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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世奇情]上访
作者:胡雪梅

《今古传奇》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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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年的苦苦寻觅,24年的殷殷期盼,他们倾家荡产,历尽坎坷,只为了一个信念:找到失踪的儿子!然而,当儿子失而复得之际,他们却选择了悄然离开……
       一、幸遇贵人
       如果再没有儿子旋子的消息,妻子余春兰就要第七次越狱。作为丈夫的张富贵,已经走投无路了。
       张富贵侦察到县政府有个后门。后门外种植的一大片葡萄树正在开花,淡淡的花香似有似无。张富贵在葡萄园里躲了整整两个小时,穿制服、挂袖标的保安还没有走开。张富贵看看日头,早过了上班时间,他已经排不上第一名了。
       张富贵非常懊恼,县信访办接访已经进行了三天,今天是最后一天,前面两天,张富贵都排在第一名。但他上访的事儿根本无法解决。接访的人反复说,都已过了新千年,你的儿子也丢失24年了,但总是没有线索,我们现在立案也好,出警也好,还有什么用呢?
       可张富贵依然不屈不挠地赖在上访室里。刚来的时候,张富贵还是讲道理的,但仅仅持续了半个小时,他就跳起三尺高,对着工作人员破口大骂道:“你这个无德的家伙,你是不是人养大的啊?我儿子丢了24年了啊!政府不帮我找,公安不帮我找,我家破人亡了啊!”骂完,张富贵就地一滚,耍起赖来。
       连续闹上两次后,张富贵就被保安拦在了门外。张富贵原本打算回家去算了,可是妻子余春兰在监狱里把电话打到了房东老板娘那儿,口气十分强硬地对他说:“张富贵,找不到我儿子,我不怕把牢底坐穿!”
       张富贵听得出余春兰的意思,她要越狱,杀掉最后一个仇人张晓春。
       保安不让张富贵进去,但他看中了县政府的后门,他可以从葡萄园里爬进去。总之,就算天上下刀子,下石块,下火雷,张富贵也要钻到信访办去。他包里揣着一把小刀,迫不得已时,他要在信访办割腕自杀。
       保安还是没有走,张富贵急得不能再等了。他破开葡萄园的篱笆,从树丛里钻出来,保安见了,果断上前按住了他。张富贵狂喊道:“救命啊,救命啊!”保安仗着自己身强力壮,说要把张富贵揪到治安室去。张富贵故意用力地挣扎,心想,若保安真的把他揪到治安室,他就能第三次进入县政府了。
       两人争斗着,吵闹声很大,张富贵的包被扯落在了路中央。远处一辆乌黑的轿车沿着县政府的林阴小道开出来,张富贵看到对面驶来的小轿车,仓促间要抢回他的包,眼看着轿车冲过来,他来不及多想,向他的包扑了上去。
       “嘎”的一声,小轿车紧急刹住了。张富贵的一只手闪电般抢回了包,惊魂未定地将包抱在怀里。这时,车窗摇了下来,-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露出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保安被这一幕吓得脸色煞白,指着张富贵说:“他!”张富贵不能断定这个轿车上的年轻人是不是个说话算数的,但他坐的轿车绝对是县里最好的车之一。张富贵为了上访,到县政府门口来过上百次了。他认定坐好车的人一定是当大官的,于是,他一下子跪在轿车前。
       见此情景,年轻人赶紧下了车,温和地说:“老人家,您不要这样。有什么事,您告诉我!”张富贵看了一眼年轻人,只见他大眼睛,单眼皮,瘦长的脸,阳刚十足,是一个帅小伙。趁年轻人弯腰扶他的时候,张富贵还看见年轻人头顶发际处有两个旋儿。张富贵说:“我来找我儿子,父母官,你帮帮我吧!”
       年轻人把张富贵扶起来,一群人从远处跑过来,吵嚷着围上来,七嘴八舌道:“李副县长,没伤着您吧?”年轻人说:“没事!没事!”这群人仍是众星捧月般地嘘寒问暖。张富贵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刚才飞身抢包时,他被小轿车碰到了膝盖,此刻非常痛。他揉了几下腿,疼得直咧嘴。听人称年轻人是副县长,便顾不得疼痛,几下奔到年轻人面前,又一下子跪了下去,哀伤地说:“李副县长,我的恩人啊,你帮我找找儿子吧,我求你了!”张富贵猛然向地磕了一个头,只听“砰”的一声响,顿时额头流血。年轻人赶紧拉起张富贵,说:“老人家,别着急。今天是县长大接访,县长去市里开会了,我是副县长,由我代理。有什么事,您跟我说!”他的话音一落,张富贵两眼放光,忍痛再一次将双膝缓缓跪了下去,大叫一声道:“李副县长啊!我找不到儿子就要出人命啦!”
       年轻的李副县长再次扶起张富贵,一行人来到了信访室。
       今天是县长接访日,上访的人较平时多。见李副县长领着张富贵进来了,信访室的工作人员相互交换了一下目光。不一会儿,副县长被他们请到了里间,他们说:“李副县长,那个人叫张富贵,是个上访专业户,现在我们尊他为上访钉子户,昨天他又大吵大闹,在这里耍赖,被我们赶走了……”
       年轻的李副县长皱了一下眉头,说:“噢,原来经常来上访的人就是他啊!没关系,我来问问。”
       工作人员出来后,无可奈何地向张富贵介绍说:“老张,这位是我们的副县长李鸿,今天你不能吵闹,不能骂人!否则,叫保安把你抬出去扔了!”
       张富贵连连点头,使劲儿地看了一眼面前和蔼可亲的李副县长,只见他个子高高的,一头乌黑的头发,有点儿天然的微卷。如果自己的儿子长大成人,也该和李副县长差不多年纪了。张富贵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鸿。李鸿说:“老人家,有什么事,您就直说吧!”
       张富贵这才把目光从李鸿脸上收回来,慌乱地把肩上的包放下来,抓住包底往外倒,倒出了一大堆东西,都是上访材料。他从一堆乱七八糟的纸里,拣出一张过塑的纸递到李鸿面前说:“李副县长,求你帮我找找儿子吧,他叫张陌阳。24年前,他被人卖了,找不到了,他一定活着,他今年应该27岁了……”
       李鸿接过照片,仔细端详着。这是一张黑白照片,过了塑的复印纸,已磨出了毛边,但孩子的面孔仍清晰可见。照片上的小男孩大约两三岁,黑黑的眼睛,翘翘的嘴巴,眉宇间流露出顽皮的神情。李鸿对着照片浅笑一下,说:“孩子长得挺漂亮。”张富贵站起来,伸着脖子,看了看李鸿的头顶,说:“是啊,我儿子人见人爱呢,他后脑壳上长着两个旋儿,小名叫旋子。我刚才在外面看见,你头上也有两个旋儿呢。”
       工作人员撞了一下张富贵,怒目道:“你真是可怜又可嫌!不许在李副县长面前乱说。”
       张富贵自知说错了话,望着李副县长唯唯诺诺地直点头。李鸿笑着摸了摸后脑壳说:“对呀,我也有两个旋儿,我妈也给我起了个小名,叫窝窝,意思是把我窝在家里,别让人偷走了。”
       张富贵望着李鸿,泪光闪闪地说:“我对不起旋子,他让人偷走了。”说着,他低下头,流着泪向李副县长讲述了他上访的前前后后。
       原来,张富贵和余春兰是一对青梅竹马的夫妻。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高中毕业时,张富贵只考取了县师范学校,余春兰却考取了省城著名的医科大学。这对常人看来肯定会分手的恋人竟然闯过了世俗关:余春兰放弃了在省城大医院工作的机会,随张富贵来到这个县城,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家庭的幸福成为事业发展的推动器,没多久,张
       富贵成了中学的王牌数学老师;余春兰年纪轻轻的就成为医院里的外科“一把刀”。夫妻两人前途无量。
       婚后第二年,他们生下了爱情结晶——儿子张陌阳,也就是他们的旋子。一家人幸福美满,其乐融融。旋子满三岁时,夫妻俩请来亲戚朋友给孩子办了生日宴。那天,旋子太兴奋了,玩得浑身是汗,不料脱了衣服后却受了凉。当天晚上,旋子发起了高烧。不巧的是,余春兰因遇到一个紧急的手术,到医院加班去了,张富贵只好一个人把生病的旋子带到余春兰所在的医院看病。
       经过医生的问诊、开药后,张富贵把旋子放在急诊室门口的凳子上,叮嘱他不要乱跑,然后自己去药房取药。从旋子坐的地方到药房,仅仅相距二十多米。张富贵大约去了8分钟,等他回来时,旋子不见了。
       张富贵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余春兰做完手术后,接走了旋子。他找到余春兰的办公室,得知她还在做手术。张富贵的第二个反应是,旋子自己玩去了。因为旋子经常随妈妈出入医院,对医院的环境十分熟悉。可张富贵急急忙忙上上下下地找了个遍,都没看见旋子。医院里的人都认识旋子,可是都说没看见他。张富贵急了,奔出医院大门,只见车水马龙,不远处的316国道上,车来车往,他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张富贵一口气跑到路边的车站,发现车是招手就停的,如果有人拐走了旋子,这一刻,就算他赶来了,也追不上了。
       张富贵一路哭着跑回了医院,余春兰的手术还没有结束。张富贵发动医院里的一些人帮忙搜了个遍,厕所、花园、医院里的各种柜子与大仪器后面,甚至连太平间都搜过了,就是没找到旋子。
       丢了旋子,张富贵当即赶到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说孩子失踪不到24小时,不能立案,还说也许是孩子出去玩了,就算走丢了,也许会有好心人送回来。张富贵盼着民警的话是对的。等余春兰做完手术出来时,得知旋子失踪后,又累又急的她,当即晕倒在手术室外。
       在旋子失踪的第一个24小时,张富贵夫妇分头行动。张富贵骑着自行车,余春兰靠着两条腿,两人找遍了城区的大街小巷,从日出找到日落,从一条街找到另一个巷,都毫无收获。余春兰失望地回到家时,脚上的鞋早就跑掉了,赤着的脚底血肉模糊。
       第二个24小时到来了。张富贵又报了案,请求派出所立案侦查。派出所说,除非提供线索,指明方向,他们才能去找,否则他们无能为力。张富贵从派出所出来,放眼一望,大千世界,人海茫茫,他找不到方向。他哭着跑回来,余春兰又急得晕倒了。
       全医院的人,全中学的人,都出动了,几乎把整个县城翻了一遍,可是旋子像是从地球上消失了。地面上找不到了,人们怀疑旋子掉进了护城河,纷纷借来渔网到河里去捞。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余春兰,拔掉吊瓶,赶到护城河畔,死死地拉着渔网,不让好心的人们捞旋子,她不相信旋子掉进了护城河,大声叫道:“我的旋子活着,我的旋子活着!”
       很长时间,派出所一直在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只要有有关孩子的消息,都会立即告诉张富贵,但是没有可靠的消息。夫妻俩在城里贴满了寻人启事,电线杆上、商场门口、汽车上……都贴上了旋子的照片。那几个月,从县城到镇上再到乡里,寻找旋子的启事比“牛皮癣”还多,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有个叫张陌阳的小男孩失踪了。
       两个月之后,旋子毫无消息,派出所那边也没有一点儿线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派出所民警分析,孩子十有八九不在本城,可能被人卖到了异乡。张富贵和余春兰齐刷刷地跪在民警面前:“求求你们,给我们立案,去找旋子吧!”派出所拒绝了,因为没有线索,不能盲目出警去找。
       从这时起,张富贵夫妇就踏上了漫漫上访路,到县政府去上访,要求公安部门立案寻找旋子。但是他们的要求都没有结果。
       半年后,人们渐渐淡忘了旋子。张富贵夫妇拿出所有积蓄,开始到外地去寻找。哪怕是大海捞针,他们也要将他们的旋子捞回来。他们印刷了大量的寻人启事,沿着出县城的交通线路,一站站地张贴,先前攒下的几万元钱,全变成了贴在车站、旅店的寻人启事。但旋子真如掉进大海里的一根针,始终没有打捞出来。他们简直不敢想象,难道旋子真的已不在人世了?
       二、醉翁之意
       张富贵对李副县长讲述上访经过时,墙上的挂钟响了,打断了他的话,原来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信访办的一个大个子干部不耐烦地说:“李副县长,老张找孩子这事我们都清楚,他就是要叫公安局立案侦查。但这事我们与公安部门协商过了,公安局的说没有立案侦查的先例,也不可能立案侦查,如果他们知道了孩子的下落,公安部门可以帮他们解救回来。但是他们一直没有找到孩子的下落,何况孩子现在已经27岁了。”
       话音刚落,张富贵便破口大骂起来:“你妈的,你不是人,你们要是早帮我找,我的旋子早就找到了,要等到他27岁吗?”
       大个子干部冲上去:“张钉子,闭上你的臭嘴,你要不是来上访的,我打烂你的嘴!”
       张富贵毫不示弱,把脸凑上去:“你打呀!打呀!我张钉子现在只有半条命,找不到儿子,你们不打死老子,老子就吊死在你们县政府的大门口!”
       “张钉子,亏你还是个老师,你哪像个有文化的人?”一个女干部指责道。
       “老子没文化,老子就知道一点儿,没有旋子,再多的文化也白搭!有本事拿你的儿子去换点儿文化!”
       说完,张富贵冲上去就要与人拉扯起来。李鸿拦住了信访干部,严肃地说:“群众有难处求我们,我们能不能解决是另外一回事,但起码要维护干部的形象。”他转而对张富贵说:“老张,你不要生气,他们工作忙,压力大。我看这样吧,已经到了午饭时间,我请你吃饭吧,也没什么好吃的,就是到食堂吃个便饭。”
       张富贵找到个台阶下,眼睛一亮,副县长请他吃饭,这还是头一回,他用乞求的目光望着李副县长,讨好地说:“李副县长真是大好人,谢谢李副县长!”
       李鸿带着张富贵往食堂走去。
       食堂离信访办并不远,闻得到饭菜的香味。能到食堂坐下来吃一餐饭,张富贵很是兴奋。寻找旋子24年来,他已经忘了自己是谁,无赖、乞丐、盲流、杀人犯的家属,已成了他的代号,他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了。信访办的人叫他“张钉子”;他多年前曾就职的学校。为了照顾他,每月定时给他开几百元的生活费,叫他“张乞丐”;他到派出所要求立案找旋子,和一拨拨民警吵了24年,他们叫他“张扯皮”;过去的老街坊们叫他“张可怜”;甚至他曾经教过的学生,都不好意思再张口叫他一声老师,而是叫他“张那个”……今日有李副县长请他吃饭,他似乎又找到了做人的尊严。李副县长走得很快,张富贵一路小跑地跟在后面,欢天喜地的,像主人领着一只撒欢的小狗。
       食堂就餐的人很多,李副县长的客人自然引得很多人好奇。人们发现,李副县长的客人,竟是上访钉子户张富贵。这个难缠的主儿,24年来,在县政府门口打架骂阵是家常便饭,此时却老老实实地跟在李副县长身后,
       被李副县长收服了。人们不由得向李鸿投去敬佩的目光。
       张富贵进了食堂,左顾右看,很是得意。突然从餐桌下蹿出一条大黑狗,对着他龇牙咧嘴。张富贵吓得不敢动,黑狗“汪汪汪”庄严地吼了三声。李副县长拍拍黑狗的头,狗好像受到了安抚,低头啃骨头去了。食堂的人都哄笑了起来。
       李鸿把张富贵安排到靠窗边的桌旁坐好。叫服务员送来了饭菜。饭菜很简单,一个不锈钢的大铁盘里,装着一堆米饭,一堆菜。张富贵现在身无分文,哪怕是讨来的钱,也会换成寻人启事,换成车票,去找旋子。此时食堂里坐满了干部,许多人都认识他,也被他骂过,都看热闹似的看着他,饥饿的张富贵还是忍不住捧过铁盘,顾不得斯文,风卷残云般把盘子扫了个干干净净。
       张富贵的吃相引来更多目光,大家揶揄地笑。李鸿微笑着,叫来服务员,说:“给老张炒个青椒肉丝,多给点儿肉,再来一碗饭。记我的账!”
       张富贵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说:“李副县长,我……我吃饱了。”李鸿亲切而响亮地说:“吃吧,没关系,以后再到县里来,就到食堂来吃饭,我管你吃饱。”
       张富贵没有想到遇到这么好的官,心想这找旋子的事一定有了谱,就说:“李副县长,这里吃饭的干部差不多都被我骂过,真是对不起大家。”说着,张富贵站起来,对大家鞠了一个躬。众人一片哗然。
       李鸿微笑道:“以后有话多跟干部沟通,他们都是人民的公务员,会帮助你的。”
       李鸿用一餐饭就化解了张富贵与县政府多年的仇怨。张富贵说:“我非常感谢政府。李副县长,你可以叫公安局帮我找旋子吧?你是副县长,他们一定会听你的。旋子肯定在中国,只要他们出面和全国的派出所联系,旋子一定能找到。”
       李鸿说:“老张,吃完了饭,我们再说这个事。”
       青椒肉丝端了上来,香喷喷地冒着热气。李鸿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菜全倒进张富贵的盘子里,说:“多吃点!”
       张富贵推让,热情地用自己吃过的筷子夹了一半儿青椒肉丝给李副县长,感恩地说:“您吃,这么多,我吃不了。”
       李副县长说:“谢谢,夹一点儿就好了。”
       张富贵把菜夹给李副县长时,特意看了一眼周围的人。人们的目光闪闪烁烁地望着他,有不满,也有羡慕,总之,能够和李副县长共吃一盘菜,他感觉非常自豪。张富贵高高兴兴地低下头吃饭,李鸿也低着头吃饭。张富贵扒一口饭看一眼李鸿,李鸿低下头时,那两个旋儿就闯进了他的眼帘。看到旋儿,张富贵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旋子。张富贵的眼圈又红了。
       李鸿低头吃着饭,没觉察到张富贵在偷眼看他。张富贵情不自禁地问:“李副县长,您今年多大了?”
       李鸿抬了一下头,没来得及答话,旁边一个干部接上话,说:“李副县长才27岁!是市里最年轻的副县长呢!”
       张富贵眼窝一热,李副县长跟他的旋子一样大。他停下筷子,看着李鸿。李鸿听到干部的恭维话,抬起头笑了一下,张富贵觉得他的笑容是那么遥远而亲切。张富贵暗想,这李副县长的笑容真像妻子余春兰。然而,张富贵又狠狠地揪了自己一下:想旋子都想疯了,只要是和旋子年龄相仿的人,看谁都像自己的儿子。
       李鸿吃完了,放下了筷子。张富贵看了一下他的盘子,刚才夹给他的菜,他一点儿都没动,甚至连周围的米饭也受到了牵连,他宁愿吃几根白菜帮子,也不挑一点儿他的筷子夹过去的青椒肉丝:张富贵愣了几秒钟,心中隐隐作痛,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李副县长,怎么会是自己的儿子呢?
       李鸿的确不是张富贵的儿子,他是市委书记李天明的独生子。他之所以对上访钉子户张富贵那么好,是他灵机一动后的决定。
       李鸿的从政之路,是父亲为他开拓的。
       为了培养儿子的雄心壮志,从李鸿上高中起,当局长的李天明就花费了很多心思。他外出学习参观时,常带着儿子,说是让儿子参加社会实践。并且,李天明还暗地里到学校给老师送礼,让李鸿当班干部,想借此培养儿子当官的兴趣。就这样,李鸿当上了学生会主席,学校的各种活动都少不了他的身影。当官,让他感到快乐、充实。可是,就在李鸿以绝对高分考过了名牌大学的录取线后,他突然向父亲提出上医学院,当一名外科医生。听到他的请求,已当上了市长的父亲竟当着他的面哭了。父亲撕碎了他的志愿书,说:“你要是当个外科医生,爸爸妈妈就和你断绝关系!”
       父亲重填了李鸿的高考志愿。那晚,父亲问他:“窝窝,你为什么想当医生呢?”李鸿说:“当医生好像是我做过的一场梦,我总是在想,难道这真的是梦吗?还是天意?”
       为了儿子的这一句话,李天明夫妇几天几夜都没能安睡。李天明要彻底粉碎儿子当医生的梦想。他偷偷地给儿子走了不少后门,但李鸿一概不知。李鸿从某名牌大学毕业后,已是市委书记的父亲令他考公务员,李鸿不能违背,就凭着自己的实力,从乡镇的办事员一路考到了县政府。两年前又参加县里双推双考副县长职务,他闯过了激烈的笔试、面试、复试。在最后一轮复试中,电视台要全程直播复试过程。复试的头一天晚上,父亲和儿子在书房里长谈了一夜,从国际局势到中央大政方针,从县里的农业产业化政策到招商引资,从做人处事到农民工的工资,与其说是谈话,不如说是李天明给儿子恶补了一堂政治经济学课程。有了父亲补上的这门课,李鸿在激烈的竞争中胜出。之后,他不可抑制地爱上了刺激的官场竞争,也彻底放弃了做医生的梦想。在父亲的关照下,他一头扎进了官场。
       再过两个月,县里就要召开两会,换届选举新的县委县政府领导班子。李天明很早就叮嘱儿子,要抓住机会,竞选县长。李天明还为李鸿分析了当前局势,虽然他是市委书记的儿子,但此时父亲作为市委书记更是要讲廉洁,免得落下任人唯亲的话柄。可县长的位置只有一个,很多人都削尖了脑袋在四处活动。李鸿年轻,工作时间短,政绩不够突出,这是他的软肋;他学历高,工作踏实,这是他的优势。李天明授意儿子扬长避短,李鸿竞选县长胜出的关键不在政绩,而在亲民,只有亲民,才能为他赢得代表们的选票
       如今,李鸿把上访钉子户张富贵带到食堂吃饭,显然有他的政治目的。他想借机树立自己的亲民形象,为自己多捞几张赞成票。把张钉子带到食堂吃饭是他亲民举措的第一步。下一步,他准备帮助张钉子寻找亲生儿子。寻子认亲,是最能打动人心的,也是媒体最为关心的话题,假如运气好的话,他为一个普通老百姓找回失散24年的儿子,这将是一段佳话。如此恤民的人不当县长,还有谁有资格当这个县长呢?何况,他的头顶还有父亲李天明这个大靠山。就算找不到张钉子的亲生儿子,也能让媒体替他大大炒作一番。
       吃完饭,李鸿又把张富贵带回了信访办。张富贵还没坐下来,就急着向李副县长继续讲述他找孩子的故事。李鸿把他的材料认真地装进了一个档案袋里,很显然,他对张富贵24年的寻子路并不感兴趣。他打断张富贵的话说:“老张,你已经上访24年了,你的事政府很重视,你把所有的材料都留在这里,我转
       到公安局去,叫他们一定为你尽力寻找。具体的细节你可以告诉他们。你看,还有这么多人等着接访,大家都很心急。”
       张富贵见自己的话被无故打断,大脑有点儿乱了,以为自己听错了,追问了一句:“李副县长,您叫我留在这里等旋子吗?”
       李鸿微笑着,看了看外面排队等候接访的人,说:“我已经答复你了,并且我说到做到,说了帮你找就一定会帮你找。至于能不能找到,我不能肯定,但我一定尽力给你找,如果找不到,我们发动新闻媒体给你找,只要旋子活着,我相信就一定能找得到。”
       张富贵这次听清楚了,这承诺是从李副县长嘴里说出来的,一定重于泰山。张富贵“扑通”一声跪下了:“李副县长,24年了,你是第一个帮我找旋子的官啊!如果找到了我的旋子,我给你敲锣打鼓送锦旗!”
       李鸿起身扶起张富贵,很亲切地说:“老张,你看看,都下跪好几次了。你年纪大,我年轻,按年龄,你是我的长辈,我担当不起呀!”
       李副县长态度亲切,说话和气,张富贵满腹的话都涌上了心头,哽咽道:“李副县长,你听我说,我妻子余春兰还在坐牢,她杀过两次人,但杀的都是坏人,她判得很重,如果不找到旋子,她说还会越狱,还要杀人……”李鸿对余春兰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推托说:“老张,你回去吧,你的事我转给公安局后,我会督促他们帮你找。你妻子的事情,让监狱领导好好做做思想工作,她不在我们调解的范围内,我可能帮不了你。好吧,就这样!”
       张富贵眼巴巴地望着李副县长,可李副县长已和别的上访者谈话去了,眼角都没有再瞟过他。张富贵意犹未尽地退了出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正抬脚要走,李副县长突然叫住了他:“老张,我把我的手机号告诉你,你儿子的事可以直接找我。”
       张富贵好像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了脑袋,受宠若惊地回过头。李鸿撕下一张纸,写了一行数字,递给张富贵,郑重地说:“你一定要记着,再不能到县政府来闹事了。记住了没有?”张富贵连连点头。
       离开接访室,张富贵抬眼看天,阳光灿烂,春天已经到来了。他要立即赶到监狱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余春兰,不知余春兰会怎样高兴呢!
       三、锒铛入狱
       那年,张富贵和余春兰确信旋子已经被人卖到了外地,便把家里的东西卖得干干净净,拿着这些钱开始在外寻找旋子。钱花光了,腿跑短了,可他们的旋子还是杳无音讯。
       一天,余春兰听说有个铁路派出所解救了9个被贩卖的孩子,她当即千里迢迢赶去了。可是9个孩子中并没有她的旋子。
       那时,天上正飘着雪花,又冷又饿的余春兰坐在雪地里失望地哭泣。在这漫长寒冷的冬天,她的旋子将如何度过?她魂不守舍地走到河边,望着茫茫雪野,仿佛听见了旋子的呼喊:“妈妈!妈妈!”她觉得旋子就在河中心,她在飘洒的雪花中一步步向河中心走去。冰冷刺骨的河水向她袭过来,旋子的叫声越来越大,“妈妈!妈妈!”她确信这不是幻觉,继续往河中心走去,她要与旋子在另一个世界里相会……
       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原来是几个过路的好心人把她救了上来。铁路派出所的一个民警来看望她,给她讲了那9个孩子的解救经过:他们全是被一个丢失孩子的母亲找到的。这位英雄母亲为了找到孩子,化装成人贩子,通过这些人贩子,她找到了自己的孩子。
       听到这些,余春兰眼前突然一亮,找孩子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找到人贩子。
       余春兰赶紧回到家,把想法告诉了张富贵,两人当即行动。他们分析,孩子是在医院里丢失的,那就说明,有一个或者一群人贩子就在他们身边活动着,他们绝不会满足偷走一个孩子,他们一定还会有下一步行动。余春兰决定效仿那位英雄母亲,化装成人贩子,她要将真正的人贩子引出来。
       余春兰从公安局里打听到县城里案子的高发区,没事就在那一带逛荡。找了很久,她无法与人贩子取得联系。后来,余春兰想到了一个办法:在僻街处贴出了因家境困难想请人收养孩子的小广告。一时间,许多人打来电话,要求收养孩子。哪些人是好心人?哪些人是人贩子?余春兰无法作出判断。她求助于派出所,派出所说,你随时报警,我们随时提供帮助。
       余春兰先后见过十几个要求收养孩子的人,经过交谈,她认定这些人都是好心人。就在余春兰感到要绝望的时候,一个中等身材、留着短发的中年妇女找上门来。她衣着朴素,但看上去贼眉贼眼的。余春兰见到她的第一眼,直觉告诉她,这个妇女可能就是自己要寻找的人贩子。
       此人自称叫王玉环,说外地有个远房亲戚不能生育,希望能收养个孩子。余春兰听她的口音,判断她不是本地人,便约她明天来见孩子。
       第二天,余春兰抱着从亲戚家借来的一个小男孩,那孩子才两岁半,与余春兰很是陌生,一直哭哭啼啼,吵着要去找妈妈。王玉环来了,见到哭闹的孩子,问:“就是这个孩子吗?”余春兰慌乱地点头。王玉环想去抱那孩子,说:“来,妈妈抱抱!”那孩子哭得更厉害了,不肯近身。王玉环笑了一下,从带来的包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铁人”玩具,逗着孩子说:“让这个小哥哥带你去找妈妈,好吗?”孩子望着“铁人”。王玉环把“铁人”的手臂扭了扭,它就变成了一个大力士。孩子笑起来,伸手抓住了“铁人”,王玉环便一把抱住了孩子。
       余春兰见到这用玩具逗孩子的一幕,鲜血即刻冲到了头顶。这个王玉环一定是个人贩子!旋子一定也是这样被她骗走的!余春兰恨不得冲上去抓住她,揪出她的心肝,撕碎它,踩碎它,但是她忍住了,她必须克制自己,因为她还要通过这个王玉环找到旋子的下落。
       王玉环抱着毫无戒心的孩子,对余春兰说:“你别装了,这不是你的孩子。”
       余春兰说:“那……那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钱的事情好说,以后我们还能合作。不知你能把孩子卖到哪里?”
       “这个你别管。”王玉环说,“卖孩子也不是坏事,把人家不要的孩子卖个好人家,对孩子一辈子都好呢!”
       余春兰听到这话气得要喷血,但不能让对方看出来。她压着怒火冷静地说:“那好,我跟丈夫商量一下价钱,明天你来接孩子。”
       王玉环说:“太贵了就不好出手,做这个生意,心不要太贪。”
       余春兰表面上回答着“那是,那是”,内心却在暗暗发狠,找不到旋子,我叫你偿命!
       当天晚上,余春兰把孩子送还给了亲戚,然后就和张富贵商量怎样对付人贩子。张富贵提出把王玉环送交派出所,可余春兰反对,说:“如果王玉环不说出孩子的下落之前,抓住她就断了线索,旋子就更难找到了。”夫妻俩讨论了一晚上,最终决定在旋子没有下落之前,不能让警察抓走王玉环。余春兰要紧紧跟随王玉环,从她身上打开缺口。可是天一亮,王玉环就要来接孩子,余春兰却没有孩子卖给她,那么做卧底的事就根本无法实施。眼看着天色大亮,夫妇俩焦急万分,直到王玉环来敲门了,还是没想出对策。两人手忙脚乱,急成一团,即使现在报案
       也晚了。
       当王玉环背着“铁人”进到余春兰家里时,走投无路的余春兰飞身冲过去,一把反锁了大门。王玉环见到余春兰杀气腾腾的脸,面露惊惧。余春兰和张富贵一齐扑上来,像天降金钟般把王玉环罩住,再用两根尼龙绳将她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王玉环这才知道自己上当了,但又不明内情。
       起初,王玉环不承认她偷卖了旋子。余春兰拿出一把手术刀,说:“你不说出我儿子的下落,我杀了你!”
       王玉环连喊救命,余春兰赶紧用毛巾堵住她的嘴,说:“你讲实话,我留你一条命,否则,我挑断你的脚筋,你将来就是一条鳝鱼、泥鳅、蚯蚓、蛇,在地上爬一辈子!”
       王玉环看着寒光闪闪的手术刀,害怕了,承认一年前她从医院里偷走了一个生病的孩子。
       余春兰怒目圆睁,追问王玉环道:“说!我儿子呢?你偷走他时,他还发着高烧!你真是黑了良心!”
       王玉环吓得瑟瑟发抖,只得讲了偷走旋子的经过。
       原来,王玉环是个无业妇女,她开过中介公司,帮人介绍对象、租房,做的是正经生意,但是这些小生意很难挣到大钱。一次,她无意中帮一个私生女找到了一户收养人家,竟意外得到了一笔可观的佣金,她才知道做孩子的生意这么挣钱。急于脱贫的她由介绍孩子收养到干起了贩卖孩子的勾当。几年之后,她的胃口越来越大,从单纯的买卖孩子,到干脆自己偷孩子卖……
       一天,她从报纸上看到流感盛行,医院里人满为患,且大多数都是孩子,她当即意识到这是一个偷孩子的好机会。她在医院里瞅了好几天,都没有找到可以下手的孩子。这天晚上,她正准备收工回家时,突然看见张富贵带着旋子来看病。她躲在一边窥视了他们很久,终于,大意的张富贵撇下旋子独自去拿药了,王玉环立即上去,举着一个“铁人”对旋子说:“让这个小哥哥带你去找妈妈,好吗?”旋子就这样跟着那个无所不能的小哥哥走了……
       余春兰面色发白,毫无血色的双唇抖动着,问:“我的旋子呢?”
       王玉环吓坏了,惊恐地说:“我说,我说!”
       看到余春兰的异样神情,头脑清醒的张富贵赶紧冲上去抓住余春兰的双手:“春兰,把刀放下,你千万不要做傻事……”王玉环吓得大哭。张富贵抢下了余春兰的手术刀,余春兰勃然大怒道:“她拐走了我的旋子,我杀她一万次都不解恨!”而此时的王玉环早已吓得尿湿了裤子,说:“别杀我,我老老实实地说。我抱走的那个孩子,也就是旋子……以后……不知道他病得那么严重。当时,我手里没有钱。要是……我也不会抱他走。孩子抱回来后,脸烧得红通通的,我想送他上医院,可是你们都在找他,我不敢送他回去。”
       余春兰闻听此言,泣不成声:“你可以把他送到县城以外的医院!”
       王玉环说:“我想过,可是我没有钱,要是有钱,我也不会……偷孩子。”
       余春兰哽咽着:“你有吃的,有喝的,就是没钱给我的旋子看病。”说着,她扑上去,掐住王玉环的脖子,大喝一声:“我的旋子是死是活?”
       王玉环吓得面色惨白:“旋子,旋子,我卖了!”
       “你把我生病的旋子卖给谁了?”余春兰问。”
       王玉环说:“孩子卖给了我的……下家,她是正宗的人贩子,我们偷的孩子都交给她卖掉的。她叫刘英,经她卖掉的孩子不计其数,我们都叫她的外号‘冰糖葫芦’。你要找人拼命,就去找她,我没有害死旋子!我把旋子卖给她了!”
       余春兰倒吸一口凉气,看来旋子凶多吉少,问:“你卖我的旋子,拿了多少钱?”
       王玉环说:“没有拿到钱,先说好是三千块,可是孩子生着病,怕孩子……死掉,刘英,也就是‘冰糖葫芦’,说要卖掉孩子才能给钱。我就把孩子交给了她。”
       余春兰泪流成河,说:“你接着说。能找到我的旋子,我就放你一条活路。”
       王玉环没有退路,一五一十往下说:“过了半个月,我找到刘英,找她要钱,她说,她说……”王玉环看了一眼余春兰,不敢往下说。余春兰两眼一瞪,王玉环不敢隐瞒,说:“刘英说,孩子……孩子死了!”
       余春兰眼里火花乱飞,王玉环吓得缩成一团,蜷在地上筛糠,牙齿磕巴着说:“我想她是骗我的,说孩子死了,是想黑我的钱。其实……”
       绝望中的余春兰一听说孩子有生还的可能,便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咬着牙说:“不要说假话,我能找到刘英!”
       王玉环说:“刘英说,她带着孩子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去青城找买家,可是这个病孩子谁都不要,眼看着孩子病得越来越重,咳嗽、哮喘、身子烧得滚烫,几天不吃不喝,已经快死了。她也不想让孩子死掉,就把孩子送到青城第二中心医院,叫医生救救他,可是医生说不交钱,就不给孩子治病。那天,外面下着很大的雨。刘英眼看着孩子上气不接下气,她怕孩子死掉,于是就把孩子丢在医院的门口,一个人……走了。”
       余春兰一字一字地说:“你们把我的旋子丢了。那是什么时间?”
       王玉环说:“刘英说是深更半夜,她送的急诊。其实,害死孩子的不是我们,是那个见死不救的医生,孩子死了就人财两空,我们都不想让孩子死掉啊!你要报仇,就应该去找那个医生。”
       余春兰问:“那医生叫什么名字?”
       王玉环说:“我不知道。不过,刘英肯定知道,你要找到刘英,就能找到那个禽兽医生。”
       余春兰心如刀割,情不自禁地靠在墙上伤心地哭泣。
       张富贵听到旋子已死的消息,两腿发软,好像整个世界一瞬间坍塌了。他慢慢地移到余春兰的身边,抱住了她:“春兰,你要挺住啊!没有人亲眼看到旋子死去,那么,旋子可能还活着。我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不能放弃啊!”余春兰无语。她总是与人为善,一向以做个悬壶济世的医生为己任,没想到顷刻之间,她就有了三个仇人:偷走旋子的王玉环、扔掉旋子的刘英、见死不救的医生。虽然她还不知道那个医生的名字,但是她也要让他(她)替旋子偿命。
       余春兰对张富贵说:“你出去吧,我不想见到你,是你丢了我的旋子!你快点儿给我滚出去!我连杀你的心都有了!”
       张富贵见余春兰两眼喷火,杀气腾腾,便紧紧地将手术刀攥在手里。余春兰命令他:“把刀给我,我要杀了这个女人,给旋子报仇。”张富贵不给,余春兰再次夺刀。争抢中,余春兰大叫一声:“杀不了她,你就杀了我吧!”说罢,余春兰抓住张富贵的手,一下子将手术刀捅向自己。张富贵松开了手,连连后退,余春兰捂住腹部,踉跄几步,对张富贵说:“我……去找……旋子了。”说着,她一把拔出了手术刀,顿时鲜血喷溅。王玉环吓得大叫一声。余春兰手持手术刀,浑身流着鲜血,瑟瑟发抖,作为医生,她知道生命只剩一瞬,她将追随她的旋子而去,但她无怨无悔。余春兰看到蜷在地上哭泣的王玉环,说:“我不能让你这个人渣活在世上害人!”说完,她扑过去,一刀捅向了惊魂不定的王玉环。
       两个鲜血淋淋的人倒下了,张富贵冲出门去报了案,警察和医生都赶来了……
       经过几天几夜的抢救,余春兰捡回了一条命,而王玉环因为伤及大动脉,鲜血流尽而
       亡。
       半年后,余春兰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法院还附带判决了余春兰应赔偿王玉环,但余春兰因找孩子家中一贫如洗,拿不出一分钱赔偿。
       余春兰入狱后,被分配到四监号织布,也就是说,她从一个外科医生变成了织布女工。她所做的工作是麻纺的第一道工序,将泡好的宣麻拧晒出来。这是纺织麻纱中最苦的活儿。余春兰看过监狱改造条例,得知在最艰苦的岗位上干得好,干得多,就可以得到最多的改造分,而改造分是减刑的依据。她想快点儿出去找旋子,于是主动申请洗拧宣麻。
       第一次面对蓄满黑水的宣麻盆时,余春兰心里犹豫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这是一双娇嫩而白皙的手!一双救死扶伤的手!这双手夺走了偷走旋子的人贩子的性命,为她换来十五年牢狱!同样是这双手,将托起她的希望!出狱后,她还想再拿起手术刀,继续悬壶济世。但是一想到丢失的儿子,她两眼一闭就把手毫不迟疑地伸了进去。一天洗下来,当黑色的宣麻变成洁白的绳结时,她那双拿手术刀的手已经蜕掉了一层皮。她看着自己的手放声大哭,一生的梦想都因为旋子的丢失而破碎了。
       余春兰拼命地洗宣麻,一天比别人多洗十几斤,因此她得到的表扬最多。她每天望着头顶上的一小片蓝天,鼓励自己,一定要不怕苦,多干活,多挣表扬,她要快些出去找旋子,她相信旋子没有死!没过多久,她的手严重蜕皮,新鲜的肉芽都翻了出来。
       管教干部劝她说:“余春兰,你不能这样折磨自己,你将来出狱,还要重拿手术刀呢。”余春兰咬咬牙,摇摇头,说:“顾不了那些了,我要早点儿出去,找我的旋子。”
       为了能减刑,余春兰拼命工作,手上的皮蜕了一层又一层。管教干部要调她到监狱卫生室当卫生员,可她听说那里活轻,难有减刑机会,就拒绝了。她天天泡在宣麻里,那是她绝望的挣扎。
       半年后的一天,张富贵第一次到监狱来探望余春兰。在接见室里,当张富贵看到余春兰时,他的心都要碎了。不满三十岁的余春兰,骨瘦如柴,头上已有了很多白发,双手粗糙得如一张砂纸。张富贵一下子跪在余春兰面前:“对不起,春兰,是我不小心弄丢了旋子,都是我的错,害得你坐牢,害得旋子下落不明,我真是该死啊……”
       余春兰擦把泪水,拉起丈夫,说:“富贵,别给我下跪,把你的跪留着,留给那些能帮我们找着旋子的人……”
       四、再起杀心
       转眼间,二十多年过去了。
       这些年来,为了寻找旋子,余春兰在狱中一方面拼命地劳动,曾用自己的鲜血救过狱友,用自己的医术救过很多人,她争取减刑,想早点儿刑满出狱找旋子;另一方面因为总没有旋子的消息,她心急如焚,一有机会便想越狱出去找旋子,但每次都没能遂愿。她前后越狱六次,连续加刑,尽管她拼命劳动,表现良好,出狱日期还是变得越来越遥远。她的丈夫张富贵也在这些年的寻找里,由优秀的人民教师,变成了乞丐、流浪汉、无赖。他们没有了家,没有了工作,没有了团圆,这让余春兰心中的仇恨堆积如山,杀人的心亦越来越强烈。
       这期间,虽然余春兰越过几次狱,但她的勤奋、热情、精湛医术还是为管教干部所赏识,为了照顾她,挽救她,强行给她安排了较轻的活儿。先是安排她到菜园种菜,后又安排她做卫生员,甚至还为她购买了简单的手术器械。一次,余春兰为女犯体检时,突然从一张体检表上看到了刘英的名字。
       有一天,刘英来找余春兰,要求给她打一针流感疫苗,好让她出现应急反应,发高烧,以逃避繁重的劳动。当时,余春兰就觉得这个人不诚实,令人讨厌,但为了证实她就是卖掉旋子的刘英,余春兰假装爽快地答应了,并趁机询问她入狱的原因。没想到,刘英竟然大言不惭地告诉余春兰:“我是人贩子。”余春兰心头一惊,估计这个刘英八成就是那个“冰糖葫芦”,于是就故意问道:“你知道‘冰糖葫芦’吗?听人家说,‘冰糖葫芦’干这一行很厉害呢!”刘英嘿嘿一笑,自豪地说:“‘冰糖葫芦’,那就是我呀!”
       余春兰问话的同时正在给刘英打针,听说她就是“冰糖葫芦”,不觉手里一抖动,针头差点儿断在肉里了。余春兰抽出了针,使劲儿地看了一眼刘英,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刘英却不知,还恬不知耻地说:“我卖的人不算多,二十多个,大部分都是小孩子。其实啊,我冤着呢!那些孩子原本生在穷人家,我给他们找了好人家,就好像让他们重新投了胎,我做的都是好事,凭什么给我判刑十二年?”
       她毁了余春兰的一家,此刻却说得轻飘飘的,竟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人。余春兰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将刘英一针毙命,可是卫生室里没有可以致人于死地的药。
       仇人在二十多年后终于现身监狱,这让余春兰欣喜不已。从确定刘英的身份那天起,她就在秘密拟定杀人计划。
       刘英身材高大,用暴力手段弄死她,显然不可能。看着刘英活得好好的,吃得饱饱的,还参加监狱里组织的歌唱比赛,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也没能使她有丝毫悔过之意,余春兰难过得真想自杀。她不能让这个死不悔改的坏女人活着。这种念头每天敦促她寻找机会,争取快点儿动手。
       等了整整一年。那一年,余春兰从没有逃跑的念头,她想杀刘英,想得头发由花白变成了雪白,五十多岁的她看上去比七十岁的老婆婆还要苍老。
       终于,机会来了。
       监狱里筛查性病患者,为全体女犯进行妇科体检,余春兰要趁这个机会杀掉刘英。
       她借故向监狱申请买一把手术刀,她要在体检时,用这把刀悄悄切断刘英的大动脉。监狱里没有库存血浆,即使输血也必须依靠她来做,她不会救这个女人的,只需半小时,刘英便会流尽鲜血而死。
       可是,监狱里怕犯人出现意外,不同意余春兰购进手术刀。眼看这个计划又流产了。
       刘英每天快乐地活着,她的亲属们每个月都来看望她一次。她一边大嚼着亲人们带来的食品,一边向牢友们炫耀她贩卖人口的故事,好像她是个英雄。余春兰恨之入骨。
       眼看着体检时间就要到了,余春兰还没有想好杀掉刘英的办法。她急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终于轮到刘英体检了。不明内情的刘英热情地对余春兰说:“听说你的儿子被人偷走了,你不要着急,等我出狱了,我帮你找找看。我们人贩子大多都认识,说不定我能帮你找到。”
       余春兰不理会刘英,不动声色地为她做着妇科扩宫检查。
       刘英继续说:“余医生,你不要担心,买孩子的人家都不会太穷,穷人谁买得起呀,一个女孩好几千,两三岁的男孩子价码最高,一个几万块呢!放心,你儿子不会吃亏的。”
       余春兰只觉得头部涌上了鲜血,气得快爆炸了。她看着刘英腿部的大动脉,只需轻轻一划,刘英便会血流成河,可惜她没有锋利的刀。刘英继续说着她的“英雄事迹”,说她卖了一个姑娘到乡下给人做媳妇,那姑娘后来生活得很幸福,其家人为此还特意给她寄来了糖果,把她称为媒人……刘英的猖狂和不思悔改,让余春兰愤怒至极。余春兰决定,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杀了她。余春兰看见桌子下放着一个白色塑
       料袋,那是外劳犯给她的老鼠药,用来消灭卫生室的老鼠。余春兰想,若把这包老鼠药放进刘英的子宫,就可以杀死她了。
       当这个念头出现时,余春兰曾有过短暂的羞愧:我是个医生,正在行使医生的职责,医生绝不能这样做!她差点儿改变了主意,但是,在那一刻,她又想到了旋子,想到罪大恶极的刘英贩卖了那么多孩子,给多少家庭带来了痛苦……这个禽兽不如的人,只配这样去死!这不是损害医德,这是伸张正义!余春兰把老鼠药安放进了刘英的子宫。
       几个小时后,做完体检的刘英开始腹痛,大滴大滴的冷汗直往外冒。痛得实在没办法了,刘英又重新来到了卫生室。余春兰给她检查,发现血压正在猛降。余春兰为刘英挂了吊瓶,不动声色地继续为她降压。
       到了第二天,刘英越来越痛苦,乞求余春兰送她去外面的医院治疗。这时候,余春兰估计刘英撑不到医院就会死亡,见时机已到,便向刘英吐露了真情:她就是为被偷走的旋子来索命的。
       刘英做梦都没有想到,二十多年前的旧账还在,为了自己活命,她把责任推给了见死不救的医生张晓春。
       这时的余春兰,终于在历经二十多年的寻找后,从刘英的口中得知了一个确切的消息:旋子死了!
       为了寻找到下一个仇人,余春兰必须保住自己的命。她赶紧给狱警打了求救电话。狱警们把奄奄一息的刘英送到了外面的医院。但此时,医生们已是无力回天了。
       刘英不明不白地死了,她的家属要求做尸检。余春兰主动自首了,对狱警说:“给她留个全尸吧,她是我害死的,因为她是害死我儿子的凶手。”
       鉴于余春兰的主动坦白,她只被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她的刑满释放更加遥遥无期。但是,余春兰不断给自己打气: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只要有机会越狱出去,就要找张晓春报仇。
       没想到,半年后,丈夫张富贵在信访办遇到了贵人李副县长,他答应帮他们找旋子。
       张富贵自在信访办和李副县长分手后,心情激动得一刻也不能等,他希望马上见到余春兰。当他心急火燎地赶到监狱门外时,天已经黑了。
       张富贵敲开了管教值班室的门。见来人是张富贵,管教问:“怎么现在才来?早过了探监的时间。余春兰现在是重刑犯,还天天想着越狱,不能让你见。”
       张富贵顾不得那些,笑着说:“我不见她,我就来告诉她一声,叫她不要越狱,因为李副县长已经亲口答应帮我们找儿子了!”
       管教干部也笑了:“这是好事,那我马上就去告诉她。这对她的改造很有帮助。”
       张富贵看着管教干部朝监区走去的背影,心里好生期待,“李副县长帮助我们找儿子”的好消息,一定可以叫余春兰打消越狱杀人的念头。想着旋子终于有政府出面找了,他不由得傻傻地笑了。
       张富贵正要离去时,却见走来一个胖胖的女狱警,她正是余春兰的监区长。她叫住了张富贵:“老张,你来一下!”
       张富贵快步跑上前,说:“监区长,余春兰好吗?”
       监区长说:“听说李副县长要帮你们找孩子,这是我们监区的大事,高兴事。我破例让她出来,你们见一面,你要多说一些鼓励她的话。”
       张富贵跑进了接见室。不一会儿,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推门走了进来,径直坐到他对面。她就是五十多岁的余春兰。
       “是真的吗?”余春兰一开口便问,她的嗓音分外沙哑,浸透了沧桑。
       张富贵连连点头:“是真的,我上访时遇到了一个副县长,他叫李鸿,他亲口答应给我们找旋子。他把旋子的照片和资料都拿去了。”张富贵喜形于色:“你一定要沉住气,别逃跑,旋子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余春兰低下头,说:“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旋子……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刘英说,旋子被她扔在雨里时,是坐着的,她走了几步回头再看时,旋子已经睡在地上了……她确信,旋子死了!”
       张富贵说:“我总相信,一定会有好心人救了旋子,一定会的!”
       余春兰目露凶光,说:“富贵,你信,就去找旋子。我不管,只要有条件,我一定会越狱的,过去我越狱,是为了找刘英,现在我越狱是为了杀掉那个拒诊旋子的医生!”
       “你,还要杀人?那医生……”张富贵惊慌地问。
       “刘英死前告诉我,她看得清清楚楚,当时那医生胸前挂着一张牌子,上面有她的姓名——张晓春。她是个医生,是她把我病危的旋子推出了医院。她见死不救,凭什么当医生?凭什么活在世上?”余春兰怒火冲天。
       张富贵连忙劝阻她:“别说了,接见室里有摄像头。”
       余春兰抬起头,环视着四周,大声说:“我杀了王玉环,杀了刘英,我还要杀了张晓春。现在,我代表旋子判处张晓春死刑!只要给我机会,我不杀张晓春,誓不为人!”
       张富贵说:“李副县长答应帮我们找旋子了,他还给了我电话号码,他是真心想帮助我们,他一定能找到旋子。”
       余春兰说:“富贵,代我谢谢那个好心的李副县长,但是这不会改变我的决心,我要杀了张晓春。就算把牢底坐穿,为了我的旋子,也值!”
       张富贵无奈地摇摇头。夫妇俩就此黯然别过。
       五、道破天机
       张富贵回到了家。其实,他早已没有了家。这是一间租来的四面透风的小屋,唯一的家当就是垫在地上的一床破棉被。多年来,他在外寻找旋子,身无分文,已变成了一名流浪汉。
       稍作休息后,张富贵便直奔电话亭,给李鸿打电话。张富贵刚一张口,李鸿就听出了他的声音,说:“老张啊,你好啊!你的事我已经交给县公安局刑警大队的梁海涛队长了,他是我的同学,我托付他帮助你。我现在在开会,有事再联系,好吗?”
       张富贵没来得及说一句感谢的话,对方已经挂机了。但这没什么关系,张富贵已经听到了重大的消息:刑警大队的梁队长负责办理寻找旋子的事。
       县公安局也是张富贵常来的地方。起初是余春兰刺杀王玉环后,张富贵曾来这里哭泣求助。后来,余春兰入狱后,他又常来这里上访、闹事,公安局的人都知道他的处境,对他既同情又嫌恶。按照常规,张富贵上访这事,给他立案找人根本就不可能,但是李鸿想树立亲民形象,于是以私人关系找到了他的高中同学梁海涛。
       梁海涛与李鸿是最要好的朋友。当年梁海涛的父母双双下岗后,是李鸿叫父亲李天明为他们重新安排了工作,现在他们都有固定的收入,安度着晚年。当李鸿把为张富贵找孩子这事告诉梁海涛时,梁海涛当即明白了李鸿的用意。梁海涛说:“你放心,我一定鼎力相助。等孩子有消息了,我再通知新闻媒体,保证做得不露声色。”
       此时,张富贵坐到梁海涛面前,小心翼翼地说:“梁队长,谢谢你。”
       梁海涛说:“老张,李副县长托付我,让我帮你找儿子,只是这事都过去二十多年了,难度很大,你把你目前掌握的线索告诉我,我试试,看能不能找到。”
       张富贵便把余春兰打听来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梁海涛。又接着说:“我不信!如果旋子死了,也该有记录,我到青城查过,那个时间没有孩子死在街头的记录。难道街上死了一个孩子,是一件不值得记录的小事?那可
       是人命啊!”
       梁海涛说:“我去青城查一查,你不要急。只要肯定孩子去过青城,就可能找得到。”
       张富贵一走,梁海涛立即决定动身到青城。他开着警车去找李鸿,见面后说:“张钉子说孩子去过青城,我记得听你说过,你小时候也在青城住过吧?”
       李鸿说:“是呀,你带着张钉子去找找吧,青城美着呢!”
       梁海涛说:“我明天就去。你那边有没有朋友?老同学让我去看看,至少要找个熟人请我吃顿饭吧!”
       李鸿说:“哟,敲我的竹杠!说真的,我有个姨妈在青城,姨妈家有个漂亮的表妹,你去找她,看得中的话,表妹就归你了。”
       梁海涛说:“那就把你姨妈家的电话告诉我,我好去见表妹呀!”
       两人说笑间,李鸿把姨妈的姓名和地址写好了。梁海涛把那纸条扫了一眼,夹进笔记本里。李鸿特意叮嘱梁海涛,把张富贵带去找,因为让他亲身经历副县长帮他找孩子,届时亲民的效果会更好一些。
       第二天一早,梁海涛和张富贵登上了直奔青城的火车。
       根据张富贵提供的线索,两人找到青城市二中心医院。
       此时正是医院上班时间,人来人往。自从儿子失踪,余春兰找到人贩子王玉环起,这家医院的门诊部就成了最令张富贵揪心的地方。按照王玉环的描述,幼小的旋子就被人贩子刘英扔在这个石条修筑的石阶上。张富贵来过无数次,并且在这里下跪多日,请求知情者提供线索,但没有结果。
       张富贵指着医院门口对梁海涛说:“刘英死前亲口告诉余春兰,孩子是扔在这里的,当时是深夜,正下着大雨。”
       梁海涛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门诊部门口,见上面并无遮拦,如果当时正在下雨,孩子肯定会被雨淋着。孩子原已奄奄一息,若再遇上大雨,深更半夜,无人相救,必定凶多吉少。但是,如果有孩子死在医院门口,想必会掀起轩然大波,至少会引起群众广泛议论,怎么会没有关于孩子的传言呢?可见,孩子并没有死。
       随后,梁海涛走访了当地派出所,又找到了几任退休的老警察,他们都说自己在这一带工作二十多年,确实没有听说过医院门口死了孩子这事。如果有孩子死在医院门口,派出所肯定会过问。孩子再小,也是一条人命啊!再说又在闹市区,没有野兽出没。梁海涛又走访了环卫公司,询问多年前是否有人在医院门口捡到过孩子。环卫工人们说,丢孩子的事经常碰到,医院门口捡到过几个孩子,全送进了青城福利院。
       至此,梁海涛认定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孩子肯定活着,并有两个去向:第一,被路过的好心人收养;第二,被福利院收养。
       可是,张富贵马上否定了旋子被福利院收养的可能性,因为他已经去福利院找过多次,环卫局捡来的孩子都是有各种残疾的婴儿,没有送过两三岁的男孩子。梁海涛分析,旋子被路人收养的可能性非常大。可是,是谁捡走了旋子呢?
       梁海涛问张富贵:“你能肯定旋子是被扔在医院门口的吗?”
       张富贵说:“肯定。余春兰找到了贩卖旋子的刘英,也就是‘冰糖葫芦’,她亲口说了,她把孩子扔在这个门口。”
       梁海涛说:“旋子如果被路人捡走,他就还生活在青城,那么找到他的可能性非常大。我们登个电视广告吧!”
       张富贵说:“这个办法,我早用过多次了,没结果。”
       梁海涛说:“你是不是真能确定孩子是扔在这家医院门口?”
       张富贵说:“确信。因为孩子送到医院看病的时候,一个叫张晓春的医生因为人贩子没交钱而拒绝收治。我也来查过,当面质问过张晓春,也当面骂过她,确实有这么个医生,她后来调走了。”
       “张晓春?”梁海涛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儿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想起李鸿写给他的纸条,就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翻出纸条,李鸿写下的“张晓春”三个字赫然入目。
       难道拒诊的医生是李鸿的姨妈?
       梁海涛把心中的疑惑压了下来。张晓春是余春兰要杀死的第三个人,如果这个人正是李鸿的姨妈张晓春,找旋子这事得回去和李鸿商量再作决定。无论如何,他都得亲自核实一下,确定这个张晓春是谁。梁海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对张富贵说:“我去找找张晓春吧!”
       张富贵说:“我跟你一起去,我认识那个挨千刀的张晓春!”
       梁海涛听出张富贵的仇恨,如果这个张晓春正是李鸿的姨妈,依张富贵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顽强个性,肯定会对李鸿不利,还可能影响到李鸿的升迁,他不能让李鸿把好事做成了坏事,就说:“我一个人去,我以警察的身份出面,事情会好办多了。这个,你能理解吗?”
       张富贵没有多想,连声称是。
       有梁海涛出面,医院才把张晓春的去向说了出来:她现在是青城中医院的医生。为了证实张晓春的身份,当天晚上,梁海涛安顿好张富贵,买了点儿礼物,按响了张晓春家的门铃。一个和蔼可亲的女人开门迎接。她高贵典雅,一身书卷气,梁海涛难以将此张晓春与那个将病危的旋子推出医院的狠心医生当成一个人。梁海涛说明了自己是受李鸿之托前来探望她。张晓春激动地说:“想不到李鸿是个这么有孝心的孩子,十几年没见他了,他长成大人了吧?”
       梁海涛心里有点儿想法,既然是亲姨妈,为什么十几年没见过面?梁海涛说:“他现在是副县长了。”
       张晓春“哦”了一声,给梁海涛端来一杯西湖龙井。梁海涛在客厅坐定后,随便张望了一下,见墙上挂着全家福,一个漂亮的女孩倚靠着父母。这是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
       两人话了一番家常,梁海涛把自己的来意告诉了张晓春,说:“我今天来是想打听一个人,她也叫张晓春。二十多年前的雨夜,有个女人送来一个生病的孩子,当时孩子没有钱治疗,张晓春拒诊了,这个张晓春是二医院的医生,您认识她吗?”
       张晓春沉默片刻,叹息一声,说:“唉,又是这事。我就是那个张晓春。”
       梁海涛一愣,果然是李鸿的姨妈。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梁海涛问。
       张晓春解释说:“你也知道,医院又不是福利院,院里规定,我们收治没钱的病人,费用就得从我们工资里扣除。后来那个孩子的父亲每天来骂我,我就是为这事调离二医院的。”
       梁海涛说:“现在,情况有点儿不好。据说孩子死了,孩子的母亲为此事连杀两人,成了杀人魔王,她连您也不放过,扬言要……”他还没说完,张晓春急得站了起来,接下话头:“什么?有这么严重?那她现在的人呢?”
       “关在监狱里。”
       张晓春又坐下来,暗暗松了一口气,说:“你到这里来,就是来提醒我的吧?”
       张晓春是除了人贩子以外,最后一个见到旋子的人,她的证词对判定旋子的死活有着重要意义。梁海涛直言:“您因为拒诊而成为孩子的母亲余春兰要杀的第三个人。作为李鸿的好朋友,我要提醒您一下。您一定要小心,她曾经几次越狱,而且,她是个外科医生,杀人手段十分残忍。”
       张晓春刚刚松下的一口气又提紧了,沉吟了一下,问:“李鸿……他的父母都还好吧?”
       梁海涛说:“挺好的,他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张晓春说:“李鸿……也很爱他的父母吧?”
       梁海涛说:“当然。”说完,他无意中看了一眼张晓春,感觉到她的神态有点儿异样,似有难言之隐。梁海涛立刻意识到张晓春话里有话,哪有儿子不爱自己父母的呢?何况李鸿那么优秀,受到那么好的家庭教育,难道旋子失踪之事不仅与姨妈张晓春有关,还与李鸿的父母有关?或者与李鸿有关?凭着职业敏感,他觉得事情有点儿复杂,于是将计就计说:“姨妈,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一个很重要的事要告诉您。那个孩子的母亲越狱了。她可能正在赶往青城的路上,她是来……是来……报复您的。这个我刚才已经对您讲了。您可以寻求保护,当然,我是李鸿的好朋友,李鸿托付我来保护您。”
       张晓春没料到事情突然发生那么大的转变,语气有点儿慌乱,说:“什么?她越狱了?逃跑了?怎么会这样?”
       梁海涛觉察出张晓春的紧张与不安,确定旋子的失踪跟她一定有直接关系,就故意进一步吓唬她说:“余春兰是来杀您的。我会跟公安局联系,一定全力保护您的安全。”
       张晓春呆呆地坐着,欲言又止。梁海涛顺势说:“姨妈,孩子死了,她才要拼命,都是母亲,这是可以理解的。我母亲听说这事后也说,换成是她,也会杀人。”
       梁海涛注视着张晓春的表情,看得出她内心十分不安。梁海涛佯装不知,站起来说:“姨妈,我先回宾馆了,明天我就帮您联系公安局,您不要担心,她一时半会儿还赶不到。”
       梁海涛站起来,径直走到门口换鞋,拉开了大门。张晓春是过惯了安逸生活的医生,梁海涛不信她不怕。果然,梁海涛前脚刚迈出门,张晓春突然说:“她还要杀我?我真是冤枉!”
       梁海涛站住了,回头说:“她认为孩子的死是您造成的,现在她越狱了,我们也没有机会说服她。她是个杀人魔王。您一定要留心!不仅您要留心,您的家人都要注意安全!姨妈,我先走了,明天再来。”
       梁海涛一步跨出门去,张晓春却在他背后脱口道:“孩子没有死!”
       梁海涛又回过头,故意瞪大眼睛,惊异地看着她,等待下文。张晓春低声说:“其实,她不该杀我,我是孩子的救命恩人。”
       梁海涛心中一惊,结果果然如他设想的那样,旋子活着!梁海涛从张晓春的话里捕获了一个重要信息,旋子是张晓春推出去的,又是张晓春救回来的。也就是说,当刘英把旋子扔在雨里抽身而走之后,张晓春又把旋子捡了回来,她救了旋子的命。孩子活着的事实,张晓春一定知道,但是旋子的父亲张富贵多次来找孩子,她竟然背负着见死不救的名声,也没有把孩子的下落说出来。既然孩子活着,而且孩子的父亲已经找上门来,张晓春为什么没有把孩子交还出去呢?
       旋子显然是被张晓春故意隐藏了,隐藏旋子的原因是什么?如今旋子又在哪里?
       梁海涛想到了李鸿的嘱托,要千方百计地找到孩子,这是他竞选县长的一个重要筹码。于是,梁海涛折回来,重新坐下,问:“您把孩子捡回来了,是吗?然后,孩子的父亲来要孩子,您没有还给他?”
       张晓春嗫嚅道:“是的。”
       梁海涛心里一阵暗喜,旋子有下落了。他看了一眼墙上的全家福,说:“孩子显然不在您家。”
       张晓春说:“是的。”
       梁海涛等着下文。张晓春说:“孩子……我送人了。我也是迫不得已的,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另一个家庭就要家破人亡,这孩子是我拿去……救人了。”
       梁海涛一脸惊愕:救人?
       六、绝处逢生
       那天,正值深夜,天上下着大雨,医院里静悄悄的,张晓春正在当班。
       一个身材高大的妇女抱着一个小男孩闯进了急诊室。她把小男孩往桌上一放,说:“医生,快救救孩子吧!”
       张晓春连忙给孩子检查身体,孩子当时衣服透湿,发着高烧,危在旦夕。张晓春说:“孩子病得这么重,怎么才送医院?还穿着湿衣服!哪有这样照顾孩子的?”
       妇女说:“我没有钱。”
       张晓春看一眼妇女,见她穿着一身名牌,衣服却是干的,可见她只顾着自己,却淋湿了孩子。她的手指上还戴着硕大的戒指,光芒闪闪,根本不是穷人。再看她的脸,涂着厚厚的脂粉,跟她的年龄不符,明显不像个良家妇女。张晓春说:“马上入院,孩子快没命了!”
       妇女说:“我没钱。孩子放这儿,你想救就救,不救就让他死!我也没办法!”
       张晓春很生气,说:“哪见过像你这样当母亲的?你是孩子的母亲吗?不交钱我就不收孩子!”
       妇女不搭话,把孩子抱走了。
       雨声越来越大。张晓春生了一会儿气,就趴在桌子上打瞌睡。迷迷糊糊中,她隐隐约约听到风雨里传来咳嗽声,又好像是孩子的哭声。该不会是那女人把孩子扔了吧?她赶忙起身到大门口一看,真的是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张晓春赶紧把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孩子抱回来,进行了紧急处理。
       这个孩子就是旋子。
       旋子又冷又饿,身子滚烫。张晓春赶紧给他喂了一点儿开水,脱下他的湿衣服,给他挂了吊瓶,再把赤身裸体的旋子暖在自己怀里。旋子渐渐缓过神来。张晓春问他:“宝贝儿,你几岁了?”旋子使劲儿地睁开眼睛,艰难地伸出了三根小指头。
       张晓春把旋子的小手握在手心,真是又漂亮又可爱的孩子。这么好的孩子竟被人活生生地扔了。她推断那女人绝对不是孩子的亲生母亲。哪里有这么狠心的母亲,会把孩子扔在风雨里一去不复返呢?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孩子,张晓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打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决定了旋子的命运。
       张晓春的电话打给了她的同胞姐姐张晓丽。张晓丽一家正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她三岁的儿子因患急性白血病刚刚去世,张晓丽悲伤至极,几次欲自杀,丈夫也整日以泪洗面。张晓丽的夫家三代单传,孩子是全家人的命根子。
       此时,张晓春在电话里说:“姐姐,我捡了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跟你的儿子一样大,漂亮可爱。现在医院里没人知道我捡到了孩子,你们愿意把他带回去吗?”
       张晓丽听说是和自己儿子一样大的孩子,仿佛儿子又复活了。她好像绝望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放下电话,她二话没说,拉起身边的丈夫。两人租了一辆车,在潇潇雨夜里把孩子接走了。为了不让人知道孩子是捡来的,夫妇俩连夜把孩子送进了另一家医院接受治疗。
       孩子患有重度肺炎,加上人贩子没有给他应有的照顾,没有洗澡换衣,屁股都捂烂了,发生了重度感染。孩子在病床上躺了几天几夜都没有睁眼,吊瓶一瓶接着一瓶,昏迷中的孩子偶尔醒来,就会喃喃地叫“妈妈”。张晓丽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抱着自己的儿子,忍不住亲吻他可爱的小脸。
       在抢救孩子的几天几夜里,张晓丽和丈夫从没有脱过衣服上床睡觉。他们趴在孩子的床边,听从孩子的召唤。只要孩子有一点儿响动,两人便如临大敌,他们怕再一次面对生离死别。在孩子抢救期间,这对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夫妻再一次投入到迎接新生命的热情之中,孩子是他们的救命丹,这孩子就好比他们复活的儿子。
       在夫妻俩的精心照顾下,旋子终于醒了。
       旋子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便是:“妈妈,我要尿尿!”
       旋子睁着一双纯净的眼睛,似乎已经忘了自己刚刚经历的一切。从死亡线上归来的旋子茫然四顾,他找不到妈妈那张熟悉的脸。张晓丽把旋子抱起来,说:“来,妈妈端尿尿!”
       张晓丽端着旋子尿尿。旋子可能想起了妈妈,他感觉这个妈妈跟记忆里的妈妈不一样,几次回头奇怪地看着张晓丽的脸。张晓丽温和地说:“我是你妈妈呀,你怎么不认识妈妈了呢?”
       旋子病好后,回到了张晓丽的家,成为张晓丽家的命根子。没多久,旋子就忘了亲生母亲的模样,和张晓丽十分亲热,睡在一个被窝里。原本愁云密布的家里,处处回荡着旋子的笑声,重回阳光灿烂。
       张晓丽面对着聪明可爱的旋子,时常猜想孩子的来历。她听旋子的口音,知道他家离这儿一定很远。丈夫叫她不要乱想,说这孩子是上天遗落的一颗明珠,落进了他们的家。现在他们要做的事就是把这孩子藏好,不让任何人夺了去。
       张晓丽对旋子的身世十分好奇。她经常试着给他买东西,看他喜欢什么,看他会拿些什么,她想以此推测出孩子家里是什么经济条件。旋子入睡后,张晓丽曾长时间地盯着旋子的脸,左看右看,她想知道旋子的亲生父母长什么样子,孩子今后又会长成什么样子。有一次,张晓丽带旋子去打预防针,旋子小鸟似的跑进医院,在医院里跑来跑去,好像很熟悉的样子。打针时,他看见医生放在桌上的体温表,就拿起来对着光一看,说:“妈妈,水银过线了,病人发烧了!”
       张晓丽惊奇地问:“宝贝儿,你认识这个吗?”
       旋子稚气地说:“这是体温表,量体温的。妈妈,你忘了,摄氏37度以上就是发烧了,要打针哦!”
       张晓丽推断,旋子的亲生母亲或父亲一定是个医生,而且常常把他带到医院去,所以他平常玩的游戏都与医院有关。如旋子喜欢给人看病,还奶声奶气地问:“哪里不舒服啊?”他喜欢给人“打针”,用小手指扎着张晓丽的手臂,说:“不许哭哦!老虎会来吃你的呀!”更让人惊奇的是,旋子会拿一张小纸片,说:“我给你做手术,割阑尾。”
       张晓丽把这一切告诉了丈夫,丈夫说:“要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忘记。”
       一年后,张富贵找到了医院。也就在这时,余春兰因故意伤害王玉环致死入狱了。张富贵得到的消息仅限于旋子被人贩子刘英扔在医院门口,但刘英下落不明,也不知道张晓春这个名字。张富贵多次到青城找过旋子,还在医院门口下跪多日,请求知情人提供线索。而在这所医院工作的张晓春为了姐姐一家人的幸福,却一直守口如瓶。
       张富贵查找旋子的消息,在青城的电视、报纸上都有报道。张富贵下跪寻找知情者更是闹得满城风雨,张晓丽一家惶恐不安。他们把旋子送到乡下奶奶家藏起来,孩子每走一步都有专人跟随,24个小时全程陪护,真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
       旋子没有下落,张富贵仍然不依不饶地查找,打电视广告,贴寻人启事。张晓丽只得把旋子继续藏着。可是,旋子一天天长大了,要上幼儿园,要读书,不能藏一辈子。张晓丽夫妇迫不得已带着旋子调到了另一座城市。调动后,张晓丽就借故改了名字。为了保守儿子的秘密,她后来干脆跟亲生妹妹也断了联系。
       梁海涛问:“张晓丽改叫什么名字了?”
       张晓春没有回答梁海涛的问话,只是说:“你跟李鸿是好朋友,你知道他曾在青城住过吗?你一定见过他的父母,据说他的父亲现在是市委书记,你没发现李鸿……”她犹豫了。梁海涛以侦查员的敏锐感觉到,这事不仅与李鸿的父母有关,还与李鸿有关。于是,他假装知道一点儿真相,引诱她说:“李鸿说过,说了一点儿,说的……不多。”
       张晓春叹口气,说:“余春兰都要杀上门来了,何况李鸿也说过这事,那我也就不隐瞒了。这件事……跟……跟李鸿有关系。你没觉得,李鸿长得一点儿不像他父亲,也不像他母亲吗?”
       梁海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李鸿就是旋子?他冷静地压抑住了自己的冲动,继续不动声色地引诱张晓春说出真相。他以知情者的口吻套话说:“是不像,李鸿对我说过,父母可能……不是亲生的。”
       张晓春听到这话,心里又松了一口气,神色也坦然了许多,说:“既然李鸿告诉过你,我也可以吐真言了。没料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事情不仅没结束,反而发展得更可怕,已威胁到我的生命。我曾发过誓,永远不对任何人讲出实情,可现在,她威胁到我全家人的性命,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张晓丽改名叫赵素玲,她就是……李鸿的妈妈。李鸿的父亲,也就是养父,叫李天明。”
       张晓春一字一句地吐出来,听得梁海涛大脑里轰的一响:原来一直高高在上,处境优越、前途无量,正为县长职位打拼的李鸿就是旋子,就是张富贵的亲生儿子!梁海涛想打个电话把这些情况告诉李鸿,但觉得事态严重,便决定还是回去当面告诉他真相。
       梁海涛对张晓春说:“姨妈,您用什么证明李鸿就是旋子呢?”
       “你等一下,”张晓春站起来,从房里拿出一张照片,“这是那孩子刚捡来时拍的照片。我姐姐特意给我留了一张作纪念。余春兰一定不认识现在的李鸿,但她肯定认识那时的儿子。”
       梁海涛把照片接过来。照片上写着青城摄影,还有相机显示的拍摄时间,的确是在旋子失踪之后。孩子的长相果然跟张富贵提供的照片一模一样。梁海涛把照片收好,说:“姨妈,我和李鸿是最好的朋友,亲如手足。他马上要竞选县长,希望他的前途不要受这件事的影响。在李鸿作出认亲决定之前,请您无论如何代李鸿保守秘密。”
       张晓春问:“那余春兰怎么办?”
       梁海涛看了看手机说:“我刚才接到短消息,她已经被监狱抓捕了。”
       张晓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好,我一定保密。”
       七、心如刀割
       梁海涛回到家,李鸿热情地为他接风。屋外,阳光明媚;屋内,兴致勃勃。
       “海涛,有线索吗?”李鸿关心地问,“信访办那帮人真会拍马屁,给张富贵找儿子这事,他们已报给媒体了,昨天报社的记者还专程来问我这事进展如何呢!”
       梁海涛轻声说:“旋子已经找到了,只是太出乎意料。”
       “是吗?”李鸿很是惊喜,“有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吗?”
       梁海涛点点头:“说实话,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你也会流泪的。”
       “那太好了,宣传就要这个效果。你看要不要把记者叫来一起听听,免得日后他们采访,你又得重新讲述一遍。”
       梁海涛说:“不用,这事恐怕只能你知我知,因为这事与你有关。”
       “什么?”李鸿一头雾水。梁海涛拿出张晓春给他的旋子的照片。李鸿看着照片说:“这照片上的孩子我认识,他就是张富贵要找的儿子。”
       梁海涛说:“这照片是你姨妈张晓春交给我的,她证实,这个小男孩就是……你!”
       “我吗?别开玩笑了!”李鸿满脸疑惑。
       梁海涛一五一十地把调查得来的情况全盘托出。
       李鸿还是不敢相信,小声问:“你确定我就是旋子?”
       梁海涛肯定地回答:“是的,毫无疑问,你
       就是旋子。”
       李鸿用手撑着头,眼睛望着窗外。屋外,鸟语花香;屋内,沉寂无声。
       过了很久,李鸿开口了:“海涛,我们情同手足,这事你得为我保密。”
       梁海涛说:“这几天,我跟你的亲生父亲住在一个房间里,他睡觉时都看着你的照片,而我知道了真相,却因为你的原因,不能告诉他。我的良心深受煎熬和打击。”
       李鸿说:“我知道你是骂我无情无义,可事已至此,无法改变。我是一个政客,首先要弄清楚,什么是当务之急。我现在要竞选县长,这是我的政治生命,是我的前途,是大事,认亲的事情,得缓一缓。能不能认,什么时候认,我要再考虑考虑。海涛,你能理解吗?”
       梁海涛说:“如果我是你,也会很难办的。”
       李鸿说:“是啊,身不由己。自己的名声和地位,还有父亲的名声和地位,我都要顾及,我不是一个人活着,我不是一个孤儿。我有事业,有双亲,何况我的事业离不开现在的父母,而我亲生的父母,可能毁掉我的事业。在官场,没有社会关系,没有人帮你说话,根本就没有前途。”
       梁海涛叹了一口气:“是啊,你还是面对现实为好!”
       这个夜晚,李鸿心情复杂,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张富贵千辛万苦寻找的旋子,竟然就是他自己。
       他记得小时候生活在青城,对青城的记忆仅限于那里有个爱他的姨妈,还有个爱生气的表妹。那时候,母亲常带他到姨妈家玩,有时候父母都出差了,他就住在姨妈家。读小学时,父亲调出了青城,姨妈常带着表妹坐长途汽车到他家里小住几天。只是李鸿再也没有机会回过青城。过了几年,父亲再次调动工作,李鸿跟随父母来到了现在这座城市。从这以后,他们家就与姨妈断绝了一切联系,母亲甚至把自己的名字也改了。母亲对他说,姨妈跟她吵了架,她们要断绝一切关系,永远不再来往。
       那时候,李鸿一直想不通母亲怎么会和姨妈结下了深仇大恨,现在他恍然大悟了。原来,是因为亲生父亲张富贵四处寻找,母亲为了隐匿他,才出此下策,割断了手足之情。
       李鸿回忆他随父亲到市里生活的岁月。父亲想着摆脱张富贵,带着他两次调动,两次搬家,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千里迢迢,却万万没有想到竟带着儿子回到了他真正的家乡。
       李鸿还记得读初中时,学校里曾经组织过一次春游,到过他真正的家乡——他现在工作的县城。那时,母亲买了大包的食品,塞给他大把的零花钱,还在他的口袋里缝上家庭住址和联系电话。他们永远都怕他走丢了……
       想到这里,李鸿泪如泉涌,养育之恩大于天,他怎么能擅自认下亲生父母呢?
       第二天,李鸿早早地去县政府上班,为了竞选,他要好好表现。刚进政府大院,便一头撞到一个人。大脑昏昏沉沉的李鸿连说“对不起”,抬头一看,愣住了,来人竟是张富贵。
       “李副县长,我回来了。旋子还是没找到。你看看,我该怎么办?”张富贵穿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衣服,眼窝里堆着眼屎,肩挎一个没拉链的破皮包,俨然一个叫花子。李鸿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眼神十分复杂。张富贵说:“李副县长,我昨天没地方睡了,房东说我没交房租,把我赶出来了。我连洗脸的地方都没有,你看看,我不上访,还能怎么办?”
       李鸿站着没动,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这是给予他生命的人,为了找他而身败名裂。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父亲与儿子,副县长与乞丐,这关系令他万分尴尬。他压抑着心中复杂的感情,说:“这事你先找信访办,我一会儿给他们打个电话,叫他们先给你解决吃住问题。”李鸿原想说得温柔一点儿,可说出来的话仍是强硬的,最后他又加了一句:“你看先这样安排好不好?”
       张富贵说:“李副县长,我不要吃的喝的,我要你帮我找旋子,你答应过的,你说到就要做到!”
       李鸿说:“公安局已经出面找过了,孩子现在……找不到,我也很着急。”
       听说孩子找不到,张富贵发了横,说:“找不到旋子,我就吊死在县政府!”
       张富贵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像要吵架。保安冲上来,抓住了他:“张钉子,李副县长帮你找过了,没找到也不是他的错……”边说边要把张富贵拖出政府大院。张富贵大声叫嚷着:“李副县长,你是个骗子!李骗子……”
       人群围过来,李鸿仍站在原地没动。他脸色铁青,嘴唇颤抖,保安以为他生气了,冲上前来推搡张富贵。身强力壮的保安一下子将张富贵推倒在地,张富贵一个趔趄摔在台阶上,包里的东西散成一片。一阵风吹过,旋子的照片四处散开,那个小男孩的灿烂笑容便飘落在地。李鸿看着这些吹落的照片,心中隐隐作痛,这就是我啊!
       见旋子的照片散落了,张富贵立即放弃了争斗,去捡照片。一张照片落在李鸿脚边,他弯腰拾起来,说:“你还没吃早饭吧!我请你。”
       张富贵抬头看了一眼李鸿,生气地说:“就算你请我吃饭,我还是要上吊!”
       李鸿耐心地劝说:“有什么事,吃了饭再说。走吧,我请你!好吗?”
       李鸿几乎是在乞求了,可张富贵根本不买账。李鸿拉住张富贵的胳膊,他的胳膊肘儿摔出了血,鲜红一片。李鸿见到父亲受伤,心中一阵刺痛。张富贵欲挣脱,李鸿却紧紧地拉着他不放手,说:“你怎么这么倔强呢?我叫你去你就得去。”张富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李鸿赶紧说:“因为……因为我是副县长。”
       见李鸿如此诚恳,张富贵只好把照片收好,跟着他去了。
       李鸿带着张富贵向食堂走去,他能感受到身后向他投来的各种目光。李鸿知道,人们已将张富贵等同于无赖,为了自己的前途,这样的父亲他不能相认。可是,他知道亲生父亲饿着肚子来上访,心中又十分难受。上次请张富贵吃饭,是为了树立亲民形象,今天请张富贵吃饭,是为了让不知内情的亲生父亲吃一顿饱饭。因为,这一刻,李鸿已下定决心,他不认亲。
       张富贵第二次走进了县政府食堂。许多人问候李鸿,见到他身后的张钉子,便露出鄙夷的目光。食堂养的大黑狗见到衣衫褴褛的张富贵,又跑了出来,冲着张富贵发威。它刚一张嘴汪汪叫,李鸿便狠狠地一脚踹过去,狗惊叫着跑了。
       李鸿给张富贵买了一碗牛肉面、两个肉饼,亲手端到张富贵面前。张富贵正在东张西望看别人都吃些啥,见到面前的牛肉面,不好意思了,说:“李副县长,我只吃两个大馒头就好了。这个太贵,你吃吧!”
       李鸿把碗推到他面前,亲切地说:“吃吧!不贵!一点儿也不贵!”张富贵哪里听得出这弦外之音,相比他给予李鸿的生命,李鸿却只能用一碗面来报答,哪里算贵?!
       张富贵面对着牛肉面迟迟不动筷子,李鸿催说:“吃吧,我说过了,只要你来上访,我管饭。”
       张富贵轻轻地把面碗推给李鸿,说:“这一碗面好几块钱呢,吃了它,我就对不起旋子。这几块钱可以印好几张寻人启事呢!没准我的旋子已长大成人,也正在找我们呢!”
       听到这些话,李鸿感觉热泪忽地涌上心头,他狠狠地压了下去,说:“你不吃就是看不起我!”
       张富贵这才接过面碗,把筷子伸了进去。
       他将脸靠近面碗,深深地吸了一日气,一根根地挑起面条,放在嘴里细细地嚼。他一定是许久都没有吃过肉了,他在品味,舍不得让这美味一下子就散去。李鸿面前也摆着一碗面,他没动筷子,一眼不眨地看着亲生父亲吃面。他在寻找父亲身上那根与自己血脉相连的血链。张富贵发现李鸿在看他,问:“李副县长,你怎么不吃呢?”李鸿连忙吃了几根面条,可是心头涌堵着泪水,实在再无法下咽。
       张富贵低着头认真地吃面,连一口汤都没有剩下。见李鸿碗里的面基本没有动,张富贵说:“李副县长,你没吃呢!”李鸿说:“我早吃过了。我这是在陪你吃。你吃好了吗?吃好了我们就走吧。”张富贵见李鸿站起来准备要走的样子,连忙拉过他的面碗,说:“好好一碗牛肉面,倒掉多可惜,我还是把它吃了吧。”李鸿一下子按住了碗,急着说:“不行,绝对不行!”接着又叫道:“服务员,再上一碗牛肉面!”张富贵却坚持要吃李鸿剩下的面,说:“没关系的,李副县长,我找旋子那么多年,跟叫花子一样,什么都吃过,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丢掉呢?”
       两人争执了几个回合,李鸿把面碗掀翻了,面汤横流。服务员又端来一碗牛肉面。张富贵说:“李副县长,你……你对我……太好了。你是不是怕我上吊了对你影响不好?其实,你不要担心,找不到旋子,我不会上吊的,我一定要活着找到他!”
       李鸿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觉得胸口堵得无法呼吸。他说:“我有事,先回办公室,你一会儿到信访办,我去那里找你。”说完,他大步离去。
       李鸿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办公室。还没到上班时间,整栋办公楼静悄悄的,他迫不及待地冲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水哗哗地流着,他趴在水池边放声大哭,哭声和水声交合着流进了下水道。
       哭了一场,李鸿意识到要上班了,他不能让人知道他哭过,更不能让人知道他为什么哭。他擦干眼泪,就着冷水洗把脸,坐下来,等心情平静了,才走出办公室,向信访办走来。一路上,李鸿下定了决心,先给张富贵找一个住所,替他交房租,给他生活费,这一切都从自己的工资里开支,若是有人问起,就当他做了好事。副县长不帮助困难群众,还配当副县长吗?
       到了信访办,李鸿二话不说,吩咐张富贵:“我现在就用车把你送回去,先解决吃住的问题。”
       张富贵将信将疑地看着李鸿。过了一会儿,那辆曾经差点儿撞上张富贵的黑色轿车开了过来,李鸿为张富贵打开车门,一阵清香扑面而来。张富贵钻进车内,手脚不知往哪里放。李鸿坐在前面,道:“带我去你的家。”
       汽车七弯八拐地来到一个即将拆迁的贫民窟。张富贵把李鸿带到一处平房,还没进屋,只见女房东跑出来,叫道:“老张,你都在这里白住一年了,再不给钱,我儿子就要收拾你了!”
       张富贵仍口气强硬地耍赖说:“你这点儿房租算什么,等我找到儿子,叫我儿子买栋楼还给你。”
       李鸿上来劝解,女房东这才为张富贵打开了房门。屋里什么家具都没有,地上放着一块木板,铺着发霉的被褥。张富贵说:“我的财产都在墙上。”李鸿看看墙。左边墙上贴着一张陈旧的中国地图,一张旋子的照片。张富贵说:“我的旋子就在中国,我每天看地图,找我的旋子在哪里。”
       李鸿用手摸摸陈旧发黄的地图,再次感觉泪水涌了上来,他忍住了。他发现右墙上贴着两幅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女人照片,意识到这个人可能就是他的亲生母亲。他细细地端详着,不知不觉眼圈已经红了。他怔怔地问:“这个,是你的……妻子吗?”张富贵说:“不是。这两个女人,一个叫王玉环,一个叫刘英,两个恶魔长得有点儿像。她们是拐走旋子的人。现在这两个女人,都遭到了报应,都被我妻子害死了。”
       李鸿感觉头皮发麻,这是两个死人的照片,是她们偷卖了自己。李鸿问:“这是……两个仇人,为什么还要贴着她们的照片?”
       张富贵拾起地上的一把小铁锤,说:“听人说,只要每天敲打她们,旋子就不会走远。”
       李鸿接过那把小铁锤,锤子头磨得锃亮,那是父亲用多少日日夜夜敲出来的啊!他胸中涌出无限悲伤。他可以想象无数个夜晚,父亲站在这里,敲打着照片上的仇人。父亲的无奈与失望,父亲的仇恨与期待,父亲不是被人贩子折磨着,而是被他最亲爱的儿子活活地折磨了二十多年。此时,父亲站在他身边,只要他一伸手,便可将父亲抱在怀里。想着父亲如此千辛万苦地找他,而他就在父亲身边,却不敢相认,李鸿的泪水又涌到了眼圈。
       从知道自己的身世开始,李鸿非常想知道亲生母亲长什么样子,就说:“你应该挂……妻子的照片。”张富贵说:“以前有她的照片,后来没地方住,搬来搬去,都失落了。”李鸿很失望,问:“在旋子……失踪以前,你们家住在什么地方?”
       张富贵说:“在护城河东面。房子早就卖了,那地方现在改成了花园。我在花园的墙上、厕所里都贴了寻人启事,我怕旋子长大后会自己找回来。不过,这个可能性几乎没有,他失踪时刚满三岁,不会记得。”
       李鸿的泪水又涌了上来,他强行咽下了。那个花园是两年前他亲自指挥建起来的,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就在这里出生,这里就是他的家。他在这里检查工作时,上过几次厕所,却不知厕所里贴的孩子照片就是他自己。李鸿不敢说话,因为泪水就等候在喉头,只要他一开口,便会哗哗流出。
       李鸿回来后,对工作人员说:“把张富贵的房租交了,给他买一张床,还有桌子、凳子、电磁炉,再买一台彩电,不许他出去流浪。一切费用从我的工资里开支。”
       工作人员说:“这些东西我们以前都给他买过好几次了,他都卖了,卖了钱就拿去印寻人启事,或者变成了找孩子的车票。”
       李鸿的心再次刺痛,说:“这一次,我来做工作,不让他卖,我要是管不好一个……张富贵,还当什么副县长呢?”
       安置好张富贵,报社的记者找来了。他们要报道李鸿用工资支助贫困群众的事情,李鸿当即拒绝。可是第二天的报纸,还是用很大的版面将这件事登了出来。
       李鸿看到报纸,心情十分沮丧:我这是尽孝,哪里是什么亲民啊!这时,他接到父亲李天明的电话:“儿子,做得好!没钱用的话,就让你妈给你送去。你们县里两会召开的时间已经定下来了,县委书记的人选也定好了,就是县长的职位竞争很激烈,你要好好努力,我也在上面帮你活动。另外,你妈给你物色了一个好姑娘,她是王副省长的小女儿,叫王晶,你找个时间回来,双方见个面。”
       娶副省长的女儿,等于给自己的政治前途加重了砝码,但是此时,李鸿的心情更加沉重了。旋子失踪的谜团早已揭开,可张富贵和余春兰并不知情,找不到旋子,余春兰就要越狱杀人,张富贵还要踏上漫漫寻子路,这场寻子戏如何才能结尾呢?李鸿想了好多天,只要不说出真相,亲生父母的悲剧就将继续上演。李鸿无路可走,他必须认亲。认亲之前,李鸿想征求养父母的同意。李鸿决定回家一趟,可回家后,又该如何向养父母启齿呢?
       
       八、血浓于水
       听说李鸿要回家,父亲李天明推辞了一个重要会议,早早地等在家里,母亲则亲自下厨做饭。李鸿迈进家门时,母亲一下子抱住他,从上摸到下,生怕他在外面少了一根毛发。母亲说:“妈给你介绍了一个女朋友,那姑娘很温顺,你要相信妈妈的眼光。”
       李鸿无奈地点点头。
       李天明走过去,拍着李鸿的肩说:“小子,很会炒作嘛!比你老子强。”
       李鸿勉强笑了一下。丰盛的饭菜摆上了桌,李天明夫妇把儿子回家看得跟过年一样隆重。望着长大成人的儿子,夫妇俩打心眼儿里喜欢。
       当天晚上,母亲就把王晶接来了,那是一个温柔敦厚的女孩。李鸿的命运又将再一次被改写,他将在父亲的帮助下,成为最年轻的县长,还将在母亲的撮合下成为副省长的女婿,他的进步离不开养父母,他的婚姻也离不开养父母。副省长家的千金,不可能成为流浪汉和杀人犯的儿媳妇。如果没有父亲李天明的地位,他不可能与副省长的女儿发展感情,况且,他的情感也同样让他不能舍弃养父母。他不能让他们受到一点儿伤害和委屈,因为有了他,他们没有再生育自己的孩子,把所有的爱全都给了他。
       李鸿思来想去,只得放弃了认亲的打算。
       回到县城,县里召开了两会工作筹备会。李鸿马上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李天明。李天明叫他稳重、稳住,只做不说。
       李鸿更加勤奋地工作。这天,他刚刚处理完一个民工上访案件,张富贵又找来了,说:“李副县长,我……我还是要上访!”
       刚刚经历了一场风雨,气温下降,可张富贵穿得很单薄,冷得瑟瑟发抖。李鸿赶紧把他让进办公室,泡上最好的茶,温和地说:“快下班了,我请你吃饭。你儿子的事,梁队长还在帮你找。”
       张富贵突然推开茶杯,呜呜地哭了起来:“梁队长说,他找到旋子了,我的旋子……我永远也难见到了!”
       “你慢慢说,怎么回事?”
       “旋子被人带去了美国。”
       李鸿愣了两秒钟,转念一想,顿时明白了梁海涛的用意,他最好的朋友已经断了他认亲的路。李鸿难过地背过脸去,办公室里回荡着张富贵苍凉的哭泣声。
       李鸿说:“梁队长有证据吗?”
       张富贵从包里摸出一个信封,哭着递给李鸿:“这是梁队长给我的,是从青城公安局的档案馆里找到的,是旋子的收养证明,还有护照。美国那么远,我再也找不到我的旋子了。”张富贵老泪纵横。
       李鸿接过证明。这是梁海涛为了让他的亲生父亲不再寻找旋子特意弄来的假证明和假护照,而这两样东西又能证明旋子活着,让余春兰放弃杀人的念头。李鸿暗自感谢梁海涛的良苦用心。
       李鸿劝说:“孩子活着,这是好事啊!你的……妻子也不会再杀人了。”
       张富贵一下子跪在李鸿面前,求助似的说:“李副县长,你叫政府资助我一点儿钱吧,我要去美国找旋子。我把上次你给我的东西全卖了,只卖了一点儿钱,我要去美国找旋子!”
       李鸿强忍着泪水,扶起了张富贵,说:“孩子活着,他在美国一定过得很好,你完全可以放心,不必……再找了!”
       张富贵哭得像个孩子,李鸿就势将他搂进自己的怀里。父亲在他怀里战栗着,哭泣着,他试着摸了摸父亲的肩头,父亲的后背,父亲花白的头发。父亲真实地贴着他的身体,父亲的气味、父亲的体温,亲切而又遥远,那看不见的血缘由远而近,由浅及深地渗透着,将儿子与父亲黏为一体。李鸿的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在父亲的背上。因怕父亲发现,李鸿擦干泪,平静地说:“你年纪大了,别哭坏了身子,我叫梁队长去监狱给你的……妻子办个保外就医,以后,你们两人住在一起,等着旋子回来找……你们。”
       张富贵听到此话,又要下跪,李鸿紧紧地将他抱住了。
       这一次,李鸿把张富贵带到外面的一个餐馆吃饭。风雨正急,父亲穿得极少,李鸿摸摸自己的羊毛衫,好几次,他都想脱下来穿在父亲身上,可是还是没有勇气。他为亲生父亲要了满满一桌子菜,说:“你要把这些菜都吃完了,我才放你走!”
       张富贵从没吃过这么丰盛的菜,举筷却咽不下去,说:“李副县长,你对我这么好,你真是人民的好官!”
       李鸿低着头,不敢看他,答不上话来。
       张富贵说:“这些年我找旋子花的钱,足够去几趟美国了,如果早点儿知道旋子在美国,我老婆也不会杀人。现在,知道旋子的下落竟然比找旋子还要伤心,旋子既然活着,他一定会回来,等他看到母亲坐牢,父亲成了乞丐,他怎么认下我们?”
       李鸿的泪水涌了出来,张富贵吓住了:“李副县长,你怎么了?”
       “没什么,好辣!我呛住了。”李鸿极力掩饰着……
       送走张富贵,李鸿马上找到了梁海涛,说:“谢谢你的好意。”说着,他掏出一沓钱,“请你帮我给张富贵……父亲……买些生活用品,告诉他不要妄想去美国。另外,你找找关系,去监狱办个保外就医,把……她放回来,让他们在家等着,旋子终有一天会回家。”
       梁海涛说:“对不起,你的亲生父亲天天找我,在刑警队吵闹,提根麻绳要上吊。我实在想不出办法了,只好说你去了美国,骗骗他。保外就医的事情我去办。两会就快召开了,前途重要,你安心工作吧!”
       安顿了父亲,李鸿心中因不能认亲带来的负罪感消除了一些,可是对亲生母亲的负罪感却越来越深。他对梁海涛说:“下次,你去监狱时带上我,我想见……她!”
       梁海涛点点头,说:“好,我一定尽快安排。”
       有了梁海涛的帮助,李鸿十分顺利地坐在接见室里等着余春兰。随着“余春兰,接见”的声音落下,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那声音细碎、拖沓,李鸿的心不禁怦怦乱跳。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玻璃窗,窗户明亮干净,他仍然用手把面前的玻璃擦了几下,等待着那个脚步声一点点儿地靠近。
       良久,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她,满头白发,满脸苍白,满目怨恨。她望了一眼李鸿,低下了头。李鸿欠起了身子,他想跟母亲打个比较隆重的招呼,可母亲没有兴趣看他第二眼。母亲显然没有认出自己的儿子。
       李鸿坐下来。透过玻璃窗,他清晰地看见母亲的脸,觉得自己长得非常像母亲。母亲的白发是微卷的,他的也是;母亲的眼睛很大而且是单眼皮,他也是;母亲的嘴角微微上翘,他也是。李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母亲,十月怀胎,三年养育,二十四年的寻找,二十四年的仇恨,二十四年的期盼,二十四年的牢狱生活,这就是母亲为旋子付出的一切!李鸿深情地望着母亲,他对自己说,只要此刻母亲认出他来,他便什么都不要了,他要认自己的母亲!
       可是,早已习惯了低着头的余春兰,此时仍旧低着头。
       李鸿望着余春兰说:“我是……县政府的代表,专程来看……您的。”
       余春兰略抬了一下头,接着又低下去,说:“谢谢政府宽大处理。”
       “您现在身体……好吗?”李鸿小心翼翼地问。
       余春兰说:“我有严重的心脏病、抑郁症,谢谢政府帮助我办保外就医。”
       李鸿说:“监狱已经同意了,正在申报。希望您安心改造,等手续办完了,就让……您的
       丈夫……张富贵接您回去治疗。”
       余春兰说:“谢谢政府。”
       李鸿快要哭了,说:“听说,您的儿子……在美国……找到了。”
       “谢谢政府帮我找到儿子。”
       余春兰除了谢谢二字再无他话。两次故意杀人,多年牢狱,她已经彻底失去了做人的尊严。
       李鸿压抑着强烈的感情,安慰说:“听说您在监狱也是医生,出去以后,也可以做个医生。”
       余春兰说:“谢谢政府。我没有行医资格,我用医术害了人,我不配做医生了。”
       李鸿的嘴唇颤抖着,此时“妈妈”两个字就等候在唇间,只要他开口,那两个字就会飞出来。可母亲依然低着头,她用囚犯的身份接受着政府的恩惠。为了旋子,妈妈半生都在仇恨,半生都在寻找,儿子近在咫尺,母亲却认不出来。李鸿说不出话。他静静地看着母亲,眼里饱含着泪水。妈妈啊,难道您没看见儿子的眼泪吗?您没法认出儿子了吗?儿子的头发,儿子的眼睛,儿子的嘴巴,您夜夜梦里相见,可此时,您却忘记了。妈妈,您看儿子一眼啊,假如您认出儿子,假如您叫一声旋子,旋子就什么都不要了,副县长,县长,高干的女婿,社会地位,个人价值……妈妈,您受了这么多苦,旋子要把您抱在怀里啊!
       余春兰始终低着头。她是个囚犯,在政府面前她必须低头,她以这种方式生活了二十多年。李鸿默默地流泪,流了满脸泪水,母亲却始终没有抬头。都说母子连心,为什么母亲没有听见旋子的呼唤?
       在母亲心中,旋子已经远走了。李鸿站起来,没有道别,径自走了。
       回到车上,李鸿独自痛哭起来。他不知道,面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他究竟该作出怎样的抉择?
       九、大爱无形
       李鸿回到家,两会的第一次预备会议已经开过了。李天明打来电话询问李鸿去了哪里,批评他不该缺席这么重要的会议。李鸿非常想对父亲说出实情,可话到嘴边,他又失去了勇气。
       为了让李鸿当上县长,许多人看在李天明的面子上都在为他活动着。电视台对李鸿资助张富贵的事情进行了连续报道。李鸿知道这一切都是梁海涛办理的,心中充满了感激,但看到报道时,又大光其火。他立即给台长打电话,说如果再见到炒作张富贵,就撤了台长的职,搞得台长如坠云里雾中。
       自见到亲生母亲后,李鸿的心一直动荡不安。这天,县里新建的最大幼儿园开园了,李鸿出席开园仪式。走进童话般的幼儿园,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幅画。画上,一名医生捧着刚刚出生的婴儿,婴儿身上带着母亲给予的脐带。他望着那幅画呆住了,脐带,那是孩子联结母亲的生命之带。是母亲给了他生命,他与母亲血肉相联。
       李鸿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有了深刻的认识。对母亲,他无法忘怀,无法把她扔在监狱里,也无法把她扔在出租屋里,那等于把母亲再度扔在无尽的思念里。母亲的白发,无时无刻不在他眼前浮现,就算舍弃一切,也不能舍弃亲生母亲啊!
       正在李鸿内心矛盾重重的时候,张富贵又来上访了。
       张富贵说:“李副县长,我要办护照,我要到美国去!可梁队长不让公安局给我办护照。”
       李鸿吃了一惊,说:“到美国去谈何容易?需要很多钱,政府出不起这笔钱,而且你言语不通,去了也难找到。”
       张富贵说:“谢谢报纸登了你的事迹,我沾了李副县长的光呢!有五个企业家为我捐了款,他们承诺出资帮我去美国找旋子,而且国际红十字会也承诺出面帮助我,还有留学生也跟我联系了,他们给我当翻译。我一定能找到旋子。”
       听到这些,李鸿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父亲找儿子的决心是任何力量都无法撼动的!他觉得事实真相终究是瞒不住的,与其这样撕心裂肺地过日子,还不如坦坦荡荡地说出来。他原本就是贫民的儿子,如果认了亲也只是回归了贫民,并没有失去什么。假如他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为了做个高干的儿子,为了娶副省长的女儿,抛弃浸渍在血泪中的亲生父母,他便猪狗不如了。
       这一刻,李鸿再次决定认亲。
       这天是两会的开幕式。李天明夫妇特意在家收看电视,寻找着儿子的身影。李天明事先跟县委宣传部打过招呼,电视台会特别地给李鸿做特写镜头。可夫妻俩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他们的宝贝儿子,正在纳闷时,李鸿回来了。
       “爸爸,我要跟你讲一个很重要的事情。”李鸿神色严峻,开门见山地说。
       李天明夫妇甚是惊讶。
       李鸿终于揭开了自己的身世。
       李天明一言不发,苦心瞒了二十四年的秘密还是被儿子知晓了。李天明端着一杯茶,茶杯歪了,茶洒了一地,可他浑然不觉,怔怔地坐着。家里回荡着赵素玲嘤嘤的哭泣声。李鸿将哭倒在沙发上的母亲轻轻扶起来,抱在怀里,说:“妈妈,对不起,我不该知道这些,可我还是知道了,我不知该怎么对你们说,我最怕伤害你们,因为,我爱你们……”
       李天明流泪了。他什么都没说,默默地推开儿子的房门,拿出行李箱,一点点儿地为儿子收拾衣物。他知道,当真相揭开时,儿子马上就要走了。
       李天明万般不舍,往儿子的行李箱里放着衣物、书,甚至儿子儿时喜欢的玩具,还有他们夫妻多年来给儿子存钱的存折,装了满满一箱子。李鸿原本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他理所当然地要回家。
       李天明把箱子推出来,对李鸿说:“窝窝,爸爸最后叫你一声窝窝!”李鸿眼睛一红,落下泪来。李天明说:“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们也不再隐瞒了。这么多年来,为了隐瞒这个真相,我和你妈妈也过得非常辛苦。我们错了,不该把你隐藏起来,你爸爸找你的时候,我们就该把你交还给他。造成今天这个悲剧,更多的责任在我们,对不起了。你……回家吧!”
       赵素玲扯住了箱子,心碎地喊道:“不能走,窝窝,妈不让你走!”
       李鸿双膝跪地,说:“爸爸!你不要赶我走,我永远都是你们的儿子!是你们的窝窝!我爱你们!”
       李天明扶起李鸿:“爸爸谢谢你。你来的时候,我们的亲生儿子鸿鸿,刚刚去世,那时候我们都崩溃了,是你的到来挽救了我们,我们重新建起了快乐幸福的家。爸爸和妈妈太自私了,给你的亲生父母造成那么深的痛苦,你……原谅我们吧!”
       李鸿抱住了李天明:“爸爸,养育之恩大于天,从过去到现在直到永远,我都不会离开你们,我给你们养老送终!”一家三口抱头痛哭。
       这个晚上,李家的灯光彻夜未熄。一家三口围坐在一起,回忆着他们生活中的一点一滴,有欢笑,有泪水。
       最后,李天明夫妇达成一致,决定让李鸿认亲。
       李天明对李鸿说:“你亲生父母的境况很不好,认下他们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也许会使你的地位受到损害,你的婚姻之事也可能搁置,当然,这没什么关系,不管是谁都要接受你的亲生父母。在两会期间认亲,对你的竞选影响很大,成功和失败的比例各占百分之五十。爸爸为培养你花费了那么多心血,希望你去搏一搏,不管结果如何,爸爸都希望看到一个追求上进的你。谁说贫民的儿子不能当县长?”
       李鸿哭了。
       在李天明的支持下,李鸿当即赶回来参加两会。一路上,他心情十分沉重,说与不说,
       一直纠缠着他。到了两会现场,他又给李天明打了一个电话。李天明鼓励他说:“儿子,你一定要说出来,这是对你自己负责,也是对我们负责,更是对你的亲生父母负责。支持你的人,都有权利知道真相。相信群众,他们一定会支持你的!”
       会上,李鸿终于鼓足勇气向媒体说出了真相——张富贵是他的亲生父亲。
       第二天的报纸上登出了李鸿认亲之路的长篇报道,整个县城都轰动了。张富贵也愣住了。他找到两会现场,对记者理直气壮地大喊:“他不是我的儿子,他是李天明的儿子!”
       李鸿的身世再次惹来争议。两会最后一天,代表们为县长候选人投票,李鸿给自己投了弃权票。
       投票结果出来了,李鸿意外胜出。发表就职演说的李鸿哽咽着,好几次泪水涌出眼帘,他说:“首先,我要感谢我的亲生父母,他们给了我生命;我更要感谢我的养父母,他们给了我力量,让我有勇气说出真相,我拥有世界上最优秀的父母,最善良的父母。最后,我要感谢你们,感谢人民群众,宽容了我说的谎话,接受了我的贫民父母。”
       掌声如潮,整个大厅变成了欢乐的海洋。李鸿透过人群,看见大门处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一眼便认出,她就是他的亲生母亲。他想奔过去,扑进母亲的怀抱,听她叫一声旋子。母亲正引颈长望,她的目光穿过拥挤的人群,在大厅里寻找着她的旋子。母亲找到了旋子,旋子正站在台上,站在辉煌的灯光下。母亲与旋子远远地对望着,这是迟来二十四年的对望,多少深情,多少情爱穿透其间,连空气仿佛都充满了甜蜜。李鸿咽下泪水,他要给母亲发表最激动人心的就职演讲。在他眼里,他的观众只有母亲一个人。他讲得声情并茂,他要让母亲知道旋子活着,旋子成功了。母亲痴痴地望着,痴痴地听着……
       李鸿讲完了。他奔出人群,他要将母亲抱在怀里,无论母亲多么丑陋,多么可怕,他一定要抱紧她。
       李鸿穿过人群走到门口,母亲却不见了。他四下张望,没有找到母亲的身影,难道刚才见到的母亲只是幻影?不,绝对不是!他亲眼看见了母亲,她的白发,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李鸿找遍了整个会场,没有找到母亲。
       他驱车来到父亲租住的地方,女房东说,老两口已经搬走了,不知去向。
       李鸿开着车在县城里转来转去,他要找到苦难的亲生父母,可是他没能如愿。
       经过数月寻找无果后,李鸿和养母赵素玲想了一个办法:到印刷厂印了一万副扑克,每张扑克上都写着寻找张富贵和余春兰的寻人启事,仿佛他们当年寻找旋子。
       李鸿托梁海涛在网上发了很多寻人启事,还和未婚妻王晶一起利用休息日到车站码头张贴寻人启事……然而,张富贵和余春兰像掉进大海里的两根针,杳无音讯。
       后来,李鸿常接到报料,说见到一对夫妇很像他的亲生父母,李鸿立即赶过去,可都不是。只有一次,有人报料,说在某某乡村确实见到了这对夫妇。等到李鸿赶去时,他们又消失了。失望的李鸿,伤心地对着空旷的原野大声呼喊:“爸爸!妈妈!你们在哪儿?”山风飒飒,无人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