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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三营会
作者:张承志

《天涯》 1999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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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活得若是浑如虫蚁,有时人便忍不住想反抗。然而反抗不成——那么人就干脆想恶作剧。
       以下的这个小小记事,无甚剧情,更不算恶,尤其是不好解释。若必须起码注释的话,你不妨把它设想是发生在“四人帮”的时代。那时,两个学校八个样板,连在火车上读《牛虻》都被解放军没收。密告盛行,人心惶惶。
       我必须去看一个农民。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是朋友。不是亲戚,只是朋友,可是共过患难,情义深重。
       当其时也,生逢乱世,这么一种关系,可不易说清。公路卡子上,火车查票时,军警盘问得细而又细。千里看农民?别扯啦,这是一个神经病型的“阶级斗争新动向”。
       更要命的是,警察还没有查票呢,我先觉得,如此自己一定会被人视为“阶级斗争新动向”。我自己先警觉,先紧张,如同卡夫卡,进入了四周都是军警宪特,我独自被围追堵截,被逮捕被拷打被法办(西海固民间词汇:法办即枪毙也)的幻觉。唉,连作家都不信天赋人权,还感叹什么民主遥远。
       多年来我努力改造自己。我常暗自开导自己说:要学学那些闯了祸就跑,而且倒下头就睡的,西海固山里的强悍刁顽之民。那些家伙才是真实社会这个亲妈生养的,他们对世界本能地反应和判断。一个对底层世界精通的哲人归纳过这种心理素质:“没事不惹事,出事不怕事。”
       从新年伊始,我就盘算:在不惹事和不怕事之间,我要办一件事。
       2
       人的思想,原来起源于环境。
       无论干什么,先要离了这窒息的北京。先上路再说,走出去一步是一步。果然,踏入黄土高原以后,我的心思突然质变了。
       突然间,要为见上这一面不顾一切。心里念叨着,他妈的若不见这一面愧对此世。这样,心底的一丝,逐次勃起坚硬。盼重逢、求一面的念头渐渐膨胀,很快变成半疯狂的和冷峻的决定,最后决心已是九牛难拉。
       那时人宛如“内视”,我注视着剖开般的自己,不禁惊奇这危险的本性。车外,窗外,路的两侧以外,是大西北的无限浑浊。
       我如猎人,绕着陕甘宁青,慢慢打量,目光斜瞟着那一片穷山恶水。意念在东,我先西行。
       我在冬季的吐鲁番盆地消磨日子。那个冬季,还打破了我对中亚的一个小常识:吐鲁番终年不雪。那个冬季,天竟也动情,居然我目击了吐鲁番的降雪。虽然雪下得不太大,但已是空气凛冽。古代史和传说的“火州”印象,随着雪花,纷纷散落。
       家家都拿出剩下的储存葡萄——它痛苦地抽搐着,不愿变成葡萄干。
       我轻轻地咬一口,甜得不禁皱了眉头。
       在吐鲁番,人自然就嗅多了自由的中亚气息。两耳充斥着维吾尔、哈萨克和蒙古人的歌声,我更不能接受强加于我的现实:压制人的情义、压制作家与人民结合的现实。
       我动员了一个又一个朋友。为我送信的,早早已经出发。帮我接待的,已经去安炉子拉煤炭。新疆的冬雪美丽而清凉,件件安排着,我觉得自己的头脑从没有这么灵敏。
       决心打磨得久了,此行已不全是为了见他,那个农民。没有几天就要进入人民的世纪了,哪怕你特务横行,反正我们用信仰、人生、情感垒筑起来的一切,不能就这么被破坏。我们要报复,要给这荒唐的年代一个不驯的信号。我盯着隆冬的铁色戈壁,一个周密的计划已经实行了。
       3
       如果再换回今天的语言,时机到了。于是我突然一跃,把身子置于——姑且称它西秦州吧。这座城池是西北重镇,城中同样有我的堡垒户。离开吐鲁番以后,它是我的第一个营地。
       中国人随意涂抹地名。地名也像鲁迅先生讲的路,也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叫的人多了,也就有了地名。
       百姓如同达尔文说的,弱肉强食命如草芥。他们从不受法律保护,也从不懂法制。军队来镇压百姓,头一天,找个有水井的地方打个营盘,老百姓就在暗处数着:头营。几日后,军队开到了下一处地方扎营,百姓正悄悄地山坡上偷看呢,数道:二营。若是听说官长姓王,就喊它王营;若风传官长一把山羊胡子,就命名曰:胡子营。不信你去查地图:一部中国古今地图集,差不多就是显示了这么个地名逻辑。
       我也随这个习惯,先把西秦州,当了我的头营。
       西秦州如今商厦夹十字,四郊变闹市,若是和我扎头营的那时相比,人面貌依旧,风俗已然不同。今天是,红旗小轿车轮到了商贩坐,时时我也被一些“企业家”邀请,坐着红旗,一路烟尘,使旁观者迷惑不解地,笔直奔向黄土高原的小庄子。当然,那时心里不禁对权势衰荣的深刻感触。
       又参观,又吃饭,和各界人等交际。我发觉我例外地随和,甚至给人题字。因为,我的心像个瞄准器,打量着偌大的西北五省转圈圈。
       为了成全那次的约会,样样的联系太细致了,写来太占篇幅。总的说,需要有一块地场,再需要有人去通知。而最后,要有一个铁打的约定时间,到了那一刻,就是兄弟会的时辰。
       西秦州的一个兄弟站了出来。“大哥,既然你这么决心大,我就给你跑一趟!”他说。我注视着他,从西秦州到那农民的庄子,粗粗算,公路的距离大概有四百公里。然后还要进山,庄子不通班车。他说,“这不算啥,我用摩托把他驮出来!”
       我说:“我要绕二营,才能避开秘密警察的耳目。这一绕,前后就远出来千里的路。咱们敢约日子吗?万一谁误了……”西秦兄弟笑了,他哈哈说:“那就死等!等到开春,等到麦收呗。”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就不能犹豫了。我算了算,定下了一个日子。
       这一封信,字字千斤。为了表示郑重,信的末尾甚至盖了图章。我们约定:各自从自己的地方出发,不管绕过多么远的路,不管出了什么事,都要在同一天,赶到那个地方。
       4
       那个地方当然自有地名。但是它对我来说,因为在西秦州之后,我又在充当二营的一个小村住过;那么它就是三营。它的地理位置充满神秘,临近两省交界的边区。
       边区是重要的。自古百姓也好,革命也好,只有在这种地方才能获得周旋余地。现在,它如同《圣经》讲的约束之地,是念想太久的兄弟遇面的地点。对我来说还有一层含义:作为一名作家,那里是我和民众连接血肉的地方。
       离了头营后,地缘人际、还有方言和熟人,都换了一遍。
       我从西北绕到了北国,等候着日子南下。突兀地一日想,绕这么大的个圈子,要是在像日本英国那样的岛国,还真不可能呢。就连讲这么个故事,怕他们也是无法理解。其实,事隔多年以后,我才听说——那年,我滞留过的每一个营地,后来都遭到调查。我们的脚,只比特务的鼻子快了一步。
       那年我在二营,总想:不知西秦兄弟怎么样了,他是否把信送到了?就这样“住陕望陇”地,既不安,又激动,一天天数着过日子。
       那一天,我离开二营出发时,心里忐忑打鼓。
       老农民,日程表,照理说这两者是不能硬扯到一搭的。但是偌大的世间,还不是只有他才使你惦挂:你还不只是为了他,才这么甘心奔波么。当长途车晃晃悠悠,驶近了我的第三营地的时候,我忍不住一瞬盘算:万一他没有按计划赶来,我怎么办。真的等到麦秋冬至,真的等到世道改换吗?一瞬过了又自觉好笑。
       颠簸了半天,到了。
       下了车,找我的堡垒户。这户人家,就是我们订下的约会地场。顺着一条冻硬的土路,往上走。路迂回着,穿过泥屋散落的村镇,对面是一溜苍凉的淡黄土山。远远地看见一座庄户院,砖墙大门,稀疏杨树,好像就是。
       正盯着,门洞里闪出来一人,遥遥地对准了我,行着礼。
       他,就是我绕了半个中国求见一面的,那个久别的农民。
       5
       不必渲染重逢的种种,我现在不爱写长句子,也不爱写长段落。
       关于久别再见的细节,其实写出来或者不写,都是一样的。
       不错,那是一生中少有的,愉快的几天。在两省之间的边区,在我们的自造地图上的三营,我只觉得从来没有过的知足:我还在那一次特别地悟到:自己从来没有过如此地想念过人。
       人想人,是一个古老的题目。
       失之交臂,魂断蓝桥,男人和女人相爱离别,引出文章泛滥。经过了三营的约会以后,我懂得了,人之想念,并非就等于男女吸引。因为在男女那里,更多的是对孤单的恐惧。
       人想人,当然也不是人想概念。插个题外话:人想人主题的升华,是人想党。电影《党的女儿》在母亲和党两个概念之间进行了动人的互比和置换,使少年的我受到过烙印般的感染。不过,当我真的“找党”,打算加入海军前,与王愿坚同志谈及此事时,他却以为不妥。愿坚同志呵呵宽厚的声音,如今忆来是那么神秘。
       写到这里,我想,不能满纸都是小说语言,必须明说哪怕一句:人的缘分小,教门的缘分大,我们弟兄的如此交情后头,确实还有着巨大的思想背景。我和那个农民两个男子,跳跃千里,约会一时一地,也确实并非只是哥们儿关系就能解释。但是,我记得我好像在哪儿写过——哲合忍耶,它简直不是什么宗教,它是一个滚热的感情集团!
       我对这种其实并不拘泥教条,但是把二百年前的、爷爷父兄的、故乡家族的、还有自己个人的——种种情感混为一体,然后品味着它过活的人,确实喜欢极了。哪怕再挨上几顿中国智识阶级的交叉火力攻击,我还是要说,我喜欢它,我爱它。反正腾达道独木桥人各有路,我已经选择了,在这个世纪末,迎送有情有义的生活。
       6
       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也会如白胡子老者一样,回首往事,给儿孙讲古。那时他们会听不懂,尤其是不懂什么叫“四人帮时代”。
       那个时代的上下限很模糊,我也闹不清它结束在什么时候。只记得后来的事,多是乡野式的演义。老百姓没文化,动不动又把乾隆年间的旧习惯拿了出来。说是:一个拦羊的老汉正在山上睡觉呢,忽然梦见申兆林(曾记否,他们把一切赃官都叫作申兆林)跪在地上,哭着求饶呢。不出三个月,“四人帮”就完蛋啦。还说,有人亲眼看见,一道红艳的光打下来,咔咔地东山边的天炸裂开了,云云。
       不用说,等天道恢复了它庄严的运行,我们弟兄浪个亲戚,通个探望,再也不用那么头营二营,劳神地设计了。
       回忆那时,真是不顾一切只求一面。把这事给孩子们讲,他们都觉得如此小事就这么难为人,真是不可思议。什么世道,连朋友见面都盯梢!他们愤愤不平地嚷着,打了一个呵欠。
       我却觉得庆幸。在步步关卡,心上关山的年月里,总算有过这么一次。因为这,为这件事里隐喻的抗议,我暗自品味着满意。今天回忆起来,“四人帮”和特务制都是一定要灭亡的:毛主
       席不是早就说过么:反民主的潮流只是一股逆流。好在,我们至少没有那么老老实实当顺奴,像好些个体面的人物一样。我们设计了小小一场哑剧,与我们亲爱的尾巴打哑语,一幕成功。
       都过去了。
       现在,我常独自遐想,为人一世,人生中一定要有一丝什么。否则这个人就没有意思。像饭里的盐,少了它就乏了滋味。但它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能说,这个三营会的体验里,倒是充满着这种东西。
       1998年.斋月
       张承志,作家,现居北京。主要作品有《张承志文集》四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