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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悬念小说]天谴
作者:周建新

《今古传奇》 2008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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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一个农民,也是一个枭雄。他能主宰一个人、一个村甚至一个县的命运,却无法主宰人心的欲望。而同欲望一起膨胀的,是罪恶,是病痛,是灾难……
       第一回 打山洞秘获宝藏
       奇迹是在毫无准备的状态下,骤然而至的!
       整座西山,是姐夫李开元承包的果园。李开元苦心经营几年,让西山成了花果山。可是,果子储存就渐渐成了问题,每年不知烂了多少。岳山丘自告奋勇,带着好友冯瘪谷以及若干个民工,计划在西山崖壁上开凿一个冬暖夏凉的山洞,好让堆积如山的水果安然过冬。
       这天,岳山丘照常在十几米深的山洞里,紧紧抱着凿岩机,忍受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孜孜不倦地开岩凿石。
       突然,他感觉到钻头陡地失去了坚强的抵抗,软塌塌地往里陷。岳山丘猝不及防,打了个趔趄,差点儿摔倒。
       岳山丘挠着脑袋,心头浮上疑团:山里还会有软如泥土的石头吗?管它是什么,打通再说。岳山丘怀抱凿岩机,一通钻下去,把那片岩石打成了马蜂窝。盯着马蜂窝,寻找着细小的裂纹,把撬棍扎进去,岳山丘跟他的伙伴冯瘪谷,轮番用大锤猛击撬棍的另一端。
       天黑的时候,半米厚的岩石被彻底撬开,一层黑亮的岩体横陈在他们眼前。岳山丘拿过撬棍,对准一个钻孔,奋力地捅进去。没有感受到撬棍猛击岩石惯有的震颤,他只是看到,一块鹅蛋大的岩石,软糖一样黏黏地从岩体上分离出来,落地无声。
       真他妈怪了,石头撞石头,没声儿。岳山丘嘀咕一声,随手捡起那块岩石。
       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拢在掌心,软绵绵的,搓在指间,油腻腻的,比铁还沉,比泥还软。这他妈的是啥东西?岳山丘借着洞里的白炽灯光看到,石头上面银亮亮地生着一层鱼鳞片儿。岳山丘刮去一层,下面又生出一层。显然这已经不能称其为石头了,是一种他从没见过,更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岳山丘将它抛在地上,那东西没声没响,老老实实地摊成一堆儿,伸手再去捡的时候,已经捡不起来了。终于捡起一片完整的鱼鳞片儿,岳山丘摸出一张小纸片,在上面胡乱划起来。待抖落掉多余的粉末后,上面留下了一行浅黑的文字。上学时,他常把铅坨捏成笔,写作业。眼前,这东西不是铅是什么?
       “我们挖到铅矿了!”他高声欢呼。
       岳山丘此时万万没有想到,这东西比铅不知要金贵多少倍,他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人生轨迹从此要彻底改变。
       那间屋子,是地质研究所最僻静、最昏暗的办公室,即使中午,也需亮灯。岳山丘费尽周折,才找到这里,找到那位名叫裴鸿儒的老者。
       岳山丘昨晚欣喜下山,将那矿石拿给姐夫看,姐夫却说那不是铅,铅没有那么亮,也没有那么沉。岳山丘不信邪,找来破锅烧矿。锅烧红了,那块矿石却只是散成粉末状,并没像岳山丘想象的那样,化成铅水。折腾到最后,姐夫让他去省城请专家鉴定一下。
       此时,他将那几块矿石摆到了办公桌上。裴工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惊奇,俯身过去,紧紧盯着矿石。那副宽大的近视镜,紧张地悬在他的脸上,两片镜片像透明的玻璃碟子,似乎在时刻准备着接住裴工瞪掉的眼珠。
       几块矿石,上下左右反复看了好几遍,裴工还没看够。他左手持着放大镜,右手握着小镊子,一毫一厘地往下照,不时地用镊子从里面挖出小米粒大的细石。那个认真劲儿,就像老娘在给闺女一针一线地做嫁妆。
       一切都不用说了,裴工是地质专家,见过的矿石多了,普通的矿石绝不会这么吸引他,岳山丘紧张地等待着结果。
       裴工终于直起腰身,眼睛仍旧瞪得很大,盯着岳山丘,问:“从哪儿找到的?”
       “您先告诉我,这是什么东西?”
       裴工的目光从岳山丘的脸上收回来,若有所思地说:“听你的口音是辽西走廊的。”说着,他把一张地质图摊在地上,蹲下身子,用铅笔在上面点来点去。
       岳山丘看到,裴工手中的铅笔,始终没离开努努鲁儿山,最终,他把笔尖定在了野杏村。
       抬起头,紧紧地盯住岳山丘的眼睛,裴工坚定地说:“你是从这儿发现的矿石!”
       岳山丘的心猛地一抖,这个老头儿真是神了!但他很快稳住了心绪,矢口否定了老头儿的判断。
       裴工眼睛望着窗外:“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我说的是科学,科学是掺不了一丝半点儿假的。”顿了顿,他接着说,“小子,你知道吗?你拿来的是天然钼精矿,纯度超过了百分之五十,比浮选出来的钼精砂的品位还要高。”
       “木精?木精是什么东西?木头成精了,变成了矿石?”岳山丘问。
       裴工笑出了声,他从笔筒中抽出一支笔,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一个符号:Mo,又在符号旁写了个汉字:钼。
       “哦,这字儿念钼,钼有什么用呢?”岳山丘问道。
       裴工背着手,踱着步,像教小学生一样教着岳山丘:“钼是地球上稀有的矿藏,是钢铁的味素,加入了它,钢铁增加了硬度、韧性和耐磨性。钼是最重要的战略物质,广泛用在军事工业上,枪管和炮膛里的来复线,都是用加了钼的钢铁造成的,没有钼,枪管炮筒打红了就得弯下去,报废了。生产不锈钢,没有钼更不行,它能让钢板更薄、更韧、更能抗氧化。冶金工业、化学工业、汽车工业、航天航空工业,甚至农业,都需要钼作为添加剂。钼被人称为黑色黄金,是很珍贵的矿产资源。”
       岳山丘抢着问了一句:“钼是黑色黄金?那是不是和黄金的价格差不多?”
       “这是比喻而已,钼精矿是论吨卖的,黄金是论克卖的。我只搞研究,不问生产,至于一吨钼值多少钱,不属于我的范畴,但有一点我告诉你,钼比铜比铅贵重得多。”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几块钼精矿,就是在我们野杏村发现的,我弄不明白,您怎么就看得那么准?”在学者面前,岳山丘变得特别虔诚。
       “我的专业是研究有色金属矿脉的成因,我很早以前就提出过新生代山系旁的丘陵会有成矿带的设想;你们那儿的努努鲁儿山就是新生代的山脉,我根据造山运动时地壳用力的方向和岩浆的挤压方式,推测出一些贵重金属的矿脉会在你们那儿形成。可是一些专家认为,石英石中不可能伴生贵重金属,否定了我。今天,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你用事实证明了我的理论,我要写论文,重新阐明我的观点,我要凭这篇论文,拿到国家科技进步奖。”
       岳山丘听得晕乎乎的。不过,有一点他很清楚:既然是稀有金属,肯定有很多地方需要,他希望裴工能帮忙推荐一个买主。于是,他便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裴工。
       裴工打量一番岳山丘,语重心长地说:“私自开采矿产资源是违法的。”
       “上山打石头,碰出来几斤,总不能当烂石头扔了吧。”岳山丘说。
       “孩子,你这几块矿石,成全了我的理论,我告诉你买主。但你把挖到的那几斤卖掉就算了,不要接着往下挖,让人知道了,会下大狱的。”
       “看把您吓的,我听您的。”
       裴工拿出了一张纸条。纸条上面写着大大地三个字:潘大天。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写
       的是一个旅馆的名称和房间号。
       “你找他去吧,这是他给我留下的地址,他为买钼精快要急疯了!”
       拐弯抹角穿过许多街巷,岳山丘才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找到那个破旧的旅馆。上楼,推开纸条上写着的那个房间,岳山丘看到,屋里的被褥扔得乱七八糟,一个男人倚在床头,正在吞云吐雾,电视机噪噪地转播着一场拳击比赛。
       “哪位是潘大天?”岳山丘问。
       屋里就一个旅客,那人沙哑着嗓子说:“我就是。”
       “裴工让我来找你,我那儿有钼精。”
       “啊哈!”潘大天甩掉手中的烟,一骨碌从床上蹦下来,“老裴工到底给我找到货源啦……”
       坐了小半天的火车,岳山丘和潘大天来到了无虑县,刚出车站,潘大天就急不可待地奔向货运市场,雇了两辆载重大货车,直奔野杏村。
       该说的话,两人在省城都倾吐了出来。岳山丘知道了潘大天因为打抱不平入的狱,出狱后做了钼冶加工厂的厂长,成天领着一帮刑满释放犯干活。前几年受市里照顾,让大黑山钼矿给他们调拨原料,现在,人家不给了。他便找到辽宁,找到老地质专家裴工;潘大天也知道了岳山丘的恩恩怨怨和起起伏伏。两人脾性相投,在旅馆里就拜了把子。
       一路上,两人谁也不说话。他们都非常谨慎,唯恐一高兴不小心把山洞里的秘密泄漏出来。
       到离村不远的地方,岳山丘指挥卡车绕过村子,爬上西山——他不想让柴油车的噪音弄得满村鸡飞狗跳,更不想让村里人过早地猜出他发现了什么。
       岳山丘事先弄回来的那些编织袋子,早已被冯瘪谷他们装得满满的,山洞里摆不下,周围的灌木丛中也藏了不少。
       潘大天把手伸进一只没扎口的编织袋中,抓出一把钼精,搓了一下。等他扔掉钼精,手上已经涂了一层浓黑的银粉,怎么拍也拍不掉,只是越拍越滑,越拍越亮。他暗自庆幸真是好福气,遇到了天底下难寻的纯精矿。
       岳山丘拍了拍潘大天的肩头,说:“走,他们装他们的车,咱们回家吃口饭。”回过头,又叮嘱冯瘪谷道,“装完车,喊我们一声。”
       潘大天打开车门,伸手到座位下,拖出一个鼓囊囊的破麻袋,扛在肩头,随岳山丘走下西山,走向村子。
       李开元与潘大天热情寒暄,紧紧握手。
       寒暄过后,就用好酒好菜说话。
       意犹未尽之时,冯瘪谷从山上下来,告诉他们,车已装满。酒已微醺,恰到好处,潘大天还有千里征途,三个人便适可而止地收了杯。
       回到西山,爬上那个出钼精矿的坑口,潘大禾让冯瘪谷将十来个力工全召集过来。他拍着岳山丘的肩头,对大家说:“你们的老板说了,第一次出矿的钱,他一分不要,全发给大家。”
       说完,潘大天把冯瘪谷拉过来,将一捆接一捆的“大团结”往冯瘪谷的手上拍。拍到最后。冯瘪谷都快要捧不住了。大家都傻了,他们辛苦一年也不一定能挣来一捆钱,谁能想到钻了几天山洞,一下子拿到这么多钱。
       送潘大天坐上车的那一刻,岳山丘咬着他的耳朵说:“你小子,做得真绝,用这招儿替我收买人心。”
       潘大天满不在乎地说:“啥叫哥们儿?这就叫哥们儿!做好准备,明天我带四辆车来,够你们忙活的了。”
       柴油卡车紧轰几下油门,牤牛一样跑了。
       岳山丘回到小楼,唤来姐姐、姐夫,将潘大天进门时扔在角落里的破麻袋提起来一抖落,里面滚出的钱,堆成了一座山。
       三人仔细数了数,整整十万!
       次日傍晚,潘大天又来了。他带来了四辆柴油大卡车。
       别人装车,他们闲唠。一个时辰后,四辆车全部装满。这一次,潘大天没带现金,而是将两张活期存折塞到岳山丘手中,款存在无虑县的银行,每张金额十万元。
       送走潘大天,岳山丘回到村里,拿出一张存折,丢给姐姐岳山杏。
       岳山杏虽没有昨天看到一大堆钱时的惊讶,但她对上面那么多的数字感到了迷惑。她看一眼弟弟,又看一眼丈夫,什么也没有说。
       这种日进斗金的日子,让岳山丘激动不已,自豪无比——按这个速度发展下去,不出两个月,他就是千万富豪,不出两年,他就是亿万富翁了。他从来没有想过,钱就像村子后面北河滩上的沙子,来得那么容易。
       “钱来得太快了,不是啥好事儿,应该慎重。”李开元磕掉烟灰说。
       “怎么,害怕了?这钱不是偷来的抢来的,靠胆识靠运气挣来的,怕啥?”岳山丘说。
       “这山不是你岳山丘的,也不是我李开元的,每天车来车往,能瞒得住谁?听我的话,适可而止吧。咱先把手续跑明白了,合理合法了。再干也不迟。”
       岳山丘嗤之以鼻:“等合理合法了,黄花菜都凉了。现在这个机会送给了咱,不抓就没了。野杏村是咱们的天下,怕个啥,等到别人弄明白的时候,咱们就是一座山了,谁也搬不动。”
       李开元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难怪人家说你是野杏村的祸根,不把村子搅个底朝天,你是不肯罢休啊,到时候,还不得我给你揩屁股。”
       “废话,你连屁股都不会揩,让你当姐夫干啥!”
       才一个月的光景,坑口的深处,便挖出了个空旷的大洞,四壁上露出了一道道坚硬的岩石。显然,这一窝子钼精快让他们挖光了,只剩下几道缸口粗的精矿线,灯光下,银亮亮地挂在岩壁上。岳山丘给力工放几天假,让他们把挣来的几千块钱送回家,顺便又带回了几个可靠的力工。所有的人,都吃住在空旷的大洞里,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裴工突然带着好几车设备,还有一伙戴眼镜的人,来到野杏村,找岳山丘来了。这时候,岳山丘手里的钱差不多快有一千万了,这笔钱,有一半交给了姐姐岳山杏保管,另一半,用秘密的名字,秘密地分布在无虑县大大小小的储蓄所里。
       接待裴工,自然是村支书李开元的事。裴工的到来,意味着野杏村西山上的秘密再也守不住了,岳山丘的滚滚财源即将被掐断。李开元对裴工很客气,也象征性地招待了一顿,随后便将裴工冷淡地撇开了,连食宿也不管。裴工只好在村西空旷的草甸子上搭起了帐篷。
       岳山丘得知裴工来了,心里老大不安:裴工是自己的恩人,可这恩人可能要成为自己的敌人了,见与不见,都让他为难。于是,他决定先晾一晾裴工,看看裴工是不是找他麻烦来的,于是跟着潘大天去了吉林,长白山松花江地玩了起来。
       裴工天天疯了似的找岳山丘,搅得李开元寝食不安。言谈间,李开元知道了他的全部想法:无非是想让岳山丘帮忙证明,他的理论是正确的。彻底回避不可能了,何况人家又没有恶意,李开元和岳山丘通了一个长途电话,岳山丘立刻赶回了野杏村。
       躺在小楼的沙发上,岳山丘刚刚睡了个囫囵觉,裴工就找上门来了。李开元在外面嚷着:“山丘,你看谁来了?”
       “哎哟哟,这不是我的恩师吗?”岳山丘光着脚丫跑出门,把裴工接进来。他忙着端茶倒水摆水果,解释说出门去了,慢待了,对不起,了。
       裴工是不爱客套的人,直截了当地说:“走吧,到我的帐篷,帮我绘制一份地质图。”
       
       就在裴工的帐篷里,岳山丘认识了那个影响他一生的姑娘。欲知那个姑娘究竟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陪野浴喜得佳人
       岳山丘挑开帐篷的门帘,一缕柔和的阳光便停留在姑娘的脸上。夕阳令那张俏脸更加红润,那纯真的杏仁眼,那鲜明的双眼皮……漂亮得跟年轻时的姐姐不分上下。那姑娘身上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优雅、一股见过世面的从容,这些气质来自于城市,来自于家庭,来自于知识。
       岳山丘就这样挑着门帘一动不动。那姑娘毫不羞怯,睁大眼睛盯着岳山丘,好像他们好久好久以前就认识。
       裴工将门帘从岳山丘手上摘下来,将岳山丘让进门坐。其实,里面也没什么好坐的地方,两张床上摆满了图纸,只能席地而坐。
       裴工只顾在图纸上找着什么,别的什么也没顾,待到他抬起头,发现岳山丘眼睛还在那个姑娘身上,便直起了腰,对他说:“忘了介绍了,这是我的独生女裴菲菲,刚刚大学毕业,没分配工作呢,没事儿跟我一块儿来了。”
       菲菲看了一眼父亲,又把疑问的目光投给了岳山丘。裴工说:“他叫岳山丘,就是他发‘现的钼精矿。”
       “哦,你的名字很男人。”这是裴菲菲说给岳山丘的第一句话,接着,又把手伸过来,软软地在岳山丘的手心上搭了一下,算是握过了。
       岳山丘想了好一会儿,没弄清楚“很男人”这三个字到底是个什么含义。不管怎么说,裴菲菲给岳山丘留下了很不错的第一印象。
       那个晚上,裴工指着图纸,没完没了地问岳山丘。岳山丘回答得很含糊。他的注意力已经无法集中了,眼神不时地分向裴菲菲。直到最后,岳山丘的注意力才集中起来,那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裴工父女俩住帐篷了,自家小楼里好几个房间空着,不住也是浪费了、何苦让他们在这儿忍受蚊虫的叮咬。
       裴工推辞不过,只好撤了帐篷,带着爱女,连夜搬到了小楼。其他的人,依旧睡在帐篷或是地质测绘车里。
       第二天一早,裴工把那些测绘人员分派到野杏村周围的各个山上,采集岩石样本,自己提上兜子,拎个榔头,对岳山丘说:“走吧,带我到你找到钼精矿的地方去。”
       岳山丘迟疑着。没有裴工,就没有自己手里的一千万,可是这个秘密,他还是不愿意让裴工知道。裴工下面的话却让岳山丘没有秘密可言了,裴工说:“潘大天给你的钱,是不是用麻袋装来的?你非要盖个皇宫才知足啊?”
       老家伙,眼睛里揉不进一点儿沙子。岳山丘心里骂了一句,他看了一眼睁大好奇的眼睛瞅着他们俩的裴菲菲,带着父女二人,义无反顾地爬上了西山。
       站在坑口外,裴工看了看矿洞四周的岩石,又走到坑口外不远的地方,用榔头敲下一块岩石,反复地瞅着,随后对岳山丘说:“里面的矿洞能跑几辆车了?”
       岳山丘无奈地说:“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裴工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说:“你帮我证明了我的理论,我要感谢你,我进去了就得说真话,说了真话,我就坑了你,让你这么年轻就蹲大狱,我于心不忍。”
       在裴工面前,岳山丘觉得自己被剥光了衣服,看得透透彻彻。
       消除了隔阂,岳山丘和裴工父女相处得更加融洽了。裴菲菲的到来,让岳山丘突然悟透了一个词:一见钟情。
       前些天只顾陪着裴工敲石头了,现在,岳山丘才真正开始陪裴菲菲游山玩水。岳山丘给裴菲菲介绍山上的每一种花、每—种树,站在西山巅上欣赏雄浑的努努鲁儿山,讲山里的传说,带她到北河的浅滩捉鱼逮虾。
       迎着北河,向上游走去,越走越接近努努鲁儿山,越走越是人迹罕至。山更绿了,天更蓝了,水更清了,空气越来越清爽。裴菲菲牵着岳山丘,快乐得像一只鸟儿。
       走乏了,玩累了,裴菲菲要躺在温暖的河水里,要岳山丘陪她野浴。这本是令岳山丘销魂的时刻,也应该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可岳山丘却胆怯了。他什么都不怕,却从小就晕水,只要河水超过他的腿肚子,他就有一种被河水淹没了、冲跑了、身体被鱼啃光了的感觉。
       裴菲菲误以为岳山丘害羞了,不管岳山丘看没看见,脱下连衣裙,摘下乳罩,褪下内裤,赤身裸体地融进清亮亮的河水里。
       坐在不远处的高坎上,看到河里游动的美人鱼,岳山丘的心里涌出了一种难捺的躁动,这种躁动既温暖又亲切,还有几分羞涩。他觉得,大胆坦率而又无所顾忌的裴菲菲。已经深深地印在了他的生命里,想抹都无法抹掉了。
       游足了,泡够了,裴菲菲才从水中爬上来。待到裴菲菲穿好了衣服,岳山丘才从高坎走到河滩。走到裴菲菲跟前,岳山丘不由自主地伸出双臂,将她抱在自己的怀里。裴菲菲没有拒绝,好像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她兴奋不已地说:“太好了,山清水秀,人间仙境!”
       “嫁给我吧,我在这儿给你建个别墅,让你天天享受这山这水。”岳山丘说。
       “我喜欢山,喜欢水,却不喜欢农民。”裴菲菲睁着那双好看的眼睛,毛绒绒地瞅着岳山丘。
       “我非让你给农民当老婆不可!”岳山丘不由分说,吻住了裴菲菲的唇。
       裴菲菲的行动不给她刚才的话作主了,她积极地响应着。岳山丘觉得,裴菲菲的舌头释放着蜜一样的甜液,让他从喉管一直甜到耻骨。他有了一种飘然欲仙的感觉。
       这是一个漫长的吻,长得像他们身旁源源不断流动的北河。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的嘴唇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最初的地质勘测很快结束了,野杏村储有大量钼矿已确定无疑,至于矿区范围究竟有多大,金属储量究竟有多少,还无法确定,要待下一步的地质钻探,才能拿出一套详尽的矿产资源分布图。裴工在野杏村的这段臼子里,岳山丘中止了和潘大天的交易,坑口里停止了炸药作业,力工们都像老鼠一般,在里面一点一点儿地抠钼精,不敢弄出声响,也不敢出来见阳光。
       裴工奉命回去,等待上级的命令。岳山丘将裴工父女一直送到省城的家。裴工的家,和他的单位一样,也是一座破楼,只有五十多平米。屋里的几件家具还停留在几十年前,早已破旧不堪,除了厨房,每个屋子都堆满了书,有些还没看完,凌乱地扔着,只是裴菲菲的闺房里挂着几张她的玉照,才使这里像户人家。岳山丘万万没有想到,一这个专家级的大知识分子,居然住在这样窝囊的地方。
       拿出一张省城银行的存折,拍在裴工陈旧的写字台上,岳山丘说:“这十万块送给您,换个房子住吧。”
       裴工看着那张存折,吓得直哆嗦,他大声呵斥着岳山丘:“你是干什么?想送我进监狱?拿走,拿走,我决不接受你的贿赂!”
       “菲菲是我的女朋友,送您钱是我的孝心,您用不着害怕。”
       “老爸,给你,你就收,他欠你的,不收白不收。”
       “菲菲,你是有学识的人,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他是个农民,跟咱们比,他是半个文盲,你怎么能跟他谈朋友?”在野杏村才呆几天,女儿就和岳山丘好上了,裴工感到真不可思议。
       “他像个男人,我愿意和他谈朋友。至于嫁不嫁他,我还没想好,我怎么能嫁给一个文
       盲呢?”裴菲菲说着,扯过一张白纸,在上面写出了十几道有关地质方面的题目,扔给了岳山丘:“小子,十天之内把这些题做下来,当着我和老爸的面儿讲个明明白白,你的存折我就当聘礼收下了,想什么时候娶我,随你定日子,否则,你就断了这个念头。”
       裴工皱着眉头:“不同意,你就直说呗,何苦难为他呢?能做下这些题,他也成大学生了。”
       裴菲菲伏在父亲的肩头,悄悄地说:“不管他找谁请教,能把这些问题弄明白,他就是个聪明的人,我才不在乎他是不是农民呢。”
       岳山丘连看都不看,就把那些问题揣进了兜里,笑着对裴工说:“用不了几天,我对您的称呼就要改了。”
       离开时,裴菲菲送出老远。她问岳山丘:“你的钼精是怎么卖的?”
       “五千块钱一吨。”岳山丘说。
       “你这个傻家伙!我爸说,百分之四十五的标准品位,计划调拨价是一万一。你的原精矿品位都超过百分之五十了,让人骗走了多少钱!”
       “我知道他在唬我。”
       “知道了,你还上人家的当?”
       “等我把他养成了一头大肥猪,再动手宰他。”
       “你不会把我也当成肥猪了吧?”裴菲菲歪着脑袋问。
       “我是你的肥猪,任你宰割。”岳山丘笑着揽过了裴菲菲。
       岳山丘没有回野杏村,他给姐夫打了个长途电话,让姐夫按原先的价,把钼精全部处理给潘大天——纸包不住火了,留着钼精,就等于留着证据。姐夫答应了岳山丘,也喜滋滋地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岳山杏生了,是个白胖小子,哭声大得像喇叭。
       摊开省城的地图,找到一所地质学院,岳山丘去了那里,花大价钱雇了个公认的好教授,不分昼夜,由浅入深,一步一步地琢磨那十几道题。题都不太难,可岳山丘只是初中毕业,弄懂这些题,等于补了一半相关的高中知识,好在他兴趣浓厚,内容和他开矿有关,大旱逢甘霖般拼命吸吮,也还顺利。
       几天之后的一个星期天,岳山丘早早地来到裴工的家。他打开随身携带的皮兜,将里面一大摞存折,一股脑儿地倒在桌上,然后将那些问题的答案覆盖在存折的上面。,
       “菲菲,准备嫁妆吧,我的家要交给你当了。”岳山丘说。
       “这么自信,不怕我把你问倒了?”裴菲菲一边梳头,一边从镜子里瞅着岳山丘。
       裴工将答案拿过来,看了看,便连珠炮似的提问题。令父女二人吃惊的是,岳山丘对每个步骤、每个细节都回答得准确无误,好像一个优秀的大学生在做毕业论文答辩。
       “山丘,你好聪明!”裴菲菲扔掉手中的木梳,也不管父亲在旁,投入岳山丘的怀抱。
       不等裴工再说话,岳山丘也出了一道题。他问裴工:“您每月工资是一千块,从现在起,您的下半生一共能挣多少钱?”
       裴工沉默了,他在计算自己到底还能活多少年。岳山丘并不需要具体答案,他只是在暗示裴工:您这么大岁数了,还较什么真?看到裴工一副疑惑的样子,岳山丘说:“您提前退休吧,帮我干,我让您一年活上两百岁。”
       “胡说,矿产资源是国家的,我是国家的高级工程师,不是因为你成全了我的成矿理论,我岂能容你非法采矿?你的一生已经衣食无忧了,见好就收吧。”
       “收?已经收不住了。国家由人民组成的,作为人民的一员,我有开采矿山的权利,也有为国家作贡献的义务。”
       “贡献?你那点儿知识,能比文盲强多少?你只能成为国家的败家子,矿山交到你这样的人手里,不滥采滥挖才怪呢,再多的矿产资源也不够你们浪费。”
       “我独占矿山,您做开采计划,不是合理利用资源的最好方式吗?”
       在一旁察言观色的裴菲菲开口了,她说:“老爸,别迂腐了,帮山丘干番事业吧。”
       “放屁!”裴工按捺不住了,愤怒地冒出了粗话,他把桌上的那摞存折往地下一扫,骂道,“滚,你们都给我滚!”
       这无疑是野杏村有史以来最隆重的婚礼,小楼左右四五家邻居的院子,全成了摆宴席的场所。全村几乎倾巢出动,拥到岳家。聚到桌前,端起酒杯。祝贺岳山丘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城里姑娘。
       整个村子,只有屠户金标一人没有去岳家小楼。金标独霸着村里的屠宰业,谁家有没有钱他清楚得很,他心里纳闷,没看见岳山丘干什么事,他那么多钱是打哪儿来的呢?绕村而过驶向西山的卡车,碾过了金标的心房,一个个疑团袭进脑海——开山打洞藏水果,用得着大动干戈吗?毛石扔到山下就可以了,用卡车拉到不为人知的地方扔掉,岳山丘缺心眼儿啊?再有,省里来的人拿着标杆,满山测来测去,他们闲得慌,吃饱了撑的?一切都在预示,西山上肯定有宝藏。
       金标两次差点儿做了岳山丘的大舅哥。野杏村有三只美丽的凤凰,其中两只出在金家,那就是金标的妹妹金鸣和金凤,另一只凤凰是岳山丘的姐姐岳山杏。金鸣和岳山丘从小学到初中,成天相依相伴,谁见了都说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儿。可是,这一对儿却没有做成,长成大姑娘的金鸣被大队书记冯源祥相中了,早早地被他的儿子冯旺龙娶进了家门。那时候,他们还小,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岳山丘只是觉得心中憋闷,没有金鸣陪在身边,空落落的。金家却因为与冯家结亲,在野杏村的地位一跃而起,金标做了大队的治保主任兼民兵连长,成了村里唯一有资格背枪的人。冯岳两家交恶,是从岳山丘的母亲被冯源祥家的狗咬伤开始的。那年,岳山丘才十七岁。十七岁的岳山丘血气方刚,对冯旺龙娶走了金鸣耿耿于怀,终于和冯旺龙正面冲突了,混战之中,岳山丘将前来助战的冯旺龙的姐姐冯旺春的手打残了。母亲扭着一双小脚到冯源祥家求情,结果被人家院里的大黄狗狼一样扑上来咬伤了。此后不久,母亲狂犬病发作,满街乱跑,见啥咬啥。冯源祥怕狂犬病在村里蔓延,组织金标等人,把岳山丘的母亲用绳索牢牢地捆绑在村西的那株苍老的野杏树上,直至气绝身亡。岳山丘一怒之下,趁着夜色,将冯源祥逼至野杏树下,挥起斧子,砍进了冯源祥的脑袋。岳山丘以为将冯源祥砍死了。其实,冯源祥没死,甚至连伤也不严重,他戴在头上的柳条帽救了他一命。可是,岳山丘却为此躲到城市好多年。幸好有一次冯瘪谷到城里办事,发现了岳山丘,才将真相告知。这时的岳山丘已经在城里立足了,正赶上城市发展个体经济,没有了负担的岳山丘甩开膀子,成了城里第一批个体户,成了市里树立的典型,也成了那时担任市工商局局长的沈伯坚的亲密朋友。发了财的岳山丘突然告别城市,回到家乡野杏村,办起了针织厂。岳山丘的回来,给村里带来轩然大波,村里的人靠着给岳山丘当缝纫工当推销员,家家户户的日子都好了起来。就连金标,也辞去了村里的治保主任,不给冯源祥当走狗了,当上了村里唯一一个屠夫,靠杀猪卖肉,也过上了好日子。唯有冯家,死撑着村支书的面子,宁愿守着穷日子,也不肯向岳山丘示弱。冯旺龙将冯家的衰落归罪于岳山丘的回来,偷偷弄坏了岳山丘的吉普车,让他寸步难行。岳山丘好不容易抓到把柄,逼着冯旺龙赔偿。冯旺龙无奈,只好
       同意妻子金鸣到岳山丘的针织厂打工抵债。岳山丘趁此机会,强行与金鸣发生了关系。当岳山丘见到从护校毕业的金风时,死去了的爱情重新焕发出了青春。他爱上了金凤,爱得死去活来。他决定放弃一切恩怨,不再给冯家难堪。金凤也觉得岳山丘有作为,深深地陷人爱河。可是,她却无意间发现了岳山丘和姐姐金鸣的私情,承受不了情感上的打击,一怒之。下,嫁给了银行职员司马文伯。岳山丘痛悔不已。可是,已无法挽回。为了让自己心爱的人过上幸福生活,岳山丘找到已经做了市委副书记的沈伯坚,把司马文伯推荐去做了秘书。冯旺龙得知岳山丘给自己戴了绿帽子,气得要死,一把火把岳山丘的针织厂烧了个精光,也烧死了岳山丘的外甥——岳山杏的儿子小淘。冯旺龙因此被判了无期徒刑,冯源祥也因此气得吐血而亡。岳山丘重新一无所有了。李开元擦干眼泪,做起了新一任村支部书记。而金标呢,他的卖肉生意一下子惨淡了下来。
       当然,这一切,都是老黄历了,可是,老黄历依然影响着今天的世界。金标虽然不再是村里的治保主任了,可他依然具有治保主任该有的敏锐,岳山丘甭想骗过他。
       趁着岳山丘结婚大喜,金标向着西山上那座开凿的山洞进发了。
       太阳渐渐西垂,客人渐渐稀落,婚礼终于结束了。世界上只剩下两个人了。
       岳山丘搂着裴菲菲激情满溢的身体,雄性勃然而发,他和她生动地扭在一起。
       这是岳山丘从未感受过的欢畅,裴菲菲成熟地迎接着,跌宕起伏恰到好处,两个人做得水乳交融。
       事毕,岳山丘疲惫地仰面朝天:“你不是处女。”
       裴菲菲笑出了声:“你真是老土!我凭什么是处女?傻瓜才当处女呢,不懂得享受生命!”
       “你这么开放,我担心会戴绿帽子。”
       “你这么没有自信心,干脆别娶我,让我做你的情人,给别人戴绿帽子。”
       “我娶了你,就把我的一切都交给了你,你必须忠于我。”
       “那得看你忠不忠于我了。”
       “我一个农民,三十出头了,能娶上年轻漂亮的大学生,是天大的造化了,还敢不忠于你?”
       “别骗我了,哪个雄心勃勃的男人,不想拥有一切?唉,这世界真是没办法了,女人到处寻找爱情,男人到处征服女人。”
       岳山丘双手枕头,不再说话。他在想矿洞里的兄弟们,他们是不是正在海吃海喝,祝愿自己新婚快乐呢?
       岳山丘没有忘记这帮为他创造财富拼力流汗的人,婚宴上有的好东西,他早就让冯瘪谷送到了坑口里。坑口里空旷得像座山雕摆百鸡宴的大厅,几盏白炽灯亮在四周,昏昏的,几乎成了萤火虫。那些来自于边远山区的力工,席地而坐,围成好几个圈,吧唧吧唧地吃着从来没吃过的好菜,咋呼昨呼地喝着从来没喝过的好酒,把洞里弄得热火朝天。
       不是出矿的时候,通往坑口的巷道,通常不开灯。金标是摸黑进洞的,白炽灯的光折射进他的眼睛的时候,他循着声音,看到了在空旷大洞里喝酒的力工们。又走了几步,堆在岩壁下的编织袋子暴露在他的视野中了。
       金标盯着那群喝酒的人,靠着岩壁,向那些编织袋挪去,他要抓出一把那里面的东西,看一看岳山丘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他只顾躲着人们的视线了,忽视了脚下,弄得一块岩石滚了出去,“咚咚咚”的声音在洞里放大回旋,金标想藏也藏不住了。
       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了金标。
       金标看到,那是一群满身银亮、满脸黢黑的人,像突然冒出来的一群野鬼。鬼们怒吼着冲上来,把金标按在地上,你一拳我一脚地一顿好揍。幸亏金标天天跟肥猪较劲儿,体力充沛着呢,总能挣扎着爬起来,在大洞里和众人绕圈子。
       后来,被众人按在了编织袋匕踢打的日寸候,他趁机惝哨埘区出了—把钼精,塞金兜里。尽管皮肉受苦了,可他心中依然抑制不住地高兴。他那—把抓住的岂止是岩末子,而是岳山丘的秘密,岳山丘的命根子。山是大家的山,石是大家的石,你岳山丘能靠山里的破石头发财,凭什么没有我的份儿?弄倒了你,这野杏村就是我的了!
       被驱赶出山洞后,金标的心里,愤恨和欲望相加,兴奋和仇恨相伴,他要为自己能在野杏村一手遮天而努力奋斗了。
       第二天,金标就硬拖着大妹妹金鸣去县城探监。
       冯旺龙走了过来,他没有蹲监下狱的沮丧,更没有营养不良的焦黄,满脸鼓动着一股自豪的霸气。按刑期,他本应该在一座大的监狱里接受劳动改造,是金鸣哀求妹夫司马文伯疏通关系,将他弄了回来。不管怎么说,在县里服刑,总能照顾一些。司马文伯现任市委常务副书记沈伯坚的秘书,做这些事情还不是小菜一碟?本来,金标是想通过司马文伯直接弄倒岳山丘,一想到司马文伯成为沈伯坚的秘书都是岳山丘引见的,就放弃了这个愚蠢的想法。
       “滚出去!”冯旺龙对金鸣吼。冯旺龙对金鸣依然耿耿于怀,他最讨厌当乌龟头儿,可这顶绿帽子偏偏让仇敌岳山丘给他戴上了。
       金标将妹妹扯到身后,说:“吼啥吼,这不是你的家。我的两个妹妹,为了你能回无虑,为了你能减刑,操尽了心,费尽了力,你不感谢她,还对她穷横。我知道,你心里特别恨岳山丘。现在,咱们有个报仇的机会,我来找你,就是商量商量,想法子把他送进来。”
       “你说啥?把他送进来?”冯旺龙瞪圆眼睛,瞅着金标。
       “对,我会尽快把他送进来,送到你的牢房,让你好好地整治他。”
       “好,把他送进来,我让他生不如死。”
       金标把岳山丘偷挖矿山的事儿对冯旺龙说了,两人又小声地研究了一番对策。欲知金标、冯旺龙密谋如何对付岳山丘,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遭举报身陷囹圄
       当两名检察官亮出逮捕证的时候,岳山丘没有表示出一丝惊讶,他很平静地伸出双手,从容地接受了铐子。
       自打力工们告诉他,有人进巷道窥探,岳山丘就意识到,有人要对他下手了。他给了双倍的工钱,遣散了所有的力工,又嘱咐冯瘪谷千万别露富,千万别说山上出过矿,否则打瘪他的脑袋。
       他卖掉了最后一车钼精,炸毁了各个掌子头的洞口。那个空旷的大洞毕竟贮藏过几千吨钼精,想瞒也瞒不住,他要瞒的是自己的收入。钱是他非法开矿的重要证据,只要别人搜不到钱,告也是白告。 他也不担心妻子。新婚过后,岳山丘陪着妻子去了趟北京。本来是出来玩的。顺便看看她那些在北京的同学,请大家喝顿喜酒,大家却都鼓动她留在北京,开家公司。裴菲菲也相中了一栋空置的楼房,高低要买下来,在北京干一番事业。岳山丘想了想,妻子有知识有学问,本来就是城里人,不可能成为普通的家庭妇女,脑袋里又有许多古怪的经商念头,再说京城的地产肯定不断升值,与其让钱纸一样窝在手里,还不如放出去让它升值,他便成全了妻子的主张,把瞒着姐姐积攒的五百多万。全扔到了北京。野杏村早有谣言传出,说他空欢喜一场,被那个漂亮的城市媳妇儿甩了。他
       也不解释,任大家猜测……
       狱警“哗”的一声打开牢门,把岳山丘推了进去。
       岳山丘看到,他面前有十几个人,都背对着他,腰杆笔直地坐着。
       待狱警的脚步声走远,十几个人突然一跃而起,拳头雨点般砸向岳山丘。
       岳山丘猝不及防,挨了几拳头,但他打小好练拳脚,身手敏捷,稍一镇定,便闪身亮出个空场,拉开架势。双方拼搏了半个小时,一群人和一个人在狭窄的牢房里,居然打了个平手。相持不下的时候,岳山丘终于发现,指挥这群人围攻自己的居然是冯旺龙,真是冤家路窄!岳山丘想直取冯旺龙,无奈的是,包围他的人太多,牢房又太窄,施展不开。
       他们闹得动静很大,但没人前来制止。能把犯人调回家乡看管,比调到家门口当兵还要难。这样特殊的人犯,基本上是牢房里的活祖宗。狱警早已和冯旺龙处成了铁哥们儿,冯旺龙嘱咐,要揍一个新进来的犯人,狱警就远远地躲着,让他们揍个够。
       一个时辰的时间,足以把一个人打趴,狱警回来的时候,却惊奇地发现,双方还在僵持不下,新来的犯人还没被这群废物弄倒呢。全看守所差不多都听见了他们搏斗时的吼叫,再不管,有损警察的形象了。狱警大喝一声,制止了双方的厮打。唤着岳山丘囚服上的号码,将岳山丘单独叫了出去。
       进了办公室,狱警摘下挂在墙上的胶皮警棍,狠狠地砸在岳山丘的屁股上,大声呵斥着:“刚进来,你就敢闹狱,还有没有王法?”
       第二棍砸下来的时候,岳山丘一伸手,接住了警棍。他冲狱警笑了一下,说:“我裤衩上有个屁兜儿,里面有件东西怕砸,等我取出来。你愿意怎么罚就怎么罚。”
       狱警住了手。岳山丘伸手从屁兜里摸出个金坠儿,对狱警说:“有这个东西硌着,打屁股更疼,给你吧。”
       接过金坠儿,狱警手中的警棍再也落不下来了。
       回到牢房,不等狱警走远,岳山丘挥起拳头,一下子将冯旺龙揍了个乌眼青,咬牙切齿地说:“你他妈的烧死了我外甥,烧毁了我的针织厂,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他妈的还敢带人打我,谁不怕死,来吧!”
       犯人们领略过了岳山丘的身手,谁也不敢往前凑了。冯旺龙捂着眼睛,狂呼:“杀人了,杀人了!”
       不用回头,听声音,狱警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刚才那个金坠儿让他心里舒服,女朋友正骂他抠门,嚷着跟他相处没意思,岳山丘就把有意思的东西送来了。现在,他真感到为难了,管和不管都不对,干脆躲得远远的。
       这天晚上,岳山丘倍感疲倦,睡得很沉。夜半时分,冯旺龙一伙人偷袭了他。冯旺龙下手阴毒,拿着什么就使什么,专往岳山丘要害处招呼。岳山丘从迷糊中醒过神来时,已趴在铺板上不能动弹了。
       踢打了一阵儿,冯旺龙喘起了粗气,他擦着额头上的汗,对同狱室的人说:“接着打呀,别忘了。他进来时,把咱们全打趴下了。”
       同狱室的人说:“大哥,你立下的规矩,不许向受过刑的人动手。”
       “这个王八蛋,害得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杀了他都不解我的恨!”
       岳山丘睁开疲惫的眼睛,看一眼冯旺龙,又慢慢闭上了。
       同狱室的犯人们怕失去反抗能力的岳山丘被冯旺龙打死了,赶紧隔开了他们。
       过了三四天,岳山丘的身体才恢复过来一些,虽然能够行走了,埋在皮下的筋和肌肉却依然肿着。吃饭的时候,岳山丘偷了一根筷子,拿回监房,磨了半宿,磨出个锐利的尖儿。
       早晨醒来,岳山丘凑到了冯旺龙身旁。他拎住冯旺龙的脖领子,说:“你不是杀了我也不解心头之恨吗?现在,我把机会送给你!”
       岳山丘说完,脱下自己的皮鞋,塞进冯旺龙的手中,然后躺在冯旺龙的面前,将那支磨得锋利的筷子尖按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一字一顿地说:“有种,拿皮鞋钉进去。”
       冯旺龙攥着那只皮鞋,攥得满手汗津津的,他的心在犹豫,他的手也在犹豫。四只眼睛对视着,两个人的内心都掀起了滔天大浪。岳山丘从冯旺龙的眼里读出了怯弱。他坐起来,夺过冯旺龙高举着的皮鞋,穿在脚上。他折断了筷子,不屑一顾地瞥了一眼冯旺龙,沉声道:“哼,以后规矩点儿,别在暗地里下黑手。”
        冯旺龙悲哀地看到,犯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岳山丘,他霸主的地位被彻底地动摇了。他痛恨自己,为什么总是败在岳_山丘的手下。他为刚才的怯弱感到后悔,后悔刚才为什么不心一横,一下子钉死岳山丘。
       营救岳山丘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检察官抓不到把柄。李开元处惊不乱,抢在检察官前面,将一切安排妥当。然后,他才疏通关系,给看守所里的岳山丘递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当哑巴。岳山丘心领神会地乐了,仅仅三个字,姐夫就把外面的消息告诉了他——检察官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证据。
       岳山丘出事后,潘大天干脆来到无虑县不走了,反正谁也不认识他,做起事来从容得很。潘大天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妈了个×的,玩命也得把岳山丘弄出来。岳山丘是大救星,不是岳山丘提供原料,厂子早就停产了,几百名刑满释放犯就得放假回家,等于向社会放出一群洪水猛兽,说不定会闹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呢。他们若是敢给岳山丘定罪,我就把这几百号人都拉到无虑来,家家偷,户户抢,让无虑县没有安宁。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不到走投无路,潘大天不会那么做,还是打通关系为上策。不管怎么说,潘大天是省级劳动模范,通过两个省有分量人物之间的联络,潘大天结识了吴检察长。人熟好办事儿,只要接上了头,潘大天就有办法搞定吴检察长。
       也许是上边把潘大天吹成了手眼通天的人物,也许应了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这句话,吴检察长拿潘大天当上宾。
       天南海北扯了半天闲篇,推杯换盏热乎得亲兄弟一般,故作不经意的样子,潘大天说起了岳山丘,还神乎其神地说岳山丘是美国一家著名企业华裔总裁的干儿子,这一次,他是受总裁之托,来看望岳山丘。潘大天编造这些话时,连眼睛都不眨,和真的一样。
       吴检察长果然有了兴趣,无虑县的经济案子,大多小得像芝麻,榨不出油水,何况有的油水,他也不敢榨——能把公家的钱往家里拿的,大多是县里头头脑脑的家属和亲戚,能退赃就很不错了。岳山丘和他们不一样,押了这么久,没有一个当官的替他说情,送钱又那么大方,是个油水跟泉水一样旺的主儿,还有个在美国当总裁的干爹。看来,即使案子查不下去,也得多关押一段时间。
       迟疑了一会儿,吴检察长才说:“我向来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不徇私情,岳山丘的事儿,你还是不要管了吧。”
       潘大天是干什么的,自从懂事起,他就和警察法官打交道,一下子就看透了吴检察长的心思,暗暗地骂道:妈的,这世界来钱最快的职业就是出卖法律。潘大天瞅了几眼吴检察长身边的几位陪他吃饭的检察院干部,说:“吴检察长真是无虑县的青天大老爷,秉公执法,不徇私情,可敬可敬。”说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几天之后,是个星期天。早晨,潘大天打
       电话,约吴检察长出来吃饭,说没有其他人作陪,只有他们俩。吴检察长一听就明白了。推掉了潘大天约定的好几家饭店,直到见面,才确定了一家偏僻酒店的雅间。关严了门,两个人面对面聊起来。说到国外风光的时候,吴检察长感慨万千,说他这一辈子恐怕没有机会去欧洲去美国了。
       潘大天笑了,说:“这有什么难的,别说是你一个人,就是全家都去,也不是难事。只要你放了岳山丘,这些都是小事情。”说完,他开始脱衣服,每脱一件,都放在吴检察长面前,示意他摸一摸,最后脱得只剩下一条窄窄的裤头了。
       潘大天的动作,清楚地告诉吴检察长,他是诚心诚意送钱来的。吴检察长摸着潘大天甩过来的衣服,除了一个信封,什么也没有,更不可能藏有录音机。
       抽出信封里的内容,是一万块崭新的美钞。吴检察长的心为之一动,又疑惑地看着潘大天,毕竟萍水相逢,又不是岳山丘的亲属,这钱送得让人不踏实。尽管潘大天表白了没有录音设备,他还是不放心,故作生气地说:“你怎么能这样呢?我向来秉公办案,不收别人一分钱,再这样,我把你也送进监狱。”吴检察长说这话的时候,却把美元揣进了兜里,把一个正在录音的录音机掏出来托在掌上。
       潘大天恍然大悟,忙说:“我错看您了,我把钱揣回去,让岳山丘认罪服法,接受改造。”
       关了录音机,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笑。潘大天心里骂道:妈的,真是老狐狸。
       回到宾馆,抠出好不容易才藏到鞋底里的微型录音机,潘大天把磁带扯得满屋子都是。这一步棋,潘大天输了,输得哑口无言。没抓到吴检察长任何把柄,他把希望寄托在下一步棋上,如果下一步棋又输了,这一万美金就真是打水漂了。搞司法的人玩腐败,玩得滴水不漏。
       万事俱细,却是百密一疏。吴检察长的小辫子,还是落在了精于算计的潘大天手里。吴检察长太自信了,忽视了潘大天的能量。
       潘大天最恨收了钱不办事的人。自打吴检察长接纳了那一万美金,潘大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监控着他们全家人的行踪。潘大天收罗的刑满释放犯,个个都有非凡的本事,这一次,潘大天带来的人中,就有不亚于鼓上蚤时迁的神偷手。
       夜半三更时,神偷手徒手攀上三楼,撬开窗子,潜入吴检察长的家,翻箱倒柜,直到确定弄醒了吴检察长,才顺手牵羊拿走两瓶茅台酒,溜之大吉。吴检察长拎着枪,沿着楼梯追下来,眼瞅着黑影从他眼前消失。
       检察长家进了贼,好说不好听,好在小偷没有摸到有价值的东西,他便把这件窝囊事儿压下来,没有报警。东西放在家里不放心了,吴检察长让妻子把那一万美元存起来。
       美元不像人民币满街的储蓄所都能存,县城里只有一家银行受理外币存储业务,那就是中国银行。吴检察长的妻子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一切行踪都被潘大天所掌握。很少有人存美元,柜台外孤零零的只有她一个人。办理完存款业务,揣好存折,她理了理头发,推开门,从容不迫地走入明媚的阳光中。
       就在这一刻,有两个人也是从容不迫地走进来,他们俩在银行门外与吴检察长的妻子擦肩而过。到了柜台前,两个人冲着营业员亮出了工作证,称是省纪委的人。他们掏出了小本子,说接到了举报,有人受贿一万美金,还念出了美钞的号码。
       营业员拿出刚才存进的一沓崭新的美金,她们惊呆了,号码果然和“省纪委”说得一模一样。她们不敢怠慢,去请示行长。行长也不敢怠慢,嘱咐行里的纪检组长配合工作。纪检组长乖乖地出了证,乖乖地复制了一套刚才存款时的录像,交了出去。
       见到两个人离开了,行长关严了办公室的门,操起电话,打给了吴检察长。涉世不深的营业员不认识吴检察长的老婆,行长怎能不认识呢?小小一个县城,权威人士就那么几个,家里家外不交个透,如何在县城里混?
       吴检察长听到这个消息,不啻于晴天霹雳,大骂行长:“你他妈的怎么给我搞的,我翻了船,你也别想消停,立刻给我摆平!”
       铁证如山了,潘大天再次去吴检察长家的时候,是一副牛气冲天的样子。他把腿摆在茶几上,乜斜着眼睛瞅着吴检察长,一圈一圈地往外吐烟圈。
       “明人不做暗事,这都是我安排的,还装啥屁,放人吧。”潘大天说。
       “损,太阴损了,我真想一枪崩了你!”吴检察长踱着步,气愤地说。
       “哦,是有点儿损,不过,你可千万别崩了我,我这条贱命不值得你赔,放了人,一片乌云全散了,何苦往死胡同里走呢?”
       “岳山丘的案子很典型,已经引起了各方面的注意,我只能从轻,不能放人。”
       “对不起,岳山丘有伴儿了。”潘大天把腿从茶几上抽回来,站起身,向外走去。
       “等一等。”吴检察长满脸苦相,“事情弄到这地步,你当是我不想放人?关键是我放了人,有一些人就不肯放过我了。你能让省里的人介绍咱们相识,就不能让市里的有关领导和县里的书记说句话,给我个台阶下?”
       潘大天拍了拍吴检察长的肩,说:“早这么听话,何苦惹这么多麻烦。”
       听潘大天讲了吴检察长的那番话,李开元立马想到了司马文伯。岳山丘毕竟有恩于司马文伯,这个忙他不至于不帮。
       去了一趟市里,约出司马文伯,在一家酒店的雅间,李开元对司马文伯讲述了冯岳两家的恩恩怨怨。李开元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正是缓解两家仇恨的好机会,恳请司马文伯出面,放了岳山丘。
       司马文伯只说一句话,就让李开元感动得眼圈都红了。司马文伯说:“那是我的亲哥,我怎能看着不管呢?”
       就这样,司马文伯趁着沈书记出国的机会,回到无虑,一头扎进政府招待所。作为市委常务副书记的秘书,司马文伯经常冷眼看纠葛,闭目思纷争,已经历练得非同一般,甚至对那些进入领导视野、等待提拔的干部,沈书记还时常听听他的看法。混到这种程度了,各级官员谁敢不另眼看他?
       书记走了县长来,走马灯似的来看他,看他的人,都带着各自的目的。
       住了好几天,司马文伯还没有走的意思。书记和县长一碰头,觉得司马文伯肯定有不愿意开口的事情,他们琢磨好几天才琢磨出个头绪,司马文伯是不是为了岳山丘来的?
       纠集了公检法三个一把手,书记县长约出了司马文伯,由吴检察长做东,落座在县城最豪华酒店的雅间里。敬过了几轮酒,气氛就开始宽松了,吴检察长试探着谈起了岳山丘的事情。
       既然有人开了头,司马文伯便打开了话匣子,他说:“这件事儿,我听说了,我和沈书记也探讨过,改革开放,摸着石头过河,总有一些东西不好界定。比如岳山丘的事儿,如果从大局上考虑,他不但没罪,还是无虑县的功臣,他无意间发现了钼矿,是给无虑县创造了一笔巨大的财富,一旦矿产资源收归国有,无虑县将会一无所获,那可是一笔巨大的损失。既然岳山丘有这个能力,就让他投资开发。”
       “这是你的观点,还是沈书记的观点?”县委书记问。
       “我把沈书记的观点细化了。沈书记说,
       谁发现了钼矿?不简单!无虑出了钼矿,应该好好利用,发展地方经济嘛,要利用好资源。”接着,司马文伯不再多说了,话题岔向了天南海北。
       酒喝得恰到好处,分手时,大家都心中有数了。求情的话,司马文伯一句没说,自己的观点一点也没有,他把私事化成了公事,不露痕迹地做完了。欲知司马文伯是否能够救出岳山丘,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分矿井巧设家宴
       中秋,晴空万里。
       走出看守所的大门,仰望看碧蓝的天,岳山丘深深地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外面的世界真好哇。岳山丘由衷地感叹着。
       回到野杏村,跨进岳家小楼,喝过一顿压惊洗尘酒,送走那些接他回来的人,岳山丘扑到床上,合上眼睛,进人了深沉的梦乡。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岳山丘揉揉眼睛,觉得身边缺点儿啥,摸摸大床,好像捉到了妻子裴菲菲的气味,他心里空落落的,一觉醒来,要是有媳妇儿陪在身旁该有多好啊。
       离开小楼,踏入村西的荒草甸子,岳山丘看到那里支了好几个帐篷,帐篷外堆了无数的铁架子,岳父正指挥一些工人装车。入狱这几个月,岳山丘与世隔绝了,他根本不知道,这些时,岳父始终住在野杏村,带着钻探队,完成了野杏村钼矿的地质钻探,绘出了一整套矿产资源分布图,正准备打马回山呢。
       “爸。”岳山丘唤了一声。
       裴工依然忙碌。岳山丘又叫了一声。裴工阴着脸,说:“丢人,我没你这个女婿。”
       一个戴眼镜的工程师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热情地伸出手:“你就是岳山丘啊?谢谢你发现了这么好的钼矿。”
       岳山丘淡淡地笑道:“谢什么,没这堆破石头,我还蹲不了大狱呢。你没看到?我的岳父嫌我丢人啊。”
       “他的话你也往心里去?他是个书呆子。以后,有什么事儿,你就找我。”说着,那个戴眼镜的工程师将一张名片塞入岳山丘的手中。岳山丘看了看,知道了他姓杨。
       岳父没有时间搭理岳山丘,岳山丘也不想打扰岳父,独自向西山上走去。
       这时,岳山丘想起,在接他出狱回村的大客车上,冯瘪谷趴在他耳旁告诉的消息:“咱们的矿,让金标霸占去了!”
       坐在矿井旁,安静地守候着,岳山丘那副凛然的样子,活像一只在洞口等着黄地鼠出洞的老猫。
       矿洞里,射出了一道灯光,没多久,几个人背着矿石走出来,一张张脸像是涂了墨汁。有个班头模样的人抬眼问道:“找谁?”
       “金标。”
       “老板在里边呢。”
       “告诉他,有个叫岳山丘的,在洞口守着呢,想活命的话,赶紧滚出来。”
       几个人进去后,再也没有出来,矿井里死一般的寂静。
       岳山丘一直熬到太阳快要落山了,仍没见金标从矿井里出来。妈的,害怕了,不敢出来见我了,狗东西,除非你想饿死在里边。他捡来一堆干树枝,架在矿井口,又走下沟畔,弄来一把青艾蒿。他要狠狠地教训一顿金标。岳山丘点燃了篝火,把艾蒿放在火堆上,要像熏獾子似的,把金标从洞里熏出来。
       火光给李开元带来了指路的方向。晚饭的时候,岳山丘没有回家,姐姐着急了,催李开元出去找。李开元想都没想,出了家门,径直走向村西的荒草甸子。
       拍着岳山丘的肩头,李开元说:“别太较真儿,我明知金标偷着挖矿,故意没去管。”
       “你也学得老谋深算了。”岳山丘说。
       “还不都是为了你!”
       “让他与我同罪,进去陪我?”
       “不,让司马文伯放你回家。”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被堵在矿井里的金标,一直躲在洞里的暗处,瞄着岳山丘的身影。岳山丘的胆儿忒大了!他担心岳山丘火烧矿井,或者封住矿井,把他们闷死在里边。李开元的到来,让金标捞到了救命稻草,他急匆匆地跑出来,跟李开元打着招呼,身子却想从岳山丘旁边挤过去。
       “偷了人家的东西,就想这么走?”岳山丘伸出胳膊。
       金标看了看岳山丘的胳膊,没敢去推,停下来。盯着岳山丘的脸说:“山丘,没忘了你是咋出来的吧?”他想拿司马文伯压一压岳山丘。
       岳山丘却冷冷一笑:“我更忘不了的是咋进去的!”
       尽管金标不敢与岳山丘针锋相对,也是十个不服八个不甘。两个人的僵持,给李开元提供了一个树立威信的好机会,他满脸严肃地说:“你们还有没有王法?这山是野杏村的山,这矿是野杏村的矿,你们谁也没资格拥有,从现在开始,你们谁也不许上山开矿,等我到上边跑回手续再说。”
       接着,李开元让金标打发雇来的那几个矿工卷铺盖回家。
       岳山丘去了北京。
       他此趟去北京,除了想念妻子之外,更主要的是动员妻子回一趟沈阳,从老爷子手里搞来野杏村钼矿资源地质图。没有图纸,盲目地开矿,不知要搭进多少打探道的钱,若能根据图纸一炮轰出钼精,钱像挡不住的洪水涌进来,那多解渴。
       裴菲菲在北京开的公司生意很旺,已经有了几项国际贸易,甚至做起了有色金属的交易。员工们大多都没见过老板的丈夫,裴菲菲逐个给引见着,很虚荣地介绍自己的丈夫是省城的机关公务员。妻子的业务太忙了,怀孕几个月了,还挺着大肚子东跑西颠,岳山丘心疼妻子,寸步不离地陪在身旁。忙了半个月,裴菲菲才抽出时间,两个人动身去了沈阳。
       没想到,就在这不长的时间里,野杏村义发生了惊变。
       谁也不知道,电业局的人为什么变得勤快了,给野杏村又架设了一条高压线,而且一直架设到西山坡上。直到有一天,西山脚下白花花地立起简易房,有上百人在进进出出,李开元才弄明白,这些人不是给野杏村谋福利来了,百里之外的矿务局相中了野杏村的钼矿资源,设点采矿来了。
       开山的炮震得野杏村直颤抖,五六个竖井齐刷刷地立在山坡上,扒开十几米深的岩石,就见到乌黑发亮的矿石了,一辆辆重型装载车拉着这些矿石,呼啸着向百里外矿务局的选矿厂跑去。
       其实,这是矿务局蓄谋已久的事情,包括请裴工,请钻探队钻取岩样,绘制矿产资源的分布图,都是矿务局出资。趁着野杏村的人还没弄懂是怎么一回事儿,矿务局已经开始了大规模的采矿。
       李开元带着村里人阻止过,却被带着矿务局长在乡里现场办公的县委书记撸得个鼻大眼小。乡党委书记庄子明替李开元申辩一句,说矿山在野杏村的地盘上,要一些占地费也是正常的。县委书记说,无论地上还是地下的资源,都是国家的,再提无理要求,就地免职。官大一级压死人,吓得庄子明立刻瘪了。
       多说无益,李开元气呼呼地回到村子,虽然不带头闹了,暗地里依然鼓励村里人拦车挡道,找矿务局的麻烦。闹得最欢的是金标,直闹到矿务局把他那一百来车矿石全买走了,手里头实实在在地捏了二十来万,才肯罢休。有了钱,胆子就大了,金标又扎进岳山丘开凿的矿井,没日没夜地掏矿石。
       这时候,李开元更思念岳山丘了,如果岳山丘在家,耍出他那股蛮劲儿,横竖不让他们进山,野杏村不至于吃了这么多亏。矿务局知
       道野杏村有个叫岳山丘的,是个难惹的主儿,探听到岳山丘去了北京,才立马奔到野杏村大干特干的。
       眼看着矿务局从野杏村一车接一车地往回拉矿石,李开元打了多少个长途电话,却都没抓住岳山丘两口子的影子。
       裴工病了,病得还不轻,发高烧说胡话,浑身疼。
       这场大病,纯粹是气的。裴工辛辛苦苦地形成了新的成矿理论,实地钻探又有不可批驳的说服力,他提出多年的石英石岩层也可以蕴藏稀有金属的理论终于得到了验证。写成的长篇论著,准备报送国家科技进步奖。没想到。连解析几何都不会的研究所所长,堂而皇之地把名字署在了他裴鸿儒的前边,就连矿务局找来的、陪裴工去野杏村的杨工,也把名字塞进来。本来是裴工一个人的科研成果,现在却成了集体智慧的结晶。
       到处争辩,无人理会,裴工如同哑女遭到强奸,一股窝囊气无处宣泄,急火攻心,便病倒了。现在,女儿女婿及时赶回,裴工找到了倾诉对象,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边说边孩子般痛哭不止。
       “爸。不就是这点儿事吗,我去给你讨个说法。”岳山丘说:
       “孩子,千万别去,忍了算了,我就这么一个闺女,你可不能再犯法了。”
       “你都让人害成这样子了,还忍?山丘,你去,只要不弄出人命来就行。”裴菲菲大声道。
       岳山丘直奔地质研究所,却没有找到所长。原来医院里有所长的耳目,一个电话打过来,所长溜之大吉了。一连找了好几天,岳山丘始终没有找到所长,却有消息传进岳山丘的耳朵:所长因对地质科学有特殊贡献,调到地矿部,被派到海外工作去了,级别相当于副司。岳山丘气得直咬牙,恨恨地骂道,这个世道真他妈的变了,科学都可以掺假。
       又一次走进地质研究所,岳山丘拜见了新任所长。他给新所长扔了一万块钱,让新所长以所里的名义,当慰问金送给岳父。送上门来的好事哪能推却,新所长立刻跟随岳山丘去了医院。
       蒙在鼓里的裴工,感激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他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奖金,高声赞扬新所长,说科学的春天终于来了。
       岳山丘捅了一下妻子,两个人走到门外,眼泪扑簌簌往下掉,直到新所长走了,才重新回到病房。
       带着疑问,裴工问岳山丘,原来的所长哪儿去了。岳山丘说:“他剽窃了您的科研成果,当然被免职了。”
       听到这么多好消息,裴工的病一下子好了许多。趁着他心情好,岳山丘开始做岳父的工作,劝他把野杏村的钼矿地质资料告诉他。裴工立刻变脸了,忘记了岳山丘对他的体贴和关心,斥责道:“矿产资源归国家所有,你想从我手里套资料,做梦去吧!”。
       岳山丘哭笑不得,只好作罢。他嘱咐妻子照顾好裴工,自个儿离开沈阳,去追究另一个窃贼——那个戴着眼镜,虚头巴脑和他套过近乎的杨工。
       在矿务局一大片住宅楼群中,岳山丘问出了杨工的门牌号,摸清了杨工家中的一切,趁着杨工一个人在家的时候,闯了进去。
       看到岳山丘那张阴冷的脸,杨工头上的汗下来了,擦湿了一条手帕,都没擦净脸上的汗,弄得他的眼镜直打滑。毕竟在野杏村呆过一段时间,也听人议论过,岳山丘生着豹子胆儿,啥事都敢做。
       “你来做什么?”杨工怯生生地问。
       “让你消失。”
       “我没做过坏事,你可不能要我的命。”
       “你敢说你没做过坏事儿?”
       “没有啊。”杨工的眼睛转着,想了一会儿,补充一句,“真的没有。”
       “没有?我岳父写的论文,你凭啥把名字署上?”
       “哎哟,名字是他们所长给署上的,和我没关系,再说了,所长是第一著作人,我的名字在最末,没有用处的。”
       “放屁,你以为我不懂啊?那是地质理论的一次突破,国家级的科研成果,你这无耻的东西,也想不劳而获?”
       “我也是一时糊涂,你看看,事情已经这个样子了,没办法挽回了。”
       “有办法挽回!登报,道歉,把你的丑事公诸于众,然后,丢掉你的家,扔下你的工作,远走高飞,永远消失。”
       杨工跪了下来,满嘴哭腔:“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岳山丘将随身携带的一只皮箱子打开,里面的钱装得满满的,他说:“野杏村矿产资源分布图、地质结构图,还有水文资料图,全在你这里,你痛快地给我拿出来,这二百万全归你,你就彻底地隐姓埋名,舒舒服服过下半辈子吧。否则,我让你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杨工像得到了特赦,忙爬起来,向岳山丘保证,一定把全套资料拿出来。
       第二天晚上,岳山丘如约等在矿务局外一个偏僻的小街巷,杨工将全套图纸交给了他。
       岳山丘将装钱的箱子扔到他的脚下。
       杨工打开箱子,看了看里面的钱,一把拎起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掩着脸说:“我这是卖了良心啊。”
       秋霜扫了过来,杨树的叶子落光了,柳树的叶子打蔫了,杏树的叶子还算顽强,努力地坚持在枝条上,却像被冻肿了的脸,颜色红红的。走进村落,岳山丘发现,只有村西那株苍老的野杏树,新生的叶片依然嫩绿,在萧瑟的秋风中绿得扎眼。
       新架的高压线、竖井上的铁架子、来回奔跑的载重汽车,岳山丘都看得很清楚。他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拎着皮箱子往小楼上走。
       岳山杏问着弟弟:“什么东西,这样沉?”
       岳山丘只回答四个字:价值连城。
       李开元听说岳山丘回来了,忙从村部赶回家中。一向有主见的李开元,此时却没了主意,不断地问着岳山丘,矿山被人占去了,村里人都在骂他,怎么办?
       “怎么办?把他们撵出去呀。”岳山丘不以为然地说。
       “不能撵了,县委书记现场办公,差点儿把乡党委书记庄子明给免了。”
       “县委书记干不了几天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就不应该知道?我想做的事儿,我要做的事儿,我正在做的事儿,你们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姐夫,以前,我听你的,从今天开始,你听我的,下监入牢我都熬过来了,我不会鲁莽行事了,男人斗智不斗气,你看我怎么把矿山夺回来吧。”
       李开元的双手抓住了岳山丘的肩,信任地捏了一下。
       接下来,岳山丘又去了趟北京。他找到一家发行量极小的地质报社,付足了广告费,刊登出了杨工的那份道歉书。
       抱着厚厚的一摞报纸,岳山丘回到沈阳,让裴工一张一张地翻看,翻看那么一堆一模一样的道歉书。抱着女儿,裴工大哭了一场,将胸内所有的积郁洪水一样宣泄出去,他的病才算是痊愈了。
       病好了,没必要继续住院了,岳山丘担心岳父急着上班,让作假的事儿露了,就鼓动妻子,带上岳父散散心,出去旅游一趟。北京的公司还有一堆事儿呢,裴菲菲没有时间,只好委托丈夫带父亲好好玩一玩。
       岳山丘把旅游的地点选在了华山,裴工显得很高兴,华山附近那座全国最大的钼矿金堆城子,就是裴工发现的,那里的朋友一大堆。
       
       看到金堆城子的钼矿石,岳山丘简直不敢相信,那哪里是矿石呀,分明是石头。裴工的一位朋友告诉他,矿石的品位只有零点一二,因为是大规模机械化露天开采,降低了好多成本。岳山丘没有陪岳父登华山,岳父有一帮朋友,让他们边登山边叙旧吧。岳山丘一头扎进了选矿厂,球磨机、分离机、浮选槽、各种浮选药水,一项一项地研究,甚至选矿厂如何选址,处理多少矿石需要多大的厂房,有多大的投资,都穷追不舍地问个透彻。看在岳山丘是裴工女婿的面子上,金堆城子的总工——告诉了他,还把建选矿厂的全套图纸,都送给了岳山丘。
       在回去的火车上,裴工瞄着岳山丘抱着的那堆图纸,冷淡地说:“你抱着这些东西,没一点儿用,废纸一堆,国家不可能允许你开矿山办选矿厂。”
       岳山丘一笑,说:“您老就瞧好吧。”
       正像岳山丘对李开元说的那样,无虑县的县委书记调走了,司马文伯被派回无虑县,出任县委常务副书记,主持工作。
       这种安排干部的方法,就是让司马文伯平稳过渡,适当的时候转正。
       司马文伯一到任,就和矿务局闹僵了,找矿务局要占地费、青苗费、绿化费、环保费、资源补偿费等十几种,和矿务局打起了旷日持久的官司。李开元也十分配合司马文伯,纵容村里人,像上山入伙的小喽哕一样,找出种种借口,拦车拦人,索要各种赔偿。
       矿务局被闹得没办法,只好求土地爷李开元。李开元装成生气的样子,痛斥村里人不明事理,两边和稀泥,让村里人尽可能得些经济上的实惠。
       金标和冯瘪谷从中尝到了甜头,带着村里人不知疲倦地戏弄矿务局的人。
       上挤下压,只不过是种手段,不是目的,司马文伯的根本目的是组建自己的矿业公司。遗憾的是,无虑县没有矿山资料,也拿不出钱来投资办矿。
       时机成熟了,始终不动声色的岳山丘准备出山了。
       司马文伯回家乡当了父母官,岳山丘理所应当去看望他。那天晚上,司马文伯把岳山丘留在政府招待所,两个人谈了半宿,达成了共识——岳山丘承包野杏村的矿山,每年上缴乡里管理费一千万,上缴税金一千万;县里给岳山丘协调各种关系:提供完备的开采手续,监管生产和重大决策。
       两个一千万,能把胆小的人吓死,岳山丘玩儿似的承接下来。
       岳山丘已经将地质资料图研究透了,整座西山,无论地上还是地下,在他的头脑中全部打开了,形成了立体的多维图像。岳山丘初步计划开采五座矿井,这矿井给谁,他心里全有谱了:自己一座,姐夫李开元一座,潘大天、冯瘪谷各一座,最后一座留给司马文伯。至于司马文伯敢不敢要,要了之后又让谁干,那是他自个儿的事儿。
       这些打算,岳山丘一一说给了司马文伯。司马文伯微微一笑,没有表态。他说,他是野杏村的姑爷子,先把这些人都请来,吃顿家宴,叙叙亲情。
       几天后,岳山丘带着姐夫、冯瘪谷、潘大天等人,向县城进发,去约定好的酒店雅间拜见司马文伯。
       司马文伯姗姗来迟,他身后跟随的人让岳山丘愣了一下,是金标金鸣兄妹二人。
       岳山丘这才恍然大悟,司马文伯所谓的家宴,指的是金家兄妹,他们几个人不过是被扩大进来的。
       排好了座次,岳山丘把姐夫李开元,还有潘大天、冯瘪谷引见给司马文伯。司马文伯一个劲儿地说好,可这“好”字的含义却非常模糊,非常缥缈,不知道究竟好在哪里。
       接下来,岳山丘把自己的矿业公司分成五个钼矿,在座的各位,谁做哪个钼矿的矿长,都说给了司马文伯。司马文伯还是不置可否地说好。
       菜摆上来了,是一只肥硕的烤乳猪,几个服务员一同用力,才把乳猪平稳地放在餐桌上。整个餐桌,差不多被乳猪占满了,旁边勉强放了点儿佐料和汤。
       司马文伯开始发言了,他说:“只有一道菜,不成敬意,今天请大家来,我有两层意思,一是矿山就要开工了,我预先祝贺,更主要的是,野杏村冯岳两家的恩恩怨怨已经有了十几年了,我来给你们画个句号。以前的是非谁也不许论了,山丘和我亲如兄弟,以后,你们都是亲人了,只能互相帮助,否则,我决不饶恕。第一杯酒,大姐你代冯旺龙敬山丘,喝了这杯酒化干戈为玉帛。”
       金鸣站起身,用一种哀怨的眼神瞅着岳山丘。隔着司马文伯,两个人碰了杯,一饮而尽。司马文伯很高兴,第二杯他提议全体干了。
       接着,司马文伯操起餐刀。
       他把猪头切下来,送到岳山丘的餐盘里,一语双关地对岳山丘说:“你是大家的头儿,这猪头非你莫属。”
       接下来,司马文伯把前槽的位置切下来,放入了金鸣的盘中:“这一块,大姐你替姐夫冯旺龙吃了。”环视一眼桌前的各位,司马文伯继续说道:“我得把这只烤乳猪分成五份儿。”
       岳山丘顿时明白了,这哪儿是分乳猪啊,分明是分矿山呢,只是司马文伯没有明说罢了。岳山丘忙站起来,十分谦恭地说:“怎能劳书记大驾呢,剩下的我来分。”
       司马文伯不好再执掌餐刀了,由着岳山丘去了。岳山丘将乳猪的后丘切下来,放入了潘大天的盘子里,又给冯瘪谷切了一份。最后一份,没等岳山丘分,司马文伯就发话了:“我是公仆,我的职责是为人民服务,这一份,不能给我,看着你们吃得香,我高兴。”
       李开元也只好表态:“我是村支书,方便让给他人。”
       金标焦急地看着岳山丘,司马文伯也把期待的目光投给了岳山丘。没有选择了,岳山丘只好将最后一块烤乳猪交给了金标。酒照样喝,肉照样啃,盘子里空空的司马文伯唤出了同样盘子里空空的李开元,两个人躲在别的雅间里,吃了几个毛菜。
       酒喝净了,乳猪啃光了,谁在哪儿开矿,以及和岳山丘之间的责权利也都明确了。尽管猪头肉不多,很难啃,岳山丘却啃得有滋有昧。别人的乳猪肉都是一个味儿,只有猪头,每个部位都有不同的味道。拿过吸管,吸出脑髓,岳山丘心里说,精华还是属于我。欲知野杏村如何开矿,岳山丘能否掌控局面,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绘蓝图逐梦荒村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把野杏村四周的天空染得一片绯红。那株苍老的野杏树,影子被晨光拖得远远的,孤零零地立在村西的荒草甸子上。
       五家钼矿外的坑口,堆满了矿石。开始的时候,岳山丘每家收了一百吨矿石,按矿石的品位,付给每家四五十万。冯瘪谷哪里见过这么多钱,欢喜得就差没在钱堆里打滚了,没日没夜地催着雇来的矿工凿岩出矿。金标是第二次尝到甜头,矿井里又很宽阔,按着矿脉,他分出了好几个掌子头,专追富矿打,坑口外的矿石,比其他几家的总和还要多。
       打矿的过程中,几家都摸索出了经验,矿越打越快,矿石越积越多,矿石的品位也越来越高。再打下去,说不定哪家就一炮突然轰出个钼精窝子。发大财的梦,谁不想做?一旦出了钼精,岳山丘就很难控制他们了。
       岳山丘决定停止接收矿石。他的理由很充足:矿业公司垫付不起太多的矿石钱,只能
       对不起大家了。断了财源,价格不菲的矿石,一下子变得和石头一样。打矿的速度自然而然就慢下来。
       接下来,岳山丘开始真真假假地和矿务局打交道,求他们买矿石。矿石再多,品位再好,卖不出去也是废物,岳山丘说得十分诚恳,好像不收矿石等于逼死他一样。
       矿务局和县里的官司,打到了省里。矿务局认为,矿产资源属于国有,他们开采才是名正言顺;市里支持县里争资源补偿费,矿务局不给钱,就得允许地方开矿;省里始终没有明确态度。事儿就这么僵住了。他们对地方已经一肚子意见,岳山丘的矿石再便宜,他们也不可能收购——一旦地方钼矿强大起来,肯定要挤对他们,尽管他们是国有体制,但也不能败家到纵容竞争对手的程度。
       岳山丘有岳山丘的心眼儿,逼着矿务局买矿,并不是他的目的;更深层的目的,他是逼司马文伯,让司马文伯成为自己的破冰船,畅快地行走在似是而非的禁区,最终垄断整座矿山。现在,他要做的是,让司马文伯知道,管理费也好,税金也好,那两千万不是那么容易拿走的,想出政绩,得付出辛苦。
       和矿务局闹成了这个样子,司马文伯也不好出面求人家买矿石。矿石卖不出去,就回不来款。没有钱,怎能完成两个一千万?没有钱,他在无虑规划的那么多美好前景,怎能够完成?自己又怎能乎稳地过渡到县委书记?没有钱,司马文伯支持岳山丘和矿务局争矿就是罪过,把柄就会落到县长的手里。县长还有当书记的想法呢。
       岳山丘说:“解决这些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建几座选矿厂,有了选矿厂,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好哇,建选矿厂,消化矿石,增加就业,培养税源,一举三得,我赞成。”
       “矿石的储量这么大,今后的矿石生产量会成倍增长,建四座日处理矿石五百吨的选矿厂,都不一定能消化得掉,单靠野杏村的钼,就能养活半个无虑县。可是,一座选矿厂。四五千万的投资啊!”岳山丘感叹道。
       “咱们县的财政收入,一年还不足一个亿,根本没有能力投资办厂。”
       “资金我来筹,需要钼的企业太多了,我会借鸡下蛋的。建一座五百吨的选矿厂,需要二十亩的山坡地、七八千平方米的厂房,希望县里出面,无偿划拨土地,另外,还要拦住西山西面的一个山沟,修建一座超过千亩的尾矿坝。这么大的工程,各种手续跑全,要盖好几百个公章,跑上一年也盖不全,没等建上选矿厂,我们就全被拖垮了。”
       “只要不让县里投资,这些手续好办,我开个协调会,让他们全部到现场办公,谁敢拖,我就免了谁。有些事情,你就先斩后奏,出了问题,再协调,我支持你成为全市最大的私营企业,成为咱们无虑县的经济支柱。”
       “谢谢司马书记,我会拼力报答你的恩情。”
       “叫书记就远了,咱们亲如兄弟,同舟共济吧。”
       “好,同舟共济。”岳山丘说。
       寒风在西山上打着旋儿,和这个寒冷的季节一样,西山上也清冷了下来,其他几家钼矿相继停工了,堆积如山的矿石。耗尽了他们所有的积蓄,除了停工没有别的选择。
       巷道的深处,没有季节,岳山丘的矿井依然热火朝天,矿工们没日没夜地掏那硕大的钼精窝子。徐州的客商干脆把岳山丘的简易工棚当成了办事处,天天往家拉钼精。用日进斗金形容岳山丘的收入,一点儿也不过。
       潘大天急得团团转,吉林的厂子原料告急,等米下锅呢。坑口前矿石堆积如山,却无法变成钼精。有心求岳山丘,一想到从前唬了他那么多钱,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可厂里那么多张嘴等着他喂呢,他只好硬着头皮,求岳山丘匀给他一些钼精矿。
       令潘大天感到意外的是,岳山丘爽快地答应了,还对潘大天说,亲兄弟嘛,就应该不分彼此。
       太阳淡漠地挂在天边,凛冽的寒风在山上旋来旋去。已经拉走第四车钼精了,潘大天和岳山丘裹着棉大衣,站在山上,看着那辆满载着钼精的卡车摇摇晃晃地开下山去。潘大天摸出六十万的汇票,往岳山丘的手里塞。岳山丘推挡着潘大天的手,脸变得和这天一样冷,他说:“这是兄弟的情分,白送你的,再给我塞钱,我和你翻脸。”
       潘大天发现岳山丘的脸色真的变了。只好住了手。
       装着钼精的卡车在他们的视野里消失了,可岳山丘却久久不肯回工棚。潘大天不知道岳山丘心里想着什么,只好陪着挨冻,那么多铝精都白送给他了,挨挨冻算什么。
       环视着那五座钼矿,盯着坑口前堆积如山的矿石,岳山丘叹了口气:“这些矿石,早晚得把我挤个粉身碎骨。”
       “你都挖到钼精窝子了,还怕啥?”
       “越出钼精,我越害怕,他们每天投进去好几千,我每天揣进来几十万,谁不眼红,这堆矿石是火山哪,爆发起来我能挡得住?帮我想个办法,消化掉矿石吧。”
       “嗨,不就是这点儿小事吗,我投资你跑手续,建个五六百吨的选矿厂,不都结了?”
       “说得容易!我赚的一千万,不是投在矿山上,就是用在人情上,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哪还有能力建选矿厂,县里不允许外地人做法人代表,这选厂还是建不成。”
       “有什么建不成的,不就是几千万块钱吗?我全掏了,你当法人代表,利润咱哥俩对半分。”
       “老哥,让你破费了。”岳山丘感激地说。
       “这话说哪儿去了,咱哥俩,谁跟谁呀,别说是钱,就是命,老哥也舍得。”潘大天义气地说。
       岳山丘心里舒了一口气,他的目的总算达到了。这么一大笔投资,肯定能把潘大天拴在野杏村,岳山丘等于立起了强硬的支柱。
       从华山回来,裴工心情好了,尽管新所长吩咐过,让裴老多休息几个月,把病养透,但他寂寞难耐,又回到了工作岗位。
       坐在阴暗潮冷的办公室里,裴工一天又一天地等待着新所长给他送获奖证书——自己对地质学做出这么大的贡献,国家的权威科研机构不至于连个证书都舍不得给吧。对于老知识分子裴工来说,荣誉比金钱更为重要。可是不管裴工怎样等,地质研究所始终沉寂得像一潭死水。新所长成天忙于交际,在研究所里基本上抓不到他的影子。
       没人理他,也没有人祝贺他获奖,裴工实在忍不住了,去办公室询问这件事儿。办公室里的女人们正在研究毛衣的花样,男人们正在探讨包二奶是否合法。被问起,都不耐烦地答:不知道。裴工心中不悦:这么大的事,他们怎么不知道呢?见到新所长,一定得给他提一条建议——研究所下次进入,不许弄一堆白帽子,一群连花岗岩和大理石都分不明白的人,怎能研究地质学?太让人笑话了。
       裴工推开门,走了出去,慢慢地挪在走廊里,他越想越不是滋味,这不仅仅是对他的态度问题,而是对科学的态度,一个科研部门都这样对待科学,国家怎能进步?这样想着,裴工转回身,他要狠狠地批评一顿这群不学无术的人。
       走到门口,裴工听到里面正在大声议论:这个老裴头,以为真的拿了国家科技进步奖,要证书来了,他那一万块奖金,还是他闺女女婿作假,求咱所长送到医院给他一个宽心丸
       的,这老头儿,唉……
       裴工眼前一黑,扶住门框慢慢滑了下去。
       当裴工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几个同事围在身边。他久久不语。直到下班了,同事们都走了,他还伏在办公桌上,眼睛呆呆地望着墙,良久,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我真是个书呆子!”他回家把有关地质矿产的书装了满满一箱子,然后给李开元打了个电话说,他要永远离开研究所,去野杏村,投奔岳山丘。
       听到这个消息,岳山丘高兴得蹦了起来,当即起身赶往沈阳,连夜接来了岳父。
       踏上自己勘探和钻探过的山山岭岭,俯视着广袤的原野,裴工胸中的郁闷散发到了广阔的天地间,他再也感觉不到孤独与压抑了。从山上回来,他就扑到案头,精心绘制着矿区开采图。如何打巷道,如何留矿柱子,如何绕开松软的沙岩,如何躲开危险的断裂带,都标得清清楚楚。
       岳父的到来,给岳山丘支起擎天一柱。
       不知什么原因,这一年的野杏花开得特别早,不等清明,山里的野杏树争着抢着,全都吐了蕊。野蜂们忙碌的振翅声,在村西路口都能听见。
       野杏村到处摆开了施工的现场。急不可待的潘大天,没等春融大地,就在距北河不太远的西山脚下,砌墙筑梁,顺着山势,建起了一座比足球场还要大的厂房。
       村子的南端,岳山丘也是弄得尘土飞扬,他以建选矿厂的名义,从市里搞来二千万的贷款,却一分也没用在选矿厂上,而是全铺陈给修路和建楼。
       岳山丘请来全市最优秀的公路建设工程师,按五十年的使用寿命设计。开工的时候,岳山丘冲着施工队的头头们大声训斥道:“谁他妈的敢歪了心眼儿糊弄我,谁他妈的不负责任从工程中捞好处,我他妈的打折他的腿塞到他屁眼里去。”
       村南的路两旁,堆出了更多的砖瓦石块,还有钢筋水泥,岳山丘要在这里建一幢办公大楼、两排门市,还有岳父姐夫潘大天和自己四家的欧式别墅。岳山丘的胃口大着呢。
       修路的时候,深受其害的是矿务局。这条路是野杏村通向外面唯一的大路,岳山丘开肠破肚地修路,弄得别说是载重车,就是不怕颠簸的大马车,想拉点儿东西进村子,也得把车老板颠肿了屁股。他们找岳山丘交涉,指责岳山丘把路给破坏了。岳山丘痛骂矿务局是混蛋逻辑,矿务局的拉矿车把野杏村的路轧得自行车都不能骑,从来没想过垫点儿土,把路弄平,给村里人行个方便,现在我们自己修路了,却横加干涉,你们国有企业,眼里还有没有人民?
       强龙难压地头蛇,切断了路,就切断了矿务局的命脉,矿务局坑口外的矿石也和野杏村的一样,堆积如山了。岳山丘相信,迟早会把矿务局彻底撵出野杏村。
       路封住了,却没耽误选矿厂的施工。这是哥俩商量好的计策,既然矿务局不买他们的矿石,想憋垮他们,那就试试吧,究竟谁能憋垮谁。潘大天早就把笨重的球磨机分离机等大型设备,预先安置完妥,大量的建筑材料,也备置齐了,通不通路,没有太多的妨碍。矿务局这才看明白,岳山丘要矿石开采和加工一块儿干了,和矿务局分庭抗礼。有了选矿厂。野杏村就有了救星,矿务局就失去了一揽矿山的法宝。棋错一着引来大敌,矿务局后悔当初没有廉价收下野杏村那几座钼矿的矿石,未能牵制住这些乡巴佬。现在,他们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想缓和关系,岳山丘和李开元也不可能给他们面子,只能干瞪眼。
       野杏村的人又一次尝到了岳山丘送给他们的甜头。开矿、建厂、修路,需要上万个劳动力,全村才几百口人,稍稍有点儿本事的人。都能在岳山丘这儿弄个矿长工长什么的干干,实在不行的,当个班组长,带着几个人干活,一天赚个几十块也不成问题。
       掐算着日子,岳山丘知道裴菲菲就要临产了,平时没时间照顾妻子,现在再忙也得去北京,手头上的事再重要,也没有岳家添丁进口重要。
       矿山这一块儿,岳山丘交给了姐姐和岳父。至于通向村外的公路。岳山丘承包了出去,请来交通局的人做监工:出了质量问题。拿监工是问。村南路两侧的办公门市楼及他们几家的住宅楼,岳山丘也是分别承包了出去,雇了县质检站的人日夜监督。其他事情,岳山丘全权交给了姐夫。
       李开元暗暗地对岳山丘竖起大拇指,内弟真是个当将军的料,事乱如麻,却能一条条地理清楚,安排得妥妥当当,自己还能抽出身子,去做最该做的事情。看着岳山丘历练得如此成熟,李开元打心眼儿里高兴,自己没白疼这个小舅子,到底成了雄霸一方的人物。现在的岳山丘,已是全县举足轻重的人物了,人们对他的关注,不比县长差多少,再也不是当年一把火就烧垮了的个体小业主了。
       沿着十里筑路现场,岳山丘徒步走下去,那些修路的工人们以为岳山丘来视察进度和质量,不断地向他打招呼。就这样,岳山丘在一片招呼声中走出了十里路,走到了路的尽头,走上了那条县级的柏油路,走近了乡政府。望着平坦的黑色路面,看着飞驰而过的车辆,岳山丘心里说,用不了多久,出入野杏村的车,也会疾奔如飞了。
       不远处就是乡政府,是个破落而又寒酸的大院子,如果不是大门两侧一红一黑地挂着两块牌子,还以为是大车店呢。
       不知是谁先发现了岳山丘,跑进院里报告了消息,乡政府的干部们倾巢出动,迎接岳山丘。去年他们的年终奖金,基本上是岳山丘赏给他们的,他们没有理由不对岳山丘热情。领头迎接岳山丘的自然是乡党委书记庄子明,庄子明清楚地知道岳山丘与司马文伯的关系,多少也猜得出司马文伯新到手的县委书记的职位建立在岳山丘的经济基础之上。对岳山丘热情,也等于对司马文伯尊重。更何况,庄子明在县里的威信和影响,由于岳山丘开矿筑路建厂而与日俱增呢。
       中午,岳山丘宴请全乡机关干部吃了一顿饭。因为午后还要开车,岳山丘以茶代酒,敬了一圈儿。饭后,岳山丘到庄子明的办公室,洗了头脸,换上了放置在这里的西装皮鞋。照着镜子,梳好头发,岳山丘意气风发地去乡政府的车库,提出了他存放在那里的,花一百多万买来的奔驰轿车。
       开出乡政府院子的那一刻。岳山丘看到了庄子明满脸的羡慕。
       傍晚时分,岳山丘赶到了北京。裴菲菲已经住进了医院。在一间豪华的病房里,岳山丘终于看到了日夜思念的妻子。伏在床前,侧耳贴向妻子的大肚子,听到了小家伙在娘肚子里不安分地踢动,他站起来,笑着说:“肯定和我一样淘。”
       裴菲菲幸福地捂着大肚子,说:“再淘,也不会像你那样野性。”
       “不野性,你能成我老婆吗?”
       等到了爹,孩子迫不及待地要出来了。午夜刚过,嘹亮的啼哭声猛然传出。夜深人静之时,那啼哭声,简直石破天惊。岳山丘一阵惊喜,暗自说,又一个烈性小子。就在这一瞬间,孩子的名字进发在岳山丘的脑海里:岳之首。
       母子被护士推出分娩室。裴菲菲头发凌乱,满脸汗渍,疲惫地微睁双眼,可她始终带着满足的微笑,见到岳山丘,调皮地唤了声:“孩子他爸。”
       “应该叫我岳之首他爸。”
       
       “哎哟,长学问了,孩子,听见了没有,你爸希望你能成为五岳之首,人间泰山!”
       摸着妻子的手,岳山丘说:“辛苦你了。”
       这时的裴菲菲,体力恢复了许多,她倚在岳山丘的怀里,半娇半嗔地说:“废话,你我是夫妻,生儿育女是咱们的责任。”
       体贴地依偎一会儿,裴菲菲说:“矿山选厂道路楼房,几千万的工程手里捏着呢,你那儿不像我这里,一律是知识阶层的白领,懂规矩,重名誉,你用的那些人,五花八门,社会闲散,什么样的人都有,一眼照顾不到,就损失个几十万,早点儿回去吧。我手下这么多员工,随时调几个服侍我。”
       岳山丘说:“放心吧,你知道村里人怎么评价我?他们说我是大魔头,高兴了,家家户户都能借光,惹了我,那就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吧。想糊弄我,从我的工程里骗钱,借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我不回去,服侍你过完满月。”
       陪同妻子的这段日子,是岳山丘长这么大最轻松最快乐的日子。他现在才弄明白,原来幸福就是轻松和快乐。
       这一段时间,岳山丘和妻子谈论最多的话题是,在野杏村建一个铁合金加工厂,把钼精焙烧成氧化钼,冶炼成钼铁,由裴菲菲做出口贸易,搞一个钼产品开采加工冶炼贸易一条龙的配套企业。两个人越说越激动,小小病房仿佛膨胀成了一个大世界,好像他们主宰了全球的钼业市场。欲知岳山丘和裴菲菲的梦想能否实现,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划矿线计赚死敌
       驾着奔驰,回到辽西,一路春光无限。
       远远地望见了野杏村,岳山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才一个月的光景,野杏村真的变了样,变得连策划这一切的岳山丘都有点儿不认识了。西山脚下顺坡而建的选矿厂,村南的矿业公司的办公大楼,还有那么多的商业门市,一座座楼房拔地而起。纸上谈兵了这么久,真的建起这么多楼,岳山丘反倒觉得梦里一般。
       把车塞回乡政府的车库,又请全乡的干部们吃了一顿。这一顿饭,岳山丘喝了酒。喝得还不少,大家纷纷祝贺他生了贵子当了爹。
       路的模样已经出来了,尽管颠簸,大小车辆已能通行。庄子明以到村里和矿山看看为名,让司机开上乡里的罗马吉普,送岳山丘回村。一路上,各种拉建筑材料的车,你来我往,搅得尘土飞扬。
       冯瘪谷得知岳山丘回来了,老早就守在村部门口,他一定要亲口把这个坏消息告诉岳山丘。
       门槛外的阳光格外温暖,冯瘪谷坐在那里,一只手捂着眼睛,他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堂堂的大矿长被人打了个乌眼青。
       见了岳山丘,冯瘪谷忍不住委屈,没娘的孩儿见到亲人般“哇”的一声哭了,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冯旺龙放出来了,见了我的面就打,还讹走了我一万块钱。”
       这是岳山丘意料之中的事情,当初司马文伯坚持给冯旺龙留下一座钼矿的时候,岳山丘已经感觉到冯旺龙的刑期不长了,只是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快,被判了无期徒刑的人,还没坐上十年牢,就被放出来了。既然魔鬼的瓶子被打开,岳山丘必须要绞尽脑汁地降魔。这个经过监狱磨炼过的妖魔,有司马文伯这座靠山,再想降服住他,恐怕靠拳脚不行了。
       “我回来了,你用不着怕他了,他再敢伸手,打的就是我,再敢讹钱,讹的也是我,我不信他一个穷光蛋能把野杏村闹翻天。”岳山丘安慰着冯瘪谷。
       接着,岳山丘只身去了西山。
       岳山丘遥望着西山上一座座小山包。山包平静而又朴素地立在原地,可朴素的外表之下却埋藏着许多无法猜透的秘密。这时,他看到一个身影在山包上飘移着。岳山丘盯着那个影子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包,夕阳的光晕罩在了那个人身上。
       那个身影终于从山上下来了,一直走到离矿务局不远的竖井旁,岳山丘这才看清楚,那人就是他的天敌冯旺龙。就在那一刻,冯旺龙也发现了岳山丘,两个人遥遥相对地望着。岳山丘感觉得出,尽管冯旺龙身无分文,他的野心却就在脚下,他在用脚掌圈占他将来的地盘。
       对视了一会儿,岳山丘和冯旺龙谁也没跟对方打招呼,扭过身,相背而行。
       司马文伯专程赶到乡里,打电话传唤岳山丘和李开元,说有大事和他们商量。
       乡政府的会议室,摆放着条形办公桌,司马文伯居中而坐,左侧坐着冯旺龙和金鸣。岳山丘和李开元进来后,坐在了对面。谁也不说话,会议室里静得很。按常理,在乡里开会,乡党委书记庄子明应该陪在一旁,为什么要把他撇在一边?李开元觉得非同寻常。
       司马文伯的手指轻轻地叩在桌上,良久,他才吱声:“今天的会,是个家庭会,咱们都是亲戚,亲戚就得像个亲戚的样子。我还是以前那句话:不管你们有过什么过节,什么恩怨,从现在开始,都给我画上句号,谁再计较,我不分亲疏。决不轻饶。山丘,论经济实力和社会影响,你最大,你先表个态。”
       “我愿野杏村所有的人都亲如一家。”岳山丘说。
       “姐夫,你呢?你刚出来,今后还仰仗着山丘呢,我想听你多说几句。”司马文伯的目光落在冯旺龙的身上。
       “我有啥好说的,我已经山穷水尽了,山丘分给我的钼矿,我连放一炮的本钱都没有。今后我要饭要到山丘家门口,别把我踢出去就烧高香了。”
       “怎么这样说话呢?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嘛,山丘帮了那么多户人家,也不能看着你受穷,是不是?”司马文伯把目光投向了岳山丘。
       架势已经摆在这儿了,司马文伯的话不容岳山丘反驳,他干脆地答道:“是。”
       “帮旺龙算一算,开凿他们的二钼矿,需要多大的投资。”
       “这可不好说,打开山皮就见矿,投入几百块钱就能下来,如果打了一百米探道才见矿,起码也得二十来万。”
       “好,我替旺龙张嘴,你借给他二十万,扶持他把钼矿开起来,怎么样?”
        葫芦里的药终于倒出来了!自己送给司马文伯的钱,别说是开一座钼矿,就是开他两三个,也不成问题,他却一毛不拔,把球踢了过来,什么意思?同样是开矿,金标到处集资打矿,矿石没少出,钱却没回来多少,已经负债累累了,司马文伯为什么不替金标说话?
       岳山丘的脑袋快速地转着,他突然弄明白了,从表面上看,这仅仅是一座钼矿的问题。而深层次的含义却是扶植另一股势力。让冯旺龙强大起来,创造一种平衡,那样的话,司马文伯就能轻而易举地牵制双方,牢牢地把矿山抓在他的手里。而见利忘义的金标,怎能承担起如此重任?这么年轻,就在官场混得如此老奸巨猾,将来的司马文伯,如何了得呀。
       见岳山丘久久不肯回话,司马文伯咳嗽了一声,说:“矿务局把咱们告到了省里,一会儿,你跟我一块儿回县城,研究一下对策,我顶了这么久,压力太大了,希望你帮我分担。”
       李开元踩了一下岳山丘的脚尖,司马文伯的话已经说得很露骨了,那就是你要不帮冯旺龙,他宁愿牺牲掉整座矿山,牺牲掉每年几千万的利税,牺牲掉两个人的友谊,甚至牺牲掉他今后的仕途。
       “二十万能干成啥事儿?我出二百万,这
       钱不是借,是送。”
       岳山丘的表态,举座惊讶。二百万,送给刻骨铭心的仇人,真让人不可思议!李开元盯着岳山丘,目光半天没移开。他不知道岳山丘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
       “爽快!”不动声色的司马文伯激动了,他拍着桌子,赞赏道。
       金鸣睁大眼睛,看着岳山丘,她不相信这话是从岳山丘嘴里吐出来的。冯旺龙愣住了,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原以为,从岳山丘手里弄钱,会同虎口拔牙一样艰难,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老虎自己把牙吐出来了。
       “姐夫,怎么不谢谢山丘啊?”司马文伯老练地提醒着冯旺龙。
       “不用谢,几座钼矿都是我的下属,给下边注入资金,是我的职责。我投入的二百万是有条件的,矿线怎么走,由我来决定,哪怕是钼精窝子,我说不采,就不能采,否则,我不但要收回投资,还要收回钼矿。”
       “就按山丘说的办。”司马文伯站了起来,瞅瞅冯旺龙,又瞅瞅岳山丘,说,“握个手吧。我祝你们合作愉快。”
       两个人站起来,隔着条形桌,将手握在了一起。两只铁拳头不动声色地较着劲儿。岳山丘明显感觉到冯旺龙的力气不足,这才罢手。
       钻进奔驰车,驰出乡政府,踏上新修的路,虽然还有些颠簸,毕竟路的模样全出来了,只等天热以后铺沥青了。快进村了,李开元突然问岳山丘:“二百万,痛痛快快地答应给了人家,你演的是哪出戏?”
       岳山丘愉快地握着方向盘,嘴角微微一撇:“你瞧好吧,这钱不是那么好拿的,我要二石二鸟。二百万,赶走矿务局,把冯旺龙送回监狱,何乐而不为?”
       李开元糊涂了,他哪里知道,岳山丘把握着西山矿区的矿脉地质水文等全套资料。这个秘密,亲爹热娘老婆孩儿都不能告诉,别说是姐夫了。
       岳山丘要利用大自然的力量,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心中酝酿成熟的计谋。
       有了充足的资金,冯旺龙的二钼矿掘进速度出奇的快。没多久,就挖到了钼精窝子。他高兴得眉飞色舞,这钼精窝子,一晚上够工薪阶层奔波一辈子的了。
       按照规矩,各家挖出的矿石和精矿,不得自行销售。冯旺龙不听这一套,暗自联络上了一位徐州客商,以每吨低于岳山丘二千元的价格卖了出去。卖多少钱,对徐州那位客商重要,对冯旺龙却不是最重要的,他这么做,就是不想让岳山丘管他,看他岳山丘能怎么着。岳山丘明知冯旺龙搞了小动作,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作不知。直到和矿务局的竖井打通了,双方为抢钼精动起了手,冯旺龙情急之下,一咬牙,派出媳妇儿金鸣,让她去找岳山丘,求岳山丘带人增援,一举赶跑矿务局的人,夺回本来就属于野杏村的矿山。
       金鸣迟疑了,她现在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去见岳山丘,她多么希望这个曾让她幸福和痛苦的男人永远不再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可是,丈夫那双大手握住她赢弱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她推了出去。
       下了西山矿区,一路向村南的钼业公司大楼走去,金鸣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她硬着头皮,推开了岳山丘办公室的门,一股脑儿地道出了缘由。
       岳山丘一听就火了,大声斥责道:“我怎么告诉你们的,见到钼精别贪心,矿该怎么打还怎么打,偷卖钼精不和我商量,和人家抢钼精,抢出了事,找我来了?别忘了,人家是国有矿,不是你想赶就能赶走的。”
       几个月前,金鸣见到岳山丘还能够理直气壮,冯家欠不欠岳山丘的她不管,反正岳山丘欠她的。可现在,岳山丘不仅给了他们钼矿,还往他们的钼矿扔钱,出了钼精他们自己卖,岳山丘从没和他们计较过,她觉得欠岳山丘很多了。
       金鸣没有狡辩,低眉顺眼地看着岳山丘:“我担心旺龙会和人家拼命。”
       “还是夫妻感情深啊!”岳山丘的目光在金鸣的脸上逗留片刻,感慨万千地说了一句。随后,他跟着金鸣直奔二钼矿。约来矿务局的矿长,两个人戴上安全帽,穿上工作服,沿着四十五度的斜坡直人矿底,他们要在现场解决纠纷。
       现场乱哄哄的,隔着打透的矿洞,双方互相投掷着矿石。没有权威部门界定矿界,这是永远也扯不清的官司,见着利益傻瓜也不会绕着走,尽管矿务局还在吃大锅饭,自己的人在锅里怎么搅都行,别人想随便舀几勺,那是不允许的。
       岳山丘大声吼道:“谁再动,老子把两个矿井全炸了,把你们这群王八蛋全憋死在里头!”
       矿务局的矿长也吼道:“住手,我在这边儿呢,再不停下来,我开除你们!”
       双方停止了攻击,岳山丘站在打透的矿洞处,上下打量了一番,又退回到主巷道,在主巷道边侧两米开外的地方,划了一道线,距打透的矿洞让出了十来米。
       矿务局的矿长当然高兴了,岳山丘就这么轻轻一划,把主要的钼精层全让了出去,起码让出了百儿八十万的利益。矿长拉着岳山丘,邀请他上去喝酒,他想借此机会,好好沟通一下感情。既然不能将野杏村的人赶出矿区,以后舌头碰牙齿的事儿多着呢,也不能总是僵着。
       冯旺龙却一把扯住了岳山丘,说啥不让岳山丘走,他要和岳山丘理论一番,凭啥把这么一大块肥肉让给了矿务局?
       矿长不愿意卷入野杏村内部的纷争,更怕岳山丘反悔把刚才的那条线取消了,连忙走了。
       岳山丘撵走了所有的矿工,拉着冯旺龙蹲了下来,他捡起一块矿石,简单地勾勒出一个图,低声说:“沿这个矿线,打三十度的上山,不出三十米,还有个钼精窝子,比这个大得多。这点儿小利,值得争吗?”
       “你不是骗我吧?”冯旺龙向岳山丘投来了半信半疑的目光。
       岳山丘狠狠地甩掉手里的矿石,说:“这是我的经验,我那几个钼精窝子,都是这么挖出来的。你可以不信,你继续和矿务局斗吧,出了啥事,别再找我了,找你县城的连襟去。他官大,有本事。”
       “好,我就信你一回,出不了钼精窝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收拾我,你好意思说出嘴?你的钼矿都是我的,这里没有你的一分钱,我让你干,是给司马文伯的面子,是不想看到金鸣跟你过着鬼一样的日子,也是为我自己留个好名声。你背着我卖钼精,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别给脸不要脸!”岳山丘毫不留情地训着冯旺龙,甚至翻出金鸣刺激他。
       冯旺龙忍了忍,还是忍住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当初不是自己忍不住,怎会把野杏村的江山拱手让给人家,老父亲怎会被活活气死?现在翅膀还没硬呢,不足以和岳山丘叫板。不管怎么说,他有司马文伯这个坚强的靠山,终有一天会让野杏村的天重新翻回来。
       然而,就在冯旺龙雄心勃勃的时候,钼矿却出事了。
       出事前,裴工到矿井里走了一遭。这是他的习惯,隔几天,他就水靴、防护服、安全帽地全副武装上,到井下巡视一圈,看看矿石的品质,指导开采方式,制定安全措施。
       他盯着岩壁瞅了好一会儿,又摸了摸凿岩机打出的钻孔,劝冯旺龙不要再放炮了,前边可能是断裂层,弄不好,会毁了钼矿。
       冯旺龙哪肯听裴工的——裴工是岳山丘
       的老丈人,人家是一根藤上的。他误以为裴工是岳山丘派来吓唬他的,眼看他掏到钼精窝子了,岳山丘后悔了,怕他采到钼精,怕他发财,怕他有了实力不服管束。冯旺龙冲着矿工吼:“别听老家伙的,给我多凿几个孔,装足炸药,放炮猛轰,炸出钼精窝子,重重有赏。”
       “哎呀呀,怎么这样粗鲁,我讲的是科学,我搞了一辈子地质,这点儿问题还看不出来?”裴工文绉绉地解释着。
       “去去去,老家伙,该干啥干啥去。”冯旺龙不耐烦地撵着裴工。
       劝不动冯旺龙,裴工千叮咛万嘱咐矿工,一定要注意安全,放炮的捻子,一定要长点儿留,一定要退回到坑口,炮响过之后,要听一听里边有没有水声,多等一会儿再下去。矿工们还是相信裴工的,不管怎么说,人家是个大工程师,有学问,不会说瞎话,可冯旺龙是他们的老板,不能得罪,他们谁也不吭声,只是把裴工的话牢牢地记在心中。
       离开二钼矿,裴工找到了岳山丘,告诉了他的担心,希望岳山丘警告冯旺龙,避免一场不必要的透水事故。
       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浮上岳山丘的脸,他立刻打电话给冯瘪谷,让他马上转告矿务局的矿长说,冯旺龙要制造矿山事故,水淹国矿,赶快让所有的井下工人立刻返回坑口。
       裴工立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献巨资步入官场
       正像裴工预告的那样,二钼矿一炮轰到了断裂层。积存在断裂层千百年的水,像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子,终于等到了爆发的机会。
       那群矿工还算听话,点燃了长长的炮捻子,都跑到坑口外。冯旺龙也守在坑口外,等待着激动人心的时刻的到来。然而,激动人心的时刻没有来,惊心动魄的时刻却来到了。排山倒海似的咆哮,就在这时从里面奔腾传出。冯旺龙正在惊异,刺骨的阴风挟着怒吼从洞口扑了出来。就在那一瞬间,水从洞里喷薄而出。浑浊的水流,携着扭曲了的铁道、扁了的矿车以及矿石毛石等,在洞口四处喷射,洞外的设备被这股水流摧枯拉朽般地推平了,短路了的电线,到处进溅着火花。
       没过几分钟,矿务局那几个相通着的竖井,相继喷出了水流。这场事故,将矿务局和二钼矿彻底地淹了。
       裴工赶到现场时,那些矿工全给他跪下了,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大水喷射过后,洞口的水流缓了下来。冯旺龙贴着洞外的岩壁,浑身上下被水淋透了,虽是盛夏,那水却刺骨的凉,他呆呆地立在坑口外,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岳山丘开心极了,没有一个人伤亡,两座钼矿全部毁坏,一石二鸟的计划太完美了。
       冯旺龙知道没人伤亡,一颗心总算落了地,只要不出人命,一切都好办。不过,冯旺龙总觉得这股水来得蹊跷,别人的矿不出事,凭啥单单他的出事?是不是岳山丘搞的鬼?
       一场透水事故,将矿务局彻底地撵出了野杏村,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也从此开始了。
       尽管岳山丘对矿务局的人有救命之恩,却没影响矿务局的控告一如果不是二钼矿为抢钼精打透了矿井,矿务局的矿区,怎能有灭顶之灾,又怎能被迫停产?这上千万的经济损失,必须由岳山丘的矿业公司全额承担。
       岳山丘把官司的事推给冯旺龙,让他上法庭盯着去。矿务局知道在冯旺龙身上榨不出油水,反倒不追究冯旺龙的刑事责任,只是步步逼向岳山丘。岳山丘对官司置之不理,反正责任在冯旺龙,事发前,裴工也警告过,自己推得一千二净。有时,他干脆赖在潘大天的选矿厂,躲开法庭的传唤。
       官司打久了,把矿务局打疲惫了。局长频繁调动,出庭的当事人也经常换,野杏村的西山矿区离矿务局太远,又不是他们的主矿区,反正这是公家的事儿,没人处心积虑地想把官司打赢。法官们也没把这个案子当回事儿,不就是水淹了矿山吗,又不是人为的,也没人伤亡,还有司马文伯的面子,法院才不轻易判谁是谁非谁有罪呢。这场官司也就拖得遥遥无期了。
       有着司马文伯这个背景,又有岳山丘的资金垫底,这场官司反倒让冯旺龙越打越精神。他从来没有想到,在法庭上强词夺理会那么一陕乐!
       冯旺龙回到野杏村,立刻把自己打扮成功臣,到处宣讲自己在法庭上如何舌战矿务局的一群大学生。官司让他成了矿务局长的熟人,他不惜血本,贿赂了局长,以承包经营的名义,顺便吞下了矿务局的几个矿井。又是集资又是借钱,买了几台大功率水泵,让金鸣守在坑口,没日没夜地抽水。
       路修通了,楼建好了,选矿厂运转了,打工的开店的投资的办厂的,甚至赌博的嫖娼的,骗子小偷强盗黑社会都拥了过来。野杏村车水马龙了,社会结构复杂了,像个城镇了。
       然而,缔造这一切的岳山丘却高兴不起来。几车钼精出洞,冯旺龙就强大了起来,每天挖出几十万的钼精跟玩儿似的,越来越不买岳山丘的账。金标不知从哪儿弄来好几个电碾子,不分昼夜地轧二十几个品位的高富矿。拼命弥补没挖到钼精窝子的缺憾,弄得满沟流淌着灰白的尾矿浆。再这样下去,整座矿山就要失控了。
       不再是一根大棒震四方的时代了,钱也不是主宰一切的法宝。你有钱,潘大天更有钱,冯旺龙也有了钱,冯瘪谷的钱虽然不多,扔出个百儿八十万的也不当一回事儿。这么多人都有钱了,钱就不那么重要了。你有本事弄来地质图,人家就没本事弄来吗?地质图又不是孤本!矿山是国家的矿山,是集体的矿山,不是你岳山丘的,凭啥你想称王就称王?马上就要出春秋五霸了,你这个钼业公司总经理的王位,就要成为摆设。利益要均沾,可责任呢,不还得你岳山丘担着吗?岳山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危机四伏。
       岳山丘唤来姐夫李开元和岳父裴工,把自己的担心全盘托出,让他们共同出主意,如何出妙招儿牢牢把握住局势。
       令岳山丘大惊失色的是,岳父不但不给他出主意,反倒提出离开野杏村。岳山丘追问再三,裴工才说出实情,他说他和这种野蛮人打交道打够了,每个人都在采富弃贫,都在肆意地破坏矿产资源。他所有的开采方案,都被抛弃了,他实在看不惯。照这样开采下去,本来一百年的服务年限,用不了十几年,矿区就会被挖得千疮百孔,一大批含量低的矿石,将永远埋在地下,那是巨大的浪费,他不愿做资源的罪人,更不想做子孙后代的罪人。
       岳山丘说:“矿山才是开采的初期,可以慢慢改呀。”
       裴工摇着头,说:“狗改不了吃屎。”
       岳山丘继续劝着:“别人的铝矿咱不管了,自家的总归得有人管吧?”
       裴工还是摇头,摇过之后,突然问岳山丘:“你给杨工多少钱,让他出卖了地质图?”
       岳山丘摊开双手,说:“没影的事儿。”
       裴工生气了:“我是你岳父,能害你吗?没有地质图,你怎能把透水事故安排得那么巧?”
       岳山丘不吱声了。
       李开元说:“这是策略,无可厚非,山丘的本性还是善良的。和矿务局的矿打透的事儿,连我都不知道,山丘不吱声,出几条人命,冯旺龙就彻底地去了根儿。您老人家还是留下
       来吧,山丘需要您帮着。”
       裴工说:“我老了,看不惯的东西,就想管,管不动就生气,我还想多活几年,亲眼看着我外孙长大成人。”
       岳山丘没办法继续挽留他了。
       裴工说:“还有一件事,我实在放心不下。石英石矿,最大的隐患是矽肺病,矿工想多挣钱,矿长想发财,都不按操作规程做,怎么劝告也不听,图进度,干凿岩,粉尘吸进了肺,过十年八年的,都要发病,上万个矿工呢,每个矿工需要几十万的医疗费,有多少钱也填不满这个坑。你都开上奔驰了,见好就收吧,再贪心不足,将来到监狱里吃窝头,都是便宜你的了。”
       李开元说:“山丘,其实从发现钼矿,我就开始思考了,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能解除所有的危机。就是怕你舍不得。”
       “说吧,姐夫,只要不掉脑袋。”
       “所有的固定资产,包括你的车,全部交给集体。”
       岳山丘呆住了。
       李开元狠狠地吸了几口烟,道:“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矿产资源本来属于国有,咱们之所以能够随意开采,那是因为有司马文伯书记给咱们顶着,可这个保护伞究竟能撑多久,没有定数,一旦上边穷抓猛追,定性为非法开采,再多的资产也不够充公。
       “咱们的目的是什么?仅仅是捞钱吗?咱们的目的是牢牢把握整座矿山的控制权。钱已经成不了降住冯旺龙的法宝,法宝只有一个,那就是权力,拿财产换权力,倚在国家这个永远不倒的靠山上。”
       岳山丘点了点头,他显然被姐夫的这番话打动了。然而,将这近一个亿的资产全部捐出去,他还是不甘心,那都是他拎着血脑袋换回来的啊。
       李开元接着说:“钱是个好东西,可是不管你有多少钱,哪怕多得用轮船拉,钞票上照样印不上你的模样,你该是谁还是谁。财产属于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对财产的支配权。有了权力,捐出去的财产,照样归你支配,何苦计较属于谁呢?”
       岳山丘的头点得很坚定,他拍了拍李开元的肩膀,说:“好了,不用再开导我了,我懂,你的点子真高,快赶上白脸曹操了。”
       裴工没弄懂更深层次的东西,嘟囔着说:“矿产资源本来就是国家的,早就应该还给国家。”
       这个决定,对别人都无所谓,却会直接触及潘大天的利益,那座选矿厂是潘大天全额投资的,岳山丘当了法人不说,还白白地占去了人家一半的股份,现在却要交出去,他觉得太对不住朋友了。
       晚上,岳山丘把潘大天约了出来,在村西的荒草甸子上散步。他对潘大天讲了许多,讲了日本人怎么屠的村,讲了荒草甸子从前到处是遗骨,夜晚到处滚动着鬼火,讲了曾经有过的祖母庙,讲了他们面对着的那株苍老的,野杏树,讲到最后,实在无话可讲了,两个人坐在野杏树下,静默下来。
       夜很黑很黑,黑得近在咫尺也辨不出容貌。可是,潘大天的脸在岳山丘的心中却很亮很亮。他似乎看到了几年前,两个人初次相逢,一瓶白酒一人一口喝光的情景。当初,若不是潘大天一车接一车地往外拉钼精,一捆一捆地给岳山丘扔钱,哪能有今天的岳山丘。刚开始连价值连城的钼精和黑沙子都分不清的岳山丘,哪一步能离开对钼业早已烂熟于心的潘大天呀。
       初秋的夜晚,原野里凉爽宜人,野杏树的叶片哗啦啦地响,像是抖动着两个人复杂的心声。过了好一会儿,潘大天开口了:“山丘,你讲了这么多和现在毫不相干的事儿,是不是遇到了难心事儿?”
       岳山丘叹了口气,只好如实地道出了他的担心,和交出包括选矿厂一半股权在内的所有固定资产的打算。
       潘大天的手有力地拍在岳山丘的肩头,他说:“咱俩是生死兄弟,这点儿小事算个啥,只要兄弟能稳稳地扎住根儿,别说是半个选厂,就是半条命,又有何妨。”
       半个选厂,三千来万呢,还算是小事儿?岳山丘的眼睛潮湿了,不是真心知己,谁能舍身相救?
       “哥,委屈你了。”岳山丘说。
       “这话就说远了,多少钱也买不来兄弟的情分。”潘大天说得很轻松。
       一阵清风摇过,野杏树上最后一枚迟迟不肯掉落的野杏,似乎受到了感动,再也无法坚持,掉了下来,砸在岳山丘的脸上,松软的汁液溅了他一脸。
       岳山丘舔了舔腮,杏汁是甜的。他心里默默地说,谢谢你,老杏树,你告诉了我,我的决定是对的。
       听了岳山丘的决定,司马文伯大吃一惊:包括选矿厂在内,总资产加在一起快一个亿了!他没有想到,岳山丘的心胸,宽阔得能把天装进去。
       这件事,也震动了市委书记和市长,他们一同来野杏村视察。他们爬上矿山,走进选矿厂。观看街容,一路走,一路赞叹,一个小山村,不到一年,变得让人无法相信,他们为岳山丘超凡的能力感到惊讶。党政一把手碰了下头,当即决定,撤销原来的乡建制,改称野杏镇,镇政府迁至岳山丘建成的钼业公司办公大楼,建议无虑县任命岳山丘为野杏镇经委主任兼野杏镇钼业公司总经理,继续抓矿山建设。鉴于岳山丘不再拥有个人资产,属于无产阶级的范畴,根据他多年强烈的入党要求,建议野杏镇党委批准岳山丘为中共预备党员。
       司马文伯和庄子明鞍前马后地跟随着,忙不迭地答应着领导的指示。
       第二天早上,和每个早上没有不同,矿山还是矿山,选矿厂还是选矿厂,夜班归来的矿工,脸上依然油亮亮地黑。可这一天,岳山丘再也不是从前的岳山丘了,他的身份是国家干部了,他管理的不再是自己的企业了,而是在替国家管理这个属于野杏镇的集体企业。
       姐姐的身份也水涨船高,成了以农代干的经委会计。潘大天顺理成章地成为公私合营的选矿厂的法人代表,并接管了岳山丘的一钼矿。自然,那辆大奔不再是岳山丘的专车了。庄子明理直气壮地坐了进去,指挥司机东奔西走。那辆罗马吉普反倒成了岳山丘的专车,这样也好,岳山丘多半时间在矿山,再也不用心疼把车颠坏了。
       苦肉计得逞了,下一步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这个故事是姐夫讲给岳山丘的。他觉得这个办法用在司马文伯身上最合适,你司马文伯想把我和冯旺龙培养成势均力敌的一对儿,我偏要跳出你的圈子,让冯旺龙和潘大天成为势均力敌的一对儿。一山不容二虎,现在,一座矿山上两只老虎虎视眈眈的格局已经形成,自己可以超脱地管理整座矿山了。
       上任的那天晚上,姐夫请他到家里喝几杯喜酒。三杯酒下肚,姐夫把酒杯往饭桌上一搁,兴奋地说:“男人,什么都可以放弃,只有一种东西,绝不能放弃,那就是权力!”
       岳山丘开怀大笑。
       欲知岳山丘走马上任之后有何作为,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囤奇货容忍奸情
       仲春时节。
       辽西走廊总是这样,干燥的西南风,没头没脑地刮着,刮得天昏沉沉,地暗幽幽。浮荡,满天的尘,吞噬掉了太阳的血色,悬在天上的日头,像个贫血的少妇,苍白无力。
       镇西雄浑而又绵长的努努鲁儿山脉在视野中消失了,山前的一堆丘陵——西山矿区,在沙尘中若隐若现,就连近在眼前的野杏镇
       政府办公楼,也像是被天公罩上了黄面纱,蒙蒙咙咙醉醺醺的,楼前楼后的柳树被风吹成了一群东倒西歪的小酒鬼。
       这些年,油黑发亮的富钼矿,膨胀了所有人的欲望。投资几万、十几万建成的电碾子雨后春笋般立在野杏镇,镇里所属的十几个村落、大小壕沟,到处流淌着灰白的尾矿浆。然而,钼精矿的价格却持续低迷了四年,冯旺龙因贪急贪多,入不敷出,早被那帮狱友逼得亡命天涯了。野杏镇的钼矿基本上采的都是将近二十个品位的矿石,成本大概是全世界最低的,这么富的矿都没有多大的赚头,国有企业只能靠老本和贷款维持生计了。
       岳山丘和妻子通了个电话,远在北京的妻子告诉他,日本韩国的汽车工业突飞猛进,美国刚打完一场战争,开始扩充军备,西欧不锈钢的需求量在增加;国际铜价跌落,秘鲁那座世界上最大的铜矿,削减了产量,副产品钼的产量也相应而减。一切迹象都在表明,钼的供求关系正在失衡,市场会有大的动荡。
       结束了和妻子的通话,岳山丘又拨通了司马文伯的号码。现在的司马文伯已经升任市委副书记了,成了全省最年轻的副地级干部,主管政法、财贸和乡镇企业。跟司马文伯做县委书记时一样,野杏镇钼业发展的每一个环节,岳山丘必须向司马文伯汇报,野杏镇是司马文伯杰出的政绩,他要一抓到底。电话里。岳山丘把自己的判断说给了司马文伯。
       司马文伯很高兴,连声说好,嘱咐岳山丘静待时机,好好把握。
       撂下电话,岳山丘想了想,拨通了庄子明的电话,简要地通报了情况。几个月前。送司马书记到市里上任的时候,岳山丘半真半假地跟司马文伯说了句,庄子明在乡镇干了这么多年了,组织上也该考虑考虑了。司马义伯也半真半假地说,怎么的,想抢班夺权了?话是玩笑话,办起来却是一丝不苟的,庄子明如愿地当上了常务副县长,岳山丘也过渡到了镇党委书记。岳山丘当了书记之后,不再让姐姐当经委的会计了,免得别人说他搞家天下,死抓矿山的财权不放,他让姐姐当了文化站长。姐姐从小就爱文艺,对没当上演员始终耿耿于怀。姐姐当了站长,立刻组织了个业余剧团,成天地吹拉弹唱。犯了戏瘾,她偶尔也唱几段。
       物极必反,钼价已经跌进谷底,肯定要有反弹,岳山丘思谋着,这钼价是一下子弹至峰顶,还是一节一节地往上攀?想了一会儿,岳山丘突然一拍大腿,我干吗坐在这儿猜测价格呀,既然国际上市场钼铁需求增多,我偏偏不急着卖了,高低憋高铝价。这样想着,岳山丘有了主意——那就是囤积居奇。
       周末的下午,岳山丘驾车去北京。
       他没有急着赶路,开车绕向了镇西。原先空旷的荒草甸子,已不再空旷,那里矗立起了四座顶天立地的铁皮大烟囱,烟囱下排列着厂房,这便是由妻子裴菲菲投资兴建的亚洲最大的钼铁厂。当然,整个野杏镇,谁也不知道幕后老板是裴菲菲,岳山丘将全部财产献给集体了,再在野杏镇弄出个厂子,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遗憾的是,这座最大的钼铁厂,产品却少得可怜,焙烧了几百吨氧化,钼,冶炼了几百吨钼铁,一算账,得不偿失,停产了。空旷的大院,重新长出了荒草。裴菲菲曾嗔怪岳山丘,这个闲置的钼铁厂抽空了她所有的资金。岳山丘说,等有一天芝麻开门的时候,你会看到里面全是宝贝。看样子,离他预言实现的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赶到北京的家,已经是夜晚了,妻子、岳父、还有一年也见不上几次面的亲儿子和亲外甥,都在家中。见到儿子和外甥。岳山丘真是喜出望外。四年前,裴菲菲就把姐姐刚会说话的孩子接到北京,和自己咿呀学语的儿子一块儿,送进外国人开办的全封闭贵族托儿所,完全成长在外语环境中。现在,两个孩子除了模样上留着岳家的基因,言行举止完全西化了。
       儿子、外甥一齐向他扑来,把他团团围住,喜笑颜开地将他拥到沙发上。
       闹够了,玩累了,两个孩子回到自己房间睡了,岳山丘和妻子、岳父坐在一块儿,商量着今后的对策。
       岳山丘的目光停在裴工的身上,好一会儿,才说:“爸,我想,一旦咱们的猜测变成现实,再动手大量储存钼精矿,那就太晚了,咱们现在就应该动手,将镇里几家选矿厂积压的一万吨钼精矿,马上加工成钼铁。”
       “现在囤积钼铁,肯定有大的赚头,问题是到哪里去弄那么多资金啊。吃进一万吨铝精矿,加上焙烧冶炼,一个亿的资金都不够。”裴菲菲沿用的是国际惯用的企业管理制度,请裴工当顾问。裴工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为不合理和没理顺的事儿生气了,变得慈祥和宽厚了,凡事爱参与。
       裴菲菲想了一会儿,望向裴工:“爸,你不是有个同学在北京当行长吗,眼瞅着要退休了,现在不用他,什么时候用?”
       裴工说:“一个亿的资金呢,人家能贷给你吗?”
       “你只管把我引见给他,至于能不能贷,那是我的本事。”
       “好,好。你们都有本事了,我高兴!”裴工说。
       岳山丘做梦也没有想到,裴菲菲真的弄来了一个亿贷款,条件是用铝铁作抵押,把生产出的钼铁装进集装箱,送进天津港的仓库。仓库封了三道大锁,港务局、裴菲菲和银行每家一把钥匙,无论进货出货,缺哪一家,仓库都不能打开。
       裴工收集了大量的美国经济情报,从纷乱的信息中理出了头绪,垄断阴云笼罩砉美国铝业市场,投机商们纷纷浑水摸鱼,中国的钼业市场马上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了。
       这个消息无疑给岳山丘和裴菲菲打了兴奋荆,助长了他们囤积钼精矿和钼铁的强烈欲望。一个亿的资金拨到野杏镇经委的账户,一万吨钼精矿全部让裴菲菲提走,大部分运到外地不景气的铁合金厂加工成钼铁,只有三千吨留在公司设在野杏镇的钼铁厂。
       野杏镇西的四座大烟囱重新冒起了黄腾腾的烟,尽管烟囱下安装了除硫设备,可是铜精矿焙烧成氧化钼时,依然跑出了大量的硫。附近的树木荒草,甚至庄稼,都蔫蔫的,不爱生长。刮南北风时,镇里还没有什么感觉,一旦老天偏了心眼儿,刮起了西风,镇里便弥散一股硫磺的臭味儿了。
       一万吨钼精矿销售了出去,一千多万的税收流进了县财政,矿山又活了,选矿厂又隆隆作响了。庄子明喜笑颜开,一步棋走活了,全盘皆活,还有商饮服修等各个行业呢,税收何止一千万,紧张了好几年的无虑财政,终于要摆脱困境了。他这个常务副县长,大笔一挥,立刻能结交八方朋友,为他日后的仕途,铺上一条平坦大道。
       庄子明感谢岳山丘,没有岳山丘,他这辈’子恐怕就停在乡镇了;怕连个政协副主席都轮不到,更不会有眼下能接任县长的势头。
       岳山丘没那么大官瘾,他的心思全都在囤积钼铁上,这一搏如果成功,哪怕钼价恢复到四年前的正常价位,一举赚个四五千万不成问题。问题是,世界上没有永恒的秘密,一旦解密,钼价就会飞涨。巨额利润全藏在时间差里,岳山丘要充分利用好这个时间差。
       冯旺龙的钼铁厂,闲得长草,岳山丘找到金鸣,提出租借他们的厂子,每生产一吨钼铁,给金鸣提取相应的加工费。冯旺龙躲了,金鸣
       的屁股后边成天跟着讨债鬼,正愁没钱呢,送上门来的好事,她不可能拒绝。冯旺龙的厂子并不大,昼夜不停地生产,每个月顶多炼出百儿八十吨的钼铁。这批钼铁,岳山丘存放在镇经委,万一哪一天铝价飙升了,对大家也好有个交代,不至于让人骂他,又当官又捞钱。
       又是一个礼拜过去了,岳山丘先和妻子通报了一下情况,说好周末去北京。却因一件事要急着去办,只好立刻动身。
       办完事,已是晌午。踏进公司的楼,却不见裴菲菲的身影,谁也不知道老板去了哪儿。岳山丘开车回家,准备取一点儿东西。
       拿出钥匙,打开家门,眼前的一幕,惊得岳山丘目瞪口呆,床上滚着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那女人正是自己的妻子,压在上面的男人。正在呼哧呼哧地喘息。
       岳山丘的突然闯入,让两个人惊慌了一下,那个男人停止了运动,睁眼瞅着岳山丘。岳山丘觉得那张脸很熟,经常在新闻中看见。岳山丘眼前一黑,差点儿跌倒。那喘息的声音,飞奔成滔天巨浪轰击着礁石,岳山丘的心被砸碎了,碎成了无数的飞沫。若不是亲眼所见,他说什么也不相信,妻子会干出这种事。伸手摸到了墙,扶着墙,岳山丘慢慢地往外走,随手关上防盗门的那一刻,岳山丘觉得,自己的心丢在了门缝里,让关严了的门压得鲜血四溅。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那个男人从容地走了出来。岳山丘认真看了一眼那个男人。跟电视里不一样的是,那张冷峻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年轮。岳山丘心里恨恨地说,裴菲菲,你找男人,也得找个白马王子啊,怎么弄个老不死的呢?那个男人瞄了岳山丘一眼,毫不在意地走下楼去。岳山丘真想冲上去,将那个男人揍个半死,然后从楼上扔下去,摔他个粉身碎骨。可他忍住了,凭他的铁拳,没准一拳就把那个老混蛋揍死了,为他偿命,值得吗?他要向裴菲菲问明一切,收拾这个老混蛋是早晚的事儿。
       门徐徐地开了,显然,裴菲菲就在门后。她从猫眼里见外面没起波澜,才大着胆子开了门。岳山丘紧紧盯着裴菲菲的脸。裴菲菲没有胆怯,也没有羞怯,很平静地瞅着岳山丘,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
       “你累了,该歇会儿了。”裴菲菲说着,转身想进洗漱间。
       岳山丘一把扯住裴菲菲的胳膊,喷火的眼睛逼视着裴菲菲。狂奔了半天,高高兴兴地从家乡赶到北京,没想到,给他的却是当头一棒。他真想一巴掌打瘪裴菲菲那张不要脸的脸,但他的手犹豫了。
       “松开手,你把我弄疼了。”裴菲菲的眼里含着委屈的泪。
       岳山丘用力一推,裴菲菲跌倒在地上,她爬起来,揉了揉摔疼的腿,避开岳山丘的目光,低头钻进了洗漱间。
       过了好久,裴菲菲才从里边出来,除了眼泡有些肿,她依旧光彩照人。她轻言细语地对岳山丘说:“我知道,你是容不得我有外遇的,不管你看到了什么,但有一点我要告诉你,我最爱的人,只有你一个。”
       “有你这么爱的吗,给最爱的^戴绿帽子?”
       “我知道,你现在恨死我了,掐死我也不解你的心头之恨。不管怎么说,是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现在,我就把生命和忠贞交给你,对于你来说,哪个更重要,由你来选择。你不肯原谅我的话,我只有去选择安乐死,安安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我不会让你动手的,咱们的孩子还小呢,不能没了妈又没了爸。”
       裴菲菲说得满脸是泪,岳山丘的拳头攥得嘎嘎响,就是舍不得砸下去。末了,他把拳头砸向了大理石茶几,砸得茶几分崩离析,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太了解我了,知道我吃软不吃硬,好,看在咱孩子的面上,我可以饶过你,可我决不会饶过那个狗男人,我要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
       “山丘,你做不到,你没有能力让他消失。他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正紧缩银根呢,没有他,就是行长也不可能批咱们一个亿的贷款。你恨他,我比你更恨他,可是恨有什么用,恨带不来资本,恨带不来财富,恨不能当钱花,我们需要的是钱,没有钱,这个机会就白白地错过去了,一千年也没几个这样的机会呀。他占有的是我的肉体,得到的是一时之欢,可他占有不了我的心!”
       “咱可以给他钱啊,一千万不行,两千万。”
       “傻哥,人家不需要钱,钱对于人家米说,是漫天乱飞的纸,人家要的是快乐,快乐是花钱也买不来的。”
       岳山丘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快乐是花钱买不来的,可痛苦却永远无法出售。尽管他一生不会原谅裴菲菲,却无法对妻子恨之入骨。
       那天晚上,裴菲菲找来好几个如花似玉的_女大学生。她指着她们,对岳山丘说:“我带她们去医院做了体检,个个都是处女,你喜欢谁就留下谁,喜欢几个就留几个,喜欢留多久就留多久。”
       岳山丘红着眼睛瞅着她们,恶狠狠地吼道:“你们都给我滚!”
       几个思想解放的女大学生互相瞅了瞅,再瞥了一眼岳山丘,伸手从裴菲菲手_里接过饯,转身离开了。
       岳山匠片刻也不想留在北京了。驾上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正像岳山丘预测的那样,钼价飞速涨了起来,转眼问,钼精矿由一万涨到了五万,钼铁由二万多涨到了卜万。原来,岳山丘预测裴菲菲能赚个四五千万,现在看来,是几个四五千万了。整个野杏镇,除了冯旺龙的二千吨货,所有的库存钼精矿,不是压在裴菲菲的铜铁厂,就是压在野杏镇经委的仓库里。
       整个野杏镇都狂热地欢呼起来,满镇拥挤着抢购铜精矿的人,县里和市里有分量的头头儿走马灯似的找岳山丘,求批几吨钼精矿,想倒卖赚一把,有的还掐着副省长写的条子。岳山匠集中一天时问,专门批条子,不多不少不偏不向,每人五吨,把那些权贵全部搞定。
       冯旺龙是在广州得知钼价暴涨的消息的。他坐着飞机赶回来的那天,钼精矿一天之内涨了三次价,每吨达到了十万元,冯旺龙将那二千吨全抛了出去,一夜之间从负债累累翻身为亿万富翁。追他要债的狱友,全都变得狗一样,重新大哥长大哥短地围着他转。短短几天,金鸣胖了,脸上也放出了光泽。直到有一天,金鸣看到冯旺龙新买的宝马车里放着好几支手枪、霰弹枪、冲锋枪,甚至还有转盘机枪,才大惊失色起米,一种不良的预感绕上她的心头——冯旺龙要被钱坏了。
       要学坏的岂止是冯旺龙,野杏镇简直是疯了,差不多每个生活在这里的人都在学坏。不时地传出某某一夜成为百万富翁,也不断地传出某某家让人敲走了几十万。
       县公安局派来了防暴大队,可矿区里遍布着从大半个中国来的人,分不清谁是矿工谁是贼。
       岳山丘把防暴大队重点分派给了冯瘪谷,冯瘪谷家里进了人,他舍不得掏钱,屁股让人拿刀给豁开了。金标,还有裴菲菲请的铝铁厂厂长,也是重点保护对象,他们都曾破财免灾过。冯旺龙没人敢碰,他有四个铁塔一样的保镖,还有一帮不怕死的狱友。潘大天的矿山和选厂都是自己带来的人,成了,牢不可破的民兵团,没人敢惹。
       裴菲菲在钼铁涨到十万的时候,开始抛售,还清了贷款,她便开始惜售了,一直让铝
       铁坚挺到十五万的时候,才清尽了天津港的仓库。接着,她购置了一栋二十儿层的写字楼,取名为五岳大厦,意思是这是我们老岳家的大厦,登记的产权是岳山丘和他们刚刚六岁的儿子岳之首。她亲自将岳山丘接到北京。一电梯坐到五岳大厦的楼顶,俯视着北京市区,裴菲菲将产权证塞入岳山丘的手巾,轻卢问道:“值吧?你现在比古代的垒帝还要富有。”
       岳山丘翻开产权证,粗略地瞄了一眼,又塞回裴菲菲手中,满不在乎地说:“不值,等孩子长大了,他也会这么说的。”
       裴菲菲满脸赧然,抱着岳山丘的胳膊说:“咱们回家吧,我好久没下厨了,我要亲手给你做几样拿手菜。”
       岳山丘抽出了胳膊,说:“你觉得,我还愿意回那个家吗?”
       “山丘,我是爱你的,一心一意。”
       “我也是,我理解你,町我不能原凉你。”
       “那么咱们住在我公司,或者是宾馆?”
       “告诉你,不管我多么爱你,我再也不会碰你的身体了,一生一世。”
       裴菲菲的眼泪流了下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报血仇错杀无辜
       现在,岳山丘的心病越来越重了。
       钼价的暴涨,让丧家之犬般四处躲债的冯旺龙,一下子变成了下山的猛虎,猛得即将失控。岳山丘觉得,冯旺龙虽然撼不动自己的权力,却在时刻不忘削弱他在野杏镇的势力。现在,连对他感激涕零的冯瘪谷,也不断地在他们中间折中。看来,必须趁早扼制冯旺龙的猖狂了,否则局面将不可收拾。
       岳山丘必须拿出杀手锏——他真正的生死之交潘大天了。权力的玄妙就在于平衡,失去了平衡,权力就失去了味道。
       这天,潘大天和岳山丘会合在姐夫的村部会议室里。三个人聚在一块儿,商量着对策。
       “姐夫,潘大哥,冯旺龙现在越来越猖狂了,他敢这样,那是他政治上有靠山,经济上有后盾,身边有黑帮。凭我一个镇党委书记的身份,已经压不住他了,他的目标是独霸野杏镇的钼业,迟早要祸害我们,你们看,用什么办法能降住他?”
       。
       “他这么猖狂,还不是因为一夜暴富,钱大胆子肥了。养黑帮,到城市歌厅里找小姐,一掷千金地和别人斗富,他还喜爱豪赌,几十万上百万地赌,每个月至少消耗掉他一千万,只要让他挖不到富矿,不出一年,准让他破产。”潘大天说。
       “他独霸两座钼矿,几十座坑口,不让他挖到富矿,谈何容易。”李开元说。
       “办法还是有的,潘大哥,能不能降服冯旺龙,全看你了。”岳山丘说。
       “看我?我能有什么办法?”潘大天弄不懂岳山丘的意图。
       “趁着钼价居高不下,你狠狠地赚几笔,财富超过冯旺龙的好几倍。明年钼矿承包期到了,我搞竞标,不花个四五千万,甭想包到矿。冯旺龙肯定不想输给你,非得花大价钱把钼矿争到手,这就等于釜底抽薪。没有了钱,他就嚣张不起来了。”
       “这个办法好是好,可得要靠钱堆,钼精窝子都快挖光了,潘老弟为了你已经作出了太多的牺牲,上哪儿弄这么多钱?”李开元说。
       岳山丘展开了一张地质图,在离冯旺龙矿区较近的地方,标出了几个记号——那几个记号,就是地质理论上的铝精窝子。
       “抢在冯旺龙的前边,挖到这几个地方,胜利就属于我们的了。”岳山丘信心十足地说。
       然而,事情不像预想的那样简单。
       岳山丘没想到,冯旺龙也有一份一模一样的地质图。
       潘大天和冯旺龙几乎是同时碰到了这个钼精窝子,又无法避免地打透了,两伙人互不相让,在巷道里抡起了棍棒。潘大天早就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他派的是自己得力的助手。王家三兄弟。哥仨都是打架不要命的,在吉林早就有号了,这次,潘大天把好钢用在了刀刃上。三个人手下的那些矿工,都受过调教,个个身手不凡。透矿的事儿,是突如其来的,弄得冯旺龙措手不及。有些身手的人都在他身边当保镖,下到矿洞里的人,自然不是潘大天这边的对手,就被打得狼狈逃窜。
       矿工们丢盔弃甲地跑上来时,冯旺龙误以为矿里出了事故,直到矿工们喘息着七嘴八舌地嚷嚷着里面发生的事情,他才明白,潘大天的手伸进了他的地盘。
       好,你跟我玩,老子要一下子把你干沉。一辈子别想在野杏镇浮起来。冯旺龙心里这么想着,把两个在狱中结交的铁杆兄弟唤来。两个亡命徒一听缘由,气得不得了。
       冯旺龙沉吟了一会儿,望定两个铁杆兄弟:“你们怕不怕?杀人要偿命的。”
       “偿命?那是对穷人说的。”
       冯旺龙叮嘱道:“记住,要把尸体砸烂,砸得和矿井塌方一模一样。”冯旺龙猩红的眼睛喷射着火焰。
       两个狱中铁杆二话没说,拎着两支霰弹枪,下了矿井。
       王氏三兄弟根本没有想到大难临头了,他们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两个铁杆潜进来,藏在暗处,借着昏暗的白炽灯光,慢慢地在一张张黑脸中搜索出了王家三兄弟,两支霰弹枪的子弹一同发射了出去。
       巨大的枪声轰鸣在巷道里,王家的老大和老二没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就栽倒在血泊里。老三立刻趴在地上,捡起一块矿石,砸灭了巷道里的灯。矿井里顿时一片漆黑,矿工们哭爹喊娘地叫成了一片。霰弹枪又盲目地响了几声,岩壁上擦出了一溜儿火球子。
       “快逃啊,跑出去报案,等着挨枪子啊?”老三吼着。
       矿工们这才醒过神来,连滚带爬地往坑口外奔。
       枪声终于停了。
       老三拖着两个哥哥,走出了坑口。毫无疑问,两个哥哥早已气绝身亡。
       “冯旺龙,我操你祖宗,我要杀了你全家,我让你断子绝孙。”老三狂呼着,不顾一切地往山下跑。
       一群矿工拥上来,抱住了老三。
       这是个明摆着的案子,用不着任何侦破手段,有太多的证据证明冯旺龙就是杀人的主谋。刑警队的人心里明镜似的,却都装糊涂。冯旺龙反倒满肚子委屈,他说,这个坑口是我包给他们俩的,和人家打透了,争不过人家,动了歪心眼儿,买枪行凶,这两个混犊子,坑苦我了,谁他妈的愿意摊上人命啊。
       冯旺龙这么说,刑警队也就这么定案,立刻发出对那两个铁杆兄弟的通缉令,至于冯旺龙,必须承担所有的民事责任。说起来好像挺严厉,实际上,那是避重就轻。
       枪杀案的当天,冯旺龙就派人无所顾忌地挖起了钼精窝子。
       然而,不等潘大天找来杀手复仇,老三就沉不住气,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这晚,老三又潜到冯旺龙的别墅附近。多少天了,老三没有看到冯旺龙回家,这个晚上,他亲眼看见宝马车开进了别墅,冯旺龙下车,金鸣开门将他接进屋子。他便转回身,取来十几个自制的炸药包、十几枚从黑道上买来的手榴弹,还有两大桶汽油,只等冯旺龙熄了灯,就把整座别墅炸个片瓦不留。
       夜半三更了。老三攀上二楼,把打开盖的汽油桶斜放在上面,下了楼在别墅的四周支好了十几个炸药包,逐个点燃了,然后,猛地砸开窗玻璃,把十几枚手榴弹一股脑儿地甩了进去。
       
       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响彻云霄,冲天大火滚滚而起,别墅转眼问成了一片废墟,就连停在院子里的宝马,也被烧得支离破碎。
       老三站在不远处,亲眼看见别墅里没有一个人逃出来,一路大笑着,扬长而去。
       可是,老三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次毁灭性的打击,根本没有毁灭掉冯旺龙,对他们的儿子冯子昂,更是毫无威胁。大学毕业刚刚一年的冯子昂,已经成了一个偏远山区的乡长,吃住在那个贫困的地方,根本不回家。那天晚上,冯旺龙确实是回家了,一进屋,屁股都没坐热,转身就从后门走了。金鸣已经是个黄脸婆了,怎能拴得住冯旺龙。
       横祸骤然而至,金鸣没等明白过来,就替丈夫死了……
       儿子冯子昂回来奔丧,趴在母亲血肉模糊的尸体上,哭得死去活来。
       金鸣的死,没有让冯旺龙感到更多的悲哀,他难过的是,金鸣是替他死的,杀手的目标是炸死他。劝儿子的时候,冯旺龙没忘记叮嘱:杀死你妈的幕后主使,就是岳山丘。
       听到金鸣被炸死的消息,岳山丘简直气炸了肺。尽管这么多年了,他和金鸣始终保持着一种不咸不淡的关系,可在心里的一隅,岳山丘总是保存着那个美好的金鸣,他不允许金鸣这样被人毁灭了。
       岳山丘径直找到潘大天,一顿暴骂。然而,骂什么都晚了。
       老三扔下了一封类似杀人者武松之类的信件,逃之天天了。公安局搜走证据,立刻向全国发了通缉令。
       司马文伯携夫人回到野杏镇,给金鸣送行。
       冯旺龙向着司马文伯奔过来,急不可待地说:“炸死金鸣的元凶是潘大天,主谋是岳山丘,立刻把他们俩抓起来,给金鸣报仇。”
       司马文伯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把眼睛瞪向冯旺龙,严厉地说:“金鸣是怎么死的,还不是闹死的?揪出潘大天,挖出岳山丘,你还能跑得了吗?人家这是报仇,你才是元凶。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不许再惹祸。”
       “王老三跑了,我的心不落地。”
       “放心吧,他跑不了。”司马文伯的口气十分坚定。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中圈套远避他乡
       外面的天空是铅灰色的,没有风,一切都变得懒怠,朵朵雪花棉絮一样,飘飘悠悠地从天而降。几只栖在树梢上的麻雀,冻得瑟瑟发抖,不断地向楼内觊觎,期待着楼里晃动的人影早点儿消失,然后飞到楼檐下或者是窗台上,借来一丝温暖。镇政府的办公楼内,却是春意盎然。
       县公安局副局长坐在岳山丘办公室的沙发上,如醉如痴地讲述着围歼王老三的经过,讲得唾沫四溅。他说,老三被武警部队围在一个溶洞里,困了半个月。他的食物吃光了,想找点儿吃的,一露头就被武警战士发现了,他举起手榴弹想反抗,武警战士击中了他的胳膊,手榴弹落在他自己脚下爆炸了,搞了个血肉横飞。
       尽管岳山丘不动声色,然而内心像是大洋中冷暖流交汇,激烈地冲撞着,翻卷着滔天巨浪。他很清楚,这个消息对于潘大天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老三死了,冯旺龙没有后顾之忧了,会更加肆无忌惮,潘大天想在矿区混下去,只能忍气吞声。
       看着岳山丘的眼皮垂落着,副局长以为岳山丘走神了,加重了语气说,老三是这么多年他遇到的最难对付的罪犯,有很强的反侦查能力。他带着干警,四处奔袭,消耗掉了公安局十几万办案经费,才在南方捕捉到老三的身影。
       副局长说了一堆,最后才说出此行的真正目的,那就是钱。岳山丘表扬了几句公安局劳苦功高,大笔一挥,核销了十几万块钱的条子。那位副局长夸奖岳山丘有水平,有本事,有德行,为人宽宏大度,直到岳山丘止住他的奉承,他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岳山丘一直把副局长送上警车。这时,他看到一长溜儿轿车从镇政府门前飞驰而过,领头的便是冯旺龙的宝马。宝马很牛气,连副局长乘坐的警车也不让,搅得满天飞扬着雪沫子。
       这个狂妄的冯旺龙,又要做什么坏事儿?岳山丘的眼睛里画满了问号。
       这几天,冯瘪谷成了惊弓之鸟。黑道上的人都知道了冯瘪谷是面瓜一个,时常有敲诈信甩进他的别墅,吓得他半死。他每天转悠很晚,才转进家。冯瘪谷的别墅在野杏镇的边缘,黑道上的人甩敲诈信实在是太方便了,好在他家的门窗搞得铜墙铁壁,敲诈者无法破窗而入。他曾向岳山丘求援过,岳山丘让派出所的人替他守了一个星期的夜。冰天雪地的,民警们连一顿涮羊肉都吃不到。无论对黑道还是对民警,冯瘪谷始终坚持一毛不拔的原则。民警们越想越来气,冯瘪谷在老婆身上舒舒服服地玩上一小时,然后呼呼睡大觉,他们的脚却冻得猫咬了似的,太没有人情味了,说啥也不干了。
       这天半夜,冯瘪谷和老婆背对背躺在床上,就是睡不着。冥冥的黑暗,似乎在预兆着什么。突然,清脆的爆裂声猛地响起,破碎了的双层玻璃稀里哗啦地掉下来。他老婆尖叫一声,滚下床,机警地趴在地上。冯瘪谷打开床头灯,发现地下躺着一枚手雷的空壳,里面塞着纸团,展开一看,上面写着:
       你们家的四周全让我放上了炸药包,拿出一百万,放在窗台上,破财免灾,否则,我把你们全送上西天!
       冯瘪谷的心怦怦乱跳,妈的个巴子,坏人怎么像苍蝇一样,叮住我不放了?倒是冯瘪谷的老婆临危不乱,她爬起来,操起电话,可是电话已经被人掐断了。她伸手关闭了床头灯,和冯瘪谷一块儿裹着大被子趴在地上。
       “你呀你,抠得真可以,买个手机,不就能报警了吗?”老婆埋怨道。
       “闭嘴。”冯瘪谷讨厌老婆管他。、
       楼里楼外一片寂静,趁此机会,两个人穿好了衣服。外边的敲诈者见楼里没动静,“砰”的一声,又砸坏一扇玻璃。
       “炸吧,兔崽子,你们就炸吧,老子的楼全是水泥捣制的,和碉堡一样结实。”冯瘪谷冲着外边嚷着。
       回答冯瘪谷的不再是砸玻璃,而是霰弹枪硕大的子弹,那子弹飞溅着火花,炸得墙壁扑簌簌地往下掉水泥渣,随后传过来一个粗壮的嗓音:“把钱扔出来!”
       冯瘪谷趴在地上,嚷着:“我说没钱就没钱,打死我你也拿不走钱!”
       让冯瘪谷意想不到的是,他老婆跑到贮藏间,也摸出了一支霰弹枪,搭在窗台上,和外面的霰弹枪对射起来。
       警笛声骤然而起,枪战这么凶,自然有人打电话通知了派出所。警笛声让外面的敲诈者恐慌了,望风而逃。警察赶到时,看到冯瘪谷别墅的四周支上了一圈炸药包,只差点燃了。
       走出别墅的冯瘪谷,看到那些炸药包,腿软得面条一样,瘫在地上起不来了。
       毫无疑问,冯瘪谷让黑社会盯上了,不把他手里的钱弄出来,他们绝不罢休。冯瘪谷把老婆送到远方的儿子那里,自己在坑口里找了个隐秘的洞,支起一张床,扛来几瓶液化气,留着取暖和做饭用。刑警队破案前,他不回家去住。白天的时候,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钻出来,人模狗样地指挥各个队长挖矿,从各家选矿厂大把大把地催矿石款,开着车,到银行存钱;到了晚上,他就成鬼了,钻进坑口还怕
       身后有人,七躲八闪地拐进小矿洞。
       即使如此,冯瘪谷依然没躲过恐吓信,有人把信塞进了他的车里,索要的依然是一百万,警告冯瘪谷报警也好、捉迷藏也罢,都没用,不给钱就给命。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身边没有女人,没有亲朋,过着野人都不如的生活,为了钱,成天有人要和他玩命,这矿开得有啥意思呢?他唯一割舍不下的是自已的矿脉中,有一条钏精线,虽然不足十公分宽,可这已经不错了。整座矿山,包括冯旺龙在内,谁都挖不到钼精了。这条钼精线,哪天不给冯瘪谷带来十来万的收入?这个时候转让出去,实在是可惜。可是,几经权衡,他觉得还是命更重要。
       第二天早上,带着自己一晚上才下定的决心,冯瘪谷踏入了冯旺龙的家。冯旺龙不再住从前那个别墅了,他又重新建了一幢宾馆式的楼。镇里的人把那座楼称为花楼,因为楼的外部装饰得土不土洋不洋,花里胡哨的。更重要的是,里面养了十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姐,全方位地服侍冯旺龙带回来的客人。当然,这些人都是黑白两道上的名流。花楼的门口有保安,楼内有保镖,不是知近人休想靠近。
       冯瘪谷虽然不算是冯旺龙的知近人,可也算是老熟人,保安打了个电话,冯旺龙就让他进来了。
       楼里的那个会客厅,足有两百平米,冯旺龙和金标牛皮哄哄地仰坐在沙发上,老太爷般让一群小姐给他们揉肩捶腿按摩脚丫子。冯瘪符进来时,他们连屁股都没抬一下。
       冯瘪谷说明了来意,他说:“我想把矿山转包出去。”
       冯旺龙笑了几声,说:“好哇,我给你二百万。”
       冯瘪谷说:“二百万太少了。”
       冯旺龙说:“二百万已经不少了,你和我是一个家族里的人,我这是给你面子,不信你接着干,你不但得不到这二百万,还得往里赔钱。”
       冯瘪谷蒙了:“我的矿还有钼精呢,二百万,半个月都能赚出来,怎么也得值二千万,再说了,矿区还附带着一个五十吨的选矿厂呢。”
       冯旺龙又一笑:“二千万,你抱着给鬼花吧,你的事儿,我清清楚楚,你是被人逼得没招儿了,才找的我,不信,咱就赌一把,看谁敢接你的矿。”
       不知是屋里热,还是冯瘪谷的心里热,他脸上的汗下来了。迟疑了好久,冯瘪谷才点了头,二百万他也认了,还是保命要紧。
       冯旺龙冲着金标道:“大哥,拿钱,这个矿归你管了:赚多赚少都是你的,我只要个名分,让别人知道,这是我的矿,我就知足了,”
       金标身子没有动,依然享受着小姐揉搓,他从沙发旁拖出个皮箱子,用脚蹬了出去。皮箱子一直滑到冯瘪符的面前,冯瘪谷打开数了数,正好二百万。
       一个小姐托着一个茶盘走过来,递到了冯瘪谷的面前,里面有一张纸还有一支笔。他看到,上面是一页打印好了的文字,人家早就准备好了,等待他的到来呢。冯瘪谷操起笔,手哆嗦了起来,不用问,一切都明白了,黑社会操纵在冯旺龙的手里。冯瘪谷后悔极了,自己这么小心翼翼地捧冯旺龙的场,可是到头来,还是被他想方设法抢了铜矿。
       签下字,拎着那二百万,冯瘪谷扭头就走。出了楼,冯瘪谷的眼泪像春雨一样,随风而飘。他感觉到自己没腧去见岳山丘,头也不同地离开了野杏镇。
       在一座遥远而又陌生的大城市,冯瘪符买了一栋普通的楼房,带着这些年赚下的三千多万,和老婆不动声色地隐居下来。
       岳山丘听说冯瘪谷转让出了铝矿,消失得无影无踪,气得要吐血。他那么用心地扶持冯瘪谷,结果这个扶不起来的阿斗抛下他的良苦用心,乐不思蜀去了。
       从矿区下来,岳山丘停在r那株苍老的野杏树下。野杏树真的苍老了,在高大的厂房和楼房的衬托下,矮小了许多,树下也有了被风刮落的残枝。岳山丘的眼睛离开了野杏树,仰头向天上望去。
       远处,一行大雁向北飞去,不知不觉中,春天的脚步已经临近了。在大雁的叫声中,岳山丘听到了选矿厂球磨机的轰鸣声,休闲了一冬的选矿厂又运转了,它们不断地粉碎着野杏镇土地下坚硬的岩石,攫取着大地中的精华,提炼着人间财富。
       财富,让每一个人都分裂成两个,一个是人,一个是鬼。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入迷局蒙昧良知
       持续两年的铝价走高,让冯旺龙充分感受到钱像大风刮来那么容易,有好多次品尝到了一夜赚上一ii万的欣喜。他喜欢成百万上千万地赚钱,更喜欢一掷千金地赌钱。赌钱的乐趣不在钱上,而在人上,人们都像孙子似的盯着你的钱,你挥霍饯的时候,比老祖宗还牛逼。人是钱的孙子,你是钱的爹,你不是祖宗是啥?
       可是神仙般的日子并不是天天伴随着冯旺龙,随着铝价的回落,富矿的减少,野杏镇不再疯狂,所有的人都感觉到钱难赚了。过惯了花钱如流水的日子,每天不赚个三四十万,冯旺龙的心就会像猫爪挠一样难受。
       这几天,省里搞个民营企业家赴港澳经贸洽谈网,给野杏镇一个名额。岳山丘思忖了好半天,决定把这宗好事给冯旺龙。港澳是有钱人的天堂,也是赌徒的乐园,澳门的经济支柱就是博彩业。
       冯旺龙觉得,这一段日子钱赚得好没劲,正想出去散散心呢,没想到,岳山丘甩下了潘大天,把这桩好事送给了他。这次岳山丘让他去港澳,他误以为是司马文伯给岳山丘施加压力的结果,根本没想到,这是岳山丘深远的谋略。
       跟随着省内那些知名民营企业家,冯旺龙喜气洋洋地出发了。同行的这些人,大多都是知识型的,只有冯旺龙十气十足,可他花起钱来却是财大气粗,每天成千上万地请大家吃饭。别人带的是银行信用卡,持卡消费,冯旺龙拎的却是一百多万美元现钞。
       到了香港,别人忙着洽谈业务,冯旺龙忙着去赌马。他不懂行情,随便赌了一匹没有多少人赌的马,却歪打正着,中了大奖。随团去澳门,参观赌场时,冯旺龙真是开了眼界。赌博大厅宽敞豪华,各种服务细致人微,只要肯花钱,一切都可以不动手,甚至你去小便也有小姐给你解拉链。
       人和机器赌,人和人赌,一群人在一起赌,五花八门,每一种赌法都让人觉得刺激。冯旺龙对自己从前搓麻将、推牌九,遇到啥赌啥的土包子赌法感到了惭愧。
       冯旺龙心里痒极了,不知赌哪个才好,随团导游也不断地劝着他们,不要活得太累呀,玩一玩嘛。赌场大堂经理的眼睛在冯旺龙身上瞄了好久,直到引起了冯旺龙的注意,他才走过来,虔减地行了个鞠躬礼,唤了一声:“冯先生,您好。”
       从来没人叫冯旺龙先生,他以为听错了,左顾右盼几下,发现身旁没有别人,就把目光再次投到大堂经理身上,大堂经理正笑眯眯地瞅着他。
       “你叫我吗?”冯旺龙问。
       “难道您不是冯旺龙,冯先生吗?”大堂经理一副天真的样子,歪着脑袋问。
       “你怎么认识我的?”
       大堂经理掏出了一张照片,问道:“这是不是令尊年轻时候的照片?”
       “令尊?就是爹是吧?是我爹又怎样?照
       片怎么落到了你的手里?”
       大堂经理立刻热情百倍,拉住了冯旺龙的手,激动万分地说:“在这儿遇到您,真是太巧了,您知道吗?令尊是家父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冯旺龙糊涂了。
       “是啊,打锦州时,家父是国民党的营长,兵败溃退的时候,腿上中了弹,是令尊收留了家父,帮助治伤,还送过了封锁线。这张照片就是他们分手时,令尊送给家父的。”
       “我怎么没听说过呀?”冯旺龙对这种巧遇感到吃惊。
       “大陆的政策我们也略知一二,包藏国民党军官,是不得了的事情,令尊在村里当书记,敢说吗?”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你怎么会认识我呢?”冯旺龙问道。
       “很简单的啦,现在通讯这么发达。家父本想去大陆答谢令尊,没想到令尊过世了,您又在狱中,一直拖到现在,还没成行。昨天接到通知接待大陆的客人,我一看导游手中的名单,有来自野杏镇的冯旺龙,一猜就知道恩人来了。您知道不知道,我高兴得一夜没睡,您看看,我现在的眼睛还是红红的啊。”
       远隔千山万水,说得如此准确,看一看大堂经理的眼睛,确实分布着一道道血丝,冯旺龙没有理南不相信。
       大堂经理立刻往家里打电话,不多久,来了位老者,见面就要给冯旺龙跪下。冯旺龙忙把老者扶了起来。老者抹着眼泪说:“令尊活着就好了,我把他接到澳门,我们老哥俩好好聊聊,可惜呀,他没这个福分。”
       冯旺龙的眼圈红了,父亲的模样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没想到在澳门遇到了知己。当着老者的面,冯旺龙和大堂经理结为异姓兄弟。
       参观的时间是有限的,眼看着要到时间了,大堂经理劝着冯旺龙:“玩一玩吧,试一试手气,来到赌城没有不玩的。”
       “好吧。”冯旺龙说。
       “多换一点儿筹码,我保准让你赢。”大堂经理压低嗓门说。
       冯旺龙豪爽地将一百万美金全换成了筹码,不多久,老虎机吐出了双倍的筹码,转眼之间,冯旺龙就赢了一百万美金。一百万美金,八百多万人民币,比他挖出钼精还痛快,若不是大厅里很安静,周围的人又很文雅,冯旺龙非高兴得喊出来不可。
       筹码换回了他那一百万美金的本儿,赢来的钱赌场却不肯付现金了。大堂经理忙过来解释:“赢走的钱,澳门政府要上税,我们要办相关的手续,你把你的账户告诉我,你没到家,这笔美金已经转到你的账户上了。”大堂经理用一种亲兄弟才会有的眼神,肯定地望着冯旺龙。
       出了赌场,冯旺龙心里还不托底,导游告诉他,澳门的赌场是合法经营,最讲信誉,放心吧。
       迫不及待地回到野杏镇,惊喜正在等着冯旺龙,将近一百万美元的款子早已汇到他的户头上。太兴奋,太诱惑人了!冯旺龙的赌瘾馋虫一样被勾引了出来,他无心打理矿山,与澳门新结拜的弟兄通了电话,将手中七千万流动资金全部兑换成美元,汇入珠海的一家银行,然后乘坐飞机,不消半日就到了澳门。
       冯旺龙做梦也没有想到,七千万赌资,几场过后就输了个一干二净。冯旺龙当场就傻眼了,找他结拜的异姓兄弟,兄弟耸了耸肩,表示出爱莫能助的样子。远在异乡,身无分文,冯旺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不知道自己手气怎么这样背,开始赢一百万美元的时候,他要及时地收手,就不会是这个结果了,他太贪大了,输得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立在身旁的服务生和小姐们,眼看小费无望了,动手摘下了冯旺龙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用作抵押。
       那个异姓兄弟还算有点儿人情味儿,自己掏钱,替冯旺龙买了机票。送冯旺龙去机场候机的时候,大堂经理无奈地说:“兄弟,不要怨我,上次上机房操纵设备,让你赢了钱,事后被大老板发现了,差点儿炒了我的鱿鱼,我没法再帮你了。”
       “兄弟,我怎么能怨你呢,只要家里的钼矿还在,我还会回来的。”
       大堂经理劝着冯旺龙:“赌也是玩,玩的事儿,何必认真呢,成了赌徒,没个救了。”
       冯旺龙说:“我知道你的好意,不把本钱捞回来,我决不罢休……”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是个精心谋划完美无缺的圈套。初入赌场,就得到了一百万美元的甜头,神仙也要坐不稳,自然搅得冯旺龙心猿意马,赌瘾难抑。他无怨无悔地跳进去,上了天大的当,还认为自己运气不佳。精于算计的澳门赌业的老板们,早已撒出了经济特务,将大陆暴富人群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建立起大陆富人档案,不惜一切代价引诱他们沾上赌瘾,然后悄悄地张开网,将他们彻底捕获。
       这个结果,就连岳山丘也没有料到。
       岳山丘的能量还无法扩展到澳门,骗赌的事件,与岳山丘无关,与潘大天也无关,他们与港澳的博彩业毫无关联。岳山丘能把冯旺龙推入火坑,那是他太熟悉冯旺龙了,掌握了冯旺龙嗜赌如命的性格缺陷。
       所有的流动资金全赌光了,所有的支出都停止了,好几千人的工资,好几百万的电费,好几十万的尾矿处理费,都无法支付。冯旺龙硬挺着,推说客户没有返回货款,打死了也不承认输掉了底儿。这不仅是脸面上的事儿,更重要的是一旦露出底细,矿山和选厂的那些技术骨干就会跳槽,工人们就会偷钼精偷设备,这种风气一蔓延,就等于动摇了他矿区老大的地位,很多属于自己的东西都将无形地流失,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冯旺龙想到了儿子冯子昂,他曾送给儿子二千万,作为官场的活动费用,他有心找儿子要回或者是借回这笔钱,可一想到儿子的仕途如日中天,刚到娶妻生子的年龄就做了乡党委书记,前程不可限量,没有了钱,孩子怎么在官场混?再穷不能穷孩子啊。
       没钱的冯旺龙,简直快憋疯了,他必须再搞出三四千万,才能应付正常运转。冯旺龙再一次把主意打到银行身上。尽管冯旺龙事先给行长送去了好处,可行长答应给冯旺龙贷款,仍有个前题条件,要清产核资,确定冯旺龙固定资产数额必须是贷款额度的二倍,再行贷款。
       冯旺龙带着他的保镖们连夜行动起来,除潘大天的,他们把其他五十吨以上选矿厂的营业执照全部收缴上来,第二天一早,到工商局把这些执照的法人代表全部变更成冯旺龙的名字。一夜之间,冯旺龙的固定资产就增加了一亿元。
       银行到现场评估来了。站在矿区的山坡上,冯旺龙大手一划拉,对着银行的那群人,气壮如牛地说:“这些矿山都是我的,这些选厂也都是我的,要不是钼价下滑,我才不用你们银行呢。”行长等一群人一个个坑口走下去,一座座选厂摸下来,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误入了歧途。资产评估的结果是,冯旺龙要求贷款四千万,不过是小菜一碟,当年实力不如现在,还贷款七千万呢,现在申请的贷款额,还不足总资产的四分之一,难怪冯旺龙的口气那么大。
       贷款下来了,足额拨到了冯旺龙的账上,没将这笔钱捏热乎,冯旺龙又直飞澳门。这一次,冯旺龙学聪明了,没有孤注一掷,只换了价值二千万人民币的筹码,而且是左顾右盼才肯下注。输了赢,赢了输,几番惊喜,几番沮丧,反反复复了好多次,冯旺龙觉得
       自己玩得够精的了,可最终还是输光了所有韵筹码,二千万又成了赌场的学费。这次留给他的仅仅是刺激和过瘾,结果和上次大同小异。
       没有钱的日子,是冯旺龙最痛苦的日子,可是再痛苦,他也要撑着亿万富翁的门面。场面上的事儿,冯旺龙照旧大手大脚,一掷千金。
       这天,一个保镖噔噔噔跑上楼,告诉冯旺龙,有个来自河南的工头找上门来了,讨要工钱。这个河南工头从城市的劳务市场七凑八凑,凑了一百多人,拉到冯旺龙坑口,自己不干活,从每个班的工钱中抽取报酬。冯旺龙差不多有半年没付给他们工钱了,憋得河南工头眼睛发绿。
       付工钱的时间,已经拖延很久了。工头来找老板,是在所难免的了。一千多来自外地的矿工,集中营似的关在矿井里,全额地发下工资,又是两千多万,冯旺龙上哪儿找这钱去?然而,矿工就是矿工,不是犯人,一旦知道他付不起工钱,冲出矿区,一人一拳,就能把他打成肉酱。
       冯旺龙被逼上梁山了,尽管他不愿意使用这个下策,但也不得不冒一把风险。他让保镖将河南工头领上来,牛气十足地说,太忙了,忘了这事儿,不就是二百多万吗,明天全部付清。接下来,他让河南工头在这开着空调的KTV练歌房里享受一番小姐的按摩,神仙一般悠哉游哉。工头有些忘情了,禁不住小姐的劝,竟然鬼哭狼嚎地唱了一曲。
       端着高脚杯,饮一口红酒,冯旺龙干笑了两声。河南工头哪里知道,这里藏着冯旺龙的阴谋。搂足了小姐,跳过了舞,饮罢了红酒,又睡了一觉,醒来时,河南工头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冯旺龙给自己的贴身保镖使了个眼色,保镖心领神会地将河南工头领了出去,带上了三菱大吉普,连夜出发。这辆换上部队假牌照的三菱大吉普,箭似的射向夜空,昼夜兼程地赶到黑龙江,又雇人将河南工头送入俄罗斯。
       打发掉了这个急着要钱的催命鬼,冯旺尼亲自下到矿井,安慰河南工头带来的那群外地矿工。
       冯旺龙带着一个贴身保镖,直入矿井。那一百多名矿工都没干活了,聚在一起,等待着工头拿回工钱。冯旺龙故作惊讶,问大家:“怎么不出矿了?”矿工们呼喊着:“凭什么让我们出矿。半年多没开工资,干不动了。”冯旺龙一副懵懂的样子:“我昨天就把钱给你们工头了啊。”矿工们沉寂了片刻,突然觉出是工头卷走了他们的卖命钱。他们怎能承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嗷的一声闹起来了,义愤填膺地呼喊着,要找到工头要回劳动成果。
       冯旺龙努力平息着矿工们的骚动,说:“这事怪我,怪我不小心,怪我太相信你们的工头了,这笔钱算是工头骗了我的,由我去追,不就是二百多万吗,明天我亲自发给你们。”矿工们感动得流泪了,他们为自己摊上了这么好心的老板感到骄傲和欣慰,立刻不闹了,要旧到岗位上去,要加倍努力地于活。冯旺龙也是一副感动的样子:“我的每一分钱,都是大家替我赚的,我要感谢大家,这么久了不发工钱,实在是难为你们了,今天我请大家饱餐一顿,明天再接着干活。”矿工们欢呼起来,吃了半年多无油份饭,早腻了。冯旺龙派出贴身保镖,弄来几大桶炖菜和炖肉,还有烧酒,让矿工们海吃海喝。
       天黑的时候,这群矿工全趴下了。
       冯旺龙带着几个铁杆,将这一百多人装上三辆全封闭的卡车,开出野杏镇,分河北、内蒙和吉林三个方向开了出去。临分手时,冯旺龙嘱托。出了省界,走乡间的路,每走出一二百里,扔下几个人。那几个月,冯旺龙输出了一千多个不知道家在哪里的“傻子”。外省的旷野中,村落外,经常行走着不知自己是谁的乞讨者。就像一把芝麻撒进了大海里,尽管有一一千多人,可往广阔的中国大地上一抛,每个县只是偶尔出现几个或十几个失去记忆的人,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这样,冯旺龙悄悄地转嫁了自己的危机。冯旺龙并不担心矿上劳动力出现短缺,中国别的不多,想找丁作赚钱的人太多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争新矿直击软肋
       仲春时节,野杏镇又立起了高高的钻探架,与十年前不同的是,这次的钻探架不是立在山上,而是立在街巷中。几个钻探架下的柴油机,昼夜不停地轰鸣着,取岩的钻头不间断地往地下扎,震得周围的住户寝食难安。
       开始的时候,他们仅仅是抱怨,后来,看到钻出来的黑色岩石,便生出了担忧,并且这种担忧渐渐演化成了不良的情绪。
       那些岩石摆在了钻探架下,镇里大大小小的眼睛,都被那一截截圆柱形的石头吸引住了。现在的野杏镇,小孩子都认识钼矿石,毫无疑问,镇子底下藏着新铜矿,而且是品位不低的富矿。
       新铝矿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居住的屋子下面即将被掏空,意味着可能随时都有房倒屋塌的危险,意味着可能会背井离乡。他们不可能不担忧,不可能不愤怒。
       铜矿开采了十年,镇里的大多数人家都过上了小康的日子,万元户已经是困难户了。可是,野杏镇的大多数人家并不觉得很幸福,十年间,守着全世界最富的钼矿,成天老鼠似的钻在矿洞里,野杏镇上的普通百姓得到了什么?长年在阴森森的矿底下干活,大多数人得了风湿病,有的被砸伤了,落下了终身残疾,有的成了寡妇,有的还不如当寡妇呢,男人得了矽肺病,辛辛苦苦赚了十年的钱,用不了一两年,全送给了医院,本来是小康人家,折腾几个来回,就成了赤贫户。
       站在楼里,看着那些瘦成了人干子似的矽肺病患者,拄着拐棍,三步一喘五步一歇地走进镇政府,上访或寻求困难补助,岳山丘心里着实不是个滋味。才四十几岁,生命就快到尽头了,真是作孽啊。好在当初他和潘大天听裴工的话,全部使用了水凿岩,才没有承受如今的后果。可冯旺龙、金标、冯瘪谷他们呢,赚钱都赚疯了,只顾出矿,谁还管井底下的矿工是干凿岩还是湿凿岩。那些贪图进度的矿工,把石英石的粉末吸到了肺里,多年以后,便把肺叶浸得石头一样坚硬,只剩下一小块肺叶,艰难地呼吸,无论怎样治疗,都不能让肺叶软下来,一一旦感冒袭身,只好盖着蒙脸布让别人哭他了。现在发病的这些矿工,大多数是从他们三家矿上出来的。可是,他们今天在这家矿上千,明天就到了另一家,天知道他们在哪家矿上种下的病根儿。患了矽肺病的矿工实在没办法,只好不断地到镇里上访,不断地向政府伸手,请求困难补助。
       慢腾腾的矽肺病人后面,突然闯出一群乱哄哄的人,吵吵嚷嚷地进了镇政府大院。这伙人是因为小选厂来的,小选厂的尾矿渗入地下,污染了地下水,镇外好几个村子的水都不能喝了,甚至连家里的菜园子都不能浇,喝口水,也得跑到七八里外。岳山丘曾与县环保局协商过,应该依法关了这些小选厂,环保局来了人,收了排污费和罚款,抹了把油嘴揣走红包,把难题又留给了镇里。镇里没有执法权,对小选厂无可奈何,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好几个村的老百姓喝不上水。多年以前,岳山丘就建议,不要过多地发展破坏环境,浪费资源
       的小选厂,可是县里一味地考虑税收,各部门只顾自己的利益,都对小选厂网开一面。有谁真正考虑老百姓的利益呢?
       相反,一且群众越级上访的事儿将要发牛,上边总是要求把矛盾消灭在萌芽中,从来没人提出要疏导矛盾,追查上访根源,清理执法腐败。钱已经让政府的职能发生了扭曲。
       现在,岳山丘开始反思自己开创的这番伟大事业了,当初,岳父曾精细地推算出西山矿区的服务年限为五十年,可是,才十年的光景,矿产资源就巳到了萎缩期。矿产资源是不可再生的,况且义是稀有金属、全球少见的富矿,这是多么惊人的浪费啊,这是吃祖宗饭断予孙路啊。岳山丘突然觉得,自己不是野杏镇的功臣,而是千古罪人。
       尽管如此,岳山丘这个罪人还得当下去。年初的时候,庄子明争着当县长,夸下海口。任职一年内,财政收人突破两亿元,否则甘愿免职当科员。司马文伯在市委常委会上也帮着吹风,说无虑县的税收增长点就在于野杏镇,庄子明是从野杏镇出来的,懂得如何挖掘税源,无虑县只庄子明有这个能力。庄子明如愿以偿了,岳山丘却是愁眉不展了。
       上任不久,庄子明单独约岳山匠吃饭,他口气接近了央求,说:“合作这么多年了,情同手足,说什么也要帮我一把,把税收的指标攻下来。”岳山丘说:“野杏镇的税收,已经是极限了,再增加指标,杀鸡取卵也完不成。”庄子明说:“完不成,市里肯定把我一撸到底,你也得换个地方,野杏镇会出现什么局面?那就是冯旺龙一手遮天,黑社会满街横行。我知道你是个正直的人,你愿意看到这种结局吗?野杏镇除了你。谁也降不住冯旺龙,你忍心让自己开创的事业让别人搞得一团糟吗?”
       庄子明一语切中了岳山丘的要害。
       回到镇里,岳山丘思虑了好久,他舍不得弃官而走,舍不得把野杏镇的江山拱手相让,看来咬牙也要完成税收。然而,想增加税收,必须得上项目,增加经济增长点,可是项目在哪儿呢?万般无奈,岳山丘只好打起了新钼矿的主意。
       这么多年,岳山丘始终没间断地研究地质成矿学,寻找新的钼矿资源。野杏镇矿脉形成的规律告诉他,镇子的下面,肯定蕴藏着丰富的资源。
       于是,岳山丘雇了地质队勘察新铝矿的资源分布。
       没过多久,地质队把整套地质资料、矿产资料和水文资料,全部绘制完成了。付勘探费的时候,岳山丘代表镇政府同地质队就知识产权和技术情报保密问题签下了协议。岳山丘在心里盘算好了,新铜矿要用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手段和管理方法,既利用好资源,又保证安全,不能让住在上面的老百姓成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晚上喝庆功洒的时候,岳山丘借着酒劲儿,讲了许多矿山上杀人的故事,言外之意,地质队谁敢出卖资料,除了单位巨额赔偿,个人也得付出生命代价。送地质队离开野杏镇的时候,岳山丘连一张草纸都没让他们带走。
       这是个炎热无雨的夏天,所有的动物和植物都被歹毒的阳光照射得垂头丧气。
       镇子后边的北河,出现了亘古未有的断流,各家选矿厂为争水源,打得一塌糊涂。
       这时候,岳山丘却正和司马文伯、庄子明在西欧避暑。他们这次因公出国,费用由市财政承担,目的是考察卢森堡的钢铁工业和全球最大的小金属集散地荷兰鹿特丹港,准备将来直接做国际贸易。
       岳山丘一心想与港口小金属仓库的外国老板们接洽会谈,搞成几笔直接贸易,省却掉中间商的盘剥,也不枉出国一回。
       到了自由活动的时问,岳山丘缠着导游要见港口钼铁经销商,司马文伯在一旁等得不耐烦了,给庄子明使了个眼色。庄子明赶了过来,咬着岳山丘的耳朵说:“真不懂事,以为到了国外,你就和司马书记平起平坐了?”
       岳山丘恋恋不舍地离开导游,走到司马文伯身旁。司马文伯并不恼,还赞赏几句岳山丘事业心强,又实话实说地告诉他,这次来西欧,不过是冒用个考察虚名,其实就是来避暑的。既然出来了,就玩个痛快。岳山丘万万没有想到,司马文伯真是带他们出来玩的,这次出国,玩掉的钱足以抵上市里一个小县团级单位的全年费用啊。
       司马文伯携着两人向海岸边走去,要听一听大西洋的涛声,看一看大西洋的海水。岳山丘从小就恐水,别说是大海,就是家乡没膝深的北河,他都不敢下,他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怕柔弱的水。
       看着司马文伯坚定的眼神,岳山丘忍着对大海的恐慌,跟随在身后,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他的怯懦。但他临时找借口,说喝不惯外国的水,肚子不舒服,不想坐摩托艇了。
       司马文伯笑了:“西欧国家的自来水,全是纯净水的标准,不可能坏肚子,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不肯与我为伍啊?”
       庄子明得到了圣旨一样,连拉带扯地劝着岳山丘:“不就是坐一会儿摩托艇吗?让司马书记误会你,多不值得。”
       岳山丘无奈极了,只得坐上去。
       司马文伯发动摩托艇,迎着猎猎西风,向大海深处飞驰而去。岳山丘紧闭眼睛,颤抖不止。恐水,恐怕是他用尽一生的力量也克服不掉的心理障碍了。
       岸越来越小,那幢别致的小楼只剩下模糊的影子,天上照旧没有太阳,低垂的浮云疾速地行走着。摩托艇像一把利刃,切出一道白线,将蓝色的海一分为二,西风更加猛烈了,似乎要刮掉脸上的肉。
       岳山丘陷在惊恐之中,不能自拔,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融化了,像水一样软弱无力,身旁每一片飞溅出去的水,都像是自己身体分出去的骨肉。他感到轻飘飘的,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马达声突然消失了,摩托艇泊在大海的深处,在海浪中飘浮着。十几年了,司马文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放纵自己,他感慨万千地说:“官身不由己呀,太累了,不跑到国外,连放松的机会都没人给。”
       庄子明连声应和着,岳山丘仍旧紧闭着眼睛,双手牢牢地抓着把手,脸色苍白,像死人一样。
       “这么点儿风浪就受不了了?”司马文伯问道。
       岳山丘的魂魄慢慢回归了,他依然不肯睁眼睛,咬着牙,硬挺着说:“没关系,身体有点儿不舒服。”
       “哦,这样我就放心了。现在,咱们在大西洋里,悠闲地歇一会儿,说说心里话。”司马文伯说。
       庄子明沉吟片刻,忽然说:“司马书记,无虑县的税收任务,能不能减点儿?我的压力太大了。”
       “税收任务能否完成,关键看野杏镇的新钼矿,新钼矿一开工,你那点儿税收任务还不是轻而易举?”司马文伯说着,瞥了眼岳山丘,“山丘,是不是这样?”
       岳山丘满脑袋都是奔跑的风,直到司马文伯又追问一句,他才醒过神来。不过他依然闭着眼睛,身体伏在摩托艇上,只回答一个字:“是。”
       “新钼矿让谁干,心里有谱了吗?”司马文伯问。
       岳山丘心里一激灵,市委副书记亲自过问此事,他感觉事情有些不妙。司马文伯又追问新钼矿给谁干。岳山丘不能不回答了,他坚决地说:“除了潘大天,新钼矿交给谁,我都不
       放心。”
       “山丘同志,不要这么武断好不?希望你另考虑一个人选。”司马文伯冷峻地说。
       另一个人选是谁,不用说,岳山丘也明白。他不肯回答,摩托艇上沉寂下来,海浪撞击摩托艇的哗哗声,愈加响亮。
       西风更强了,摩托艇在海里打着旋儿,岳山丘脸色更加苍白。看样子,司马文伯了解到岳山丘最软弱的地方,故意将他拖到海里,不肯归岸,看岳山丘究竟能挺到何时。
       半个时辰过去了,岳山丘泥塑一样,一动不动。司马文伯的眼睛始终盯着岳山丘,也是、一动不动,末了,他开口说话了:“你镇党委书记的年头干得不短了。”
       啥意思?不依你,想给我挪地方吗?岳山丘心里问着。
       “回国后,我向市委建议,提你为无虑县委副书记,兼野杏镇党委书记。”
       哦,原来是交换条件。
       西风又一次助纣为虐地猛刮过来,失去动力的摩托艇在浪涛中漂浮不定地打着旋儿。岳山丘觉得天灵盖上有一道龙卷风,不断地旋转着。他终于挺不住了,哇的一声,翻江倒海地吐了出来,并且是一吐不止,非要把五脏六腑全吐出来不可。再吐下去,他非得葬身大西洋,客死异国他乡不可。
       岳山丘不能不妥协了,呕吐的间隙,他挤出浑身的力气,说了一句:“让冯旺龙干。”
       司马文伯满意了,驾起摩托艇回岸。岳山丘已经昏死过去了,庄子明背着他往回走。司马文伯说:“任何人都有弱点的。”
       接下来的几天旅游,岳山丘毫无兴趣,他一味地躺在大巴里睡觉。直至到了戴高乐机场,坐上返回北京的班机,岳山丘的眼睛都没怎么睁开过。反正返回的飞机扎进了长长的黑夜,看与不看,外面的世界都是一样的黑暗。
       遥遥无期的黑暗在降落时结束,飞机在首都机场刚一停稳,司马文伯就打开了手机。一个电话就在这凌晨时刻打了进来,尽管司马文伯仅仅说了句“好了,一切顺利”,岳山丘也觉得出,打这个电话的绝不是他的妻子金凤,而是冯旺龙。
       从候机大厅往外走,岳山丘看到一个电视机正在播放外语原声故事片。那个影片,岳山丘看过,片名叫《真实的谎言》。他觉得,自己被司马文伯哄到国外,就是听了一个真实的谎言,落得个哑巴吃黄连。
       司马文伯和庄子明的司机都来机场接他们了,岳山丘没有搭他们的车回去,他讨厌和他们在一起。他去了裴菲菲那里,伏在妻子的怀里放声痛哭。
       裴菲菲很感动,丈夫好几年没怎么理她了,她早就期盼着这一天。她曾无数次地努力,让丈夫消除芥蒂,可岳山丘就是不肯。尽管如此,却不妨碍她对岳山丘的一片真爱,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他们之间的婚姻关系。资本雄厚的裴菲菲,已经不用依赖任何男人了,包括权倾朝野的人物,她一心一意地等着岳山丘回心转意。现在,岳山丘投人她的怀抱了,等于原谅了她,她怎能不感动?男人,只有碰得头破血流的时候,才会想起家中温暖的港湾。
       “觉得这官当得委屈,咱就不当了。”裴菲菲说。
       “凭什么不当?不但当,还要当好,谁让我流泪,我就让谁付出代价!”岳山丘倔强地说。
       岳山丘在北京仅停留了两个小时,说什么也呆不住了。不在镇里的这段日子,说不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必须快马加鞭赶回去。
       裴菲菲把手中的一摊子事都扔下,驾上豪华轿车,送岳山丘回去。路上,岳山丘把自己的烦恼全都宣泄了出来。裴菲菲微笑着教给了岳山丘一个办法。岳山丘连连点头,觉得还是有学问的人办法高。
       到了县城,岳山丘就让妻子返回北京了,潘大天早已赶到县城等他。岳山丘把司马文伯逼迫他把新钼矿的开采权交给冯旺龙的消息告诉潘大天时,潘大天立刻傻了眼。岳山丘握着潘大天的手,摇晃着,摇了好半天,才把潘大天摇醒。他的眼眶溢着泪水说:“放心吧,即使新钼矿给了冯旺龙,咱们也让他开不成。”
       潘大天不知所云地望着岳山丘,不知道还有什么起死回生的办法。岳山丘说:“回去响们研究一下,给他设个圈套。”
       回到镇里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岳山丘把新钼矿全套的备份资料,都交给了潘大天,义把原件中一个断裂层的水文资料抽了出来,让潘大天秘密保管,以备后用。在全套图纸中,没了至关重要的那份水文资料,凭冯旺龙那点儿知识,就是把新钼矿给了他,抽不净惭裂层的水,照样出不成矿。潘大天还在一张矿脉分布的原始图纸上,故意画了两个×,似下足开洞的最佳位置。这就是裴菲菲教给的办法。
       岳山丘出国的这些天,忙坏了冯旺龙。他研究了一番县咀那些要员之间的关系,分帮分伙地请他们吃饭,义到市里分别请了公榆法和矿管劳动等实权人物吃喝玩乐。每次喝酒,冯旺龙都忘不了吹嘘:他这一辈子成不了世界上最富的人,可成为全中国最寓的人没问题。中国有几个亿万富翁?他早是了。现在他要干新铝矿,还有几个亿等着他捡呢,他赚钱的速度,比雇两个人一张一张地捡百元票子还要快,钱是啥,饯对于他来说就是破纸。
       这些人被冯旺龙说得心里直痒痒,分手之后就给冯旺龙打电话,要求入新钼矿的股。冯旺龙牛了起来,给每个股定的价位是五十万,分红的比例是百分之十。五十万的高价并没难住那些实权人物,最先送钱来的就是法院的副院长和几个庭的庭长。仅几天的时间,冯旺龙就悄悄地集足了二十几个股。
       岳山丘从欧洲回来的第二天一大早,冯旺龙就驾驶着他用入股钱买的奔驰600驰入镇政府,坐进岳山丘的办公室,口气坚定地说:“岳书记,咱们签新钼矿的协议吧。”
       “可以,你今天能拿出一千万,新铝矿就让你干,拿不出来,对不起,新铝矿依然交给潘大天。”
       冯旺龙冷笑一声。他掏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牛气十足地说:“送钱来。”
       没过多久,冯旺龙的几个亲信便赶到了岳山丘的办公室,每个人的肩上都扛着一个编织袋子,累得气喘吁吁。
       “把钱在岳书记的办公桌上摆齐。”冯旺龙命令道。
       一千万的百元票子,在岳山丘的办公桌上摆出了一座小山。其实,这么多钱完全可以用一张支票解决问题,冯旺龙偏不这么做,他要的就是这股气势,一个电话就调集来一千万,把岳山丘的办公桌都压弯了,把镇里那群干部们的眼睛都压直了。
       岳山丘面无表情,把钥匙往钱堆上一扔,指了指墙角的保险柜,说:“去吧,全套图纸都在那里。”
       图纸被冯旺龙拿走了,钱被银行的人装去了,留给岳山丘的只是一张纸,那份原本准备和潘大天签的合同,现在却落下冯旺龙的名字。岳山丘深刻体会到了官场的无情和无奈。望着空荡荡的办公桌和空荡荡的保险柜,岳山丘问自己,难道说我就不是一个失败者吗?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上法庭身心俱碎
       这又是一个奇冷的冬天。人冬以来,雪就没有停过。野杏镇被大雪覆盖了,就连巍峨的努努鲁儿山,也完完全全没有了自己的本色,白皑皑的,见不到一块裸露的岩石。原野里,最薄的雪也堆积一人高了。
       
       惊蛰过后,老天才终于彻底地打开,天青日朗,暖风煦煦。随着春雪的消融,北河里缓慢地涨出了水,并且涨成了泱泱大河。镇上的人再也用不着化雪水煮饭吃了,井底的水渐渐盈满了。
       大家欢喜的时候,冯旺龙愁了。河水从断裂层涌了过来,新钼矿像雨中的破筛箩,到处喷涌着水,矿工们根本不需要水凿岩了,无论怎么打,矿石里都能出水,哪怕穿着雨衣进来,也会弄得浑身精湿。更要命的是,水像着了魔似的,越涌越多,用多少水泵也,抽不完。
       接着,新铝矿被水彻底淹没,被迫停产了。
       这个日子的来临,对于岳山丘和潘大天来说,已经推迟了几个月,是天下大旱成全冯旺龙挖了不少好矿,否则,新铝矿的出矿之日就是冯旺龙的倒霉日子。
       水淹新钼矿那天,冯旺龙没在矿上,他接到电话匆匆赶来时,根本不相信矿里的水会如此来势凶猛。眼看着大水灌进坑口里的平巷,冯旺龙闭紧了眼睛。
       回到自己的花楼,冯旺龙脱得个赤身裸体,横躺在闷热的屋子里,大声喊道:“把工程师给我拎来,我他妈的要问问他,他的眼睛是不是瞎了,矿里这么大的水他都预测不出来。”
       工程师凄凄惶惶跑进来,不敢抬头,更不敢看赤身裸体暴怒的冯旺龙,他嗫嚅着说:“我麻痹了,打到断裂层,没出水,我就麻痹了,以为断裂层和北河没关系,只要支牢棚子,就没问题了,钻探队提供的图纸,什么都不缺,就缺断裂层的水文资料。”
       “他们没绘制?”
       “不可能,这是常识,我猜测,镇里给你的图纸少了这一张。”
       冯旺龙揪住头发,心里暗暗地骂着自己,脑袋里真是缺了根弦,新钼矿是岳山丘的命根子,怎能会这么轻松地舍出来?他就没想想,这里面是不是有阴谋。现在可好,一千万的承包费、一千万的投资,全扔在水里了。
       撵走了工程师,冯旺龙前前后后地想了一遍。幸亏没给那些股东分红,现在,正是利用他们的好时机,反正钱都是他们出的,我倒霉,他们更倒霉,想把本钱捞回来,来吧,带着权力上到我这条船上来,咱们同船过渡,打败给我们没下圈套的岳山丘。冯旺龙要把他们的情绪撩拨起来,撩拨成熊熊烈火,让他们同自己一样,对岳山丘充满刻骨仇恨。
       已经是第十一次开庭了。每一次开庭,都充满着浓烈的火药味,两名全国二流的律师唇枪舌剑,在对方的破绽处穷追不舍,淋漓尽致地发挥着才华。岳山丘和冯旺龙也时常拍案而起,各抒己见,将与案件无关的旁听者弄得一头雾水。
       冯旺龙在被告是县委副书记这个问题上大做文章,大小媒体的记者被他弄来了一大堆,大报小报不停地炒着全国金额最大的民告官经济索赔案,舆论上几乎一致倾向于冯旺龙,谴责野杏镇政府领导干部不懂法,利用权力强签合同,造成重大透水事故,事实上是合同欺诈行为;呼吁赔偿冯旺龙的巨额损失。
       是否为合同诈骗,焦点在水文资料。冯旺龙用一堆推理,证明野杏镇政府有意隐藏了水文资料,岳山丘则出示钻探队的证据,以镇政府没有给足钻探费为名,没有勘探水文资料的义务。冯旺龙吼道:“没有水文资料就是欺诈,问一问哪一家矿山没有水文资料。”岳山丘冷笑着回敬道:“矿山进水了,难道你的脑袋也进水了?合同中明文写着,地质结构尚未完全探明,由承包者边采边探,镇政府不承担任何责任。”
       旁听席上传出了笑声。
       坐在审判席上的林庭长用法锤敲了下桌子,说了声肃静,然后把凌厉的眼睛投向岳山丘,警告道:“注意,不许用污辱性语言。”
       岳山丘真的没办法了,冯旺龙说了无数个“岳山丘他妈的”,林庭长不去制止,岳山丘刚说出一句过头的话,就遭到了警告。岳山丘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林庭长到野杏镇调查时的情景,他毫无避讳地坐着冯旺龙的太奔,到处搜取不利于镇政府的证据,并且暗示出证者放下包袱,镇政府必输无疑。
       这哪里是打官司,分明是冯旺龙与政界要员和法院联起手来,逼迫野杏镇政府拿出巨款赔偿他们。即使岳山丘有天大的本事,律师是铁嘴钢牙,也难以打赢。岳山丘把希望寄托在二审上,他不想在一审上花费太多的精力了,那么多有权有势的人人了冯旺龙的股,他们会竭尽全力确保冯旺龙不输。
       这场官司从春打到秋,送达判决书的那天,天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小雪,细密的小雪粒在地上积聚起寸把厚。冯旺龙的那辆大奔,昂着黑亮的头,轧出两道重重的雪痕,驰入镇政府大院,在办公大楼前戛然而止。林庭长骄做地走下轿车,步入楼内的大厅。尽管皮鞋上没有沾上几颗雪粒,林庭长还是用力地跺了跺脚。
       岳山丘站在楼上,目睹着那辆大奔驶入视野,闭上了眼睛,他不希望看到的那一幕就要来到了。中法的判决结果,岳山丘已经知道,是司马文伯打电话告诉他的,退还一千万的承包费,补偿一千万的投资,赔偿一千万的损失。司马文伯安慰一番岳山丘,让他放下包袱,努力工作,注意法律知识的学习,避免工作中的失误。撂下电话,岳山丘心里骂道,别他妈的装蒜了,中法在下达判决之前,不可能不向你这位主管政法的剐书记征求意见,哪怕各打五十大板,也不会是这样的结果,太偏袒你手下的腐败官员了。
       镇政府的大楼,静极了,只剩下林庭长和冯旺龙一唱一和踏楼梯的声音。
       岳山丘办公室的门虚掩着。
       冯旺龙没有敲门,带着林庭长,急匆匆地进来了。
       “冯旺龙,你给我滚出去!”岳山丘厉声吼道。
       冯旺龙以胜利者的姿态瞅着岳山丘,满不在乎地说:“我可以滚出去,不过,我告诉你一句,你离滚出去的日子也不远了。”说完,狠狠地剜了一眼岳山丘,扬长而去。
       不等岳山丘相让,林庭长稳稳地坐在沙发上,摇着头说:“难怪输掉官司,作风太粗暴了。”
       “我没记错的话,林庭长进来的时候,没有敲门。”岳山丘稳稳地坐在他的马蹄椅上,反唇相讥。
       林庭长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是吗?我好像没有不敲门的习惯。”
       岳山丘笑了起来:“法官都开始说谎了,这个世界没救了。”
       “这个判决书可是真实的,看看吧。”林庭长说。
       “不必了,内容我已经全知道了。”
       “看样子,岳书记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
       “不敢当,你的一张纸,要掉了野杏镇好几百号吃财政饭人好几年的饭碗,我不过是拿这件事太上心了。”
       “没想到岳书记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干部,我却差点儿民事附带刑事追究你的合同诈骗的领导责任。”
       “这么说,我应该感谢你了,没让我丢掉县委副书记的乌纱帽。”
       “差不多吧。”
       “忘了告诉你,我的官位完全是别人给拉上来的,丢掉了无所谓,下了牢也无所谓,我又不是没有下过。”
       “岳书记真够坦诚的了,那我就成全你。”
       “陪我的人中,肯定有你一个,罪名是贪赃枉法。”
       “怕你没这个本事,别忘了,法院是专门送别人进监狱的。”
       
       “不见得,记得有个词儿叫自作自受。”
       “那你就等着吧。”林庭长夹起包,转身就走。
       “滚。”岳山丘连屁股都没有抬。
       一转眼,又是个大雪纷飞的冬天,隔三岔五就有大雪飞扬而下,厚厚的雪堆积在省城的街道,终日不化,被车辆反复地轧着,几乎成了溜冰场。岳山丘守在省城,不肯回野杏镇,他铆足了劲头,高低要打赢这场官司。他知道,冯旺龙也是孤注一掷了。这是冯旺龙最后的筹码,输了,冯旺龙将会一败涂地,所有的矿山选厂都抵押出去,还不够偿还一半的债务。冯旺龙将会被讨债人追得野狗似的四处逃窜,永远别想从野杏镇爬起来了。
       留在省城的这段日子,岳山丘通过各种关系,结交上了省高法的王庭长。王庭长和新钼矿毫无瓜葛,和他们又从无恩怨,翻阅案卷时,就指出了中法程序上的违法。岳山丘自信地认为,哪怕各打五十大板,退回冯旺龙的承包费,冯旺龙照样会自顾不暇,照样无力在矿山称霸了。
       王庭长已经是快退休的老头儿了,一副无所求无所欲的样子。当岳山丘请他吃鲍鱼的时候,他的眼睛却在身材娇美的服务员身上瞄来瞄去。岳山丘诚恳地敬了几次XO。王庭长始终心不在焉。岳山丘顿开茅塞,王庭长的心思不在吃上,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已经习以为常了,需要更新鲜的东西刺激他。
       岳山丘有了让王庭长主持公道的法宝。
       “咱们洗澡去吧。”岳山丘说。
       “好哇,去哪儿?”
       “省城我不熟,哪儿最好咱就去哪儿。”
       “那就跟我走吧。”王庭长毫不客气地说。
       车小心翼翼地在冰面路上行驶了半个时辰,来到一座外表不怎么显赫,里面却奢华异常的洗浴中心。那里的花样,岳山丘从没见过,什么冲浪浴、芬兰浴、泰国浴、桑拿浴、药浴、盐浴、鸳鸯浴,应有尽有。老板见到王庭长,一副谄媚的样子,显然关系很不一般,却装成相识不久的样子。
       洗过了,泡过了,蒸过了,搓过了,穿上洗浴中心特制的一次性睡衣,老板引导着他俩走人一座大厅。那里面坐了十几个如花似玉的坐台小姐,每个人都把水汪汪的眼睛投向他俩,好像皇宫里的妃子,在等待皇上的临幸。王庭长的眼睛从这排小姐的脸上逐个掠过,然后露出一种失望的样子,问老板:“还有好姑娘没有?”
       老板忙说,这里的姑娘有好几位被列为省城的十大名妓。王庭长说:“我要的不是名妓,要的是姑娘,没开过封的姑娘。”老板说,姑娘也有,没见过世面,不敢往前台坐。
       跟着老板,沿着迷宫似的走廊,来到一间小厅,那里面坐着好几个诚惶诚恐的小姑娘,十八九岁的样子。
       王庭长细细地瞅着每一个姑娘,有个姑娘大胆地说:“你看我行吗?”王庭长笑了,说:“你是假处女。”那姑娘说:“人家处女膜还没破呢。”王庭长说:“处女膜算什么,到医院就能补上,我看的是眼眉,眼眉作不了假。”王庭长终于挑选出了一位姑娘,那姑娘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求援的眼睛望着老板。老板说:“去吧,去吧,早晚都得有这一天。”王庭长说:“妹子,别怕,我很温柔,从今天起,你怕是离不开男人了。”
       瞅着王庭长裹着那个女孩进了单间,岳山丘差点儿要笑出声了,快当人家爷爷了,还甜滋滋地叫妹子。他随便要了个女孩,去了和王庭长相邻的单间。他心里明白,自己不找个姑娘相陪,王庭长肯定会嗔怪,一起堕落了,他才不会戒备你了,才不至于把事情办砸了。
       小姐解开他的睡衣,用双乳蹭着他的胸脯,蹭得他心里麻酥酥的。小姐说:“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我长得不漂亮吗?”岳山丘依然闭着眼睛,说:“你很漂亮,也很好,并不是所有的客人都有那种要求,钱,我照样给,你给我按按头好吗?让我舒舒服服地睡上一小时。”小姐说:“我除了干事儿,什么也不会。”岳山丘说:“我没那么多挑拣,你就随便按吧。”
       从洗浴中心出来,已经是后半夜了,街面上的车稀稀落落的。王庭长很疲倦,也很满足,岳山丘一直把他送到家。王庭长的老伴早就上床入睡了,客厅里很冷清。这氛围却正合岳山丘的心意,他把随身带来的皮箱子打开,里面整整装了一百万。
       这笔钱是岳山丘向妻子裴菲菲要的,只要能扳倒冯旺龙,岳山丘不在乎这几个钱。
       王庭长很从容地看着那些钱,平静地对岳山丘说:“放心吧,我会秉公处理的。”
       没多久,高法开庭审理这个案件,尽管双方唇枪舌剑,激烈异常,王庭长坐在审判席上,眯合着眼睛,犹如睡着了一般。直到最后,王庭长才说一句话:“庭审结束,听候裁决。”
       又没过多久,终审裁决书下达了,岳山丘万万没有想到,居然又是败诉,赔偿的金额依然是三千万,只不过是败诉的名称变了,不是合同诈骗,而是合同无效。
       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花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居然还是败诉。岳山丘愤怒极了,他找到了王庭长,想要理论一番。
       王庭长很不耐烦地说:“我已经作了很多努力了,又不是赔你们家的钱,何必这么认真。别忘了,合同诈骗成立的话,你早就被投进监狱了,还能站在这儿和我说长论短?”
       岳山丘眼前一黑,他觉得自己被巨大的黑洞吞噬了。
       连续不断的大雪覆盖了漫山遍野,野杏镇陷入了白色的沉闷中,就连年前年后的鞭炮,也响得稀稀落落。只有冯旺龙的花楼,爆竹天天热热闹闹地响着,一直到二月初二龙抬头。
       大雪同样毫不留情地掩埋了镇西那株苍老的野杏树。北风呼啸着,吹落了压在枝条上的雪,干枯而又稀落的枝条黑黢黢地暴露出来,佝偻成垂暮的老人,在北风中瑟瑟发抖。
       岳山丘觉得自己也佝偻了,他的心情跟这个冬天一样,冷得直打战。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挽狂澜无力回天
       野杏镇笼罩在建镇以来从没有过的悲观中,虽然钼的价格从持续三年的低谷中走了出来,正在走向一个可观的高度,可是镇上却没有多少人为此欢欣。矿洞里隔三岔五地出事故,塌方、冒顶、陷落、透水,时有发生,每过几天,准有凄凉的哀乐从这个村或是那个村子涌出,随后,便会有长长的送葬的队伍走出村头。死者十有八九是横死在矿里的青壮年,他们大多在矿上做着个小头头儿,带领一群外地矿工,拼命从阎王的嘴里抢夺美好的生活,却被阎王无情地吞掉了性命。同在一个镇上,谁没有个三亲四友,每增加一名死者,就会牵连出上百个悲伤的人。
       事故大多出在冯旺龙的钼矿,金标的钼矿也时有事故发生,每条人命,给个七八万,就私了了,上边还以为野杏镇的矿山安全抓得挺好。冯旺龙赢了官司,不在乎这几个钱,赔偿金甩得痛快。
       下矿的人担心的是生死,有正式工作的人担心的却是工资了。输了官司,吃财政饭的人都慌神了,怪罪起岳山丘来,一时间,怨声布满各个机关和事业单位,说岳山丘怕得罪司马文伯,没有尽力打官司;说反正这是公家的事儿,岳山丘没放在心上,和冯旺龙你死我活的斗争,不过是演戏罢了。大家全然忘了,这个镇是
       岳山丘缔造的,他们每个月比别的乡镇多赚的四五百块钱是岳山丘奋斗的结果。
       岳山丘最难以承受的就是流言蜚语,他不断地澄清事实,却不断地遭遇新的诽谤。他一时性起,动用了财政所有的剩余资金,把全年的工资一次性全发放了下去,省得大家对输了官司说三道四,签发这笔千余万元的支出时,岳山丘的手颤抖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否妥当。龙飞凤舞写完自己的名字,岳山丘心里恨恨地骂,冯旺龙,你不是会打官司吗,你不是会收买法官吗,我让镇里的钱见底儿。让法院一分钱也执行不去,你想让镇政府赔偿,好吧,你就把办公楼拿去,把巾小学的教学楼拿去,让机关干部借房办公,让中小学牛露天上课,让你背上一辈子的骂名。
       岳山丘自以为拿定了主意,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冯旺龙计高一筹,把岳山丘引进了另一个圈套。镇政府的钱转移得越多,冯旺龙越高兴,镇里越没钱,岳山丘就越没底气,他就越能一举击垮岳山丘,让岳山丘永世不得翻身。高法的最终裁决下达后,冯旺龙观察着被放进热锅里的岳山丘,他要不动声色地熬一熬岳山丘,待到火候熟了,突然下手,杀岳山丘一个措手不及。
       赔偿的事情就这样被高悬起来。市法院像是没得到省高法的最终裁决,丝毫没有执行的动静,对这事不理不问。冯旺龙也是泰然处之,不追不问也不张狂,更不去催促赔偿,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让岳山丘过了一个虽然消停却又忐忑不安的年。
       正月末的一天,市法院的几十辆警车大鸣着警笛,拥进了野杏镇政府的大院,来执行对冯旺龙的赔偿。领头的居然是法院的副院长,林庭长紧随其后,冯旺龙也在其中,牛皮哄哄地坐在他的大奔里,连车都没下。
       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法院强制执行来了。岳山丘早已经准备好了,什么办公楼。教学楼,倾镇里所有,让冯旺龙随便拿。
       可是,法院对岳山丘提供的这些楼房不理不问,竟然将镇里与潘大天合办的选矿厂执行给冯旺龙。这一招真够阴毒的了,全镇的小选厂差不多都黄了,就连冯旺龙好多座有些规模的、日处理矿石过百吨的选矿厂,也没有太多的赚头,因为他们在设计的时候,只想到选富矿了,没考虑到有朝一日矿山上会只剩下贫矿。潘大天的选矿厂设备好规模大,当初就是按同际标准设计的,哪怕矿石品位不足,也照选不误。
       冯旺龙拿走选矿厂,等于拿掉岳山丘和潘大天两个人的命根子。从此以后,野杏镇的格局就要翻个儿了,纵使他们俩有再高的职位,再大的资本,想制约冯旺龙,都是痴心妄想了。到那时,岳山丘想完成税收就得向冯旺龙俯首称臣,潘大天想卖矿石得向冯旺龙摇尾乞怜;金标更不在话下;就连庄子明,也休想在冯旺龙面前装鸡巴毛官架子,再想在官场里当阔爷,先到我这儿来当孙子。
       岳山丘岂能不知其巾的利害,他愤怒极了,吼道:“不行,潘大天是选矿厂‘的全额投资者,政府只不过担个虚名而已,官司是镇政府输的,你们没有资格执行别人的财产。”
       “嚷什么,有理不在声高:”林庭长冷笑几声,“我们作了全面的调查,这家选矿厂营业执照属于野杏镇集体所有,直接隶属于镇政府,我们有资格执行,谁敢阻拦,我们坚决绳之以法,岳书记,你不至于以身试法吧?至于谁投了多少资,镇政府赔偿潘大天多少钱,你们之问慢慢地算吧,如果想通过法律途径解决,刮市法院来找我,我随时恭候。”
       一番话,气得岳山丘直翻白眼,他恨不能一拳将林庭长的鼻子砸扁,可他一忍再忍,终于忍住了,人家是代表法律米的,他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错下去了。他和潘大天合谋没一个陷阱,让冯旺龙跳进去,结果掉进去的却是他们自己,被人家变本加厉地陷害着。
       在执行书上签完字,岳山丘仰在马蹄椅上,深深地闭上了眼睛。直到耳旁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全部消失。他感到身旁再也无人的时候,两颗硕大的泪滚出了眼窝。
       潘大天从矿山赶回选矿厂时,选矿厂已经易主了。冯旺龙得意洋洋地坐在厂长的办公椅上,各个岗位上全都站上了自己的人。
       岳山丘觉得自己没脸见人,黄昏时刻,他才走出镇政府。太阳已经滚下努努鲁儿山。晚霞烧红了半个天空,一行大雁从南方飞来,凄凉地叫着,似乎感叹着茫茫大地寻找不到落脚之地。岳山丘的脚步轻飘飘的,自己都不知道怎样迈进的家门。
       家里早已有好几个知近的人在等他同来,姐姐岳山杏,姐夫李开元,还有潘大天,他们静静地坐着,谁也不说话。
       一向自信的岳山丘不再自信了,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长叹一声:“没想到啊,我居然败得一塌糊涂。”
       “大丈夫怎能轻言失败!当初,你只剩下一袋杏仁,不照样闯荡天下,称雄四方吗?”李开兀说道。
       “年轻没有失败,可是我已经快到半百了,谁还给我力挽狂澜的机会,只能睁着眼睛看冯旺龙做这块土地的主人了。”
       “不一定,谁都知道冯旺龙品德太差,缺少人格的魅力,无法驾驭这艘陌舰。”李开元不紧不慢地说。
       “失去权力,失去金钱,甚至失去老婆,我都不在乎。我在乎的是野杏镇的未来,在乎的是兄弟之间的友谊,法院睁着眼睛枉法,偏去执行潘大哥的选矿厂,我废物啊,没有能力去阻止,把我们的根基拱手让给了人家。”
       “山丘,用不着自责,也不必灰心,矿柱子都吃光了,野杏镇的资源还能维持几年?没有了矿石,选矿厂也是一堆废铁。执行就执行吧,我不在乎,我正想去美国学习尾矿提纯技术,没有了选矿厂,我倒无牵无挂了。”潘大天自知无力回天,反倒安慰起了岳山丘。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事儿,也没有绝对的坏事儿。”李开元沉吟片刻,接着说下去,“激流勇退吧,辞去镇党委书记的职务,一心一意地做县委副书记。你的位置一空下来,冯旺龙肯定迫不及待地到处活动,让他儿子冯子昂来接,你顺水推舟,成全冯子昂,既能显示出你胸襟的宽广,又能将他们父子二人拉下泥潭,陷在野杏镇里,拔不出去。冯旺龙利益到手,肯定不把帮他打官司的人放在眼里,他们都是冯旺龙的股东,又是他的恩人,经济纠纷会没完没了,所谓的同盟也会土崩瓦解,趁此机会,咱们修复与市法院的关系,到时候,大天再搞突然袭击,雇一个好律师,把镇政府告上法庭,这场连环官司会让他们父子俩不堪重负。”
       听了姐夫这一番分析,岳山丘觉得眼前豁亮了许多。不动声色的姐夫,总能在关键时刻,看得很远。
       既然潘大天能体谅自己,岳山丘的心理负担卸下去了一大块。他的眼睛潮湿了,真是生死兄弟,几千万的利益说放就放下了。
       可是,真的要抛下自己开创的事业,岳山丘还是舍不得,他不无担心地说:“我退了,等于把矿山彻底地交给了黑社会,对不起野杏镇啊,我真于心不忍。”
       “你一向爽快,怎么变成个优柔寡断的人了,非得让人家把你彻底打垮呀?你有什么舍不得的,西山矿区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还能有几年好光景?不趁此机会脱身,还等到什么时候?”李开元拧着眉头,训斥着。
       
       岳山丘自嘲地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强。
       辽西的天气不知怎么了,反常得让人无法相信,本是春旱时节,却发霉了一般,蒙蒙细雨,接连不断。入伏以后,连绵的大雨变本加厉地泼洒,北河灌粗了,河槽憋平了,时常有洪峰滚滚而下。原野里,满沟满壕都是水,有的静静地泊,有的缓缓地流。人们的心情也像这天气一样,阴暗暗地发霉,矿井里到处滴答着水。
       这样阴雨绵绵的日子,只有山上的草木和田野里的庄稼欣喜若狂地生长,于是,这个世界,满眼都是肥硕的绿了。
       岳山丘的心情也和这天气一样,阴得难见一晴。卸下野杏镇党委书记的职务,做了县里专职的副书记,每天除了视察就是指示,岳山丘觉得既轻松又无聊。
       有很多闲暇的时间,可以从容地思考问题了,岳山丘站在窗前,向外面望去。雨水刷刷地,敲在窗玻璃上,像是击打着岳山丘的心鼓。
       冯子昂如愿以偿地接了岳山丘的位置,却彻底地打碎了岳山丘的管理办法,他到处标新立异,招惹得新闻记者苍蝇似的盯着他,到处宣传他的新举措。冯子昂不知天高地厚了,无论到哪儿都是一副少年得志、自命不凡的样子,根本不把岳山丘放在眼里。岳山丘心里一乐,小崽子,忘乎所以,总有你吃大亏的一天。
       冯子昂怎么瞧他,岳山丘不怎么放在心上,他心中牵挂不下的,是这下不完的雨。读过的矿山书籍,积累的矿山经验,都在告诉他,持续两年的多雨,山体吸饱了水,重量成倍地增加,采空了的矿体恐怕支撑不下去了,西山的矿区随时都有整体塌陷的危险。
       岳山丘回到办公桌前,奋笔疾书,向已经接任县委书记的庄子明和所有班子成员陈述自己的观点,彻底关闭西山矿区。
       没人理睬岳山丘的主张,他们都认为岳山丘对输了官司、丢了在野杏镇兼任的职务耿耿于怀,借此报复几乎垄断了野杏镇钼矿的冯旺龙。
       哗哗的雨声灌进岳山丘的耳朵,一旦巨雷震响,他就会心惊肉跳一下,眼前便浮现出一副可怕的情景:整个西山矿区轰隆隆地塌下去,到处是血肉横飞的尸体。
       岳山丘忍不住驾驶着他那辆普通型的桑塔纳,回到野杏镇。走过几十里山脊,他发现了十来道裂痕,有的绵延上百米,有的比巴掌还要宽。当然,这十来道山体裂痕是显而易见的,不包括被雨水冲刷后掩埋住的隐性裂痕。岳山丘让秘书用脚步丈量好,一一记录下来,还拍摄了照片。
       回到县里,岳山丘继续完善那份报告,把新采集来的证据一一列在其中。他不想再和县里的班子成员交流了,他知道,交流了也没有用,他们根本不懂矿山,不知道天塌地陷的危险,他们的眼睛只盯在税收上,关闭了矿山等于关闭了一个亿的财政收入。岳山丘把报告打印两份,分别交给了市委和省里的矿管部门。省矿管部门立刻把岳山丘的报告转给市里,让市里组成调查组,调查矿区的安全隐患。
       司马文伯听到这个消息,当时就火了,他和庄子明通过电话,更加认定岳山丘是在闹意见了。他是想通过这种办法,卡住冯旺龙的命脉,扼杀冯子昂的政绩,制约无虑县的税收,真是居心不良啊。
       一个电话,岳山丘就被司马文伯调到他的办公室,一见面,不容岳山丘争辩,司马文伯劈头盖脸地批评起了岳山丘,什么小肚鸡肠、心胸狭隘、封建脑瓜、农民意识等等,全都泼在了岳山丘身上,根本不给他说话的余地。末了还让岳山丘回去反思反思,写出书面检查,不要当阻拦民营企业发展的绊脚石。
       灾难的预感,像天上挥之不去的阴云,始终盘旋在岳山丘的心头。还有那株苍老的野杏树,整夜整夜地占据他的梦,梦中的野杏树,干枯的枝上泪如雨珠,丑陋的干上血迹斑斑。岳山丘再也按捺不住了,不再管庄子明接二连三地催促他写那份狗屁检讨,高低要回到家乡,看一看亲朋,看一看那株野杏树。
       那天,始终阴沉的天终于放晴了,阳光憋足了劲,把阻挡多日的热量全倾泻下来,辽西大地,骤然间赤日炎炎似火烧了。岳山丘又驾着那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桑塔纳,匆匆赶回野杏镇。
       岳山丘没有回自己的别墅,径直把车开到了镇西的野杏树旁。野杏树苍老得不成样子了,光秃秃的残枝,干燥地举向天空,满树没有几条新发的枝,稀疏的叶片,象征性地点缀在枝头,几粒野杏,没等成熟就干瘪在枝条上,抽缩的皮肉紧裹着里面的核儿,与果蒂化石一般牢牢地固定在干枯的枝条上,无论风吹雨打,就是不肯跌落。
       目睹着野杏村几代人生生死死的野杏树,即将走完生命的历程了。岳山丘的心酸溜溜的,他不忍心看下去,打过方向盘,钻进了野杏树旁那座废矿。
       再也寻觅不到人影,潘大天只身去了美国,留下的矿井,到处荒草萋萋。
       西北天空的乌云追赶了过来,遮住了毒辣的日头,遮住了半个天空,天地间迅速暗淡下来,一股凉风拔地而起。炫目的闪电砸了下来,天地间顿时失去一切色彩,所有的物体都被这无边无际的白光穿透,满世界只剩下苍白了。随即,振聋发聩的雷声滚滚而下,绵延不绝。不等雷声停歇,又一道闪电接踵而至,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这是一团鲜红耀眼的大火球子,流星一样从天而降,直截了当地砸向了那株苍老的野杏树。
       火球像红色的恶魔,将那株苍老的野杏树一劈两半,随后,熊熊大火烧红了半个天空。尽管大雨如注,却丝毫没有浇灭燃烧的野杏树,熊熊烈焰带着风声,呼呼地响着,野杏树的树干噼噼啪啪地爆裂着,大火越烧越旺。目睹这一切,岳山丘的心也像是在大火中煎熬着,失去母亲时的那种痛苦突然袭入他的身体。
       野杏树死了,灾难已经不远了。
       他泪流满面。
       回到县城,岳山丘又写了份报告,再度强调野杏镇西山矿区重大的安全隐患,信誓旦旦地称,如果不关闭矿区,他将辞去县委副书记的职务,重新做一个农民。他甚至将野杏树的死亡昭示写进了报告中,以增强自己的说服力。整理完这份报告,已是夜半时分,岳山丘唤醒机要员,连夜发给了市委机要局。
       早晨上班的时候,司马文伯看到了案头的机要文件,他对岳山丘的报告嗤之以鼻,堂堂一名党的领导干部,为把政敌置于死地,居然采用了迷信的手段,还拿辞职威胁市委,简直是快要得精神病了。
       正巧那天开常委会,司马文伯将岳山丘的辞职报告念了。大家听了都会心一笑,谁都知道,岳山丘没念多少书,能写出这样的报告已经很不错了,只不过犯了农民似的犟脾气,又没有实质性的错误,免职好像太过分了,不如让他到贫困县当个县长。司马文伯很赞成这个建议,不管怎么说,岳山丘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也不想一棍子打死。
       卸掉了无虑县的职务,岳山丘卸下了一块心病。本来常委会上议定,让司马文伯找岳山丘谈话,司马文伯不愿意和岳山丘谈,找个借口出了远门,组织部不得不安排别的领导和岳山丘谈。
       岳山丘得知司马文伯到南方出差去了,谈话刚一结束,便径直去了常委别墅楼。
       
       他要去看望金凤。野杏树死了,野杏镇的矿山就要崩塌了,可市里和县里,这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对他的说法却付之一笑。他要把问题的严重性告诉金凤,告诉她,他不是心胸狭窄,更不是蓄意报复,而是司马文伯偏听偏信,执迷不悟,他必须让金凤逃出是非之地。
       金风很久没有上班了,美丽的鸟儿一样被关在家里,卫生局长给金风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做司马书记的保健医生,替全市人民照顾好司马书记的身体和饮食起居。
       进了宽阔的大厅,岳山丘闻到了一股清冽的苦杏仁味儿。久违了,这股熟悉的气味,使岳山丘既心旷神怡又心神不安。他知道,这是金风身体里散发的自然香气,这股香气曾让他沉醉过,又让他痛苦过,这股香气伴随着岳山丘绵绵不断的回忆。重新嗅到金凤身上的气味,岳山丘仿佛回到了从前,又看到了在县医院做实习护士时活泼的小金凤。
       刚刚坐稳,不待递上茶水,金凤的第一句话,便让岳山丘愣住了。徐娘半老的金凤居然哀怨地说了这么一句:“山丘哥,你终于看我来了。”
       亲切的话,让岳山丘的情绪全都放松了下来,他说:“怎么,你不幸福吗?”
       “幸福?你幸福吗?”金凤反问道。
       岳山丘不知如何回答了,他爱裴菲菲,却不像当初爱金风那样,爱之入骨。他也恨过裴菲菲,裴菲菲给他戴绿帽子的时候,他恨得几乎想要掐死她。可现在,爱和恨都已经模糊了,他不愿意回答这个令他伤感的话题。他不能忘了这次见金风的主题,他要实现自己的诺言,让金风永远幸福。
       “我特意来告诉你,镇西那株野杏树死了。”
       “我已经知道了。”金凤说。
       “野杏树的死,意味着什么,你知道不?”
       “你的预言全世界都快知道了。”
       “你相信吗?”
       “信!”金风坚决地说。
       “那你为什么不劝劝他?”
       “我劝过无数次了,可我劝得动他吗?他已经倒在了冯旺龙的怀里,总认为你想报仇,他哪里还肯听我的话。”
       “金风,我在为你担心,一旦矿区出了事儿,追究起责任来,他恐怕要掉脑袋呀。”
       “他已经执迷不悟了,我也没办法。”
       “带上你的儿子,揣上几百万美元,和司马文伯离婚,去国外避一避,这是唯一的出路。”
       “我也这么想过,可一直下不了决心。”
       “总比让别人安个罪名蹲监狱强吧,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子想想。”
       金凤的头低垂了下来,两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良久才说出话来:“山丘哥,我想了这么多年,其实,你是我一生中最爱的男人,也是我唯一念念不忘的男人,你总是在悄悄地关心我,爱护我,怕我痛苦,怕我不幸,怕我受到伤害。大家都以为我很幸福,可是,我的孤独我的无助,向谁倾诉啊?”
       “真的爱我,你就早点儿走吧,看到你平安,我才能心安。”
       “好,我听你的。”金风抹了把泪水,“这一别,恐怕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
       “来世再见面吧。”说完,岳山丘头也不回地开门走了。
       金风未说淆,只是笑着,咬着嘴唇。过了半响,她突然大恸起来,面对岳山丘离去的方向吼道:“你滚,滚得越远越好!”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遭天谴报应灵验
       又是一个阴沉的周末,城市笼罩在蒙蒙细雨中。
       金风穿着一套古朴而又高雅的长裙,撑起一把雨伞,走出了豪华的常委别墅楼。另一把雨伞迟迟疑疑地跟随在她身后,伞下是个细高个儿戴着眼镜的英俊小伙子,小伙子没有长开的脸上,布满了网惑与不安。司马文伯紧锁着眉头,沉重地立在院门口,任凭风吹雨打,纹丝不动。
       一辆宝马车停在常委别墅外面的马路旁,驾驶座位的车窗敞开着,金标探出头,望向妹妹与外甥。几天前,妹妹就和金标打了招呼,让他亲自送她到首都机场。到了妹妹的家,金标才知道,妹妹这次是出国,而且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来。他很想进去,质问妹妹为什么弃家而走,妹妹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只把他当成普通的司机,让他把几只鼓囊囊的行囊装入后备厢,根本不让他进楼。
       风胡乱地刮着,细雨胡乱地飞扬。
       宝马车开走了,司马文伯依然伫立在细雨中……
       出了城,开到高速公路入口旁,金凤让哥哥把车停下。金标看了一眼妹妹,觉得妹妹的脸比外面的天还要阴沉。
       金凤命令着哥哥,立刻给家里打电话,马上关闭所有的坑口,不得有任何人留在矿里,将坑口彻底封死。
       金标不解地说:“铝价正在飙升,凭啥不让我出矿?”
       金凤问:“野杏树活了那么古老,现在怎么了?”
       金标答:“雷击死了。”
       金凤又问:“全市有几个女人像我这样,丈夫的地位有这么高?”
       金标说:“没有几个。”
       金凤说:“你也没想想,我为什么离了婚又出国?”
       金标生气地说:“你是福享多了,瞎胡闹呢。”
       金凤说:“胡闹?我从来没胡闹过,你的脑子让狗熊给舔了,也不多转转几个弯?雷劈野杏树,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咱们的镇子要遭天谴哪,冯旺龙利欲熏心,我劝不了,子昂也听不进我的话,他们怎样,随他们去,我无能为力。姐姐没了,我就剩下你这一个哥了,你可要保全好自己,逃过这场劫难。你马上打电话,听到你安簧妥当了,我才能安心地走。”
       这么多年,金标都是在妹妹的遮蔽下,顺顺当当地开矿,大把大把地赚钱,妹妹连权势那么大的妹夫都舍得下,事情肯定非常严重,既然如此,他没有理由不听妹妹的,忙掏出手机,像天要塌下来一般,命令着手下,全部撤离矿区,封死坑口,遣散所有矿工。
       金风这才安静下来,闭j二眼睛,靠着椅背,任宝马车在高速公路上飞快地奔驰。明天的这个时候,她就会在举口无亲的异国他乡了,也许,永远也不能回来了。
       妻儿走了,司马文伯的脾气坏极了,就连进了办公室也调整不过来,好几次无缘无故地训起了身边的工作人员。恰在这时,省委组织部来考核他,准备提升他到省里的一个部门做一把手,那个部门很小,只有二十几个人,虽是正厅级单位,却没实权,提拔是提拔了,却不是重用。司马文伯当时就来气了。他说他只熟悉本市的情况,做个市长还可以,到省里去,他不适合。司马文伯这次回绝提拔,有他自己的考虑,当市长虽然是二把手,平级过渡到市委书记,却是件很平常的事。作为地方诸侯,竞争副省长或者是副部长有着很强的实力。然而,去了那个小部门,就永远也拔不出来了,等于断送了自己的政治生命,恐怕一辈子和副省级没缘了。
       一条祸根就这样埋在了欲望的土地上,司马文伯只顾自己从这个城市里拔地丽起,却忽视了别人也在惦记着市长这个宝座,他不肯去省里赴任,等于拦住了别人的路。暗中的斗法从此开始,任何一个瑕疵,都会被别人夸张成弥天大罪。司马文伯自认为天衣无缝、无懈可击,殊不知,天眼已经瞄准了他。
       这两天,灾难的预兆频频降临,只是人们
       不觉而已。没有人想到岳山丘的警告就要来临了,照旧蚂蚁一般,下井采矿。
       出事那天,黏糊糊的细雨正没完没了地下,中午时分,忽然刮起了狂风,那风凉飕飕的,无序地旋转,充满了邪性。乱云飞渡之后,乌黑的浓云从西北方向排山倒海般滚来,没多久布满了整个天空。闪电下来了,那不是通常的闪电,天上地下四面八方同时进发,亮得所有的物体全从眼前消失,满世界只剩下令人恐怖的白,随即,大地开始震颤了。
       沉闷而又震颤人心的巨响,从大地深处轰然而起,像无形的巨手揪住人的心魄,那一刻,所有人的耳朵都无法承载巨大的轰鸣,全部失聪了:无声的世界里,满天的乌云在摇晃,破碎了的大地也在摇晃,眼前的努努鲁儿山在摇晃中不断升高,脚下的野杏镇,也在摇晃中不断地抬升,镇子后面的那些平房迅速地掩藏进了楼房的身后。
       那一刻,冯旺龙正在花楼里搂着绝色佳人吃喝玩乐,他忽然感觉到,脚下忽忽悠悠地晃动了起来。他以为闹地震了,没怎么当回事儿,他的楼是框架结构,八级地震也不怕。冯旺龙向外望了望,隔着窗玻璃,他隐隐听到街上的人在喊:西山塌了,西山塌了!
       抬眼向西望去,冯旺龙顿时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想到,岳山丘的预言真如巫婆的咒语一样准确,整座西山像个醉汉,摇摇晃晃地坠了下去。冯旺龙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跑下楼的,驾着他的那辆大奔,七扭八歪地开到了矿区。
       整座西山突然问矮下去一大截子,努努鲁儿山就在一瞬间敞开了宽大的胸怀,绵长的山脉显得更加博大。西山再也不是从前的西山了,所有的坑口都被塌陷下来的山体掩埋了,有的还能看出坑口的形状,大多数坑口已经彻底消失。冯旺龙站在垮塌了的矿山外,看着眼前几个劫后余生的人,他们个个面如土色,呆若木鸡。当班的二百多名矿工儿乎全部挤压在了里边,没有几个能死里逃生的。
       向来无所顾忌的冯旺龙,此时却傻了眼,几百条人命啊,这么大的事故,他不知如何是好了。
       镇上的人,蜂拥着向西山奔去。那些家里有人下矿的人家,一路奔跑一路呼唤着丈夫或者儿子的名字,整座塌陷的矿区都被哭喊声包围了。
       始终没有涉及矿山和铜业的李开元,现在却要开上矿山了。矿山崩塌还没超过一个时辰,他就组成了一支矿山抢险队。男人拿起了绳索、铁棒、撬棍,还有凿岩机,女人背上了红药、白药、酒精,还有绷带,扑向了矮塌下去的矿区,哪怕从里面救出一个人,也算是功德圆满,没白努力一回。
       李开元依然是野杏村的党支部书记,只不过村名被镇名覆盖了,村子也被镇里直属的那些楼群远远地挤在后面,小得几乎没人认为那还是个村子了。多年来,镇里那些有势力或者是有了钱的人都淡忘了李开元,李开元却依然不瘟不火地管理着山上的林木和地里的庄稼。危难时刻来了,他才露出原有的英雄本色。
       他率领着矿山抢险队,撬开原来的坑口,奋不顾身地钻进去,寻找可能的生还者。他之所以临危不惧,敢于冒险,除了尽一份人道主义义务,争取拖出更多的尸体,对死者的家属有个交代外,更深层次的内涵是,每一具尸体都是证据,都是冯旺龙无法推卸的罪责。每找出一个人,哪怕是尸体,都能增强岳山丘高瞻远瞩的说服力。这是不动声色的斗智,李开元要毫无痕迹地将罪恶的冯氏父子推向深渊。
       很快,一支上千人的营救大军,自觉地团结在李开元的周围,奔向矿洞里所剩无几的岩缝。
       冯子昂毕竟年轻,突如其来的特大矿山事故,一下子将他打蒙,他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想问父亲怎么办,他的父亲也六神无主,只知道四处筹款,花钱买平安,却从没想想,作为镇党委书记的儿子应该怎样处理这起矿难,怎样走出灾难的漩涡。
       从父亲这儿讨不来主意,冯子昂打通了手机,问他的庄叔叔。庄子明正在南方的风景区旅游,山高水长,手机的信号非常不好,他以为矿山的事故和从前的事故没有多大的差别,很不耐烦地说,人死不能复生,多给几个钱打发掉算了。
       冯子昂只得跑到市里,到司马文伯那儿讨主意。司马文伯当时就火了,批评冯子昂:“你怎么这样傻,我以为你正在野杏镇抢险救援呢。”
       “救援已经没有意义了,矿区整体塌陷,山头都降下了四五十米,矿洞里的人根本没有生还的希望。”
       “你呀,真幼稚,救援就非得救出几条人命吗?救援是一种形式,是摆样子给上级和老百姓看的。我现在不能去现场视察,更不能组织救援,我下去了,就等于承认了这是一起大事故,你们都要承担重大的责任。你回去后,首先要组织救援,其次,一定要缩小事故的影响,千万要堵住新闻记者的嘴,想方设法不能让他们瞎写。最关键的一点,不能承认这是场矿难,一,口咬定坍塌的矿是废矿,死去的人是进去抠边矿的,与矿山生产无关。死难的人数不许超过六人,超过了六人,就是特大事故,省里会派人调查的。”
       冯子昂取到了真经,马不停蹄地赶回野杏镇,召集班子成员开会,商讨如何应变。
       潘大天在美国得到野杏镇矿难的消息,既兴奋又悲伤,兴奋的是他终于等来了报仇雪恨的机会,悲伤的是这个机会是几百条无辜生命换来的。潘大天将收集来的消息整理出好几条,从官员的贪婪、执法者的腐败,到黑社会的猖獗,全面分析了野杏镇矿难发生的原因。潘大天本想在美国网站上公布这个消息,后来又听到一个让他惊愕万分的消息:几百人的矿难事故,居然让野杏镇缩水成了死亡四人,冯旺龙用钱摆平死者家属,山都塌下来了,居然没有几个人承认家里的人死在了矿上。潘大天觉得,一旦在网上公布了这个消息,无疑是给冯旺龙通风报信,让冯旺龙逃之天天,还不如让死者家属掏光冯旺龙的钱,再打他个措手不及。
       潘大天和岳山丘频繁地传递着电子邮件,甚至李开元扒出来的那十几具死者的照片,岳山丘也传给了潘大天,两个人引而不发,共同等待着最佳时机。
       事态是在新华社一名新闻记者穷追不舍中扩大的,那名极负责的记者,没有领取冯旺龙塞给闻风而来的记者们的红包,三五千甚至三五万的利益都无法动摇他探究矿难真相的决心。他化装成普通百姓,悄无声息地在野杏镇的各个村落收集证据。司马文伯、庄子明还有冯氏父子,却误以为纸里包住了火。’
       时机成熟了,就在新华社记者将内参报与国务院的同时,潘大天将署了自己名字的电子邮件从美国发给了中纪委,这封长达万字的举报信,从文字到数字以及图片,翔实得让任何人都不能怀疑其真实性。
       中纪委的人在中秋节的第二天秘密来到市里,他们很有人情昧儿,让司马文伯等人过了一个平静的节日。与中纪委同行的还有公安部的特警,他们奉命秘密抓捕冯旺龙。行动是在同一时间开始的,双规司马文伯的同时,捎带着还双规了庄子明和冯子昂。
       公安部的特警万分紧张地去了野杏镇。然而,真正拘捕冯旺龙时,却不像他们想象中的险象环生。他们冲进花楼,用枪抵住冯旺龙的脑门时,冯旺龙吓得腿都站不直了,尿湿了
       裤子都不知道。
       冯旺龙的嘴就像繁殖力极其旺盛的老母鸡,不等公安部的特警动用审讯技巧,一百多个得过他好处的人名全从他的嘴里溜了出来。貌似吓傻了的冯旺龙,一点儿也不傻,他心里的小九九已经盘算好了,多大的官儿,他都敢揭发。谁让这些政府官员贪心不足来的,出了事儿,却都想溜,我他妈的掉进来了,你们谁也别想得好。只有检察院和法院的人,他一个也没往外供,他知道,他们是救命稻草,他不能把救命稻草拉进水里,否则,就没有人救他了。
       一周之内,从市里到镇里,一百多个和案情有关的人被隔离审查,你咬我,我咬你,咬出了一连串的案子,最小的案子,案值也超过了十万元。尽管谁都知道,法院和检察院的人得到冯旺龙的好处最多,可是法官和检察官们不像政府官员那么傻,见钱不要命,还不懂得销毁证据,不管怎么咬,都没有咬出司法腐败。然而,一旦追究起矿难的责任来,他们都一口咬定,是冯旺龙利欲熏心,是司马文伯和庄子明贪图好处,不同意关闭矿山。
       司马文伯早就预感到,那些被审查的人,肯定把许多事儿都往他身上推,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不管问什么,他一律拒绝回答。到底是中纪委的人,办案手段确实高超,把司马文值隐藏很深的现金、存折、有价证券等四千万巨资全都挖了出来。司马文伯承认这些钱都是他的,至于钱怎么来的,他一言不发,办案人员只好把这些赃款视为巨额财产来源不明。
       尽管金标侥幸地躲过了西山矿难,也成了惊弓之鸟,他害怕被打人冯旺龙的黑帮,远远地躲了出去,靠一个秘密手机号码与他留在镇上的一个心腹联系。直到心腹告诉他,没有他的事儿,他才大胆地回到野杏镇。
       矿山坍塌了,可矿产资源依然埋在地下,金标雄心勃勃,想成为新的矿山霸主。尽管冯旺龙被抓进去了,金标觉得他依然是自己唯一的障碍,只要冯旺龙不被判死刑,押赴刑场枪决,总有回到野杏镇和他争矿山的可能。金标决定,要落井下石,置冯旺龙于死地。
       金标驾着他的宝马车,奔往设立在市纪检委的中纪委专案组。
       金标拿出了一张大兴安岭林区的地图,点出了一个生僻的地名,告诉特警,枪杀潘大天矿上王氏兄弟的那两个冯旺龙的铁杆,就藏在这里。除此之外,金标还把冯旺龙给矿工吃药洗脑,以此无偿占有外地矿工工钱等鲜为人知的恶行,全部报告给了特警。
       特警火速赶往大兴安岭,在一个小木屋里捉住了那两个亡命之徒。
       金标在坍塌的西山矿区边缘,寻找到了剩余的矿脉。他在重新采矿的日子里,等待着枪毙冯旺龙。
       无虑县的党政班子瘫痪了一个多月以后,市委下达了一项任命,鉴于岳山丘对无虑县以及野杏镇矿业的熟悉,让他出任新一届的县委书记。好听点儿说,这是市委对岳山丘的重用,不好听点儿说,只有岳山丘能收拾无虑县的残局了。市委以为,岳山丘无限热爱着无虑县,时刻牵挂着野杏镇,不可能推却这项任命,甚至连谈话都没进行,就直接在报纸和电视上公示了。
       岳山丘却不这么认为,他已经疲惫和厌倦了官场生活。官场没有真情,没有新鲜,没有激情,没有创造,只有尔虞我诈、上下欺骗和墨守陈规。既然市委领导没找他谈话,他也不想袒露自己的想法。
       岳山丘不但没去赴任,甚至想连现任的县长职务都不要了,远走他乡,实实在在做一个自由职业者。
       此时的潘大天,已经回到了国内。不过,他没有回野杏镇,更没有探讨如何从野杏镇的尾矿坝中提取钼精。既然岳山丘不在野杏镇,他只好保存起自己的尾矿提纯技术,不想在野杏镇应用了。
       潘大天只身去了西藏,那里有许多新生代的山脉,很多地质结构适合有色金属矿脉的生成,肯定有大型钼矿等待他去发现。功夫不负有心人,潘大天终于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找到了自然天成的钼精矿。那里的钼矿几乎是露天的,比当初野杏村的西山钼矿还要富。
       潘大天迫不及待地给岳山丘打电话报告了喜讯。
       许多年了,岳山丘没有这样兴奋了。这个消息无异于让岳山丘重新看到一轮新初升的太阳,现在正搞西部大开发呢,这是个绝好的投资机会,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去干一番事业了。岳山丘当即丢下一份辞职报告,赶到北京,乘上飞机,飞到了潘大天身旁。兄弟俩拥抱在一起,眼睛里流出热泪。
       “兄弟,我已经和地方政府达成了协议,开发这里的钼矿,我做你的助手,支持你成为中国的钼王。”
       “哥,我是你的弟弟,我做你的助手。”
       “山丘,你有三大优势,我永远不能具有。你妻子几乎垄断了中国钼铁对美国和欧洲的营销,我们离不开她;你是弃官经商,对政策敏感,政府官员不敢为难你;你的岳父是地质专家,能够规划我们如何开采矿山,有效地利用资源,不至于重蹈野杏镇的覆辙。”
       理由这么充足,岳山丘不再推却了。他们决定露天开采,过滤每一块矿石,决不重犯在野杏镇犯过的错误。
       那天夜里,在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上,岳山丘接通了宾馆里的电话线,打开了笔记本电脑。他收到了重复无数次的来自于澳洲的邮件,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幅画:一对野杏的眼睛淹没在了一片泪水中。
       岳山丘的眼眶潮湿了,写了一封充满思念的信,回复过去。随后,他想了想,将信克隆了一份,只是把里面个别词句改动一下,发给了远在北京的妻子裴菲菲。他不知这么做是否妥当,但有一点儿他坚信不疑,信中的情感是绝对真实的。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野杏镇矿难案有了最终的审理结果,各级法院同时对不同案犯宣布了不同判决。司马文伯被执行死刑,没收全部个人财产。陪同司马文伯被执行的,还有庄子明。冯子昂没有其他的罪行,法院以渎职罪判处他有期徒刑三年,尽管刑期不长,可他美好的仕途却彻底地断送了。其他三四十名案犯,分别被判处十年至无期等不同刑期。
       最后宣判的是冯旺龙,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罪魁祸首的冯旺龙,仅仅是判了死缓。死缓意味着什么?不过是象征性的死刑,只要智商不是零,谁都会熬过这两年,改成无期。或许是有高人指点,冯旺龙握紧了最后的杀手锏,只要不宣判他死刑,他决不供出从省里到县里的那一大批法官。正是这些法官把人们带进了法律的迷宫,最终体现在量刑上的是,冯旺龙没有直接杀人的行为,偿命的不该是冯旺龙,而是他矿山的保安,那两个冯旺龙的铁杆兄弟。至于给矿工洗脑,没有受害人指证,不能成立。冯旺龙最大的罪责就是矿山责任事故,以及行贿私藏枪支。如果不是中纪委已经定性为黑社会性质,恐怕冯旺龙的刑期不会超过十五年。
       司马文伯在防护完好的高档监房里孤独地呆了半年多,每一次庭审,他都像睡着了一样,一句话也不说,听任律师为他辩护。律师在辩护的时候,不时地绕开西山矿难,以及来源不明的巨额财产,而是列举司马文伯执政期间许许多多骄人的业绩,证明司马文伯有超人的领导才干。直到法官再三提醒,律师才
       回到令他理屈词穷的正题上来。
       判决下达之后,司马文伯和庄子明本质上的区别是执行方法的不同。庄子明是游街示众,被大卡车拉到刑场,让一粒老百姓说的“花生米”嵌进后脑,然后暴尸荒野。
       司马文伯却是被押回高级监房,在安安静静中注射死亡。临刑前,外面坐着一排法官,法官的后面站着法警。司马文伯躺在了床上,他没有恐惧,没有仇恨,没有欲望,他很久没有启开的口终于说出了一句话:“给我几粒,安眠药。”这是司马文伯临死前的唯一要求,法官答应了他的要求。
       吃罢安眠药:司马文伯进入了似睡非睡的状态。他只是感觉到身体好像被蚊子叮了一下,便幸福地飞翔了。这一时刻,司马文伯仿佛坐在了宇宙飞船上,他的脚下是蓝蓝的地球,他看到了美丽的澳大利亚,他发现了绿草坪中的一幢幽雅的别墅。一片红红的叶片被秋风揪下来,飘飘悠悠地降在绿草坪上。一个黄皮肤的贵夫人坐在草坪上,一个细高的男孩立在贵夫人的身旁,贵夫人的手里捏着那片红叶,忧郁的杏眼望着天空。
       司马文伯笑了,他说:看到了你们,我很高兴。
       法官和法警们无法理解,司马文伯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动作,竟是一丝永不消失的微笑。
       春风好暖。山上的野杏树争先恐后地开着白里透红的花儿,诱来了成群的野蜂,青草迫不及待地从潮润的土地上钻出。再也没有人开采矿洞了,金标的采矿行为被新一届镇党委彻底封死了,热闹了二十年的矿山彻底沉寂下来。
       依然做着野杏村党支部书记的李开元,带着村里人,沿着西山矿区栽种着两年生的野杏树苗。明年的这个时候,整个西山矿区的废址,就会迎来满山的杏花了。
       李开元突然想起了当年岳山丘背着一袋野杏仁儿下山时的情景,那时候,岳山丘的远大理想是建立一座野杏牌杏仁乳汁厂,遗憾的是,钼矿的巨大利润冲垮了岳山丘的理想。现在,李开元已经买下了一座荒弃的选矿厂,在那里建起了一座规模不小的杏仁乳汁厂。他要完成岳山丘当初的愿望,他要给野杏镇的后代开辟出一条资源不断生生不息的出路。
       主编推荐 真实的描写,深刻的反思
       蔡家园
       2005年,周建新在我刊发表了《江山无虑》,反映国企改革的艰难与困惑,得到读者好评。《天谴》乃是他历时三载,数易其稿,精心打磨而成的又一部力作。这部作品以东北一座小镇钼矿业的发展和衰落为线索,通过描写两个家族的争端和人物命运的变迁,浓缩了改革开放中出现的种种尖锐的社会问题和错综复杂的矛盾,贯穿着深邃的反思精神和深切的悲悯情怀,读来给人强烈的震撼。
       故事在天上掉下个大馅饼似的戏剧性场景中开场,然后以倒叙的方式简略交代了岳、冯两个家族的矛盾。随着钼矿的大规模开采,岳山丘与冯旺龙的矛盾日益尖锐,两人倚仗财富和权力展开了惊心动魄的较量,作品的叙事充满张力,悬念设置始终紧扣着人物命运,跌宕起伏,摇曳多变,既真实自然,又扣人心弦、这部小说对于悬念的设置可谓“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融技巧于无形,正是新悬念小说对于叙事艺术的较高追求。
       尽管这部作品的线索比较单一,但内容却并不单薄。作家栩栩如生地描绘了光怪陆离的社会生活,揭露了一幅幅令人触目惊心的欲望迷图:官商相互勾结,利用政策漏洞合谋瓜分国有资源;官员追求短期政绩,牺牲环境发展固泽而渔;老板为了蝇头小利,丧心病狂谋害人命;为了获得贷款,美女傍高官进行性贿赂;司法干部贪得无厌,不惜出卖法律尊严;依靠经济后盾和腐败官员织成的保护伞,黑社会无法无夭横行一方……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大陆通俗文带有两个关注的焦点——对改革开放的反思和反腐倡廉,周建新的这部作品继承了这个传统,以饱含激情和忧思的笔触,敏感而尖锐地切入社会发展的深层,对市场经济背景下人的欲望泛滥进行了深入探寻,从而揭示出改革已经进入“瓶颈”,许多社会问题不再是单一的存在,面对系统性的社会腐败,迫切需要从体制层面突破。这也是小说立意深刻之所在。小说中关于野杏树的描写具有象征意味,它是欲望荒野上清醒的“天眼”,暗示着故事的发展,同时也寄寓了作家对诗意的追寻。
       岳山丘是小说中塑造得比较成功的人物,在新世纪以来的企业家画廊中有一定的典型性。他的身上既有流氓阶层的习气,也有现代商人的素质,但说到底他还是一个中国式的农民。他有胆有识,聪明坚毅,慷慨大方,富有激情,但也狭隘怯弱。改革开放进行了三十年,当下的私营业主与八九十年代的商人老板已经大相径庭,资本拥有者在完成了原始积累之后,必然会有政治上的诉求。作家敏感地捕捉到时代人物的新特征,并进行了艺术化的表现。但是略感遗憾的是,作家只是将岳山丘置于传统的善恶价值评判框架中来塑造,缺乏更为现代的商业伦理和政治伦理视野,最后他的结局只能是选择逃避。岳山丘疯狂攫取财富、捐献财富换取政治权力,都是为了遏制以冯旺龙为代表的恶势力的膨胀,始终未能突破简单的恩仇模式,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小说的思想深度。但是,作品依然以强烈的批判现实主义精神,表达了传统的伦理价值诉求——呼唤英雄,扬善惩恶。尽管岳山丘没有被塑造成英雄,但他多少还是像个“救世主”,作家在他身上赋予了较多的理想主义色彩。当社会法制系统尚不健全的时候,人们或许只能如此期待。
       一部优秀的通俗小说,除了“浅显易懂”、可供“娱乐消遣”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与世俗沟通”。张恨水的社会言情小说、蔡东藩的历史演义、程小青的侦破小说、金庸的武侠小说都具备这样的特点。“与世俗沟通”既包含了故事层面对现实社会生活的表现以及对历史的现代观照,也包含了价值层面对优秀传统伦理价值的宣扬,这也是《今古传奇》一直倡导的“大众意识”和“时代精神”。我们期待着更多像《天谴》一样深度关注现实、深刻反思人性的佳作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