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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真情]爱恨两难
作者:龙懋勤

《今古传奇》 2008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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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母亲,她的爱发自肺腑;作为公婆,她的情别有用心……面对古怪多病的儿子、漂亮哀怨的媳妇,一个守寡多年的女人,用含辛茹苦的一生,诠释了“爱”的另一层意义……
       温柔多陷阱
       窗外夜色凝重,淅淅沥沥的秋雨像落叶飘零,让人惆怅。斜靠在床上的姜晓莉双眉紧锁,望着睡在旁边的丈夫邓尚峰,心里一阵阵揪痛。她没感到身边是一个大活人,觉得那就是一截钻不出火星的湿木头。
       姜晓莉二十多岁,小鼻秀嘴杏眼,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在男人面前很打眼。而她平素也看惯了男人的笑脸和奉承,多少知道一点儿自己的魅力。俗话说,女怕嫁错郎,姜晓莉认为自己就是嫁错了郎的傻女人。她的丈夫邓尚峰长得一副白面书生模样,配上一米七二的身高,与自己简直就是天生的一对,叫人眼红。可是,他其实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在床上是个银样铖枪头,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
       想着丈夫平时萎靡窝囊可怜的模样,感受着此时秋雨的潮湿霉气,她又一次恼怒了,用手推了推躺在一旁辗转反侧的丈夫。她愠声斥责:“邓尚峰,你一天就晓得睡、睡,你像个男人吗?你像个老公吗?你就当一辈子公子哥儿吗?”邓尚峰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妻子这样尖刻的话语了,但他从没有冒过火。他懒懒地从床上坐起来,望了望妻子的一双泪眼,淡淡地说:“晓莉,你看不惯我就离婚吧,我有一瓶安眠药,我不会拖累你的,真的。”丈夫说这种话也不是第一次了,姜晓莉已经听麻木了。她吼了起来:“邓尚峰,你就只会说这句话,你想害死我呀?你妈咋生了你这个废物?”邓尚峰费力地鼓了鼓眼,声音高了一度:“我……我想这样吗?我无能,我无用,为什么生我?我怪谁呢?”
       这时,他们卧室的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姜晓莉明白,这是婆母石全芳在敲门。每当小两口发生争执的时候,婆母都要过来敲敲门,一般不说话,只是提醒提醒他们。这套房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职工宿舍,只有五十多平方米,小两口和守寡多年的母亲住在一起。邓尚峰是独子,在母亲眼里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房子是邓家的,准确一点儿说是石全芳的,况且,姜晓莉从农村进城,第一缕温暖的阳光是石全芳撒下的。此刻,婆母善意地敲门提醒,她不得不收敛起自己的无名怒火,不再挖苦自己的丈夫,自顾自地倒头睡下,背对着丈夫,又一次陷入不眠之夜。
       姜晓莉是一个从山区来的打工妹。四年前,初中毕业的她,在家里百无聊赖地呆了几年,满了十八岁,父母才同意她出门打工。凭着自己出众的相貌和秀美的身材,她被县城里一家名叫“临江仙”的酒楼聘用。当了一年上菜的服务员后,第二年她就当上了领班,工资从三百元、四百元慢慢升到了现在的八百元,在县城里也算不高不低的收入了。姜晓莉对自己目前的工作比较满意,唯一不满意的是自己摊上了一个白吃饭不干事的丈夫。她从恨丈夫转而恨婆母,因为是婆母一步步地将她温柔地诱骗到婚姻之中,让她备受煎熬。
       姜晓莉刚进城打工的时候,和一帮小姐妹挤住在一个小屋里。起初大家都还很单纯,但过了不到半年就开始变了,有涂脂抹粉的,有不断玩朋友的,还有暗中当坐台小姐的。姜晓莉本质上是一个纯朴的姑娘,从没想过贱卖自己,也不愿同流合污,于是决定自己找个房子搬出去住。
       县针织厂是一个倒闭了的单位,在城边上,姜晓莉东寻西找,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这里。那天,她一进厂门就遇到了石全芳。她说:“阿姨,您这里有没有出租的房屋?七八个平方米的就行了。”石全芳虽然是个退休工人,但她曾当过车间主任,是个很能干的老太婆,看到姜晓莉时,顿感眼前一亮,就说:“妹子,你今天遇到大妈,算你有福气,这事包在大妈身上。你是农村进城打工的吧?”姜晓莉点了点头。于是,她俩就这样认识了。
       后来,石全芳给姜晓莉果真租了一间房,十个平方米,是原来厂里单身汉住的房间。姜晓莉很满意,房租一个月六十元,不太贵。自打姜晓莉住下后,石全芳隔三岔五就要来看看姜晓莉。而且,她每次来,都不是空手,或带点儿水果,或带一小碗红烧肉粉蒸肉,或是一小袋花生瓜子。姜晓莉常问:“石姨,您为啥对我这么好?”石全芳笑着说:“妹子,有人喜欢你,不好吗?”姜晓莉红着脸说:“石姨,我可不可以为您洗洗衣服打扫屋子什么的,这样我心里才好受一些。”石全芳说:“妹子,欢迎你到我家里来玩,你石姨从来就是一副热心肠,我只有一个儿子,就少你这个干女儿呢。”姜晓莉脸更红了。常言道,说话听声,锣鼓听音,她多少有点儿明白石全芳笑脸背后的隐隐心思。
       姜晓莉本来是个农村妹子,现在有个城里人来疼爱自己,还有可能嫁给一个城里人,不说梦寐以求,至少也是一个让人兴奋的事。她最终没能经受住诱惑,带着一分好奇,来看望石全芳。
       石全芳的丈夫已去世多年,家中只有一个独生子邓尚峰,比姜晓莉大五岁。邓尚峰原来也是针织厂的工人,干了不到两年,厂子就倒闭了。他相貌周正,文质彬彬,看样子非常老实厚道。唯一让姜晓莉不太满意的是邓尚峰的眼神缺少年轻人应有的光彩,看上去略显忧郁,对人爱理不理的。她想,他是城里人,有一点儿清高也是自然的。石全芳一个月的退休金虽然只有五百多元,但她是个很会持家的人,房子里有彩电、冰箱、空调,像一个小康人家。更让人放心的是,她只有一个儿子,没有小姑子挑刺,没有妯娌使坏,这样的家庭好相处,姜晓莉心里暗暗涌起一股幸福的滋味。
        但石全芳并没有心急火燎地捅破那层窗户纸,而是用锲而不舍的温情去感化姜晓莉。两年过后,姜晓莉满了二十岁,石全芳才明确表示希望姜晓莉给她当儿媳妇。早有思想准备的姜晓莉羞红了脸,答应了石全芳。
       婚后,邓尚峰的缺点和毛病逐步显现,让姜晓莉恨也不是爱也不是。邓尚峰不打人不骂人,不打麻将不赌博,本来算得上是一个好男人,可是,姜晓莉情愿让他动手打自己一顿,发一次火冒三丈的脾气。遇到任何事,他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一锥子扎不出个血点子,没有一点儿激情。姜晓莉常无可奈何地直掉眼泪。
       今天夜里,心中烦躁的姜晓莉又一次斥责邓尚峰,可他还是那几句老话:“离婚吧,我有安眠药……”姜晓莉心里乱极了,对自己这位三杠子压不出一个屁来的丈夫,她真的是无计可施了。跟这样的男人生活一辈子,幸福吗?姜晓莉的两眼涌出了一串串泪水,久久不能入睡,她真的想离婚了……
       正当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石全芳柔声喊道:“晓莉,该起床了,面条已经下锅了,吃了好上班。”她应了一声,起来了。
        每天清晨,婆母都是这样为她准备好早饭,等她起来吃。她也知道,家庭里最不好处理的就是婆媳关系,而像石全芳这样通情达理的老人实在是太难找了。
       当她洗漱完毕来到餐桌旁时,一碗香喷喷的鸡蛋面已经摆到了她的面前。她笑了笑,说:“妈,辛苦你了。”石全芳说:“晓莉呀,跟妈还说
       啥客气话。唉,你两只眼睛咋是红的?”姜晓莉轻声说:“夜里失眠了。”石全芳关切地说:“要不要睡前吃点儿安眠药……”她说到这里,一下子顿住了,接着又补了一句:“多休息就好了。”姜晓莉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一边吃着面条,一边任眼泪掉进碗里。她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和邓尚峰结婚,而是和石全芳结了婚。唉,都是两个苦命的女人,她还能说些啥呢?
       十点钟,姜晓莉来到单位。她手下的一帮小姐妹也到了,大家相处得比较融洽。
       中午,姜晓莉和姐妹们在酒楼的餐厅里吃大锅饭,而石全芳和儿子两个人在家吃饭。母子俩的饭菜一般很简单,如有好吃的,石全芳一定要放在晚上,等姜晓莉下班回家后,一家三口在一起吃。她的这个习惯,常令姜晓莉感动。
       吃午饭的时候,石全芳望着哈欠连天、脸色苍白少血色的儿子,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石全芳关切地问:“尚峰,你们昨天夜里是不是又吵架了?晓莉又哭了是不是?”
       邓尚峰懒懒地说:“她咒我挖苦我,我又没惹她,她老是看我不顺眼。”
       石全芳哀哀地说:“儿子,你让着点儿,你老妈原来还不是一个个性强的女人,为了你,为了拴住晓莉的心,你妈倒成了一个小媳妇了。”
       邓尚峰气鼓鼓地说:“干脆离婚算了,我这个样子活着也是受罪,不如死了算了。”
       石全芳眼眶一下子充满了泪水。她从不敢刺激儿子,从来都是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儿子。她含着眼泪笑了笑说:“尚峰呀,你不要老是拿这句话来伤妈妈的心,妈妈做的一切还不是为了你。晓莉这样的媳妇,要不是看在你妈的面子上,她能嫁给你吗?儿子呀,妈在,可以养你,妈不在,只有靠晓莉了,她内心里,怨恨着你妈呢。”
       邓尚峰没好气地说:“为我,为我,你们为啥要生我?我真不想像现在这个样子!我死了,你们也少个累赘,真的,妈,我活着也是痛苦。”邓尚峰说到激动处,两眼含泪,无助的眼神更加散乱。
       石全芳知道不能火上浇油了,她笑了笑说:“怪妈,怪你爸,你也莫胡思乱想了,人家瞎子瘸子还在活着呢,你是一个健全的人,媳妇又长得漂亮,人家羡慕你呢。儿子,不说了,都是妈不好,说话唠叨,你不要跟妈一般见识就是了。”
       邓尚峰吃完午饭,说:“妈,我要去睡了。”石全芳说:“好,好,你去睡,不要忘了吃药。”儿子走了,石全芳忍不住眼泪又下来了。她呆呆地望着桌子上没收拾的碗筷出神,如木雕泥塑一般,心里却像翻江倒海。她嘴里喃喃地说:“邓志成,死鬼,儿子怪我,我只有怪你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的命真苦呀,何时才是个头呢?”邓志成是石全芳死去的男人,她有满腔的恨一肚子的怨,向谁诉说呢?只好找这个死鬼出气了!但她转念一想,儿子邓尚峰虽然不争气,二十多岁了还靠老娘养活,但他没有去吸毒,没有去杀人,没有去放火抢劫强奸,也就算是个好儿子了。厂里不就有几个同事的儿女吸毒,弄得倾家荡产,有爹妈上吊的,有儿女跳楼的,那才惨呢。尚峰只是没有工作,平平安安也是福,我还图个啥呢?想到这些,石全芳又有点儿释然。人活一辈子,就是养儿育女,享福那档子事,她压根儿就没想过,她只是想把儿媳妇套得牢牢的,想让儿子下半生有个依靠。
       晚上,姜晓莉回来了,石全芳忙着炒菜烧汤,饭温在电饭煲里,早就熟了。吃饭的时候,姜晓莉心情好了一些,她笑着说:“还是妈炒的菜好吃,中午吃的那些菜像水煮的一样,我只吃了一点儿,肚子正饿呢。”石全芳说:“晓莉,你就多吃一点儿。你明天还想吃什么?妈给你做。”姜晓莉感到心里一阵温暖,也只有在吃晚饭这个时候,她的心情才会好一些。
       饭后,姜晓莉抢着去收拾碗筷盘子。石全芳说:“晓莉呀,你累了一天了,你歇着,妈来收拾。”姜晓莉笑着说:“妈,你把我惯坏了。”石全芳说:“你既是我媳妇也是我女儿,我不惯你惯谁啊?休息去吧!”姜晓莉笑了笑说:“那就辛苦妈了。”石全芳慈祥地抿嘴笑道:“你只要记得妈一个好就行了。”姜晓莉的笑一下子又凝住了。她真是无话可说,哪有十全十美的好呢?
       石全芳正在厨房里忙着洗涮,姜晓莉进来了,嗔怪地说:“妈,你又帮我把衣服洗了啊?我不是说过,等我晚上回来自己洗吗?”石全芳笑了笑,说:“我一个退休老太婆,不做点儿事,心里闲得慌。尚峰的衣服我让他自己洗,反正他在家也没做什么事。你要上班,你的衣服妈给你洗,妈想让你多休息一会儿。一家人,说啥帮不帮呢?”姜晓莉没有再开口,两眼噙满了泪水。她心里明白婆母尽力讨好她的真正意思,一匙甜一匙苦,到底是个啥味儿,她一时也说不清楚。
       心有千千结
       夜已经很深了,外面下起了雨。石全芳手里端着邓志成的遗像,翻江倒海地想了很多很多,泪水一滴一滴地掉下来。
       石全芳喃喃地说:“志成啊,你走了二十年了,为了儿子,我也守了二十年的寡。你倒一走就轻松了,留下我一个人受苦,儿子怪我不该生他,可我怪谁呢?要怪只能怪你们邓家。早知道你们邓家有家族遗传病,我就不会和你结婚了,你害了我,害了我们的儿子,还要害邓家的子子孙孙吗?你以前不承认自己有病,你死了后,我才慢慢知道,原来你姐、你妈都有这种病。你们邓家啥病不好得,为什么偏就传下了个忧郁症呢?得了忧郁症,人就废了。儿子也废了。我恨你,我以前爱你根本就是个天大的错误!儿子咋办?儿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管行吗?我想尽千方百计地给儿子找了个媳妇,心想儿子结了婚就会好一些,哪晓得还是老样子。媳妇心里暗暗恨我呢!你害了我,我又害了她,摊着这样的儿子,我看不到希望,也不敢让他们给我添孙子,你邓家断子绝孙,我管不了……邓志成,我恨你……"
       石全芳第一次发现儿子有病,是在儿子高考之后。在那以前,儿子虽说性格内向,但比较正常,她还暗自庆幸,认为儿子不会遗传那种病。就在发大学通知书的那段时间,儿子经常一个人静静地呆着,面色惨白,两眼无神,好像在想什么。石全芳在儿子面前,从不敢提考大学的事。这期间,她也陆陆续续懂得了一点儿医学知识,知道有忧郁症的人尤其受不得刺激,一旦受挫折,十有八九那病就会发作。她不奢望儿子能上什么大学,觉得儿子今后能有个工作有个饭碗就阿弥陀佛了。后来,她最不想看到的一幕终于发生了。一天早上,儿子起床后,不是翻抽屉,就是开柜子,把他房里的东西扔得一团糟,嘴里还在喃喃地念叨:“北大的通知书呢?不见了,我明明是亲自收到的呀。”石全芳来到儿子房里,见此情景,一下子慌了神,说:“尚峰,你不要急嘛。那么多人上不了大学,还不是生活得好好的!”儿子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目光呆滞地说:“妈,明明是校长亲自交到我手上的呀,被人偷了,被人偷了……”石全芳一把抱住儿子,声音颤抖地说:“儿子,等等,通知书还没发完呢。”儿子一下子扑在床上,痛哭起来。石全芳坐在床边,语无伦次地安慰着儿子。她知道儿
       子发病了,幻觉是忧郁症病人的一种主要表现,她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石全芳想起往事,心里一阵紧一阵痛,嘴里嗫嚅着说:“不想了,不想了,再想多了,好人也会弄成神经病了。”
       她正捧着丈夫的遗像痴痴地发呆,姜晓莉轻轻地走了进来,小心地说:“妈,我爸爸妈妈明天要到城里来,说是给我爸爸检查病。”石全芳用手抹了一下眼睛,转身站了起来,笑着说:“好事情嘛,欢迎欢迎,亲家们有两年没有进城了,我也想他们。我明天买点儿好吃的,准备准备。”姜晓莉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轻声问:“妈,刚才你哭了?”石全芳说:“没有,没有。”姜晓莉说:“我刚进来的时候,你在看尚峰爸爸的遗像。”石全芳笑了一下:“我守了二十年的寡,不容易呀。唉,我也是苦命的人。晓莉,你坐。”姜晓莉顺从地坐在床边。石全芳说:“晓莉呀,尚峰是个病人,你我都清楚,我们不能刺激他,只能好言相劝,现在他还可以生活自理,总比瘫痪病人、癌症病人强嘛,妈比你们年轻人想得远,妈不会亏待你的。”姜晓莉没有应对婆母的话,而是直截了当地来了一句:“妈,尚峰的爸爸是不是也有这种病?”石全芳机警地笑了笑:“他爸爸是大学生,有那种病能考上大学吗?他是因公死亡,他生前很优秀的,对我也很好。”姜晓莉忧心忡忡地问:“尚峰的病能医好吗?很多人都受过刺激受过挫折,怎么唯独尚峰过不了这一关?”石全芳叹了口气说:“晓莉,我以前也跟你说过,都是高考落下的病,尚峰这孩子,自尊心太强了,他硬要上什么北大。唉,也怪我,望子成龙的心太急切,这都是教训呀。”姜晓莉沉默了一会儿,起身说:“妈,你睡吧,打扰你了,我问问,是想摸清尚峰的病因,没有其他的意思。”石全芳说:“你也去睡吧。”
       姜晓莉来到客厅,她没有一点儿睡意。这次父母进城来,她并不十分欢迎。父母一直为女儿嫁到城里高兴,在乡下与人说话都是扬眉吐气的,可两位老人哪里知道女儿心里说不出的苦呢?
       半年前,姜晓莉回过一趟娘家,哭着向父母述说,说自己瞎了眼,嫁给了一个病人,以致日子没法过下去了,还说想离婚。母亲说:“晓莉,你疯啦?结婚才两年,你就提出离婚,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一个乡下妹子嫁给城里人,也该知足了,快莫说疯话了。”父亲也在一旁说:“晓莉呀,吃五谷生百病,你不能看他一生病就想离婚,万一是你生病了呢?”姜晓莉说:“爸,你知道吗?邓尚峰精神有问题。”父亲问:“精神?神经?是武疯子还是文疯子?按一般的说法,武疯子是动手动脚打人,文疯子就是只说不动手。”姜晓莉说:“邓尚峰不是疯子。”母亲问:“是不是羊角风那种病?”姜晓莉含着眼泪说:“都不是,是忧郁症。”父亲想了想说:“忧郁症,没听说过,我只问你一句,他打不打你?”姜晓莉说:“我还真希望他打我一次呢。”母亲嗔怪地说:“你这傻丫头,尽说疯话,贱骨头,自己讨打,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姜晓莉气也不是怒也不是,心想跟他们一时也解释不清楚,只是掷地有声地说:“反正,我一定要离婚。”父母惊呆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说。
       夜里,姜晓莉的父母经过一番商量后,又来劝说女儿。母亲说:“晓莉呀,就算邓尚峰病了,你也不能离婚,那样,就对不起亲家母了。你知不知道,亲家母这两年给我们的钱,离一万块也差不远了,过年过节都给我们寄钱寄衣服,你不一定都知道。还有,你弟弟正在读高中,也需要钱呀,亲家母是个好人。”姜晓莉没好气地说:“妈,我是跟邓尚峰结的婚,不是跟他妈。”父亲好言劝道:“晓莉,邓尚峰有病,可以医嘛。只要不是癌症绝症疯子傻子,还是能够医好的。再说,邓尚峰是独子,在城里有房子住,又没兄弟姐妹来和你争财产,婆媳关系也好处,你该知足了,不能由着性子来,我和你妈还有两张老脸呢。”姜晓莉一时无话可说,只是任两眼的泪水扑簌簌往下掉。最后,她悲愤地吼了一句:“我就是要离婚,你们不同意我也要离婚!”母亲顿时眼圈也红了,哀求地说:“丫头,做人要讲良心,你想气死我呀。”姜晓莉气鼓鼓地说:“石全芳骗了我,你说她是好人?我说她是个骗子!我反正要离婚!”父亲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厉声说:“不能由着你性子来,你想离婚就离得成吗?那要双方同意!再说,人家又没有绑你抢你结婚,你是自愿的!你要再提离婚,今后就不要再进姜家的门,我也当没有你这个女儿。”姜晓莉掩面大哭,起身跑进里屋,趴在床上失声痛哭。
       姜晓莉想到这里,眼泪忍不住又涌出来了。这时,卧室里的邓尚峰突然大呼小叫起来。姜晓莉知道,邓尚峰又在说梦话了。她几步走到床边开了灯,见邓尚峰已经坐起来了,嘴里还在喃喃地说:“大印掉到河里去了,咚的一声,真的,掉到河里去了。”姜晓莉没好气地问:“什么印?那么金贵?”邓尚峰瞪着无神的两眼悲哀地说:“是省长,省长把县长的大印双手交给我,我……我没接住,掉到河里去了。”姜晓莉勉强笑了笑,说:“那是你在做梦。好了,好了,睡下去就好了,我们不要县长那大印,太重了,你拿不起,睡吧,睡吧。”邓尚峰重又睡下,姜晓莉关掉灯,走出卧室。
       夜深了,姜晓莉还是没有睡意,再一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她知道,有忧郁症的人,什么是做梦,什么是幻觉,他们根本分不清楚,一律认为是真的,不管正常人怎么解释都没用。邓尚峰晚上说梦话,那已经是司空见惯了,如果忘了吃药,一夜说个两三次已经是家常便饭,弄得姜晓莉也常常失眠,她怕自己久而久之也会患上忧郁症。就是在白天,邓尚峰有时也自顾自地说话,好像他面前真有几个人似的,有时轻声细语,有时有说有笑,有时还像吵架一样。姜晓莉见得多了,她恨自己的丈夫,也有点儿可怜自己的丈夫。
       记得第一次和邓尚峰见面的时候,她曾经眼前一亮,小伙子还真不错。她知道,大多数农村妹子嫁到城里,虽然表面风光,但心里还是有苦楚的,因为那些男人基本上都是城里的二等货、三等货。有的是个子矮,有的是带点儿残疾,有的是长得丑,有的是没有固定工作,还有的干脆就是个病秧苗。当时,姜晓莉对邓尚峰有种一见钟情的感觉。
       他们结婚半年后,邓尚峰离开了那家公司,回家了。本来是被辞退的,婆母却说那家公司不利于尚峰的发展。此后,邓尚峰又陆陆续续地找了几家公司,每次不到两个月,又回家了。到后来,他干脆就不去找工作了,倒像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天在屋里发傻发呆。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姜晓莉终于发现邓尚峰在吃药,但那药是放在婆母房里的,她也就没怎么在意。有一天,她上班刚出门没走多远,发现忘带小灵通,赶忙返回家里,正碰上邓尚峰在吃药。当时,婆母的表情显得有点儿慌乱,赶紧把药瓶捏在手里,说是自己眼花,让儿子帮忙看看瓶上的字,看一次能吃几颗。姜晓莉是个很有心计的女子,一天在家休息时,趁婆母上街买菜还没回来,在她的房里发现了一些药瓶和药盒,有百忧
       解、速悦、客忧果等。虽然她不知道这些药是治什么病的,但是她已经知道邓尚峰病了,连工作都干不好了。当时,她只是感到有点儿忧虑,还没有想到有多严重。
       此时的姜晓莉,不单纯是为男人的病担忧,她更想弄清楚邓尚峰到底得了什么病。是受了刺激?还是遗传?她知道,从婆母口里是得不到真实答案的。她想了很久,面前的电视里播的什么,她一点儿也不知道。
       爱如铁锁链
       第二天早晨,雨过天晴,秋高气爽,给人带来一丝好心情。
       姜晓莉上午请了假,在家里作准备。为迎接父母的到来,她计划去买一张折叠床,晚上放在客厅里让父母睡。石全芳却说:“晓莉,不要去花那个钱了,你爸妈是第一次来,他们就睡我那个床,我睡沙发就行了,几天时间,对付对付就过去了。”姜晓莉说:“妈,那不委屈了你?不行不行,还是买一张床吧。”石全芳笑着说:“晓莉,就照妈说的去办,妈是一片真心,妈爱你,当然对你爸妈也一样好。”姜晓莉顿时眼睛里有点儿湿,对婆母的热情和豁达很感激,她说:“妈,我听你的。”
       中午,姜晓莉在车站接到了自己的父母,直接将他们带回了家。石全芳一口一个亲家公、亲家母,满面春风,没有一点儿对农村人的嫌弃。邓尚峰这时也很懂事,爸妈叫得很香甜。姜晓莉的母亲从背篼里拿出一样样东西,说:“亲家母,这是腊肉,这是核桃,这是花生,这是新米……”姜晓莉的父亲放下手里提着的一只大公鸡,说:“这是自家养的,土鸡。”石全芳埋怨道:“都是一家人,你们也太客气了,那么远的山路,辛苦你们了。”姜晓莉的母亲说:“亲家母,其实这一堆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你经常两百、三百地寄钱给我们,我们欠你的情呢。”石全芳说:“亲家母,快别那样说,你们养了一个好女儿,我享福呢。”
       中午的饭很丰盛,有鸡有鱼有肉。石全芳很会做吃的,木耳鸡肉汤-黄焖鱼、麻辣水煮鱼、红烧肉、粉蒸肉、回锅肉、青椒肉丝,全是很开胃的菜。姜晓莉的父母吃得乐呵呵的,一句赶一句地夸亲家母能干。一家人都在笑,就J连邓尚峰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浅笑。表面上看,这真是幸福的一家子。
       吃过午饭,姜晓莉的母亲忙着帮忙收拾碗筷,准备拿到厨房去洗。石全芳把她轻轻地拉过来,按坐在沙发里,笑着说:“亲家母,你是稀客,就给我好好坐着,我来收拾。”姜晓莉的母亲说:“我闲着,多不好意思呀。”石全芳说:“亲家母,你好好休息,还有晓莉呢。”
       姜晓莉和婆母在厨房里洗碗,两人都很愉快。姜晓莉小声说:“妈,等会儿让尚峰出去转转,就说他要去上班,我不想让我爸妈看到他在家里玩,没有工作做。”石全芳看了姜晓莉一眼,苦笑着点了点头:“好,好,晓莉,你想得周到。”姜晓莉没有再回话。她不想把自己的苦衷说给父母听,说了不但无济于事,而且只会更添烦恼。她的苦水不能吐,只能自己吞。
       石全芳走出厨房,把邓尚峰叫到一边,小声地说了几句,还用手推了他一下。邓尚峰走到姜晓莉的父母面前,说:“爸,妈,我要去上班了,就不陪你们了。”姜晓莉的母亲笑着说:“你去,你去,上班要紧。”邓尚峰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转身出门去了。姜晓莉的母亲说:“亲家母,你养了个好儿子呢,我们家晓莉跟着他享福呢。”石全芳和善地说:“多亏晓莉管着他,有没有出息倒说不上,有碗饭吃就行了。”姜晓莉的母亲询问道:“亲家母,他们结婚都两年多了,咋还没怀上娃儿呢?”石全芳一愣,但脸上立马由阴转晴,继而神秘地说:“小两口还年轻,他们的事,我们老的也不好插嘴,是不是?”姜晓莉的母亲也笑了:“那是,那是。”
       当天下午,姜晓莉陪父母和婆母石全芳一起,来到县医院。姜晓莉的父亲前些年在小煤窑挖过煤炭,随着年龄的增长,近两年老是觉得胸闷、咳嗽、气短,因此在老伴的催促下,专程来城里检查,顺便也看看女儿生活得好不好。姜晓莉的父亲经过诊断,是患了矽肺。医生说:“这病是职业病,没办法根治,只有养,保守的疗法可能活个三五年,也可能活个十多年。”姜晓莉的父亲很开通,其实在来之前他心里也有几分明白,下过煤矿的人:十有八九都有这种病,只是各有轻重的区别。姜晓莉的母亲听了医生的话,虽没有哭,但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姜晓莉说:“妈,不要紧张,那是慢性病,慢慢医就行了。”姜晓莉的父亲说:“人活百岁还不是个死,我要等我儿子上大学参加工作接了媳妇我才得走。老婆子,没啥大不了的,我干不了重活还可干轻活,日子还长着呢。”石全芳劝道:“亲家公,有了病只要心态好,就没啥大不了的。有的人本来身体好,一检查,是癌症,两三个月就死了,那都是吓死的。亲家母,经济上有困难,你言语一声,我们城里人经济上松活一些,帮一把是一把。”姜晓莉的母亲拉着石全芳的手说:“亲家母,有你这句话,我们心就暖了。”姜晓莉看着三位老人的融洽和亲近,她并没有多少高兴,反而觉得一颗心沉甸甸的,直往下坠,牵出一丝痛楚。
       姜晓莉的父亲觉得自己肺上有问题,传染不传染都令人讨厌,于是第二天上午就提出要回家。石全芳表面上热情挽留,但内心里也希望他们尽快走。姜晓莉的父母临走时,石全芳硬塞了三百块钱给姜晓莉的母亲,说:“亲家母,来不及买东西,这点儿钱,小意思,你们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姜晓莉的母亲觉得总收受石全芳的钱,心中过意不去,死活不肯要。于是,两个人推来推去。最后,姜晓莉的母亲盛情难却,只好收了。姜晓莉在一旁看着这场面,心里很不是滋味。婆母给姜家一次钱,就像多给自己上了一道绳索,她忍不住哀叹,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她不能阻止这种事,如果硬要阻止,又显得不近人情,热脸对冷屁股,几方都下不来台。
       姜晓莉不要石全芳送自己的父母去汽车站,她说她一个人去就够了。石全芳笑了笑,说:“女儿送爸爸妈妈,好说悄悄话,我就不去了。亲家公、亲家母,你们慢走了,城里随时都可以来,这里也是你们的家。”姜晓莉的母亲十分感动,眼里有了泪花,千道谢万道谢,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临上车前,姜晓莉又给了母亲五百元钱,说:“妈,给爸买点儿营养品,补补身子。今后你不能要邓尚峰妈妈的钱,我心里不安。”她母亲惊诧地问:“丫头,你说些啥话呢?你婆母心肠那么好,你说这话多不好听呀!打着灯笼都找不来的好人家,你该知足了。”姜晓莉眼里泪水晶莹,苦笑了一下:“爸,妈,你们上车吧,多多保重。”母亲说:“晓莉呀,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村里人都羡慕你呢。”
       车开走了,姜晓莉的眼泪忍不住直往下掉,心里空落落的,又酸又涩又苦,那滋味难受极了。自从到了邓家,石全芳只要求她一个月交两百元钱作为伙食费,其余的叫她自己存着,因此她手里还有点儿钱。邓尚峰没有工作,他的伙食费一直是石全芳在负担,就是买点儿衣服也没找自己的麻烦,经济上,一家人相安无事。其实,石全芳穿得很朴素,吃得也很简单,是个很节俭的人。姜晓莉
       明白,石全芳之所以那么做,主要是想笼络自己的父母,紧紧地把两家人拴到—起,归根结底是为了邓尚峰,为了她的儿子。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是谁来可怜一个有苦说不出的女人呢?
       这天夜里,姜晓莉等邓尚峰睡下后,来到婆母房里。石全芳正在织毛衣,那是给姜晓莉织的一件绒线毛衣,粉红色,很好看。石全芳见姜晓莉进来,忙着招呼说:“晓莉,坐吧,你看这矮领,喜不喜欢?”姜晓莉一下子坐在床上,看着石全芳的笑脸,带点儿怨气地说:“妈,你自私。”石全芳的笑脸一下子凝固了,她知道媳妇指的是什么,恼也不是怒也不是,心里委屈极了。为了能留住媳妇,自己在她面前,哪像个婆母,简直就像个保姆。石全芳稳了稳神,笑意重新浮上了脸,轻轻地说:“晓莉,你说妈自私,妈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你呀!你心里有话,就说出来,妈有不对的地方也好改。”姜晓莉此时心中有话口难开,她掂量着轻重,一时没有出声。
       石全芳笑着说:“晓莉,我们是母女俩,还有啥话不好说的?”姜晓莉低着头说:“妈,我想要个娃儿,儿子女儿都可以。”石全芳一下子有点儿明白了,两个眼圈顿时红了,放下手中的毛衣,哀怨地说:“晓莉,你错怪妈了,妈想抱孙子的愿望,比你还迫切呢。”姜晓莉这时也顾不得羞了,说:“妈,尚峰本来做那事就不多,每次还要戴避孕套,还说是妈说的,我不知道到底是为了啥?”石全芳轻轻地叹了一声说:“这都是为了你们好。”姜晓莉不满地说:“妈,你就是自私,我想,我们只要有个娃儿,说不定尚峰会好一些,天下哪个父母不爱小娃儿呢?”石全芳呆呆地望着姜晓莉,一时说不出话来。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石全芳缓缓地说:“晓莉,你的话好像在我心上扎了一刀,我心里痛呢。尚峰一直在吃药,你也是知道的,万一生出个宝宝不健康,你才真正把妈恨死了。妈真的是为了你们好,妈也是个苦命的人。”姜晓莉说:“尚峰只要不是遗传,我想也不会有大问题,瞎子哑巴还可生出健康宝宝呢。”石全芳浑身抖了一下,不敢再深说下去,叹了一口气,望着灯光眨了眨眼,轻声说:“晓莉,你自己拿主意吧,妈不干涉就是了。”姜晓莉没有再说话,站起身,出了婆母的房间。婆母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这时她心里一团乱麻。她想,如果再继续说下去,两个人都会不愉快。
       秋去冬来,春回大地,滨河路的花坛里,五颜六色的花正竞相开放,争奇斗艳。姜晓莉在滨河路匆匆行走的时候,一辆辆童车在她面前缓缓走过。看着一个个酣睡的婴儿,一个个咿呀学语手足乱动的幼儿,姜晓莉心里总是涌起一阵酸楚。
       半年过去了,姜晓莉身材仍然苗条,肚子里没有任何动静。石全芳暗自庆幸,尚峰的病是有遗传的,姜晓莉没有怀孕,这不是坏事。只是她不敢说出实情,怕姜晓莉一气之下离家出走,那儿子邓尚峰的后半生就无人可依靠了,这是石全芳最不愿意看到的后果。
       石全芳是个很能干很能吃苦的女人。为了给儿子多留点儿钱,她没有死守那几个退休工资过日子,而是做过很多小生意。比如,春天卖红甘蔗,夏天卖凉虾、菠萝,秋天卖哈密瓜,冬天卖油炸糕。这类小生意是打游击,只要一个背篼的家当,不用上税,小本小利,赚一个是一个。她曾想让儿子跟着自己学做小生意,可邓尚峰不干。邓尚峰虽然有严重的忧郁症,但还不是傻子。他觉得一个大男人去做这种小生意很没面子。石全芳也不好强求他。为了挣钱,她又想出了一个新主意。
       初夏的一天晚上,石全芳把姜晓莉叫到自己房里,说有事商量。两人相对而坐,石全芳却半天不好意思启齿。姜晓莉笑着说:“妈,你一向是个风风火火的人,今天怎么吞吞吐吐的了?”石全芳感到脸有点儿发烧,难为情地说:“晓莉,有个熟人给妈介绍了个老伴,各方面条件还可以,妈想……”
       姜晓莉感到有些愕然,问道:“妈,你真的想嫁人啦?二十多年都过去了,是不是我们不好,惹你生气了?”
       石全芳眨巴了几下眼睛,她不想在媳妇面前流泪,艰难地笑了笑,说:“晓莉,妈一个月只有五百块钱的退休金,小生意也不好做,我想为你和尚峰节约一点儿钱。妈近来身体不如以前了,老是胃痛,找个老伴,主要是想看一下病,对方是个退休的局长,姓王,经济,条件还可以。我过去住,就可以把退休金节约下来。另外,老王还答应每个月给我三百块钱。晓莉,你不要笑话妈是钱疯子,我真的是为你们着想。”
       姜晓莉这时心里很复杂。她说:“妈,你走了就不管我们了,尚峰有病,你就不担心啦?”
       石全芳说:“晓莉呀,我不走,尚峰就像个还在吃奶的娃儿,永远也长不大。我走后,你可以好好管教他一下,让他做点儿家务,煮煮饭洗洗衣服,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对你和他都有好处。”
       姜晓莉终于明白婆母的良苦用心,她忍不住两眼湿润了,声音低低地说:“妈,你说得也有道理,我不反对就是了。”
       石全芳从衣服里掏出领工资的折子,塞到姜晓莉手里,说:“晓莉,妈的退休工资你去领,用和存随你支配,就当我帮尚峰交生活费。”
       姜晓莉很果断地将折子还给婆母,笑着说:“还是你拿着,今后,尚峰的伙食费,我承担就是了,我们是两口子,我也有义务和责任照顾他。”
       石全芳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她轻柔地说:“晓莉,妈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妈心里清楚,妈只想补偿你,请你原谅一个做母亲的人!尚峰就交给你了,我会经常回来帮你们做点儿事的。晓莉,你是一个善良的人,妈谢谢你。”
       姜晓莉终于听到婆母的一句心里话。一句对不起,啥都不用深说了,她心里满是苦涩,一颗颗泪珠从眼里涌出来。她不愿再说话了,再说下去,自己就不好控制了,婆母已亮出心里的伤口,再恨也不能向她的伤口上撒盐。离婚是不可能的事,邓尚峰的安眠药,婆母温柔背后的强悍,自己父母的坚决反对,她只能接受现实!要怪只能怪自己心太软,太爱虚荣!农村姑娘嫁进城,当时那是多么大的诱惑呀!
       石全芳的再婚很简单。办了结婚证但没有请客,她不想张扬,怕落个老不正经的笑话,只是悄悄地离开了自己的家,住到对方家里去了。她连自己好一点儿的衣服都没带,因为她想,需要买衣服时,就由那老局长出钱买吧。至于这边的衣服,说不定她以后回来还穿得着,免得到时候又要去买,为了给儿子多攒一点儿钱,她不敢乱花一分钱。
       艳惊风流客
       姜晓莉在婆母走后,反而对邓尚峰更温情了。她耐心开导,好言相劝,二人世界倒也相安无事。邓尚峰比以前稍微勤快了一些,他虽然不愿上街买菜,但在家里煮煮饭洗洗衣服打扫屋子,也还做得过来,只是不太利索罢了。姜晓莉花了三百多块钱,给邓尚峰买了一个MP3,请人录了不少歌曲,她说:“尚峰,没事的时候听听音乐,对你有好处。”姜晓莉从不在邓尚峰面前提病的事,因为有忧郁症的人,一般都不会承认自己有病,吃药那是为了
       镇静安眠。有一段时间,邓尚峰有点儿迷上了音乐,每天都要听个两三次,喃喃自语的时间少了,好像有慢慢好转的迹象。姜晓莉认为婆母走对了,邓尚峰还真像个断了奶的孩子在慢慢长大。
       姜晓莉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在家没有一种压抑感,上班的时候也常常是面带笑容。
       酒楼里经常举办婚宴、生日宴,主持人是必不可少的,为了活跃气氛,且多半是女主持人。姜晓莉性格比较外向,又是个有心人,每当主持人在主持宴会的时候,她手上的活儿没停,耳朵却在听,久而久之,她也摸到了一点儿门道,记住了一些常用的话语和程序。她很羡慕女主持人,有风度有口才歌也唱得好,只是恨自己没机会。她想,要是自己上台,也不会怯场。对那些适合婚宴、生日宴的歌曲,她特别上心,十遍二十遍地听,居然记住了十多首。
       有一次,酒楼里包了一场婚宴,前一天约定了的一个女主持人因为不小心扭了脚,来不了。老板娘何岚忙着又联系了几个人,可她们都有主持的任务,到不了场。何岚十分着急。这时,姜晓莉走上前去,小声说:“何姐,我去试试,你看行不行?”何岚惊异地问:“晓莉,你能行吗?这不是开玩笑的。”姜晓莉自信地说:“何姐,我要是没有准备,也不敢说这话。”何岚说:“好,好吧,胆子是练大的,不是吓大的,不要紧张。”姜晓莉笑着说:“何姐,我不会丢你的脸的。”
       那天的婚宴上,姜晓莉脱下了自己的工作套裙,换上了何岚曾经穿过的一件旗袍。巧的是,姜晓莉和何岚身材差不多,她一穿上旗袍,气质一下子就出来了。何岚惊叫了一声:“妹子,神了,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漂亮,像我年轻那会儿。上台大胆些,出点儿小差错何姐也不会怪你。”姜晓莉笑了笑,说:“何姐,你放心,我会表现得很好的。”
       姜晓莉一上台,反倒不紧张了,脸上笑容可掬,浑身充满青春活力。婚礼中的一套程序,她主持得井井有条。她的一举一动,很有亲和力,加上她姣好的容貌,以及旗袍下裹着的苗条而丰满的身材,给人留下很好的印象。她的歌声虽然说不上十分婉转优美,但也还中听。这次婚礼,她主持得还比较成功,真是让何岚喜出望外。
       婚宴结束后,何岚很高兴,对姜晓莉说:“晓莉呀,看不出你还有这个才能,何姐要好好培养你。今后,你除了做领班以外,还兼做酒楼的主持人。”
       县地税局离“临江仙”酒楼很近,副局长常青山与何岚关系很好,一遇公家请客,或是局里开会聚餐,一般都选择她的酒楼。常青山是个很活跃的人物,四十岁出头,身高一米七八,不胖也不瘦,虽算不上俊男,但脸庞有棱有角,五官端正,很受女人的青睐。他性格外向豁达,说话风趣,荤的素的龙门阵张口就来,常常逗得周围的人哄堂大笑。他是局里的二把手,与局长关系非常好,是接班的对象。他是酒楼的常客,姜晓莉当然认识他,但见面也只是笑一笑,并没有深交。实际上,常青山早就在注意她了,他从何岚那里不经意地打听过,知道这位与众不同的领班叫姜晓莉。而原本是农村妹子的姜晓莉,进城后经过几年的打磨,早就不像农村人了,气质跟城里女子无异。她虽然结了婚,但没生小孩,面容细嫩娇俏,身材依然三围突出,是个人见人爱的美人坯子,自然就引起了常青山的关注。
       春节前,地税局在“临江仙”酒楼吃团年饭。宴后,又开了一个联欢会。常青山是主持人,他还有一个上得台面的歌喉,是联欢会的台柱子。局里各科室的俊男靓女一个个登台唱歌,气氛十分活跃。何岚和一帮服务员也在一旁观看,起劲地拍手。姜晓莉站得远,她想听听城里人唱歌的味道,顺便学点儿真经。
       常青山突然手执话筒,朗声说:“地税局的小弟小妹们,你们可以暂时休息一下,下面请‘临江仙’著名女主持人姜晓莉小姐上台为大家助兴。何老板,老弟没请示你就请嘉宾,不会在意吧?”何岚笑着说:“承蒙你们看得起,晓莉,上台吧,公私合营搞联欢凑个热闹。”
       姜晓莉在大家的催促中上了台,由于紧张,脸颊红得像苹果,更加妩媚动人。常青山小声说:“晓莉,原谅我将了你一军,我很想和你一起唱支歌,你的主持很优秀,我看过几回,永生难忘,放开一点儿,大家乐一乐。”姜晓莉轻声说:“常局长,你点吧,我跟着你唱。”
       常青山和姜晓莉一口气唱了三支歌,先是《纤夫的爱》,后是《过河》,然后是《为了谁》,都是男女对唱的情歌。常青山是歌坛熟客,自然不怯场,姜晓莉虽然开始有点儿紧张,但一开口唱起来,也就少了拘谨。两人不时脸对脸眼对眼,唱得很投入,赢得一遍又一遍掌声。姜晓莉明白,人家主要是为常青山捧场,自己只是小小的配角。
       那次登台唱歌之后,姜晓莉并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她读懂了很多男人眼光里的意思,但她是一个比较传统的女子,她的根在农村,而且她很看不起那些落入风尘的农村姐妹,认为人可以低微,但不能下贱。她不想成为一个受人指责的风骚女子。
       春节后,何岚把常青山的手机号码告诉姜晓莉,叫她去找一下他,看能不能把来年的营业税调低一点儿。姜晓莉拨通了常青山的手机,常青山一听到她的声音,很激动地说:“你是小姜!天籁之音呀!我在局里,恭候你的到来,不见不散。”姜晓莉听到对方的声音有点儿发抖和迫不及待,她心里有点儿发憷,只说了一句:“我马上就来。”
       姜晓莉来到常青山的办公室,看到的是一张微微发红的笑脸,一双闪光的眼睛。在他的热情招呼下,姜晓莉很矜持地坐在沙发上,友善地笑了一下。常青山亲自给姜晓莉泡了一杯热茶,说:“小姜,哦,晓莉,你说,只要是你的事,常哥百分之百照办。”姜晓莉听他自称“常哥”,心里更慌了,只是按何岚的话说了一下减税的事。常青山笑得更灿烂了,爽快地说:“小事一桩,常哥马上就可以吩咐下面的人去办。”姜晓莉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站起身,做出要走的架势。常青山急忙站起来说:“晓莉,能不能把你的手机号码留给我。”姜晓莉说:“你有何老板的号码……我的就用不着了。”常青山笑着说:“晓莉,常哥没有坏心眼,留下你的手机号,我可以直接向你订餐,还可以拉一些单位到酒楼来,经过你的手,就是你的业绩了,何乐而不为呢?”姜晓莉不好推脱,只好说了自己的小灵通号码,常青山飞快地在本子上记下了。姜晓莉走的时候,常青山把她送到门边,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说了一句:“慢走,晓莉,今后不管大事小事需要帮忙,尽管找常哥。”
       姜晓莉走出地税局的大门,心里还在咚咚直跳。其实,她对常青山还是有一点儿好感,既有风度又很幽默,还有地位,十分令人羡慕。但是,她又想到另一层,现在当官的有钱的人找情妇养二奶的事太多了,善始善终的很少,多半受伤害的还是女人。她并不贪图荣华富贵,她只想有一个健健康康的男人,一个能养家糊口过日子的丈夫,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她一想到这方面,心里又暗淡了,现在的家只是一个供她栖身的客栈,将来怎么样她不敢去想,
       也没有勇气去想。
       后来,常青山给她打过几次电话,约她出去吃饭,但每次都被她婉言推脱了。他还给她发过短信,写了几句问候的话,她也不回。再后来,偶尔两个人见了面,只是相互很客气很有礼貌地说几句话。一次深情的对唱并没有引来风流韵事,因为姜晓莉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上贼船。船好上,人难下,急浪险滩,弄不好就船毁人亡,对于这一点,她十分清楚。
       石全芳经常回家来看看,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她放不下这个家,尤其不放心儿子邓尚峰。她觉得她离开家的这半年多来,儿子的性格好像开朗了一些,问他话时,回答不再是两三个字,而是一句或两句话,有时脸上还有点儿笑容。石全芳很感激姜晓莉,每次回家都奉承她夸奖她。姜晓莉对婆母的感情很复杂,有怨恨有同情也有几分感激。石全芳像老黄牛一样忙碌着维系这个家。她每月都要回来替他们洗一次被子床单,彻底打扫一下屋子。特别是春节前,灌香肠熏腊肉全是她一个人包办,从不叫苦叫累,而且用的钱全是她自己拿出来的。不过,姜晓莉觉得婆母比以前老了一些,瘦了一些,有时做着活儿时,会停下来去按自己的腹部。姜晓莉问:“妈,你是不是病了?”石全芳笑着说:“人老了,爱胃痛,年岁不饶人啦。”姜晓莉听了也就没在意。
       大半年过去了,姜晓莉仍然没有怀孕。邓尚峰由于长期吃镇静药和抗忧郁症的药,对男女之间的那点儿事很漠然,很少主动要求,反倒是姜晓莉要积极一些。一般年轻夫妇,一周两次干那个事是很普遍的,但邓尚峰像个月刊发行人,偶尔发行个半月刊也是敷衍了事,这让姜晓莉很不高兴。姜晓莉每次向邓尚峰说起要娃儿的事,他也同意,也有几分高兴,可惜就是临阵疲软,力不从心。作为男人,作为忧郁症患者,他大多数时候还是清醒的,在男女这事上,他很自卑。姜晓莉自从和邓尚峰结婚后,从没有过热火朝天的过程。久而久之,她仍像没有完全开发的处女地,成了冻土地带,只有想生娃儿的念头,支持她主动去做男女之事。她渴望当一个母亲。
       姜晓莉本想带着邓尚峰到医院去做一次生育检查,但她最终没有说出来。她认为邓尚峰在她面前本来就是萎萎缩缩的人,如果一旦检查出来是他的问题,反倒会加重他的病情,无异于雪上加霜。她很聪明也很理智,从不毛毛糙糙做事,她也觉得自己知识有限,对生育方面的问题弄得不大清楚,需要去找医生。
       一天下午,姜晓莉趁酒楼生意不忙的时候,请了半天假,到医院去做了一次妇科检查。经过医生的一番询问、检查,结果是一切正常,她具有生育能力。姜晓莉心里暗暗高兴。
       忍辱出下策
       石全芳再嫁后,过得并不幸福。
       这半年,对于那位丧偶已经三年的老局长来说,现在有石全芳照顾他的生活,陪他睡觉,而且还小他十多岁,心中自然很高兴。老局长有两儿一女,早已成家立业。刚开始,每到双休日,三家人都回家团聚,老局长很乐意享受天伦之乐,但却苦了石全芳。那两天,石全芳买菜做饭洗碗,常常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却没人帮她的忙。子女们吃了饭只是忙于打麻将,没人关心她的苦和累,偶尔只有老局长夸她几句能干。后来,老局长的经济也感到有点儿力不从心了,他虽然每月退休金有一千多块,但管了石全芳的吃穿用,另外还要给她三百块钱,加上一个月四个双休日的开销,老局长也就成了“月光族”。半年后,石全芳说自己年龄大了,子女们每个星期都回来吃两天,她累得受不了,提出逢节日才让他们回来吃饭。老局长有点儿不情愿地答应了,没人买菜煮饭,这天伦之乐咋还乐得起来呢?
       老局长的子女们也不高兴了,常在老爸面前吹耳边风,说这个石姨太懒,只知道享受,不管别人的感受。当他们听说老爸每个月还要另外给石姨三百块钱时,就更加愤怒了,啥话难听就拣啥话说,弄得老局长左右为难。 石全芳再婚一年后,夏天的一个晚上,老局长对他说:“全芳,跟你商量一下,是不是每个月的那三百块钱就不给你了,反正你也有退休工资,大家都将就一点儿。”石全芳一听,一下子也来气了,她说:“这一年多来,我哪是你的老伴?其实就是一个佣人、老妈子,还要陪你睡觉!我付出了就应该有回报。”老局长说:“经济上我也有点儿力不从心,你的吃穿用我还是管到底,从下个月起,你另外的那三百块钱,我就不给了,请你也体谅我一下。”石全芳冷冷地说:“你说不给就不给,我可以说走就走!你和你的子女不把我当人,我还不想干了呢。”老局长立马也火了:“随你的便,自从你进了我家,我和子女们都疏远了,你是个丧门星。”石全芳怒气冲冲地回骂:“你是个老不死的,你混账……”
       石全芳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当天夜里便和老局长分床而卧,第二天上午就办了离婚手续,结束了自己一年多一点儿的再婚生活。
       当天晚上,姜晓莉回家的时候,看见石全芳正在厨房里忙碌,她招呼道:“妈,你回来了,看把你忙的,我来吧。”石全芳苦笑了一下:“妈回来了,不走了。”姜晓莉惊诧地问:“你们吵架啦?”石全芳气呼呼地说:“快刀斩乱麻,离婚了。唉,晓莉,你欢不欢迎妈回来?”姜晓莉乖巧地一笑:“妈,你说哪里去了,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晚饭一家人吃得很沉闷,石全芳不愿当着儿子的面细说原委,怕又刺激到他。姜晓莉也很知趣,在桌上没有多问,她猜婆母正烦着呢,问这事犹如火上浇油。邓尚峰是个木人,天塌地陷他都是那种不在乎的样子,下午他妈回家后向他简单地解释了一下,他也只是嗯了两声就没了下文。
       夜里,石全芳把姜晓莉叫到自己房里,向她讲述了自己离婚的经过,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她说:“晓莉,这些话我只有当着你的面说说,尚峰这娃儿,啥也不懂。晓莉,原谅妈的过错,妈嫁人也是为了你们,想给你们多存一点儿钱,妈还活得了几年?你们的路还长着呢。”姜晓莉说:“妈,回来就好了,我理解你的苦处。”石全芳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女人再婚,十个有九个都是当佣人,我算看透了,再也不想嫁人了,还是原配好哇。尚峰虽然有点儿病,没有工作,但他不打你不骂你,还可以帮忙做点儿家务,总比养个瘫痪病人强吧,总比得癌症的人好一点儿吧……”姜晓莉顿时两眼泛红,一下子打断了婆母的话:“妈,不要说了,这都是命,是命就要认。”其实她心里在恨呢,跟一个木头人生活在一起,还不如跟—个缺手少腿的残疾人呢。今后老了怎么办?养老的钱从哪里来?这些话她不敢说,也不敢想以后的事。
       姜晓莉不愿意再说下去,她和婆母的和谐是表面,说话常常是适可而止。她站起身来说:“妈,快到十一点了,你该休息了。”石全芳忽然问道:“晓莉,你还没怀上吧?”姜晓莉苦涩地二笑:“我检查过了,身体没有问题,只是尚峰没去,我不敢带他去检查,怕伤他的自尊心。”石全芳“哦”了一声,没发表意见,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也休息去吧,一家人又团圆了,这日子该咋过还是咋过。晓莉,你想得周到,
       妈谢谢你。”
       当石全芳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她哭了,没有声音,只有满脸的泪水。她哭自己的命运,哭儿子的不争气,她很少这么痛痛快快地哭过。女人的哭也是一种发泄,哭过了,心情会好一些。她的哭还有一个忧虑,那就是自己的身体,由于再婚一年的劳累,她感到胸腹部的疼痛加剧了。她不愿去医院检查,她还有很多事要操心,有些人不检查活得好好的,结果一检查真查出毛病,没过多久就死了,那是吓死的。她想,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吧。
       过了几天,石全芳百般劝说儿子到医院去检查一下,还说这事不要跟姜晓莉说。邓尚峰拗不过母亲,只好跟着母亲去了医院。邓尚峰本来性欲不强,提取精子费了不少时间,弄得他疲惫不堪,无地自容,羞愧难当,要不是母亲一次次哀求,他决不会干这种自认为是龌龊的事。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石全芳支走儿子,单独与医生商谈。医生说,邓尚峰的精子百分之七十都是死的,剩下的生命力也不强,结论是生育有困难。石全芳两眼含着泪水,向医生简要地述说了儿子的情况,还奉上一百块钱,恳求医生另外出个诊断证明,还说明绝不会找医生的麻烦。医生除了无奈,还有一份同情,只好在开出正常诊断结果之后,又开了一张无效力的诊断书,一并交给石全芳,很谨慎地说:“我只认第一张。”石全芳千恩万谢地点了点头,拿着两份诊断书走了。
       走出医院,石全芳将假诊断书递给邓尚峰看,高兴地说:“儿子,你没有问题。你千万不要跟晓莉说,免得伤她的自尊心,你这辈子找到晓莉,是你的福气。”邓尚峰木然地说:“我这个样子,生不生娃儿都无所谓,我这辈子反正是怀才不遇了,生不如死。”石全芳劝慰说:“儿子,你还不到三十,有的是机会,不要说啥死不死的,听妈的话,啊。”邓尚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在想,有很多机会明明是发生在眼前的,咋就像梦一样飘走了。他不明白,那是幻觉。
       一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姜晓莉正准备进房睡觉,石全芳叫住了她:“晓莉,妈有话对你说。”姜晓莉脚跟脚地进了婆母的房,石全芳随后将门关上,很温情地说:“晓莉,你坐吧,妈跟你说点儿悄悄话,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心里话。”姜晓莉不解地望着婆母。石全芳讲了陪邓尚峰到医院检查的情况,说了真实的诊断结果,也说了儿子不知情。姜晓莉没有出声,但是忍不住泪水扑簌簌直往下掉,她想知道也怕知道的结果终于从婆母口里说出来了,她如释重负,但又悲从心来。想当母亲的愿望彻底落空了,她又能说些什么呢?
       石全芳见姜晓莉哭了,她也抑制不住情绪,用右手抹了几下眼睛,艰难地说:“晓莉,妈今天晚上不是主要说这个事。”
       姜晓莉伤感地说:“妈,啥事也不要说了,命该这个样子:我也就死了心了。”
       石全芳试探着说:“晓莉,天无绝人之路,办法还是有的,只是……妈不好意思开口。”
       姜晓莉淡淡地笑了笑:“说吧,我承受得起。”
       石全芳欲言又止,最终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晓莉,你看,能不能找个合适的男人,帮个忙,只要怀上了,就和那人一刀两断……晓莉,这话从妈嘴里说出来,你不要认为妈疯了,妈是为你着想,妈说得不对,妈自己打自己的耳光。”说完,石全芳竟真的动手打起自己的耳光来。
       姜晓莉听到这话,又看到婆母的举动,顿时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好像是在听别人讲传奇故事。她羞愤地说:“妈,你是不是在试探我?我不是一个风流的女人,我坚决不做那种事。”
       石全芳一下子急了,她说:“晓莉,妈说的是心里话,要是有半句假话,遭天打五雷轰!这事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万万不能对外人说。”
       姜晓莉的心一下子乱了,望着石全芳略显焦急的脸,她吞吞吐吐地说:“妈,这事,我想都不敢想,我真的不敢做那种事。”
       石全芳坚定地说:“晓莉,有妈作主,只要你不假戏真作,妈为你保密!你想生个娃儿,妈也想早点儿抱个孙子呢。”
       姜晓莉站起来说:“妈,这事太严重了,我想想。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过去了。”
       石全芳动情地说:“晓莉,妈不是害你,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妈不逼你,等你想通了再说。”
       姜晓莉失魂落魄地走出婆母的房间,她大脑里一片空白,人也是轻飘飘的,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当天深夜,姜晓莉无法入睡,本来她不想这个事,可眼前偏偏总晃动着一个个人影,有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有牵着孩子上公园的年轻父母,还有滨河路上奶着婴儿的漂亮妈妈…---,不知不觉中,一些她认识的熟悉的男子一个个在她眼前出现,亮相最多的就是地税局的副局长常青山。他那高高的身材,端正的五官,幽默的谈吐,潇洒的风度,还有那挑逗渴望的眼神,真是太诱人了。她企盼生出一个健康活泼可爱的娃儿,长大了像常青山一样有男子汉气魄。思绪像一团乱麻,越理越乱,乱得缠住了她的身子,她忍不住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
       两个月之后,石全芳悄悄地问姜晓莉:“晓莉,找没找到合适的人?妈很关心。”姜晓莉平淡地说:“妈,你不要问了,我做不来那样的事,那不是毁了我吗?”石全芳道:“晓莉,傻丫头,你不想当妈妈啦?唉,当婆母的人说这种事,那该要有多厚的脸皮呀!要不是为了有个儿女给你们养老,打死我也不敢说这种话。你不是说过妈自私吗?妈现在给你指条路,你又不走。唉,妈不逼你,再找找吧,这事,只要时间赶巧,有一两次就可以成功了。”姜晓莉没有说话,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她心里在挣扎在翻滚。
       八月十五中秋节,常青山又发来一条短信,上面写着:“晓莉,祝你中秋快乐,以诗为贺:中秋月儿圆,好事梦难圆。痴心如荒园,有情伊甸园。常哥。”姜晓莉收到这条短信,忍不住偷偷笑了,诗不诗,歌不歌,说是个顺口溜还差不多。此前,常青山几乎每到一个节日都要给她发短信,有时是诗,有时就是几句祝福问候的话。姜晓莉每次收到短信,都没有回,她怕惹火烧身。这条中秋短信有点儿迫不及待,也有点儿张牙舞爪,但此时的姜晓莉没有动肝火,反而笑了起来,第一次鬼使神差地回了两个字:坏人。俗话说,十个痴女子,九个怕癞皮汉。姜晓莉此时此刻在常青山的死缠烂打下有点儿动了春心,有了试一试的念头。
       姜晓莉和常青山第一次约会是在一个叫“天上人间”的茶楼。雅间灯光柔和,茶几上有几样干果、小吃,两人面前各放着一杯菊花茶,是姜晓莉要的。常青山说,他也爱喝菊花茶,清香可口。常青山虽是情场中人,但这时还是显得有点儿紧张,因为他知道姜晓莉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上床的女人,需要温度和时机。姜晓莉第一次和一个自己心仪已久的男人坐在一起,脸上也有点儿难堪,浮起了两团桃红。
       常青山两眼闪光,略显激动地说:“晓莉,谢谢你接受我的邀请,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说说话。你的漂亮,你的气质,让我崇拜,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一个男人不爱美,那就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了。”
       
       姜晓莉听到这些话,虚荣心得到了一点儿满足,她笑了笑说:“常局长,我一个打工妹,没啥值得你崇拜的。说实话,我也很佩服你。”
       常青山说:“晓莉,不要叫我常局长,叫我常哥。现在好多老板,都是从打工妹打工仔做起来的,你有那个气质,常哥可以帮你。”
       姜晓莉略带羞涩,又带点儿伤感的表情说:“常哥,你过奖了,我不是那块料。”
       常青山关心地说:“晓莉,有时我也注意到你的眼光里有一种忧郁,一种动人的忧郁。你到底有什么为难的事,说给常哥听听,要是我能帮上忙,就是莫大的荣幸了。”
       姜晓莉不卑不亢地说:“我过得很好。”
       常青山微笑着说:“我听说,你先生没有工作,你结婚几年了还没有孩子,是不是有啥难言之隐?常哥是真心想帮你。”
       姜晓莉平静地说:“常哥,你了解得很仔细,用心良苦哇。我先生是个聪明人,该出手时才出手,孩子的问题,我们还年轻,晚几年要又有啥不好呢?”
       常青山一时有点儿语塞,连忙说:“那是,那是。”
       两人的谈话很平常,不冷不热,也没有出格的举动,分手时也只是简单地握了握手。两人走出茶楼,常青山想送送她,姜晓莉却说:“我们还是各走各的,免得引起误会。”常青山乞求说:“晓莉,社会上酒肉朋友多,红颜知己少,希望你多给我见面的机会,听你摆摆龙门阵。”姜晓莉轻轻地摆了摆手,微微笑了笑说:“下次的事下次再说吧,拜拜。”
       过了三天,常青山又给姜晓莉打电话约会,被姜晓莉借故推脱了。一连三次,姜晓莉都婉言谢绝了,心想,招之即来那是“小姐”的生意,自己虽不是高傲的公主,但也是良家妇女,你想好色,就让你多流几次口水吧。美梦难成真
       九月下旬双休日前,常青山约姜晓莉去光雾山看红叶,说有专车接送。他一连给姜晓莉打了四次电话,姜晓莉终于同意了。光雾山地处川陕交界处的米仓山,那里深秋的红叶远近闻名,是近几年来川陕两地著名的旅游胜地,观者如潮。姜晓莉其实也很想去看看,从小到大,她没出过远门,再一想到婆母“交代的事”,心想这次是个难得的好机会。何况把常青山的胃口也吊得差不多了,是该实施自己计划的时候了。借种的对象,还有谁比常青山更合适呢?
       星期五的上午,姜晓莉借故请了假,如约来到西门外。她穿着一身短衣套裙,显得十分青春亮丽。正张望的时候,一辆北京牌越野车轻轻停在她的身旁。随着车门打开,穿着一身阿迪达斯运动装的常青山兴奋地招呼道:“晓莉,上车吧,我已经等了十多分钟了。”姜晓莉上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回头望了一下,问道:“只有我们两个人?”常青山暧昧地笑了笑说:“二人世界不好吗?”姜晓莉又问:“这车是不是你们局里的?”常青山说:“借朋友的,局里的车我可以开,但不想太张扬:也不想让人知道。”姜晓莉笑了笑说:“常哥,你开车有没有把握?”常青山一边开车一边说:“晓莉,你放心,我有六年驾龄了,从来没出过事。何况有美人相伴,精神百倍,开得会更好。”姜晓莉说:“常哥,说话规矩点儿。”常青山扭头深情地望着姜晓莉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是不是?”姜晓莉瞪了他一眼,很有分寸地笑了笑说:“你是个坏人。”
       下午三点钟左右,他们来到了光雾山景区。景区方圆上百公里,有桃园、大坝、十八月潭、焦家河、石笋峰等景点,美不胜收,让人叹为观止。
       常青山的车走走停停,他已经来这里看过两次红叶,知道哪里最好看。每次下车时,姜晓莉都要大呼小叫地惊叹两句:“太美了,人间仙境。”姜晓莉虽是农村出来的姑娘,看惯了青山,戏耍过碧水,抚摸过绿叶,但对眼前深山里金秋红叶魔幻般的色彩,也难免像一个天真的小丫头,又跳又唱又喊。
       常青山为姜晓莉拍了很多张相片。后来,常青山要求与姜晓莉照几张合影,但被婉拒了。姜晓莉并没有被感情冲昏头脑,她不想留下两人在一起的任何把柄,她不愿被人俘虏。她知道当二奶和情人往往没有好下场,最后受伤的只有女人,她很理智也很清醒。
       天黑之前,常青山的车开到了桃园,他们下车来到档次最高的桃园宾馆。常青山叫姜晓莉在大厅的沙发上休息,他去登记住宿。当时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看来住宿十分紧张。不一会儿,常青山过来了,对姜晓莉说:“我本来想登记两个标准间,没有了,只剩下一个豪华套间,一千二,没办法,我就自作主张订下了。”姜晓莉故作平淡地说:“你睡外面我睡里面,只有将就一晚上了,两眼一抹黑,啥人也认不得,只要不碰上熟人就行了。”常青山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心里说,天助我也。
       晚上,他们在餐厅里的一个角落里,低着头匆匆吃了晚饭,也没有上街去玩,就直接上楼进了套房。套房的外面是一个会客室,摆着两套沙发和茶几,里面只有一张双人床,还有浴室。常青山说:“晓莉,你先休息,我出去买点儿水果。”过了十多分钟,常青山回来了,提了一大包梨子、苹果、猕猴桃、瓜子、花生、饮料,一一堆放在茶几上。姜晓莉看到常青山浑身都在微微发抖,她明白那是男人的激动,她笑着说:“常哥,今天夜里,你要当个坐怀不乱的男人,少来歪心眼。”常青山扑通一声跪在姜晓莉面前,语无伦次地说:“晓……莉,我……我快疯了,你……你救救我,我给你当牛作马也愿意。”见此情景,姜晓莉想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借种,于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悲凉地说:“起来吧,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的阴谋诡计得逞了。”常青山站了起来,热泪长流,扑过去一把抱住姜晓莉,开始了一阵惊心动魄的热吻。
       那是一个疯狂的夜晚。姜晓莉虽然是结了婚的女人,但她很年轻,还没有生过孩子,身材一点儿没变形,饱满坚挺的乳房,细腻如雪的肌肤,让常青山欣喜若狂。常青山吻遍了姜晓莉的全身,温柔的抚摸,喃喃的赞美,让姜晓莉头晕目眩,如坠雾里云中。但常青山在剧烈动作之前,却带上了避孕套,这是他的行为准则,也是雷打不动的习惯。
       风暴过后,得到满足的常青山呼呼入睡了,姜晓莉却在一旁偷偷地流泪。有悔恨自责,有羞涩惊异,心情极为复杂。刚才,她情不自禁地呻吟,而且还叫出了声,这是以前和邓尚峰同房时从没有出现过的现象。作为女人,她第一次享受到了快感,还有情不自禁的冲动,她并不很明白这是为什么,唯一印在脑海里的就是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快活。她失眠了,那令人浑身痉挛的热吻和坚挺的进入使她刻骨铭心,但也给她带来一丝恐惧,我这是堕落呀!姜晓莉在冷静下来的时候,不停地责备自己,也在警告自己,不要陷得太深。男人需要你时,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但有几分是真心呢?
       光雾山之旅虽然结束了,但姜晓莉和常青山之间却没有画上句号,两人的偷情还在继续。姜晓莉虽然在挣扎在抵抗,但是,每当她和常青山又一次相逢的时候,便常常忘记了自己最初的使命,有时还沉浸在女人快乐的体验
       中。那种体验是自己的丈夫带不来的,只有身强力壮花样翻新的常青山才能给自己带来的妙不可言的快乐。她常常诅咒自己的堕落,但有时又情不自禁地听从常青山带着哭腔的召唤,隔三岔五地前去幽会。人的意志有时是薄弱的,思想是矛盾的,姜晓莉觉得自己已陷入困境,不能自拔,她在灵与肉的煎熬中挣扎。
       自从姜晓莉看红叶回来后,她一直很小心谨慎地观察石全芳的脸色。石全芳心里也很明白,她依然对媳妇很温柔很热情,两个月后的一天夜里,石全芳终于忍不住了,把姜晓莉叫到自己房里,小心地问道:“晓莉,怀上了吗?”姜晓莉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低着头说:“没有响动,也许是时间不对。”石全芳说:“晓莉,我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各方面条件还不错,你要速战速决,千万不要上花心男人的当,男人没几个有好心。”姜晓莉说:“妈,你不出这主意,我也不敢去做。”石全芳说:“我只要结果,妈希望你快刀斩乱麻,早点儿了结这事。要是拖久了传出去,连妈的老脸都丢尽了。晓莉,千万不要糊涂啊。”姜晓莉说:“妈,我知道,我不会任人耍的,你放心。”
       又一个月过去了,姜晓莉还在和常青山偷偷见面,并没有收手的迹象。石全芳虽然没有再问过姜晓莉,但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常常无中生有地说些没头没脑的话,这些话只有姜晓莉听得懂,她不敢回嘴,如坐针毡,心里也怪不好受。邓尚峰仍然像个木人,啥也不知道,只有白日梦和幻觉里的一些东西才能引起他的一阵傻笑,让姜晓莉十分心酸。男人与男人真是差别太大了,继续跟邓尚峰生活,今后还有啥希望呢?她又一次生出离开这个家的念头:要是常青山愿意离了婚娶我,我会不会拒绝呢?
       一天上午,姜晓莉破天荒地主动给常青山打电话,约他晚上见面。常青山受宠若惊,满口答应,还说了几句肉麻的情话。这一天,是姜晓莉例假过后的第七天,她略有一些生育知识,算到正是自己排卵的时候,她不能错过这次机会。她有两个打算:一是怀上娃儿后,可以和常青山摊牌,逼他离婚和自己结婚,这是上上签;二是常青山如果是假情假意,她怀上娃儿后就可以和他一刀两断,也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她天真地渴望第一种结果,她觉得常青山现在已经离不开她了,她一定要他作出抉择。
       那天晚上,两人又到宾馆开了房。常青山刚一进屋就抱着姜晓莉一顿乱啃,手忙脚乱地替姜晓莉解衣服。姜晓莉第一次露出少有的笑容,嗔怪地说:“你猴急啥,先去洗澡,要讲卫生。”常青山讨好地点了点头:“好,好,亲爱的。”常青山在浴室里匆匆地冲了一下,就急不可耐地走了出来,一丝不挂地向着姜晓莉傻笑。姜晓莉向他抛了一个媚眼,然后也走进了浴室。她洗得很仔细,久久没有出来。常青山在外面呼叫了几次“亲爱的”,姜晓莉仍没有响动,只听见哗哗的流水声。其实,姜晓莉正在里面进行着内心的挣扎。她想,今晚不管如何,总要有个了断。常青山在浴室外走来走去,像一头发情的公牛。
       姜晓莉终于从浴室里出来了。她穿着一件透明的睡衣,一头黑黑的披肩长发在双肩后轻摇,高挺饱满的乳房,细细的腰身,长长的玉腿,动人心弦。常青山看呆了,口里喃喃地说:“晓莉,你太美了,美得叫男人神魂颠倒。”继而,他又如饿狼扑食一样,向姜晓莉冲过去……
       疯狂中,常青山又照例拿起床头的公文包,掏出一个避孕套。这时,姜晓莉从床上坐起来,略显生气地说:“我讨厌那玩意儿,丢掉,我看到它就像看到你的脸上戴了个假面具,我说过你多少次了,你总是不听。”常青山嘻皮笑脸地说:“晓莉,我还不是为了你的安全,戴着它,放心。”姜晓莉命令说:“今天晚上就是不准戴,你不听话,就离我远点儿。”常青山愕然问道:“晓莉,你今天咋啦?不要生气嘛。”姜晓莉气鼓鼓地说:“我说不准戴就不准戴,你们这些男人都是虚情假意,自私,骗子,我看透了。”常青山讨好地说:“晓莉,刚才还好好的,咋一下子就怒发冲冠了?”
       姜晓莉嗔怒地说:“我今天晚上就是不准你戴那玩意儿,打雷下雨我都要,我要好好享受享受。”常青山红着脸说:“晓莉,我那样做了,有了后果,你要后悔的。”姜晓莉坚定地说:“我不后悔,我不怕,我想怀个小青山。”常青山胆怯了,他不敢那样做。他哀求着说:“晓莉,那样做,对我们两人都不好,你冷静一下。”
       姜晓莉扯过薄薄的被子,盖住自己的半截身子,只露出两个鼓鼓的乳房,瞪着眼说:“常青山,我俩到底是啥关系?”常青山一时语塞,他没想到姜晓莉突然提这个让人不好解释的问题,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爱你,崇……崇拜你呀。”姜晓莉笑了笑说:“那就丢了那玩意儿,快点上来,好好享受享受吧。”常青山是个情场老手,再是欲火中烧也不忘“安全”二字:一是怕给女方造成后果,遗患无穷;二是为了自己的健康,怕患上什么病。他很委屈地说:“晓莉,不要头脑发晕,我是为了保护你呀!你硬要我那样做,我只有暂时忍一忍,等你清醒以后再说。”姜晓莉柔情万种地说:“青山,我们不能老是这样偷偷摸摸的,你总要给我一点儿名分呀!”常青山心里抖了一下,愁容满面地说:“晓莉,我知道我欠你很多,给你钱,你不要,给你买东西,你也不要,你到底想要啥呀?”姜晓莉娇羞一笑,说:“我只想当你的夫人,我们两个都离婚,今后做个长久夫妻,夜夜狂欢。”
       常青山听到这话,脸一下子白了,苦笑着说:“这……这事儿,急不得。”他不敢答应,也不敢一口回绝。他从公文包里掏出香烟,点燃,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吞云吐雾。他脑子里乱极了,搅成了一锅粥。关于离婚的事,他连想都不敢想,想离也离不了。他的夫人叫陈鸿燕,是县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他能当上副局长,其中夫人有一大半功劳。陈鸿燕是个女强人,当年她主要是看上了常青山的一表人才。婚后,他们有了—个聪明可爱的儿子,一家人过着非常甜蜜的日子。陈鸿燕三十五岁的时候,得了宫外孕,由于工作忙,直到输卵管破裂大出血才紧急送往医院。后来,她的命虽然保住了,但不幸的是子宫作了全切除,两个卵巢也取了。刚开始,陈鸿燕还暗自庆幸,认为今后没有怀孕的后顾之忧了,可以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但是另一个难以启齿的后果却让她十分烦恼。动了手术之后,陈鸿燕每次和丈夫过性生活,都感到十分痛苦。女性的特征没有了,性生活像受酷刑一样让她无法忍受,最后只好完全中止了。丈夫常青山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无性的生活也让他痛苦万分,很多时候都是自己解决问题。常青山好几次夜里跪在陈鸿燕面前,痛哭流涕,诉说自己精神和身体上的痛苦。陈鸿燕也哭了,她说,这后果还不是你带给我的,要怪首先就要怪你。常青山自知理亏,也不敢埋怨,只有哭,哭得让陈鸿燕揪心。后来,陈鸿燕无奈地放话了,同意常青山偶尔在外面找个性伙伴。但她有三条禁令:一是不准去找“小姐”,二是不准去找漂亮的女人,三是不准破坏现有的家庭。作为—个女人,—个领导干部,竟然同意丈夫出轨,这也是可悲可冷的无
       奈决定。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如此隐秘之事,是不会让外人知道的。常青山爱妻子爱儿子,他从来没想过要离婚,妻子的宽宏大量尤其让他感激涕零。自那以后,为了解决自己的烦恼,他也先后有过几个性伙伴,凭着他的人才和地位,找几个相貌平平的女人也不是太难的事,也花不了多少钱,多帮人家几个忙也就行了。可是人的欲望是没有尽头的,解决了生理上的问题,随之还有精神上的问题,那就是对漂亮年轻女人的追逐。姜晓莉曾是他垂涎已久的猎物,好不容易追到手,现在又有可能失去,此刻,他心里的痛苦是难以言表的。他无法面对姜晓莉的诘问,也无法面对表面强硬内心十分善良的妻子。他心中的天平渐渐向着妻子、儿子、家庭倾斜,他不能做—个无情无义的人,也无法实现一个根本无法实现的离婚的承诺。妻离子散,身败名裂的事,他不会去做,他只有选择和姜晓莉分手。有一段艳遇,这就够了,姜晓莉不愿做他的长期情人,这也是明摆着的事。
       常青山抽了一支又一支烟,然后缓缓地穿上自己的衣裤。他说:“晓莉,我不能对不起妻子,我没有办法离婚,如果你一味强求,我们只有分手。希望你不要恨我,我们今后还是好朋友,你有事找我,我定会尽心尽力帮忙。晓莉,我对不起你了,请你原谅。”常青山眼含热泪,一脸戚然。
       姜晓莉看到常青山穿衣服的时候,她也很快地穿上自己的衣裙和鞋子。听完常青山的告白,她顿时如五雷轰顶,怒火中烧,冲上前去,伸出右手,啪的一声,狠狠地抽了他一个耳光。她满面怒容地吼道:“帮忙?帮个鬼的忙!我恶心,我想吐!畜生,一个带着假面具的色狼!你滚,滚得远远的!”常青山没有申辩,也没有动手还击,只是泪流满面地说:“晓莉,你打吧,你打我一顿,我心里会好受一些。”。
       姜晓莉的另一个企图没有说出来,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下,如果说出想要一个娃儿的话,显得十分滑稽和不真实,恐怕常青山也不会相信。她没有再听常青山的喃喃解释,提起自己的小包,怒气冲冲地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此刻,她心中的悲愤,像火一样在燃烧。
       夜已经很深了,街上很少有行人,初冬的季节,早晚都有一丝寒意。姜晓莉一个人孤独地走在街山,左顾右盼,有几分害怕。近来,小街小巷常有袭击单身妇女的事发生,抢钱抢项链抢耳环的案件,每隔十天半月就会发生一起。当姜晓莉走到一条小街口时,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她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的丈夫邓尚峰,禁不住心头一热,她问:“你是专门来接我的吗?”邓尚峰说:“妈说你今天上夜班,叫我在这里等你,怕你不安全。”姜晓莉心里五味杂陈,她右手挽住邓尚峰的胳膊,向自己家里走去。邓尚峰虽然是个病人,但他一米七二的个头,立着是个桩,还是能给人一点儿安全感。姜晓莉依偎在丈夫的身边往前走,感到自己刚刚从虚幻走进现实,前面不远的那个家才是自己真实的家,尽管有无数烦恼和痛苦,但那里是安全的。
       如愿得贵子
       姜晓莉回到家里,石全芳还没有睡,正在等他们。石全芳催邓尚峰睡后,对姜晓莉说:“晓莉,到妈房里来一下,我有话问你。”石全芳脸上少了往日的温情,冷冰冰的话语让姜晓莉感到一丝轻微的战栗。
       两人刚进房,石全芳就略带愠怒地质问起来:“晓莉,你该收手了,我暗暗跟你有好几回了,你是不是假戏真作了?”
       姜晓莉在酒店受的气还没消完,此刻又听到婆母这样问她,于是冷冷地说:“妈,吹风是你,下雨也是你,这又不是在地摊上买东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石全芳说:“只开花不结果,那是你有了二心。我告诉你,那个姓常的老婆是个部长,出了名的母老虎,她伸根小指头就能戳你一个窟窿。妈比你细心,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啥都清楚,你少做点儿花花梦。”
       姜晓莉从没打听过常青山家里的情况,听到婆母的话,她不禁打了个寒战,但嘴里还是强硬着:“做不做梦是我的自由,你骗了我一生,难道还不够吗?你没有权利来质问我。”
       石全芳一改平时的温柔,狠狠地说:“姜晓莉,我告诉你,你想离婚,想走出这个家,除非先收了老娘和邓尚峰的尸体。”
       姜晓莉见石全芳这副样子,冷冷一笑:“你耍什么狠?我先去死行不行?一了百了,啥烦恼都没有了。”
       石全芳听到姜晓莉也说了一个死字,顿时吓了一跳,立马把满腔的怒火压了下来。她不能逼媳妇去死,她知道媳妇是个外表柔弱其实内心十分刚硬的人,不能火上浇油。于是,她马上抱歉地说:“晓莉,妈刚才那话太重了,我是真的怕你和那个姓常的搅不清,怕你上当受骗。”
       姜晓莉见婆母软了,口气也缓和下来,她说:“一切都结束了!妈,我再也不会照你说的那样去做,我受不了。”她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哭得十分伤心。
       石全芳一下子慌了神,劝道:“晓莉,都怪妈这张臭嘴,惹你生气。妈老糊涂了,不要跟妈一般见识。晓莉,莫哭了,你哭,妈也难受,是妈对不起你,妈误了你,妈欺骗了你。”
       每当石全芳说这些话的时候,姜晓莉满肚子的怨气就像破了的皮球,一下子就瘪了。一个老人能向自己赔不是,你还火得起来吗?姜晓莉哀戚地说:“妈,你不要再跟踪我了,我是一个要脸面的女人,从今以后,没有下一回了,我也不想要娃儿了,过一天算一天,该啥命就是啥命。”
       石全芳苦笑着说:“好,好,我们都不说了,睡觉吧。刚才那些话都被风吹了,就当没说过。妈向你道歉,妈一辈子也苦呀,再苦也要自己承担,是不是?”
       几天后,姜晓莉的生活又归于平静。偶尔有几个晚上,姜晓莉的身体内有点儿躁动不安,眼前又出现常青山的温存,但很快又被她的痛恨重重地压了下去。她可以春心荡漾,也可以清心寡欲,人的意志可以改变一切,情有多深恨也有多深。身边睡着一个木头总比睡着一条色狼要好一些,因为木头不会轻易伤害人,而狼却可以把你的心灵抓得血肉模糊,让你痛苦万分。姜晓莉又渐渐还原成了以前的姜晓莉,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在那个夜晚之后的一段日子,常青山又给姜晓莉打过几次电话,发过几次短信,但姜晓莉一次也没有回。在酒楼里,两人偶尔见面的时候,她也没有大骂他是忘恩负义的臭男人,如果那样做,不是抓屎糊自己的脸吗?她只是在心里骂他几声咒他几句,以解心头之恨。常青山很想讨好她,说几句软话,但姜晓莉不给他机会。
       严冬不知不觉又过去了,转眼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姜晓莉心中的那潭死水又一次被搅动了。这个扔石头的不是哪个男人,而是婆母石全芳。
       一天晚上,石全芳对姜晓莉说:“晓莉,你想一个娃儿的愿望可以实现了。”姜晓莉埋怨说:“妈,你又来揭伤疤了,我不会听你的。”石全芳神秘地一笑,说:“傻丫头,不是原来那回事了,是科学!”姜晓莉笑道:“妈,你也讲起科学来了,你不要说了,科学是科学家的事,和我们沾不上边。”石全芳轻声说:“晓莉,我说的是做试管婴儿。我都打听清楚了,省城医院
       里我有个远房亲戚,我和他联系过了,他愿意帮忙。”姜晓莉也不完全是个科盲,试管婴儿的事电视上也曾经报道过,国内国外都有。她问:“你不是说尚峰有问题吗?”石全芳说:“尚峰有一部分精子是活的,可以培养,做人工授精,反正也是你们的娃儿,还是邓家的种。”姜晓莉并没有动心,她说:“妈,我现在不想要娃儿了,我怕折腾,你就少花那心思了。你这几年老是喊胸腹痛,要不,你到省城找那位亲戚医生检查一下,有病早点儿医。”
       石全芳一次没有说动姜晓莉,又苦苦劝了两次,就差跪下来求她了。姜晓莉心软,架不住婆母的劝说,想当妈妈的心思又一次复活了,她答应去试试。
       一天,石全芳带着姜晓莉和邓尚峰赶火车到了省城,在医院旁边找了一个简陋的旅馆住了下来。这次的开销全由石全芳负担,她不要姜晓莉出任何钱,她说:“你的钱以后用的地方还多着呢,妈的钱也是你们的,妈还有点儿积蓄,这次妈全包了。”一家三口在省城玩了两天,该去的公园去了,该看的风景看了,只是不敢大吃大喝,钱还是省着用。姜晓莉是第一次进省城,非常兴奋。邓尚峰虽然小时候随父亲到过省城,但心中的记忆早已模糊,这次游览让他的心情好了不少,木头人也有了笑意,有时还发表几句得体的赞叹。一家人都有了一个好心情,笑在脸上,乐在心中。
       第三天上午,石全芳就联系上了她的那个远房亲戚——医院的肖医生。石全芳悄悄给肖医生送了一份红包,加上沾点儿亲,关系自然就亲热起来。肖医生办起事来很尽心,石全芳告诉他,自己的儿子是病人,一切签字的事由她作主。
       人工授精虽然不是大手术,但也是一项精细的手术,必须耐心等待。邓尚峰只在省城呆了—个星期,就被母亲动员回老家去了,说他的任务完成了,还是回去看家吧。邓尚峰是个听话的儿子,乖乖地先走了。姜晓莉在石全芳的陪伴下,在省城呆了—个月。直到确认受精卵已植入姜晓莉的子宫,并已生长着床之后,医生才同意她出院。同时,医生还强调了几点保胎的注意事项,比如不要做重体力活,三个月不能同房,不准乱吃药,情绪要愉快等。最后还特意叮嘱石全芳和姜晓莉,做试管婴儿一般都要保密,回去后不要对外人讲,以免对孩子今后的成长不利,而医院也会对此事绝对保密。
       姜晓莉回到县城后,又向酒楼请了一个月的假,安心在家养胎。老板娘何岚也很通情达理,说:“晓莉,结婚这么多年,怀上孩子也不容易,你就安心在家休息吧。我们酒楼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着,只要你想来上班,随时打个招呼就可以。”姜晓莉眼里闪着泪花,感激地说:“何姐,谢谢你的关心,我经常记着,酒楼就是我另外的一个家。”
       连续两个月,姜晓莉的月经都没有来,她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这胎怀上了!石全芳很高兴,把家务事全包了,有时傍晚还陪着姜晓莉到滨河路去散散步,像一对真正的母女。姜晓莉自从怀了孩子后,对石全芳的怨恨也在一点点儿地消退,做母亲的幸福盖过了一切不愉快。这都是婆母的功劳,她心存几分感激,婆媳关系也比以前更融洽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第二年的春节前,姜晓莉在医院产下了一个健健康康的儿子,有六斤重,啼哭的声音特别响亮。石全芳高兴得嘴都合不拢,走起路来像返老还童的样子,精神抖擞。邓尚峰也在笑,似乎也有了当爸爸的感觉。疲惫的姜晓莉抱着刚出生的儿子,一会儿摸摸他乱舞的小手,一会儿亲亲他的小脸蛋小屁股,幸福的热泪挂在她脸上,说不出有多高兴。医生也在一旁说:“这小家伙哭声好响哟,生命力强,长大了一定是个棒小伙子。”姜晓莉红了脸,说:“谢谢你的帮忙,也谢谢你的祝福。”
       姜晓莉从医院回到家里后,何岚闻讯赶来,还带来了礼物,让姜晓莉十分感动,拉着何岚的手久久不放,连声说谢谢。接着,酒楼的其他姐妹也先后来了,姜晓莉的笑容长久地挂在脸上,幸福得头都晕了。这个孩子来得太不容易了,其中的屈辱、痛苦、波折,外人是不清楚的,只有姜晓莉知道。苦尽甘来的甜蜜,比一般的甜还要甜很多倍。
       两天后,姜晓莉的母亲和弟弟也从老家赶来了。她得知女儿生了个男孩,喜出望外,连声夸女儿能干。弟弟本来在读高三,再过几个月就要参加高考了,他也专门请了几天假进城看姐姐和小外甥,他想给姐姐、姐夫留个好印象,今后考上了大学,可以得到他们经济上的帮助。母亲和弟弟的到来,特别让姜晓莉高兴,那是真正的亲情,心贴心啊。
       尽在不言中
       姜晓莉作主,给儿子取名邓健,希望儿子健健康康,无病无灾。石全芳没有反对,连说这个名字取得好。邓健半岁时,姜晓莉就给他断了奶,又开始去酒楼上班,带儿子的重任就交给了婆母和丈夫。邓健的笑和哭,都让全家人兴奋和高兴,家里多了一个活玩具。就连邓尚峰的性情也有了明显的变化,比以前开朗了一些,经常抢着和她们抱孩子,逗孩子笑。有时候,石全芳也不大放心儿子,过一会儿就赶快把邓健接过来自己抱,因为邓尚峰有时会出现精神恍惚的情况,她怕儿子失手摔了孩子。对孙子,石全芳投入了自己全部的爱,笑意时常挂在她脸上。
       俗话说,七坐八爬,九个月长牙。邓健转眼就有十个月了,在床上坐得稳,爬得快,还开始咿咿呀呀地叫了。晚上见到妈妈回来,一定伸开双手扑向妈妈,谁也抱不走。姜晓莉很幸福,吧嗒吧嗒地亲儿子的小脸小手小脚小屁股,儿子也乐得不住地打哈哈。
       姜晓莉发现婆母忽然苍老了许多,常常独自在一边吃药,有胃舒平、斯达舒、香砂养胃丸。一天晚上,她忍不住关切地问:“妈,你老是自己买药吃,恐怕不对症,还是到医院去检查一下。”石全芳笑着说:“老毛病了,胃病,吃点儿药就好了。上医院,太贵,消费不起。”姜晓莉听她如此说,也就没有太重视。
       一天夜里,姜晓莉半靠在床头,对睡在一旁的丈夫说:“尚峰,儿子一天天大了,今后还要读书上大学,你是不是还是想办法出去找份工作,为我们的乖儿子挣点儿钱。”邓尚峰说:“我想过好几回了,想去开个公司。若是给别人打工,不如自己当老板,我受不了别人的气。”姜晓莉问:“你想开个啥公司?钱从哪里来?”邓尚峰一时语塞:“我……我还没想好。”姜晓莉说:“开公司的事就莫去想了,最好还是租个小门面,卖点儿日杂用品,或者摆个香烟摊,挣几个小钱就行了。”姜晓莉说着自己的小计划,越说越有精神,可旁边的邓尚峰却打起了呼噜。她推了他一下,没有反应,她的情绪顿时一落千丈。木头终究还是木头,敲不出半点儿火星,这以后长长的日子该咋办呢?姜晓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自从生了邓健之后,姜晓莉渐渐对中央电视台的科学教育频道感兴趣了。那个频道播出的节目有医学、科学知识,有时还有育儿方面的内容,例如《走进科学》、《家庭》、《健康之路》、《科学世界》、《百科探秘》等栏目让她增长了不少知识。生了儿子后,她虽然很高兴,但高兴之余也有一点儿忧虑,儿子长大后
       会不会像她爸爸那样得忧郁症呢?她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有几个晚上,科教频道连续播出几集节目,主要是讲精神病,姜晓莉和石全芳都很感兴趣,天天守着看那套节目。邓尚峰对这类节目不感兴趣,一个人躲在卧室里,听他的MP3,独自打发无聊时光。一天晚上,那个频道里专门讲的是忧郁症,说某些人由于社会生活节奏加快,工作压力大,心中的焦虑难以释放,加上一些遗传的因素,得上了忧郁症。据不完全统计,全国的忧郁症患者有两千多万人,多半是年轻人,还说有一部分人也有家族遗传病史,这是一种靠药物很难根治的精神疾病。其中一个小故事让姜晓莉坐卧不安,说的是一对结了婚的年轻夫妇,女方事后才知道男方有忧郁症,但她没有后悔,鼓励他继续吃药医治。他在爱情的鼓励下,仍然坚持工作,病情稳定,没有继续恶化。后来,她坚持要生一个娃儿,他的母亲婉转提出反对,说这种病有遗传,不能生小孩,否则,将会给全家人带来难以弥补的痛苦。最后,她想通了,既然不能保证生个健康的小宝宝,何必让他来到人世间呢?
       看完这个节目,姜晓莉感到有点儿恐慌,她说:“妈,我们是不是做错了?邓健长大了,会不会有问题?”石全芳和颜悦色地说:“晓莉,不要疑神疑鬼的,你是做的试管婴儿,很科学的,跟一般怀孕不一样,我孙子健康得很,你们今后还要享他的福呢。”姜晓莉没有再说下去,这些事一般人哪里解释得清楚。由于担心儿子,她的忧虑又加深了一层,她想悄悄去打听邓家上一辈人到底有没有忧郁症。
       姜晓莉利用几个休息日借故外出,走访邓家的上一辈亲属。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得到了两个消息:一个是邓尚峰的姑妈,在外县生活,六十多岁了,也是一个忧郁症患者,虽然现在还活着,但已转为老年性痴呆,晚景十分凄凉;另一个是邓尚峰父亲的死因,不是婆母说的那样因公死的,而是掉下山岩摔死的。婆母为什么要欺骗她,其中必有隐情。有了这些信息就够了,姜晓莉心中产生了巨大的恐惧,家庭病史,就是遗传的结果。她对儿子的担心与日俱增,高兴和兴奋在一分一分地减去,她又开始恨石全芳了。
       石全芳也看出了姜晓莉心中的压力,每当媳妇提到这个话题,她都要回避,或是好言劝慰:“晓莉,你要相信科学,要相信省里的大医院,相信肖医生。我敢保证,我们的邓健没有一点儿问题。”姜晓莉知道,现在与婆母争论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只能把怨恨埋在心里。我已经把儿子带到这个世上来了,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只有期盼老天爷开恩!她知道遗传病并不会传给每个下一代,但万一儿子是那不幸中的三分之一呢?她不敢想,只好经常在心里祈祷,还偷偷到庙里去烧过几次香。
       邓健一岁半的时候,可以歪歪扭扭地走路了,小嘴叫爸爸、妈妈、奶奶的时候,吐词很清晰,智力没一点儿问题。姜晓莉的担忧一直隐藏在心里,很少在脸上表露出来,特别是在儿子面前,她完全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母亲,生怕儿子受到一点点儿刺激。但是,姜晓莉也有发愣的时候,那就是丈夫和儿子在一起的时候,她心里总有一种恐慌。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儿子一天天在长大,她的心也一天天开始悬着,一寸寸往上吊。石全芳看在眼里,笑着说:“晓莉,别人都说邓健像你呀,像你才好呢,长大了一定是个漂亮小伙子。”姜晓莉也忍不住傻傻地苦笑,心里说,儿子啥都像我,那该多好啊!
       一天上午,石全芳突然病了,昏倒在家里。邓尚峰放下儿子,把母亲抱在床上后,急忙给正在上班的姜晓莉打了电话。姜晓莉匆匆回家后,打了120急救电话。十多分钟后,石全芳被抬上救护车,送到了医院。
       经过急救和诊断,结论很快出来了,石全芳已是胰腺癌晚期,而且癌细胞已转移到肝脏,肝脏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点。主治医生说:“老大娘,你的忍耐力真好啊!病情如此严重了才来住院,唉,你们这些人啦。”石全芳苦笑着说:“医生,我的病自己清楚,恐怕熬不了多久了。”主治医生把姜晓莉和邓尚峰叫到一边,严肃地说:“你们两个年轻人对老年人漠不关心,你们的妈没救了,少则一个月,多则三个月,准备后事吧!癌细胞已扩散到了全身,到大医院去也没有办法了。这病情不能告诉你们的妈,老人家活一天算一天吧。”
       石全芳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不敢开刀,开了刀的人还死得快些,医生只能开一些消炎止痛药,补充一些营养剂,若病人疼得实在受不了,就打一针杜冷丁暂缓一下她的痛苦。石全芳天天吵着要回家,流着眼泪拉着姜晓莉的手说:“晓莉,送妈回家吧,不要浪费钱了,你们的路还长。”后来,主治医生也同意了,说:“看来你们的经济能力也承受不起,回家也好,可以早点儿准备后事。”
       姜晓莉的母亲也进城来了,守在石全芳的床前,不停地流着眼泪,说:“亲家母,老天爷不公平,让你这么善良的人得了重病。她爸也病了,不然也要进城来看看你。”石全芳缓缓地说:“亲家母,吃五谷生百病,没啥说的。我看到了孙子,知足了。亲家母,你养了个好女儿,我走了,在天上也要保佑她。”站在一旁的姜晓莉热泪盈眶,爱恨交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石全芳回家后的第三天晚上,叫儿子抱着邓健到客厅去玩,只留下姜晓莉和她母亲在自己床前。她艰难地从枕头下摸出一本存折,努力地笑了笑说:“晓莉,妈这个折子上有十万块钱,是我几十年辛辛苦苦存下来的,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妈的心也就交给你了。”姜晓莉一时瞪大了眼睛,她想不到婆母手里竟还有这么大一笔钱!这钱是怎么积攒下来的呢?想想平时无比节俭的婆母,她激动地说:“妈,这钱你还是拿去救命吧。”石全芳说:“这是给你、我儿子、我孙子的钱,你快接着,到银行换成你的名字。”姜晓莉的母亲见女儿不动,也在一旁催促说:“晓莉,快接着,这是你妈的一片心意。”姜晓莉这才很不情愿地接过存折,她心里十分明白,这又是一根结结实实的金锁链,将她牢牢地套住了。她沉默着,没有说一个谢字。石全芳点了点头,然后对姜晓莉的母亲说:“亲家母,你先出去一下,我还有话跟晓莉说。”姜晓莉的母亲赶忙轻轻地走了出去。
       这时,石全芳眼含泪水说:“晓莉,你坐到床边来,有件事,妈这个时候不得不说了,妈不能把它带到棺材里去。”
       姜晓莉勉强笑了笑说:“妈,我知道你要说啥,我不会离开这个家的,你放心吧。”
       石全芳摇了摇头,痛苦地笑了一下说:“晓莉,不是那句话。妈以前欺骗了你,再一次向你道歉,我们都是当妈妈的人,你能原谅我吗?妈做了一件对得起你的事,可惜对不起邓家的先人,可妈为了你们,也只能那样做了。”
       姜晓莉一时没听明白,有点儿焦急地问:“妈,你说的啥事?我越听越糊涂。”
       石全芳把脸扭向一边,一字一句地说:“晓莉,你的儿子、我的孙子不是尚峰的,是借的一个大学生的精子!邓健是个健康的宝宝!这事,只有你和妈知道,再也不能告诉第三个人。邓健反正姓邓,是你的亲儿子,能接邓家的香火就行了。关于这件事,妈对得起你,你就不要再担惊受怕了。晓莉……你……你还怨恨妈吗?”
       姜晓莉这时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一时说不出心里是悲是喜,是羞是愤,爱也难恨亦难。她只牢牢地记住了一句话,儿子是健康的。
       姜晓莉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看婆母那一缕带着企盼的暗淡眼光,轻轻地回答说:“妈,我听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