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文学]沦陷拾遗
作者:汤学春

《天涯》 1999年 第05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为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四十五周年,领导派我写篇文章。内容主要是日本鬼子在我区犯下的暴行和区内民众抗日的英雄事迹。这是一个旧而又旧的主题了,领导提示说,去查一下县志呐!又提醒我,自然是民族精神,主旋律哟!
       我便真就去找到一本新修的县志,翻到有关沦陷与抗日的篇章,看那一段段简短的文字,豁然就记起儿时听到的一些故事来。我的故事的叙述者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不会编造,说得支离破碎残缺不全,都是他们亲历的事,因而那县志上便都有。但是他们给我讲述的时候,与故事发生的时间相隔了二十多年。因而他们的故事就少了些血腥味,或者那血腥被他们发挥的幽默与诙谐掩盖着,然而基本的事实无疑是起初的,这就与那县志的简单叙述有了距离。
       我的小说,也就停留在那距离之间。
       故事:屠杀(一)·王淑兰
       那丘田叫做方块大八斗。种田的主人是个里手,又舍得施肥,因此禾苗长得最好,村子里躲鬼子的人也就都躲在这丘田里。
       方块大八斗的西头有一条渠道。渠道挨大八斗一边的田路上有树,另一边则是一条黄土大道。从北边来的鬼子在村子里洗劫一回,便顺那大道南去。鬼子过了一批又一批。
       正是早稻黄熟的季节,太阳很毒,禾深苗密的水稻里就如蒸笼。躲鬼子的人们蛰伏在这蒸笼里已经大半天了。王淑兰的孩子实在哄不住了。王淑兰的孩子两岁,先是王淑兰哄他睡,他不睡;便吓他,说鬼子来了,鬼子红头发绿眼睛是妖怪,专门吃小孩子,他怔一会儿,忽然就哭起来。王淑兰急忙往孩子嘴里塞萝卜干,塞不住,孩子还是欲哭。
       就这时,一队鬼子过来了。并且这一队鬼子不走渠那边的黄土大道,而是走这一边大八斗田头,并且也许是天气太热,一个鬼子在树荫里停了步,一队的鬼子全都停了步;并且一屁股坐下,歇起凉来。
       田里的人隔着禾秆把鬼子看得很清楚,从而心便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三叔公急不可耐威严地压着嗓子喊,王淑兰!王淑兰只得急忙撩褂子,把一只乳头塞进孩子嘴里。
       孩子并不要吃奶,就要哭。三叔公朝王淑兰做着毫不含糊的手势,王淑兰懂。王淑兰一向贤淑通达,邻里都夸她是好女人。王淑兰这时候只能用乳房堵住孩子的哭声。鬼子在树荫里叽哩哇啦说着什么,三叔公的手势于是更不含糊,王淑兰也就只一个心眼,把孩子的哭声堵住。
       王淑兰那阵子只有一门心思,不能哭不能哭,让鬼子听到哭声这满田的人都没命了。那阵子不知有多久,十分钟也许二十分钟,孩子终于没有哭出声来,可也就永远哭不出声来了。当王淑兰感觉孩子安静下来,拔出乳头看时,孩子早已断气了。
       当时王淑兰只是想,孩子死了,孩子再也不会哭了,田里的乡邻谁也不必担心她的孩子会用哭声引来鬼子了。想到乡邻们的担心白眼乃至怨恨,王淑兰那会儿简直还有了一丝欣慰,看一眼怀里断了气的孩子,孩子多乖!
       然而,那些鬼子都没有要走的意思。有的取下帽子扇风,有的伏到渠边喝水。阳光也就那么凝固着,田垅里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嘻嘻!咦——!
       方块大八斗的路上忽然钻出一个孩子。
       那是个约摸三岁的小男孩,虎虎实实,一丝不挂,一身泥水淋漓。那孩子朝渠边树荫里的日本鬼子跑,跑一程停住,那些人他一个也不认识。
       是三叔公首先看见那孩子的。三叔公一眼发现孩子,便急忙拉了一旁的胡小贞一把。胡小贞一看,张嘴就叫,嘴却被三叔公一把捂住。
       那是胡小贞的孩子。胡小贞不敢叫,双手插进烂泥里,眼睛要瞪出血来。
       这时候孩子距鬼子只数步。几个鬼子同时看到孩子,就如在南极冰川上忽然发现一只企鹅,一下子就乐了。
       孩子滴溜溜一双黑眼睛看着那些陌生的鬼子,伸出一根小指头来点数,一坨、两坨、三坨……七坨、九坨……孩子数不清了,便扬手一跳,十坨呵!
       鬼子们鼓起掌来。
       鬼子明显地高兴着欢迎孩子,这是一个奇迹。胡小贞连连抹着眼睛,抹得一脸泥水,又回头看三叔公。三叔公思索着捏住下巴点头,田里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树荫里走出个鬼子。那是个长着大胡子的黑脸鬼子。大胡子黑脸鬼子走两步蹲下,朝孩子招手。孩子把手指咬在嘴里,有点儿犹豫或者是不好意思的样子。黑脸鬼子就伸手上来搂住了孩子,举起,伸嘴在孩子身上一阵乱吻。孩子抓大胡子的头发,抓胡子。大胡子便用胡子扎孩子的脸蛋,孩子痒得嘻嘻笑起来。
       胡小贞再看三叔公的脸,三叔公捏着下巴的手放下了。这当儿,胡小贞禁不住看了一眼王淑兰。
       王淑兰同胡小贞邻居。王淑兰与胡小贞是同一天嫁到这个村子的,那一天花轿进村时就走的这渠道边的路。开始是王淑兰的轿夫腿快抢在了前面,胡小贞就在轿里跺脚大喊,叫轿夫找机会横过渠道走大八斗田边这条路,于是两乘花轿在渠道两边飞奔。什么事都要走在前面呵何况是这人生的关键时刻!然而到进村相遇,两乘轿子却又不相让同时挤在村口上。轿杠碰着轿杠轿夫撕扯各不相让,王淑兰说就算了吧。王淑兰想都是新媳妇,总得要有一个让一让才进得去的。然而,还在王淑兰怀孕时胡小贞就生下了这个小男孩,王淑兰果然就迟了那一步。
       现在,胡小贞就不该看王淑兰这一眼。胡小贞自是担心,但脸上那得意却已有四五分;那四五分得意在无意中看王淑兰时一下子收不回来,于是那四五分得意就如一把钢针,一下子插到了王淑兰心上。
       王淑兰那一霎时心头一紧,低眉时目光就落到了自己怀里孩子的脸上。孩子的脸已如纸白,鼻孔和嘴角正汩汩冒出血来。
       可胡小贞实在挪不出心思来注意王淑兰,她的心始终被她的孩子牵着。胡小贞再朝那边看时,大胡子黑脸鬼子已经放下了孩子,正从衣袋里掏出糖果给孩子吃,另外的几个鬼子也有给糖果的,也有给饼干罐头什么的。鬼子们把东西抓在手里逗孩子去抢,孩子一边抢一边叫,鬼子们拍腿大笑。
       胡小贞这时候的得意已经到了七八分了,忍不住拉了三叔公一把。三叔公悄悄说,孩子真是乖!
       王淑兰的心便碎了。她的孩子倔,她亲手把自己的孩子憋死。又笨又倔,她是个畜牲,是只猪!
       那一霎时通达贤淑的王淑兰只觉得天旋地转,她不是人,是只猪,是只狗。猪狗畜牲还护着自己的儿崽呢!她连猪狗都不如!
       于是,那一片长势极好的稻田里便传出一声惨叫:我好傻呵——!
       同时,枪就响了。
       乡邻王启余从那一片死人堆里爬出来,二十年后对我说,怪就怪王淑兰,死了那么多人呢!那个王淑兰也真是的!
       县志:1944年(民国三十三年)6月28日,日军犯境,于怡和垸一名方块大八斗的稻田里一次屠杀我村民一百一十三人。同时,有鬼子用刺刀举着个孩子玩耍,孩子手里抓着糖果,还一路叫着妈妈。
       故事:屠杀(二)·胡 八
       都说鬼子杀人不眨眼,胡八不信。
       胡八不是不信;胡八对什么事都这样,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胡八没看见鬼子杀过人。那一次胡八给鬼子带路就没杀他。胡八说,日本鬼子也是人,也是父精母血养出来的。
       胡八不信别人的,自然,别人也更不会信胡八的。
       谁叫他是胡八呢!
       胡八也太胡八了。胡八从小是个孤儿。孤儿胡八坐到人家门槛上找人家借米,嫂子说胡八,你昨晚又偷了我的茄子!胡八说嫂子你冤枉好人,昨晚我摘的是二叔的辣椒。后来胡八也找了女人,可那女人就是要睡胡八身上,胡八说都是男人睡女人身上。后来女人跟一个杂货佬跑了,胡八只好设法子去找别人的女人。找别人的女人需要费用,胡八原来就没什么家底子,待终于证实了是男人睡女人身上时,胡八也就家徒四壁,连饭锅也只剩半边,于是胡八就更加的胡八了。
       胡八再次与鬼子打交道纯属偶然。那一天胡八去园子里摘菜,辣椒树的土沟里睡着个人,胡八走近一看,是个鬼子。鬼子们洗劫胡八那个村子刚走不久,这个鬼子掉了队。胡八看那鬼子,鬼子冷汗涔涔的脸色纸白,想对胡八说什么,但嘴巴咧动说不出声。胡八明白,那鬼子得了急症。
       是什么急症呢?胡八想。
       鬼子赤着脚,手抓着一只鞋。胡八觉得奇怪,再看那赤脚,脚背上有小小的创口流出些血来,胡八猛吃一惊,是被蛇咬了!继而胡八发现鬼子是从菜园一边的小渠边爬过来的,想是鬼子到渠里洗脚,被蛇咬了。小渠里从来就有一条百步蛇,胡八多次见过。被百步蛇咬了的人走不出一百步就要死的,这厉害胡八知道。从小渠到鬼子躺着的地方不足五十步,胡八想这鬼子还应该有救。
       那鬼子戴眼镜,有点儿先生的模样。胡八一往是崇敬先生的。学堂里的陈先生,看风水的王先生,都戴眼镜,在胡八眼里那都是有大学问的人!于是胡八一下子就慌了起来,救人要紧!胡八伏下身子就去吮那鬼子的伤口,吮一口吐一口;胡八不知道百步蛇咬伤的急救药,但是认定吮出毒汁的法子总之是奏效的。胡八狠狠吮一回,摘片血冬瓜叶子将伤口贴住,便打飞脚跑去找秋长子,秋长子懂蛇药。
       胡八找到秋长子的时候胡八就说自己被百步蛇咬了,求秋长子快些给他找药,胡八撒了个谎。胡八为什么要撒谎,胡八自己也不很清晰,在胡八对秋长子开口的那一霎时,胡八似乎有了个企图。什么企图,胡八一点儿也说不清:就如一个男人拐弯抹角搜肠刮肚与他所相悦的女人说话那样,那说话的目的是什么,那男人或许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或许根本就没什么目的。
       胡八拿了秋长子给他的蛇药,回来将那鬼子背回家,放到床上,然后将蛇药敷上。胡八还想,这鬼子会活的,便去摸鱼。胡八想鬼子一时身子虚弱,是需要补补的,但胡八家里实在是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来。
       胡八在屋侧的稻田里抓到些小鲫鱼,回来洗洗那半边锅,用清水将鱼煮了,再看那鬼子时,鬼子果然就醒过来了。
       鬼子看见胡八,就挣扎着爬起来在床上朝胡八跪了,一个头磕下去好久不起来。胡八便有点儿慌,忙过来将他扶起。鬼子说,你的好人,我的,不会忘记你。
       那鬼子能说中国话!
       胡八又惊又喜,不当回事,说没什么没什么。
       鬼子就下床欲走,却是那被蛇咬伤的脚依然不听话,移步就跌倒了。胡八说,不行的!毒没散尽,走就会死的。胡八就将鬼子扶到床上。
       这时天快擦黑,胡八将鱼汤盛给鬼子喝,又烧了热水帮鬼子抹澡,鬼子就哭起来。鬼子说,他不想死。胡八说,你不会死。胡八的鼻子有点儿酸。鬼子说,他在日本有美丽的妻子,有可爱的孩子。胡八说,我晓得你的老婆一定蛮漂亮。胡八忍不住眼泪就真个儿流出来。
       鬼子说他原是个教师,当兵来打中国他也是不想的,但他又不能不效忠天皇陛下。胡八说,我晓得你准是个先生,忠孝不能两全。鬼子最后说胡八,既然救了他就不能传开去。这一点鬼子说得严肃,决不能让人知道你救了我!因为我不能当俘虏;与其当俘虏就不如让蛇咬死,这意思你的明白!
       胡八点头,明白,我的明白。
       鬼子躺下,胡八就给他放了蚊帐,就坐到灶边去抽烟。
       胡八明白,这鬼子的脚好了,明天说声“你的好人”走路,他胡八再去跟别人说鬼子也不见得都杀人,谁相信?自己开始的那个企图岂不全都白费了?这时候胡八开始明白自己那个男人跟女人说话的企图了。
       天亮的时候鬼子推醒胡八。胡八睁开眼睛看时鬼子手里提着抢。胡八几乎就尿了裤子,却是那鬼子说他不想杀人,叫胡八借给他一套衣裤。胡八就意外地高兴了。可是胡八除了身上穿的,再也找不出别的衣服。胡八就脱身上的,那鬼子有点儿过意不去。胡八便说,我去借。
       胡八就跑。胡八就去找炳叔。
       炳叔一向是最不信胡八话的人。胡八见了炳叔就说,谁说鬼子杀人不眨眼,屁话!
       炳叔依然对胡八嗤之以鼻。
       胡八就说,我跟鬼子睡呢!就说了借衣的话,胡八十分的骄傲。
       炳叔依然不信,衣服却是借给了他,就试试的样子。
       胡八搂着衣服无限地神气,说:不信算了,算了算了。
       在一旁听着的还有四婶还有七姨妈五●奶以及她们的孩子,女人们到底都想目睹一番不杀人的鬼子的风采,便偷偷跟在胡八后面,最后连炳叔也沉不住气也就相跟着。
       胡八搂着那衣服喜孜孜跑回家时,鬼子就站在门口。鬼子没有笑,把枪口对准了胡八。鬼子说,你的!胡八没明白你的什么,鬼子的枪便着了火,哒哒哒哒,
         胡八像是哪儿挨了一棍,听鬼子那后半句是“猪猡!”并见那鬼子很生气地走了。
       那鬼子生气的样子十分雄壮。
       胡八觉得自己要倒,回头看时四婶二嫂子等等都倒在血泊里,还有炳叔。炳叔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胡八。
       胡八待要争辩,那天地都一下子就黑了。
       二十年后秋长子对我说,嗨,胡八,什么东西!
       县志:1944年(民国三十三年)6月25日,日军入侵永丰垸,一鬼子被百步蛇咬伤又被当地村民治愈,鬼子却枪杀该村村民十一人。
       故事:抗战(一)·肖友山
       一夜暴雨,陡涨而湍急的河水把桥冲垮了。
       鬼子一路烧杀而来,距这里不足五十里。
       肖氏宗堂里开大会,张云卿先生主持。站在云卿先生旁边的是县警备大队韩副司令。云卿先生原是当过县长的,后来归田这下河桥地面,足不出户的;而韩副司令是现任的副县长。肖姓在这里是小姓,云卿先生同韩副司令的到来,肖氏宗祠蓬荜生辉,不容易的。
       是因为肖家湾离那桥最近。接桥有一条通衢大道,北上岳洲西达常德,韩副司令说是鬼子的必经之路。韩副司令眼睛血红声音沙哑,大抵是蛮久没睡过觉了。韩副司令陈述厉害,鬼子在这里过不了河,无疑就会血洗肖家湾!因此一是老幼妇残要及早疏散,躲到稻田里去;一是精壮劳力留下来,尽快把桥修好。云卿先生说,无论如何,桥要在明天天亮以前修好,现在主要的难题是木料。这里是湖区,木料金贵,谁有就献出来,以后地方加倍补偿。
       没有谁出声。
       云卿先生和韩副司令脸上都有点儿挂不住,蛮尴尬的样子。
       树行吗?肖友水站出来,有点儿不好意思,说他有树,准备作屋檩的。
       肖友山当即就“呸”了一口,心里骂,出风头呢!
       没有第二个人再说,云卿先生就抬抬手,树也行树也行。
       会就散了,云卿先生和韩副司令就带人去砍树,肖友山跟在后面,心里愤愤的。充角色呢!不就几根树?你搞大半辈子不就这几根树?房子不盖了?要把那烂茅棚子留给子孙呵!
       肖友山、肖友水是亲兄弟,连屋共基各自成家,相互较劲儿创业,平日谁家生蛋的母鸡先叫,另一家就要难过老半天。
       那树果然是好树,碗口粗细根根箭直,正是做屋檩的好料。云卿先生同韩副司令直是赞叹,这湖区长出这般树来,真不容易。云卿先生拍肖友水的肩膀,难得难得。
       肖友山看在眼里,心上像是有虫子在爬。
       然而那树不容易砍,又没有那么多好斧头,乡邻多用柴刀,半个时辰才伐倒一根。韩副司令脸就黑起来了,并不时地看表,不停地掏手绢擦汗。
       太阳就要落山,鬼子还有多远呢?
       肖友山心上的虫子住了爬,就有些得意,并且老成持重地从容着。肖友山踱到韩副司令跟前,说,这树做桥,还要不要用锯子锯呀?还有凿子打眼,还有做榫头?
       韩副司令跺脚。
       肖友山说,屁用!这么的活杂树,我说过只有屁用!
       韩副司令看肖友山,回忆在开会时实在没听谁说过只有屁用的话,就看云卿先生。云卿先生也没听说过。
       肖友山的血就往上涌,一步跨上个土坎,朝那些砍树的乡邻人物似的一劈手说,别砍了!都跟我来!
       肖友山将云卿先生、韩副司令及众乡邻都带到自家后院,指着一堆杂乱稻草说,给我搬!
       有人将稻草掀开,里面是上好的杉木。
       那是一堆很整齐的上等木料,乡邻记起是三年前肖友山从安化山区买回来做屋檩的,当时引得好多人眼红得滴血。
       于是众人都来搬木,肖友水也来搬。肖友山本欲说屁用,却见兄弟脸有点儿灰灰的,就把话咽了。大人不计小人过,他老兄不能连这点儿肚量也没有,就转身来看韩副司令手腕上的表,问司令现在快二十点了吧?
       韩副司令一怔,就忙点头,不急不急,有你这杉木就一切都好办了。
       肖友山这才再看弟弟。
       木料运到河边,这里早有好些木匠在等着,见来了杉木,都笑逐颜开。急急地量尺寸扯线打码,一个把一根打好了尺码的长木搂起就锯,肖友山上前一把扯住。
       木匠以为锯错了,忙认真去看墨线。一看没错,就说,没错呢。
       肖友山知道是自己错了,木是搬来用的,要用就得锯。只得讪讪地走开。
       那锯也便真个儿下了,呜——呜——就锯在他心上了,他的心在滴血。
       大半辈子血汗呵!种田喂猪打短工砍芦苇捞鱼是三餐改做两餐吃一件土布褂子穿了十年,点点滴滴敛财就如针挑土呵!这该杀的;日本人该杀,却是你肖友水更该杀!肖友山心里就愤愤地骂起来,肖友水,下水!一挂下水狗肠子猪肚子!肖氏门中什么时候就轮到你露脸了!你行吗?
       木匠们拼死干个通宵。肖友山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到天亮时才迷糊了一阵。醒来,太阳晒屁股了。就往河边跑,一看,那桥果然就修好了。
       在河里新打了三个“几”字架,做这种“几”字架若用肖友水的树要锯要凿要做榫肯定是做不出来的。“几”字架上搁圆木,用铁码拴住,走人走牲口都四平八稳。果然是好桥!肖友山迈步桥上,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扳扳竹钉踢踢铁码,闪一闪摇一摇,木匠的手艺不差。
       河的两岸都是大堤,桥连着两岸的大道,大道越堤时陷下了些成个马鞍。那一边的马鞍处有三个瓦窑,乌焦抹黑地堡一般瞪着一边的河滩与桥面;这一边长堤绿草如茵,堤脚的几株老柳枝繁叶茂,风吹去就如搓揉女人肥大的屁股。
       肖友山对于女人屁股这一发现真是兴奋,于是,就走回这边。肖友山上了大堤,朝垸子里看,又发现垸子里那一境田园原来很小,通衢大道伸向那黄黄的稻田远处就成了一条鸡肠子,肖家湾的一串茅草屋是那般低矮,白墙青瓦的肖氏宗祠也不过是女人屁股上的补疤。于是肖友山双手把腰掐住,直想朝那垸子里吼一嗓子。
       却是没有吼得出来。肖友山看到那鸡肠上晃动着一溜黄东西,擦一回眼睛就看清了那白晃晃的刺刀上挂着膏药的旗帜,鬼子!
       那会儿太阳白亮白亮,垸子里死静,四下里竟是一个人也没有。人畜都躲起来了,肖友山想,他也应该躲躲才行。
       正不知往哪儿躲,肖友山却又看出鬼子并不朝这边走。鬼子不朝这边走也没有要进村去的样子,黄黄的谷子上那膏药旗去的是另一个方向。
       既不过桥又不进村,鬼子要去哪里?肖友山糊涂了。拍一回脑壳想不清,再拍一回还是想不清。不过,有一个事实他很明白:鬼子既然不过桥,这桥白修了!
       他的木料锯断了,凿烂了,乡邻都会说,早晓得是这样那桥修不修有什么打紧,白急白慌白吓一跳,白白耽误一晚辛苦。而他,大半辈子心血汗水全都扔进了水肚里。
       那膏药旗前面带路的好像是胡八。
       把一根旱烟袋横在腰背上,走路一躬一躬,真是胡八!
       不行,他得去问问这该死的胡八,他究竟要把鬼子带到哪儿去!
       主意一经打定,肖友山就飞奔下堤。有人说真理谬误只差一步,行恶行善一念之间,肖友山的平庸与伟大就在他脚下这一步。
       肖友山从田塍小路上切过去拦住胡八,说胡八你这是带他们去哪儿呵?胡八说顺道儿走桥坏了。肖友山一拍大腿说,怎么桥坏了,修好了!胡八看肖友山。胡八认定肖友山老实巴交做田不是有阴谋的人,假鬼子翻译就上前问怎么回事。肖友山说桥修好了。翻译说,修好了?肖友山说,当然修好了,用的是我的杉木。翻译说,你的杉木?肖友山说,我盖房子的,顶好的安化杉木!翻译说,你不甘心?肖友山不懂翻译这话是什么意思,便跺脚说,说谎的是崽!翻译说,你带路,肖友山就把胡八推到一边,带路就带路。
       这大抵是一支不具烧杀任务而是别的使命的鬼子队伍,随肖友山急急赶到河边,见那桥却又停住。一个官长模样的真鬼子将那桥细细看一回,忽然一把抓住肖友山的胸脯就哇啦哇啦。肖友山听不懂鬼子话,却想那桥不是摆设,莫说你鬼子,就是一路牛走过去也不会垮,于是心里踏实并不慌张。那鬼子官放了手,翻译说,你们为什么修桥?肖友山知道的是鬼子顺利过河,可避免血洗肖家湾,于是说,太君方便太君方便么。鬼子官眼睛刀子般盯住肖友山,嗯?!翻译就拿小枪顶住了他的太阳穴,你说实话!肖友山就尿了裤子,但他说不出别的道理,只好说,我们自己,自己方便,我们有田在河那边,谷子都黄了。肖友山原本是有田在河那边,谷也是急着要收割了,于是这道理成立。翻译说,你先过!
       就上桥,肖友山明白是自己的道理说对了,不禁又得意起来。回头看那些鬼子,其实跟自己差不多,只是胆子小了些罢了。肖友山就在桥上大踏步地走,手的摆动也十分的潇洒。他的后面并排跟着三个端刺刀的鬼子。
       其余的鬼子待在岸边不动。
       肖友山想,鬼子还是怕这桥不牢实呢,于是就跳一跳,再摇一摇,就回头笑,牛也踩不垮呢!
       三个鬼子随肖友山过了桥,一个拐到河边喝水,两个跑到瓦窑边撒尿。这边的鬼子队伍才朝桥上开过来。
       肖友山在桥头迎住鬼翻译说,我说过是好桥,用的是我的安化杉木。他们先要用杂树的,那杂树只有屁用……
       “轰!”这边桥头一声巨响。
       同时,瓦窑里的枪弹就蝗虫般射出。并有沙哑的声音大喊,肖友山快跑,快过来……
       可是肖友山没听见,那一霎时他看到的是那桥上的圆木飞上了天空,便一把揪住那翻译大骂,你们!你们过河拆桥,真不是东西!
       却是没骂出名堂,一把刺刀就捅进了他的胸膛。
       给我说这事的肖鹤年说,张云卿同那姓韩的不给我们说实话。我说那是军事秘密呀!
       县志:1944年(民国三十三年)6月23日,侵华日军一部于下河桥遭我县警备大队伏击,全歼日军一百零三人。此次伏击成功,主要是因有村民肖友山,先是主动献木修桥,后又主动把日军带入埋伏。次年冬,地方捐资给肖友山立碑于下河桥头,刻石云:抗日民族英雄肖友山永垂不朽。以昭其德。
       
       故事:抗战(二)·张步青
       村人都走光了,步爷不走。
       步爷说,走什么走,走到哪里去?去日本我可没盘缠。
       日本人既然打到中国来,按步爷的道理,中国人就得打到日本去。
       村人都晓得,步爷是有一身好功夫。
       步爷搬把椅子坐在自家大门口抽烟。步爷一身素白,白纺绸褂子,白纺绸长裤。吧的是白玉嘴白铜旱烟袋。步爷神态安详。
       鬼子就来了。
       鬼子呈半月形围住步爷。一个假鬼子翻译说,老东西!
       步爷没抬眼,给他纠正,张步青!
       翻译说,张步青,皇军要去下河桥,给皇军带路。
       步爷说,谁叫他们到这里来的?
       翻译说,大日本军要来就来!
       步爷站起,凭什么?
       翻译退了一步,看步爷那脸,莫测高深。
       翻译转身用日本话对一个挎洋刀的鬼子说,老家伙有点儿麻烦。又说,可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了。挎洋刀的鬼子就问,他刚才说什么?翻译就把步爷的话说了。挎洋刀的鬼子也就上前了一步。
       这阵子步爷看得明白,挎洋刀的鬼子其实同中国人一个模样,瓦灰脸,吊眼眉,单单瘦瘦,明筋亮骨。步爷想,若不是凶残了一些,跟我学功夫可是块好料。翻译给步爷介绍说,太君是皇军大队长村野少佐!村野对步爷又一通叽哩哇啦,翻译说,大日本皇军是太阳神的后裔,无比优越的人种,按照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大日本皇军就到这儿来了!
       步爷摇头,口说无凭。
       翻译说,你想怎么样?
       步爷就往外走,一边说,领教领教。
       翻译明白步爷是要领教武功,就对村野说了。没想到那村野一劈手,约西(好)!
       门前有一方小地坪,干净整洁。村野将场地打量一番,从另一个鬼子那儿取来一条澡巾将身子捆紧,然后脱了赤脚。步爷站在原地不动。翻译说,脱鞋呀!步爷不懂由中国传去日本的武术就演变出来了柔道,只是想,脱鞋就脱鞋,脱了鞋也不怕你!
       比赛就要开始,七八个鬼子端起刺刀一字儿摆开如临大敌,眼睛就盯住步爷。
       步爷打了赤脚,将烟袋往背后裤带上一插,然后朝村野躬身一抱拳,请!
       砰!一个鬼子开了枪。
       那鬼子大抵以为步爷就放出暗器了。子弹打在步爷右臂上,白纺绸褂子随即渗出殷红,步爷用左手捂住。
       步爷说,小人!
       没有要假鬼子翻译,村野从步爷无比轻蔑的脸上读懂了步爷的话,便怒斥那开枪的鬼子,八格牙鲁!
       村野开始走场子。步爷拧着手臂傲然盯住这鬼子。村野抢步上前就抓步爷的下腰,步爷挺挺站着,让他抓。可步爷没有捆澡巾,那身子亦如铁铸,村野好几把抓不住,就哇哇叫。
       翻译说,腰带!腰带!
       步爷说,你把他的解来,给我系上。
       翻译就去解村野的腰带,村野说,八格!翻译只好去另外的鬼子那儿找,找到一条澡巾。步爷说,给我系!翻译就将步爷的腰捆了,并且咬牙紧了几把再打成死结。
       村野再抢步爷下腰,抓住了腰上的澡巾,用脚绊,绊不动;用手推,推不动;往上提,提不动。步爷像是长了老根的树。
       村野不信撼不动步爷,留了距离“呀”的一声叫,埋头就用肩膀撞来。步爷移步一软身子,村野一头撞到地上,鼻肿脸青。村野顽强爬起,并就势一头又朝步爷下身撞来,步爷躲闪不及,飞起一脚。村野被踢到了家门口,正好坐进那把木椅里。
       村野缓过气儿来,忽然就拍掌大笑,约西!约西!
       村野走到步爷面前一阵子叽哩哇啦,翻译说,太君说你犯规了,是不能用脚踢的你明白吗!
       步爷不明白,手臂被你们打伤了不用脚用什么!
       步爷既然犯了规,村野便拿来他的洋刀。村野将洋刀双手举起,呀呀一声叫就朝步爷劈来。步爷不动,就在洋刀落到头顶的一瞬,步爷反手从背上抽出烟袋,将洋刀架住。
       步爷身手疾如闪电,一旁端着刺刀的鬼子都看傻了。
       就在步爷用烟袋架住洋刀的同时,步爷朝村野的胸脯再踢一脚,村野就如一片狂风中的树叶,一忽闪就贴到了鬼子端着的刺刀上。
       看到那利刃从村野的胸膛透出来,步爷不无遗憾说,天意,天意也!
       步爷是没想要杀死村野的,步爷一向讲究武德。
       步爷说完就往回走。手臂有点儿痛,他得回去休息一阵子。
       然而枪响了。
       步爷捂住胸脯,回过头去极其轻蔑地看着那开枪的鬼子说:小人!
       故事讲述者对我说,张步青的确一身好功夫,可惜他的后人不怎么样,他儿子一担谷糠都挑不动,孙子更差。
       县志:张步青自幼习武,腿功卓绝。1944年(民国三十三年)5月12日徒手与日军搏斗,踢死日军小佐村野,同时自己也壮烈牺牲,享年八十一岁。
       故事:抗战(三)·李芝芸
       李芝芸坐着好看,站着好看,走路更好看。
       李芝芸走路攥着兰花儿的手频频摆动,两瓣屁股也搓得紧锣密鼓。白底小蓝花儿的褂子是做得紧了一些,绷得李芝芸那背更是丰腴。本来是要换上那件水红褂子的,也是应该换上那件水红褂子才好;上身是水红褂子下身是士林蓝长裤,才配。可人家那个急那个慌呵,快呀快呀,催命的鬼似的,水红褂子就没换成。 但是那伞不能不拿。
       过天井时李芝芸就看到了白晃晃的太阳,于是立即感受到肌肤的灼痛,也就想到伞的必要。李芝芸出门不能没有伞,没有伞李芝芸光着脑壳在太阳里走路那像什么话?
       于是李芝芸便走丢了。
       等李芝芸打转拿了伞再出来,三嫂不见了,五婶七姨妈也不见了,并且四方八处不见一个人影,李芝芸就有点儿慌了。
       日本鬼子在哪一边呢?
       李芝芸在篱笆边呆会儿,走出平场,拐过那两株古柳,朝前望,前面有三条路。李芝芸选中间的一条,走右边大路怕遇上鬼子,左边的小路又茅封草长,李芝芸怕蛇又怕走不稳。
       李芝芸撑开伞,在中间那条不大也不小的路上尽水平地走着。那是一把光油纸伞,做工精细,伞上画着莲花荷叶,荷叶底下宿着一对鸳鸯,大红大绿的。伞边儿上镶有一圈丝线,随着李芝芸身子的摆动,那丝线飘呀飘的。
       路其实很熟,李芝芸娘家就是上边湾里。娘家在这一带也算得上殷实,李芝芸也算是人尖子,模样儿不用说,针线活儿也是百里挑一的。父亲把她嫁给下边湾的胡实保,胡实保家贫,父亲看上的是胡实保老实又勤快。李芝芸嫁过来后胡实保果然就将她宝贝似的宠着,就是农家大忙季节,李芝芸也只需拿上鞋样子去柳荫里与邻里们逗笑,一说一个哈哈,一说一个哈哈。
       那边有枪声,李芝芸一愣,明白了鬼子原来在那边。而那边正是李芝芸去的方向,李芝芸就慌了。三嫂子五婶七姨妈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约好了一同跑的,她们也不等一等,不就拿了把伞么,现在丢下她李芝芸一个人,也真是的!
       李芝芸慌一回就踅向一条也是不大不小的路,鬼子在南那条路向东。李芝芸加快了步伐,因而那“兰花”摆动的频率更高,两瓣屁股也搓得更加有劲了。
       过一道废间堤,就是胭脂湖。从胭脂湖翻过大堤就是资江,江岸边种有很好的一带防浪柳,李芝芸小时候跟放牛娃去那柳林玩,那柳林黑洞洞的很好捉迷藏。这时候李芝芸就想起了那片柳林,躲进那柳林一定荫凉一定很舒适,鬼子也看不见她。
       问题是要横过胭脂湖。
       湖里其实没水,是一片没有开垦过的荒地。这时候那荒地芳草萋萋茵茵如铺着地毯。要是风和日丽的日子又没有鬼子,李芝芸擎着那花伞儿来这地毯上走一遭那是何等一番风景!
       这鬼子也真是燥人!
       想到这点李芝芸一跺脚,嘟起小嘴就把身子筛了一筛,将伞收了。她要横过这湖,伞的目标更大。
       收了伞就有点儿矛盾。太阳真的很灼人,李芝芸一只手握伞,另一只手在额前打起遮阳罩子。那湖地不十分平坦,因而她的路就很难走出水平来。不打遮阳罩子将手拿下来到胯边翘起兰花儿甩动,能保持身子的平稳,那太阳又实打实晒到脸颊上。因而李芝芸打一回遮阳罩子又甩一回兰花手指,总之不那么熨贴。
       却是这么些不熨贴的李芝芸,全然被一个鬼子看在了眼睛里。
       那是一个骑兵,或者还是个鬼子的官长,总之那鬼子骑着一匹黑马。不是东洋马,是鬼子从我国北方掠来的那种小公马。黑缎子似的皮毛,眼亮如炬,就是不识马的人也能看出是匹烈性好马。那马同它的主人一道看到了这边的草地和草地上的女人,打一回鼻响扬一回蹄子,似乎比它主人还急。
       李芝芸看清了那驰来的黑马上是个鬼子,就明白祸是从天上掉下来了。既然掉下来了想躲是没法子躲的,就不走了。那片柳林还远着呢,迷藏肯定是捉不成了,就看那鬼子。那鬼子很年轻像个学生,一张小白脸儿并不凶恶。既然是躲不脱的祸又并不凶恶,李芝芸就只好挤出些笑来。
       那鬼子下马,也就朝李芝芸笑。
       那鬼子笑得有点儿尴尬,有点儿不好意思,总之并不下流。李芝芸那笑于是就自然了蛮多。
       鬼子有点儿慌的样子,急忙回头看,没看到什么,喉结就移动着,口里很渴的样子,竟然“啪”的一声朝李芝芸行个军礼。
       李芝芸一下子就慌了,心里“扑通扑通”。她明白这是只嫩鸡儿,这只嫩鸡儿饿极了;并且这只饿极了的嫩鸡儿有枪,枪如果一响李芝芸就死了。
       嫩鸡儿李拉芝芸的手,另一只手也准备朝她的胸脯伸来,嘴也贴上来了。李芝芸心里“扑通扑通”慌忙就挣出脸来看。
       四野寂静而空旷,整个儿胭脂湖上就他和她。
       也就那么回事,李芝芸这么想着,一横心就坐到了草地上。那鬼子就来解她的衣服,呼哧呼哧的。李芝芸就有点儿生气了,急什么急,真是个没成色的家伙!
         那鬼子倒也有了些觉悟,嘿嘿笑着解自己的衣服。等李芝芸脱光,那家伙要扑上来时却又记起一件事。
       鬼子起来抚一抚那马的脖子,提着缰绳想找个地方拴起来,却是找不着。看一眼这边白花花的肉,实在急死了。拍一回大腿却是得个主意,灵机一动就把缰绳系在自己的脚髁上。
       就在鬼子拴马的同时,李芝芸再一次将那环境打量。其实四下无人,却总之还是很不放心,因而等鬼子再次扑上来时,她睁眼一看,就看到了一片广阔的蓝天,还有那匹马,那畜牲瞪着一双眼睛也在看她!
       这不行!这么光天化日无遮无拦,让老天爷眼睁睁地看着,那畜牲也看着,这不行!
       于是李芝芸就记起那把伞。
       那伞在她脑壳下枕着,李芝芸想到就做。一手就把那伞抽出来,举到鬼子背上,选好既要遮住天又要遮住马的角度,另一只手就来帮忙,一推,霞光万道,伞便撑开了。
       然而那鬼子忽然就走了。
       鬼子是从她身上被拖走的。
       那黑马陡见那伞一张,红红绿绿毫光闪闪,结实猛吃一惊,一抬腿拖起那鬼子就跑。
       李芝芸坐起,直看着那惊马拖着那鬼子消失在草地远方,心想完了完了,就捂住脸哭起来。
       给我讲述这故事的七姨妈二十五年后说,要说,那鬼子也活该倒霉,就那么被拖得体无完肤只剩下一挂骨头呢。
       县志:光油纸伞为我县特产,彩绘山水色泽明艳光华夺目。1944年(民国三十三年)6月24日,村民胡李氏张其伞使战马受惊,活活拖死一日本少佐军官。
       
       故事:抗战(四)·无名氏
       林菊生随女人孩子一进那防空洞,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怎么孟七一家子也在这儿?孟七,孟七那病恹恹的女人还有他们的孩子,都很规矩地坐在洞角的稻草上,就像是他林菊生家的客人。洞里很暗,孟七朝林菊生笑,牙齿白森森的,那眼睛就像头狼。走在前面的女人却是毫不奇怪也毫不迟疑,拉着孩子就挨孟七坐下了。
       林菊生勾着脑袋,站着。女人说,忘记锁柜子了?林菊生就“嗯”一声,退出洞来。
       保长说要挖防空洞,各家各户都要挖,好躲鬼子飞机轰炸。林菊生没见鬼子的飞机在哪儿,便说是保长唬人,就懒得挖。女人却是勤快,带领她娘家两个弟弟很快就挖了一个。洞挖好后林菊生也懒得去看一眼。后来鬼子的飞机是来过却没扔炸弹,林菊生就把这防空洞忘干净了。这一天鬼子来了,林菊生慌急慌忙不晓得往哪儿躲,女人便说防空洞。女人说防空洞时心直口快成竹在胸,现在林菊生一下子就明白了。
       林菊生早有所闻,女人跟孟七有一手。捉奸拿双,林菊生好几次偷偷地侦捕都扑了空。林菊生就没想到这防空洞。
       林菊生退出防空洞,是要去取擂茶槌。
       那是根两尺长的茶子树木棒,平时用作打擂茶的。那是根顶好的木棒,沉甸甸的,一向林菊生用顺了手,后来每次拿双林菊生都带它。
       孟七可是一条蛮汉!
       防空洞里白天尚且昏暗,要是天黑了鬼子还不走呢?黑咕隆咚的,孟七爬到女人身上要是一下子让他摸着了怎么办?因而擂茶槌是非拿不可的。
       可是,林菊生进屋去取了擂茶槌打转时被鬼子盯上了。两个鬼子,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林菊生进洞,一会儿那鬼子就在洞口叽哩哇啦。
       那洞拐了个小弯,孟七一家和林菊生的女人孩子都缩在那小弯里。林菊生被女人拉到身边时,鬼子的枪就响了,子弹噗噗打进来,打得洞壁泥土飞扬。
       女人颤声说,鬼子总会进来的。
       洞口的一边有个角落,女人看住了那个角落。女人再看男人,两个男人一边蹲着一个,女人说,两家人都会死,你们谁去?
       林菊生说,我要尿尿了。
       女人看时,林菊生的裤裆已经湿了一大片。
       孟七就起了身。女人夺过林菊生手里的擂茶槌交给孟七。等射击稍缓,孟七猫般一窜,就到了那角落里。
       一个鬼子钻进来,孟七起手一槌,一声闷响鬼子就倒下了,哼也没哼一声。另一个鬼子叽哩哇啦朝洞口伸进个脑袋,孟七又一槌击碎了他的天灵盖。孟七干得干净利落,林菊生和两个女人都看呆了。孟七再把鬼子拖到一处,两颗脑袋并到一起,再用擂茶槌一通乱捶,洞子里血肉横飞,鬼子的脑壳剩下两块瓢。
       鬼子走了。林菊生回到家,一会儿孟七就来了。林菊生羞怯地看一眼孟七,拿手便朝厢房里指,孟七也就潇潇洒洒走进厢房。
       女人坐在床边,头发有点儿乱。孟七舒展地叫女人的名字。女人眼睛看他,黑黑的。孟七有些奇怪。
       孟七预想的是,女人一准会火一般扑进他的怀里,拿手臂吊住他的脖子,蛇一般缠到他身上。
       然而没有。
       女人说,我怕。
       孟七上前摸女人的头发,女人侧过脸。女人的脸很白,看孟七像看一个陌生人。
       女人说,你一槌一个,一槌一个。
       孟七说,他尿了一裤裆。
       女人说,你砸鬼子的脑壳。
       孟七说,鬼子活了就有枪。
       女人说,我怕。
       孟七说,不怕,鬼子不会再活了。
       女人说,我怕你!
       说故事的三嫂对我说,女人也是吓得怕的:那一种偷汉婆!
       县志:1944年(民国三十三年)6月25日,日军入侵怡和垸,于一防空洞中丢下两具尸体。经查,村民无人承认是谁干的。尸体旁有一擂茶槌,亦无人认领。后族中人修谱,册立功德时定为“无名氏”。
       故事:消息
       黄昏时候,五婶去塘边洗菜,准备做晚饭。
       五婶蹲在青石板上,一抬眼,瞧见茂生朝这边跑,茂生穿汗衫短裤,腿很长,手臂一划一划,五婶看他像只螳螂。茂生路过塘边时,五婶的菜正洗完起身。五婶朝茂生伸出一条粗壮的手臂一横:跑什么跑,鬼子来了?
       茂生猛吃一惊。
       茂生原本沉浸在喜悦里,金铃子终于答应他今晚上去上河桥柳林幽会。茂生这一喜悦是他个人的,任何第三者都不能晓得,晓得了就不得了,于是茂生一下子就慌了。
       五婶见茂生嘴巴扯动着却说不出话,一下子就急了,鬼子真的来了?
       茂生只好点头。
       到了哪里?
       上河桥。
       茂生又慌又乱,脑子里这时一片空白,上河桥却清晰得很。
       五婶的菜篮子也就掉了;茂生是个老实伢子,五婶看着他长大是从不说谎的。茂生没理会五婶的慌乱,擦身跑了。
       五婶怔了,却是大事不糊涂,那菜篮也就罢了。鬼子来了命都保不住还做什么晚饭。于是撒腿就跑回家去。
       在禾场里遇上七矮子,五婶说,鬼子来了,鬼子来了!
       七矮子一怔,……到哪里了?
       五婶一边跑:下河桥。
       七矮子看一回塘边五婶的菜篮和一地茄子豆角,一跺脚就跑,鬼了来啦鬼子来啦!
       七矮子是下边湾的,田种在上边湾这边,是来看他那丘早谷子黄得怎么样了。好久就说鬼子会来,这下子真的就来了,早谷子黄与不黄都没意义了。
       七矮子体魂健壮声音宏亮。他这一喊整个的上边湾立时就呼爹唤娘鸡飞狗跳。
       七矮子跑出上边湾,路上遇着秋长子。七矮子说鬼子来了!秋长子不信,眯起眼睛看他。七矮子扬扬攥紧的拳头:到黄土包了!
       上河桥过来的就是黄土包,时间又过了这一阵,七矮子的拳头是有把握的。七矮子没时间同秋长子理论,推开秋长子就跑了。秋长子看看天色,嘟哝一句,这时候了还来?
       秋长子进湾里,湾里的气氛紧张得一塌糊涂。秋长子回到家,婆婆崽女都在等他。秋长子点了一下数,就问,大的呢?小妹说,一直没看见哥哥。秋长子就一跺脚。婆婆说,往哪儿躲呀!秋长子就找他的旱烟袋。小妹把烟袋找给他,秋长子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然后晃晃烟袋说,去去,后面苎麻地里。崽女鱼贯往后门跑,婆婆迟疑着,你呢?秋长子吹纸眉点烟,吧了一口,我等等茂生。
       秋长子有气无力,不急不慌,他干什么都这样。
       再过一阵子,金铃子一家便听到了七矮子带回来的消息。金铃子和她的三个妹妹便都集中到她爹四老倌身边。金铃子不相信,说鬼子到了上边湾,谁说的?四老倌说不出。四老倌也不晓得是谁说的。七矮子说鬼子到了上边湾,七矮子说得有道理,因为黄土包距上边湾只一箭之地。但四老倌没弄清楚消息是七矮子从上边湾带回来的。四老倌只晓得现在下边湾人心惶惶,好多人都只嫌爹娘生短了他两条腿。
       问题是四老倌不晓得找个什么地方躲才好。听说鬼子会来时四老倌曾经认真考虑过,开始想的是屋侧边的南瓜棚底下,不放心,就实地去看。一看,不行,南瓜棚下当时正有一只山鸡,一只山鸡都被他发现了,人还能藏得住?再又想红薯窖;红薯窖也不行,要是鬼子堵在窖口上跑也没法跑。再是稻田,却又想稻田禾太浅,遮了头遮不了脚。再是竹山里,却想那竹林隔得远还行,走近了岂不看个透?再是家里床底下,可要是鬼子弯下腰来看呢?再是柜子里,但要是鬼子捅一刺刀呢?总之七八天来四老倌都在寻求个安全地方,却是一个地方也不安全。这时候金铃子说,既然到上边湾了爹你说往哪儿躲呀!
       四老倌一跺脚,我晓得往哪儿躲!
       几个妹妹只好都看大姐。金铃子说,凼丘田里,那里禾苗深,爬到里面莫吵! 女儿们于是跑了。
       这时天已经黑下来。四老倌拿个赶鸡的竹响把,就往屋后边的稻田走去。既然都往稻田里躲,想必那稻田也是躲得的。但他不去凼丘,女儿说凼丘他也去凼丘,那成什么事体!
       四老倌一边走一边往路坑上磕响把。那响把是由一个楠竹尾巴将一截破成四片而成,磕一下便有“劈啪”的响声发出,往往鸡们就吓得落荒而逃。鬼子是不是也同那些鸡一样呢?四老倌没有考虑。不过手里有这么个东西响着,四老倌的胆就要大蛮多。
       秋长子吧完两壶旱烟还不见茂生回来,就想只怕他早已得到消息在哪儿藏起来了,秋长子不等他了。秋长子也就意识到该去躲躲才行,那日本鬼子可不儿戏,要杀人的,就划算躲到他自家的乌龟丘田里去,或许茂生也在那田里。但是天黑了,虽有月亮,秋长子却是个鸡盲眼。好在秋长子不乱方寸,记起谷仓顶上有从前扎下的杉木皮火把。秋长子取一只火把点燃,嘴里就生气地骂,该死的鬼子,要来就不早点儿来,这黑天黑地还来,只怕硬是跟老子过不去还是怎么的。
       秋长子就这么叨叨地骂着出了门,杉木皮火把一晃一晃的。
       四老倌找过了好几丘田,觉得都不合适,有的禾稀了,有的苗浅了,有的还是水田有烂泥巴。四老倌有点儿急,一抬眼,那边一支火把!四老倌就没有了选择的余地,一头扎进路坎下的稻田里。
       只有鬼子杀人放火才用火把的。
       却是那响把丢在路上。四老倌附泥附水在田里爬一程,离那路是远了些,却又记起那响把。鬼子若是看见那响把不就会猜出这田里有人?不行!四老倌往回爬,欲拿走那响把。正要接近那路,忽然有了光亮,一抬眼,火把就在头顶上。四老倌便悠悠软了身子,瘫在泥水里。
       四老倌想,死了死了,没命了。
       四老倌好遗憾,大女儿的人家还没选妥,二女儿那小胸脯子似乎又鼓鼓囊囊的了。早知道自己死这么快,当初何不就依了金铃子。儿孙自有儿孙福,父母难保百年春呵!真是。
       秋长子摇着火把!在距他的乌龟丘还有一段路的地方一脚踏去,“啪!”秋长子猛吓一跳,忙拿火把照,是只竹响把。秋长子就骂,猪日的谁,把个竹响把丢在这里,吓老子一跳。
       秋长子原来是你!四老倌从田里爬起来。
       呵呵,是四哥!
       四老倌抹一把脸上的泥水,好不气愤,你打火把!只有日本鬼子才打火把,你要吓死我呵!
       秋长子分辩,我是个鸡盲眼你不是不晓得,你吓什么。
       你打火把躲鬼子……四老倌把话咽下了。
       四老倌同秋长子住上湾下湾,差不多天天碰面,却有一年多没讲过话了。四老倌不同意女儿金铃子给秋长子做儿媳。认定远是亲戚近是仇家不说,秋长子瘟鸡似的养下一挂崽子,要房子没有房子,要家当没家当,什么时候才有翻身的日子?秋长子也就想,你四老倌什么东西,搞一辈子儿子也没一个还嫌老子。于是两个老家伙牛头不对马嘴,在路上遇着了也都把脸黑向一边。
       这一回四老倌先开的口。
       四老倌把话咽了,两人就有一霎时沉默。秋长子想,四老倌这话也是真的,躲鬼子怎么能打火把呢?真是不成道理,于是就丢了,还要拿脚去踩灭。
       莫踩莫踩!四老倌连忙制止,并说,带烟了吗?
       秋长子就不踩,并把旱烟袋同烟荷包一齐掏了出来。
       这时候上河桥河滩上的柳荫里,一对年轻人搂得正紧。
       男的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女的说,能不来?这种机会太少了。
       万籁无声。月亮从云朵里跑出来。云在动,月亮也在动。不晓得是云追月亮呢还是月亮追云。
       男的说,最好天天都躲鬼子。
       女的说,不吃饭呵!
       此事县志无记载。做了爷爷的黄茂生给我说完这故事问我,假如日本人现在打进来,我们这里会怎样?就为这句话,我选了这个故事。
       真是遗憾,领导派我的任务我没有完成:是应该完成也是必须完成的,我却没有。是因为我没有把握答复黄茂生的问题呢?还是我这个人脑子有毛病呢?我说不清。总之我以为,民族精神不是靠笔杆子写出来的,她需要我们有力量去面对。
       汤学春,作家,现居湖南益阳。曾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