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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箫殇
作者:廖亦武

《天涯》 1999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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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这儿坐着,有书有纸有写字的桌子,同亚·索尔仁尼琴创作《古拉格群岛》的环境相比,简直是天堂。但我笔动得越来越少,出门闲逛得越来越多,就这样,我在交朋结友、打破自我封闭的同时,忘了许多应该记住的旧事。可怕的时尚,如果不食人间烟火就没法活,于是我的孤傲的箫也成了社交手段之一,访友或友访,都可以边饮茶边品箫,把同志们的眼眶感动得潮乎乎的。我还幻想着出磁带,打着卖艺挣钱的懒主意。
       我仍然要坐在这儿,保持一种写作者的姿态。夜已深沉,瞌睡阵阵袭来,我还硬撑着,这是一种祈祷的仪式,一旦放弃我就什么也没有了。就如一棵树,不管枝叶如何在喧嚣的时代里摇曳疯长,根子也必须静静地扎在黑暗中,汲收养分和水。我的树根是昨天,五年或十年前,那灵感闪烁的年纪,永不会重返了。
       常常是整夜写不出一个字,常常是一个字一个字朝下戳,对于电脑打字的现代化写手们,我还是个使用冷兵器的野蛮人,拖泥带水,大汗淋漓,还不知道弄的是不是废稿——我就曾经废过了好几万字,元气伤得连性机能也退化了。我不得不暂时罢笔,吹箫补气。丹田吐纳出的呜咽使人想起三千多年前的盲诗人荷马走村窜店卖唱的《奥德赛》,茫茫汪洋中的魔岛,纯美的女妖披散着长发,边啃嚼累累白骨,边含泪歌吟凄婉绝伦的恋曲,过往船只上的水手,无一例外地落水,应着波光粼粼的旋律,凫向死的彼岸。唯有主人公因事先接受了神的忠告,让堵住双耳的部属将自己缚在桅杆上过关。当魔岛终于从海平面上消失,他还在泪水盈盈地回望,感受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拒绝诱惑的遗憾,浸润在歌中的极其舒服的自毁的毒液使他此生形同行尸走肉。
       我就这样断断续续地吹着,从写字到吹箫,从记忆到遗忘再到死亡,是所有人的宿命。我的师傅司马和尚,八十四岁,吹了六十年的箫,沧海桑田全装在一根残废的老竹棍里,连他这人也像竹棍,关节硬,从不洗脸。他的过去和未来我都不晓得,只知道九三年春节跟他学过艺。他斜靠在一面又高又厚的墙下,无论是太阳和寒风,都只能掠过墙的上半部。他先伸出红润的脖子,端着架式吹,渐渐,脖子就越来越短,最后竟龟缩回油渍累累的蓝色短棉袄内。有听众没听众都罢,反正箫同吃饭睡觉一样,是每日必修的功课,哪怕病了,也要吹几个音出来才踏实。我常常拖着一管箫,不眨眼地站在这倔和尚的对面,盯住那唇与竹子抵触之处。他的手指太老了,有些把握不住孔。但这往往是一曲好箫的开端,也许起头几分钟会岔音漏气,但反复几次后就苍凉如水;当他忘情到泪水纵横,一时就辨不清竹音与人声了。
       曲终相对无言的次数多了,我就请求师傅讲讲他的过去,老和尚哂道:“箫就是箫,哪有过去过不去的。”
       光阴荏苒,司马和尚终于模糊得只剩下影子,只有我手里的箫能证实他存在过。这个光棍加文盲,以声音蚕食我的文学野心。当我独熬空夜,弄完箫,企图回头再弄文字时,天快亮了。
       我忧伤地熟睡如猪到中午。
       小说家周忠陵是位能在麻将桌上打熬几昼夜的勇将,他戒不了赌瘾,就向陀斯妥也夫斯基学习,诅咒发誓几百次,直到把自己搞得像哈欠连天的鸦片烟鬼。他的写作过程就是在神圣的仪式下,同越逼越近的瞌睡做斗争的过程。他的文字量就这样在麻将和瞌睡的挤压中日积月累。最近,他出了一本薄集子,时间跨度近十年,我还没读,就嗅出了一股人生的骨油味。
       我与周忠陵同庚,又都是玩物丧志且睡眠过分充足之徒,幸好洞箫属极不合群的乐器。在武侠小说里,高手往往同箫结有不解之缘,最著名的当推《射雕英雄传》里的东邪黄药师,盘据桃花岛,常以箫声乱性杀人,与前面提到的《奥德赛》之海妖如出一辙,可见东西方人种都本能地巴望神魂颠倒地自毁。而一个天生的箫者,从他学艺那时起,就下意识地等待着惑人然后自惑。我曾对朋友李亚东开玩笑说,箫只有两种状态里能吹:一是英雄要杀人,一是英雄穷途末路,所谓归隐,其实是一种更为隐秘的自戕方式。你被自身的武功给废了,只能直通通地吹出磨刀的声音;最后连磨刀的力气也没有了,就只吹那事物生锈的声音。这声音又缺又钝,你想象它很锋利,你一口一口地喘着朝下啃,终于不耐烦了,就把凹孔停在唇上……
        无以言吹。
       侠客望着灵魂的锋刃慢慢起锈,他的余生将消耗在与那锈迹的搏杀中。
       廖亦武,诗人,现居成都。主要著作有长诗《巨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