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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小辑]那遥远的磨坊
作者:邵燕祥

《杂文月刊(选刊版)》 2004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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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我为什么忽然想起那遥远的磨坊吗?
       那磨坊在德国的波茨坦,现在有许多中国游客去过,知道那是二战胜利前夕通过《波茨坦宣言》的地方,宣言确定了中国在战后的权益,至今常常被引用;人们想必还都逛了18世纪腓特烈大帝建的无忧宫,捎带着无忧宫前不远的一座老磨坊。
       磨坊的故事说来也简单,19世纪时,威廉一世继承这座宫殿以后,发现前面那个磨坊碍他的眼,传话给磨坊主人,打算花钱买下来;不料(首先该是国王不料,而我们熟知君主脾气的中国人自然也不料)那磨坊主不干(似乎不是售价没谈妥,而是压根儿就不想卖),惹恼了国王,强行拆除。不料(也该是国王不料,同时我们现代中国人也依然不抖,“太出格了”)那磨坊主竞把威廉一世告上法庭。又是不料(反正我是不料,不知威廉一世料到否)法庭依法判决威廉一世把那磨坊重建起来,并赔偿磨坊主的损失。最后一个不料(光剩下我不料了),是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竟服从法庭所判,且称赞法官的公正和胆识,说“此吾国最可喜之事也”。在我们这里要“戏说”才有的情节,一百多年前在他们那儿发生了;按我们的习惯,是批判这国王故做姿态,就跟批判某国某国搞“假民主”似的;其实掉过头来想想,做个姿态也好嘛,看他做的是什么姿态,“假民主”未必就比真专制还残酷?如果一直把“姿态”做下去,不是就弄假成真了吗?试想,倘若威廉一世他一抹脸,没等磨坊主告状,先就把人抓起来,或在诉讼过程中给法庭打个“招呼”,判那倒霉的原告一个“不予支持”,乃至“破坏秩序”什么的,至少“妨碍执行公务”的罪名就很现成;再如果法庭竟敢违旨,那就把法庭整个换班,把法官、磨坊主,还有辩护律师(如果有的话)通通抓起来,一个也不能少!那不也是一种“姿态”吗?
       这后一种姿态’,并不是我仅仅按“自己”的经验设想的。威廉一世是谁?是难得的闻过就改,又懂得以法治国的“明君”吗?请注意,他就是打了一场普法战争,从外部引起巴黎公社起义的那一位普鲁士国王。
       就是这么一个家伙!我由那遥远的老磨坊想起了他。
       对,你猜得不错,我是因为不断地不断地听到看到看到听到,近年来中国大地上,“地户热”和“城市化”热当中,普通的城乡居民遭到强制拆迁,不但身外的产权得不到保障,甚至挨打挨轰,连起码的人身权利也横遭侵犯,且不少地方法院都不受理,应了诉告无门那句古话。
       难道我们这里的房地产公司开发商及其下属人员,政府相应职权部门直到最基层拆迁办公室工作人员,竟还不如一百多年前反动普鲁士的国王威廉一世遵守法律,从而表现得通情达理吗?
       我已经兜出了这个国王的老底,没有替他涂脂抹粉的意思;也不是说外国例如德国的月亮比我们中国的圆;不,圆过一次不等于老圆,过去圆过也不是后来就一定还圆。这就是了。威廉一世之后,不到一百年,德国换了希特勒执政,他把条约当成了骗人的废纸,他指使法庭公然制造冤案,他视人民生命如粪土……在他恶魔的一生中,你再也找不出像威廉一世和磨坊这样的佳话。
       我想到这里,不禁暗暗吃惊:原来历史是会倒退的,人类社会是会倒退的,倒退一百年,甚至更多。而我从小受的教育,未来永远是美好的,一切都会一天比一天好,人类也会一代比一代强。说到底,还是“进化论”的影响。
       但是,鲁迅先生其实早在1927年,就告诉我们,他头脑里的进化论是怎样被现实给打碎的。他原来以为,青年人一定比老年人好,不幸的是,在蒋介石发动的“四·一二”政变后,他在广州亲眼看见,“投书告密”、“助官捕人”的,竟大抵都是青年!
       我曾经以为,鲁迅的书我不止读过一遍,鲁迅这从鲜血得出的教训,我也几乎能够背诵了。然而,事实上是我心目中还深埋着以为青年一定就好过老年的……不说是偏见,也有其片面性吧。由于我亲身经历了直到70年代末的各次政治运动,饱览了运动中暴露的人性阴暗面,以致我对经历过这些“风雨”和“世面”的几代人,似已不抱多大希望了,尽管我也看到不少坚守人性的善良,道德的底线,以致堪称“民族脊梁”“纯粹的人”的典范。因此,我曾以为,等到我们的社会中坚、精英人物多数是没有经过反右派斗争、“文化大革命”,既没有整人的经验也没有挨整的教训的一代人时,他们的灵魂不曾被强大的外力——物质和精神两重暴力——所扭曲,中国的事情就好办了,中国的面貌就会一天天好起来。我真诚地这样期待过,这样祈愿过。但是,我终于发现,我的头脑过于简单了,我的希望是虚妄的;我如果还有一点所谓思维能力,也不够分析中国当前的各种现象的。
       虽这么说,大家不要为我担心,我只是发现自己乐观过了头,而我还没有绝望。鲁迅转述的西哲之言,早就告诫我们:“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戒绝绝望,删除幻想,切切实实地面对生活,做些力所能及的实事。
       话扯远了,我喜欢磨坊这个形象,法国19世纪作家都德(《最后一课》和《柏林之围》的作者)写过《磨坊文札》,也是我喜欢的一本书。我现在所住的社区原属一个“南磨坊”乡的地界,我暗暗想,让我也能写出我的“磨坊文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