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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学府回望
作者:叶兆言

《天涯》 1999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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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着厚厚的一本《国立中央大学二二级毕业刊》,心中无限感慨,作为后学,翻看前辈先贤们的留影,过去岁月迎面而来,时光倒流,物是人非。也许是校友的缘故,这本毕业刊让我感到很亲切。今天的大学生毕业,也会弄一些纪念册,可是虽然已经过了六十多年,经济条件改善了许多,此一时,彼一时,今天的那些纪念册,与我手上的这本毕业刊相比,要寒酸得多。
       先说这本旧得已经泛黄的毕业刊上的广告,将近六十面,与正文一样,一律铜版纸印刷。相当一部分,是国外洋行的广告,从V八福特汽车到欧米茄手表,从矮克发胶卷到新式派克自来水笔,既有中文,也有英文,一看就知道财大气粗。国内的大都是报社广告,有官方的报纸,也有民营的报纸。此外,还有书店广告,药品广告,上海银行的广告词直截了当,就一行显眼的字,“为中央大学同学服务”。看着这些广告,不难想象当年被称之为“天之骄子”的大学生的得意。生意人可不会随随便便就掏钱出来做广告,何况是六十面的篇幅。
       南京这地方似乎天生就适合读书人聚集,无论盛世,还是国难当头,南京都荟萃了一批做学问的人。南京的中心,多少年来都是夫子庙,这里是考场,是读书人出人头地的前沿阵地,地连三楚,势控长江。远的不说,明朝初年的南京国子监,当时全国最高的学府,在这学习的学生,最多时曾超过万人,而总计二万二千九百多卷的《永乐大典》,好像也是在这编撰完成的。早在六百多年前,南京就曾经是一个大学城。
       有趣的是,明代国子监建立在一个强大的封建王朝刚登基之日,现代意义的南京高等学府,却在清王朝即将崩溃之时才出现。时机不同,目的和意义也就不同。南京高等学府的设置,从一开始就有着强国救国的用心。在谈到南京高等学府的时候,有几个人物是不应该绕过去的。首先不该遗忘的,是三江师范学堂的创始人,当时的两江总督张之洞。《国立中央大学十周纪念册》的大事记上,第一行就明白无误地写着:
       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张之洞先生创建三江师范于南京。
       称张之洞这样的封建人物为先生,不说总督,其实是一种尊称。这是读书人喜欢玩味的地方。张之洞是让南京这古城进入现代生活的关键人物。三江师范学堂是一个源头,是后来的中央大学以及今天南京大学和东南大学的前身,没有三江师范,没有张之洞这样的开明人士,谈南京的高等学府便无从说起。仿佛是有意这么安排,三江学堂的地点,恰恰就是明朝国子监的旧址。1904年的《东方杂志》曾对三江学堂做过这样的报道:校舍俱系洋式,壮丽宽广,建筑耗费,不亚于日本东京大学。现在赶工,明秋即可落成。
       说白了,中国的大学只是洋务运动的一部分。中国落后,落后了就挨打,于是想明白,原来还有个新式教育的问题,必然赶快向西洋学。学西洋有种种难度,于是就近,从同样向西洋学习获得成功的日本人那里,聘请教师。三江师范在一开始聘请了十一位日本教习,而正式的学生,只有七十名。中国人学西方,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通过日本这个中间人,最初聘请的日本教习,事实上,无一例外都是讲授西学。
       第二个绕不开的人物是李瑞清。李是近代著名的教育家和书法家,他的著名理论,后来成为校训的八个大字,就是“嚼得菜根,做得大事”。三江师范很快改名为两江师范,李瑞清主持两江师范期间,不仅学校的规模迅速扩大,而且奠定了必须苦读的优良传统。他的学生中,出了许多优秀的专门人才,如国学大师胡小石,美术教育家吕凤子。李瑞清多年一直能得到广大学者的认同,人们总是以崇敬的心情提到他,因为他“视教育若生命,学校若家庭,学生为子弟”,并且远离政治。辛亥革命爆发之初,江宁提督张勋对革命党人格杀勿论,李瑞清为保护进步学生挺身而出,等到革命党进攻南京,许多清朝官吏弃职逃逸,他却“端坐厅堂”,恪守“忠臣不贰”的信条。一些好心的外国人曾邀他到外国军舰上暂避,他愤然拒绝,说:托庇外人,吾所羞。吾不欲去,使吾后世子孙出入此城,无愧矣。
       南京光复,新军都督程德全仰慕人才,曾挽留李瑞清为顾问,然而他拒不受聘,将所管藩库数十万两储金,以及两江师范学堂清册移交后,孑身离去,从此隐姓埋名,自号清道人,以鬻卖书画为生。很多人闻其声名,纷纷赶去拜师求艺,如张大千就是他当时的得意门生。李瑞清死后,葬在南京牛首山,康有为的挽词中,曾英雄惜英雄地写道:“节著遍江南,既遁世,自无闷;书名满天下,已不朽,复何求?”
       李瑞清的意义,在于为读书人做出表率。人去节在,那种精神留了下来。辛亥革命以后,有一种流行说法,要做官去北京,因为这里是北洋政府的所在地;要发财去上海,因为这里是十里洋场;而真要读书,就到南京来,因为这里除了能读些书,什么也得不到。读书成了南京这个古老城市中优良传统的一部分,“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这里是书呆子们的天下。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两江师范一度改名南京高等师范,改名为东南大学,大学生多少也受时事变化的影响,然而其苦学态度,和其他城市的大学生相比,要可圈可点得多。
       谈到南京的大学历史,还有一个必然提到的人物,是罗家伦。熟悉五四运动的人都知道,当年北京学生游行示威,最著名的学生领袖,就是罗家伦和傅斯年。他们曾是一代进步青年心目中的偶像,当时在北大图书馆当管理员的毛泽东,对这两位先锋人物也甚表敬佩。虽然这两个人和国民党的关系要近一些,有反共的倾向,后来都去了台湾,然而他们的地位不应该完全否定。傅斯年在历史学上很有成就,长期担任中央研究院院长。抗日战争期间,傅斯年访问延安,和毛泽东一起回首五四往事,毛对他们两位在五四时期开辟草莱,启蒙伐旧之功,仍赞不绝口。傅斯年也很自得,故作谦虚说:“我们不过是陈胜吴广,你们才是项羽刘邦!”毛泽东一时不能作答。数日后,在机场握别,毛忽以墨迹相赠,借古人诗句,笑答傅氏前日之譬喻:“不将寸土分诸子,刘项原来是匹夫。”傅斯年说得好,毛泽东他老人家说得更好。
       1927年,国民政府定都南京,第二年,经过讨价还价,中央大学正式命名。我始终认为“中央大学”的命名,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因为它有违国际名牌大学取名的惯例,带有很浓重的官家气,而这种官家气最终使它失去权威性和永久性。南京既然已经成了首都,将“民国最高学府”建在这里,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八十年代中期,曾经是中央大学一部分的南京大学和东南大学考虑过合并,因为1+1>2,这样做,一来可以重整当年“中央大学”雄威,二来海外声名赫赫的“中大”同学会,据说有一大笔款项,想捐给母校,昔日的“中大”既然已四分五裂,这钱不知给谁才好。恢复“中央大学”四个字当然不可能,于是曾考虑取名“中国综合大学”,这样对外称呼时,可以浑水摸鱼简称“中大”。幸好没用这么个名字,合并也许是好事,可是用综合大学这几个字,实在不伦不类。
       我所以要提到罗家伦,因为他是中央大学的校长,而他当校长的十年,又是中央大学的黄金阶段。和傅斯年一样,罗家伦也应该算是个有学问的人,从北大毕业后,又获得了一系列的深造,曾留学普林斯顿大学、哥伦比亚大学、伦敦大学、柏林大学、巴黎大学。1932年,罗家伦出任中央大学校长。此时的中央大学,可以算作是重点中的重点,王牌中的王牌,其年度经费、系科数、学生数、教职员数,差不多相当于当时同样是名牌的清华大学、交通大学、武汉大学、浙江大学的总和。尽管学科最全,规模最大,但是大有大的难处,许多地方都徒有“首都大学”的虚名。
       是罗家伦励精图治,改变了中央大学的面貌,在校长就职演说中,罗家伦指出中国的许多问题,在于“没有一种足以振起整个民族精神的民族文化”,因此大学应该义不容辞地承担起“创立民族文化的使命”。他上任以后,中央大学的风气焕然一新,大家都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奋斗,这就是迅速把中央大学建设成人才库。罗家伦首先在师资上痛下大功夫,知人善任,一时俊彦云集,如经济学家马寅初、画家徐悲鸿、农学家金善宝和蔡旭、天文学家张钰哲、化学家袁翰青、医学家蔡翘等,纷纷被网罗到中大的旗帜下。1933年,仅理学院就新聘了十多名留学国外的学者。
       罗家伦曾意味深长地说过:“聘人是我最留心最慎重的一件事。”早在他做清华大学校长期间,就有过许多慧眼识英雄的掌故。据说当年钱钟书先生考清华,数学不及格,结果经过罗家伦特批,才有缘进了校门。这是一个典型的伯乐和千里马的故事。为了用谁不用谁,罗家伦得到了伯乐的美名,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中央大学并没有因为是“首都大学”,而官味十足。“诚,朴,雄,伟”的学风,和李瑞清所倡导的“嚼得菜根,做得大事”的校训一脉相承。
       罗家伦的宏伟理想,是把中央大学建成中国的哈佛,建成英国的剑桥和牛津。由于当时抗战是主旋律,罗家伦多次表示,“中央大学的抗日对象,就是日本的东京帝国大学”,而在“科学和一般学术”方面,要赶上和超过东京大学。中央大学以惊人的速度迅速发展,抗战前夕,中央大学曾在今天的石子岗一带,征收了八千亩地,作为中央大学的新校址,一个宏伟的大学城计划已经开始实施,草图已经画好,工学院和农学院的主要建筑已投标开工,可惜几个月以后,抗战爆发了,罗家伦雄心勃勃的计划也就永远夭折。今天,当年的中央大学新校址,成了南京火葬场所在地,此一时,彼一时,扼腕叹息,不胜感伤。
       中央大学一度当仁不让地成为全国高等学府中的龙头老大。四十年代初,教育部挑选若干资深教授,为部聘教授,在最初两批的四十五名中,中央大学独占鳌头,有十二人入选,比总数的四分之一还多。抗战期间,蒋介石亲自兼任中央大学校长,后改任永久名誉校长,官僚主义不断地向中央大学渗透,然而中央大学良好的学风,使得种种歪风邪气得不到过分发展。虽然当中央大学的校长,和当教育部长差不多,像朱家骅,就是当了一年的中大校长以后,改任教育部长,但是“改官僚化为学术化”的大趋势,使得那些想靠读书做学问为跳板做官的人,在中央大学根本找不到市场。到四十年代末期,我国最早的八十一名院士中,有三十三人和中大有关,他们或者在这就读,或者在这执教,深受人们的敬重。
       在莘莘学子的心目中,一个人的价值,没有什么能和学术地位相比。在校友目录上,我们可以见到一大批名闻遐迩的佼佼者。他们是各个学科的大专家和大学者,在不同的领域执其牛耳,不仅在国内学术地位上举足轻重,也活跃在港台,包括称雄在欧美。台湾的“教育部长”,“国史馆长”,香港大学的校长,是中大的毕业生,其他如美国物理学会第一位女会长吴健雄,世界著名的地理学家、瑞士联邦理工大学教授许靖华,也是中大的毕业生。中大毕业生中人才济济,他们都是良好学风的直接受益者。
       学风是一件大事情。学风可以是一股浩然正气,那些平时埋头做学问的书呆子,在国难中,表现出一般官僚们绝对做不到的献身精神。譬如中大农学院的教师,在日军逼近南京时,为了不让辛苦培养的良种禽畜落入敌手,便带着它们一路颠簸,经过江浦,经过安徽全椒和合肥,到达河南商城一线,一路辗转数千里。日军在后面追击,敌机在天上轰炸,有时干脆就处于敌人的包围之中,然而中大农学院的教师,并没有只顾自己逃生。没有任何运输工具,为了赶路,只好将鸡鸭兔等小动物装进笼子,驮在那些从美国、荷兰、澳大利亚进口的牛羊猪身上,这样赶着畜群徒步跋涉,每天只能走十几里路。入冬天寒地冻,人畜疲惫不堪,不得不躲在桐柏山区休整过冬,等到第二年春天再登行程。
       既然有老师做出好榜样,学生的当务之急,就是读书,就是把书读好。抗战期间,中央大学西迁重庆,刻苦读书风气不变,学习成绩在同时期大学生中,仍然名列前茅。1940年,教育部采用自由参赛的形式,举行大专以上学校学业竞试,分甲乙丙三组,分别是一年级基础知识,专业基础知识,毕业生论文,结果中大学生独占鳌头,是总分第一。当时的中大学生曾有顶天立地和空前绝后之戏说,所谓顶天,是下雨没有伞,大冬天没有帽子,所谓立地,是鞋袜洞穿,赤脚着地,而裤子的前膝和后臀,都穿破了,便是所谓的空前绝后。苦学带来的乐趣,是未经过者不能体会的,而一流的好大学,没有学生的苦读精神,所有的种种美好设想,都将像肥皂泡一样,很快会消失。人生可以用来苦读书的机会,本来就不多;不多,却还要耽误,这是让人说到就心痛的事情。
       叶兆言,作家,现居南京。主要著作有《叶兆言文集》(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