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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拯救斯德哥尔摩
作者:高建平

《天涯》 1999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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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德哥尔摩是一个美丽的城市。她座落在波罗的海之滨,由无数大大小小的岛屿组成。几百座桥把几个大一点的,靠近陆地的岛连接起来,成为市区。星罗棋布的小岛则撒向大海深处。乘船出海,你会发现这些绿色明珠般的小岛上这儿那儿露出一些红色的小屋,这是一些都市鲁滨逊的家。岛上的人们平常在城里工作,周末和节假日就来干干园艺活。斯德哥尔摩人爱好自然,喜欢骄傲地宣称,这儿可以享受大都市带来的一切优点,但又没有大都市带来的一切弊端。
       除了接近自然以外,斯德哥尔摩的另一个美丽之处就是市里的古老建筑。站在船洲桥上向东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排错落有致令人心醉的古老建筑群。从今天的眼光看来,非常有情调,像是在神话中一般。
       斯德哥尔摩人不会忘记,这是一场斗争的结果。
       本世纪六十年代,现代化的浪潮席卷斯德哥尔摩。当时,有一个被称为“百万工程”的计划,每年要建成十万套现代住宅。在城市郊区,一排排新的火柴盒式的房子拔地而起,一个个新的居民区出现,改善着人们的居住环境。这本是一件受人欢迎的大好事,但市政当局在此鼓舞下,进而要对城市进行全面改建。他们开始拆除市中心区的一些老房子,树起了一些钢筋混凝土和玻璃的高层建筑。塞瑞亚广场是这种现代斯德哥尔摩的象征。它的中心是一个高高的玻璃柱,每到晚上,玻璃柱中发出彩色的光。在这个广场的四周是一些现代建筑。南面是文化宫,西北面是一家名为奥兰斯的大商店,正北面是五座高高的长方形白色塔楼,配以巨大的玻璃窗户,楼下是银行,楼上是许多大公司租用的写字楼和旅馆。现代化高唱凯歌一路向东推进,从中心火车站到达了国王花园。斯德哥尔摩人也逐渐生出怀疑,这样下去,斯德哥尔摩会变成什么样子?还是人们所熟悉的斯德哥尔摩吗?人们开始议论,在各种场合发表批评意见,但还是在忍耐着。
       这种忍耐终于在1971年得到总爆发。这一年,斯德哥尔摩市政当局做出决定,要在国王花园里建成一个地铁站。这件事成了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以此事为导火线,一群年轻人组织了一个称为“城市的选择”的运动。人们上街示威游行,认为他们的城市已到了一个生死存亡的关头,要求市政当局收回成命,不要让可以供人休闲的国王花园变成地铁站,同时要求当局改弦更张,对城市建设方略做全面修订。
       市政当局认为示威者是胡闹,哗众取宠,聚众肇事,破坏市政建设。这年的五月,当局不由分说,派了一队工人到国王花园来锯树,做开工前的准备。隆隆的电锯声成了最后的动员令。人们聚拢过来,高喊着保卫家园的口号,阻挡工人。市政当局也被激怒了,派出骑着高头大马,拿着警棍的警察去为工人开路,要强行锯树。示威者见此情景,就立刻相互通知,人越集越多。就此,开始了一场大规模的运动。
       瑞典是一个享受了两百年和平的国家,人们性情温和,没有在困苦艰难中培养出来的好勇斗狠之气。看见示威者动了真格的,着装威武,装备精良的警察也只好退让几分,市政当局中谁也不敢下死命令让警察前进。僵持了一段时间,只好命令工人和警察先退下,再作计议。
       为了防止当局再把工人派来,特别是晚上乘无人时偷偷地把树锯掉,造成既成事实,示威者们日夜坚守在花园里。有些人还搭起帐篷,拉起吊床,住在树上,真的把那儿当成了家。五月里,处于北纬六十度的斯德哥尔摩刚刚出现春意,夜里冷得牙齿直打颤。但在这个喜爱唱《国际歌》的国家里,示威的人们宣称“要为真理而斗争”。他们裹着冬衣,弹着吉它,挂起了“拯救斯德歌尔摩”的横幅,誓与那些老树共存亡。这场示威运动声势越来越大,支持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市政当局被迫修改原来的设计,把地铁站建到了花园外的街道背后。这当然要多花一点钱,建大约一百米的甬道,然而所保存下的公园却远不是这一点钱所能买到的。
       今天的国王花园,是斯德哥尔摩人在节假日最爱去的地方之一。花园南侧是国王卡尔七世的雕像。雕像扬起左手,指向东方。这位国王在世时东征西讨,像法国的拿破仑一样,代表着瑞典强大的过去。花园北侧有一个巨大的舞台,舞台上一年四季常有各种演出。每逢“五一”,瑞典“左翼党”(即原来的共产党)和许多其它的左翼政党都要到这儿集会。六月,则在这儿举办两天的热闹的“亚洲节”,吃亚洲餐,进行亚洲风情的演出。我的儿子还在中文周末学校组织下,来这儿登台表演过中国舞蹈“春天在哪里”。八月中、下旬有连续两个星期的水节,这是长长的夏日假期最后的疯狂。国王花园是水节时的一个重要的游人聚集点。人们可以在这儿欣赏流行音乐的表演,让孩子进充气房子里去蹦蹦跳跳。即使在平日,国王花园也总是有许多安闲的人。夏天里有人坐在长椅上晒太阳,或玩放在露天地上的巨型国际象棋。冬天时,那儿就浇出一块冰场来,供人们滑冰。
       发生在1971年5月的这个事件正如这些活动者所说,救了斯德哥尔摩。它给处于现代化疯狂中的斯德哥尔摩市政当局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使他们清醒过来。在以后的建设中,古老建筑的保护得到了高度的重视,一种现代与传统和谐、全球化与地方特色和谐的目标受到了重视。
       今天,我们站在国王花园里,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划界。公园的西面是从中心火车站和塞瑞亚延伸过来的现代建筑群的最后一座:“瑞典协会”大楼。这座大楼的底层和二层是斯德哥尔摩旅游服务部,提供各种旅游信息,出售各种旅游手册和画册。三楼以上则是“瑞典协会”这一对外学术交流机构的办公处。而公园东面的建筑则保留了古老建筑的风格,有酒吧,有旧书店,也有一个天主教堂,再往东去,就是保持着古典风格的东区。
       今天,这些保护国王花园古树的人成了瑞典人心目中的英雄。很多历史书都记载了这件事,在瑞典的外国人,也可以从瑞典语的教材中,从斯德哥尔摩旅游手册中读到他们的事迹。
       人的审美眼光是很奇怪的。几十年前,塞瑞亚广场北面的那五排现代主义的火柴盒们有很多人欣赏。这曾是时代的骄子,在斯德哥尔摩市中心拔地而起,傲视群楼。白色的外观,宽大的窗户,一看就知道,无论是做写字楼还是做旅馆,里面一定很舒服。但在今天的瑞典人眼里,它们却奇丑无比。每逢和瑞典人一道走过这里,我都听到他们对此愤愤不已。在他们的心目中,这五座塔楼,就像一张漂亮脸蛋上的五块斑点。话说回来,幸亏当时有人及时站出来制止,不然,就不只是五块斑,而是整个脸被毁容了。
       高建平,学者,现居北京。著有论文随笔若干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