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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闲话从影生涯
作者:刘苗苗

《天涯》 1999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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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8年,我在《人民日报》上读到了北京电影学院招生的消息。因为总是让班里一个姓乔的大个子女生抄我的作业,她也就特别关照我。那则消息是她指给我看的,她说:“刘苗苗,你去考北京电影学院吧,不用考数学……”她知道我也抄别人的数学作业,在数学课上我偷看小说。我居然写信报了名,在此之前,我一直梦想学历史,然后当个戴眼镜的女老师。我常故意躺在床上看书,生怕眼睛不近视……记得赴西安赶考的路上,我在宁夏与甘肃交界的平凉住了一夜。那个小旅店的床就是个土台子,四周糊满了旧报纸,而我舍弃背包中的信纸不用,从那些旧报纸上挺不容易地撕下一角,郑重其事地涂了一封家信:“哥哥、嫂子:你们好!我乘明天早上的汽车到西安,一切顺利……”后来,我从一个朋友的诗中读到了这样的句子:“我们在院子里设计流浪的方案,把自己的经历想得悲惨又悲惨……”平凉那一夜的我在诗行里重现,我把自己好生取笑了一回。
       十四年后,为了拍《杂嘴子》,我又回到读中学时的小县城。夜晚街道上依然有成群撕咬的野狗,我在作文里一再赞美过的大山,其实是荒芜而沉重的。还有那条曾经被我形容为“蜿蜒东去”的河,实际根本没有水,人们议论的大事是三年后这里就会通火车……多亏当年我只有十六岁,换了三十岁的我,绝不敢在这个小县城里设想自己和电影导演的关系。
       二十岁时我从电影学院毕了业,当然自然地觉得自己是真的懂了电影,肯定能做导演的。事实上,在我二十三岁独立执导了第一部影片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是个合格的电影观众。当时真想重读四年导演系,把以前看过的电影再好好看一遍。我的处女作的片名是《远洋轶事》,我不是天才,《远洋轶事》也就不是一部优秀电影。我二十三岁就能当上导演只能感激当时福建厂的厂长蒋夷牧先生。他是诗人,在与他见面之前我读了他的诗集,记得有首诗的题目是《自行车流》,诗中盛赞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同普通群众同甘苦的共产党员。与夷牧先生初次交流,除了力陈自己已具备导演才能之外,还随口背了他那首诗里的句子:“……那与我们一起上下班的党……”后来我告诉他,那次背他的诗或许有点儿动机不纯,我问他当时是否真的认为我能做导演,他却反问我是不是觉得那首诗并不好?诗好,平实而真挚。他说:我真觉得你能做导演。
       我二十四岁完成了《远洋轶事》,收获着最珍贵的信任,还发现自己的眼睛近视了,近视很难受,十六岁有关近视的美梦终于破灭。如今我看着满大街昂首挺胸的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由衷地佩服蒋夷牧先生当年的弥天大勇,他怎么敢让二十三岁的女孩儿当导演呢?
       1987年,我二十五岁时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执导《马蹄声碎》了。潇湘厂当时的厂长是傅紫荻先生,无独有偶,他也是诗人。可惜三十出头就做了右派,诗作丢的丢,毁的毁,我至今没能读到他的诗,只能从他激烈的斥责声中品味其诗意的性格。二十二岁那年,我曾向他要求做导演,他拍着我的脑袋对旁边的人说:“看!看!这个小妹子!她要做导演!”然后就大笑不止。我没恨他,因为他年龄大得足以做我父亲,尽管不让我当导演,却总是乐呵呵地拍我的脑袋。傅先生看了《远洋轶事》之后,终于决定让我执导《马蹄声碎》了。我的导演意识恐怕是在拍《马蹄声碎》时才真正开始的,这部影片只卖了七个拷贝。拍过《马蹄声碎》的第五年,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心惊胆战,热泪涟涟地重新审视了二十五岁的自己。我不怕在今后的创作中重蹈《马蹄声碎》的种种失误,却只怕再也没有了当年的激情。1993年,在第十一届意大利都灵电影节上,《马蹄声碎》感动了异邦人,他们说这部影片洋溢着理想主义的光辉,所有的评论家和观众闭口不提这部影片技术、技巧的失误。高兴之余又深感不安,因为他们轻易地原谅了我的幼稚。不安之余,也更相信情感的力量。真挚情感与精湛技巧的结合无疑是艺术的最高境界。然而,离开了情感的技巧却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精湛的。当你找到了情感的同时,也一定获得了与之相适应的形式。可惜二十五岁的我并没有彻悟这古老的真理。由于《马蹄声碎》商业上的劣迹,我违心地拍了企图讨好观众的《拳击手》,这部片子像它没有赔钱一样的没有意思,只能说尚且清顺。此后三年,我忙于生孩子、拍电视……有一天,遇见了已经卸任的傅先生,他一脸怒气,没头没脑地对我叫:“好!好!拍盒带!六天一部!好!有本事!”不容我解释,他就大步流星地走了,手里的菜篮子一甩一甩的。《马蹄声碎》只卖了七个拷贝,他没有责备过我。知道我要生孩子了,他说:“好!好!要做娘了,看看这一回能不能长大!”这一回,我没出息地哭了,哭得一点儿也不悲伤,心里装满了舒舒服服的疼。
       我经常回答不好的问题是:什么是电影?你想拍什么样的电影?我难以跟所有人说清楚,我就是要拍这样的电影,我渴望这张照片是我某一部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我离不开电影,因为很多种笑容只能用电影尽可能忠实、长久地留下来。这是我永远痴迷的,也是所有人本该永远痴迷的。
       1993年是我幸运的一年,《杂嘴子》在威尼斯电影节上获了奖,我也正好三十一岁。一个比我小不少的师妹看了《杂嘴子》之后,在《文汇电影时报》上写了篇文章,题目是《苗苗长大了》。我已经是四岁孩子的母亲,才刚刚长大吗?我哑然失笑却又不能否认她是有道理的。《杂嘴子》源于我亲人的故事,能够熟悉农村是因为我有做农民的舅舅。童年丧父后,母亲的身体和精神长期处于极糟的状态。舅舅家的热炕和玉米糊是我童年最温暖的记忆,他们一家对母亲永不磨损的耐心和关爱支撑我长大。我羡慕表姐、表弟有身强力壮的父母,他们却羡慕我的新胶鞋。表弟二十三岁那年,在他终于可以用自己的钱买胶鞋的时候死于车祸,他已经怀孕的妻子因此流产……我的舅舅、舅妈在表弟死后的几天就下地干活了。表弟的坟就在村头的田野里,舅舅、舅妈常常从坟边走过,劳作间直起腰就能看见他们唯一的儿子……1993年秋天的威尼斯与关中平原的秋天似乎没有可比之处,《杂嘴子》在威尼斯的经历让我确信:有一种源于生命、亘古不死的浪漫,结实地联接着整个世界,正是这种浪漫使人类生存至今。舅妈知道我在电影中用了她的名字却并不那么高兴,只是反反复复地问我:“电影上的事都是人写出来的?你也写?”我说:“是。”她失望、怅然地说:“那我看电影还哭啥呢?以后不哭了……”可我相信她以后看电影一定会哭,电影就是这么妙不可言。以后舅妈也许还会问我:“我看电影时咋还要哭呢?”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还要问自己一辈子。事实上,这样的问题许多人已经问了自己很久。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十分笨拙,在经验之外,我似乎缺乏足够的想象力。拍不好杀人,是我没杀过人。缺乏设计阴谋的能力,是我仇恨阴谋。对人体外部动作的表现不甚敏感,是我本身不善运动。我也试图改变自己,以前拍过《拳击手》,以后又有《家丑》。但是由于这些题材由表及里均难以引起我真实的兴奋,这些电影也没有让别人激动。当然,《家丑》比《拳击手》要结实、耐看了许多,专家和观众也予以一定好评。就我的拍片履历而言,能将《家丑》完成至此,应属情理之中,而《家丑》所存在的不足,却是我应当引以为训的。技巧的锤炼是一生一世的事,情感的更新更要一世一生。我的路很宽,却又很窄。未来的作品取决于未来的命运,如果我苍白地活着,也就再也没有鲜活的创造。因而,我战战兢兢地唯恐疏漏每一次感动,不敢忽略每一点与生命有关的暗示,尽可能不焦虑地准备迎接那不期而至的灵感……成功到底意味着什么?我真的不懂。以后会懂吗?我也不知道。
       1994年初,夷牧先生的妻子王岱平去世了(当时夷牧已卸厂长之任数年)。九年前在福影厂初识岱平,那年她三十九岁,是福影厂文学部的责任编辑。因癌症初发动过大手术,岱平显得很憔悴,削薄的肩胛撑着件厚毛衣,表情漠然,语调平淡,很难亲近的样子。为汇报工作,我经常出入夷牧家,和岱平渐渐地熟起来,也就习惯了接受她的挽留,间或与他们一家人共进晚餐。掌灯时分,玻璃窗上有水雾,窗外是微冷的蓝色,岱平的身影迟缓地在厨房里移动……晚餐后我们闲聊,岱平听我说话的时候总是专注地看着我。过后(也许是几天后)她会自言自语般地重复我说过的某一句话,语调依然平淡,眼睛却看着别处浅浅地笑……与岱平心许的相知,悄然渗入我的生命。《远洋轶事》之后,我们又见了一面,也通过信。从1988年开始,我断了与他们夫妇的一切联系。因为自己生活得太糟,事业也几乎成了不可能,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们。1993年春天,我偶尔得到了岱平家的电话号码,拨那个号码的时候,我才知道五年来自己真是太想他们……我很快收到了岱平长长的信,信中说:“夷牧知道你一直记得他,高兴得像个孩子,反反复复地念叨。仅仅一个记得,他就那么满足,以后你要经常让他知道……”为了岱平的叮咛,我的回信圈了又圈,改了又改(我觉得自己是岱平的同谋)。因为岱平、夷牧深谙文字灵韵,我认真地写每个句子,又不敢一任思念和感激“像决堤的洪水”,因为我的朋友已在知天命的年龄段上……结果是:这封改了又改的信在我的行囊里整整装了七个月。1993年年底,我把这封信交到岱平手里,她躺在病榻上,摸着信封说:“你走了我再看信,你再住两天,我们好好说话,等你走了我看信,又能高兴几天……”临别时,她告诉我:“苗苗,昨天晚上我看了信,我忍不住。你别难过了,比寄出来要好得多……”岱平的父亲王亚南先生是第一个翻译《资本论》的著名学者、教育家。岱平临终前把她的剧本《中国学者》交给了我,这个剧本是她父亲的传记。我明白,接下剧本也许是捧回了永远的愧疚。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如果我失信了,那就让失信的折磨永远伴随我,让我终身不得狂妄轻薄,也许这正是远去的岱平留给我的至深至美的情意。知道岱平走的那天,我正在新影厂的剪辑室里工作。新影厂昏暗的楼道颇似当年拍《远洋轶事》时尚在建设中的福影厂,一样的寒伧和清冷。我做夜班的时候,岱平到剪辑室来,一手牵着年幼的儿子,一手端着旧茶缸。茶缸里是她为我煮的莲子粥。那时岱平是厂长夫人,无论那个厂多么小,多么穷,她也是厂长夫人。虽然我梦想有一天能在世界上最漂亮的剪辑室里工作,我却更想要岱平和她的旧茶缸。我可以没有足够的钱拍电影,但是,如果命运不再给我像岱平这样的人,如果我的心出了问题,再也无力感受,我就真的不能拍电影了。岱平在她临终的日记里写着“……我一直在收获感动……”
       刘苗苗,导演,现居北京。主要导演的电影有《杂嘴子》、《家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