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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井迷情]东边日出西边雨
作者:吕幼安

《今古传奇》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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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意外的变故,揭露出一桩身世隐秘;一曲轻柔的曼舞,牵扯出一段酸涩往事。红尘滚滚,情何以堪?
       山水总相逢,涂斐偷偷在心里问自己:我忘了这个女人吗?
       四月里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涂斐带领天伦公司乐队忙一个白喜业务。就在乐队一曲接一曲演奏时,人群里有个女人一直盯着涂斐看。这女人大约35岁的年龄,圆脸圆眼,有几分姿色。她也是来奔丧的,一进院子就认出乐台上的涂斐,本想上前打招呼,可犹豫再三还是没勇气。直到吃饭时,女人故意经过乐队坐的那张桌子去倒茶,才被涂斐认出来。涂斐起身走到她跟前,说道:“是洪燕吧?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
       叫洪燕的女人这才莞尔一笑,说:“不是有句俗话吗?山水总相逢。没想到的事也许还有别的,比方说你母亲,前不久我还见到她,想知道你母亲在干什么吗?”涂斐问:“你碰见我老娘?怎么没听她说起过?”洪燕说:“她之所以没说,兴许是不好意思说,或者不方便说。”涂斐一怔,正要细问,这时乐队那边饭吃完了,准备继续演奏,有队员招呼涂斐。洪燕此时也不想卖关子了,匆匆说了个事:在她居住的小区,有一天来了一个捡垃圾的老太太,洪燕认出这个老太太,就把她领到家里,给了她一些易拉罐和几个矿泉水瓶。涂斐微微吃惊:“我老娘捡垃圾?打死我也不信。”虽然不信,涂斐趁乐队演奏时,还是走到一边,用手机给洞庭里母亲家打电话,没人接,他又打给老婆林小梅,要林小梅抽空去看看母亲在做些什么。
       可等涂斐深夜忙完工作回家,推醒林小梅问去没去看母亲时,林小梅说:“你明知我和她关系不好,何必去惹她不高兴。”说罢,她侧过身又睡了。
       涂斐却半天没睡着,他不是在想母亲捡垃圾的事,而是在想洪燕。他和洪燕是高中同学,洪燕高一(3)班,他高一(5)班。涂斐那时不到16岁,个头蹿得像棵钻天杨。加上家里经济条件相对比一般人好,穿戴齐整,所以更加显得鹤立鸡群。洪燕问他们班一个熟识的女生:“你们班那个吹小号的男生什么意思呀,眼睛总盯着人家瞄?”这女生说:“你不总瞄他,怎么知道他总瞄你。”这个女生自以为洞悉了洪燕,总问她是不是喜欢涂斐。反过来,这个女生又对涂斐说:“你不对头啊,眼睛不瞄黑板,瞄到人家高一(3)班去了,你说,是不是对洪燕有意思呀?”涂斐问:“谁是洪燕?这么有魅力啊,值得我穿墙窥视?”这个学习不怎么上心的女生终于扮演红娘,让洪燕买了两张电影票,她把票塞给涂斐,涂斐也就去了。他记得那部电影叫做《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他们最终还是没能走到一块,初恋时,他们不懂爱情。
       这天夜里显得有些漫长,涂斐一直没睡踏实。第二天吃中饭前,涂斐抱着一箱听装可乐来到洞庭里13号,但母亲许天琴不在家。涂斐打开门,一直等到下午许天琴才回。看见儿子,许天琴“哟”了一声:“乖乖,你怎么回了?还没吃饭吧?我赶紧做饭。”涂斐制止母亲:“别忙着做饭,先回答我的问题,最近在玩什么?”许天琴说:“玩什么,没事这里转那里转,前几年滨江公园还有戏班子唱楚剧,现在也不唱了。”涂斐说:“他们不唱了。所以您就加入了丐帮?他们不唱了有影碟给您唱啊,我给您买的那么多楚剧影碟呢?”
       许天琴没听懂什么是丐帮,说:“看影碟麻烦,也不热闹,不如到戏园子看戏热闹。”涂斐说:“我明白了,您是在凑热闹对吧?从今天起这可乐您抓紧喝,喝完一个卖一个,这样您就有事做了,您就热闹了。”许天琴笑道:“什么话,以为你老娘没事做啊?这几天我就忙得很,帮居委会收党费,有些老同志不自觉,退休后,组织关系转到居委会,总拖欠党费,刚才我就在帮他们收。”
       说完,许天琴去厨房给涂斐下了一碗鸡蛋面。涂斐边吃面边打量母亲,母亲穿戴整齐,还烫了发,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哪里像受苦受难捡垃圾的老太太,是不是洪燕看错了?涂斐七想八想时,许天琴似乎想起了什么,指着那箱可乐对儿子说:“你姨妈高血压又发了,你抽空去看看,她喜欢喝甜的,你把可乐拎去,免得你又花钱。”涂斐说:“还是您留着慢慢喝,免得您又去当乞丐。”说着,涂斐掏出钱包,抽了300元钱要给母亲。许天琴不要,说:“我有钱,用不完。”涂斐说:“我知道您有钱,可单位发给您的那点儿退休工资,塞牙缝都不够。”就把钱硬塞给母亲。涂斐每月瞒着老婆塞钱给母亲,母亲每月不到400元退休工资,房租水电电话费一交,吃饭都紧巴巴的。许天琴手里捏着儿子给的300元钱,有所触动,她小心翼翼地问儿子:“最近你们还好吧?”
       涂斐知道母亲想问什么,说:“就那样,但不吵架了,吵架既伤身体又伤脑筋,我还要留着好身体搞精神文明建设哩。”
       话刚落音,涂斐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接了电话说:“我在我老娘这里慰问,好,知道了,知道了。”
       给涂斐打电话的是他的老板胡成功,叮嘱涂斐晚上让乐队早半小时进场,随着天气转暖,歌舞厅的生意更加红火。
       涂斐所在的天伦公司是胡成功亲手创建的一家综合性娱乐公司,由一家歌舞厅、一家保龄球馆,再加上一家礼仪公司组成。资金是胡成功的父亲提供的,胡成功的父亲也不是什么豪门望族,而是一家大型国企的副总,这位副总经营国企亏空却把私营企业盘活了,注册资金有几千万。
       歌舞厅是晚上7点30分开场,胡成功给涂斐的业务负责范围是乐队,包括出外演奏和歌舞厅里的舞会伴奏。舞会开始后,一如往常,先是歌手演唱,然后按台位号点歌唱歌,舞池里跳舞的人不多也不少。涂斐注意到有个女人歌唱得很好,《爱你在心口难开》、《我一见你就笑》、《女人爱潇洒,男人爱漂亮》,这些久违的老歌,就像一把利刃,直戳涂斐的记忆。他下意识地看了那女人一眼,这就见了鬼了。原来唱歌的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洪燕。
       涂斐那天告诉过洪燕自己就职的公司,还给了洪燕一张名片,洪燕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来了。她唱歌时,眼睛一直在人群里搜寻,涂斐果然出现了,洪燕微笑着迎视他,双颊上的笑窝,就像荡漾的一对睡莲。以前涂斐曾十分欣赏那一对睡莲,深情地吻过。如今这睡莲突然飞进了舞厅,在朦胧幽暗的光线里,神秘而醉人心魄,勾起了那些尘封已久的回忆。
       洪燕唱完三首歌回到座位,涂斐瞄准了她是一个人,就大着胆子在她对面坐下。涂斐说:“没想到你的歌唱得还是那么有味。”洪燕浅浅一笑说:“有味,什么味?是苦味还是甜味?”涂斐知道洪燕在影射,在幽怨,往事尽管那么遥远,但只要伸手一摸,就能触到它伤心的质感。他一笑说:“我知道你是唱给我听的,我也知道我是你的一个错误,但你能来看我,真的,我受宠若惊。”洪燕说:“对不起,我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来唱歌的,只可惜我的歌都过时了,连乐队也说,老掉牙了。”
       涂斐不想绕弯子,问洪燕过得可好。洪燕说:“这么说来你过得很好?”涂斐一笑说:“我过得马马虎虎,林小梅在那里治病救人,我在这里救死扶伤。”洪燕问:“怎么讲?”涂斐手指
       舞厅说:“娱乐业是很空虚的行业,就像我的一个哥们儿总结的:干我们这行,无非是在一潭死水中制造几分喧闹,你看看,都是些什么人来这里?说穿了,都是些醉生梦死的红男绿女,他们想找刺激,就往这里来了。”
       洪燕笑了,说:“你是在贬低你的工作,还是在影射我?”涂斐说:“哪里敢,我不过想逗你开心,提供优质服务罢了。”洪燕喝了一口饮料,起身说:“我请你跳一曲。”涂斐也顾不得上班不上班,搂着洪燕滑入舞池。乐队正演奏的舞曲叫《花心》,涂斐心猿意马,在飞旋的雪花灯光下打量洪燕,竟有几分梦幻感,因为他搂着的不是林小梅,而是洪燕,这两个点缀他生命的女人,交织在他的思维里,就像正负两极相通,所以他有种触电感。他对洪燕说:“以前我们谈恋爱时,也经常泡舞厅,你的这点儿舞技,好像还是我教的,记不记得?”洪燕说:“忘了,包括你这个人,统统忘了。”涂斐笑了,偷偷在心里问自己:我也忘了这个女人吗?
       从这天起,洪燕几乎天天来舞厅,歌也不唱了,就坐在那里,像一朵孤独开放的玫瑰,看着让人爱怜。涂斐意识到往事卷土重来,洪燕一定有什么事。能有什么事呢?涂斐想弄明白。这天他对洪燕说:“找个时间,我请你吃个便饭,赏不赏脸?”洪燕说:“请我吃饭啊?什么时候?”涂斐说:“明天,‘粗茶淡饭’饭庄。”
       第二天中午,涂斐来到“粗茶淡饭”饭庄,挑了个靠角落的桌席,拿起桌上的报纸边看边等。洪燕进来时,一眼看见角落里的他,款步走过来问:“我能坐下吗?”涂斐放下报纸一笑说:“谢谢你亲自光临。”洪燕说:“一般说来,请人吃饭都有目的,比如求人办事,谈业务什么的,所以我想知道,你找我有什么目的。”涂斐说:“也许有目的吧,先奖励你,点菜吧。”
       小姐递上菜谱,洪燕说:“‘粗茶淡饭’啊,那就粗茶淡饭吧,这样,50块钱的消费标准,你看着办。”小姐介绍了这个星期新推出的两个招牌菜,涂斐又点了两个。涂斐说:“一晃快15年了,今天居然又和你约会,真像做梦。”洪燕说:“哎哎,注意措辞,什么约会,谁跟你约会?”涂斐说:“我们不是在约会啊?那你给我个解释,我们这算什么?”洪燕想了想说:“刚才不说了吗,我想知道你请我吃饭的目的。”涂斐说:“没目的,就是想请你吃个便饭,而且在你来之前,我一直在想一个成语,干脆这样,我们一人找个成语,来概括我们这次约会,我找了一个,旧梦重温,你再找一个。”洪燕说:“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涂斐一愣,摇头说:“太尖锐了,像把双刃剑,今日当初都在流血,听得出来,你还在恨我。”洪燕说:“恨也罢,不恨也罢,问题是我亲自来了,所以恨与不恨,就像一句古诗,流水落花春去也。”
       涂斐感叹:“你进步不小,该不是你老公培养的吧?”洪燕呷了一口茶,看着涂斐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干脆直说吧,我结了两次婚,第一个老公是我的语文老师,教会我怎么说话,第二个老公是我的数学老师,教会我怎么算账。第一个老公经常打电话回来说,今天晚上我加班,晚点儿回。我就知道他在撒谎,他和情人偷偷约会。然后我也开始对他撒谎;第二个老公是广东人,他做生意,赚了不少钱,却把钱看得很紧,经常问:亲爱的,手头方不方便啊,最近我一路熊市啊,能不能帮忙周转一下啊。我说对不起亲爱的,不能,我一直牛不起来,和你一样,一路熊市。”
       涂斐呵呵笑起来,这时小姐把菜端了上来,一个雪里蕻扣肉,一个田鸡烧竹笋,还有本星期的招牌菜千锅野三鸟和蟹黄日本豆腐。涂斐端起啤酒敬洪燕。说了四个字:“往事如烟。”洪燕也答了四个字:“不堪回首。”然后她对涂斐说:“该你了,说说你和林小梅。”涂斐说:“今天能不能不说她?不合时宜嘛。”洪燕笑着说:“就谈不合时宜,是怎么个不合时宜?”涂斐说:“一定要听啊?”洪燕说一定要听。涂斐想了想,突然说了三个字:“她还好。”
       洪燕嫣然一笑,用手拢拢头发,她刚做了头发,染成褐色,前面还有两绺染成亚麻色,像两线流泻的飞瀑,显得动感而有生气,洪燕以前是苹果脸,脸颊上的两个笑窝,就像花儿四季开放,一直开到现在。洪燕以前体态丰满,现在好像经过减肥,变得苗条了,她漫不经心地挑着菜,慢慢往嘴里送。两个人谁也没说话,直到洪燕的手机响,她看了看来电显示,没接,涂斐问怎么不接,她说:“不合时宜。”涂斐就笑起来,正要进一步问,他的手机也响了,他看来电显示,是林小梅,也没接。洪燕问怎么不接,他说:“不合时宜。”洪燕想了想,说:“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请我吃饭?是不是有事?”涂斐说:“没目的,吃饭而已。”洪燕说:“如果你没目的,我就说我的目的,那天我不是说,人生在世,山水相逢吗?如果我说刚才打电话给我的人是林小梅,你信吗?”涂斐一愣,说:“不可能吧,你别吓我。”洪燕说:“那就不吓你。”涂斐变得矫情,他替洪燕布菜,把洪燕的小碟堆得像一座小山,洪燕却没怎么动筷子,她解释说:“我在吃中药,医生让我尽量禁荤。”涂斐说:“你身体不好哇,对不起,我不知道。”
       洪燕突然变了脸色:“别说你不知道,就连我做梦也没料到。”涂斐吃了一惊,盯着洪燕的脸研究了半天,深深地琢磨了一会儿,但不得要领。
       这天晚上,涂斐回到家,林小梅问他中午为什么不接电话,涂斐说:“不方便,也不想接电话。”林小梅贴了一脸的新鲜黄瓜片,她和许多医护人员一样,不相信化学美容,相信自然美容。所以涂斐每天晚上回到家里,迎接他的就是黄瓜片。他看不清被黄瓜片遮掩的表情,也不想看,他习惯了戴着面具跟林小梅交流,不卑不亢,就像挤牙膏,林小梅问一句,他就答一句。
       林小梅说,今天中午想找个人聊天。打了三个电话,一个关机,两个不接:“我好气愤呀,一直到现在。”涂斐一愣,想起中午洪燕说的话:“如果我说刚才打电话给我的人是林小梅,你信吗?”涂斐当时不信,现在也不信。
       涂斐和林小梅有一个女儿叫涂倩,今年快10岁,一直寄养在林小梅父母那里。所以涂斐和林小梅生活得很轻松。这天晚上,涂斐洗完澡,林小梅也摘了脸上的黄瓜片,然后关灯睡觉,两个人躺在床上各想各的心事。
       林小梅是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她当初看中涂斐时,涂斐和洪燕正谈着。涂斐患了流感,高烧几日不退,住进中心医院,正好林小梅是住院部的护士。洪燕照顾涂斐时,竟然发现初中同学林小梅,喜出望外,就郑重其事将男朋友拜托给老同学,请她悉心照顾。林小梅对涂斐的精心照顾不仅在治疗上。在生活上也无微不至,从家里做了好吃的菜带来,一口一口喂进他嘴里,她还给涂斐剪指甲、擦澡,她触摸到涂斐结实的胸脯,仿佛被一股热浪袭击,她面红耳赤,知道自己喜欢上了老同学的男朋友,但她管不住自己。
       涂斐出院后,恢复了在歌舞厅里的演出,林小梅就跟到歌舞厅。涂斐见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也不跳舞,而是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涂斐在舞会结束后送林小梅回家。林小
       梅家有两处房子,一处是她父亲单位分的,一处是她母亲医院分的。林小梅高中毕业考入医专,学的是涉外护理,毕业后进了母亲工作的中心医院当护士。当护士要倒班,上夜班时,她一般住医院后面的房子,她把涂斐领到医院后面那间20来平米的小房里,给涂斐做宵夜,自己却不吃。涂斐吃着鸡蛋面条,大着胆问:“你怎么还不谈个对象?”林小梅说:“我不会谈,没谈过。”涂斐看见林小梅的鹦鹉眼里涌出泪花。就动了恻隐之心。笑了笑说:“别这样,这样我会很难过的。再说你又不是不漂亮,还怕没人追?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你说说看,什么样的条件?”林小梅笑道:“身高1.78米,相貌好,会吹小号。”涂斐彻底看清了她的心思,他起身要往门口走,林小梅突然扑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他感到自己被击倒了,周身的血液像湍急的河流狂奔。当他抱起林小梅往床边走时,脑子里哪里还有洪燕。
       等洪燕出差回来,涂斐也不想欺骗她,坦白了自己和林小梅发生的事情,将责任独揽下来,说不怪林小梅,怪他立场不坚定,还用三个字作结语:没办法。他请洪燕原谅他,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说着他递给洪燕一把水果刀,让洪燕随便在他身上选个地方捅一刀。洪燕气得浑身发颤,泪水直淌,握着水果刀直逼他的下身,对准那地方冷笑道:“没办法,是它惹的祸,只好惩罚它了。”涂斐紧张得直往后退,生怕洪燕气急胡来。但洪燕哈哈大笑。扔下水果刀转身跑了。
       洪燕后来给中心医院写了一封检举信,在信中将自己的爱情遭遇一五一十写出,指责林小梅乘人之危当第三者。医院领导读到这封信,约林小梅谈话核实,林小梅承认了,但她申辩说,自己的行为属于正常的爱情竞争,不是第三者插足,更不算违法。
       林小梅和涂斐很快结婚,三人的恩怨也暂时告一段落。
       这天夜里,林小梅反省了自己的爱情经历,她撞撞身边的老公,问:“睡没睡?”涂斐回答:“和你一样,睡不着。”林小梅问:“你为什么睡不着?”涂斐说:“你为什么睡不着我也为什么睡不着。”林小梅说:“我心虚睡不着,难道你也心虚睡不着?”涂斐打了个哈欠,问:“心虚?为什么心虚?”林小梅欲言又止,等着涂斐来碰她。涂斐很长时间没碰她了,似乎对这门功课没兴趣了。林小梅等了半天见涂斐没行动,就拉住涂斐的大手,往自己身上送。涂斐和她做功课,做得敷衍了事。林小梅说:“你这叫做爱?叫注射,质量越来越差,算了,不勉强你。”涂斐没笑,正要说什么,电话突然响了,此时已是凌晨两点。
       姨妈是亲妈,亲妈是姨妈?涂斐感到脑袋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了一下
       电话是涂斐的大表兄陈敬开打来的。他说:“对不起,飞飞,深更半夜打电话来,实在迫不得已,老娘病了,昨天凌晨送进医院抢救,到现在人还是昏迷不醒。我们本来不想惊动你,但经过慎重的考虑,决定还是通知你。记住,中医院住院部四楼26床。”
       涂斐在半夜时分接到大表兄这个电话,当然不知道大表兄“经过慎重的考虑,决定还是通知你”这句话的潜台词。他只知道姨妈许天香血压一直很高,母亲前几天还嘱咐要他抽空去看看姨妈,没想到姨妈突然住院了。
       涂斐第二天赶到中医院住院部,看见大表兄陈敬开、二表兄陈敬武,还有表姐陈敬芬三人在走廊里嘀嘀咕咕,见他来了,陈敬芬红了双眼,开始抹泪。涂斐先到病房里看姨妈,见姨妈双目紧闭,脸色死灰,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陈敬芬则站在母亲床头喊:“老娘,您睁开眼看看,看看谁来了?您不是一直盼着这一天吗?您睁开眼看看吧……”涂斐觉得表姐的呼喊有些装腔作势,莫名其妙,正觉得奇怪时,陈敬开轻轻拉了他一下,涂斐就随陈敬开走出病房,来到花园凉亭里。陈敬开掏出一包香烟,自己叼了一支,又递给涂斐一支,给涂斐把烟点上。涂斐机械地抽烟,正要问,陈敬开一摆手,说:“还是我说开场白吧,老头子不在了,长兄如父。我也知道这话不该由我来说,但情况你也看见了,老娘一直有高血压,时好时坏,前天半夜里突然发病,我们慌慌张张把她送到这里抢救,这才查出她有糖尿病,医生怪我们马虎了,耽误了,说是心脑相通,糖尿病引发的脑梗塞,现在她半个身子都瘫痪了,大小便也失禁了,情况危急,所以我们也顾不得老娘的感受了,晴天霹雳也好,山崩海啸也好,横竖要有个交代,对老娘要有个交代,对你也要有个交代。告诉你一个事,你莫吃惊,我不是你的表哥,是亲哥,亲大哥!”
       陈敬开说完,泪水夺眶而出,冲动地抱住涂斐。涂斐感到脑袋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了一下,木偶似的由陈敬开抱着。他听着陈敬开像讲述—个凄美的童话故事一样讲述他的身世:1968年,他光荣诞生了,举家欢喜时,姨妈许天琴哭哭啼啼跑来说,她一直不开怀生育,丈夫涂祥林多次扬言要跟她离婚,听说许天香又生了个儿子滁祥林就喝了一瓶酒,趁着酒性,对她拳打脚踢,还破口大骂:“不下蛋的母鸡,再不下个蛋,老子就休了你!”许天琴被打得遍体鳞伤,跑到姐姐家求援……后来,许天香深明大义,把襁褓中的老四过继给孪生妹妹许天琴,挽救了妹妹的婚姻。陈敬开说:“你原名叫陈敬飞,过继给姨妈后,姨父专门请了个文化人取名字,文化人花了三天时间查辞海、翻字典,终于在字典里找出一个斐字,一是合辙押韵,附和你的原名陈敬飞的飞字,二是希望你以后有文化,成绩斐然。所以你陈敬飞易姓改名为涂斐,在姨妈家正式落户了……”
       涂斐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陈敬开,走出中医院的,他茫然失措,就像梦游病人,在街上胡转了一气,一直转到太阳西斜,他才想起母亲,想找母亲对质。可刚刚走到洞庭里巷子口,他又退缩了,涂斐相信陈敬开,不会拿这种大是大非的事开玩笑,涂斐实在不敢细想,更不忍心看着母亲伤心落泪。正好这时胡成功打他的电话,问:“怎么回事,下午乐队排练没见你的人影?”他才说:“我姨妈病了,不,是我老娘病了。”说完他关了手机。
       涂斐回到家里,也没开灯,一直在想往事找证据,想起自己跟陈敬开兄弟的相貌身段,都是长方脸型,都是颀长身材;又想起小时候每年过年去姨妈家拜年,姨妈总把好吃的夹到他碗里;他还想起小时候每年暑假,他想去姨妈家里玩,姨妈家里热闹,有表哥表姐表妹,但母亲总阻拦说:姨妈家里人多,不添麻烦……很多疑点此时连成一片,就像电影镜头一样衔接自然有序,分明是一个故事了。涂斐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故事打击得够呛:姨妈原来是亲妈,亲妈原来是姨妈。这件荒唐透顶的事情瞒天过海一直瞒到今天,终于真相大白。涂斐开始情不自禁地流泪。
       林小梅下班回家,把灯打开后发现蜷缩在沙发里的涂斐,还看见了涂斐的泪水。林小梅吃惊不小,上前问道:“你哭什么?是不是你姨妈情况不好?”
       涂斐推开她伸过来的手,不想告诉林小梅实情,掩饰道:“姨妈是病得不轻,在医院里抢救了几天,现在还昏迷不醒。”林小梅点头哦了一声:“说到姨妈,我想起一件事。”涂斐紧张地看林小梅,问:“什么事?”林小梅
       说:“不知怎么回事,我觉得你姨妈比你老娘亲切,每次去她家,姨妈就问长问短,问我们有没有吵架,还说,少年夫妻都吵架,床头吵完床尾和。总之我觉得你姨妈比较人性化,不像你老娘,概念化,生硬难嚼。”涂斐松了口气。
       这时陈敬开又追来个电话,先安慰涂斐几句,然后嘱咐涂斐,这件事情先不要告诉许天琴,等母亲的病情缓和些再说。陈敬开接着谈母亲的治疗,院是一定要住的,但老娘一辈子没有工作,哪来的医疗保险,所以几个儿女合计了一下,决定集资筹措医疗费,一人先拿出1000元,让老娘住院治疗。还有母亲是彻底瘫痪了,大小便失禁,几个子女很可能照顾不过来,决定请个保姆,但母亲是重症病人,工资低了恐怕没人愿意干,按500元的月工资算,一个人又要拿出100元。涂斐听出陈敬开的意思,渐渐冷静下来,也明白陈敬开之所以在这个关键时候揭开他的身世之谜有几层意思,其中就包括集资医疗费、请保姆的工资。涂斐见林小梅一直在注意听,不方便细说,就说:“明天我来医院,到时再详谈。”
       第二天涂斐赶到中医院,见到陈敬开,先递给他2000元钱。陈敬开接钱时,将亲弟弟的手也一把握住了,声音哽咽地说:“我知道你懂事,也知道你心情复杂,但当初把你过继给姨妈,实在是不得已的,所以我代表已故的老头。还有病床上的老娘,向你郑重道歉,希望你看在她生育你一场的份上,不计前嫌,因为接下来的任务还很重,医生也明确指出,要我们作好长期吃苦的思想准备,老娘说不定今天夜里就走了,也说不定拖一年半载,甚至更长,当然我们也希望奇迹能够发生,你说哩?”
       陈敬开下岗前是一家工厂的工段长,常组织生产和主持会议,所以能说会道,现在虽然工作下岗,但嘴皮却没下岗。
       涂斐随他来到病房看病人,许天香因为一直昏迷不醒,安排在重症病房抢救,口鼻罩着氧气罩,床头站架上吊着几大瓶营养药水,涂斐看着心里难受,就告辞出来,对陈敬开说:“我晚上要上班,有什么情况马上通知我。”
       晚上,涂斐人在歌舞厅,心却在医院里,工作不专心,吹错了好几个音。下班回家没见着林小梅的好脸色,因为女儿涂倩上英语兴趣班,300元的学费还没交给丈母娘。涂斐洗完澡躺在床上无法入睡。他睁大眼努力了半天,总算看清漆黑的屋顶,早年英国人修的这幢房子,空间高,里面搭了一个阁楼。涂斐跟洪燕分手后,总来这里跟林小梅约会,有一天两个人正鬼混时,突然有人用钥匙开门,还拍门,是林小梅的妈妈来了,两个人紧张得不得了,慌张穿衣服。涂斐想找个地方藏身,林小梅急中生智,让涂斐躲到阁楼上去才把门打开。涂斐听见退休的护士长问女儿:“把门反锁着做什么,这么半天才开门?”林小梅答:“我在复习功课,准备考职称,看书睡着了。”退休的护士长开始怀疑,女儿现在很少回那边家里,连下白班也不回家,所以她来查岗,东瞄西看,发现桌子上根本没有复习用的书籍,只有一只空易拉罐,易拉罐里有几只烟屁股,于是用鼻子嗅了嗅,闻到一股香烟味,顿时警觉起来,视线也一下跳到阁楼上。她正要上楼时,林小梅突然喊:“下来吧,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涂斐狼狈万分地走下来,退休的护士长气得浑身发抖,扬起巴掌要打女儿,涂斐阻拦说:“您别打她,要打就打我,我是男的。”林小梅的妈妈瞪着涂斐,训斥道:“我是要打你,我好好的姑娘被你教唆坏了,你以为你蛮英雄啊!既然你们关系这么深了,都敢做这种丑事了,就把话说清楚,你叫什么,做什么的,父母是干什么的?”
       林小梅的妈妈后来只肯定了涂斐的一条优点:长得还可以,其他的一概否定。她嫌涂斐家庭一般,父亲是司机,母亲是工人;也嫌涂斐是个吹鼓手。涂斐跟林小梅结婚后,很少去丈母娘那里,丈母娘从门缝里看他,一直看了十多年。林小梅就像秘书,上传下达,两边周旋,时不时转达妈妈对涂斐的评语:“我老妈又发现你一个缺点,说你目中无人,不懂事。”涂斐说:“我不懂事,你老妈懂事,横竖我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我,主要是你的评价。”
       涂斐跟林小梅的关系,不单是丈母娘从中作梗,而是像一首乐曲的配器,由于和弦没选准,基础没打牢,音程关系始终不和谐,所以一路下来,怎么也不和谐。涂斐想到此,开始仔细琢磨林小梅说的名人名言:“当贫穷从大门走进来时,爱情就从窗口飞出去了。”他觉得这话不仅露骨,也分明是个信号,值得重视。
       接下来的日子,涂斐有了义务,天天去中医院看望生母。经过抢救,生母的情况有所好转,眼皮勉强睁开了,神智也开始恢复,但看上去就像个弱智的老人,张着嘴流着口水,表情木然地看着一切。涂斐不懂什么叫脑梗塞,只知生母脑血管被堵塞了三分之一,医生采取中西医结合疗法,在口服中草药的同时注射一种溶解堵塞物的药水,医疗术语叫做扩管,把堵塞的血管弄畅通了,病人就能够开口说话,下地走路。涂斐默默祈祷,希望能够出现奇迹。
       许天香病情有所控制,从重症病房转到普通病房。这天,涂斐刚进病房,护士就跟进来,交给他一张电脑打印的纸条,还说:“超过明天不交,就停针停药。”涂斐一听急了,赶紧到住院办理处打听医药费,问:“26床的医药费怎么用得这么快?”女人指着他手里的通知说:“上面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你以为2000块钱蛮管用啊?”涂斐一愣,想起陈敬开说的集资方案,一个子女1000元,应是5000元。他仔细查看单据,发现陈敬开的确只交了2000元,涂斐也来不及细想,搜遍全身凑齐500元交了。
       涂斐办好手续去乘电梯时,居然遇见洪燕,洪燕招呼他说:“山水又相逢了,竟在这里遇上你。”涂斐见是洪燕,勉强点头招呼,说母亲病了,在住院。洪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怪不得,那天我就觉得她老人家有病,走路也不硬朗,气色也不好,而且老得厉害。”她要随涂斐去看看病人。
       涂斐把洪燕领进病房,碰巧许天琴来看姐姐。许天琴抬头看见涂斐领着个人进来,她点头招呼让座,觉得洪燕有几分面熟。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洪燕是涂斐的哪个同事,就和洪燕聊了起来,指着床上的病人说:“我这个姐姐啊,虽说早我几分钟来这世上,但命苦,操劳一辈子,现在病倒了,我这个当妹妹的又不能代替她。”说罢眼圈红了。
       洪燕见这两位老人相貌酷似,只是许天琴烫发,许天香没烫发。她恍然大悟,出门后对涂斐说:“我想起来了,去我们小区捡垃圾的,是病床上躺的病人,当时我还奇怪呢,她老人家怎么会不认识我呢?”
       涂斐一听,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他说:“姨妈也是亲妈,亲妈也是姨妈,反正是我老娘。”洪燕也没深究,她指着医院大门进出的人安慰涂斐:“人食五谷杂粮,难免不得病,有什么要我帮忙的,随时打电话。”
       这天晚上,涂斐从歌舞厅回到家,林小梅还没回来。他边看电视边等,一直等到深夜。他不放心,就打电话到中心医院住院部干部
       病房找林小梅。接电话的女人说:“林小梅上白班,早就下班了。”涂斐看着手里的话筒似乎受到启发,就查手机短信,果然有一条:“今天顶个夜班,别等我。”林小梅的短信掐头去尾像发电报,但电报的内容此刻被涂斐戳穿了。联想起林小梅很多类似的假电话,打着加班顶班的幌子,究竟在干什么呢?莫非林小梅真的有情况?
       第二天一早,涂斐满怀心事地前往中医院看望生母许天香。他走到病房门口,看见保姆正在收拾许天香的屎尿,收拾完后又将污秽的裤子拿到厕所里去清洗,洗完后喂饭。干完这一切,保姆才对涂斐说:“我不想做了,说是300块一个月,包吃包住,可婆婆一天两顿稀饭,我也一天两顿稀饭;再说住,夜里就搬一把躺椅歪在婆婆床旁边,她一动我就醒,醒了就休想再睡,换尿布简直就像伺候不懂事的娃儿,医生说得这个病就像个娃儿,叫我坚持,我不想坚持,再坚持下去,我怕我也像婆婆一样,倒在床上要人伺候。”
       这个保姆是涂斐从保姆市场找来的,三十多岁,身体很壮实。病房里几个病友都反映她的工作表现无可挑剔,照顾这样的病人。吃力是肯定的,300块一个月的确有点儿亏欠她。陈敬开明明说的是500元,怎么少给了200元?涂斐安慰小保姆说:“你放心,给你涨工资,加到500块。”保姆这才转回病房,拿梳子给许天香梳头,还对涂斐说,医生特地嘱咐了的,没事多给病人梳头,只当理疗。
       正说着,陈敬开来了,涂斐就在走廊和他谈住院费,解释那天护士催款,他垫付了500元。陈敬开接过单据说:“我给你报销。现在的医院,没钱就说停针停药,就是要交5000元,也不能一次性交,就像挤牙膏,你催我才交,以为收钱就那么轻松哪。”陈敬开为了说明这个道理,还列举保姆的工资,一开始把标准定那么高,接下来发现劳动量大了,要求增加工资,还怎么管理:“飞飞你没搞过管理,凡事要留有余地,先紧后松,你懂不懂?”涂斐说:“保姆工资的事,我刚才答应她了,加到500块,因为她不想做了,我刚才也观察了半天,工作量的确太大。”
       陈敬开一听,瞪大眼睛:“500块!有没有搞错?我马不停蹄跑一个月,也赚不到这个数哩。嫌少她就走人,你去街头看看,从乡下来的穷苦力,可以用车皮拖,开玩笑,她以为她是技术工哪,500块,相当于一个技术员的工资,要她走,另外再找人。”
       当天夜里,陈敬开支走了这个保姆,很快又从街头找来一个保姆,但这个保姆仅干了半天就自己跑了,连工钱也没要。陈敬开只有打电话号召几个兄弟姐妹,找合适的保姆。老二陈敬武推荐了一个保姆,这个保姆来医院看了看病人,把工作量掐算了一下,开价400元,而且要先预付一个月的工资,因为家里孩子等着交学费。陈敬开听完一笑,说:“请问这位嫂子,你是申请助学贷款哪,还是要求政治避难?还没上班就想领工资,从国企到外企,你只要找出一例来说服我,我就用你。”保姆说:“你是不是不放心怕我跑了?要不我把我的包袱押在你这里。”陈敬开说:“我不要你的破包袱,我要你向后转,大跨步走,另谋高就。”
       陈敬武见自己花大力气找来的保姆被支走。心里多少有点儿想法,他问:“陈敬开你究竟要用什么样人呀?又要马儿好,又想马儿不吃草,上哪里找这种价廉物美的事啊。”陈敬开说:“废话,我们弟兄姐妹五个,没一个当老板的不说,还集体下岗了,经济情况明摆着,我们只能用那种吃草相对少的马。”陈敬武翻了翻眼睛说:“那你就打着灯笼慢慢找吧。”陈敬开说:“不是我打着灯笼慢慢找,而是我们抓紧时间分头找,在没找到合适的保姆之前,我建议轮流排班,老五陈敬芳在深圳,剩下四家,每家值一天班,一直到找到合适的保姆为止。”
       合适的保姆的确不好找,要么嫌病人屎尿难伺候,要么嫌300元工钱少了。最终,找到新保姆的还是洪燕。
       涂斐又在中医院碰到洪燕拎着一大包中药。不孕?他被这两个字灼痛
       这天,涂斐在中医院又碰到洪燕,见洪燕手里拎着一大包中药。想起上次洪燕也是拎了一大包药,他不便问她哪里有病,只说:“怎么吃药比吃饭还快啊?”洪燕说:“你说得一点儿不假,这些年我吃的中药,的确比吃的饭还多。”洪燕打住自己,问涂斐病人的情况怎样。涂斐叹了口气说了保姆的事,洪燕想了想说:“我也帮你打听打听。”
       过了两天,洪燕果然打电话给涂斐说保姆找到了,40多岁,是她家钟点工翠翠的母亲张嫂。这个张嫂身体硕壮,一直想来城里打工。洪燕跟她谈了病人的情况,说是很繁琐,蛮折磨人的。张嫂说:“再怎么折磨人,未必还比种田磨人?”就这么一句话,洪燕把她领来了。
       陈敬开和涂斐对张嫂比较满意,给她的待遇仍和第一个保姆一样,工钱300元,包吃包住。张嫂当天就上班,伺候了一个星期,突然找到洪燕说不想做了:“我的天爷,磨死人了,还没碰到这样磨人的婆婆。举个例子,解手一天平均要换几十块尿布,我养了五个儿女,哪一个有这磨人哪,300块钱不好赚哩。”洪燕说:“何止300块钱不好赚,现在就是赚30块钱也难,再说当初是你自愿来的,现在又提出不干,叫我怎么回复人家?”她女儿也说母亲:“这才知道我在城里赚钱难了吧,以为是在湖里割猪草,一搂一大把呀,赚钱就要蜕一层皮,我每天跑五六家,从早到晚像赶杀场,还要看东家的脸色,高兴了才给足月工资,不高兴就挑刺扣工钱,我要你好生考虑清楚的,你硬要来,既然来了,就咬牙做一个月试试。”
       张嫂没出声,自觉赶回中医院。张嫂进门时,许天香的屎尿又糊了床单,陈敬开和陈敬武不便收拾,在病房里干着急,见张嫂进来了,陈敬开黑着脸问她哪里去了。张嫂支支吾吾说趁婆婆睡着,抽空去女儿那里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陈敬武板着脸说:“从现在起,有事要请假,不要随便离开病人半步,万一你不在的时候病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你负得起这个责吗?”
       张嫂被陈敬开这么教训,脸面有些挂不住,还红了眼圈。等陈敬开两兄弟走后,她开始动手收拾病人的屎尿,对许天香说:“婆婆咧,求你老人家莫再闹了,再闹就闹死人了。”许天香似懂非懂,指着坐便器要解手,张嫂费了好大的劲将她弄到坐便器上,没解出什么来,许天香又吵着上床,要梳头。张嫂又把她搬回床上,给她梳头。
       许天香在医院住了十来天,陈敬开见母亲的病情暂时得到控制,就问医生,能不能出院在家里养病。医生同意了。陈敬开分头打电话,把弟弟妹妹叫来接母亲出院。陈敬开让陈敬芬收拾东西,他和陈敬武去联系出院的车子,叫涂斐拿着处方去划价取药顺便结账。涂斐先到住院结算处结算,发现还要补交300多元。他只好交了300多元,办好出院手续,又拿着处方去药房划价。药价划出来,将近1000元,他问划价的:“什么药这么贵?”划价的女人回答:“都是好药,加上各种营养药,还能不贵。”
       涂斐掏遍全身,也就剩下500多元,他想转回去找陈敬开,上次他垫交的500元,陈敬
       开说是报销,但钱迟迟没给他。涂斐又不便催,他在药房门前一筹莫展,准备打电话求援,先想打到洞庭里找母亲,一想她每月就那点儿退休工资,哪里有什么积蓄。而且这次生母住院,她还拿出500元。涂斐只好打电给林小梅,把情况说明了。林小梅说:“你真是本末倒置,这事用得着你急吗?不是姨妈吗?”涂斐想了想,把牙一咬说:“有个事我一直瞒着你,姨妈就是亲妈,亲妈就是姨妈。”林小梅说:“你颠三倒四说什么呀,我没听懂,我准备给病人输液,挂了。”涂斐叹了口气,打电话找同事借钱交了费。
       许天香出院了,张嫂也跟着病人来到家里。张嫂照顾了半个多月,已摸索出一套对付病人的方法,许天香吵闹时,她哄孩子似的说,听话啊,不听话我就走了,就不管你了。许天香果然不闹了。等许天香睡着了,张嫂也没闲着,把许天香那些旧棉毛衣裤通通洗了暴晒,改成一块一块的尿布代替尿不湿,这么一来,不仅节约一笔开支,许天香的下身也不再潮湿长褥疮。张嫂为了抢时间睡觉,保质保量照顾病人,干脆和许天香睡在一张床上,紧握着病人的手,许天香稍有动弹她就醒了。她对陈敬开说:“大哥你们安心上班,这里有我,婆婆也晓得听话了。”
       陈敬开看出张嫂的能干,按时给张嫂发工资,还发了30元奖金,他对张嫂说:“现在很多单位都拖欠职工的工资,拖个一年半载的,拖死你,但我们不做这种缺德事,我们讲信用,按时发给你,希望你好好珍惜,再接再厉,努力搞好本职工作。”
       张嫂拿到在城里打工的第一笔收入,很激动,连声说:“我珍惜,我珍惜得很哩。”然后她焕发了巨大的热情,一天到晚像一股风在屋里刮来刮去,把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把病人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个儿女来看母亲,自然是十分满意。涂斐见张嫂这么能干,工作量又大,提议给她加点儿钱,加到400元。陈敬开说:“基本道理我也不想再重复,还是管理上的那句老话,挤牙膏,一次不能挤太多。”涂斐也就不说什么。他给洪燕打电话反映了张嫂的工作情况,很称职,然后问洪燕在干什么,是不是在家带孩子。哪知洪燕顿了一会儿,才说:“你现在才想起关心我哪,实话告诉你,我没有孩子。”说完就挂了电话。
       涂斐有点儿纳闷,他回忆起一个插曲。洪燕曾做过一次人流,可洪燕那年才刚满20岁。他又打洪燕的手机,洪燕却不接。他想了想,到外面找了个电话亭打到洪燕家里,接电话的是钟点工翠翠,翠翠说主人不在家。涂斐就说:“我是社区卫生所,最近流行甲肝,如果家里有10岁以下的孩子,最好来注射疫苗。”翠翠说:“这个家没孩子,就一个大人,大人打不打?”涂斐放下电话,心里的阴影顿时扩大了。
       正好这天,母亲的药吃完了,涂斐去中医院开药。涂斐把药拿着,却不肯离开医院,他看着手里几包中草药,想起不久前在中医院几次碰见洪燕,她手里总拎着几大包中草药。洪燕究竟是什么病,他想搞清楚。于是他出了医院,又在街头找了个电话亭,打到洪燕家里,接电话的仍是钟点工翠翠,说主人不在家,问涂斐是谁。涂斐灵机一动说:“我是中医院,我想追踪一下洪女士服药的情况?”翠翠说:“吃药还要追踪啊,但我说不清,只晓得她天天按时吃药,一罐子药熬三遍。”涂斐问:“昨天吃的药渣倒没倒?”翠翠说还没倒。涂斐就说:“你等着,我马上来回收药渣,检验一下药渣的药性。”翠翠说了个地址,波斯湾山庄。
       二十分钟后,涂斐打的来到波斯湾,山庄。拿到中药渣后,涂斐找了一家私人诊所,请一位挂牌行医的老中医鉴别。老中医对那十几味中草药进行了鉴别,问服药的是不是个女人,涂斐点头。老中医微闭了双眼,隔了片刻睁开眼说:“这样,如果你信任我,就把病人领来,我有祖传秘方,祖孙四代一直研究不孕症,治愈过不少病人。”说着指了指诊所墙上挂的几面锦旗。
       不孕?涂斐被这两个字灼痛。离开这家私人诊所,他又找了一个公用电话打洪燕的手机,洪燕接了,涂斐说:“你别挂,我有急事,我才从一个私人诊所出来,专治妇女疑难杂症的,我拿到你的药渣了。”洪燕没出声,挂了电话。涂斐仍握着话筒,迟迟不肯放下,直到有人要打电话。
       当天晚上,涂斐又到歌舞厅上班。下班后他找了一家大排档喝酒,喝得有几分醉意才回家,刚进门就听到手机响,他以为是自己的手机响,仔细一听发现是林小梅的手机。涂斐盯着茶几上的手机,正考虑接还是不接,林小梅忽然披着一条浴巾从厕所里跑出来,拿着手机就往房里去,还把门关了。涂斐听见她在神秘兮兮地接电话,他也不想偷听。等林小梅接完电话出来,他没问,而是进了卫生间洗澡。洗完澡出来,林小梅才说:“你怎么也不问谁来的电话?既然你没疑问,我有疑问,你姨妈病了这么多天,我一直没时间去看她,正好今天有空去看看她老人家,我在那里碰见你大表哥,大表哥说你去中医院给老娘开药,我就起了疑心,凭什么要你去开药,他们做儿子的不去?我忽然想起你那天说的,姨妈就是亲妈,亲妈就是姨妈的话,我逼着问大表哥,他才一五一十说了,还对床上的病人说:‘老娘,你小儿媳妇来看您了!’他一幕接一幕,就像演戏,把我的思维全打乱了。我赶到洞庭里,想去找你老妈证实,可走到巷子口我又没勇气进去。”
       涂斐听到此淡淡地说:“就算亲妈是姨妈,姨妈是亲妈,我也没掉一两肉,不是说难得糊涂吗?”林小梅一愣,尖瓜子脸上浮现出冷笑,说:“这就是你的做人原则呀?难怪你对我们的现状无动于衷,也不问我为什么要避着你接这个电话。既然你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也不想逃避,直说了吧,还记得那天中午我给你打电话吗?这之前我还给洪燕打电话,我和洪燕居然在人海里碰见了,至于是怎么碰见的,洪燕难道没跟你说?如果没说,你就等着她揭发我吧!”
       涂斐的酒开始慢慢醒了,思维也如冰释的河流缓缓流动。林小梅见他泥塑似的半天不出声,就进卧室抱了一床毛毯往沙发上一扔,自己回房关了门。涂斐躺在沙发里望着天花板发呆,发现天花板裂缝很深,如同他跟林小梅的感情,明知有裂缝却没及时补修。当初结婚时,因为没有房子,只好暂时住在这里,一直住到现在,他还是没能力弄到房子,所以人前人后,总像被人捏住把柄,护士长出身的岳母,只要见到他就说:“你打算让我女儿住一辈子寒窑啊?”所以林小梅今天要他睡沙发,他就明白了,那个迟早要发生的事,就像黑夜降临不可阻挡。他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上的豁口,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他看见鱼肚白的光线,一点一点跳上窗棂,把屋子渐渐照亮了,也把他的思想渐渐照亮了。
       第二天,涂斐就搬回生母许天香那里,在外屋支了一张行军床,把自己彻底还给生母。
       许天琴听说儿子搬到姐姐这里,马上赶了过来。涂斐见许天琴板着脸进门,嬉皮笑脸凑过去说:“我给姨妈吹楚剧,老娘您也来听听。”涂斐吹得如诉如泣,婉转流畅,还自由发挥,随意穿插些不相干的旋律。许天琴也没打断他,等涂斐吹完一个唱段,才把他拉到街
       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坐回洞庭里。进门后许天琴放声大哭,哭得凄凄切切,哭得惊天动地。涂斐明白了,他上前抱住许天琴,把她的脑袋揽到自己宽大的怀里说:“老娘哭吧,您哭吧,我跟您一起哭……”
       涂斐的泪水无声地流淌,他想起小时候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许天琴对他疼爱有加,涂祥林是卡车司机,别人家里吃肉吃鱼要凭票,涂祥林却总从这里那里弄回鸡鸭鱼肉。就像陈敬开劝慰他说的:“你也别觉得委屈,凡事要一分为二,不说别的,把你过继给姨妈,吃香的喝辣的,所以你才长得膘肥体壮,我们家里是计划经济时,你已经跨入市场经济……”陈敬开的确没说错,涂斐从小吃得好穿得好,都说他走出去像富家公子。涂斐身材挺拔,脸蛋俊俏,口袋里总有零花钱,不像几个表兄,暑假到长江边运沙,还卖冰棍。涂斐的童年、少年,包括青年,就像一部明朗灿烂的喜剧片,一路阳光,充满欢笑。
       许天琴哭够了,轻轻推开儿子说:“我也不打算瞒你一辈子,这几天我就在想找个机会把实情告诉你,你亲娘现在的样子恐怕也长不了的,我知道你亲娘也一直有心病,想认你,想把事情说穿,没想到你们都说穿了,就我还蒙在鼓里,今天要不是你老婆来告状,把事情说穿了,我还不知道。”
       涂斐问:“告状,她告什么状?”许天琴说:“你的臭脾气我还不清楚,又和她吵架了吧?当初你不听我的劝,明知她娘家瞧不起你,你还硬要找罪受。结婚后三天两头吵,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哪?怪就怪你爸死早了,不然我还能让你住她家那个小鸽子笼?怎么也要给你弄套房子,免得你成天看他们的脸色。现在你的身世被戳穿了,以后你就越发没有好日子过了……”许天琴说到此,泪水又涌出来。
       涂斐说:“老娘您别担心,所谓好日子坏日子,也就是一个碗一张床,我无所谓。再说,我这几天住那里,也不是不认老娘,而是像陈敬开说的,凭良心。陈敬开在这个时候告诉我真相,也不管我能不能接受,连气都不让我喘一口就谈医药费。我不告诉老娘,是怕伤了老娘,他要钱我给钱,要药我开药,就算他要我的命,我也给他。你们上辈人的事,移花接木也好,阴差阳错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36年的记忆雷打不动,一个字也不想改!”
       涂斐刚说完,陈敬开突然打来电话:“老四你在哪里?”涂斐答:“在老娘这里。”陈敬开说:“我也在老娘这里呀,哦,我明白了,你是说洞庭里那边的老娘吧?听说姨妈来过,是不是穿帮了?迟早要穿帮的,你一定要做好姨妈的思想工作,让她不要有想法。这样吧,我干脆过来,亲自向姨妈赔礼道歉。”
       涂斐不想和陈敬开打照面,他嘱咐了许天琴几句就离开洞庭里在街上漫无目的地瞎逛。涂斐看看表,快到放学时间,于是想去看看女儿涂倩。他来到育才小学门口,发现这里早已聚集了大批的家长。涂斐从未接过女儿放学,他觉得很新鲜,眼睛瞪得很大,底气铆得很足,在人群里扫描,终于看见岳父林处长。林处长退休后,老伴布置给他两样任务,一是坚持锻炼,二是负责接送外孙女上学放学。林处长在看报,边读报边耐心等,涂斐也没上前招呼。下课铃响后,从校园内拥出一群活蹦乱跳的孩子,涂斐看见林处长在人海中找到外孙女,领着外孙女往家走。涂斐走到他们面前说:“我来,我等会儿送过去。”林处长从老花镜里打量涂斐,警惕地问:“小梅知道吗?”涂斐说:“这点儿小事,没必要请示她吧,再说我是涂倩的父亲,对不对涂倩?”涂倩点头,朝外公挥手:“外公再见。”
       涂斐领着女儿到一家麦当劳店,给女儿买了炸鸡、汉堡还有可乐,然后对女儿说:“还记得姨奶奶吗?她病了,想不想去看看?”涂倩眉清目秀,玲珑的小脸有几分像林小梅,她点头说:“姨奶奶家我去过,过年的时候姨奶奶还给过我压岁钱。”涂斐笑着摸摸涂倩的头说:“好闺女,好记性。”
       饭后涂斐领着女儿直奔平安里。涂倩走近老人,伸出一只美丽的小手说:“姨奶奶您好,您哪里疼我给您按摩,给您打针。”许天香表情呆痴地盯着涂倩看,涂斐凑上前说:“这是我的宝贝姑娘,难道您忘记了?”许天香转动眼睛,似乎突然理解了,脸上有了一片灿烂,她呜呜呜转头找张嫂,张嫂明白了婆婆的意思,去切了一块西瓜给涂倩,许天香就笑了。涂倩说:“谢谢,妈妈说了,不能随便吃人家的东西。”张嫂说:“小傻瓜,这里是你亲奶奶哩。”
       张嫂照顾许天香将近一个月,早把这家人的历史盘存了一遍,她被涂斐的孝顺感动,情不自禁对涂倩又强调一遍:“这里不是别人哩,是你亲奶奶家哩,到了奶奶家还讲礼性呀,吃,快吃。”
       涂斐笑着对张嫂说:“我这个闺女呀,还没出国留学,就满口洋规矩,吃,爸爸批准你吃。”涂倩于是接过西瓜吃起来。一块西瓜还没吃完,林小梅突然出现了,她尖叫了一声,一步上前夺走女儿手里的西瓜。涂倩立刻变了脸,委屈得要哭。涂斐把林小梅推出门,在走廊里对她说:“你什么意思,吃块西瓜又能怎样,中毒啊?”
       林小梅之所以赶来,是因为母亲打电话告诉她涂倩在学校门口被涂斐截走了。林小梅一直限制女儿去涂斐家那边,她认为洞庭里和平安里的市民气太重,不利于女儿的成长。她反驳涂斐:“我说过中毒这两个字吗?我是教育孩子不要随随便便吃人家的东西,难道我错了?”涂斐说:“你没错,是我错,亲奶奶是外人,对不对?”林小梅冷笑:“我不管这些,你要认生母是你的事,但我不准女儿来凑这份热闹,简直是开玩笑,洞庭里那里一个奶奶,这里又冒出一个奶奶,你不觉得对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来说这故事太复杂、太沉重了吗?”
       涂斐说:“复杂的怕是你吧,咳个嗽就怀疑是肺癌,吃块西瓜就能传染啊。”
       林小梅不顾这些,进去强行把女儿拉出来气呼呼就走。走了几步,又扔下女儿转回来说:“还有,你不是离家出走了吗?究竟想怎样,最好抓紧点儿。”涂斐想了想说:“生活就像嚼甘蔗,甜味嚼完了,没有滋味了,不如连皮带渣一口吐了。”林小梅不怒反笑:“我同意你这个观点,但最好抓紧,我在家等你。”
       晚上涂斐回到家,林小梅果然在家里等他。林小梅说:“我们闲话少说谈正题吧,那天我不是说了吗,我不想逃避,既然洪燕迟迟不肯揭发我,干脆我自首。涂斐你应该明白,我不爱你了,我们的爱情早用完了,爱情这个东西就像存折,一旦把里面的钱花光了,就剩一个空户头,留着还有用吗?实话告诉你,有个成功男士一直在我身边活动,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涂斐没表现得很吃惊,他看着林小梅的两片薄嘴皮,就像两片生鱼片让他起腻。他强忍着情绪听她继续说:“既然你也承认生活已经成为一口甘蔗渣,越嚼越没味道,不如趁早吐了,你觉得呢?”涂斐正要表态,林小梅的手机响了,林小梅看着电话,他也看着电话。最后还是林小梅接的,她说:“我在家里,我在和他摊牌。”
       涂斐在这一刻转身出门,像只丧家犬在街头乱窜。他打洪燕的电话问她:“你和林小
       梅是不是有什么情况没告诉我?我现在好糊涂啊!”洪燕说:“你不是真糊涂,是假装糊涂,那天在‘粗茶淡饭’我说过打电话给我的是她,你不信,现在你既然知道了,还是问她吧,如果我告诉你,性质就变了,我不想让她误会。”说完洪燕便挂了电话。涂斐正要打回去细问,手机响了,陈敬开在电话另一端火急火燎地说:“不好了,老娘突然晕过去了!”
       涂斐走出家门时觉得身后的大幕正在缓缓下落,他感到自己不过是一个龙套
       涂斐火速赶到平安里生母这里,陈敬开和陈敬武正手忙脚乱把母亲往医院送。许天香被儿子们再次送到医院,抢救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停止了呼吸。陈敬开召集弟兄姐妹开会,把在深圳打工的小妹陈敬芳也催了回来。陈敬开采取以往集资的办法,让每个儿女拿出2000元办母亲的丧事,然后通报各路亲友。设灵堂、采购丧事物品,一时间,气氛就制造出来。络绎不绝的人从城里、从乡下老家赶来。丧事办得非常体面风光,涂斐还将天伦公司的乐队请来整整吹奏了三天。
       这期间,洪燕也前来吊唁,她送了花圈和礼金,在灵堂前默哀、上香、化纸钱。祭拜完,林小梅在拥挤的屋内给洪燕找了一个座位,正好挨着许天琴。
       许天琴这两天哭坏了,每来一个亲友她都要陪着哭,她抑扬顿挫的哭喊成了丧事的主旋律,不时响起。涂斐怕许天琴哭坏了身子,就嘱咐张嫂,只要来了亲友,就赶紧端杯茶去堵住母亲的哭。
       张嫂端了两杯茶,一杯递给许天琴,一杯递给洪燕。许天琴呷了口茶对张嫂说:“你也歇会儿,这两天还真亏了你,忙进忙出。”张嫂这两天的确忙坏了,她端茶倒水,择菜洗菜,还负责一些物品采购,另外她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就是给死者最后擦身换衣。这是个难度很大的工作,应该由殡仪馆做的,但许天琴认为殡仪馆的服务质量让人不放心,觉得还是自己来完成比较近情。但在物色人选时,陈家兄弟大伤脑筋。张嫂听说找不到给婆婆擦澡的人,自告奋勇说:“我来,我来。”就把这个难度大的工作接了下来。
       洪燕问她会不会,张嫂说:“怎么不会,我们村里好几个婆婆走了,前前后后,都是我一手料理的。”洪燕一笑,转向许天琴说:“看来这个人我是帮忙物色对了。”哪知林小梅抢先说:“你认准的事,不会有错的。”洪燕没理她,依旧对许天琴说:“人生在世,为人一场其实是很辛苦的,她老人家得了这个病,也是没法的事,再说儿女们也尽了孝,所以我劝您老人家要多保重,只当伯母解脱了,享福去了。”
       许天琴眼泪又流了下来,和洪燕谈姐姐。林小梅在一旁插不上话,嘴角挂着冷笑,转过去对涂斐说:“这女人真会说话,她来干什么?谁通知她来的?”涂斐说:“她听张嫂女儿说的,懂礼性,所以就来了。”林小梅听出涂斐的影射,觉得气愤。因为还没有跟涂斐正式办离婚,名义上还是这家的亲戚,所以林小梅不情愿地刚刚赶来,发现所有人都在忙。没人理她也没人安排她做什么,觉得自己就像个尴尬的客人,显得多余。涂斐这么一说,她恼了:“涂斐你搞清楚,我不是来听你挖苦的,我是出于礼节才来的,再说人死了你也没及时通知我,我闻讯赶来后,好像犯了弥天大罪,被你们集体晾着,居然没一个人理我,现在你又冷嘲热讽,什么意思啊?”涂斐也没好气地说:“你想吵架对不对?走走走,我们回去吵。”
       涂斐与林小梅的拉拉扯扯惊动了屋内外的亲友。陈敬开的老婆和陈敬芬过来劝,许天琴也过来劝。洪燕起身往门外走。林小梅扯住洪燕说:“你走什么,要走也是我走。”洪燕挣脱了她走出门,林小梅赶出门,追着洪燕的背影说:“你别走哇,你不是迫不及待想破镜重圆吗?你太虚伪了,当着众亲友的面,把你做人的策略公开发表呀!”涂斐气急,一巴掌打到她脸上,林小梅尖叫一声,跟涂斐厮打起来。
       丧事被搅乱了,陈敬开气急败坏地跑过来,推搡着涂斐大叫:“滚,你们滚,都给我滚!”林小梅哭叫着往外冲,涂斐没走,他转身冷笑着问陈敬开:“滚?你要我滚?几十年前把我扫地出门,现在又要把我扫地出门对不对?陈敬开,你以为我爱踏这破门槛啊,我哪里错了?究竟是我错了还是睡在那里的老娘错了?你说啊,你放屁啊!”
       打牌的亲友赶过来,连门外吹奏的乐队也赶过来,一起扯开他们劝说。许天琴就在这一刻觉得身子虚空,连日的疲惫和悲痛,突发的矛盾强烈刺激着她,她摇摇晃晃趔趄了几步,眼前一黑,倒在侄女怀里。
       涂斐狂笑着走出这个家门时,觉得身后的大幕正在缓缓下落,他感到自己不过是这个家庭里的一个龙套,他的作用已经发挥完,所以他走出这个家时,有一种悲壮的诀别感。
       涂斐没参加生母的出殡,也没参加答谢亲友的宴会,他失踪了。陈敬开对涂斐不参加母亲的出殡表示遗憾。丧事办完后,他派陈敬芬到洞庭里,希望许天琴能提供涂斐的线索,许天琴自那天气晕后,身子一直虚空,她躺在床上没好气地说:“线索?你们是把他当通缉犯哪?我没找你们要人,你们倒找我要。飞飞,我可怜的飞飞呀……”说着她又哭起来。陈敬芬劝慰了半天,临走时嘱咐姨妈:“飞飞回来了,就要他去平安里开会。”
       这天,陈家兄弟姐妹召开家庭会议,主要有两件事,一是算账,二是物品分配。陈敬开先让陈敬武报账。屋子里安静下来,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陈敬武身上,陈敬开却在看墙上母亲的遗像。许天香面目清秀,儿女中,真正秉承她清秀轮廓的应该还是涂斐。陈敬开的双眼也一直没离开母亲的遗像,他有些后悔自己那天的冲动,怎么能让自己的亲弟弟滚呢?
       报账的陈敬武,一字一顿,抑扬顿挫,就像老师给学生们报听写,念得十分认真。陈敬武报着报着,突然叫了一声:“对了,有笔账我差点儿忘了。”陈敬武说他联系出殡的司机时,请司机吃饭,还买了两盒中华牌香烟。一共200多元钱,但忘了开发票。陈敬芬也想起来了:“做老娘的寿服时,我贴了50多元钱,也没开发票。”最小的陈敬芳问:“我从深圳回来的车票能不能报?”陈敬开古怪地一笑,想了想说:“亲兄弟明算账,心情都可以理解,但话说回来,明算账也不是斤斤计较。一分一厘都要算,那成了做生意,那还叫个什么亲兄弟姐妹?所以在这点上,我倒建议你们向飞飞学习,他几次垫付医药费,还有一些小开销,他说过要报销没有?他吭过一声没有?”陈敬武不同意:“钉是钉,铆是铆,这不一样,说起来是亲兄弟,但他基本上没尽孝,老娘一生没工作,老头子死后,主要靠哪些人赡养?还不是我们,他出过一分钱没有?所以他这次垫再多的钱,也是应该的,未必他的一条命就那么便宜啊?”
       陈敬开盯着陈敬武看了一会儿,觉得有道理,查了账目见亲友礼金还剩一些,决定还是给他们报销,自己也报销了几笔,其中有一笔他老婆经手的出殡那天的早点。买了100多元钱的包子油条和豆浆什么的,也一样报了。
       算完账后开始分配物品。亲友们送的几十件礼品都堆在屋中央,花花绿绿十分好看。
       陈敬芬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这些漂亮的祭幛,她看中了一床纯羊毛毯、一提七件套床上用品。最小的陈敬芳也看中了那床质地优良的纯羊毛毯。姐妹俩的目光在那床羊毛毯上打架时,巷子里有个男声突然歌唱般地响起来:“哎,各家各户,破烂换钱哪,酒瓶子换钱哪,易拉罐换钱哪。”陈敬开皱皱眉头,走过去关了窗户。可那人似乎跟他搓反绳,站在窗前提高了八度音,也不知招呼谁:“婆婆,有没有易拉罐哪?没有我就走了哪?”
       陈敬开正要推开窗户看怎么回事,涂斐突然破门而入,他身后跟着那个收破烂的。他把收破烂的男人推到屋中央,收破烂的乡下男人被搞蒙了,他看见屋中央包装精美的祭幛,又看见墙上的遗像,喃喃道:“婆婆怎么就走了,走了……怪不得没人答应。”
       陈敬开等人也蒙了,他们面面相觑,一齐看着收破烂的男人。涂斐指着墙上的遗像问收破烂的男人:“你是不是在喊这个婆婆,这个婆婆是不是总找你卖破烂?”男人木然地点头说:“我做生意一向规规矩矩,老少无欺。人家收易拉罐,5分钱一个,我给婆婆优惠价,6分钱一个,不信你问婆婆。”他意识到走嘴,刹往话,转身想走。涂斐没让他走,握住他的手说:“谢谢你了,谢谢你的关照,陈敬开陈敬武,还有陈敬芬陈敬芳,你们都听明白了吧?你们的老娘生前在捡破烂,一直在捡破烂,可你们口口声声说你们尽孝,你们不是要我来开会吗?我来了,也是老天特意安排的,在门口碰到这个好心师傅,他招呼谁啊?你们也听清楚了,为此我也不想再隐瞒,只表个态,提个合理化的建议,我建议你们和我一样,要赔罪,把这些祭幛都火化了,通通火化了,用实际行动尽孝,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陈敬开面色苍白,他看陈敬武,陈敬武看陈敬芬,陈敬芬看陈敬芳。陈敬开毕竟见过世面,他振作精神走近收破烂的男人,递给他一支香烟,然后问:“兄弟你没搞错吧,就是镜框里的婆婆一直在捡破烂?”收破烂的男人说:“错不了,我在这条巷子做了好几年,只是近半年有病回老家休息,哪知才歇了半年婆婆就走了。婆婆没走之前隔几天就找我卖破烂,不信你问问街坊邻居?再说捡破烂也不是什么丑事,还不是一样靠劳动吃饭,婆婆说你们都下岗没工资发,各有各的难处没钱给她,所以她自食其力,到处转转顺便捡一点儿,不信你们再调查调查。”
       陈敬开突然转身,朝着墙上的遗像号了一声:“老娘啊,您不该啊,不该啊。”陈敬武也干号了一声,陈敬芬和陈敬芳相拥哭泣,边哭边说:“老娘啊,您让我们今后怎么做人哪!怎么说得出口哇!”
       涂斐走近亲娘的遗像,深深地看了一眼,烧了几张纸钱,上了三炷香。他在亲兄弟姐妹的痛哭声中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入秋后,涂斐的心情也像天空一样变得晴朗起来。他选了一个日子,约一个男人在滨江公园见面。涂斐走进滨江公园,就觉得时光在倒流,小时候调皮捣蛋的情节就像放电影,一幕接一幕,仿佛发生在昨天。
       涂斐嘴角挂着微笑,边回忆边徜徉在公园里,他看见滨江公园有好多闲散人员,左一摊右一堆,就像等待起义。他打听了几个人,弄清楚了都是些下岗人员、退休人员,因为没事可做,所以来这里自得其乐,唱歌跳舞,打牌下棋,还有聊时事政治的。有个老人更有意思,拎了只小铁桶,桶里是从长江里舀上来的浑黄江水,老人用一支特大号的排笔,饱蘸江水在洁净的路上写了一首诗:
       杨柳青青江水平,
       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
       道是无晴却有晴。
       老人的笔力苍劲,看得出是有功底的。涂斐和路人一起读诗,问什么意思,是情诗还是写人生变化无常的诗。老人略微一笑说:“诗有多解,见仁见智吧。”涂斐正琢磨时,有个斯斯文文的戴眼镜男人走近他,轻轻地扯了他一下。涂斐转身看见男人,说道:“林大夫你来了?”林大夫点头。涂斐领着林大夫在江滩上走,他指着面前浑黄的江水对林大夫说:“林大夫医术精湛,不知泳术如何?”林大夫说会点儿,但不能横渡长江,只能横渡游泳池。涂斐说:“我比你强,我多次横渡长江,君子不强人所难,干脆这样,我们摔跤吧。”
       林大夫为难地看着涂斐,咬牙说:“干脆你打我一顿吧,随便打哪里,只要不把我打死。”涂斐说:“你想让我进公安局啊?真进了公安局,有理我也变得没理了,林小梅说你很有魅力,所以她才和你睡觉,可是你睡的女人是有夫之妇,这就麻烦了,就算打官司,肯定是你输。我不想打官司,我想私了,所谓君子要成人之美,这点基本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我看还是摔跤吧,我好久没摔跤了,手痒得很。”
       涂斐说着一把揪住林大夫的领口,将林大夫拽着,像玩杂耍似的就地圆场,林大夫觉得自己轻飘飘像在腾飞,他紧闭双眼,脚步踉跄地在沙滩上转圈。四周围满了人,林大夫没看见人,感觉自己的心在收缩,他倒在沙滩上的那一刻,涂斐抡起拳头,狠狠地击在他脸上,一下,两下,三下。林大夫的眼镜被打飞了,鼻孔在流血。为爱情流血,让他觉得被人打的滋味变得有层次,不那么难受了,所以当两个保安闻讯赶来把他们带到公园管理处审问时,林大夫说:“我们是周瑜打黄盖,放我们走人。”
       就因为这句话,涂斐从管理处出来后拦了一辆出租车把林大夫送到就近的一家医院。医生给林大夫包扎时,涂斐打电话给林小梅:“我把他打了,你赶快来。”
       涂斐离开医院,回到洞庭里13号。许天琴做好饭在等他。许天琴问:“谈完了?”涂斐说完了。许天琴给儿子盛排骨汤喝,涂斐不吃肥肉,从小到大,哪怕是零星半点儿的肥膘,许天琴也给儿子剔得干干净净。涂斐回家了,又恢复了以前的待遇,他喝排骨汤时,发现没一点儿肥膘,所以他喝得津津有味,只是喝到最后,觉得手背有点儿痛,一看破皮了。许天琴忙着找创可贴,还说:“要说哩,老娘我是党员,知道打人不对,但不打吧,你心里一日怨气没地方出,怕你憋出病来,再说老话也说得好,母狗不摆尾,公狗不上背,这种小女人,离婚要趁早。”
       涂斐笑起来,说:“哎哎,文明点儿啊,什么母狗公狗的,像个老党员说的话吗?”
       许天琴叹了口长气,指着阁楼对儿子说:“床铺都清好了,还是你以前用的旧被褥,只是太委屈你,几十岁的人还爬暗楼。”涂斐说:“爬暗楼怕什么,就怕没人收留我。”许天琴一听又哭了,哭得惊天动地的,把对门邻居们惊动了,赶过来劝:“造孽,姐姐走了几个月,她的泪水哪干过,许妈妈,还是注意保重自己呀。”哪知这么一劝,许天琴越发哭得厉害。涂斐把邻居打发走,看着她哭,待她哭够了,涂斐才说:“再不准哭了啊,再哭我就出家当和尚。”许天琴马上不哭了。
       涂斐和林小梅在国庆节前夕离婚。在街道办事处办完手续,涂斐说:“还是搞个告别仪式吧。”他们就近找了一家咖啡屋,进去后面对面坐在格子间里。等服务员上了咖啡,涂斐问林小梅她和林大夫的通奸行为始于何年何月。林小梅也不觉得挖苦,她简单描述了这个过程,说刚开始也就是一般的同事关系,因为都姓林,关系就比一
       般同事稍近些。这当头,忽然从美国传来一个“噩耗”,林大夫的太太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时,被洋导师勾引了,于是一封电邮发过来,提出离婚。林大夫的婚姻被美国人破坏了,情绪低落时,他其实也没想到要破坏自己同胞的婚姻。但是林小梅调到干部病房后,他就像初恋的愣头青,忘乎所以地变得不知深浅,甚至还陷入一种痴迷,就像痴迷手里的听诊器一样开始痴迷林小梅。他请林小梅吃饭,请林小梅喝咖啡,他利用上班时间对林小梅发起进攻,中夜班时间,涂斐在娱乐城歌舞升平,林大夫在值班室晃来晃去,用眼睛捕捉林小梅。护士值班室在东边,医生值班室在西边,从东边到西边,要经过长长的走廊,十来间病房。但那些高干病人,基本上是不留宿的,按林小梅她们的说法,这种只挂个病床每天来打点滴的病人叫走读生。干部病房基本上都是走读生,所以高干病房静悄悄地总没人。林大夫仗着天时地利人和,在夜班时间里,多次与林小梅欢好。谈到此,林小梅说:“我们医院经常有人出国,我也想出国,但我不想去闹哄哄的美国,我想去天空辽阔、碧草连天的澳大利亚,澳大利亚一家华人医院也答应接收他,正好我学的也是涉外护理,专业对口,志同道合。”
       林小梅喝了口咖啡,正要继续说,突然手机响了。她接电话说:“我帮你联系了一个有名的妇科专家,到时等我电话吧。”她关了手机,看了涂斐一眼,问道:“知道是谁吗?”涂斐似乎猜出来了,但他不信。林小梅告诉涂斐:洪燕跟林大夫住一个小区,甚至还是一栋楼。有一回,林小梅从林大夫家出来,被洪燕看见了。洪燕打开铁门倒垃圾,一看是林小梅,愣住了,也明白了。当时林小梅很害怕,怕洪燕揭发她,她主动找到洪燕家里,请洪燕原谅她,还问洪燕现在还爱不爱涂斐,如果爱,她就把涂斐还给她。洪燕说:“我没指望你还东西给我。”林小梅觉得尴尬,她找了个阶梯让自己下台,说引诱她的与其说是林大夫,不如说是生活。因为她和涂斐过了十来年,没过出什么名堂来,房子没有,钞票也没有,再加上总有人问她:林护士长,你老公在哪高就啊?她答不上来,觉得被生活一棒子打倒了。
       涂斐打断林小梅:“你什么时候进步了,当护士长了?”林小梅撇嘴道:“所以说你这人没意思,从不关心人。比方对洪燕,她吃了十年的中草药你知不知道?她有病,习惯性流产,她两次婚姻都是被这病害的,她是怎么得的病,你应该知道呀?难道她一直没对你讲,没找你算账?”
       涂斐觉得头皮嗡的一炸,瞪大双眼。他开始不住地抽烟,不住地反省,然后起身,最后看了林小梅一眼,走出咖啡屋开始打听洪燕。
       洪燕好像失踪了,打她家里电话没人接,打她手机也一直关机。涂斐找到她住的波斯湾山庄,值班室一个穿制服的男人说:“洪燕?我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个总拎着一包中药的女人?”他告诉涂斐说最近一直没看见洪燕,因为这个小区经常有人出国旅游,现在要过年了,她可能出国旅游了。
       涂斐有些失望,离开波斯湾小区,回到洞庭里,许天琴正拿着张照片在看。见儿子进门,就笑着递给他:“我就不信,她有人要,你就没人要。你看这个姑娘,虽说也是离婚,但没负担,一个三岁的儿子判给男方,你看看她的人,未必比那个不要脸的小女人长得差啊?”涂斐淡淡地看了一眼照片,还给母亲说:“谢谢领导关心,但我要找人自己会找,不要您乱点鸳鸯谱。”
       许天琴满腔热情,没想到被儿子泼了一瓢凉水,她也烦了:“你还想不想我多活几年哪,你一天打光棍,我就一天不得安神,你今天无论如何要给我颗定心丸,好让我安心过年。”涂斐说:“我最近早出晚归,就是在给您找那颗定心丸,只要找到她,我就领回来拜年,给您一个惊喜。”许天琴果然笑起来,问这个人是谁,涂斐只说:“老熟人,你认识的。”许天琴就自顾自猜,涂斐催着她快开饭,晚上还要上班。
       这天晚上,涂斐在歌舞厅演奏时,照例把手机关了。等演奏完打开手机,收到两条信息,第一条是林小梅发来的:“我明天飞澳洲,夫妻一场,能否来机场送我?”涂斐给她回了一条信息:“不是夫妻了,也没脸见你老公。”
       第二条信息是:“听说你找过我,请你别找我了。”涂斐立马打通了这个电话,说:“喂洪燕,你在哪里,躲我也用不着出国呀?”洪燕说:“谁躲你啊?谁出了国啊?我是在……”洪燕突然不说了,隔了片刻才问:“找我有什么事吗?”涂斐说有两个事想通报,一是我离婚了,二是我给你联系了一个老中医,专治疑难杂症的。洪燕说了两个字:“谢谢。”就挂断了电话。
       尾声
       洪燕奋斗了十年的事,最终泡汤了。她患卵巢肌瘤的事对谁也没说,连她母亲也没说。洪燕做了手术拿掉卵巢,出院,涂斐把她接到洞庭里13号养病。他没告诉许天琴洪燕得的什么病,只说他把那颗定心丸带回了,让许天琴发表意见。许天琴当然认识洪燕,她记得儿子高中毕业后的那些日子,洪燕总来约儿子。为此她曾问过儿子:这个姑娘是不是你谈的对象?事隔这么多年,许天琴自然感慨万分。她对洪燕说,姻缘的事是前世注定的,哪怕是孙悟空的金箍棒也打不散的。许天琴还愤愤不平地想到林小梅:“林小梅这女人心太歹毒,丢下亲生女儿和那个野男人跑到国外,又不准我们这边养,我们想看一眼还要先打电话申请,像申请困难补助,太气人了,我们飞飞太老实!”
       涂斐正好进门,听见母亲的后半截话,他后来对洪燕说:“别看我老娘文化不高,说话倒是一针见血,现在我也向你申请困难补助,希望你尽快批准。”洪燕冷笑道:“对不起,我跟你一样,也是困难户,谁补偿我啊?”许天琴帮着儿子劝洪燕;正话反说:“对,对,不能再将就他,要考验他,就像申请入党,要考验,什么时候考验合格了,再办手续。”涂斐眨眨眼睛看母亲,又看洪燕,说:“你们就慢慢考验吧,考验个三年五载的,我突然得暴病,或是遇到车祸,干脆红白喜事一起办吧。”许天琴打断儿子:“瞎说,又瞎说。”
       至于林小梅的事,涂斐怪洪燕为什么不早告诉他。洪燕冷笑道:“凭什么要我来告诉你?我要告诉了你,就太抬举你了,以为你是什么了不得的伟男人,非把你夺回来不可?”
       一切稳定后,涂斐考虑做点儿正经事。他经过半年的筹备,最终开了间音乐教室,在洞庭里对面的一条深巷里租了一间房,还在巷口贴了一张指示路标:
       涂斐萨克斯管音乐教室——前行20米
       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涂斐想利用开业的喜气顺带把婚事也一块办了,但天公不作美,梅雨季节天气说变就变,早上还晴空万里,下午就万里乌云了,紧跟着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瓢泼大雨下了两个多小时,很快把街道淹没了,许多娱乐界的朋友说好要来捧场喝喜酒的,可大雨将他们阻隔了。涂斐撑着一把雨伞在街头着急张望,看见马路上的水汽雾气氤氲。一辆汽车向这个方向疾驰过来。而这边的雨下得更大,街对面有一支队伍走过来,像雨中盛开的鲜花,那是洞庭街小学放学了。那辆汽车行驶过来时丝毫没减速,像醉酒的莽汉左右摇晃,由于车速太快,车轮两边喷射出好几尺高的水花,那支鲜花般的队伍被冲散了。孩子们躲水花,躲凶猛的汽车。而那辆汽车,听得出来在刹车,不知怎么却没刹住,就在这时,涂斐看见有两个学生滑倒在马路中央。他跑过去时就像溜冰,矫健地滑倒在地,与此同时伸出双臂,张开巨大的身体,把两个孩子遮掩起来。涂斐完成这一套动作仅仅几秒钟,他感觉自己就像被上帝狠狠地敲打了一下,打得他灵魂出窍。涂斐最后看见远在东边天空的霞光如美丽的彩虹,横扫过来拂走了乌云,雨停了,太阳出来了。涂斐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似乎辨析了季节和人生的关系,想起了那句古诗:东边日出西边雨。与此同时,他还听见很多声音潮水般涌入他的耳膜,最美丽的女高音无疑是洪燕的:“涂斐,涂斐呀,你不能死啊,我们还没结婚哪……”涂斐挣扎了一会儿,就像一颗被扭曲的五线谱音符,躺在马路中央,终于不再动弹。
       涂斐意外地死在自家门口,死在天气变幻莫测的梅雨季节。后来据事故调查分析,那辆肇事车当时想刹车,但司机突然发现刹车失灵,刹不住,跌跌撞撞开过来,结果涂斐用自己的身体帮它刹住了,避免了更坏的结局。涂斐的死变得令人叹息,洞庭里门前的洞庭街也因此变得热闹起来。被电视台的记者摄入镜头的场面非常壮观,几乎全市娱乐业的朋友们都来悼念涂斐,几百人的铜管乐队在洞庭街演奏,涂斐的巨幅照片被印成几百份,像民族英雄一样被人们高举。洞庭街小学为此停课半天,孩子们穿插在集合的队伍里,哇哇哭着。洞庭街很久没这么热闹了,因为出了个救人的英雄,洞庭街又回到昔日的荣耀里。电视台在报道这一盛况时,顺带介绍了当年共产党在洞庭街一带的活动,继而强调说,在这样一个具有优良革命传统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英雄,他的行为绝不是偶然的。
       不管怎么说,涂斐死了,有关他的一切,包括他的优点和缺点,都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是,涂斐走得太仓促,享年才3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