的颠簸中睡了。他睡在瓦云的腿上。刘签忽然叹了口气,对瓦云说:“今天应该多住一天,去催催那四万块修堤的钱。钱虽说比别的地方少,可毕竟是钱哇。”瓦云侧过身,嘟着厚嘴唇看了刘签半晌,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又别过头,将目光放在窗外飞速游动的风景上。
       车过古阳界、秋田、羊坡子之后,午后即将到达灰街了。瓦云本想央求一下司机,让他帮帮忙爬上高岗,她丈夫大病初愈,体质还弱,她怀中还抱着个孩子。车停在羊坡子的时候,瓦云下车解手碰到司机时还冲着他使劲地笑,可惜她笑容不媚,司机瞟了一眼就垂头走开了,这令瓦云很难过。长途车果然如瓦云所料,在岗下远远就停下了,售票员像吆喝牲口一样地喊:“灰街!下车的痛快点!”结果瓦云的脚还没落地,车门就被“咣”地一声重重关上了。他们一家三口沉默无语地伫立了半晌,这才爬那无限上升伸展的高岗。岗上的雪被太阳照得泛出刺目的白光,他们就有一种置身在太阳里的感觉。走到岗中央的时候,刘洋要下地撒尿,刘签和瓦云也就趁机停下脚步喘口气。这时从岗上晃下来一个白点,像雪球似的,快近处时刘签认出那是张先人家的羊。刘签冲那羊喊:“你要是再拱翻我灰街镇的路牌,我就剁掉你的嘴!”羊咩咩咩叫着,经过刘签身边时很欢快地频频张望着,仿佛遇到了绿草。
       
       迟子建,作家,现居哈尔滨。主要著作有《迟子建文集》(四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