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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纪实]女市委书记
作者:李贺峰

《今古传奇》 2009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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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这是一个万家灯火将熄未熄的岁末夜晚,这是一个城市即将迎来100年辉煌庆典的前夕。
       事后,中共乌岭市女市委书记林楠才想起,所有一切都与那个骤然而至的匿名电话紧密相联。神秘匿名电话,是惊天矿难的第_个绳扣。
       电话显示器上清晰地显示着这个时间:2005年12月28日23时27分。
       匿名电话里的声音有些诡秘,还有些阴森的味道:“是市委书记吗?这么晚了还不休息,您辛苦啦,呵呵!鄙人有件事想请教一下,看您知道不?”
       林楠一愣,打电话的人显然喝多了。
       谁?这么大胆子,深更半夜醉醺醺地给市委书记打电话,语气还这么蛮横?
       林楠有些恼怒,准备叫醒市委秘书长任田清。就在按铃的瞬间,她犹豫了一下:从常理上讲,一个饮酒过量、失去正常思维的人,难免有些举动让人匪夷所思。可是,那个打电话的人好像是在遮掩着什么?对,就是遮掩,在醉酒的姿态后面遮掩着清醒!
       “别生气,别生气,大头在后边呢。您是咱们这座城市的一把手。有件事,我问问您,看您知道不。如果您连这件事儿都不知道的话,我敢说,您这市委书记当得不合格。”
       “你说吧。看我这市委书记当得合格不合格?”林楠平静地说。
       “您知不知道咱们市里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
       “大事?什么大事?”林楠问。
       对方笑了:“怎么样?我就说您这个市委书记当得不合格嘛!这么大的一件事儿,您作为一把手会不知道?我看你们是故意装聋作哑,欺骗上级吧!‘村骗乡,乡骗县,一直骗到国务院’。”对方满有趣味地念了一句民谣。
       “这位同志,请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一件什么样的大事?”
       对方沉默。
       林楠焦灼地等待。
       “您,您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对方犹犹豫豫地说。
       “你说。”林楠对那人说。
       对方叹了一口长气:“看来,您是真不知道了。我还以为……七天前,东岭煤矿发生了特大瓦斯爆炸,井下的228名矿工全部遇难……”
       “什么?”林楠眼前发黑。大脑霎时一片空白,“请你,请你再说一遍!”
       对方的电话却挂了。
       林楠呆呆地愣在那里,木雕泥塑般。
       第一回
       微服私访查真相
       东方出现鱼肚白时,已是第二天清晨的5点多钟。一夜无眠,两眼充满血丝的林楠让走进屋的任田清大吃了一惊。
       “林书记,您这……”
       “刘市长到了没有?”林楠努力打起精神。
       “林书记,您先休息一会儿。我马上打电话让刘市长过来。”任田清殷勤地给林楠泡杯龙井茶,然后掩门出去了。
       不大一会儿,任田清领着市长刘建彰来了。
       刘建彰身材高大,四方脸膛。在原乌岭市市委书记因贪污受贿被省纪委“双规”期间,刘建彰以市委副书记兼市长的身份主持全市的党政日常工作。林楠三个月前从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任上调任中共乌岭市的市委书记,刘建彰才又回到市政府专任市长。有人说,林楠夺了刘建彰的权。刘建彰却在会上公开说:“有人说,林书记一来,夺了我的权。在这里,我郑重地声明:我刘建彰是一个孤儿,是一个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孤儿。如果不是那些当矿工和矿工家属的‘干爹’、‘干妈’们把我养育成人,如果不是党的教育、培养,我刘建彰别说当今天的一市之长,就是能够在三年自然灾害中活下来就烧高香了。我刘建彰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报恩,报那些辛勤养育我长大的‘干爹’、‘干妈’的恩!报生我养我的这片黑土地的恩!”说者热泪盈眶,听者唏嘘不已。林楠和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深为刘建彰这种襟怀所感动。
       的确,林楠和刘建彰的关系是和谐的。私下,刘建彰还称林楠为“大姐”。
       刘建彰望着林楠发灰的面孔,关切地问:“大姐,您是不是又没休息好……”
       林楠摆了一下手,打断刘建彰的话,将匿名电话的事说了,问道:“建彰,我问你,那个事儿到底有没有?你跟我讲真话、实话!”
       林楠两眼紧紧地盯住刘建彰。
       刘建彰坐在沙发上望着林楠,乐了。
       “说呀!”林楠催促。
       “大姐呀……不,林书记,我刘建彰以党性和人格向您担保:绝对没有的事儿!一个酒鬼的骚扰电话,把书记姐姐闹得一夜无眠,有点儿太那个了。”
       林楠松了一口气。
       临出门,刘建彰再一次向林楠发誓,坚决否定那个电话传达的信息。
       林楠还是放心不下,她打通市长助理兼地方煤炭工业局局长高大山的手机,叫他马上来自己的办公室。
       听完林楠的问话,矮矮瘦瘦的高大山仿佛受到了莫大侮辱,挺直在女市委书记面前:“林书记,我高大山以党性和人格向您和市委、市政府发誓:东岭煤矿没有一名矿工流半滴血!您若不相信,把我撤职、查办、枪毙!”高大山吼着,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看着高大山走出门,林楠陷入了沉思。
       半个小时后。林楠把秘书王昆叫来,如此这般交代一番。
       不大会儿,王昆找来了几件衣服,稍事准备,和林楠一前一后出了办公室。
       王昆在路边叫了一辆出租车。
       “去东岭煤矿。”王昆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说。
       出租车驶离市区,向市郊开去。
       “先生去东岭煤矿是头一次吧?”出租车司机边开车边跟王昆搭讪。
       “陪我姐去看我姐夫。”按照林楠事先吩咐,二人姐弟相称。
       车在大山的褶皱里穿行,让人昏昏欲睡。
       快到中午,车才停下。
       不远处,就是东岭煤矿了。
       两人下车步行。
       前边有一座关帝庙。路过时,一位30多岁的农村妇女从庙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束香烛,拦住林楠:“大姐,您是来矿上看人的吧?来,进庙里烧炷香,保佑亲人平安。”
       林楠看了一眼自己:红棉袄、黑棉裤,头戴红纱巾,手中拎着黑色的旅行包。看来,人家真把自己当成远方来矿上探亲的矿工家属了。林楠从卖香烛的女人手里接过两捆黄色线香,王昆付了钱。
       卖香女人把一盒火柴递给林楠:“大姐,你从哪儿来?”
       “河南南阳。”
       “道可不近。遭老罪了吧?”
       “可不是,在火车上整整坐了两天一夜,下了火车又上汽车、出租车,连顿饱饭都没吃上……”林楠和卖香烛的女人边唠嗑边往庙里走,王昆紧跟在后。
       庙里香烟缭绕,雾气弥漫。几个中年女人跪倒在关帝膝下,喃喃祈祷,插在佛龛上的香烛忽明忽暗,把小庙弄得既庄重又诡秘。
       轮到林楠进香。林楠在前,王昆在后,跪在黄色的蒲团上,双手合十,默声祷告。片刻,林楠、王昆的身后又有几个中年妇女等候了。
       林楠、王昆起身,走出去找那个卖香的女人。
       林楠把自己要进矿的事和女人说了,女人沉吟片刻,伸出手掌翻了两翻:“进矿?得这个数。”
       林楠递给了女人一张百元钞票。
       女人见王昆一脸不情愿,就对林楠说:“大姐,告诉你,我这‘指路费’可是冒风险赚的。东岭矿不许任何人进去的,尤其是这个节
       骨眼儿上。”
       “这个节骨眼儿?”林楠装作不解地问。
       卖香的女人意识到什么,忙遮掩:“有啥不明白的?现在全国上下都在关小煤窑,封小井口,逮着谁谁倒霉,谁不怕呀?尤其是那些记者搞什么暗访,一曝光,连市里的大干部都跟着吃‘锅烙’……”
       林楠向王昆点下头,二人跟着卖香的女人沿着山坡慢慢往高岭上的铁丝网走去。还没有走近层层铁丝网,就听见里边传出大狼狗的狂吠声。随之,走出一个瘦高汉子,八字须,三角眼,尖下颌,穿着保安服装,右臂上还戴着一个红箍。
       “是胡三兄弟呀?我,嫂子啊。我老家来了个表嫂要进矿看看她男人,你行个方便吧。”卖香的女人说着,隔着铁丝网把二张50元钞票递给“胡三兄弟”。
       “胡三兄弟”捏捏钞票,喝住狼狗,一指铁丝网处的缺口,“进来吧,快看快走。”
       林楠、王昆顺着铁丝网的缺口爬进来,在“胡三兄弟”带领下,沿着高坡向下边的十几栋红砖房走去。
       去矿工宿舍区的路上,“胡三兄弟”问林楠:“你男人叫啥名字?在哪个队上班?”
       “郑富强。说在136掘进队。”
       “哦。”“胡三兄弟”把林楠、王昆领进一栋红砖房,边走边喊:“136掘进队的郑富强,你老婆从老家给你‘送温暖’来了。”屋里的汉子们发出嘻笑声。
       林楠和王昆细细打量着矿工的宿舍:两条南北相对、中间只隔一米宽过道的大通铺上。横七竖八地躺着30多条汉子。汉子们的铺盖只有一种颜色:黑。嘈杂声才让这个寒窖有了人的生气……林楠就那么呆呆地站立着,她觉得冷得厉害。捂着被子蒙头睡觉的矿工汉子,有的从被窝中伸出胳膊,有的说着梦话,有的发出咬牙切齿的怒骂,污浊沉闷的空气让人多呆一分钟都觉得难受。采煤的汉子们在寒冬腊月躺在没有煤烧的寒窖里,空空的炉膛板起冷冰冰的面孔傲视着女市委书记。在这个季节,在这个被誉为“北国煤都”的城市,还有多少采煤汉子躺在这种寒窖中睡觉呢?
       “胡三兄弟”又喊了两嗓子:“郑富强,你他妈的在不在?在的话给老子吭一声,不在,老子可就走了。”
       有两个汉子从被窝里探出头,朝“胡三兄弟”挥挥手:“滚蛋,滚蛋,这个屋里没有郑富强!”
       “胡三兄弟”回过头来问林楠:“喂,我说你男人到底在哪个队?”
       林楠从思索中惊醒,忙答:“对不起,大兄弟,可能是在216采煤队吧。”
       “胡三兄弟”骂骂咧咧地走出这间屋子。
       半路上,“胡三兄弟”停下来,向林楠伸手。
       “啥意思?”王昆问。
       “啥意思?你说啥意思?再拿50块!”“胡三兄弟”恶声恶气地答。
       “不是给你50块钱了吗?”王昆说。
       “不行,再拿50!老子是冒了风险的,知道不?七天前这个地方就不许有生人出现,懂不懂?万一老子被发现,那是掉脑袋的事。”
       林楠心中一惊:七天前东岭煤矿就不许出现生人!
       欲知东岭煤矿特大瓦斯爆炸案究竟是真是假,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保卫科长铐了谁
       “胡三兄弟”无意间泄漏出的信息,说明那个神秘的匿名电话十有八九是真的了!林楠装作委屈的样子:“大兄弟,俺从河南几千里到这儿,怎么也得看上一眼俺男人啊,要不怎么向家中的老人、孩子们交代呀。你行行好,大兄弟,好人会有好报的。”林楠拉着“胡三兄弟”的大衣,侉声侉气地哀求。
       王昆忙掏出50元递给“胡三兄弟”。
       “胡三兄弟”接过钱,瞪林楠、王昆一眼:“走吧,再找不到,马上滚蛋。”
       林楠和王昆随着“胡三兄弟”又走进一间矿工宿舍。
       “胡三兄弟”正喊“郑富强”的名字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中年汉子一脸络腮胡子,说话瓮声瓮气:“胡三,你他妈的怎么放生人进来了……”
       “牛科,牛科,你听我说……”
       “说你妈的什么?”这个被称为“牛科”的人,一耳光把“胡三兄弟”打到墙角。接着只听一声口哨,五六个身穿保安服装、臂戴红箍的人突然冒了出来,把林楠、王昆围住。
       “牛科”指挥手下一拥而上,将王昆和林楠缚住。一伙人押着“俘虏”走向矿部,“胡三兄弟”耷拉着头跟在后边。“牛科”气咻咻的,左一脚右一脚地踢着“胡三兄弟”。
       走近办公大楼,楼顶上的“东岭煤矿”四个金字流光溢彩,白底红字的“企业为家,员工为天,岗位为本,文化为魂”16个大字熠熠夺目。
       “牛科”朝门口两个向他敬礼的保安摆摆手,昂首挺胸走进挂有“太阳神集团公司东岭煤矿”的办公大楼。
       戴着手铐的林楠、王昆,被押着跟在后面。
       走廊里,各式各样展板上,规章、制度、证书、锦旗等等,图文并茂,琳琅满目。
       进了保卫科科长办公室,“牛科”吩咐手下把林楠、王昆按坐在两个石凳上,开始了“审讯”。
        林楠、王昆对望一下,拒绝回答。
       “牛科”一拍桌子,从身边的一个保安手里抢过警棍,冲向王昆。
       “你们这是犯法的,非法拘禁公民,我要告你们去。”王昆站起,又被保安按坐在石凳上。
       “牛科”一愣,狂笑起来:“行哟,小子。竟然给我上起法制课来了。”他猛地一拳过来,将王昆打得鼻血直流。随后,王昆被另外的几名戴红箍的汉子“请”进了另一间办公室。
       “牛科”端坐在意大利进口沙发椅上,以一副君临天下的样子打量着林楠。他高高跷起的二郎腿搁在老板桌上,手中香烟的袅袅烟雾给他罩上了一层灰色的神秘兼滑稽的色彩。
       坐了片刻,“牛科”把腿从老板桌上放下,捏捏手腕,阴沉沉地围着林楠一圈圈地绕,猛地,他一把抓下林楠头上的红纱巾:“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来矿上干什么?”
       林楠哆哆嗦嗦地答:“俺是从河南南阳老家来,来看俺男人的。”
       “你男人叫什么名字?”
       “郑,郑富强。富裕的富,强大的强。”林楠边说边害怕似的往墙角缩。
       “你男人在哪个队?”
       “说在216采、采煤队。”
       “牛科”出去了,他叫一个手下去人事部调一份员工花名册来。不大工夫,花名册送来了。“牛科”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郑富强的名字。他的脸一变,把花名册摔在桌上:“臭娘们儿,不给你来点儿颜色,估计你也不知道马王爷是长的三只眼。”“牛科”不由分说,哈腰把林楠拎的黑色旅行包兜了个底朝天。包里花花绿绿的内衣、卫生纸、“康师傅”、小镜子、唇膏等物件稀里哗啦撒落一地。
       “你,你要干吗?”
       “牛科”狞笑着走近林楠:“臭娘们儿,装得挺像啊!你说你从河南南阳来的,火车票呢?你说216采煤队有你男人叫郑富强,怎么没这个人呢,你老老实实地招认吧,我牛志高可是有名的摧花大盗哦……”
       突然,外面闯进来了一个人,是“胡三兄弟”。还没等牛志高开口,“胡三兄弟”就结结巴巴地报告:“牛科,牛科,刚才兄弟们从那个男‘空子’身上搜出了一个证件。”
       
       “妈的,就是国务院的人,到了咱这一亩三分地,咱也不尿他。”
       “牛科,那男‘空子’是市委的。”“胡三兄弟”附在牛志高的耳边轻声说。
       牛志高惊奇地打量林楠,“咦”了一声。
       他用“拇指铐”把林楠锁在了暖气管上,锁上门,跟着“胡三兄弟”向外走去。
       “咝咝”作响的暖气管炙烤着林楠的双手,猫抓似的疼。林楠扭动双臂,想把双手从手铐中挣脱出来。不想,双手一动,铐牙就咬肉一次,疼得锥心。林楠放弃了无谓的挣扎。
       牛志高边走边问“胡三兄弟”:“怎么发现那个‘空子’是市委的?”
       “胡三兄弟”嗫嚅着:“是弟兄们对那小子动手段时,从他身上发现了市委发的工作证。”
       “工作证上有钢印没有?”
       “有。”
       “妈的,这么说还不太好办了呢。”
       推开那间关押王昆的办公室,牛志高看到,满屋子的部下一个个失魂落魄地大眼瞪小眼,有人低头吸烟,有人手托下巴发呆,有人茫然望着窗外。
       牛志高如一只嗅觉灵敏的猎犬,围着王昆一圈圈地踱着步,反反复复端详着手中的那个证件。突然,他一把拽起王昆的衣领,狞笑道:“你小子胆子不小啊,竟敢冒充市委工作人员招摇行骗。来人,给派出所的金所长打电话,让这个骗子到派出所里表演表演。”
       他注意观察王昆的神色,发现王昆的脸上除了鄙夷和愤怒外,没有丝毫慌张。
       坏了,坏了,弄不好,这真是市里来的人。
       牛志高把王昆扶到沙发上,打开王昆手上的铐子:“王科长,对不起,大水冲了龙王庙。请您别见怪,多多谅解,多多谅解。”
       王昆推掉牛志高递过来的“555”香烟,不停地揉着手腕,手腕上有两个明晃晃的圆形印记。
       “王科长,您,您来这里,怎么不事先打声招呼。这……下边人这个素质……”
       “别说了。你马上去给那位女同志打开手铐。有什么话,以后再说。”王昆疾言厉色地命令牛志高。
       牛志高带着王昆一路小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锁在暖气管上的林楠放下来,嘴里一个劲儿地赔罪。林楠冷冷地看着手足无措的牛志高。
       “牛志高,你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吗?”王昆把林楠扶到沙发上坐下,质问道。
       牛志高哈腰把地上的衣物、食品抬进黑色旅行包,满脸淌着汗水:“王科长,我真的不知道两位首长大驾光临。得罪得罪……”
       “牛志高,我来告诉你:你一是知法犯法,对公民实行非法拘禁;二是刑讯逼供;三是纵容部下,勒索钱财……”王昆指着牛志高的鼻子怒斥。牛志高唯唯诺诺,不停赔罪。
       林楠用平静而不可抗拒的声音命令牛志高:“请把你们的负责人找来。”
       “是,是。我一定找来。”
       工夫不大,牛志高便陪着一个“眼镜”进来了。“眼镜”五十来岁,西装革履,文质彬彬,一副知识分子模样。
       牛志高向王昆、林楠谦恭地介绍:“这是我们东岭煤矿矿长杨玉明。杨矿长是我们集团公司的副总经理。因为朱总太忙,这里就由杨矿长负责。”
       杨玉明恭恭敬敬地把名片用双手递给了王昆和林楠:“对不住两位首长,让你们吃苦了。都是玉明的错,都是玉明的错。”杨玉明又是递烟又是敬茶,好一阵忙乎。
       短短一刻,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刚才还被戴上手铐的“阶下囚”转瞬变成“座上宾”。
       杨玉明眼睛不停地在王昆和林楠身上转,半晌,猛地把双手伸到了林楠的面前:“林,林书记,您,您怎么来了……”
       牛志高看杨玉明这一惊一乍的样子,大感奇怪,捅捅杨玉明:“杨矿长,你这是怎么了?”
       杨玉明没有回答,却一转身,一记耳光掮在牛志高的脸上。
       牛志高捂着火辣辣的脸,大惑不解:“杨矿长,杨矿长……”
       杨玉明指着牛志高的鼻子问:“牛志高,我问你:你知道这位首长是谁吗?”
       牛志高细细打量着林楠,嘟囔道:“不是市里的干部吗?”
       杨玉明提高了嗓音:“牛志高,我告诉你:这是咱们乌岭市委林书记。”
       “市委书记?”牛志高摇摇头,连说,“不像不像。”
       “牛志高,你长熊心豹子胆了,连市委林书记和王科长都抓……”杨玉明怒不可遏。
       牛志高完完全全地傻了。
       林楠、王昆在杨玉明的引导下,坐电梯,来到四楼一间豪华气派的会议室。路上,杨玉明说:“林书记,我前几天在市里开会听过您的讲话,在电视里也见过您。好半天,才认出了您,当时还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杨玉明张罗着,谦恭、周到。两个相貌清丽的服务小姐一左一右地给林楠、王昆沏茶,碧绿的茶叶先是一团团一簇簇地松散,然后长矛般挺起、竖立,渐渐地氤氲升腾,沁人心脾……杨玉明充当讲解员,把左右两侧的照片和书画作品介绍给二位。西侧的书画长廊上,挂满了国内许多有名的书法家和画家的作品。在这些书画名家的作品中间,一幅模拟伟人毛泽东的书法作品放置在最醒目的位置,并且比周围的书画作品要大出许多,显得鹤立鸡群。等林楠、王昆走近这幅装裱精美、气派十足的中堂,看清作者的姓名时,不禁哑然失笑——这幅中堂的作者居然是朱鹏。
       突然,杨玉明的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向门外奔去:“朱总,林书记和王科长到咱们矿视察来了……”
       朱鹏突然出现。他的脸上布满笑容,躬身把手伸给林楠:“林书记,林书记,您来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呀?”语气中似有赔礼又似有责怪。接着,又夸张地同王昆握手。
       朱鹏大大咧咧地坐在中间的大沙发上,头微微昂起,硕大钻戒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林书记、王科长,我对部下管教不严,得罪之处请二位海涵,我朱鹏在这里当面请罪。”朱鹏说,“鉴于牛志高的恶劣表现,已决定他即日待岗。我个人决定拿出10万元作为你们的医疗费,另由公司拿出20万元作为你们的精神补偿。这是30万元的支票,请王科长您收好。”朱鹏把一张30万元的现金支票递给王昆。
       王昆望着林楠。
       林楠从王昆的手中接过那张现金支票,不错,支票的额度为30万元。
       “朱董事长,你够慷慨,够大方的。不过,我想问一问你:如果站在你面前的不是我林楠——中共乌岭市市委书记,而是一个真正的矿工家属,一个前来探望亲人的农妇的话,她是否也会得到你这笔30万元的赔偿金?”
       朱鹏没有想到林楠会这样毫不留情地发问,神情有些漠然地看着桌上那盆盛开的君子兰。
       这时,杨玉明走进来,悄悄地附在朱鹏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朱鹏顿时如释重负。欲知朱鹏正尴尬之际,恰巧遇到什么事情得以化解,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一个神秘的纸团
       陷于尴尬之中的朱鹏,如释重负地要站起身,却又坐回到沙发上,似乎不胜其烦地朝杨玉明挥挥手:“去,去,没看见我正陪着林书记,向林书记汇报工作吗?”
       “朱总,我也是这么和记者讲的。可她说什么也不答_应,非要采访您不可。”
       
       朱鹏假意为难地“请示”林楠:“林书记,您看省报又来缠人的记者了,一天到晚推都推不开,好多正事都耽误了。想想,还是做个普通人好啊!”口气半是抱怨半是炫耀了。
       省报女记者二十七八岁,身穿大红貂皮上衣,披肩长发,脚蹬紫色高跟皮靴,身后跟着一个扛着摄像机、留着那种“艺术家”发型的男摄影记者。
       “朱总,您可真难见,去了你们集团总部,说您下基层了,找三个地方才找到,可累死人了。”
       朱鹏站起身,同女记者及男摄影记者握手。看样子,朱鹏与这位省报女记者是相当的熟。
       女记者对朱鹏进行采访,男摄影记者前前后后找角度拍摄。
       “朱总,您这次捐款100万元,同100个贫困家庭结成帮扶对子,使这些贫困家庭的子女能够重新回到课堂。请问您和贵公司这样做,是出于什么样的初衷?”女记者提问。
       朱鹏面带微笑,侃侃而谈:
       “众所周知,我们中国太阳神集团公司是一家民营企业。本着‘诚信为本,合法经营,取之市场,奉献社会’的宗旨,集团决定,在资金紧张的情况下,仍拨出专款,设立一项专门扶助贫困家庭的‘春雨基金’,注入资金1000万元。我们这么做,旨在全社会倡导一种扶贫助困、构建和谐的良好氛围……到目前为止,公司25年来共向社会捐款捐物累计已达8000余万元,成为我省和乌岭市捐款最多的民营企业之一……”
       采访结束了,朱鹏邀请二位记者共进晚餐。杨玉明带着记者先走,朱鹏陪林楠、王昆随后。
       猩红的地毯上,两侧站立着一个个靓丽可人的少女,这些妙龄少女,个个都是职业模特的身材,经过专业训练的笑容,让林楠、王昆误以为走进了某家星级宾馆。
       朱鹏和林楠走进“钓鱼台”餐厅时看见,杨玉明已陪着两名记者在此等候了。
       坐下不到十分钟,一盘盘、一碟碟、一盆盆、一碗碗山珍海味,便带着主人的热情一一走上酒桌。
       “吃个便餐,请大家不要客气。”朱鹏说。
       花蝴蝶似的服务小姐报着菜名:“清蒸猴头菇”、“红烧甲鱼”、“红烧龙虾”、“清蒸熊掌”、“林蛙炖土豆”……上到最后,四个服务小姐抬上来一个庞然大物,令众人大吃一惊。四个服务小姐气喘吁吁、香汗涔涔地把一个用特号大瓷盘盛着的怪物放在了硕大的餐桌中间,整个桌面竟让这个盘中怪物占去了三分之二。女领班向各位客人介绍:“清蒸皇帝蟹。这只皇帝蟹重32公斤,是我们朱总从印尼空运过来的。在印尼,像这样的巨蟹也极为少见,市场价大约2000美元……”
       “哇!”女记者夸张地大叫起来。
       “来,来,各位。今天朱鹏有幸:—是林书记、王科长在百忙之中拨冗来我公司调研,这是对我本人及公司全体员工最大的关怀和支持,我代表‘太阳神’3000余名员工表示诚挚的欢迎和感谢;二是感谢省报大记者对我公司的采访。话不多说了,大家都端起酒。我朱鹏先干为敬。”说完把一杯“五粮液”喝了下去。
       林楠只是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_,被朱鹏发现:“林书记,您怎么……给个面子嘛。”
       林楠摇摇头:“朱董事长,我实在不能喝酒。这样吧,让王昆代替我如何?”王昆站起,接过林楠递来的酒:“朱总,我就替我们林书记干了这杯。”
       “好吧,好吧。”朱鹏挺扫兴又不敢发作,只好调侃道,“怪不得首长们出门都带秘书哩,原来可以逃酒。”
       “朱总,您出门是不是也带秘书啊?估计还是一个才貌双全、酒量惊人的女秘书吧!”女记者打趣道。
       这时,突然闯进一个人,原来是市地方煤炭工业管理局局长高大山。
       他怎么会在这里?不容林楠多想,高大山已经坐到桌前把“五粮液”倒进了三个酒杯里。“林书记,您检查工作真是雷厉风行。我得承认错误,罚酒三杯。”说着,就要一口饮尽。“慢!”林楠止住了高大山的动作。
       高大山不知所措地望着林楠。
       林楠对一个为客人斟酒的服务小姐道:“小姐,麻烦你一下,给我们来两碗面条。请快点儿。”
       高大山表情僵硬,朱鹏的脸也拉长了许多。
       “大家继续。我实在是饿了,我和王昆吃过饭后还要赶回去,就不在这里陪大家了。”林楠说。
       林楠、王昆三下五除二吃完面条,走了出去,高大山紧跟在后。
       “林书记……”高大山跟进了一个房间。王昆立即关上门。
       林楠面沉似铁:“高大山同志,我问你几句话,你要诚实地回答我。”
       高大山从烟盒中弹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弥漫的烟雾渐渐形成了一道墙、一个圈,使两个人的面孔模糊、远离。
       “高大山同志,我问你,你近期到东岭矿来过没有?”
       “来过。我们局的班子成员有分工,东岭矿是我的点。”
       “高大山同志,你最近一次到东岭矿来是哪天?”
       高大山一怔:“林书记,您这是什么意思?三天前我还来了,亲自到井下检查的。”
       “噢,三天前。”林楠重复了一句,又似不经意地问了句,“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吧?”
       高大山像受了惊的兔子似的跳起来:“林书记,您还是不相信我?东岭矿一切好好的,没有任何异常。林书记不相信?那天和我一起来的有安检科和办公室的同志,局里有记录,您可以找他们对质嘛!”高大山气哼哼地一屁股坐下,又黑又瘦的小脸像一块刚从矿坑里挖上来的铁疙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房间里因为空气不流通加之高大山这个“超级烟幕弹”,让不吸烟的王昆咳嗽不止,他急忙打开门放烟。
       清凉的风一吹进,林楠的脑中顿时像被接通了电路。她立刻想到那些躺在宿舍里的矿工,对,找那些矿工。物证可以藏匿,人证却不会永远藏匿的。
       林楠有些激动:“王昆,你马上把朱鹏、杨玉明找来。快去!”
       朱鹏和杨玉明来了,二人喝成了“关公脸”,说话时舌头都有些发硬。
       “林,林书记,您找我们……”朱鹏问。
       “朱董事长,有一件事儿得请您帮个忙。”
       “林,林书记,您真会开玩笑。首长指示我坚决照办,您一挥手我就前进。”朱鹏笑眯眯地迈前一步,差点儿摔倒,被杨玉明扶住。
       “朱董事长,我想找宿舍里的矿工问几句,话。”林楠道。
       “问话?”朱鹏的酒一下子醒了。
       “朱董事长,这样吧,让王昆和杨矿长去叫那些矿工,我简单问几句话就走。你大概喝了不少,就别跟着去了。”林楠不由分说地吩咐道。
       所有人都望着朱鹏。朱鹏艰难地咽了口唾液,向杨玉明摆摆手,软绵绵的。
       朱鹏、高大山和林楠等候在一间大会议室,看着王昆、杨玉明带着一群黑人似的矿工进来。
       “矿工弟兄们;我叫林楠,是咱乌岭市市委书记。有一件事我想向问大家。”林楠和蔼地说。
       “黑人”们先是小声嘀咕,用惊奇的眼神打量着这位相貌普通的女干部。
       “矿工弟兄们,咱们矿七天前是不是发生了瓦斯爆炸事故?”林楠一字一顿地问。
       “黑人”们面面相觑。
       
       林楠看见的是一张张漠然的脸。
       林楠把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又重说了一遍,得到的依然是沉默,难堪的沉默。
       朱鹏不知在和谁通话,声音很低,但情绪激动。他冷冷地朝“黑人”们瞥了一眼,继续通话。
       面对一张张或苍老或稚嫩、疲惫憔悴的沉默面孔,林楠感到一种无形的重压。她知道,不是矿工们不肯配合自己,不想说出事实的真相,实在是这里的环境起着决定性作用。
       半个小时过去,矿工已经走了一多半,还有为数不多的矿工排着队,等待问询。
       突然,林楠的手机急促地响了。
       是三江省副省长白可则打来的:“是林楠吗?我,白可则!林楠同志,我有一个大惑不解的问题想请教请教……到底是谁授权让你到东岭煤矿追查什么特大矿难事故的?我想问问你,你想干什么,要达到什么目的……”
       白可则严厉的责问,通过手机的强磁力波灌进林楠的耳里。
       林楠侧脸瞧见了朱鹏跷起,二郎腿吸着粗大雪茄烟的冷笑,也瞧见了高大山漠然处之的淡笑,还有杨玉明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的嘲笑。只有王昆满眼焦灼。林楠觉得浑身瘫软无力。
       王昆让屋中的矿工都散去,林楠起身到门口送这些木讷的“黑人”。
       矿工们依次向外走去,一位中年矿工临出门时,突然往前一跌,撞上了林楠。中年矿工笨口拙舌,张张厚嘴唇,似乎想说什么。
       林楠突然觉得一双手,决速握住了自己,一个小纸团塞了进来。她一愣怔,那个中年矿工已松开手,急急忙忙追上_了前边的人。
       目送着那个中年矿工融入“黑人”队列,林楠感觉手中的那个小纸团潮乎乎、热滚滚的。
       悄悄展开小纸团,上面有三个模糊的铅笔字:乌水街。欲知乌水街有何玄机,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惨绝人寰“黑木头”
       乌水街是一条很有特色的街道,走到这里,就如同进入了幽冥地界。四处烟雾缭绕,弥漫着一股阴森森的诡异。这条长达千米、宽有十尺的街道两侧,满是“扎花店”、“纸花店”、“寿衣铺”等大大小小的店铺。
       王昆一路过去,走进一家悬有黑底白字牌匾、外挂四个白幌的“王记扎花”店铺。
       面涂厚厚脂粉、嘴唇抹得猪血似的女老板殷勤地请客人坐下,又把一张“王记礼仪文化公司服务项目价格表”双手呈上。
       王昆打量了一下这满壁的白幛、挽联、花圈、冥纸、香烛等一应冥品,用不屑的口气问道:“在乌水街,你们这家店是不是最大的?”
       “是的。我们家是乌岭街最大的专业礼仪文化服务公司,承包亡人一切事项,从医院太平间到殡仪馆再到墓地安葬,按照不同顾客的要求,备有不同的服务,价位也不相同。”女、老板谦卑地笑着,露出两颗镶金的牙。
       王昆看了一眼这个粗俗的女人,冷冷地道:“我们老板想把三块‘黑木头’在你这儿做了。”他说起了“黑话”。
       “行行,别说三块‘黑木头’,就是三十块也没关系。”女老板眼中放光,宛若在黑夜里看见夜明珠。
       “价格怎么算?八折优惠!”王昆砍价。
       女老板直摇头。
       “就八折,你不做我去别家。”王昆迈步就要走。
       女老板慌了,忙拉住王昆:“大兄弟,唉,八折就八折吧。”
       王昆继续砍价:“王老板,我听说别人家的这种生意六折就可以谈下来……”
       女老板惊叫起来,夸张地张大嘴巴:“大兄弟,你听谁说的,这种生意六折能谈下来?我们家是这条街上价位最低的,八折已经是最优惠的了,这种价位只是内部掌握,一般不做的。”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不含半丝一毫的水分,女老板瞧瞧周围没有别人,才神神秘秘地低声对王昆说,“就说前几天我们做的那件‘大活’,把那些‘黑木头’送走,就担了好大风险……”
       王昆还想再多套一些“情况”,门外响起咳嗽声。随着咳嗽声,一个长得肉球似的中年男人进了屋。女老板忙撇下王昆,迎接这个满脸麻子的男人。
       男人狐疑地打量着王昆,把女老板拉到一旁,盘问和警告着什么,又把眼光斜睨向王昆,鼻子里哼了一声,昂首走出去。
       “大哥慢走,晚上咱来打麻将。”女老板把麻子男人恭恭敬敬地送出门。
       王昆还想问什么,女老板极不耐烦地一摆手:“我说你怎么回事?有什么生意就直说,没那个诚心,就别在我这儿干磨。对不起,刚才刘麻子来说了,这条街从今天起,谁家也不接生客的生意。”
       “为什么?”王昆好奇地问。
       女老板白了王昆一眼:“为什么?不为什么!这是刘麻子发布江总的‘一号指示’,谁敢不听?”女老板有些债质,但又无可奈何。
       “江总的‘一号指示’?这位江总是干什么的?”王昆问女老板。
       女老板撇撇嘴:“江总是这条街上的全管部长,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的乌水街国王,他的话原来叫命令,现在叫指示了。国王发令,谁敢不从!估计这几天的生意要淡下来了。”女老板不甘心地叹道。
       “王老板,这位江总咋有这么大的本事,敢把自己的话叫‘一号指示’?”王昆装作好奇。
       “难怪你们不清楚,这个叫江学忠的总经理听说是咱们市长刘建彰的磕头拜把兄弟。这条街上的人,都得看着江总的眼色行事。一个小小的得罪,或许连命都保不住呢。”女老板心有余悸地道。
       女老板见王昆还不想离开,就下起逐客令:“请吧。刚才我已经说了,刘麻子传了江总的‘一号指示’,这生意做不成了。”
       王昆只好告辞。
       王昆又问了七八家扎花店,果真像那位王记女老板说的那样,这些扎花店主人都谢绝了上门的“生意”。
       听了王昆的情况汇报,林楠马上找来了市公安局刑警大队长马小平。
       听完林楠的话,马小平的脸色变得分外严峻凝重。林楠是想采取隐秘的方法按图索骥-—假如能把那“骥”寻出来的话,矿难真相就不难浮出水面。透过办公室里有些幽暗的光线,马小平看到林楠坚毅的面孔。
       马小平领命走了,脚步声在楼道上回荡。
       林楠疲倦地躺坐在高靠背沙发上,放纵着自己的思绪。让马小平去乌水街找“王记扎花店”的女老板调查、取证,是林楠不得已的办法。在乌岭的政治态势还不太明朗的情况下,林楠不想让市政法委、公安局介入进来。况且上次的暗访,已经打草惊蛇了……
       马小平没费什么周折就把“王记扎花店”的女老板王桂花请到了刑警大队。
       王桂花开始不配合,拒不交代做“黑木头”生意的事:“你们去打听打听,我王桂花做的是合法生意,你们凭什么把我抓到公安局来?你们这是非法拘禁公民,我要告你们!”
       “王桂花,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不死心啊!好,我问你,几天前,你是不是从东岭矿把几十具遇难矿工的尸体偷运火化了?”马小平咬牙切齿地一拍桌子,桌子上的纸笔都跳了起来。
       王桂花一下子蔫了:“那,那天也不是俺,俺一家做的……”
       看来,这个王桂花是一个可以打开的缺口。
       “王桂花,我告诉你,非法转移尸体是犯
       法的,追究起来的话……”马小平故意沉吟一下。
       “请您高抬贵手,我说,我都说。”
       马小平严肃地盯着她。
       “那天夜里十点多钟,我正在家里看电视剧。电话响了,吓了我一跳。我刚拿起电话,里面就传来刘麻子的吼声:‘王桂花,马上把你家的三台车备好,十分钟后,咱们街口鸿宾楼下集合。’一听说又是拉尸体,我的心直哆嗦。”
       “王桂花,拣主要的说。”
       “等我们带着三台客货两用庠来到鸿宾楼下,刘麻子已领着十多辆车在那儿等着我们了。刘麻子一见我们,开口就骂:‘你他妈的王桂花怎么搞的?都迟到了几分钟了!不想在这儿混了?运费扣一半!’刘麻子真不是东西,咱只好赔着笑脸,由着他孙子似的骂。人在屋檐下,不敢不低头啊。车队出发了,天还在下雪,路不好走,好不容易来到出事的地方,早就有人把一袋袋的东西扔到了车上。我们也不敢问,闷着头跟着一起装东西,天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是从那黑袋子里发出的气味叫人恨不得把心肺都吐出来。不用问,黑袋子里装的肯定是井下遇难矿工的尸体。等刘麻子指挥我们把黑袋子全装在车上,离开出事地方时,都是后半夜三点多钟了……”
       “等等!”马小平插了一句,“刘麻子领着你们的十多辆车都装满了?”
       “都装满了。”
       “你家的一台车可以装几个黑袋子?”
       “少的8个,多的13个。最多时20个也装过。那天夜里雪大路滑,装得少。”王桂花回答,低眉顺眼的。
       “那么说,刘麻子领着你们装了至少100个黑袋子?”马小平追问。
       “只多不少,因为我们的车型、容量都差不多。”王桂花老老实实地答道。
       “继续往下说。”马小平提醒王桂花。
       “后来,刘麻子又领着我们去了青云岭。”
       “青云岭?”马小平追问。
       “嗯。刘麻子把我们车队带到青云岭下边的—个半山坡上,那儿有七八个人在等着。见车队来了,二话没说,上车就把车上的黑袋子往事先挖好的坑里扔……”
       问完王桂花的话,马小平出门给林楠打电话。
       林楠听罢马小平的简要汇报后,命令道:“你马上到青云岭去,带上锹、镐和相机,把遇难的矿工尸体找到并拍照。请你随时向我通报新情况。”
       马小平又回到办公室。
       “王桂花,你能不能带我们去一趟青云岭?
       “不,不行。我害怕。”一听说要去青云岭,王桂花的脸变得死人似的惨白。
       “王桂花,你不领我们去青云岭,怎么能证明你跟我们讲的是真是假?”马小平威严地看着王桂花。
       “我,我真的不能领你们去。刘麻子和江总会杀我一家的呀!”王桂花几乎要跪地给马小平磕头了……
       车子冒雪沿着崎岖的山路爬行。走走停停,后来实在走不动,只能下车走,王桂花坐在车里哆嗦着不肯下来,一个劲儿地说害怕。
       马小平把王桂花从车上拽下来,顺手递给她一顶警用灯:“拿着,前面带路。”马小平和队员们一手提灯,一手拿锹、镐,跟在王桂花身后。
       王桂花迈着小碎步在前面走,边走边嘟囔,也不知在说些啥。走着走着,王桂花脚下一软,摔倒在地。“观音菩萨,您老人家大慈大悲,我是万不得已的,请您饶恕我吧……”王桂花在雪地上又是磕头又是作揖。
       雪迷住双眼,越往前走山路越陡,马小平和助手扛着锹、镐喘起粗气。
       “王桂花,你怎么不走了?”马小平发现王桂花停在一个山包前,两眼发直。他快步来到王桂花的面前,问道:“是这儿吗?”
       “好像,好像是。”王桂花的牙齿直打战,浑身哆嗦成一团。
       马小平朝警犬一摆手,警犬冲上去,对着山包狂吠不止。
       卫桂花两眼直直地注视着锹下的山包。
       山包被铲平后,继续往下挖。突然,马小平感到锹好像戳破了什么,忙伏下身去,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几欲呕吐。
       马小平的手摸到了软乎乎的东西,忙招呼助手也伏下身。两人低喝一声,合力从坑里拽出一个黑色大塑料袋子来。
       “哎呀,我的妈呀!”在旁边用灯照着的王桂花,大叫一声,扔下灯跪倒在地上。
       警犬扑上前,用嘴把袋口撕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具矿工尸体,看不出眉眼,浑身上下如同一块黑色的木炭。从黑色木炭似的矿工尸体上,零零星星地有几缕暗红的血丝。
       王桂花面无人色,不住叩头。
       大家强忍恶心,继续挖掘。不到一个小时,又挖出十三具遇难矿工的尸体。警犬不住地吠叫。
       “你说共有100多个,是不是都拉到这儿埋了?”马小平问王桂花。
       “是,是。那天刘麻子领着我们把‘黑木头’都拉到这儿,都埋在这一左一右了。”王桂花直哆嗦。
       马小平打通林楠的电话,汇报自己的新发现:“林书记,请您马上派大批人马过来,要不然,天一亮就是大难题。”
       林楠接完马小平的电话,立即拨通军分区张司令的手机,简单地把在青云岭发现的情况说了,请求支援。
       半个小时后,林楠和张司令乘着军分区的一辆大越野吉普,同100多名分乘4辆军车的战士驶往青云岭。
       在车上,林楠给马小平打手机。电话通了,却没有人接。怎么回事?林楠接连打几次,对方都没接,最后,手机竟然关了。
       林楠意识到大事不好,命令全速前进。
       到了青云岭,林楠再次给马小平打手机,对方仍然关机。林楠判断,马小平等人一定是被人劫持了。他们发现遇难矿工尸体的地方在哪里呢?现在是5点12分,离天亮还早。林楠和张司令商量,让战士们在山上分散搜索。转瞬间,山上到处是光亮晃动。
       林楠和张司令叮嘱道:“同志们,大家仔细搜索,别放过任何疑点。”
       突然,前方不远处,传来了一名战士的惊叫声:“首长,快来看,这里有一个大坑,坑里还有血。”
       林楠和张司令跑过去,灯光照耀下,果然发现一个宽约3米,深达2米的大坑,坑里面有暗红变黑的血迹,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两名战士跳进坑里,在里面仔仔细细搜寻。几分钟后,这两名战士从坑里拿上来找到的破碎黑塑料袋,有的塑料袋还残留着血迹。
       林楠明白了,这肯定是马小平他们发现遇难矿工尸体的地方。那些人袭击马小平后,来不及把这个挖开的坑填埋,就仓皇地逃走了。
       半个小时后,他们又发现几处可疑的地方,用镐、锹铲去上边的冻土、积雪,又发现了大坑。大坑里面掩埋的都是1米多长的大黑塑料袋,从袋口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和焦煳味。
       战士们把几个大坑里所有的大黑袋子抬出来,摆放在雪地上,数了—数,—共有111个。
       “把所有的袋子都打开。”张司令大声命令。
       林楠感到一阵晕眩,几乎要倒在雪地上。那个曾让自己迷惑和困顿的神秘电话传来的噩耗,终于被眼前血淋淋的事实证实了。
       鲜红的太阳照耀到这片山坡上时,山下已是炊烟袅袅了。阳光把光线投射在111具遇难矿工的尸体上,这些惨死的“黑人”似乎把和煦的阳光吓得退缩了。
       
       旷野是沉寂的,几只老鸹飞近“黑人”,被战士们轰走了。
       林楠给市长刘建彰打电话,向他通报情况。
       刘建彰在电话里沉默了许久,一言不发。
       给刘建彰打完电话,林楠又给市公安局局长王庆田打手机。王庆田大惊失色地听着市委书记的电话,手颤颤的:“好,我马上调集防暴支队、巡警和特警支队赶到青云岭!”
       欲知特大矿难事故如何处置,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政治大地震前夕
       突如其来的特大矿难事故引发的“政治大地震”,在鸟岭市和三江省正式拉开了序幕。
       在接到乌岭市的特大矿难事故报告后,中共三江省委、省政府作出了紧急反应:一面迅速地向党中央、国务院和国家安全生产总局、国家煤矿安全监察局汇报;另一面由省政府牵头,安监、检察、纪委、省总工会、煤管局、地煤局等部门抽调精兵强将赶往乌岭。
       中央指定的乌岭市矿难特大事故联合调查组组长苏明德,立即飞赴三江省。同三江省党政主要领导见过面,传达了国务院的指示后,苏明德就匆匆率领中央、省两级联合调查组赶往乌岭。六个多小时后,苏明德和调查组人员就坐在了乌岭市委常委会议室里。
       苏明德冷冷地盯着女市委书记林楠。市长刘建彰歉疚地低着头,不敢去看苏明德那冰铁一样的冷脸。
       首先是由中央、省东岭矿难联合调查组组长苏明德传达中央首长指示。苏明德语调激昂、沉痛:“同志们,可以这么说,东岭矿难这宗煤矿特大事故,是近年来也是我国改革开放27年来性质最为恶劣、死亡人数最多的一例……”
       “苏组长、各位领导,我知道,今天我本不应该讲话,但我还是忍不住要讲,只讲三句话。”林楠眼中汪着泪,低低地说,“我要说的第一句话是请罪,请求组织给予我严厉的处分。作为市委书记,我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
       会场静得出奇,人们静听下文。
       “我要说的第二句话是请求。”
       “我请求调查组和上级组织、领导在没有正式免去我的职务之前,允许我继续履行我的职权,让我坚守岗位。同志们,当我面对100多具遇难矿工的尸体,看见那一个个已是黑炭的身体,我感到如万箭穿心。这起矿难没有得到及时阻止和发现,作为市委书记,我负有主要领导责任。但是,我认为,特大矿难的背后,一定有着更为复杂的成分。”
       会场上出现了窃窃私语。
       “我认为这起特大矿难的发生,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这七分人祸,有一张看不见摸不着的大网在罩着。要问这张网是什么?两个字:腐败!”
       会场上再次出现了骚乱。
       苏明德听着林楠的话,心中一动:不错,惊天大矿难的背后,一定有层层腐败黑幕,矿难只是露出水面的十分之一,剩下的十分之九才是最最可怕的。矿难,不过是一种偶然闯入人们视野的表象而已,腐败才是真正造成矿难和城市经济滞后的深层次原因。这么说,自己把这个女市委书记看简单了?
       “出于第二句话的缘由,我要说的第三句话是:追究。追究造成这起特大矿难的凶手,追究这起特大矿难背后的腐败,追究那些藐视百姓疾苦和矿工生命的庸官、劣官、贪官,避免类似的悲剧再次发生。我要说的话完了。谢谢。”
       “那些遇难矿工的尸体现在故在什么地方?”苏明德开口问。
       “为避免影响全市的正常生产、生活秩序,那些遇难矿工的尸体暂时还存放在青云岭,由武警支队和防暴、巡警、特警支队200余名官兵守护和维持现场秩序。”市长刘建彰答道。
       “那些遇难矿工的尸体现在还摆放在露天雪地?”苏明德禁不住头皮发乍,血往上涌。
       “苏组长,我们紧急盖了40平米的简易木房,把111名遇难矿工的尸体都移了进去。”林楠回答。
       “林楠同志,对高大山的谈话进行得怎么样了?”
       “苏组长,高大山拒不交代任何问题。现在,他口口声声说要见您!”林楠皱着眉说。
       “那个杨玉明交代了什么没有?”
       “没有。一个字也没说。”林楠说。
       “怪了,这个杨玉明是不是东岭煤矿的实际负责人?”
       “是的,杨玉明是东岭煤矿的矿长……”刘建彰抢着说。
       “据调查,杨玉明在三年前还是东岭煤矿技术科的一名副科长,原东岭煤矿破产被朱鹏收购以后,杨玉明才被朱鹏重用的。”林楠接过话茬。
       “杨玉明是一个关键性人物,得想办法让他交代。”苏明德叮嘱林楠。
       青云岭上一片静谧,静谧得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苏明德在林楠的陪同下,走进临时搭建的一幢木皮房子。111具遇难矿工的尸体都被白布遮盖着。整整齐齐地停放在简陋的房子中间。房子周围有持枪警戒的武警战士,还有巡逻警察。
       苏明德俯下身去,掀开一张张白布单,一具具被烈火炙烤得面目全非的矿工尸体映入眼帘。苏明德在一具小尸体前停住了,他反复打量着这具小得特别的遇难矿工,招呼林楠过来。
       躺在地上的那具矿工尸体充其量也就在一米左右,与周围的矿工尸体相比,明显的又小又弱。苏明德伏下身端详,对林楠道:“未成年。”
       接下来在遇难的矿工尸体中间,又找到了三四具小尸体。大家的心一下子揪紧,都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尸体,深思着。
       一个小时后,苏明德和林楠乘车返回市里。车停在乌岭宾馆大门前,林楠还没从青云岭的谜团中走出来,苏明德拍拍她的肩膀:“市委书记同志,能不能同我一起走走啊?”
       “去哪儿?”林楠直直地问。
       “红旗井。”
       苏明德见林楠不明所以的样子,解释道:“陪我去见我的师傅,也是我当年的救命恩人。”
       车出了市中心向南岭煤矿开去,过了南岭煤矿一直往里扎,像一尾鱼往河水的深处漫游。
       “林楠同志,你知道这个地方为什么叫红旗井吗?”苏明德指了指窗外一片黑黝黝的土地。
       “是为了纪念抗战胜利后矿工当上矿山新主人而起的名字。”林楠的情绪被感染着,心头的暗影正一点点冲淡、消逝。
       “对头,这片土地之所以叫红旗井这个富有象征意义的名字,是1945年抗战胜利后,党接收过来的第一座矿山。翻身作主的矿工,为了纪念自己的新生,就给这个矿起了个红旗井的新名字……”
       苏明德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住了,语气中暗带一丝伤感。
       前面有座山挡住了去路。那是一座垃圾山,山有十几米高,山上山下都是人,在夜色里黑乎乎的,犹如鬼魅。
       苏明德、林楠、王昆下车,走上前去,一探究竟。
       垃圾山上,男女老少们都背着个黑色袋子,手拎着一把齿钩,在不住地寻觅着、翻拣着。各色的塑料袋和腐败的食物、破烂的衣物等,随着人们的翻拣裸露着、飞扬着。淘宝人群中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八九岁的孩童。
       又一辆运送垃圾的车来了,人们蜂拥着、叫喊着扒上车去。有一个小女孩摔倒了,被人压在了下边。苏明德奋力抢上前去,从人群中把小女孩救了出来。
       
       林楠眼里噙着泪,拉过小女孩冻得红柿子样的小手。瘦弱的小女孩用警惕的目光看着林楠,双手紧紧护着黑袋子里的“宝贝”。
       “小朋友,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我叫玲玲,12岁。”小女孩怯怯地答。
       玲玲头发枯黄,脸呈菜色,眼圈泛黑,瘦小的棉衣包裹着的小身体看上去不到十岁。
       苏明德蹲下身问玲玲:“玲玲,告诉爷爷,张德贵爷爷家在什么地方?”
       “张爷爷家?我知道,我领你们去。”玲玲恢复了女娃活泼的天性,拉着苏明德的手,蹦蹦跳跳地向前边的棚户区走去。
       这是一片低矮、灰暗的棚户区,道路更加狭窄,仅能容纳两个人并肩走过。
       玲玲把苏明德一行领到一幢红砖房前,用清脆如黄莺的声音向里边喊道:“张爷爷,张奶奶,快出来啊!你们家来客人了。”
       半晌,黑色的大门才打开一道缝,从屋里走出一位身披黑色棉袄、步履蹒跚的老人。
       “谁呀?”老人抹抹眼睛,声音苍老、喑弱。
       “师傅,我是明德啊……”苏明德赶忙迎上去喊道。
       “谁?谁?”老人把耳朵贴近大门,向外面说。
       “师傅,我是您的小德子——我来看您了!”
       这回,里面的人听清了。“哗”的一声,从里头跌出一个瘦弱的老人,他摸索着,探身向前。
       苏明德叫了声“师傅”,把老人紧紧地搂住。
       “小,小德子。真,真是你吗?”老人喃喃问。
       “是我,师傅,我是您的小德子。”
       “老头子,谁呀?”从屋里又走出来一位同样白发苍苍的老人。
       “老伴儿,小德子来看咱们了。”
       “谁?小德子,谁家的小德子?”老太婆有些耳背。
       “师娘,是我,小德子。”苏明德上前热切切握住老太婆的手。
       “妈哟,真是小德子?”老太婆惊喜地直咧嘴,咝咝地抽凉气。
       意外的惊喜,意外的重逢,让人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还是师娘张桂兰最先醒悟过来,拽着张德贵直嗔怪:“死老头子,光顾高兴了,还有两位客人哩。”
       张德贵这才发现了站在后边的林楠和王昆,忙道:“快,快进屋。我都乐糊涂了。”
       苏明德向师傅、师娘介绍了林楠和王昆。
       听到市委书记也光临自己的寒舍,张德贵夫妇俩愣住了。林楠和王昆忙向二位老人问好。
       苏明德带头向屋里走去。
       张德贵和老伴张桂兰从王昆手中接过那个包装精美的礼品袋,袋里装的是4瓶茅台和2条中华。张德贵大睁着眼睛,手拿茅台反复打量。张桂兰悄悄地拽了张德贵一下,在衣兜里抠了半天,拿出10元钱交给老伴,估计是让他出外买东西。
       苏明德细细地打量着这间小屋。屋里摆着一张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那种“一买沉”写字台,写字台上是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电视效果极差,雪花一团团地与人物图像相扭结,变成了可笑的漫画。靠东墙摆放的是早已过时的组合柜,由于屋子潮湿,组合柜白色的油漆已严重脱落。靠西墙是由旧报纸糊起的屏风,外头用塑料布罩着老两口的被褥……
       苏明德只觉得眼里发干、发涩,他真没想到,张德贵师傅——自己当年的救命恩人还依然过着这么艰难的日子……
       离开张德贵家已经很晚了。手机突然响起来,急促、响亮。苏明德接听。“苏组长吗?我是王国杰。”手机中传来一个中年男子富有磁性的声音。王国杰?中共三江省委书记。子夜时分,中共三江省委书记打手机给自己,不用说,自然是与东岭矿难有关。自己不是正想找这位省委书记吗?好,且听一听这位三江省委一把手的态度。
       “苏组长,谢谢您和调查组的全体同志,你们现在是在替三江省委、省政府和乌岭市委、市政府做工作。关于东岭矿难事故,林楠同志已经向我作了几次汇报。中央领导同志考虑到东岭矿难事故及背后的复杂性,已经同意我中止中央党校的学习,立即赶回省里,配合您的工作。”王国杰大声向苏明德通报这一最新消息。
       苏明德胸口立即温暖起来。
       “国杰同志,谢谢你。既然咱们现在已经是同一战壕的战友,我也就不再客气了。我想知道,你什么时间能赶到乌岭?”
       王国杰算了一下:“这样吧,我争取在明天中午12点之前赶到乌岭……”
       苏明德关上手机,此时已是凌晨零点七分。
       欲知在省委书记回来之前,苏德明和林楠能否抵得住重重压力,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大祸临头心狂跳
       乌岭市100年辉煌庆典在即,文艺晚会的演职人员已全部抵达。市委书记林楠带着复杂的心情,走进乌岭宾馆的三楼牡丹厅。
       厅里气氛热烈,市长刘建彰正在向京城来的艺术家们介绍乌岭这些年的发展变化:“……各位老师,大家都看到了吧,咱们的乌岭如今是整个三江省最优地级市之一。我们市委、市政府‘十一·五’的计划是,在五年之内把乌岭建设成为一个北中国的香港城。那时再请各位老师前来,用你们美妙的歌喉,为这片神奇的热土放声歌唱……”
       刘建彰的话引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这时,他发现了站在门口一言不发的林楠,马上走过来:“林书记,您可来了,北京来的老师们都望穿秋水了。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只盼着您林书记早点儿过来把话讲……”没等刘建彰把话讲完,一个三十来岁、头上烫着金黄色麦穗的女歌星就从座位中冲出,来了一个夸张式的拥抱:“啊,林书记,您就是乌岭那位至高无上的女王……”
       林楠皱着眉头,正要说话,脸上已被女歌星燕子似的啄了一口。林楠的脸马上就印上了一个艳艳的红月牙。林楠冲鼓掌的人摇摇手,从女歌星的怀里接过一大束鲜花,微笑致意:“热烈欢迎各位老师、各位艺术家莅临乌岭……最后祝愿各位老师、各位艺术家能常来乌岭这个边陲煤城,给这里的人民更多美的享受和陶冶。”
       依然是热烈的掌声。
       接下来就是介绍各位艺术家了。
       第一个被介绍的就是吻过林楠的女歌星:“这是国内著名的歌唱家……”女歌星还要过来,林楠有些恐惧地点点头。女歌星识趣地坐下了。
       第二个站起来的是一个光头男人:“这是著名的表演艺术家……”第三个、第四个……一一地排列下去,林楠听着他们的介绍,什么参加过全国××杯大奖赛的歌唱家,什么××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的金、银奖获得者……
       刘建彰把一张印制豪华、精美的《节目单》递给林楠。
       林楠仔细看完,眉头又锁紧了。
       这张《节目单》,充分暴露了这个所谓“京都艺术家代表团”的“底蕴”。节目大多格调低俗,什么《你摸过老鼠的尾巴吗》、《黑夜里你最想干啥》等等,这样的节目展示的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文化品位和精神风貌?通过这张《节目单》,她清楚地感觉到,这个京都艺术家代表团是打着北京大艺术家的幌子,进行商业文化行骗的勾当。
       林楠问刘建彰对这张《节目单》的看法,刘建彰笑笑:“林书记,咱们得尊重艺术家们的创作和表演自由。”
       “真是这样的话,我看这台文艺晚会可以
       撤掉了,不要因此带来负面效应。”说完,林楠走了。
       只剩下刘建彰在那里呆站着……
       已是凌晨两点多钟了,刘建彰挽着那位热情女星的手臂进了总统套间。
       那女星沐浴好久才出来,身上带着玫瑰的香味,着一袭轻纱睡衣,向刘建彰仪态万方地靠近。
       刘建彰觉得胸口一阵发紧,嘴唇渴得要命。两张嘴做成的“吕”字,反而让刘建彰更渴了。他上下忙动,拥着女星倒向大席梦思床。他像一个技艺娴熟的工匠,把女星的睡衣、胸罩、内裤褪去。此刻的她像一个被剥了壳的鸡蛋,只剩下最核心的内容。两人瞬间进入疯狂状态,好一番云雨翻腾、肉体搏击。
       刘建彰同这位女星早在两年前就相好了,后来又把她“引荐”给了白可则。
       女星从洗浴间出来,刘建彰望着她玲珑。的身体,又有了隐隐的冲动。
       这时,手机响了。刘建彰懒懒地接起。
       “我是白可则。建彰,你在干什么呢?我在去往你们乌岭的路上,再有半个小时就到了。有一个情况和你说一下,省得你小子到时手忙脚乱的:省委书记王国杰来了,正从北京乘飞机往省里赶,是奔乌岭来的。喂,我的话你听明白没有?”
       “王国杰回来了?这么快?”刘建彰感觉事情正在发生着可怕的变化。
       “是呀,这是内线告诉我的,先通知你一声。现在看来,两军对垒已在所难免,关键的一点是主动权的问题了。不过,也不用怕;王国杰赶到省城,再从省城赶往乌岭,怎么也得八九个小时。在这八九个小时里,必须把主动权牢牢地抓在我们手里,熬过眼下,就没事了。懂吗?我问你,朱鹏现在怎么样了?”
       “朱鹏已经让我给藏到清水花园了,没有人会找到他的,他的身边有8个人24小时值班‘伺候’。那100多具无名死尸还躺在青云岭,放心吧。”
       “建彰啊,你可不能掉以轻心。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稍有不慎,满盘皆输。那个朱鹏已经够咱们喝一壶的了,如果谁再出点儿差错,咱们可就得表演大盘跳水了。”
       接完电话,刘建彰顺手按了下电视的遥控器,一则滚动播出的寻尸启事在荧屏的下方缓缓移动着。什么时候播出了这样的启事?刘建彰一惊,马上打通电视台台长的电话。台长说是奉林书记的指令播出的。刘建彰又打手机问日报总编,对方说那则启事已排在了一版的右下方,正在印刷车间赶印,一个小时后出厂。
       “马上把刊有启事的报纸压下来,不许出厂。”夜间的电视没多少人看,也不会专门注意下面一条不显眼的启事。可白纸黑字一上报纸,又在一版,事情可就大了。幸好,还算及时。
       报社总编还想解释什么,刘建彰吼道:“怎么,不听捂呼?让你压,你就给我压。”
       “林,林书记……”
       不待对方再解释什么,他关了机。一想,还不行,他又拨通了广电局长的手机:“你马上把现在播出的那则《寻尸启事》停下来。捣什么乱!”
       正在这时,随着急切的敲门声,任田清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女星吓得赶紧躲进了被窝。
       任田清带来的是噩耗:东岭煤矿井下又发现了103具遇难矿工的尸体。
       刘建彰的脑袋“轰”地炸开了,恐惧让眼眶里的瞳仁一下子增扩了许多倍,半天没有转动。
       大祸降临了,刘建彰心脏骤跳。现在,林楠、苏明德肯定已经从杨玉明的身上了解了东岭煤矿的矿难内幕,下一步,东岭煤矿的“破产”、“收购”内幕会不会也浮出水面呢?绳索越勒越紧了,刘建彰觉得自己的脚要离开地面,脖子已被绳子勒得喘一口气都要费出吃奶的力气了。
       林楠在市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韩国昌的陪同下,走进市纪委的一问办公室。
       坐在地中间的高大山蛮横地跷着两条腿不住地晃动,口中的烟雾像粥一样又黏又稠。回头看见林楠进来,高大山歇斯底里地喊道:“林楠,我问你,为什么要对一个发展乌岭煤炭地方工业的功臣采取这种方式?你这样对待我,究竟想干什么?”
       韩国昌一拍桌子:“高大山,你放老实点儿。你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原原本本地向组织交代你的问题,对你采取‘双规’是市委常委会和中央、省联合调查组的决定,不是哪一个人的个人意志。你给我老老实实交代,你跟朱鹏到底是什么关系,你是怎么与朱鹏勾结,瞒报特大矿难的?”
       高大山瞥了一眼韩国昌,气焰嚣张:“韩国昌,别在这儿拍桌子唬耗子,我高大山大风大浪见多了。你说我与朱鹏勾结,瞒报特大矿难,证据呢?证据在哪里?你把朱鹏找来,我们当面对质!”
       林楠坐在了高大山的对面,韩国昌也坐下来,虎着脸逼视着高大山。
       “高大山同志,我现在以党内的称呼来称呼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像你所说的一样:你高大山为乌岭的地方煤炭工业的发展做出过贡献,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林楠平心静气地说。
       高大山还要跳起,林楠摆摆手:“高大山同志,听我把话说完。刚才,我只是说了一半。你高大山的功劳、贡献谁也不能抹杀。可是,东岭发生的这起特大矿难事故,你高大山有责任没有?事故发生时你干了什么,事故发生后你又干了什么?这些你自己最清楚。我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你说你以自己的党性和人格担保,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你当时把胸脯拍得砰砰直响,信誓旦旦地再三保证!高大山同志,抬起头来,回答我的问题。”
       高大山垂下头:“林楠同志,我,我当时是真不知道,不知道东岭煤矿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故,我,我负有监管不严的领导责任……”他避重就轻,回避了问题的实质。
       林楠沉默许久,还试图劝说高大山,高大山却在凳上打起鼾来,声音高高低低,拉风箱似的一进一出。
       两名纪委人员推醒高大山。
       “我要睡觉,你们这些家伙轮流熬我的鹰,还讲不讲人道主义?”
       林楠与韩国昌交换一下眼神。看来,这个高大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杨玉明的脑子里乱哄哄的。
       他已经在讯问室呆了整整39个小时。
       自从林楠和王昆来到东岭煤矿,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就如巨大的魔掌牢牢地罩在杨玉明的头上,让他寝食难安。
       朱鹏这个声名赫赫的民营企业家实际上是一个“土财主”,这一点,从他如何对待杨玉明就看得出来。杨玉明,这个“太阳神”集团公司的副总经理兼东岭煤矿矿长的年薪说起来自己都觉得寒碜:仅仅6万元。杨玉明越来越为自己抱屈。当初,如果不是他杨玉明把东岭煤矿最核心的地质技术资料“提供”给朱鹏,东岭煤矿是不会在三年前“破产”的。那时的朱鹏是一个什么位置?他开的几家小煤矿,合到一处。产量一年也不到10万吨,利润充其量不超过1000万元。依靠白可则和刘建彰这两位高中同学,朱鹏“收购”了东岭煤矿,随后几年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
       东岭煤矿是一个高瓦斯矿井,瓦斯的涌出量是乌岭矿区十大煤矿中最高的。在井下负327采煤工作面中,不到300平方米的战线上,已经有两个采煤工作面和一个掘进工作面混杂二处,光作业人员就超过580人,这
       在煤矿是犯了大忌的。杨玉明的心头悬着千钧巨石,时时刻刻担心出事。他早就向朱鹏提出目前负327采掘工作面有危险,朱鹏无所谓地一笑:“老杨,你这是干铁饭碗干惯了。在我朱鹏跟里;只要有50%的希望,我就要求下边人给我拿出120%的劲头见结果。什么都四平八稳的,什么都像老太太吃馅饼似的,怎么行?我朱鹏这儿不是慈善机关,养你们这些人干什么的,白吃干饭的?”末了,他拍着杨玉明的肩膀,说,“老杨,这半个月之内能不能拿下16万吨,可就全靠你了。”
       一个原核定年产量仅为90万吨、目前却已达到年生产245万吨的“超产矿井”,在瓦斯涌出量已达到38%的情况下,不加大通风系统,不加强瓦斯的监测,不加大对基础设施的必要投入,对矿井、对井下的矿工生命将意味着什么?答案是让杨玉明和稍有矿井基本常识的人连睡觉都半睁着眼睛。杨玉明大脑的弦绷得都要断裂了。有时,他就想:弦就断了吧,裂了吧,省得自己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地在精神的炼狱中熬煎。可一想那么多的井下矿工,谁又不是拖家带口,谁又不是可怜的人……没想到,这一天还是来了……
       “请你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林楠恐怕自己听差了,两眼充满疑惑地盯着杨玉明。
       杨玉明内心的委屈毫无掩饰地写在脸上:“林书记,本来我不想说。可这些日子,你知道我杨玉明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睁眼闭眼都是矿工兄弟们一具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有年轻的,有年老的,还有未成年的。林书记,我杨玉明也当过矿工啊!在矿井下头遇难的矿工中间,就有我的亲友……那一个个遇难矿工的冤魂,让我说出了你们至今尚未掌握的秘密。我知道,一旦这个秘密说出去,我杨玉明和家人会得到什么样的后果。我现在说出来,是让自己可以睡着觉,让井下那些遇难矿工的冤魂不再追缠我……”杨玉明说完,泪水无声地流下,抱着脑袋不再发一言。
       欲知如何揭开矿难背后的重重黑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女市委书记下跪
       元月1日上午8时整。
       新世纪广场上,人山人海。
       林楠和刘建彰陪同白可则,苏明德等领导向主席台上走去。事先,白可则已把林楠叫去专门作了指示,其实就是一句活:今天是大吉之日,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要服从大局。
       “东风浩荡催千树,瑞雪纷飞兆万机……”伴随女主持人激情澎湃的开幕词,广场上响起山呼海啸般的掌声。
       刘建彰宣布:“乌岭市庆祝建市50周年暨开发建设100周年庆典仪式现在开始!”50万响的鞭炮轰天震地响起,5000只白鸽飞向天空,50000只气球飘荡开来。
       剪彩过后,是盛大的“阅兵式”。公安队伍为前导,国税、工商队伍随后,伴随着军乐队吹奏的《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排成方阵,迈着矫健的步伐走过大会主席台,向主席台上的中外来宾、客商齐道:“首长好!”
       坐在主席台上的林楠心中别有一番滋味。深重的危机感压迫着女市委书记的心房。乌岭,这个地处偏僻的煤城,正日益陷入煤炭资源走向枯竭的境况。据专家预测:乌岭目前地底深处煤炭的可采储量仅有1.8亿吨左右。在这1.8亿吨可采的煤炭中,由于矿井的深部延深,地质条件复杂等因素,实际可采的煤炭储量只能达到1.2亿吨。即使这1.2亿吨的煤炭地质储量,由于小煤矿、小煤窑的掠夺式开采的“吃精肉”方式,满打满算,乌岭这个昔日的“北国煤都”充其量也就只有3-5年“煤经济”的“红火日子”。5年后,乌岭失去了煤,会是什么样?
       快到11点时,林楠的手机响起来。
       韩国昌打来电话告诉林楠:根据杨玉明的交代,经过4个多小时的艰苦查找,已在井下发现了83具矿工尸体,都是在密闭墙内找到的,还有20具遇难的矿工尸体没有找到,救护队仍然在查找。在所发现的遇难矿工尸体中,有4具女尸,估计是女瓦检员在检查瓦斯时一并遇难的;另外,有7名未成年人的尸体。
       “林书记,还有一个情况向您汇报:现在这里不断有老人、妇女、儿童聚集,还有更多的人向这里拥来,恐怕局势不好控制。林书记,这,那些人闹着要下矿井……”电话里,韩国昌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起来。
       “老韩,老韩,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泄漏的消息?”
       林楠也急了,越怕出事越来事。
       “林书记,您赶紧过来吧!局面越来越糟糕,有几十人已经冲破了警戒线……”韩国昌话没说完,就挂断了。
       “喂喂,老韩,老韩……”
       林楠的声音惊动了白可则:“林楠,怎么了?”
       林楠站起身:“白省长,我去处理一件急事。”
       白可则随意地摆摆手。
       林楠匆匆走下主席台,王昆叫来车,风驰电掣向东岭煤矿开去。
       还没到东岭煤矿,车就开不动了。司机不停地鸣笛,警灯闪烁,可没人理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往矿井跑。
       林楠和王昆走下车,在人流裹挟下,来到矿井。
       矿井口的人更多,其势如汹涌的钱塘江潮,浪浪相叠,汇成更大的浪。
       韩国昌的嗓子哑得厉害,见到林楠,对着手机喊道:“王庆田,林书记请你接电话。”
       林楠接过韩国昌递过的手机:“王庆田,我是林楠,现在我以市委书记的名义命令你:除去维护正常秩序的警力外,把一切可以调动的警力全部调到东岭煤矿。”
       “林书记,我现在手中的警力只有一个交警大队和一个巡警大队。交警大队得负责全市的正常交通,人手不多,别的人都在广场上呢。”王庆田慢吞吞地说。
       “把广场上的警察都调到这儿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在广场上摆那个花架子有什么用?”
       “林书记,我……”
       “王庆田同志,限你20分钟内把你手下的兵调到东岭煤矿,否则,我免你的职!”
       “是。”
       韩国昌从林楠的手里接过手机,说:“林书记,你看,你看……”
       沿着韩国昌手指的方向,林楠看见远处的人群顺着公路、正决堤似的向这里涌来。
       转眼间,东岭煤矿已聚集了五六千人。
       林楠的头都大了。她拨通白可则的手机,把这里的情况报告给他。
       “林楠同志,怎么搞的?是谁泄的密?我命令你马上平息事态,这是考验你们市委、市政府的关键时刻。”
       林楠又打电话给了苏明德。
       半个小时后,王庆田和他的手下来了。来了十几车人,防暴警察的钢盔闪烁着寒光。
       “林书记,怎么行动?”王庆田气喘吁吁地问林楠。
       “叫你的人布置好警戒线,别让任何人靠近井口。”林楠冷着脸道。
       几百名全副武装的警察在井口从里到外布置了三道警戒线,广播车也已开动,劝说人们回家。
       这时,一辆运载矿工尸体的车刚刚在矿井露出一个头,人群立即炸了营似的向前冲。警察设置的一、二道“警戒线”很快被突破,第三道“警戒线”也岌岌可危。
       公安局长王庆田嘶哑着喉咙,手持电喇叭向人们喊,可是根本没有人听。
       
       韩国昌也急了,问林楠:“林书记,怎么办啊?这样下去会出事的。”
       林楠从王庆田的手里抢过电喇叭,向蜂拥的人群迎去:“同志们,各位大爷、大婶、兄弟、姐妹们,请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听我说,听我说。我是林楠,我是林楠……”
       愤怒的人们像汹涌的潮水发出一阵阵怒吼,以更大的力量、更大的愤怒决心冲垮最后的防线。
       韩国昌凑近话筒,向人们高喊:“大家都静静,听咱们的市委,记林楠同志和大家讲话。”
       人们用惊奇的目光打量着站在面前这个穿着军大衣的中年妇女,相互议论,确信她就是那个在电视里经常出现的女市委书记时,就都静了下来。
       人们想听听这位女市委书记会说些啥汉能说些啥。有的年轻男女还要往前拥,但被大多数人用严厉的目光和轻声的斥责制止了。
       在大多数乌岭市民的心目中,这位长相温和的女市委书记虽然来这座城市的时间不长,但从她一举一动一言—行可以看出,她好像和市长刘建彰、前任市委书记等人不大一样。她访贫问苦,到最边远的山村,去最艰苦的工地,和那些朴实的菜农、民工手拉着手,一起吃饭拉家常,嘘寒问暖的。镜头里,这位女市委书记刘上了年岁的老人像女儿,对那些年轻的民工像母亲,又像是—个大姐姐……电视里闪过的—个镜头,让大家难以忘怀:女市委书记一口馒头一口白菜粉条炖肉,一块肉片落在了桌上,女市委书记捡起来,吹一吹,很随意地放进了嘴里,民工们眼中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
       今天他们要看看,这位女市委书记会对这起特大矿难,对遇难的矿工和前来认领亲人的家人作何解释。
       “我是林楠,是咱们乌岭市的市委书记。在今天这个场合,我知道讲千言万语都不如做出一件让你们摸得着、看得见的实事更能取得信任。我代表乌岭市委、市政府在这里向大家郑重承诺:一定要给你们的这些遇难亲人一个满意的说法,一定要让这些遇难亲人在九泉之下瞑目。”
       人群中有人鼓起了掌,先是河面上的一线涟漪,接着渐成为一片风浪的拍击。
       “林书记,我听说朱鹏已经跑了。请问林书记,你们什么时候可以把朱鹏抓住?朱鹏身后有好多的大官在给他撑腰、当保护伞,你们敢动人家吗?”一位老矿工向林楠发问。
       “林书记,万一您触动了朱鹏身后的那张关系网,您会不会想到结果?”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知识分子问。
       “林书记,俺们别的什么也不想,俺就要俺那可怜的丈夫,俺们刚成亲半年啊……”一位河南口音的小媳妇儿痛哭失声。
       “林书记……”
       “同志们,大叔’、大婶、兄弟、姐妹们,大家的心情,我林楠十分理解。大家如果能够相信乌岭市委、市政府,相信我林楠的话,就请大家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要让这里的局势恶化……”
       林楠径直向那个河南小媳妇儿走去,双手摩挲着小媳妇儿冻得透红的手,问:“你叫什么名字?”小媳妇儿低着头,只是流泪。“俺嫂子叫刘春萍,是河南开封登封县张家集人。两年前来到咱乌岭,跟我哥结婚才6个月零14l天。”旁边一个少女替河南小媳妇儿回答。
       运载遇难矿工的车停了下来,救护队员们把一个个黑色的装尸袋准备往下搬时,人群再一次轰地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啸声。
       情势再次急转直下。
       人群像再次聚集的洪水,向“警戒线”的堤坝发起汹涌的冲击。
       “林书记,这局面要变糟,目前一是要再调些防暴警察,二是采取必要的措施。”王庆田气喘吁吁,话都说不流畅了。
       “不许开枪。打不还手,骂不接口。”林楠警告着王庆田。
       正在这时,苏明德赶到了现场。看到这样的情形,他从王庆田的手中抢过电喇叭:“所有的警察同志注意了,所有的警察同志注意了!我是中央派下的联合调查组组长苏明德,现在请你们听我的命令:一律后退三米,一律后退三米!”
       警察们一怔。
       王庆田拿过另—个喇叭:“服从苏组长的命令,服从苏组长的命令,后退三米,后退三米,在三米后组成警戒线,维护好这里的秩序。”
       警察们后退三米后,组成四个方阵。
       混乱的场面重新得到控制。
       苏明德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手持电喇叭,向人群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我是中央派来的专门来处理东岭矿难事故的联合调查组组长苏明德。我想对你们说,我苏明德四十年前也是咱乌岭煤矿的二名矿工,乌岭是我的第二故乡,在这里,有我好多战友、领导和部下,也有我的亲人。对于东岭矿难;我只想讲一句话:不管情况是多么复杂,我们一定会惩治凶手给大家一个交代。”
       人们被苏明德朴实的语言、真挚的情感所打动,渐渐安静下来。
       雪越发大了,如鹅毛,似雁翎。
       林楠向人群中走去。
       人们为林楠退让出一条通道。
       林楠向人群中继续走去,她看见了一双,双陌生又熟识、平静又愤懑的眼睛。她把自己的手伸向人群,几十双手、几百双手争先恐后与她相握。
       苏明德、韩国昌走在林楠的身后,也伸出自己的手,人们也握住了他们的手。
       林楠把自己的军大衣脱下,给一位老人披上。老人哽咽着,浑浊的老泪流淌到鼻翼。
       林楠在人丛中发现了张德贵、张桂兰夫妇,她忙走过去,握住二位老人的手:“大叔、大婶,你们怎么也来了?”
       “怎么能不来,张德贵的二儿子张春江就是井下遇难的矿工之一。”有人在一旁替他们回答。
       林楠解下红色的围脖,给张桂兰老人围上。
       “林书记,其实,俺们是不想来给组织和领导找麻烦的。可,可春江他生死也没个准信,咱当爹、当娘的能不来吗……”张德贵低着头,红着脸,小着声说。
       苏明德走过去,张德贵老人似乎想向苏明德解释,但嘴张开几次又闭上了。
       苏明德紧紧握住了张德贵、张桂兰的手:“师傅、师娘,你们有什么话就说出来,我们理解。”
       张德贵、张桂兰夫妇似乎在下着最大的决心,倏然,张德贵、张桂兰跪倒在地。
       人群一片惊呼。
       林楠急忙去搀扶张德贵夫妇。
       “林书记,您让我把话说完再起来。我们家春江摊上这事儿,当爹、当妈的心里比让人拿刀子捅、用针扎、使磨碾都疼啊。我们知道,你们会处理好这件事的。朱鹏让这么多人活活地死了,春江死得屈,死得怪。不该,不该啊!俺们只有一个愿望,不知你们能不能答应?”
       “您说,您说。”林楠轻声细语地说。
       “以后,以后春、春江他们这样的事儿别,别再发生了。俺们,俺们的心受不住,受不了啊……”老人说的话是那么真诚、朴实,像老人真实的剧烈的心跳声。
       林楠如遭雷击。“扑通”一声,她直挺挺地跪在张德贵老夫妇的面前。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惊心动魄的较量
       城市已是华灯初上,缤纷的灯海从远处逶迤开来。林楠抚摸着有些肿痛的双腿,下了车。刚才,白可则打来电话,令她马上去见他,
       口气异常严厉而暴躁。
       当林楠敲门走进白可则的大套房时,大吃了一惊,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竟都在这里。
       白可则脸如冻冰,一指身边的沙发,示意林楠坐下。
       林楠发现,大多数人对自己只是点点头,又继续把目光盯在前面的电视屏幕上,聚精会神,一丝不苟的样子。
       白可则啜了口茶,敲了敲面前的茶几,笑眯眯地望了望站起又坐下的林楠:“林楠同志,我以我个人的名义,向你请教:你在东岭煤矿现场是怎么回事呀?你那一跪,是不是可以称之为惊天一跪呀?能不能向我和在座的各位谈一谈,你这样做的动机、初衷是什么?别有什么顾虑。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白省长,我,我真没想到……事先我一点儿都不知情……”
       白可则摆摆手:“林楠同志,或许你事先真的不知情。知情不知情,咱们掀过去不谈,咱就谈一谈你为什么会有这么惊天一跪!”他加重了语气。
       “白省长,我,我觉得应当对那些死难矿工的家属和亲人有一个态度。”林楠逐步理清自己的思绪,平静地道。
       “嗯。态度,态度。林楠同志,我还想问上一问:你那个惊天一跪代表的是你个人的态度呢,还是代表你们中共乌岭市委、市政府的态度,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呢?”白可则步步紧逼,屋子里的空气似乎要凝固了。
       “白省长,当时我没想那么多,也可以说是代表市委、市政府大多数同志吧。因为从中央到省、市,三级政府都是一个态度:彻底追查,严肃处理。”林楠望着白可则白皙的面孔说。
       砰的一声,茶桌被白可则擂响,茶水进溅。
       “林楠同志,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知道你这样作秀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吗?你这个市委书记为什么总是喜欢把自己装扮成青天大老爷的姿态,装扮成为民请命的救世主的角色?我说,林楠同志,好像你把这里当成了演包公戏的舞台。是不是还需要配上王朝、马汉再加上公孙策先生啊?我看你这位市委书记当文化局的副局长兼京剧团的团长倒是蛮合适的。包公时代已经过去千把年了,醒醒吧,我的至今还沉醉于女包公梦想的市委书记同志。”
       “白省长,我……”林楠刚出口几个字,就被白可则粗暴的手势打断了。
       “林楠同志,你就没想想,你那个惊天一跪,会对我们这个党、会对我们整个干部队伍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党的威信、领导干部的形象,在你的惊天一跪中都没了!林楠同志,戏演得太过了!”
       林楠眼圈发红,委屈、愤懑充塞了她的胸口,她正想站起,苏明德从外边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韩国昌。
       苏明德走进来,白可则和众人先是一愣。白可则连忙招呼苏明德:“苏组长,恰好您这位钦差大臣来了,我正想派人去请您呢。”苏明德坐在了一旁的沙发上,向屋里人招呼:“对不起,我苏明德可是春草闯堂,硬要出席呀。”
       白可则白皙的脸由白转红变灰,只好说:“大家听苏组长作指示。”
       苏明德向白可则笑道:“可则同志,你开口‘钦差’,闭口‘指示’,你是不是要学孙权,把我架在火炉上烤成鱼片啊?”
       屋里的空气有所缓和,大家纷纷回到座位上。
       苏明德拿起那支放在桌子上的“中华”烟,点燃,舒心地吐出了一口烟,仿佛也把胸口的闷气、浊气吐了出来:“刚才,咱们的白省长命令我作指示。怎么办?恭敬不如从命。我这个客人只好听从主人的安排。实不相瞒,我和国昌同志在外头听话已经有一会儿了。说偷听也行,说什么都中。忍不住,就进来了,进来干什么呢?就是要讲话。讲什么?讲‘官与民’这个话题。”
       大家都严肃起来。
       “官和民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在当代中国,官和民之间的关系就是我们这些公务员和百姓之间的关系。官面上讲是‘公仆’与‘主人’的关系,讲点儿文辞叫做‘鱼’和‘水’的关系。”
       下面的人在交换着眼色,都暗自时度:估计马上就要进入正题了。
       果然,苏明德把铺垫做足后,切入了“惊天一跪”:“同志们,我们这些‘官员’是从哪里来的?是从‘民’中来的。我们为什么当‘官’?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动机。动机不同,对老百姓的态度、感情、处理问题的方法也会大相径庭。我苏明德在这里说一句发自肺腑的话,就是五个字:‘惊天一跪’好!”
       众人闻听此言,大惊失色。继之,窃窃议论声四起。
       白可则重重地敲桌子,刘建彰喊“肃静,肃静”,好半天,屋里才恢复平静。
       林楠的眼中湿漉漉的,她抑制住剧烈的心跳,向苏明德投以感激的目光。
       白可则微笑着注视着苏明德,频频颔首,他带头鼓掌:“苏组长说得好啊!我是举双手赞成苏明德同志的观点。就此观点,林楠同志,是不是也请你来谈谈?因为你这位女市委书记,是‘惊天一跪’的当事人嘛!”
       “对,林书记,你该谈谈,好好谈谈。”刘建彰附和道。
       这时,门砰的一声被人撞开了,任田清慌里慌张像一只被追撵的兔子走到市长刘建彰的座前,和刘建彰低声耳语着。刘建彰的眉头越皱越紧。
       大家都在猜测着,小声议论着。
       刘建彰离开座位走到白可则的身旁,向白可则低声汇报着什么。可惜声音太小,谁也听不清楚。白可则不耐烦地摆摆手,阻止了刘建彰,刘建彰也冲任田清挥挥手。
       任田清垂头丧气地走出去,脸色灰白,汗珠在脑门上闪耀。大家用嘲讽的目光望着这位“不速之客”的倏忽来去。
       任田清的“插曲”带来诡秘的同时,也为室内的空气“稀释”掉了不少沉闷。
       林楠发言:“同志们,我作为市委领导班子的一班之长,扪心自问:从上任至今的三个多月来,我是失职的。就比如说这起‘东岭矿难’,如果我们有切实可行的预警机制,有严谨科学的监督机制,那么,会出现这起特大瓦斯爆炸事故吗,两百多名矿工的宝贵生命会消逝在井下吗?”
       克制了一下情绪,林楠继续说:“同志们,我在这里和大家说心里话:我接到那个神秘的电话时,压根儿不敢相信电话里所说的事情是真的。因为什么?因为这个电话里所说的内容是我从来没有听说的,既没有主管市长和我说起,也没有安监局、地煤局的局长向我说起:同志们,我接到那个电话后,可以说是疑虑重重,半信半疑,可是,我不敢断然去否,定什么。于是,我找来了我们当时的市长助理兼地煤局局长高大山同志。听了我的话后,他把胸脯拍得直响,向我发誓绝无任何事故发生。听了高大山同志的话,我那颗焦虑的心又重新放回了肚子里。既然高大山同志都这么讲了,我还有什么可以不放心的呢?我林楠能放着高大山同志的话不信而去信一个酒鬼的话吗?不能!为此,我还询问了我们在座的一位市主要领导。”林楠瞥一眼刘建彰,发现他正与白可则耳语着什么。
       林楠把目光收回来:“我们这位主要领导同志也从侧面证实了高大山同志的保证。接下来,我又询问了市安监局,得到的反馈意见也是坚决否定!这下,我就真的安安稳稳地吃了一副‘安心药’。”
       室内寂然无声。
       “同志们,大家现在知道结果了,我也无
       须多说什么。事实证明:高大山和这位领导欺骗了我们,而那个我们最不愿意相信的酒鬼的‘醉话’却是血淋淋的现实……”
       门“咣当”一声响,任田清又匆匆忙忙闯进来了,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又发生什么事了?人们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任田清的突然闯进,打乱了会场的秩序。刘建彰腾地站了起来,高声责问任田清:“任田清,你要干什么?”
       任田清结结巴巴地说:“刘市长,外面,外面……”
       “外面怎么啦?天塌了?地陷了?火山爆发了?地球毁灭了?”
       “老任,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情?”林楠问。
       “林书记,外面有几百号人把市委的大门堵住了。他们口口声声说要见白省长,不答应条件的话,他们要冲进大楼里……”
       “揪出东岭矿难的背后凶手!”
       “还死亡矿工公道!”
       “揭开东岭煤矿破产的黑幕!”
       口号声夹杂着哭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冲击着大家的耳膜。
       “岂有此理!无理取闹!王庆田,你马上派人把煽动闹事的人给我抓起来。真是给鼻子上脸,竟然要挟起省里主要领导来了!”刘建彰愤愤地发出怒吼声。王庆田掏出手机向部下发出紧急命令。
       会议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白可则站起,带头向外面走去,所有的人跟在他的身后。
       市委大院的门外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看样子有上千人。口号声、哭叫声响成一片。武警们已经组成了三道警戒线,拼命阻止着人们。
       白可则背着手,转身向市委大楼内走去,林楠、刘建彰等人跟在身后。
       “马上召开常委会。”白可则回头对刘建彰甩出一句话。
       “开会?”刘建彰有些发蒙。
       白可则当仁不让地坐在中间的主位上,左边是林楠,右边是刘建彰。苏明德是以列席的身份参加,他坐的是侧位,紧挨着林楠。
       “同志们,实干兴邦,清谈误国。”白可则以这样的开场白主持着中共乌岭市委的一次常委会。
       大家都有些莫名所以,不知道白可则的十一个字指向何处。
       “同志们,我到乌岭短短不到一天的工夫,居然看到了许许多多令我深感意外的节目。先是隆重庆祝建市五十周年和乌岭开发建设百年庆典,后是东岭煤矿井下又发现103具遇难矿工的尸体,然后是成千上万矿工、家属在现场痛哭,咱们的市委书记林楠同志还演出了‘惊天一跪’的‘青天现代版’。我以为林楠同志的‘惊天一跪’应该感动了上苍,满天的乌云会散去,该重见灿烂阳光了吧!这又来了一出‘请愿团’,要演一出‘对话戏’。真是异彩纷呈,好戏连台啊。林楠同志,你能不能回答我,你们乌岭的‘戏’要演到何时为止?有没有一个终止的时候?这个句号什么时候可以画上?”
       大家这才明白,原来自可则的十一个字的开场白就是直奔林楠而去的。
       有人喜形于色,有人不动声色,有人忧从中来。
       “林楠同志,因为你是中共乌岭市委书记,是省委研究决定把你放在市委书记这一职位上的,所以,在国杰同志没有从北京回来之前,由我暂时代表省委、省政府处理乌岭现在所发生的紧急情况。我们都是为党负责,为全局负责,不存在个人恩怨的问题。是的,你来到乌岭工作的时间不长,以前呢,也没做过市、县的主要领导,缺乏这方面的经验。可以说是一个‘实习书记’。这是你个人的实际情况,在座的各位都理解。”
       白可则呷了一口茶清清嗓子,继续发言:“面对严峻的现实,我白可则对个别领导干部的举动有些大惑不解:乌岭是一个煤炭工业资源城市,对于煤炭安全管理工作,必须要依靠先进、科学机制来搞好安全生产,可为什么在个别领导的心目中,总是喜欢以人治来代替法制,以古代的‘清官查案’方式来取代经常性系统化的煤炭安全管理?并且偏执若狂。把‘青天大老爷’秘访暗查的方法一一仿效,为什么个别领导干部对‘清官问案’就这样情有独钟呢?”
       会场上窃窃私语。刘建彰心中大乐,白可则终于把最隐秘的思想剥开了茧,露出了里面的核。看来,林楠的好日子在今天这个特殊的常委会上要画一个休止符了。现在,必须要为白可则的讲话再添一把干柴,把火烧得更旺。想到此,刘建彰敲敲桌子:“静静,静静。请白省长继续指示。”
       林楠一字一句地听着白可则的“指示”,泪水渐渐地溢满眼眶。
       她没想到,以明智果断、政绩卓越著称的“改革省长”白可则,竟把他手中的犀利之剑这么无情、这么赤裸裸地刺向了自己——再也没有了过去的那种云遮雾掩、羞羞答答,而是用他最本色的风格——刺刀见红,一剑封喉。
       林楠几次想站立又坐了下来,她看见了投向自己的内容不同的目光。
       白可则的语气愈加严厉:“同志们,一个市委书记,不是以踏踏实实的工作作风来领导全市人民搞经济建设,而是热衷于搞腐朽的没落的封建的‘清官办案’。我可以这么说,‘东岭矿难’仅仅是乌岭诸多恶症显现的开始。一些更深刻、更尖锐的深层次矛盾和冲突还隐藏在冰山下面。因为,乌岭的市委领导班子是软弱无力的,是不能领导起全市220万人民聚精会神搞建设、全心全意谋发展的。面对当前乌岭这个特殊的敏感时期,我代表中共三江省委、省政府作出以下决定:一、从现在起暂时免去林楠同志中共乌岭市委书记的职务;二、由刘建彰同志暂时代理市委书记的职务。这两条决定待省委书记王国杰同志从北京回来后由省委常委会定下,专门下发文件予以公布。大家还有什么意见没有?如果……”
       两辆黑色轿车沿着省城通往乌岭的国道疾速驶来。省委书记王国杰的心中充满了焦灼,但脸上的表情却依然是爽朗、从容。陪同前来的是省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李天正。
       凌晨五点多,一次有着特殊意义的“紧急会议”在乌岭市委四楼的多功能会议厅内举行。省委书记王国杰亲自主持:“同志们,打搅了大家的清梦,对不住了。今天,来开这个会,议题只有一个,做个测试:对林楠同志市委书记职务的任免问题,请大家行使党内民主权。大家在投自己神圣的一票时,认真想一想,我这张票该如何来填写?好了,开始吧。”
       半个小时后,投票的结果正式公布如下:216张选票,106张赞成,16张反对,4张弃权,林楠同志继续就任中共乌岭市委书记。
       王国杰打断了会场上热烈的掌声,林楠被请回她的主持人的席位。
       白可则脸色泛白,刘建彰直搓手。
       王国杰挥挥手,开始讲话:“大家都静一静,我想,现在到了该我讲话的时候了。投票的结果,大家都听到了,我丝毫也不感到惊讶。林楠同志,你是怎么想的啊?我是这么想的:身为一名共产党员,身为一名领导干部,只要你的心中有群众,群众的心中自然也会有你的位置。民心如此,党心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东岭矿难在某种意义上讲,是‘毁灭’,是‘自杀式发展’的结果,为了眼前利益,为了多出煤,快出煤,导致两百多名矿工蒙难。以遇难矿工的尸体和他们亲人的哭声来换取朱
       鹏的利润和某些官员的政绩。这样血淋淋的事实摆在面前,难道还不能让我们警醒吗?”
       “东岭矿难的发生说明了什么?说明由权力、资本相组合的腐败势力正渗透我们国家的政治、经济领域。腐败导致的是什么?是动摇我们执政党的地位,是动摇人们对社会主义制度的信心。这个世界是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要有的话,只有一个:人民。人民才是创造历史、创造现实、裁定一切的最高检验者。千秋功罪,谁人评说?历史评说!人民评说……”
       浪涛般的掌声一浪浪重叠、推进,结束了王国杰的发言。
       这时,城市的大街小巷里传来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快过新年了!
       尾声
       东岭矿难发生三年后,东岭矿难的真相浮出水面,生活以和风细雨的姿态恢复了它的本色。
       白可则因涉案而被中纪委“双规”,他交代了自己与朱鹏、刘建彰等人结成“利益航母”,贪占人民币8000万元的事实。在长达两万余言的《忏悔书》中,他交代了自己的真实思想:“我为什么贪占8000万元人民币?我的目标是1亿元,我想不管在哪里,都得有1000万美元,这样才可以过上富人的日子……我对党已经没有了感情,没有了信仰……”
       市长刘建彰被“双规”后,拒不交代自己的罪行,但在大量的人证、物证面前,他只好低下头,交代了自己的罪行。但他再三请求,要见林楠。
       朱鹏逃往加拿大。目前,我国正通过国际刑警组织发出“红色通缉令”,试图把他引渡回国。
       高大山也被“双规”,交代了自己与刘建彰等人勾结,受贿500万元的事实。
       东岭矿区前派出所所长金茂祥被抓获后,坦白了自己受白可则、刘建彰的指使,煽动群众闹事,让白可则借机对市委书记林楠停职的内幕。金茂祥还交代了另外两件事:一件事是,那个最早通知林楠的“醉鬼”,其实是半年前就来到东岭煤矿体验生活的一位省文联专业作家,他的名字叫季峰。季峰把东岭煤矿发生瓦斯爆炸的内幕通报给了林楠,想借助林楠的帮助找到遇难矿工的尸体。可季峰没有躲过他们的眼睛,被弄进一条废弃的巷道,永远停止了呼吸;另一件事是刑警大队大队长马小平和助手在青云岭发现遇难矿工尸体后,被紧紧跟踪的刘建彰的把兄弟“江总”和刘麻子一伙打成重伤,拉往冰封的青衣江,连同14具遇难矿工的尸体,从凿开的冰口处沉入江中……
       看守所的探望室里,昔日的同事如今以一窗之隔界定各自的身份。
       “听说你一直要找我谈谈?”林楠平静地说。
       “是的。有几句话我想问你。”刘建彰的头发白了许多,语气仍是咄咄逼人。
       “说吧,我会尽量回答你。”林楠注视着对方。
       “林楠,你以为你胜利了吗?”
       “不是我个人胜利了,是我们党胜利了,是人民胜利了,是220万乌岭市百姓胜利了。”
       “林楠,我想问你最后一句话:你以堂·吉诃德式的‘勇敢’同‘利益航母’去博弈,你值得吗?我奉劝你一句:别再和大多数人去‘较劲’了。一个人,不管是在官场上、商场上还是什么场上,只要你是生活在现实社会中,你就要与大多数人打成一片,不要成为孤家寡人……你这是何苦呢?”
       刘建彰居然以一种“语重心长”、“苦口婆心”的姿态和林楠“谈心”。
       林楠觉得有些滑稽,有些不可理喻,望着刘建彰戴着手铐的手和那张显得憔悴的脸,I她先是笑笑,接着一字一顿说出了心声:“刘建彰,你说的这些话,我暂时不作任何评判。我来告诉你一件事:—个星期前,咱们市的一名老矿工去世了,也许这名老矿工你认识,他叫张德贵。张德贵的追悼会是在市第一殡仪馆召开的,省委书记王国杰带着省里几大班子的同志都来了,国家安全生产总局的领导苏明德也来了,但来的更多的是乌岭市老百姓。那天,有近万人前来为这位普通的老矿工送行。你想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为这位在你眼中或许一钱不值的老人送行吗?告诉你:那是因为老人一辈子光明磊落、勤勤恳恳,心里始终向着我们的党,因为他的德行,因为他以自己的良知守护着我们的改革,守望着正义和公平。
       “他的儿子在井下遇难后,他和老伴也来到了东岭煤矿的请愿现场,他们没有为自己的儿子要求什么,却说出了所有有良知的人的心声。这就是乌岭的百姓,这就是中国的老百姓。其实,我们这些国家干部,因为疏漏和失职,早该向这些遇难的矿工亲人们负荆请罪了……你刚才不是问我后不后悔吗?告诉你:一个人只要有坚定的信仰,他即使为信仰的实现失去宝贵的生命也不会后悔的。”
       沉默了一会儿,林楠又说:“刘建彰,我倒是想问一问你:当初你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人民把你选上市长的位置,你为何恩将仇报,站在党和人民的对立面呢?你与那些罪恶势力结成‘利益航母’的同时,也就为自己掘好了坟墓。就看看眼前的事实吧:白可则和你刘建彰,哪一个逃脱得了法律和人民的审判?”
       刘建彰哑口无言,沮丧地走出探视室,弓腰如虾。
       回到办公室,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为了让这个日子变得更加有意义,林楠打开电脑,把一张小提琴胁奏曲《梁祝》碟片放进去。片刻,水一样的音乐从遥远的天边流淌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