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特别悬念]红颜乱
作者:鲁梓扬

《今古传奇》 2008年 第02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一个地富子弟,生命朝不保夕,一个又一个女人,为何对他情钟意迷?
       她们受尽煎熬,又有什么样的隐情?
       泥土一样质朴的文字,原野一样本色的情怀;
       特殊年代社会众生大画卷;青年男女人生情爱长恨歌。
       第一章 少妇做媒
       外贸局这次兴建大楼,把梁会计抽到工地上负责,同事马科长带来一位张姓汉子,希望能留他在这儿干一阵子挣俩钱,梁会计答应下来。
       汉子姓张,三十多岁,个儿不高,精瘦,两条腿因长期爬山形成了罗圈。不曾想,汉子却有个很是俊俏的妹妹。
       这天中午,张英月送她哥哥的换洗衣服来到工地,梁会计一见,禁不住就两眼一亮,心里画了个巨大的惊叹号,当下跟了上去。一跟便跟进了张姓汉子打杂的工棚。
       张英月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左右,模样清秀,肤色白晳,身材匀称,双腿修长,小巧玲珑的鼻子和嘴巴,配上一双笑意盈盈的眸子,显得尤为楚楚动人。怀里抱了个岁把的大孩子,一开腔就笑,话音脆生生的,脸颊极像三月绽开的桃花。
       要到端午了,工棚里闷热得很。梁会计立即转回办公室,提了台电风扇给张姓汉子送去,说,这扇子你就先用着吧,走时还给我就行了。兄妹俩顿时感激不尽。
       张英月说:“梁阿姨啊,您待我们这么好,可惜队上不准养鸡,要不然,我提只老母鸡来孝敬您呢!”
       梁会计摆了摆手,开玩笑似的问:“清溪的姑娘都长得像你一样水灵么?”
       张英月说:“基本上都差不多。可能是水土问题,男人们大都跟我哥哥差不多。”
       梁会计说:“我有件事拜托你们成吗?”
       “什么事呀?”张姓汉子问。
       张英月敏感地意识到梁会计的意图了,说道:“该不是要介绍姑娘吧?要是这事,我们可帮不了。”
       梁会计发现张英月很精明,在她开口之前就把话给挡回去了,不便再往下讲,便问:“为什么呀?”
       张英月收敛了笑容说:“梁干部啊,不是我们有意驳您的面子,我嫁到这儿来,已经够倒霉了,还能危害那些姐妹们么?大凡我们那儿嫁来的姑娘,没有一对理想夫妻,不是大龄男人,就是有病有疾的,再就是‘五类’子弟,挨批挨斗,弄不好被干部调戏、霸占……唉,那是害人。”
       梁会计犯愁了。她是在跟田丙男谋妻室,田丙男不就是地主家庭的儿子么?去年夏天,李冬萍死心塌地要跟田丙男结婚,还认她做了干妈,实指望有她这位干妈撑腰,能替她遮风挡雨渡过难关,但不到两个月,就被大队支书刘乙发企图强占,逃了,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真给张英月说着了,“五类”子弟纵使人品不错,但连老婆都保护不了,哪个姑娘敢嫁?
       梁会计正准备走时,张姓汉子说:“梁会计,您等等。”
       梁会计转过身来。张姓汉子说:“这样吧。现在也不把话说死。如果您关心的那个对象人品确实可靠,我回去了尽力帮您物色,您看行不行?”
       “你是担心我为难你么?这就多虑了。情是情,酬是酬,敲锣与打鼓,两码事。这物色姑娘的事,我也不为难你们了。”
       张姓汉子说道:“梁会计,您多虑了。我们山里人直,一颗钉子一个洞,没的说。您哪天把人带来我瞧瞧,但事先不讲明,行不行?”
       梁会计见他讲得如此恳切,很受感动。这当儿,一阵马蹄声响近,探头一瞧,正是田丙男他们的板车队运青沙来了。他们大队有支板车运输队,专门为城里的基建工地运青沙。田丙男此时就走在前头。梁会计说:“你们兄妹俩现在瞧瞧,我要关心的就是前头那个小伙子呢!”
       张英月抢先出来,仅看了一眼,眼神就直了,情不自禁说道:“真的么?”
       张姓汉子瞥了田丙男一眼,竟一拍大腿,说道:“哎呀,您说的是他呀?怎不早讲?这个小伙子的人品没的说,待人礼貌着呢。”
       梁会计不失时机地说:“这么说,你们兄妹俩也看中了?愿意帮了?”
       张英月道:“帮这人找对象,难。”
       “怎么?”梁会计问。
       张英月说:“在我熟悉的那班姐妹中,一个也配不上他呢。”
       梁会计道:“我替他作主,跟你差不离就行。”
       张英月突然眼睛一亮,说:“有了。我嫂子的哥哥的女儿……”
       张姓汉子说:“你说的是郭小梅?”
       “就是嘛。小梅跟她妈一个样,现在肯定出落得像朵花儿了。准配得上他!”
       “小梅才十六岁……”
       “我不也是十六岁进的马家门么?姑娘家年轻几岁怕什么。再说,这人长得这么帅气,肥水怎流外人田?”
       梁会计道:“还是找个年龄大些的,一来就能结婚的最好。”
       张姓汉子说:“行,我再想想。”
       这边厢,张英月早走出门去张望了,只见田丙男至少一米八五的身材,膀阔腰圆,脸型与气质却透出一股斯文来。这么帅气的小伙子,哪个姑娘见了不动心啊!卸完沙,田丙男驾上车走远了,张英月仍痴痴地站在那儿,眼神难以收回……
       傍晚,生产队敲响了收工铃,社员们从地里出来,陆陆续续回了家。家家户户响起锅碗瓢盆的碰击声,开始忙做饭、挑水、洗澡、洗衣等事。把这些事做清白了,才能休息,第二天天不亮就得去上工,迟到是要被扣工分的。而张英月家有婆婆做饭、打杂,她回到家里只管抱上孩子喂奶,待婆婆把饭菜端上桌子,端碗吃饭就行。
       张英月正准备给孩子喂奶,冷不丁听到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近,眨眼就停在自家门外,原来哥哥领着田丙男到家里来了。张英月立即抱着还在吃奶的孩子迎出门,脸上洋溢出灿烂的笑容,眸子定格在田丙男身上。
       田丙男腼腆地叫了声“姐姐”,就不知下文该续什么了。张英月脆生生地笑了笑,待二人坐定后,抱着吃奶的孩子坐到了田丙男对面。
       “小田呀,你怎么比姑娘家还害羞呢?男子汉嘛,大方些!”张英月道。她那双清亮的眸子一刻不停地捕捉着田丙男的神情变化。遗憾的是,他总是勾着头。
       “小田哪,你额上是不是擦上油了!”张英月想起一个主意。
       “噢!”田丙男立即抬头,他擦了把额头,又低下头去。他不敢抬头的原因是张英月正裸着胸脯,一对羊脂玉般的乳房全露在外,任凭孩子吮吸、玩弄。近在咫尺的场景使他心里甚为紧张。
       恰在这时,张英月的丈夫马俊龙回来了。
       要说马俊龙“其貌不扬”,可是褒奖了。他身高不过一米五,上身与普通人一样匀称,就是腿奇短,一张金瓜脸又红又圆,一双吊梢眉特浓,三十六岁了没长一根胡须,连声音也是娘娘腔。
       自从张英月十六岁嫁给马俊龙,他就把她当成一件珍品收藏着,上工不准她与男人讲话,回家必须在屋里给孩子喂奶,天气再热,也要她穿上长衣长裤在外乘凉,就连厕所也安上了密不透风的门,里头还有门闩。
       此时此刻,家里来了个这么体面的陌生男人,而张英月竟胸脯全裸,着实使他气愤。他匆匆扑到张英月面前,愤怒地拨开孩子,一手扯下衣襟掩住张英月的乳房,一手揪住她的头发便往屋里拖,回头还对田丙男骂道:“我日你妈,还不快滚,老子叫人揍死你这狗日的!”
       田丙男遭到突如其来的侮辱,一时不知所措,木讷地站起。张英月的哥哥很失面子,无奈客居他乡,无法发泄,只得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握起田丙男的手,把他送出门说:“小田,别往心里去啊!张哥对你起誓,你的婚事包在我身上了。明早我就回家,上车时,你送张照片去车站给我,顺便把我妹妹领去你家看看环境。”
       田丙男担忧地说:“俊龙哥能让她去么?”
       张月英的哥哥说:“你现在别想那么多。”
       田丙男的家地处县城以北三里处的田刘湾,与郊区隔条二百多米宽的河,三十多户人家,也是一九七二年改造新农村时与刘家十几户合并而成的。田丙男家居于村中,左首是田姓一族,右首是刘姓一族。
       家中只有他跟爹父子俩过活,是地主成分。父亲田尚明属监督改造的阶级敌人,是不能“乱说乱动”的,更别提请假,得照常上工。款待媒人一事,落在田丙男的堂嫂身上。
       张英月今日着意打扮了一番,上穿桃红白底碎花短袖衬衣,下穿青涤良裤子,脚穿白塑料凉鞋,套双肉红色短袜。这身着装,是马俊龙的叔父托人从省城替她购回的,一直没舍得穿,也没有穿它们出门的机会,今天天刚亮,马俊龙上工去了,她才从箱子里翻出来穿上,明说是送哥哥去搭车,实际上是去田丙男家露脸儿。张英月不打扮也有几分姿色,经过这番装束,更显端庄秀丽。
       哥哥上车走后,田丙男与她从车站出来,见她一身新装,担心孩子弄脏了衣服,便抱过那孩子小娟娟,说:“天气太热,我来抱她吧。”
       张英月瞥他一眼,抿嘴一笑,什么话也没讲。
       其实,田丙男今日穿着也不俗。洁白的衬衣扎在铁青色的西裤里,更显帅气。
       太阳升高了,张英月撑开伞,替孩子遮阴,两人的距离近得只隔两层纱。走了一会儿,也就进了城区,张英月举伞的膀子有点儿酸,干脆将手腕搭在田丙男肩上了。这么一来,田丙男越发热起来。这不仅是因为张英月的体热传到他身上了,更因为她那两只相当饱满的乳房时不时便在他身上顶一下,温温热热、柔柔绵绵,就像往那文火中徐徐浇油。
       二人的目光相触之际,田丙男总连连躲闪,却被张英月叽叽地嘲笑几声。
       盛夏的上午十点钟,他们到了田家。
       一进屋,人仿佛从火炉里掉进了蒸笼里。田丙男习惯了赤膊短裤的夏季生活,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脱掉了汗涔涔的衬衣,因有张英月在场,没脱背心长裤。然后去厨房舀了瓢水咕噜咕噜牛饮一顿,才嘘口长气说:“这鬼天,热死人了!”
       张英月也热得够呛,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几步蹽进田丙男的卧房里,先把孩子脱得精光,然后从小包里抠出毛巾给孩子抹汗。再解开自己的衬衣,擦干汗后便抹起胸褂给孩子喂奶。正在此时,田丙男拿了把大蒲扇来,见她两个浑圆的乳房在孩子的拨弄下欢呼雀跃,赶紧退出。他以泡茶为由,磨蹭了很长时间,估计张英月该扣拢衣服了,便腋下夹着扇子、双手端着一杯茶恭恭敬敬地进得房来。但一声“姐姐请喝茶”还没说出口,田丙男就又僵在了那儿,一只脚在门里头,一只脚在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张英月正旁若无人地奶着孩子,那条毛巾还在洁白的腹部蹭来蹭去。她那洁白的肌肤如膏似脂,挺拔的乳房上,猩红的乳头汁液涟涟……
       田丙男是个凡夫俗子,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他的心里能抵制诱惑,但生理上却无法克制。张英月那只空着的乳房胀得难受,便捏着一挤,身子一侧,乳头上顿时射出几股乳汁,偏偏不左不右,射在了田丙男的中身。她似乎此刻才发现了田丙男,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拿了毛巾就去替田丙男擦,不料刚触到那儿,田丙男窘态毕露,“中部崛起了”!田丙男尴尬至极,转身就逃,说:“嫂子怎么还不来呢?我去瞧瞧。”
       张英月抛出的“绣球”被无情地挡回,就像被兜头浇了桶凉水,千般羞惭万般怨愤,抱起孩子就准备离开。因十分口渴,到堂屋里端起田丙男刚才泡的那杯茶饮下一口。这茶泡得不浓不淡,很合她的胃口,本来她想将剩下的茶全泼掉以示愤怒,不料口渴得很,又很爱这茶的味道,索性再饮一口,还未止渴,再饮一口……饮着饮着,那腔怨气不知怎么消了,不禁一声长叹。
       不多时,田丙男和堂嫂惠贞走进屋来。
       惠贞快五十岁了,头发花白,人很精神。她去城里买了菜刚刚赶回。一进门,看到这母女俩,即刻放下菜篮,十分热情地说:“您是张姐吧?稀客,稀客啊!”
       张英月这才醒悟,自己是田家的客人,是田丙男的介绍人,而不是其他身份。她也立即站起客气地回话:“不稀客不稀客!以后还常来常往呢!”
       “就是就是,以后当亲戚走嘛!”惠贞接过娟娟抱了会儿,与张英月叙过家常,便把孩子交给田丙男,说我得做饭了,你陪张姐坐吧。
       田丙男说:“缸里没水了,我去挑水。”他把娟娟交给张英月。张英月权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抱着孩子到厨房与惠贞说话。
       这时,门外树在抖,起风了,张英月便抱着孩子到门口坐下纳凉。
       不料,右邻的刘娥枝过来了。
       刘娥枝十七岁,个子不高,皮肤微黑,蓄着齐耳短发,身份是大队民兵连长。她先审视张英月一眼。张英月不知来人是谁,便站起准备与她打招呼,不料对方沉下脸问:“你是谁?从哪儿流窜来的?有证明吗?”张英月愣住了。
       惠贞忙从厨房赶出来,说:“她是我们请来的客人。”
       刘娥枝跋扈惯了,哪理这个茬儿,质问田丙男为什么不写份来客报告。惠贞顿时与刘娥枝口角上了。此时,生产队收工了,社员们回家吃午饭。刘娥枝的父亲老远看到女儿在田丙男家门前指手画脚,匆匆赶到,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抓住刘娥枝的头发就往自家屋里拖,拖进屋里,拳脚相加,打得刘娥枝鬼哭狼嚎。
       原来,刘娥枝虽未出嫁,却与本家的才出五服的叔父刘乙发有染,刘乙发四十几岁,住在西头第一家,现任大队党支部书记,造反起家,今年春上致使刘娥枝怀孕,才东窗事发,从此,刘娥枝的父亲怎么看刘娥枝怎么不顺眼,但又是自己的闺女,丑事不便张扬,所以,打骂不知羞耻又为人跋扈的女儿便成家常便饭。
       而刘娥枝虽被父亲拖走,张英月的心里却罩上了乌云。郭小梅嫁来后,这种日子怎么过?可若是趁早收场,取消做媒一事,自己也将从此与田丙男断绝往来……想着想着,加上开始遭拒绝的怨怼,竟垂起泪来。
       田丙男推门进来,请张英月出去吃饭,发现她正伤心落泪,以为是遭受刘娥枝的训斥所致,很是内疚,说:“姐姐,这事不好办,就算了……”
       “没事。”张英月赶紧抹把眼泪站起,说,“做介绍又没犯法,怕什么呢!”
       她从房里出来,恰好田尚明收工进门,经田丙男介绍后,她毕恭毕敬地叫声“伯伯”,就像见到了久违的亲人,十分亲切。
       田尚明也像见到自己远行归来的孩子一样,说:“姑娘啊,我家条件有限,委屈你了……”触到痛处,浑浊的泪水忍不住即刻滚出,说不下去了。
       张英月感受到了长者的真诚,便开导道:“伯伯,这种事也不是一家两家碰到,我不怕的。您老人家放心,丙男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尽力而为的。”
       田尚明感激道:“谢谢姑娘,丙男娶上媳妇了,我死也瞑目!”
       田姓家族的男女老少们都端了碗边吃边到田丙男家来恭维新来的贵客。他们就像一家人,对张英月表示欢迎或感激,希望她尽快替田丙男介绍个媳妇来成家。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或当家的,一块两块地往娟娟手上塞钱,表示全家人对她们的心意,使张英月觉得温暖无比。
       年轻人就没有这份俗套了。尤其是几个毛头小伙子,嘴巴没遮没拦的,说该不是她自己介绍自己吧?还有的讲得更直接:“瞧瞧啊,她既年轻又漂亮,给丙男做媳妇再好不过!”
       “呸!”活祖宗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们身后,冷不丁一声,吓得他们落荒而逃。田尚明见他老人家光临,心生莫大的宽慰,受宠若惊地连忙站起身:“爷爷,您老人家快进来坐。”
       活祖宗名叫“田三牛”,八十多岁,身子骨还很硬朗。他是田姓这十六户人家中至高无上的前辈。也就是说,这十六户人家,是田三牛和他的二位同胞兄长繁衍下来的,大牛、二牛亡故,就他这位老幺健在。田家人众称他“活祖宗”,恰如其分。
       吃罢饭,队上敲响了上工铃,大伙儿相继告辞。田丙男家安静下来。张英月哄孩子睡下,便坐在床沿上沉思。田丙男房里是一套白坯家具,只待媳妇说成,就上漆完婚。张英月的目光再次浏览它们一眼,心里觉得,这个家的女主人,应该由她来填充才对。
       张英月想到下午还有半天,惠贞回家去了,得做晚饭时才会过来,家里就剩她和田丙男,把门一关,只要她脸皮厚些,还愁他不就范么?
       她久等不见田丙男进房,正待叫他进来替娟娟扇风,却见田丙男挑水去了。她去厨房一瞧,水缸里满满的。心道:田丙男分明在躲避我啊!
       张英月渐渐躁动不安起来。她躺着觉得不舒服,坐着也觉得极无聊,索性站起,去照镜子。她拢拢头发,觉得自己魅力犹存,风韵不减,拥有足够的资本调起田丙男的激情。她再将那只圆镜照照自己的胸脯,曲线优美,韵味无穷;再照照臀部,显山露水,神秘莫测;腮边不禁涌起醉态,一抹红晕悄然涂染。蓦地,她在镜子背面发现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中的男子是田丙男,女的不认识,但不难猜测,一定是李冬萍了。她拖过椅子坐下,细细观察李冬萍的照片。李冬萍的头歪在田丙男胸部,头顶刚好顶着田丙男的下巴。也就是说,李冬萍身高在一米六左右,一双丹凤眼,长长的发辫搭在田丙男的肩上,有二尺多长,似笑非笑,矜持庄重,椭圆的腮畔荡漾着似有若无的酒窝儿,是个十足的美女!
       张英月的心里如浇了桶冰水,刚才还自我感觉良好,此刻已灰心丧气,自叹不如!难怪他对我无动于衷。
       她生了一会儿气,心里又死灰复燃,李冬萍再漂亮,也只剩一张照片了,他田丙男总不会陪伴照片过日子吧?他在找对象,他需要女人,我就是活生生的女人啊!想到这儿,张英月又有了信心,有了勇气。
       这时,一阵急骤的脚步声响进屋来,她以为是田丙男回来了,抖擞精神坐起。这当儿,来人叫声“丙男”,已探进半个身子,一脸的笑容。张英月一见来人就警惕地正正衣襟下地,问道:“你是谁?”
       来者毫无顾忌地进房,一副谦恭神情,对张英月点头哈腰地说:“您就是张姐吗?我是木柱,特意来请您去作客的。”
       张英月听得一头雾水,说:“你我素不相识,作什么客哟!”
       木柱说:“张姐,我跟丙男亲如兄弟,不分彼此的。我们都在大队运输队驾马板车,他的武功还是我教的呢!我家里是富农成分,不好找对象,今年都二十六七岁了。上午听说丙男请您做媒,我想搭回便车,请您去我们家看看情况……”
       “明白了。”张英月说。她不无生气地打量了木柱一眼。
       木柱身高一米七左右,看背影还行,若看正面就有问题了,生得一张刀条脸,一个鹰钩鼻,下巴特尖,额头狭窄,倒是一双牛角眼里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得特快。这种生相的人,十奸九猾,丙男还敢与他“不分彼此”?
       张英月说:“你我都不了解,去你家做什么呢?算了吧。”
       木柱打躬作揖,连连求情,说:“张姐呀张姐,您千万别推辞啊!您是位富贵人,富贵相,做做好事,做做好事啊!”
       张英月正思谋如何打发他走,突然,她心念电转,计上心来,不妨利用木柱一回,给点儿颜色田丙男瞧瞧,看他还敢不敢冷落自己。想到这儿,她叫木柱坐下,说:“既然你这般诚心,我也不好再推辞了。不过呢,要等丙男点头,我才能去呀。”
       木柱顿时喜上眉梢,说:“行!只要您愿意就好,丙男的事好办。丙男呢?”
       “他挑水去了。”张英月说。
       木柱风风火火地去把田丙男叫回,悉知情况后,田丙男也很赞成。他对张英月说:“对啊,一箭双雕嘛!姐姐,您就去木柱哥家里看看情况,明日就跟张哥去信好不好?到时候我们就能一同去相亲呢!”
       张英月冷冷地瞥眼田丙男,心道:田丙男啊田丙男,你好天真、好豁达啊,真正是大度得离谱了——木柱打着幌子在算计你,你却浑然不觉,笨蛋!
       木柱察觉到张英月神情有异,丝毫不敢怠慢,机警地说:“我们去去就来,去去就来!”说着抱起沉睡的娟娟。田丙男已感到不妥,但话已出口,不便收回,把他们送出门外。临走,张英月瞥他一眼,不禁暗暗叹息一声。
       惠贞正在门前洗衣服,乍抬头,看到张英月随木柱走过,立即意识到不妙,便叫住问道:“姐姐,您要去哪儿呀?”
       张英月不无讥讽地说:“丙男叫我跟木柱做介绍,这时跟他去看看家庭情况呢!”
       惠贞好似呛进一只苍蝇,哽在喉间吞吐不得。她气不打一处来,风风火火地赶到田丙男家,一进门劈头就问:“是你叫木柱把张姐接去的?”
       田丙男嗫嚅半天,没道出一句囫囵话儿。惠贞气得直跺脚,狠狠戳他一指头,急道:“还发哪门子愣呀?快去把人追回来!”
       金木柱有五个姐姐,直到他父母五十多岁了,才盼到他这个儿子。如今继承香火的儿子婚姻搁浅,着实令他们揪心。
       当张英月被请到时,木柱的母亲高兴得恨不能翻几个跟头才是。
       田丙男郁郁不乐,来到石桥头,抬头望眼木柱的家,真不好意思去做这种言而无信的事。
       木柱的母亲很有心计,时刻留意石桥上过往之人。这时看到田丙男来了,就想出了应付的主意。当下抱着小娟娟到门口坐下,一侧身,将腿抬起架在门坎儿上,头脸却偏向里头,与张英月说话。
       田丙男来到木柱家门口,只听木柱母亲继续在摆谱:“……我儿子木柱呀,他的武功才好呢。您张姐别看那个田丙男壮得像头牛,我儿子一只手就能把他打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当然咧,媳妇不是靠武功打来的,就是用我家的四千块存款,也买不来呢,还得仰仗张姐您的恩德才行。张姐呀,您替我的木柱说了媳妇,少不得要酬谢您一千块钱……”
       张英月已无意聆听这老婆子的唠叨,田丙男遭罪,她心疼呢。但她仍不想这么便宜他,她要让他因对自己轻慢付出代价,所以也没搭理田丙男。
       眼看田丙男脸色阴沉起来,张英月担心起来,万一他负气走了,自己岂不被抛却了么?不行,适可而止。她轻轻地咳了一声,脸上露出笑容,说:“丙男,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就来。”
       这话仿佛提醒了木柱母亲,她装出惊讶的样子,回过头来,说:“啊呀,是我的丙男儿来了哇!刚才我没注意,还以为阴了天呢!我说乖儿子啊,你就先回去吧,啧啧,这日头多毒喔,怎能让姐姐和宝贝儿烤晒呢?你快回去吧,啊!”
       张英月也说:“你先回去,我呆会儿就去你们家。”
       这话要是放在上午,田丙男听了一定会感到十分亲切,但此时此刻,却生出许多反感,他以为张英月在耍他。他狠狠地抓把汗珠子猝然甩掉,掉头而去,就像他咬咬牙,想将面对的一切统统扔掉而义无反顾一样。这倒使张英月心里一阵七上八下。
       田丙男回到家里,衣服已经湿透。他脱掉背心和长裤倒在床上,目光却落在他与李冬萍的合影上……
       第二章 镜月鸳鸯
       李冬萍是不满意父亲替她包办的婚姻,被迫到田丙男家来的。
       去年“三八”妇女节,她父亲将她许给了农场副场长的儿子,并决定了“五一”的婚期。按说,一个分场农工家庭的姑娘,能嫁到总场副场长家,就像鲤鱼跳入龙门一样。但李冬萍却宁死不从。
       副场长的独生儿子生得不错,就是太放荡了。凡他看中的女子,就没有漏网的,连十多岁的幼女他也敢奸污,有夫之妇更是敢堂而皇之地任意进出其房间。
       这个农场地处偏僻的荒湖,下设六个分场。场长自从被造反派打死,副场长便成了一场之主。以前调来两任场长,均被他们父子挤对走了。
       副场长的儿子在此担任民兵师师长,拥有数千民兵及大批武器弹药,造反派全被他控制着、笼络着。如此的独立王国,想要玩女人岂不像喝凉茶那么简单?
       李冬萍高中毕业后,被副场长的儿子发现,便要娶她为妻。副场长也有让儿子收心之意,一听说儿子非李冬萍不娶,便立即给分场场长下通知,把李冬萍的父亲调到总场机务队搞后勤,成了拿工资的脱产干部。接着就找人说媒,并对李家许愿,一旦李冬萍过门,他们全家都调总场工作,入党、提干等更不在话下。
       李冬萍天生丽质,性格也刚烈。她对父亲扔下一句话:“叫他死了这条心吧!”
       她父亲道:“老子实话告诉你,你死活都是他家的人了,没的更改!”
       李冬萍的祖母、母亲、哥哥嫂子都站在李冬萍这边,他们谁都明白,这是在把她往火坑里推,但谁也不敢出面干涉。
       李冬萍的奶奶近八十岁了,这个珍珠玛瑙般的孙姑娘是她从小带大的,所以更是心疼。这几天,冬萍变沉闷了,虽然仍时常到奶奶房里来,只是全没了以前的笑声,总坐着发愣。昨天晚上,她忽然冷不丁地问:“奶奶,您想不想去趟老家?”奶奶说:“我怎不想啊,只是路太远了,我没法子去呢。”“叫个人送您去嘛。”她说完就走了。奶奶磨了一夜的心思,孙姑娘分明在求助我嘛。老人家正思谋着想个什么办法好,冬萍的父亲来发话了:“妈,写封信去,把丙义他们接来吧。平儿结婚他们没来,这回一定要接来才行。”
       奶奶想想说:“一封信,恐怕接不来,路程远,他工作也忙呢。”
       “冬萍一嫁,我们家再没什么喜事要办了,当年他家办喜事,我可是送过礼金的。”
       奶奶说:“你就叫平儿走一趟吧,这次把他们接来了,让我看上一眼,等于我回了娘家一样,死后他们不来也不怪啊!”
       冬萍的哥哥华平对父亲说:“我去合适么?尚明舅伯应该五十多岁了,他虽然成分不好,可也是你表哥……”
       “算了,我是不会去的!”冬萍的父亲说得干脆,“什么表兄?阶级敌人!”
       奶奶叹道:“那就是没人去接了。唉,我娘家如今失势了,连亲戚也走到头了!”
       华平说:“奶奶,我看您去最好,一来回娘家看看,二来,您去了叫他们谁来,谁敢违背不成?既然爸爸有心接客,只有您面子大,才接得来呢!”
       “胡扯!”奶奶虚张声势,对孙子疼爱地打了一拐杖,说,“你要奶奶死在外头,变成没人收拾的荒尸吗?我算是白疼了你们一个个啊,把我往外撵!”
       冬萍的母亲在一边开口道:“奶奶也是担心得冤枉,您就不能要他们送您去么?您叫他们哪个送,谁敢说个‘不’字?”
       奶奶说:“那就我孙子送吧,我孙子有力气,万一我倒在哪儿,他能把我背回来。”
       “我才不去呢!”华平扔下话就走,好像很生气似的。
       到底是莽夫头脑简单。其实,这个家庭除了莽夫父亲被蒙在鼓里外,其他成员都在设法帮李冬萍,所以所有行动都像商量好了似的“不谋而合”。倒是冬萍父亲一门心思想让田丙义来瞧瞧他现今的风光,所以鬼迷了心窍一般,全没想到其他,当即说:“冬萍也只在这家里呆得二十几天了,长这么大还没去过老家,就叫她送吧!”
       奶奶说:“你去对她讲。我要是直接跟她说,孙女要是不情愿,我这个老不死的可是里子面子都没了。”
       “她不去也得去,免得整天哭丧着一张脸,看得老子心烦!”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李冬萍的目的,达成得出人意料的顺利。
       李冬萍的奶奶没生养,父亲只是奶奶的养子。奶奶是田丙男的姑婆,当年嫁给县城船行老板的儿子,土改前夕,为逃避镇压,驾船外逃,顺风顺水漂流了几夜几天,来到了这地旷人稀的湖边上岸,居家创业,开垦荒滩。一九五五年,这儿成立了农场,他们就成了一户农工。
       时隔二十多年,老人家为了冬萍,再次回到了娘家。
       两人走到地头时,天已黑尽了。刚巧,田丙男在河里泡了澡上岸,上到河堤时,发现这一老一少在这儿指指画画、嘀嘀咕咕的,以为是迷路了,便站定,准备给她们指路。一块乌云飘过,月光亮了,老人身后探出一张洁白的脸蛋儿,瞅着他。田丙男马上醒觉自己全身上下还湿漉漉的,忙用毛巾围住裤头,转身准备走开。不料,那姑娘突然小声喊了一嗓子:“这位大哥,请稍等。”
       田丙男站住了。
       就听那老人家说道:“应该是在这儿的。”
       田丙男问:“你们是要去哪儿?”
       老人家说:“小伙子,这儿有个田家台么?”
       “有啊,早改成田刘湾了。我就是这村的。”
       李冬萍道:“我们找田……”
       奶奶立即制止了她的话,她颤巍巍地举起手来,在田丙男头上抚了一下,似乎印证了她的猜测,口里连唔几声,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唔,不错,应该是啊!”
       田丙男一头雾水,李冬萍那双清澈的眸子在田丙男脸上忽闪不止,奶奶又说:“嗓音像尚明,个头儿也差不多,我要是没猜错的话,你是丙男……”
       老人说得喉咙颤抖、几分苍凉。田丙男即刻意识到来人是谁,他不止一次地听老人们说过远方的一位姑婆。他激动地拉起老人的手,脱口就问:“您是姑婆?”
       “我的亲骨肉啊!”奶奶一时激动,抽出双手在田丙男头上、肩上等处摸索、爱抚,两行浊泪哗哗淌下。
       田丙男立即从李冬萍肩上接过挎包,对堤下大叫道:“哥,嫂,姑婆和表妹来了!”
       田丙义听了,不大相信,便问:“是下方的姑婆吗?”
       田丙男说:“是下方农场的姑婆!”
       此话一落,田家轰动起来。
       奶奶深受感动,到底是娘家的亲人啊,他们还惦记着我呢!
       田家户户开灯,人头攒动,纷纷拥上河堤。活祖宗率队在前,他此刻格外精神,抖擞双腿,迈着矫健的步伐,枣木拐杖一路戳来,咚咚有声地来到奶奶面前,捺把热泪,几分埋怨地说:“姑娘啊,你还没忘记娘家呀!”
       奶奶大吃一惊:“您是……三叔?”
       “是我,三牛,三叔嘛!”
       奶奶双膝一软,跪到活祖宗面前,说:“三叔哇,闺女不孝,几十年没来看您,给您磕头……”
       “别……快起来!”活祖宗忙弯腰去扶。
       奶奶娘家属大房,也就是田家的长房。当年,她出嫁时,是由二叔、三叔把她背出闺房送上花轿的,转眼几十年过去,虽记忆犹新,却物是人非。人们当即把这祖孙俩拥进村。
       惠贞忙着做饭,田丙男赶紧回去收拾客房。奶奶点着要到田丙男家住,今天看到田丙男后,她心里便有了盘算,有心让冬萍与丙男多多接触……
       吃过晚饭,夜已深了,田尚明还没收工。田丙男已将床铺安排好,奶奶一进小斗室,顿觉浑身疲惫无法动弹,于是洗了睡下了。
       室里也就剩田丙男和李冬萍二人。
       李冬萍这时才有机会静静地观察田丙男。这一观察不要紧,视线竟被田丙男给黏住了。此前一直乱哄哄的,没仔细打量,此时在明亮的灯光下一瞧,啧啧,竟是这么英俊的人啊!当下就转开了心思,她抗婚出逃,本来是准备拖延一时算一时,出乎意料,竟在这里遇上了这么一位可心人儿,放弃这等如意郎君,岂不是天大的傻瓜!事不宜迟,得尽快设法接近他。想到这儿,李冬萍坐不住了,眼珠子一转,就找到了话题:“男哥,你房里有镜子么?”
       “有,有,我去拿。”
       “我自己去照呗。”说着,李冬萍去了田丙男房里。
       李冬萍先瞧瞧房里的家具,再到桌上翻翻他看的书,然后拿起镜子照照,理理齐腰的辫子,似不经意地说:“男哥,我不丑吧?”
       田丙男不敢直视,说:“当然不丑,很美。”
       她回头瞥他一眼,说:“男哥,你快过来,这镜子里头是什么呀?”
       田丙男不知是计,真的凑上去瞧,说:“除了你,再没什么嘛。”
       “不对,你仔细瞧!”
       田丙男又凑近一些。李冬萍索性挨紧他,镜子里出现了一双俊俏的面容。
       田丙男见她眼放异彩,不禁心跳加快。不料,她眼圈渐渐潮红,两行清泪淌下来了。
       田丙男一时不知所措。就听李冬萍说:“男哥,你坐下,我有话对你讲。”
       田丙男坐到床沿上,冬萍坐在椅子上,说:“我是逃出来的,再也不想回去了。”
       田丙男像被黄蜂蛰了一下,身子一颤。
       “男哥,你也不必害怕。”李冬萍把她被逼婚的经过说了一遍。
       这时,田丙男才认真打量她一番,百般疼爱地说:“你要是不嫌弃这个家,就别回去了,到时,我把你当亲妹妹嫁出去。”
       “我不想做你的亲妹妹。”李冬萍说完,就抽身走了。
       田丙男并不明白李冬萍的心思,反以为自家成分不好,留不住李冬萍,很伤感。他以为李冬萍会去田丙义家,田丙义的两个儿子参军去了,就他俩口儿在家,军属、干部家庭,条件多优越啊!
       再说冬萍奶奶,这老人家可一点儿也不糊涂。昨晚,孙女在丙男房里呆了那么久,说了那么多话,她就琢磨出头绪来了。睡下后,李冬萍又在她身边翻来覆去,一墙之隔的田丙男也是翻得床铺吱吱响,看来,这两个年轻人的心就差一层窗户纸没捅破了,她要设法尽快捅破。
       吃过早饭,奶奶说:“我今日到三叔家去了,中午不回来吃饭,你们爱吃什么自己做,不要等我。”
       李冬萍说:“要不要我送呢?”
       田丙男道:“还是我送吧。”
       奶奶说:“有几步路?未必我老得这几步都走不动了?”
       李冬萍咯咯笑了。田丙男想笑,却没敢笑出来。奶奶瞪了冬萍一眼,对田丙男说:“男儿,我跟你说个事。我要是把冬萍嫁给你,你乐不乐意啊?”
       “我当然乐意。”田丙男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发觉唐突,却收不回来了。他索性加上一句,“就怕她不高兴呢。”
       “姑娘是朵花儿,你乐意就采呗!”奶奶丢下话,起身走了。
       李冬萍一经点破,反而增添了怯意,她低着头静静地坐着。田丙男何曾与异性接触过?更不懂女儿心事。这时见她无动于衷,以为她嫌自己的家庭条件不好,由于出生成分问题,他心里始终搁着重重的自卑情绪,自尊心也尤强,当下起身说道:“刚才是逗姑婆开心呢。你在家休息,我上工去了。”
       李冬萍大吃一惊,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田丙男眼里含着痛楚,脸色很不好。她找到了答案,不禁心酸落泪,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委屈得嘤嘤哭了,说:“要我把心掏给你吗?”
       田丙男把她拥进怀去,口里喃喃道:“是我心胸狭窄,误解了你。”
       “男哥啊,万一你要嫌弃我,我只有一条路了……”李冬萍伤心得讲不下去了。她一扭身,扑在了床上,越哭越伤感,越伤感越哭,之前的那段煎熬,在这里终于找到了宣泄口。田丙男去拧了湿毛巾来替她拭泪,却不知如何安慰。
       突然,李冬萍勾过田丙男的脖子说道:“男哥,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你抱住我行么?”
       田丙男一时激动不已,但仍克制着,不敢造次。而大胆的李冬萍一定要他上床陪她躺在一起。他上床后,她就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实实在在地亲了一口,说:“男哥,你要是想做什么,就做吧。”
       田丙男嗫嚅道:“你现在……我不能趁人之危!”
       李冬萍捧起他的手,在自己脸腮亲昵地爱抚,她觉得田丙男更可靠了。她坐了起来,说:“男哥,你把眼睛闭上。”
       “你要做什么?”
       她调皮地眨了下眼,索性用枕巾蒙住他的眼睛,说:“别动,到时我揭开就是。”
       田丙男真的没动弹。片刻之后,李冬萍突然轻声道:“一二三,睁开!”
       田丙男头上的枕巾被揭走了。他睁开双眼,发现蚊帐放下了,此时的李冬萍,已是一尊玉体展现在他眼前!她那美妙的生理特征,着实把个从未见识过的田丙男惊呆了。呆怔片刻,便手忙脚乱、心急火燎地行动起来。
       朝霞初升,蓝天碧染;春风劲拂,满地桃花!
       事情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奶奶也就放心了,懒得回田丙男家来,田家十五户请她作客,一户一天,吃饭睡觉都在别人家里。李冬萍也乐得逍遥自在。田丙男和他父亲上工去了,她就在家里找事做,把个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这使田丙男尝到了女人的百般好处,两人的感情日益升华。
       他们同居十几天,不知是谁把消息传扬出去,说李冬萍是到这儿找婆家的。这话传开之后,田家人也没把它当回事。不料有人上门说媒来了,并且是刘支书的弟媳妇。
       这天中午,雨后初晴,又闷又热。柳仙娥手拿蒲扇一边遮日头一边扇风解暑,踏着泥泞来到田丙义家。田丙义是大队干部,年纪大了,没怎么下地,这时正在房里给大儿子写信。柳仙娥迈进门来,将蒲扇在双胯上拍得山响,像开会做报告似的大声说道:“田主席呀,我跟你表妹说媒来啦!”
       晴天一声炸雷,把田丙义轰愣了,他取下眼镜瞧着柳仙娥,很是气恼,但还是得摊上笑脸,问道:“是哪家后生托你来的?”
       柳仙娥巴掌拍打着扇子,脚下连跺几跺:“还有哪家的后生值得我动驾?我们家老大的景堂呗。”
       田丙义如呛了口咸水,一腔怒火差点儿喷薄而出。他气恼地瞪眼瞧着柳仙娥。
       刘乙发的儿子刘景堂,与田丙男同龄。十三岁就患了肝病,一直治疗无效。近两年病情恶化,前两天,还因肝硬化腹水加晚期肾炎被县医院推辞了,叫赶紧送去上海治疗,看看有没有一线转机。
       田丙义好容易压住火气,对柳仙娥说:“现在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的新社会,讲究婚姻自主,我这个当表哥的作不了主。你最好跟冬萍当面讲去。”
       “她人呢?”
       “在丙男家里。”
       “啊唷!我才不去地主家里遭玷污呢!”
       惠贞从厨房出来,恨不得一把拎起柳仙娥扔到外边去,口里说道:“我去叫她,快刀斩乱麻!”出了门,又仿佛自言自语般,“还不晓得谁玷污谁呢!”
       柳仙娥当然听到了,当即木起脸狠狠地咽了口涎水,就像把一口恶气咽进了肚子里去,一言未发,狠狠扇风。
       田丙义瞅着柳仙娥难受的样子,心里说不出多舒服,他想出个主意来,说:“你也去把景堂带来,让他们当面锣对面鼓,敲打清楚。要不然,你回去不好交代。”
       “还要景堂来呀?”
       “相亲嘛,男女双方不照面怎行?”
       柳仙娥这下蔫了。白面馒头里包着臭肉,一掰就会露馅儿的。事到如今,田丙义发了话,不依不行。只好说:“好吧好吧,一切都依你的,到时你可要关照景堂些。”
       李冬萍正在补衣服,是田尚明的棉袄棉裤。把家里该补该缝的拾掇完,她就准备去城里做小工了。丙男已与梁会计联系好,做一天一块钱,早去晚归。
       惠贞过来,李冬萍起身叫了声嫂子。两人唠叨了几句,惠贞就把柳仙娥说媒的事讲了。李冬萍一听就说:“嫂子,我和丙男的事别人不知,你和咱哥也不知么?何必浪费口舌?替我推辞掉算喽。”
       惠贞说:“你回一句话,比我们说一箩筐都管用,要不然,他们不会罢休的。”
       李冬萍觉得有道理,便随惠贞过田丙义家来。十多分钟后,柳仙娥另带了两个刘家的妇人,搀扶着刘景堂过来了。李冬萍一双细眉渐渐拧紧,秋潭般的眸子一改适才的温柔神采,迸出两束怒火。她不禁想道:难道我李冬萍只配嫁这种男人?简直是奇耻大辱!
       刘景堂一米五高,脸上肿得又泡又黄,脖颈一抹灰色,腹部隆肿,手背肿得像碱水里捞出来的包子,脚背肿得快崩破鞋面儿了。他被刘家两个女人搀扶过来,已累得鼻翼如拉风箱。柳仙娥扶他坐下,他刚挨着凳子就赶紧扶住柳仙娥站起来,一个劲喘息。
       李冬萍生过气,又觉得景堂很可怜,恨不得替他分担一丝痛苦。柳仙娥见李冬萍的神色缓和了许多,便开口道:“李姑娘啊,别看景堂现在这样,等几天去上海一治就好。你要是嫁给我们景堂呀,享一世福呢!”
       李冬萍也懒得多费口舌,说:“成家过日子,男人最起码能挑水、劈柴,这类事他能做么?”
       “哎哟,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们家……”柳仙娥十分激动,刚一松手,刘景堂就歪倒了!她一边去扶刘景堂,一边说,“我们家老大是什么人物?你刚来还不知道呢。这个大队有多少男人?起码有一半会来巴结,每天挑水的人啊,都排着队等机会!”
       李冬萍不动声色地瞧了柳仙娥良久,一转身丢下话:“到他能挑水劈柴了再提这事吧。”说完就走。
       柳仙娥窝火,欲撵出门来,景堂又不能放手,只气得跺脚发狠,咬牙切齿地说:“什么破货,不识抬举!”
       田丙义待发作,被惠贞制止,她对柳仙娥说:“要骂人就出去,别脏了我家地儿!”
       柳仙娥这才收敛,叫门外的两妇人进来把景堂弄回去。
       没几天工夫,有关李冬萍的谣言就沸沸扬扬地传扬开来。尤其是刘家妇人们,她们在地里大肆宣扬,把李冬萍诽谤得一无是处。而此时李冬萍已做小工去了,人家怎么造谣,她一概不知。
       刘乙发送儿子去上海治病,是以“公差”名义去的,花的差旅食宿费等一律报销,另外还有一天三块钱的补贴。他是大队党支部书记,其他干部唯命是从,有意见也只能憋着,以免招致报复。
       刘景堂在上海市某医院做了手术后,刘乙发就请了个人照顾儿子,自己抽身回来了。他如此急着赶回来,其实是为了要处理李冬萍。
       这天傍晚,李冬萍从城里一收工回来,就开始忙活一家三口的晚饭,浑不知厄运将临。
       原来,农场派了两位公安人员、一位妇女主任,驾驶着一辆吉普车直接找到这个大队来了。刘乙发刚好去了上海,是张副支书与田丙义接待的。一番观察,张副支书悉知来人意图,就对田丙义使了个眼色,田丙义立即站起,说去买包烟。田丙义在大队小卖部里磨蹭了半天,好不容易等到田家一个老婶子来买盐,立即向这位婶子透知了消息。老婶子赶紧去对惠贞说了。
       惠贞不敢怠慢,立即去了田丙男家,防止被刘家人看到,拉了李冬萍就从后门走,一直把她拉进活祖宗家里,才告知实情。这时,刘娥枝已带了民兵将田丙男家前后门都堵住了。公安由张副支书带领着直接去田丙男家里搜寻,结果可想而知。他们又去田丙义家,发现门上有两块“光荣军属”牌匾,不敢造次,只有把田丙义找来。田丙义也不知李冬萍是否藏在自家,不敢让他们进去找人。正踌躇间,惠贞已匆匆赶回了。惠贞说:“小卖部的火柴卖完了,这下用什么烧火呢?”田丙义说:“现在还烧什么火哟,表叔派人找冬萍来了,丙男家里又没人,她到哪儿去了?”
       惠贞道:“又没谁把她交给我,我怎么晓得?他们以为冬萍在我们家?那好,我领你们进去找。走吧走吧,都进去!”
       但谁都不敢进去。
       田丙义这下底气就足了,叫上张副支书和农场的二位公安,说:“我是共产党员,讲究实事求是,你们别以为我的长子当了营长,就能营私舞弊了。我带你们进去看看,有人就带走,没人就算了!”
       农场公安听说这家的儿子当的营长,更加不敢造次,后经田丙义叫张副支书做工作,才敢进去。在几间房里匆匆看了一眼,赶紧退出去了。
       刘娥枝是刘乙发授意过的,她出主意说:“李冬萍刚才还在洗菜,十几分钟时间,还飞了不成?我敢担保,她肯定藏在田姓哪户家里。咱们一户户地搜!”
       农场的两公安连连摆手,他们是异地人,尚没与当地公安取得联系。但他们自有一套办法,那就是“蹲点儿”,当即开了车就走,走不多远,就下车了,在村口守株待兔。既然打了草,必然会惊蛇,李冬萍在这儿呆不下去了,肯定会转移地方。另外,刘娥枝也派人在田丙男家与她家交界的胡同里守候。
       田丙男天黑回家,悉知变故。但田丙义两口儿还不能将李冬萍的去向对他讲,免得节外生枝。
       夜深了,田丙男的姑婆很着急,她从田姓一户家里回到田丙男家,伤心地号哭起来,数落起自己的诸多不是。田丙义两口儿和活祖宗也只能让她去哭,不能透一丝风。
       村里安静下来,田丙义以寻找李冬萍为名,在村周焦急地向人询问,借机察看动静,然后回来与活祖宗合计。活祖宗叫李冬萍穿上老年妇女的衣服,也就是他儿媳妇的,然后由他刚过二十的重孙子带上,抄小路往下游走了一里多路,才叫一个鱼划子把他们渡过河去,直奔城里的外贸局工地——只有找到梁会计才有办法藏身。
       其实,梁会计这儿也不是李冬萍的藏身之地。大队板车队,一共十九人,大都是“五类”子弟或贬职干部,这里头行行色色的人都有。农场的人和刘娥枝们枯守一夜,一无所获,就有人给他们送来了小报告,透露了李冬萍和梁会计的关系。农场公安人员立即改变方法,直接去了县公安局,呈上场公安局的公函。县公安局毫不迟疑,立即通知外贸局有关干部,调查李冬萍的下落。这消息最早被梁会计的丈夫得知,他害怕事情露馅儿,影响自家人的工作,便赶回家来,把李冬萍藏在楼顶上的一堆废木架子里。
       这一天,李冬萍虽躲过一劫,但也受了不小的罪。大热天日头如火烧,里头既不透风,又无遮盖,直到下午两点过后,风潮平息,梁会计才悄悄把她领回家。
       这次躲过,并非再无危险,农场的人还没走。至田丙男运沙来,梁会计叫他延迟回转,才有机会见了李冬萍一面。虽不是最后一面,也算是场生死离别。直到几年后,李冬萍才如从地里冒出来一般,回到田丙男身边,而此次重逢,已是物是人非,田丙男已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了。当然,这是后话。
       田丙男走后,梁会计夫妇便着手策划李冬萍的逃离事宜。夫妇俩是广州人。解放前夕,两人在学校相爱,但家境截然不同,梁会计是小职员的女儿,她丈夫却是一位官员的公子,在男方家庭的极力反对下,选择了出逃。逃到这儿,起初以做苦力为生,几年之后才有了正式工作,分配在当时的供销合作社工作,外贸科与供销合作社脱钩,又划分到外贸战线上来。正因为他们老家在广州,而且她丈夫的兄弟姐妹也有工作,梁会计就决定让李冬萍去广州避难。梁会计写了封信,把详细地址注清楚,又给了李冬萍五十块钱,足够她一路的开销。然而,李冬萍于天黑时告别,去郊外的一个供销分社搭便车,走了很远后,才发现自己把钱和信都忘带了。梁会计在次日中午清理衣服洗晒,从李冬萍休息过的枕头下发现这钱和信,不禁好一阵叫苦,希望李冬萍能返回取走,却始终没见人回转。
       第三章 好汉驯马
       张英月没对谁讲过她今天要去哪儿,一整天没回家,马俊龙非常担心,害怕她母女俩随她哥哥一车搭回清溪娘家去了。吃过晚饭后,他坐在台阶上一支接一支地抽闷烟。马俊龙的母亲没有孙女在怀里闹腾,手头空闲一天,也像失魂落魄一样,坐卧不宁。
       因为有张英月母女离家一整天的落寞,才使这母子俩掂量出她们在这个家庭的重要性。老太婆对儿子生出许多怨愤,下午半天不让他上工,把他数落得哑口无言。末了,老太婆说:“莫看你弟弟有两儿女,他们在城里生活,能顾得上你?就你这副德性,到老来,那些侄儿侄女还会想起你?你自个儿又没用,生不出一儿半女,就不能仰仗她,跟你生个儿子么?只要有一半真的,另一半就假不到哪儿去,你明不明白!”
       作为一个十分传统的母亲,对儿子讲出这种话来,实在是出于无奈。她颇有些苦口婆心地对儿子道,从今往后,不准再打骂张英月了,要对她好,她看中了谁,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有一条,那男人必须是有妻子儿女的主儿,这样才不会把张英月勾引走。这叫“借蛋孵小鸡”,孵出的“鸡”就是自家的,谁也要不走。
       马俊龙闷在在台阶上抽了好几支烟,待自己内心的火气平息下来,琢磨老娘的话,倒觉得有点儿道理。他得有儿子,有了儿子,老来才有依靠。队里有两个“五保”户,住在队里搭的窝棚里,没人照应没人管。生产队虽给柴给米,可是没水做饭了,还是得自己用砂罐一罐一罐地提;逢着下雨下雪,棚里漏水,外面泥泞,没办法,就用盆子接屋檐水吃喝;病在床上,有人晓得了就对干部反映一下,才派人去请医生;棚子里又脏又臭,医生来了不想进去,进去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赶快打一针就走。孤老惨啊!想到这儿,马俊龙霍地站起来,对屋里叫道:“妈,我明日去土市!”
       老人听得没头没脑,问去土市做什么?他说:“肯定会去土市姨妈家,去了不会马上走,我去把娟娟抱回来。”
       老人这才听明白,也很支持。
       “我这就去买票。”马俊龙雷厉风行说去就去。他去拿钱,抽屉里仅剩几角钱了。他知道张英月有钱,便翻箱倒柜地找,终于在箱子底下张英月的一件内裤里找到了。二十块钱,把他照花了眼。他何曾见过这么多钱?一年忙到头,生产队分红,总是平账,不进不出。马俊龙知道张英月这钱的来历,但他不知道张英月留下这钱的用途。她留下这二十块钱,是预防万一的,哪天跟马俊龙闹崩了,这钱就是她出逃的保障。
       马俊龙找到钱后,又将衣物原样放好。他刚做完这些,就听到老娘高大着嗓门在叫“乖乖”,接着是张英月的声音。他心里一热,赶出门来,那金瓜似的脸上立即堆起笑容。他将手上攥着的二十块钱悄悄地塞进裤兜里,就把娟娟接过来抱着,亲了又亲,叫了又叫,表现出久违的父女之情。张英月颇感意外,本来她是做好了挨一顿皮肉之苦的准备的。
       倒是田丙男和金木柱的光临使马俊龙条件反射般地敏感起来,脸上一下挂上严霜,差点儿发作。之所以没有发作,是老娘在他背上悄悄拧了一把,提醒了他。
       “这两个客人?”老太婆对张英月提示道,意思是叫她赶紧说明,别把儿子弄烦躁了。
       张英月说:“妈,小田您可见过的,叫丙男。这位叫木柱。他们得知我哥哥回去,大清早就到车站送行。哥哥见他们心诚,也是为我着想,想弄几个姐妹到这儿来安家,让我有伴儿,就叫我去他们家看看。谁知一去就不让走了,真不该去的!”
       老太婆说:“好啊,好啊,有几个伴儿当亲戚走动,有什么不行的?来来来,你们快进屋坐。英月,给客人泡茶喝呀!”
       “我倒怠慢他们了。”张英月借坡下驴。
       老太婆觉得,张英月做媒,证明她有心在这个家过日子了,于是把马俊龙叫出去又如此这般开导了一番。马俊龙那根筋转活络了,气也消了。
       喝过茶,田丙男起身要走。他说:“大妈,俊龙哥,多谢你们,我回去了。”
       木柱也站起来说:“对,对,我们走吧。”
       张英月没加挽留,老太婆倒是对田丙男的印象不错,说:“小田呀,昨天你俊龙哥照顾不周,你就别往心里去。这会儿还早着呢,忙什么呢!”
       田丙男一笑,从包里拿出一块衣料放到桌上,亲了娟娟一下,准备走人。他说:“大妈,一点儿意思,拿不出手。”
       木柱却叫住田丙男说一路走。他随手打开黄布包,从里头掏出四块衣料、四双袜子、一袋糖果、一瓶酒和两包香烟。相形之下,田丙男的礼物显得实在寒碜。田丙男自惭形秽,一言不发地走了。
       木柱却没及时走,他说还很渴,续了杯茶呷起来。张英月对他这么挤对田丙男很是生气,她将田丙男未喝完的半杯茶倒进他的杯子里,茶水漫出来烫着了木柱的手,他连忙放下。张英月半笑不笑地说:“木柱,你可喝足啊!喝够了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张英月做媒不做人贩子,这东西我们不能要!”
       木柱见她冷遇自己,仍是笑脸相对,他摸摸被烫的手指,说道:“姐姐,这点儿东西值几个钱?别讲得那么严重……”
       “等事情办成了,你再拿来,我收。”
       木柱见势不妙,赶紧起身走人。张英月撵出来叫他,他已跑远了。
       马俊龙说:“既然给了,就收下嘛!”他将香烟抓在手上,叫老娘收起其他礼物。张英月静观片刻,转身进房。马俊龙也跟着进房。他将木柱送的烟开了一包,瞧瞧金丝般细软的烟丝,闻闻上等品牌的烟味儿,划燃火柴点燃,深深吸进一口,吞入肺腑,然后便一把抓住了张英月的胳膊。张英月吃了一吓,以为又来教训她。却听他说:“我对你讲,你跟他们做媒可以,不准跟他们睡觉!”张英月对这种话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没理睬。马俊龙又加重了语气说道:“你要给我生个儿子,找有老婆的男人,听到没有?”
       张英月以为听错了,才一天工夫,他怎么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她是有把柄捏在马俊龙手上,但也不是什么男人都胡来的,马俊龙无疑伤了她的自尊。马俊龙又说:“给我生个儿子,老子就再也不打你不骂你了,听到没有?”张英月瞥他一眼,立即出去。她不想再听这些话。
       刘乙发对田丙义有积怨陈恨,一直如鲠在喉。但田丙义目前他还动不了,就迁怒于田丙男,何谓打狗欺主?他就是要在田丙男身上下足功夫,让田氏一族不得安宁。
       这天,刘乙发又想出了个办法,不知从哪里弄回一匹枣红色烈马,交给了运输队,然后对运输队队长下命令,限七天内,叫田丙男把马驯服!
       运输队人人心知肚明,这是要害死田丙男啊。
       运输队有两位饲马的老头儿。一位姓岳,一位姓张,都已年近七旬。他们一起嘀咕说,咱不能见死不救啊,干脆拌些农药在草料里,毒死这匹丧门星。他们合计好了,就跟队长直说。
       队长名叫柏松,三十出头,性子直,为人不错。他听两位老人这么一讲,可谓不谋而合。但他上有父母,下有妻子和三个孩子,那样做,无疑会招致刘乙发疯狂的报复,所以就支使两老头儿,叫他们对田丙男授计。
       当两位老人对田丙男如此这般授意时,田丙男却直摇头。他说:“阎王要我站着死,我决不能跪着生。二十三年来,我像一条野狗,处处被人喊打,活着比死还难受,何必爱惜这条贱命呢!”
       枣红烈马被拴在树下饿了两天。这两天两夜,它把嗓子叫哑了,也把这一丈之内的地皮铲了个遍,树皮给踢得千疮百孔。
       人们不禁替田丙男捏一把汗。
       田丙男正式驯马的当天中午,柏松说每人少结两天的补助,搞顿酒喝。
       酒足饭饱,田丙男把准备好的几包沙放到车上增加负荷,把套索拴牢套紧,然后便仗着酒胆,从树侧猛冲过去,一把抓住了马笼套。枣红马何曾有谁这样接近过?它一声长嘶,前蹄猛纵起来。田丙男身手矫健动作敏捷,右手死死抓住笼套。枣红马的头颈如吊臂一般,把他吊起悬空了。柏松骇然大叫:“丙男松手,快松手哇!”
       田丙男却死死攥住不松。他要真的松手着地,枣红马的蹄子必然鹰嘴般啄下。枣红马前蹄着地之际,田丙男已闪身它的前胯下。待它的前半截驮在他肩部时,只听他断喝一声,身子骤然一侧,枣红马扑地被他扛倒了!这一招让在场的人大吃一惊。连田丙男自己也不知哪儿来的神力,当他一手攥套、一手抓耳、单膝抵住马脖子时,人们才醒了过来,随即掌声如雷。
       枣红马就像顽劣的愣头儿青,怎肯就此罢休?头颈被制,但四肢却出奇的有力,捣腾得就像电风扇的风叶一样,高速运转着,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如此好久,枣红马才渐渐疲软。田丙男腾出右手攥紧拳头,在它脖子上猛击几拳,又撩得它一阵乱蹬瞎捣,鼻孔喷出股股粗气。直到确实累了,才停息下来。这时,田丙男站起身,抓紧笼套一提,它也站了起来,欲撒野却已筋疲力尽。
       田丙男也累了,喘息片刻,把它牵到板车旁边,柏松等人帮忙,将辕套上。田丙男身子稍蹲,纵上车去。不料,就在田丙男松下笼套之际,它突然如离弦之箭,飙出老远,结结实实的一架板车,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挂在马尾上随它飘去。人们目瞪口呆。田丙男被掀翻在地,刚刚爬起,枣红马突然一声长嘶,飞起后蹄掉转头来,朝田丙男这儿冲刺而至。在场的个个吓得屁滚尿流,只恨自己少生了两条腿。
       枣红马好似冤有头债有主,对旁人全然不睬,专找田丙男报仇。田丙男绕着树狂转圈,枣红马越发疯狂,越追越紧。眼看大祸即将临头,柏松醒悟过来,忙操起棍棒道:“赶快救人!把这狗日的打死算了!”
       人们从惊悸中醒来,纷纷响应。然而,枣红马对他们毫无惧色,几个飞腿差点儿踢到人。
       上树来不及,地下没有洞,天上没有梯,唯一办法是逃水路。田丙男急中生智,猛侧身掉转方向,朝河里狂跑!枣红马没了障碍,发出欢快的嘶鸣,好似积蓄已久的深仇大恨终于有了报仇雪恨的机会。它四蹄撒得更欢。田丙男才逃到河边,它喷出的热气已触到他的后颈,他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纵身扑进河里。他拼命前划,划了很远,见背后没有动静,抽空儿回头一瞧,不由失声叫好!
       枣红马陷进淤泥里了。
       柏松们也赶到河边来,举起棒子要揍死它,田丙男却连声说“别”。
       田丙男划上岸来,瘫倒在水边再也不能动弹。
       柏松叫大家伙儿把田丙男抬到树阴处歇息,然后说:“走,上工去。让那狗日的自生自灭吧!”
       田丙男侥幸捡了条命回来,疲惫至极,一会儿工夫竟睡着了。
       枣红马陷入淤泥,少许喘息就动弹起来。但越动陷得越深,最后动弹不得了,才老实起来。
       田丙男这一觉睡得特沉。时近傍晚,运输队回来了,柏松才来叫醒他。田丙男去河边洗脸,看到马时仍心有余悸。他在马背上用脚踩了踩,枣红马便回头瞧着他,喷几声响鼻,对他直点头。田丙男正欲走开,枣红马又对他哀鸣起来,竟然流起眼泪来。
       田丙男想了又想,终还是不忍伤生,他上去将马尾攥住,运足气力,“嗨”的一声,把它掀进了水里,然后撒开两腿就跑。
       然而,枣红马很快游上岸来,一眨眼就追上了他。田丙男也跑不动了,索性往地上一坐,双目一闭,由它去吧。枣红马却在他身边转了一圈,打响鼻,嘶叫,还舔他的肩背。田丙男心里豁然一亮,难道它服我了不成?他去抓笼套,马儿竟然温顺无比。
       田丙男驯服枣红马,一时被人传为佳话。倒是刘乙发阴谋落空,整天铁青着脸。因为,在人们称道田丙男的时候,多少要带出有关刘乙发的相关阴谋,使他名声更臭了。好在刘景堂需要做二次手术、处理坏肾,刘乙发再次前往上海。
       第四章 枕畔阴谋
       下午,田丙男和木柱等一行人运沙到县公安局工地,正待回转,柏松从外贸工地卸了沙赶来,叫住了他:“丙男,梁会计叫你去一下。”
       田丙男意识到其中原因,极不情愿地“唔”了一声。这么长时间了,他已把婚事置之度外。通过驯马一事,也仿佛更认清了一些东西:自身都难保,还娶什么媳妇?
       然而,父亲田尚明却对他的婚事着急上火。
       他来到梁会计家,梁会计叫他去马俊龙家,说清溪来了人,赶紧去。田丙男犹豫不决,梁会计催促道:“快去呀!我叫柏松把木柱弄回去,趁这个空儿去把事情办了!”
       “一去就办?这么容易?”
       “你今日怎么啦?容不容易,你一去不就知道了?”
       天气闷热得很,就像把人关进密不透风的笼子里了,喘不过气来。一弯月牙儿挂在西天边上,要亮不亮的。
       田丙男不情不愿地赶到时,老太婆带着孙姑娘在串门儿,马俊龙在隔壁一堆人里头听别人讲《水浒》,只张英月和一个女子坐在门外一张竹凉床上,打扇解暑。
       马板车在台阶下“吁”地停住,田丙男下车后却站在那里不上来,目光在那位陌生女子身上滴溜溜转个不停。
       张英月说:“上来呀,站着干啥!”
       田丙男磨磨蹭蹭地上台阶,离陌生女子一步之遥,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脂粉气。这气味倒是沁人心脾、调人情怀,使他从反感中解脱出来。再看看她,上穿汗衫,下穿裙子,脸蛋圆圆的,露在外面的胳膊和腿圆润光洁,一对乳房隆起老高,似乎没有张英月高,但比张英月丰满,可谓各有千秋。张英月坐着没动,她用脚拨过一只凳子叫田丙男坐下,说:“既然你来了,这事就不耽误了,免得木柱来了让我左右为难。坐呀坐呀,老站着干嘛,还怕人家不晓得你牛高马大?”
       田丙男见她说气话,只好坐下。张英月又说:“你的情况我已经对她讲了。她是我表姐,比我大岁把,叫冯慧珍。看你瞧不瞧得中。要是不中意,等会儿木柱来了介绍给他。”
       淡淡的月光下,田丙男看不出冯慧珍的准确年龄,但就他看来,应不止大张英月岁把,可能大三四岁吧。张英月见他不开口,催促道:“你倒是表个态嘛!”
       田丙男此时从心底里不想娶媳妇,想了想,就想出个办法来,说:“她现在就能跟我回去吗?要不然,就介绍给木柱吧!”
       “行啊!既然你这么急,大概是熬不住了,我就代姐表个态,现在就跟你走……”
       “太急了吧?”冯慧珍小声道。
       张英月道:“花轿都抬到门口来了,是你依他的,还是他依你的?女人嘛,不就是侍候男人的么!走吧走吧,过几天再来玩。”
       张英月一阵风地进屋,拿出冯慧珍的一只提包递给田丙男,就催促冯慧珍上车。
       田丙男傻眼了,实指望吓退她,不想弄巧成拙,要反悔,却说不出口。正在愣神时,冯慧珍已坐上车了。左邻右舍及听故事的人都投过眼神瞧他们,田丙男只得自认倒霉。
       出了村子,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十分难行。这一路没有人家,空旷的两旁都是棉花地、沟渠。田丙男与冯慧珍保持一定距离,坐在车上,信马由缰,一言不发。他仍在琢磨办法想吓退她。
       冷不丁,他说:“我家很穷。”
       冯慧珍说:“只要勤劳,穷并不可怕。”
       他说:“我家成分不好,是地主,经常挨批挨斗,你受不了的。”
       冯慧珍说:“全中国都是这样,又不是专门针对你一人。要不是成分问题,像你这么体面的人,哪会轮到我呢?”
       “我们那儿的活儿又累又苦……”
       “你怎么尽择坏处讲?”冯慧珍说。有关田丙男的情况,凡张英月晓得的,她都知道了,她已明了,田丙男不想娶她。
       田丙男言尽计穷,心里很窝火,索性使出阴招,唤住牲口,跳下车去,一把将冯慧珍抱起,说:“我不光尽择坏的讲,还要择坏的做!”
       “你要干什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田丙男把她放在地上,她开始还担心被人碰到,后来干脆眼睛一闭,随他去吧。
       田丙男肆无忌惮地施起暴来。他以为这样做,这女人就会极反感他,自打退堂鼓。谁知她竟还迎合他,他准备退却,她竟紧紧搂住他不放。
       往下怎么办?田丙男郁郁上车,她也跟着上了车。坏话说尽、坏事做完,再要甩掉她就没理由了。冯慧珍这时不再忌讳什么了,紧挨着他坐下,把他的上身搂进怀里,千般柔情地说:“你累了,好好歇会儿吧。”
       田丙男瞅她一眼,看到了一双温情脉脉的眼睛,不禁长叹一声,说:“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恨我呢?”
       “做夫妻只有爱,怎能生恨?”
       “我可是在伤害你。”
       “我能理解。”
       突然,前面有个人走来,田丙男赶紧坐正身子。待那人走近,原来是木柱。
       木柱现在每晚都会往张英月家里跑。田丙男想想,要是木柱能要冯慧珍就好了,当下喊道:“木柱哥。”
       “是丙男呀?”木柱看清是他,而且还有个女人在他车上,愣住了。
       田丙男说:“要不要?要就给你!”
       “呸!”木柱以为田丙男是在讽刺自己,恨恨地走了。
       冯慧珍在田丙男背上掐了一下,痛得他直哆嗦。他立即申辩:“我只是调侃他嘛。”
       “以后不准拿我开这种玩笑!”
       “好好好!以后再不。”田丙男自知被黏上了,甩是甩不脱的,听天由命吧。
       田丙男将冯慧珍客气地让进屋里,提着包随即跟进来。这就是媳妇“过门”?他似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就像小孩子过家家那么简单,就把个媳妇娶进门了?
       田丙男觉得滑稽,好笑。
       当他随手拉开电灯,待认真看看自己媳妇的娇容美貌时,却再也笑不起来了。
       冯慧珍何止大张英月岁把?起码大她十多岁!这么个半老徐娘接进来做媳妇?真让人笑掉大牙啊!
       田丙男苦着脸没处藏身,便缩到厨房里怄气。他恼恨自己,要不是在半路上把她“那个”了,现在退人还来得及啊。这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冯慧珍轻轻进了厨房,她瞧瞧田丙男的痛苦神情,自己心里也很难受。她蹲下身子,轻轻捧过田丙男的手,带着几分内疚,说:“丙男,别这样,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我们也不办结婚证,过几天算几天,到你要撵我时,悄悄讲一声,我不会赖着不走的。”
       “你现在就走吧,我送你。”
       “夜这么深了,你要我走?”
       田丙男心里很气恼,见她这般忍屈受辱地也不恨自己,又有些于心不忍,便回到房里躺下了。冯慧珍却没到房里来,她知道田丙男还饿着肚子,便给他做饭。
       冯慧珍打水洗了手,把锅盖揭开,锅里温着一大碗饭,饭上有几片白惨惨的冬瓜,不见油星儿。再打开碗橱,除了空碗,一点儿别的菜也没有。她一阵心酸,没想到,一个大小伙子,做着重体力活儿,生活竟差到如此地步。
       她放进一大勺油,把那碗剩饭炒香了才盛进碗里,送到房里来。
       田丙男端着热腾腾的饭,嗅到香喷喷的味儿,腹内顿时翻江倒海般咕咕响起。多么诱人食欲的油盐饭啊!他端去厨房,冯慧珍大感意外,惊异地撵进来说:“怎么了?”
       田丙男有所触动,感激地看着她说:“没什么,我……给爸爸留些。”
       “别……米在哪儿?你吃,我再做。”
       “不用了。”田丙男心疼口粮、心疼油。照这么吃,一月的计划,不够吃十五天啊。他说,“反正是睡觉,吃多了也是浪费。”
       冯慧珍好一阵伤感,半晌才说:“吃吧,你放量吃吧。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你们父子俩挨饿的。”见田丙男仍然不动,她急了,说,“你要我跪下求你么?我……我跪。”
       “慧珍!”田丙男腾不出手来扶她,急得直跺脚,“依你的,不跪,我吃!”
       田丙男开始还斯斯文文的,后来就狼吞虎咽起来,偌大一碗饭,眨眼间被吃得一粒不剩。冯慧珍欣慰地笑了。可笑着笑着却流下了泪水。
       “你还没吃饱吧?”
       “饱了。这是我有生以来,吃的最香的油盐饭呢!”
       “那好,我每顿都这么做给你和爸吃。米在哪儿?我得为老人家做点儿。”
       是呀,父亲劳碌半夜,回来吃什么呢?田丙男去他父亲房里掏米,慧珍也来了。她把几个陶缸揭开看,只有两只缸里有粮,一只里头有斗把米,一只里头是几斤面条。她说:“爸爸累了回家,吃点儿稀的合适,我就煮面条吧。”
       田丙男听便,反正在他看来,她要怎样做就会怎样做,随她去吧。
       不过,田丙男对她产生了好感。他常听人说“男大七岁如父慈,女大一岁似母爱”。夫妻之间,无论谁大都有说头,但他从冯慧珍身上确实感受到了一份母爱的温暖。
       也罢,认命吧,找不到年轻漂亮的媳妇过日子,留不住相亲相爱的人成夫妻,就与她凑合着过吧。
       冯慧珍在田丙男家生活了十天。
       短暂十天,眨眼即逝。
       曾经被李冬萍创造过“家庭”气息的这个家,仿佛荒芜了一年。冯慧珍介入后,才又恢复了家的温馨。父子俩劳累一天,回到家里,热饭热茶伸手可及,家里的一切杂事再也不用他们操心。而且更让这对父子感到惊奇的是,自从冯慧珍进了他们的家门,她把生活安排得比过年还好,肉、蛋、豆制品等,她都能去城里购回。起初,田家父子纳闷儿,这类需要票证供应的紧俏物资,她是从哪儿得来的呢?既然是从穷山区来的,怎么会有钱有供应票购这些?田丙男曾多次问及,她都笑而不答,万一问急了,就说是捡到的。虽然她在父子俩心里始终是个谜,但他们绝对相信,她不是贼,何况家里没一样值钱的东西。但他们万万没料到,冯慧珍会不辞而别!
       田丙男见冯慧珍一天没着家,焦急起来,起先以为是去了村里串门,于是到处打听,可大家都说没见过。
       田丙男又风风火火地赶到马家,马家正在吃晚饭。他对张英月说明来意,张英月爱理不理地说:“我把人交给你了,你不看好,关我什么事!”
       田丙男说:“我是问她来过没有。”
       张英月立即问婆婆:“妈,表姐她来过没有?”
       老太婆说:“没哟,没哟。”
       张英月咯咯笑了,笑得双眼眯成了缝,那缝里绽放出几许嘲弄色彩。
       田丙男很着急,说:“你知道她在哪儿就告诉我嘛!”
       张英月心里道:你还有求我的时候哇!口头却说:“算喽,算喽!她又不是蛮出众,何必这么惦记?她走了,我再替你找个年轻漂亮的来。你回去吧!”
       “你怎么知道她走了呢?”田丙男抓住她讲漏嘴的地方追问。
       可她却说:“这不明摆着嘛,人不在家就证明走了,人回来了就证明没走嘛。”
       田丙男正发愣,张英月又说:“家里被盗没有?”
       “没。”
       “那就行了,给你白睡十多天,便宜你了!咯咯咯……”
       田丙男既窝火又尴尬,眼看围过来不少人看他的西洋景,气愤地转身走人。
       张英月说:“慢些走,我就不送你了!”
       田丙男狼狈而去,背后依稀有笑声入耳。
       回到家时,夜已深了,他什么也不想吃,灯也不开,呆呆地站在床前发愣。他细细反省,找不出什么时候惹恼过她。日子刚刚过顺,关系也融洽了,她便不辞而别了。田丙男没法不气:我田丙男难道连这样的女人也留不住吗?
       他倒在床上。当头触到枕头时,被什么硌了一下。他拉亮电灯,从里面摸出了一包东西,抖到桌上,嗒的一声脆响,掉出一块手表,一沓钱票,还有一封折叠成飞鸽状的信。
       丙男,我走了,恕我不辞而别。请代我向爸爸道歉,我实在是有苦衷。我有自知之明,不配做你的妻子,如果表妹张英月靠不住,我会替你物色一个称心如意的姑娘跟你完婚。以后会来看望你和老人家的。
       依别!
       慧珍即日
       田丙男将信看了三遍,还是不得要领,她为什么要走呢?
       突然,田丙男有了新发现。这么流利的行书体,非一朝一夕能练就,看来,她是从事文化工作的人,并非从贫困山区而来。
       一块上海产的手表,完完整整地套在塑料袋里,是块未开封的新表。这表卖一百二十块钱,很紧俏。手表的发票开的是十五天前的日期,注明“田丙男”。
       十五天前她在哪儿?再看图章,上面是本县“北山林场供销分社”字样。也就是说,她早就把表买好了来的!
       再瞧其他东西,有二百块钱,二十斤油票、二十斤肉票、一百斤粮票。
       田丙男惊呆了,想想她的年纪,他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两个带有莫大羞辱的字:“种马!”
       其实,冯慧珍也是出于无奈才出此下策的。
       冯慧珍本名不假,她是张英月的娘家远房表姐也是真的。
       七年前,冯慧珍还是位心气很高的知识女性,高中毕业,未婚夫也在部队提干了,不料一纸退婚信寄来,她的人生顿时被击得粉碎。她决定离开那个生她养她二十四年的故乡,经人介绍,与此地北山林场当时的会计结婚了。会计三十几岁,结过两次婚,都被女方提出离了。原因是他没有正常的男人功能。
       冯慧珍当时不知内情。她一嫁来,丈夫就以出门开会为由,离家一个多月。在这一个多月里,场方替她转了非农业户口,安排在供销社上班,住的是公房,上班八小时,一月工资三十七块五角。穷山区的姑娘可谓一步登天了。
       当丈夫“休会”回家,二人同居时,冯慧珍才明白,这“香饽饽”里是一包豆糟!
       她还没喘过气来,场里提干,她丈夫上任副场长,她也提升了分社会计,房子换了大的,工资涨了几块钱。
       冯慧珍的丈夫是个很不错的人,洁身自律、为人严谨,经常到一线去了解职工的疾苦,为工人做了许多好事实事。这儿地处偏僻,专政运动淡薄,是一方安宁之土。组织上对她的关心,丈夫对她的迁就、关怀,使她生活在时起时伏的思想矛盾中,既想吃鱼,又舍不下熊掌。这么持续两三年后,她好像习惯了“修女”式的生活,也就安定下来。
       眼看人到三十,人家有老有小,冯慧珍心里浮躁起来,就与丈夫商议,能不能要个孩子。丈夫也有这种向往,只恨自己无能,一下蔫蔫的像换了个人,饭量骤减,精神萎靡不振。冯慧珍见他如此,再也不提这话了。
       有一天,丈夫说分场有个孩子死了娘,男的希望给谁抱养,咱们去抱回来好吗?冯慧珍听了摇摇头,说领养的孩子靠不住,长大了万一要走,谁能留得住。“那就算了吧。”丈夫说。
       冯慧珍说:“办法还是有,就怕你不愿意。”她怕丈夫理会成别的意思,马上说,“现在医学发达了,能做人工授精。尽管不是你的嫡传,生在这个家里,谁也要不去,我们就是孩子的父母,是不是?”
       丈夫琢磨了几天,终于想通了,就悄悄带冯慧珍去省城做了人工授精。
       冬季生产,冯慧珍生下个畸形儿,这孩子脑袋扁扁的像只瘪皮球,脖子又细又长,无法支撑头颅,既不会哭,也不会吃喝,支持了四十八小时就夭折了。
       冯慧珍极度伤心,加上有人冷嘲热讽,一下病倒。丈夫也因此犯了高血压病住进医院。两人双双住院,没人照料,还是冯慧珍请护士去邮电所向娘家发了封电报,她妹妹冯慧英赶来在医院照应了二十多天。
       出院后,夫妇俩发现所到之处,人家总拿异样的眼光瞧他们,背后还指指戳戳的。她丈夫索性回老家休养,她同妹妹回了趟娘家。经过一段时间的分离,二人头脑冷静下来。回家后,丈夫动员她离婚,但她果断回绝了。她说:“这次只怪运气不好,咱再去一次!”
       丈夫连连摆手说不,说你我再也经受不住这种折腾了,要么离婚,要么让我先死,开脱你。
        “我都没有消沉,你灰什么心呀?”冯慧珍伤心道。
       她丈夫发火了,说:“只当我死了的,你也不用搞什么人工授精了。那种授精,不也是别人的种么?你干脆走远些去借种,怀上之后就说是二次人工授精。去他妈的,老子还不信女人生不出娃儿来。去吧,去你表妹那儿呆几天去!”
       冯慧珍一时目瞪口呆。
       她丈夫说:“你别想不通啊。我身体不好肯定死在你前头,我死之前有你照应,可你老了呢?不是自己养的子女,一旦病倒,谁来管你?”
       冯慧珍仍接受不了。要么改嫁,要么从一而终,这种红杏出墙的事,她不愿干。
       但她丈夫铁了心,竟以死相要挟,说:“你要不依我,我现在就死,好让你尽快改嫁,趁年轻生养自己的孩子。”
       就这样,她终于点头了。
       冯慧珍先到马家呆了两天,总觉得这话讲不出口,就回去了。回去后,丈夫问她找到合适的人没有,她如实讲了。丈夫生气,亲自走了一趟。
       张英月说,正有两人托我说媒,叫表姐快来吧。
       就这么,冯慧珍又到了马家。但她要求先见见人。她说:“既然要跨出这步,我也不能马虎,要身体好的,没有遗传病的。”
       张英月说:“表姐不用担心,我敢保证他健康年轻。”
       “好吧,带我先瞧瞧去。”
       张英月提供的对象是金木柱。她把田丙男当成自己的未来丈夫了,不会让他有“拈花惹草”的行为。用她的话说我都没得到,怎么会让给别人呢。
       那天天气很热,张英月把冯慧珍带到田丙男运输队的必经之路,藏进一家餐馆里。当张英月指着金木柱叫冯慧珍瞧,冯慧珍只瞅了一眼,就低头叹起气来,说:“早知道是这种人,我不该来的。”
       张英月说:“人家还不到二十七岁呢,你还不满意?”
       冯慧珍说:“这种生相的人,十奸九猾,我宁可不要孩子,也不会跟他。”
       张英月道:“你这样想,我没法子了。”
       冯慧珍说:“表妹,不是说有两个人托你说媒么,还有一个是谁?”
       张英月说:“哪里还有一个哟!”
       冯慧珍定定地凝视着她,问:“你跟我那口子说是两个,这会儿又咬死了说只有一个!你把那个藏着掖着到底要做什么?”
       见张英月沉默不语,冯慧珍就调侃道:“难道你担心我挖你墙脚?你不会和那个男的有一腿吧?”
       张英月只好把田丙男给端了出来……
       冯慧珍离开田丙男家后,确实到过马家,来向张英月辞行,并表示感谢。她们是在地头碰的面。这些,张英月自然不会跟田丙男说起。
       第五章 进山相亲
       夜深了,田家几位长者都在田丙男家,田尚明还在出工。
       田丙男仍低头不语。
       他死也不去清溪认亲。田丙义对他说也说了,骂也骂了,万般无奈,只得去把活祖宗请来。
       活祖宗说:“还是去吧。万一不中意只当出去看了次风景嘛。是担心花钱么?来,我这儿有十块钱。大家都凑点儿。”
       “太爷爷!”田丙男急了,说,“您亲眼看到的,去年李冬萍来,是什么结局?前几天又来了个,怎么走了?我就是这个命。”
       田丙男说到李冬萍,眼圈红了。
       田丙义递给他一百块钱,说:“这是你大侄子寄给你的,他们听说你在说亲事,也很支持。这些人都在劝你,你侄儿侄媳妇也在盼你,你到底要大家怎样呢?”
       其他人都三块、五块地往外掏钱,赞助路费。田丙男终于忍不住,泪水大颗大颗地滚下,咬一咬牙,点了点头。
       第二天清早,田丙义以家长的身份,提了两瓶酒,正式去马家请媒。就定在次日起程。
       消息被木柱知道了。田丙男和张英月第二日清早到了车站,木柱也来了,穿戴一新,一定要与他们同行。
       田丙男说:“姐姐,把我的名分让给他吧。”
       “什么名分呀?你以为这是计划粮票,想给谁就给谁?人家郭小梅是看了你的照片,才同意嫁的。”
       木柱说:“我只想一起去见识见识,有合适的接来,没有只当玩一趟。”
       “玩个鬼哟!”张英月发火了,“你要真想娶媳妇,就挪后一步,想玩吗?你随便到哪儿去玩,别跟着我们就是!”
       木柱并不生气,他去买票了。
       车快开了,木柱购了票兴冲冲地跑上车。张英月没办法,叫司机把他撵走。司机说,人家购票搭车,我凭什么撵人家?正焦头烂额间,木柱的父亲怒气冲冲地赶来了。老人不知木柱在哪辆车上,到处寻找。张英月发现了,大叫道:“您快来呀,把这个神经病儿子弄回去!”木柱见父亲来了,直往里钻,叫司机快开车。他父亲乍看上去像个糟老头儿,可身手却很矫健,纵上车,伸出长臂,老鹰逮小鸡般,一把抓住儿子的脖颈就扔出窗外,自己也跳了下去。
       木柱的父亲是从老伴儿口里得知儿子贸然行动的消息后赶来的。
       田丙男感到土市的运动比他们县城搞得更激烈,“批林批孔”已呈高潮,示威游行热火朝天,标语口号满街都是。他担心火烧到自己身上,显得胆战心惊。张英月说,别怕,咱不惹他们,从街边走就是。
       张英月为她娘家带了点儿礼物,有棉花、大米、粉丝、干鱼、肥皂等等,除棉花大米外,其他都是马俊龙的兄弟走后门买的紧俏品。这些东西共七十多斤,田丙男挑着跟在张英月身后。
       七拐八弯,把个田丙男走得渐渐连方向都摸不着了。最后来到一条狭窄的胡同里,张英月才说到了。
       一间偏屋搭在一幢旧式楼房的山墙上,长十来米,宽四米,三面砖墙,上面盖红瓦。张英月叫几声姨妈,一会儿就有了回应。她姨妈三十几岁,这时揉着惺忪的眼睛出来,乍见是张英月,又惊又喜,连忙把他们往里头让,说:“哎呀!是闺女来了,快进屋。这位是……”
       田丙男忘了路上的叮嘱,差点儿自报家门。张英月抢着说道:“他是马俊龙。还傻呀?快叫姨妈!”
       田丙男腼腆地叫声“姨妈”,把个姨妈高兴得连连说好,并仰起脸把他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口里啧啧不已,脸上绽开慈祥的笑容,不禁捧起他的手,感慨地说:“俊龙儿啊,我的好女婿哟!英月太偏心,怎不把你早些带来姨妈瞧瞧呢!哎哟,别把我女婿晒坏啦,进屋,进屋,快进屋去!”
       田丙男准备把东西挑进屋去,却被姨妈推到屋里了,她说:“女婿来了是娇客,你坐下。闺女呀,来,跟姨妈帮一手!”姨妈就和英月将东西抬了进去。
       田丙男此刻感受颇深,他想,做女婿真好,有人疼呢。
       姨妈把饭做熟,就上班了,姨爹在自家的钟表小店里忙活,是以店为家的。姨妈一走,张英月赶紧端只脸盆,蹲在小饭厅角落里挤乳汁。由于没有孩子吃,这一路上她直叫痛,一停车就下去挤一次。
       小小天地,就他们二人,田丙男处处提防时时留意,尽量与张英月保持一定距离。张英月竟一反常态,显得很规矩,把他当贵客一样接待。吃过饭,打了水叫他进里头去洗澡,还在他包里找出衣服给他换,临走没忘拉上布幔。
       田丙男洗过澡,由于一连几晚失眠磨心思,这时很困,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张英月见他睡下仍在出汗,就拎只小电扇来与他解暑。田丙男被她扰醒,却装着熟睡。张英月又去洗衣服。他悄悄勾起头瞧瞧,发现她仅着裤衩、胸罩,一身丰润白净的肌肤耀花了他的眼。他害怕失控,赶紧躺下,把布幔拉紧、扣上,直到莫名的躁动平静下来,才蒙眬睡过去。
       其实,张英月这回是用了心思的,用兵家术语来形容叫“欲擒故纵”。这次出门,田丙男两眼一摸黑,什么都得依赖她,而且在她姨妈家里,孤男寡女,那扇门闩牢之后,就是他们的天地了。好不容易盼到如此良机,她还能轻易放过?
       洗过澡、喝过茶,她的乳房很快又胀得疼痛起来。她没到其他地方去松弛,而是抹掉胸罩,来到田丙男头前,俯下身子,往他口里慢慢挤、喂乳汁。说也奇怪,田丙男这时因口渴做起了梦,他梦见自己正嘴吮茶壶不停地饮茶,可就是不解渴。他发现外面下起雨了,屋檐下的水柱直往下流,便跑出去接饮。这回好了,他喝到真切的水了,还有甜味……张英月见他这么口渴,干脆将乳头塞进他嘴里用力挤压,这个挤了再换那个。田丙男吸着吸着,不禁伸出双手捧住她的乳房,迷迷糊糊中睁开了眼。这一睁开不要紧,那眼睛一下瞪直了!他彻底惊醒,一骨碌坐起,气也不是、怨也不是,怔怔地瞪着她。
       “这是营养,免得浪费呢。”张英月说着就坐上床去。田丙男欲下床离开,她立即勾着他的脖子,把他压在底下,疯狂地亲吻。田丙男挣扎几下,就一动不动了。张英月吻着吻着,见他已克制得扭曲了面孔,索性伸手往下摸去。一摸,不禁心花怒放,春潮汹涌。她躺了下来,说:“丙男,来吧,想就上来吧!”
       田丙男问:“就这一次?”
       “一次。”
       “说话算数?”
       “你说算数就算数呗。”
       “行!虎穴龙潭,我也闯这一次!”
       田丙男干脆果断,履行了诺言。张英月体验到了人生的欢愉。她想起与表姐曾说过的体己话,果然没错,哪个女人跟了他,都会被他征服啊!她柔柔地爱抚田丙男,见他不理,便起床打水做卫生。然后,再度躺在他身侧,又亲又抚,悄悄说道:“丙男,我就是立即死去,也划算了。”
       “什么意思?”
       “我做了回真正的女人啊!”
       “难道俊龙哥没对你这么好过?”
       “他是个太监……”
       “你在糟践他吧?”
       “如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田丙男吃了一惊,坐起来怔怔地盯着她。张英月说:“我不是个坏女人,是他一点儿用都没有!”
       田丙男问:“这么说,娟娟不是俊龙哥的孩子?”
       “他要有能力养孩子,我何必还吃着碗里望着锅里,把自己不当人!”
       “既然讲到这个份上,能不能把娟娟的来历告诉我?如果你不愿讲也行。”
       “这有什么不行的?我什么都给你了,在你面前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那年春上,张英月刚满十六岁,她父亲就说:“娃子,你该嫁人了,跟你表哥走吧。”
       她表哥在县供销社工作,常年跑外销,与马俊龙的兄弟结识后,就搭起了这段鹊桥。当时,马家花了一千元彩礼,等于从她表哥手上买走了她。这是事后她与马俊龙争吵时,马俊龙失口讲出来的。这一千块钱,全落入了她表哥手上。
       张英月被带入马家,吃了顿雪白的大米饭,还有鱼有肉、有新衣服穿,觉得嫁人真好,早就该嫁到这儿来的。
       张英月是赤手空拳来的,第二天,马家就选派在大队任会计的叔父帮她与马俊龙办结婚证。是把她当作本地人出示的介绍信。只是去镇里办证时还需要打点有关领导,马俊龙就同他弟弟提前去了。天刚擦亮,由叔父领着张英月往县城里去。
       到处雾蒙蒙的,三五步远就看不清人的面孔。叔父轻车熟路,把她带上了曲曲折折的田间小路,两边是青油油的麦子,露珠把裤管、鞋袜都打湿了。越往深处走,张英月越胆怯,她只觉沉入雾海无边无岸,阴森森的毛骨悚然。她害怕极了,抓住叔父的衣服走。叔父就说我牵着你的手走吧,她就把手伸给了叔父。他们来到一条干涸的渠沟里,叔父从兜里掏出一张塑料薄膜垫在地上,说歇会儿,等雾散些再走。她就紧紧地挨着叔父坐下,抱着叔父的胳膊,担心他跑掉后把自己扔下不管。这时,叔父的一双爪子在她腰际、肩部轻轻地抚摸起来。当他的手触到她花骨朵般的乳房上时,她突然缩紧身子,说:“不摸不摸,丑!”
       叔父说:“不丑,让我瞧瞧,肯定好看。”
       “哎呀,痒痒的怪不舒服!”她敏感地挣脱,却被叔父抓住脚脖子,再次把她拥入怀里。
       张英月身子单薄,在叔父怀里像个娃娃。但叔父此刻兽性发作了,非达到目的不可。张英月始终不从,跪在地上求饶,说:“叔,我还没长大。”
       “没长大怎能结婚?”
       “我妈说,等我满了十八岁,才能给男人睡。”她伸出两根手指,“叔,我还差两年。过两年了再给你睡好不好?”
       “来来,坐这儿,别跪着!”叔父把她哄到身边坐下,来了软招,掏出二十块钱说,“我用二十块钱买你的两年行不行?”
       “是给我的么?”
       “给你。”他把钱给她,她接过钱就攥到手心里了。他说:“十块钱一年。二十块给你了,你就等于满了十八岁,对不对?”
       她欣喜地展开手掌,先将十块钱塞进鞋帮里,说:“这下十七岁了,再放十块钱就是十八岁呀!”
       叔父叫她脱衣服。她二话不讲,站起来就脱,鞋脱掉了,她赶紧把钱抓住,说:“明天就寄回去给妈治病!”
       一句话把叔父给刺激了。此前如果说她稚气未脱不谙世事,此刻却是再明理不过。她宁愿用自己蓓蕾般的青春,来换取母亲的健康啊!
       叔父愣神时,张英月已赤条条地躺在薄膜上了。他不经意地瞟她一眼,精瘦的身子瘦骨嶙峋,仅仅是一对微凸的乳房,象征她是个女孩子!叔父顿觉无地自容,恨恨地打了自己一耳光,立即站起,说:“起来,穿上衣服快走!”
       张英月猛吃一惊,下意识地攥紧了钱,侧过脸去说:“不!说话不算数是小狗!”
       “起来。钱给你了,我不搞还不行吗?”
       张英月生气了,把钱扔给他,说:“我不白要你的钱!”
       “那就快起来呀!”
       “我不起来。你搞了把钱再给我。”
       叔父哭笑不得,很是着急。他们僵持了一会儿,叔父担心有人来撞见,只得强打起精神,做了次“蜻蜓点水”,她才高兴了,接过了钱。
       严格说,张英月当时根本不知道性生活的内容,加上马俊龙没那功能,她好似生活在婚姻之梦里。
       这年冬季,叔父给了她一百斤粮票五十块钱叫她寄回娘家。这期间,因生活优越,她发育丰满了,加上马俊龙的“指功”,她已被唤醒。她想,叔父给了这么大的恩惠,得报答他,便找了次机会委身了。马俊龙知道后,找叔父兴师问罪,叔父与他私了,每月多给他家五十斤粮票,至今仍如此。自从张英月怀孕,婶子对她约法三章之后,她才与叔父断绝来往。
       好在娟娟出世,成了马家宝贝,张英月曾一度遭受马家歧视的现象才渐渐好转。
       田丙男听了后,心里沉甸甸的。再认真瞧瞧她,只觉柔弱可怜。此前,他只以为她不守妇道。
       他说:“姐姐,有机会的话,就把孩子给俊龙哥,挪个地方过日子吧。”
       “你要我吗?”
       田丙男被“呛”了口咸水。
       “我把心都掏给你了,你还是嫌弃我。”
       田丙男极端委屈地说:“我哪敢嫌弃你?你是有夫之妇,我是泥菩萨过江,无缘无故都经常挨斗挨批遭人算计,还敢与你牵连上?”
       张英月沉默了。
       张英月以身体不舒服为由,在姨妈家逗留了几天。这几天里,她与田丙男形影不离、日夜相处。她像一位可怜的弃婴,突然找到了娘一样。她对田丙男尽心关照,贪婪地索取,似乎要把田丙男的一切全部掏走,只留只空壳给郭小梅去。
       到第六天下午,田丙男要去买回返的车票,张英月愣了,说:“不上清溪了?”
       田丙男随口调侃道:“回去等你呗。你什么时候离婚,我什么时候娶你嘛。”
       “我怕是死在马家也出不来了啊。”张英月十分痛苦,“我不做这个梦,你也别忙着回去。好歹你把我送去娘家玩几天了,要是瞧不中郭小梅,我们再一起回去。你想,这么多的东西,我怎么弄得动呢。”
       田丙男也觉把她扔在中途没道理。
       这一晚,张英月彻夜难眠,一直拥着田丙男不放……
       张英月的娘家是栋草顶土墙房子,坐落在山东面半坡上。
       张英月只有这位哥哥。她哥哥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姑娘,叫春燕,十三岁;小的是儿子,名春平,十岁。春燕没钱上学,在家做杂务,近傍晚了,大人还没收工,她已把晚饭做熟。春平饿了,等不及大人回家,这姐弟俩就开饭了。
       他们的饭很简单,队上分什么他们吃什么。这时节只收土豆,他们就一日三餐吃土豆。做土豆很简单,用开水煮熟,就捞进瓦盆里盛着,吃的时候剥掉皮、蘸上酱吃。土豆也不够吃,一人一天二斤五两,也就是每顿只有八两土豆的口粮,仅仅一碗而已。
       这儿的山坡上,以前盛产茶叶、高粱、豆、麦等,茶叶外销,蔬菜自给,杂粮就是口粮,虽不产大米,杂粮也吃不完,养猪养羊,到冬季用杂粮催膘,生活还是不错的。自这儿开始“学大寨”,当地政府来了个一刀切,原有的生态统统被废掉了,阳坡一律改造成梯田,种植水稻吃大米!阳坡上的树木、竹园、茶田等,一下子剃成了光头。这梯田乍看上去实在壮观,远看像台阶,一级级绕上山腰,近看平平坦坦,确实能容水种稻。但梯田底下铺的石头,上面只铺了薄薄的一层土,这土还是人们从山坡下一筐一筐背上来填的,下了一场春雨,土末流进石头缝里了,露出一些石块面对青天……
       田丙男只听张英月说她娘家苦,但没料到苦到了这般程度。
       田丙男初进这家,目光先落在两个营养不良的孩子身上。春燕赤裸着上身,仅穿了条破短裤。十三岁的姑娘,瘦骨嶙峋,尚不见女孩的特征,也不知道回避陌生异性。春平也是精瘦得很,穿着的裤头破得露出腚儿,见田丙男看了他那儿一眼,忙用手捂住。
       难怪张英月能在马家苟延青春,难怪她十六岁出嫁!
       张英月的嫂子沏了杯茶来给田丙男,才打消了他的胡思乱想。嫂子走近时,特别留意他一眼,脸上就像绽开的花朵。她说:“到我们这儿看不习惯吧?”
       田丙男说:“只要人亲,水也甜。”
       “你会说话,好!好!”说着,她把一双儿女叫到跟前,催促道,“叫姑爹呀!”
       “姑爹!”春燕首先叫了,春平也叫了。田丙男掏出钱包,给他们一人十块钱,说:“买零食吃去。”
       春燕不好意思象征性地推了推,就接过来了,说:“叫妈跟我做新衣服去。”
       春平说:“我要上学。”
       英月的哥哥换了身干净衣服,来陪田丙男坐着。这让田丙男多少有些不适。
       饭做熟了。这顿饭是用张英月在马家带来的东西做的,也有姨妈送的。雪白的大米饭,香喷喷的干鱼、腊肉、咸蛋、干虾等,两个孩子比过年还要高兴。别说孩子,就是大人也是一样地放量享受这桌美味佳肴。田丙男目睹如此情景,反而咽不下了,吃了一小碗就放下碗筷。
       英月的哥哥说:“小田……孩子他姑爹,怎么不吃了?”张英月的嫂子也忙放下碗筷,要去泡茶。
       本来,田丙男想等吃完饭,叫英月替他把郭小梅退掉算了。但面对这么善良体贴的人,却不忍心开口讲这话了。
       这时,门外进来两位不速之客。他们的到来,使一家人慌乱起来。
       他们是大队支书和生产队长。
       他们一进屋,这家人无一例外地放下碗筷起身相迎。支书和队长旁若无人地逼近田丙男,阴沉的目光似乎要洞穿他的肺腑。田丙男长期遭人歧视、被干部呵斥、批斗吼骂,所以对干部有着神经质的敏感。此刻见这两位来意不善,不禁身子有些发抖。
       “你叫什么?哪里人?来干什么的?”支书冷峻地喝问。
       张英月挺身而出,拽田丙男一把,说:“俊龙,快说呀,还怕他们吃了你不成?!”
       田丙男嗫嚅出“马俊龙”三字。
       张英月知道田丙男的安危系在她身上了,说:“真是的,女婿来丈人家也不得自在!”她立即回房拿出探亲介绍信,一把掷到他们身上,“瞧吧!这可是政府发给我们的,难道我婆家就不是毛主席领导的天了么?”
       张家夫妇担心闹出事来不好收场,便出面说好话。支书瞥一眼桌上的饭菜,缓和语气说道:“英月呀,你就是我的亲妹子,也得先公后私嘛。”
       张英月见好就收,说:“这会儿还像是娘家人呢。”她又回房去,从田丙男的包里掏出两包“红灯”牌香烟,给他们一人一包,言不由衷地讲了句客气话,“吃了没有?要是没吃,顺便吃点儿。”
       她哥哥也随声附和了一句,支书和队长也就毫不客气地坐到桌前。田丙男说想午睡一下,回避进房了。
       一瓶酒两只碗,支书和队长饮得嗞嗞响,全不理会这家主人。支书说:“嘿嘿,英月,这酒也是你带来的?”
       “是呀。好喝不?”
       “不错,不错,劲大着呢。哎,我说大妹子呀,你可真有本事呢。一个黄毛丫头赤手空拳地跑出去,现在啥都有了,佩服,佩服呐。”
       张英月说:“这都是沾你们干部的光,我才有今天呢!”
       支书说:“跟你讲啊,不准拐姑娘走,知道吗?我们这儿的男人一半打光棍了,公社成立了‘打拐’办公室,专门打击拐骗姑娘的不法分子,你别撞在枪口上了!”
       “放心好了。我们那儿剩下几多姑娘找不到男人呢,还拐这儿的,犯傻啊!”
       “那好,把她们‘返销’过来嘛!”
       “等这儿的梯田长出稻谷了,可能会有希望的!”
       不知不觉只剩下空碗和空酒瓶了。支书和队长打着饱嗝,摇摇晃晃地告辞。他们走后,春平气愤道:“我还没吃饱,被那两个狗日的搞光了!”
       好好的气氛,香喷喷的饭菜,被这两个干部全搅了去,这家人只觉无趣。他们唉声叹气,觉得委屈了田丙男。
       饭后商议田丙男和郭小梅相亲的事。张英月的嫂子说,趁他们刚来过了,估计不会马上再来,赶紧把这事儿定下来。
       然而,田丙男的工作卡壳了。他临时找出理由说:“我害怕被干部逮着了回不去。”
       大家一听傻眼了。张英月的嫂子很着急,左右权衡,想出个办法,说:“丙男,我看你还是跟小梅见见面,成与不成,见了再说,也免得我夹在中间被误会。你说呢?”
       田丙男低头不语。张英月有她的打算,他和郭小梅谈成了,就能当亲戚常来常往,思念他时,能去见见面,要是他与别人结婚了,岂不糟糕透顶?当下大包大揽说:“丙男的顾虑是一方面,我们这边也得想想法子。小梅就不能与他分开出山么?要是有人拦阻,就说小梅是去县城走亲戚的,谁还管得了这些?嫂子,你放心,该怎办就怎办,你就连夜去一下,把小梅带来照个面。”
       
       田丙男害怕郭小梅出现,然而,当郭小梅真正出现在他面前时,他顿觉一阵轻松,不由开怀一笑,心里说:“是个小姑娘呀!”
       乍看上去,郭小梅还是个小姑娘,身材高挑,体型清瘦,一副稚气未脱的娃娃脸,发育尚未成熟。今日相亲,郭小梅应该把最好的衣服穿上了,从上到下装扮一新,但她此时的这身衣服却很紧小,皱巴巴的,可能是在箱子里积压太久的原因吧。
       郭小梅的上衣是件白细布褂子,衣袖短得遮不住肘儿,胸围太紧,一对花骨朵似的乳房被勒得只剩尖峰,好似破土的春笋,显得坚毅顽强。裤管遮不住袜筒,露出一圈洁白的小腿,裆处兜得紧,不太雅观。小巧的鼻子和嘴唇,双唇未涂胭脂,却比搽过还显得自然红润。两腮泛着桃红,一脸秀气与羞涩。真个是粉颈桃腮,楚楚动人,显示出美人坯子的轮廓。
       田丙男如此细致地打量着郭小梅,郭小梅与她的母亲也在悄悄地打量着他。她们的目光由专注变为温柔,由审视过渡到欣喜。郭小梅不禁含羞地转过身去,悄悄地叫声“妈”,不再言语。这是姑娘满意对象时的信号,她母亲就向张英月的嫂子点了点头。张英月的嫂子得到她们首肯之后,就开口了:“丙男,你看姑娘怎么样?中意吗?”
       关键时刻降临,田丙男低下头去。他很同情郭小梅,要不是太困难,她怎会穿着这身衣服出场?他不忍伤害她,又不能说“行”,只得以沉默来表示。良久,郭小梅母亲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预感到情况不妙,但又不甘心,就岔开话题缓和气氛:“小田,听说你父子俩过生活?”
       田丙男点点头。郭小梅的母亲又问:“你的妈妈多早过世的?”
       田丙男说:“我刚出世,我妈就死了。”
       “也是个苦孩子,你爹更苦啊!”
       田丙男说:“我是吃嫂子的奶长大的。我一岁时,嫂子牵着我过来交给我爸。我还是经常去嫂子家吃睡。”
       “哦,你有这么好的哥嫂啊。”郭小梅的母亲说。
       张英月插话道:“他们田家十几户就像一家人,谁有困难大家都来帮。小梅去了,一定好过呢!”
       事情又被张英月引入正题,田丙男怨愤地瞥她一眼,她装作没看见。郭小梅的母亲说:“小田,我们山里人见识少,性子直,说话不会绕弯子。我们今天坐到一起为的什么事,大家都知道。这会儿,我就代姑娘表个态,她对你没意见,只要你点个头,这事儿就成了。”
       田丙男又低下头去,一言不发。英月的嫂子催促道:“小田,小梅可是这山前山后数得着的秀气姑娘,她不但人长得好,粗活细活都支得圆呢!”
       田丙男说:“我看出来了,她是不错。”
       “那就表个态呀。”英月的嫂子催道。
       田丙男见不发言不行了,想想说道:“我们那儿活儿累,她这么年轻,吃不消的。”
       “哦,你在担心这些呀!”英月的嫂子过去牵起郭小梅,将她的手掌翻到他面前,说:“瞧吧,她这手上的茧子有多厚?”
       田丙男的目光凝固在她手掌上了。别看她十指纤纤秀气得很,但掌上的老茧却像层黄黄的牛皮!他禁不住用手指画画,在他们家乡,只有上了年纪的老头儿才会磨砺出这手黄茧啊!
       郭小梅侧过脸去,对他报以一声鼻哼,心里抱怨他太小看她了。
       英月的嫂子又扒开郭小梅的衣领,露出洁白的肩胛,说:“小田,你瞧瞧她这儿吧!”
       田丙男顺着她的手指看看,那儿是背篓带勒出的两道紫红色茧皮,与周边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他心里涌起一股酸涩,不禁说道:“苦、累啊!”
       郭小梅被他的话触痛了心,又感到十分屈辱,不禁流下泪来。她想:谈对象,像牲口一样给买主验皮看齿,羞辱啊!她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田丙男,一双眸子冒出怒火,她质问道:“你是来找对象的,还是来买奴仆的?你安的什么心眼?”
       田丙男一惊,这么个小姑娘,性子这般刚烈?他一下子乐了,说:“我就对你实说吧。能与你处对象,我认为自己高攀了,真的,这是我的心里话。就是一样,你太年轻。就像一朵待开的蓓蕾……”
       “少绕弯子!”郭小梅扔下话就走。她已做好了不成的准备,进房去了。
       在场的人也心凉了。英月的嫂子泄了气,很不耐烦地说:“小田,把你要讲的话全说出来吧!”
       田丙男倒是喜欢郭小梅的性格,加上她生得秀气,一下子放弃又觉遗憾,便说:“这样吧。我把她接回去,把她当妹妹对待,她成人之后,仍愿嫁给我,我们就完婚,要是她看中了别人,我把她当妹妹一样嫁出去。说实话,我很喜欢她呢。”
       “我才不做你妹子呢!”郭小梅在房里抗议道。
       她母亲说:“你这番好意,我们心领了。我们也不是穷得连孩子都养不活呢!”
       张英月道:“丙男的话已经讲明了,他是要考验考验小梅。”
       田丙男不领张英月的情,说:“还用考验吗?她吃苦耐劳,性格刚直,有她过日子准不会错。只是……她太年轻,怕她去了受人歧视委屈了她,到时她进退两难。”
       郭小梅从房里出来,态度好转:“你不要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自己有这种想法,强加到别人头上,好意思说。”
       田丙男笑了起来。他是被郭小梅的话逗笑的。他一笑,郭小梅也忍不住横他一眼,转过身去扑哧一声笑了。
       他们的笑声活跃了气氛。田丙男说:“好!今日我算是遇上信服的人了。只要你有决心,我就有信心,将来不管多大的困难,我相信你能应付得了。只是一条,小梅你还要不要考虑考虑,要不然,嫁狗随狗之后,后悔就来不及了!”
       郭小梅红了脸。她斜他一眼,又进房里去了。英月的嫂子趁热打铁说:“这下好了,他们的婚事总算定下来了。小梅,快出来呀,该你敬茶了啊!小田呀,呆会儿小梅对你敬茶之后,就等于把一生都交给你了。以后她有过错,还得你大度些。”
       郭小梅一脸严肃、步履庄重地从房里出来,就像要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那么虔诚、那么一丝不苟。她要用自家带来的东西,亲手煎一杯茶。按这儿的风俗,凡相亲,男方必须亲自登门女方家里,若相亲满意,女方就得亲手煎茶给男方喝,喝完茶就是姑爷了,认岳父岳母,方为定下亲事。
       因条件有限,田丙男不能到郭家去,她们只得采取这种方式,把茶点带来。
       郭小梅打开一坨旧衣服,将一只布包捧去厨房。布包里头有红茶、生姜、黑芝麻、红枣、花生、桂圆等,一共六样,象征“六六大顺”,也是“早生贵子”的含意。凡养了姑娘,年满十八岁就得准备这些东西,哪怕陈蚀了需要一次次更换,也必不可少,以备急用。不过,那年月,女儿过了十五岁,父母就悄悄为她们准备了。
       张英月和她嫂子以媒人身份,陪伴郭小梅从厨房出来。她们都是神情肃穆,步履庄重。郭小梅双手端着红木盘,一杯浓茶坐在盘子中间,茶杯旁边放着折叠周正的一方红手帕,准备田丙男饮过茶后擦脸用。
       气氛骤然凝重起来。田丙男一下被这气氛感染,心里涌上一股热潮,不由严肃起来。这不仅仅是一杯茶的小事了,它代表了一个鲜活的女人、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就要以这杯茶为界,将终生付与他了。他毕恭毕敬地站起身来,忽然湿了双眼。
       郭小梅低着头来他面前,矮下身子将木盘递到他胸前,说:“请用茶。”
       田丙男双手端起茶,手发抖,恨不得一口气饮尽。但茶太烫,呷了一口就不敢再饮了。郭小梅抬头见他眼圈有泪,便拿起红手帕替他拭泪,刚触到他面部,她也流泪了。两人四目相对,泪眼对泪眼,显得相当激动,
       郭小梅说:“坐下喝吧。蛮烫人,慢点儿。”
       田丙男坐下,说:“你也坐下呀。”
       郭小梅摇摇头,顿时两腮飞红,小声道:“你别管我,专心喝吧。”
       她必须静静地、恭恭敬敬地站在原地,等接过空杯后才能挪步。这是规矩。田丙男不知道,便关心地挪把椅子在她身后,说:“坐嘛。你这样站着,我很紧张,喝不好的。”
       张英月说:“你一天喝不完,她就得这样站一天呢!这是她应该侍候你的。”
       田丙男不顾烫唇,大口饮起来。郭小梅着实心痛,说:“慢些……我多站会儿怕什么呢!喂……别烫着啊!”
       她着急地跺脚了,田丙男不理睬。大伙儿开心地笑起来。他终于饮完最后一口,郭小梅生气地瞪他一眼:“真是的,我又不累!”
       “我皮厚,烫不着的。”
       田丙男去搁茶杯,郭小梅将盘子闪到一边,不让他放在里头。他愣了愣,记起他们家乡的风俗,知道她在讨回赠,便搜出四十块钱放进杯子,说:“对不起,我刚才忘了。”
       “我不要钱!”郭小梅把红手帕递给他擦脸,他接过后却装进兜里说:“留着它吧,弄脏了多可惜啊。”
       他想不出回赠什么,不觉掏出自己的手帕擦脸。郭小梅说:“这个给我嘛。”
       “手帕?一块手帕值多少钱?干脆给钱你去买,喜欢什么买什么。”
       “钱再多也买不到这块了!”郭小梅抢过他的手帕,接了杯子,便去拿来一条绣有龙凤图案的毛料围巾,踮起双脚正经套在他脖子上,才算仪式结束。
       张英月的嫂子说:“好了好了,小梅总算套住郎君啰!”
       经过这一仪式,田丙男再也不敢小瞧郭小梅了。他们决定,郭小梅和她母亲立即离开,让她父亲今晚把她送到县车站,提前去等。田丙男和张英月半夜启程,徒步六十余里,于天亮时到车站与郭小梅会合。
       在县车站,田丙男才有机会认了岳父,四十岁的人,看上去像六十岁的老头儿。他给岳父五十块钱,但岳父说什么也不要,唯一心愿是让他对郭小梅好点儿。
       田丙男还是把那五十块钱塞给了岳父,说:“爹,您拿着,就当是我给的路费,你们想念小梅了,就去看她……我会待她好的,您和妈都放心吧。”
       临别泪,又酸又涩。郭小梅坐在车上,目送她爹远去的背影,突然哇的一声哭了。
       第六章 赴锥心宴
       “爹……爸爸,请您用茶。”
       田尚明没听见,倒是一杯茶突然出现在面前,使他骤然一惊。猛侧头,以为李冬萍回来了,竟脱口一声“冬萍”,手上的碗筷“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稀饭溅了一地!
       郭小梅吃吓不轻,但她很快镇定下来,仍然将茶递给公公,说:“爸爸,我是小梅。请您用茶。”
       田尚明发现儿子回来了,头脑清醒过来。他明白郭小梅这杯茶的意义,连忙接过,一时间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郭小梅着手去收拾破碗和地上的粥。田尚明喝着儿媳妇敬的茶,觉得自己的辛苦终于没有白费,顿时将热茶连同热泪一起吞进口里。
       “您慢点儿喝,爸。”田丙男说。
       田尚明侧过右耳:“你说什么?”
       田丙男顿感不妙:“爸,您耳朵怎么啦?”
       “耳朵?哦,闭了闭了,就右边能听到一点儿。”
       不到十天时间,父亲的耳朵就闭了?没病没灾的,怎么就闭了?田丙男大感蹊跷。
       原来,三天前,刘乙发从上海回来,听说田丙男相亲去了,大为光火,就拿田尚明出气。他更换了领导班子里的两个成员,一是原妇女大队长免职,由刘娥枝担任,因刘娥枝渎职,让田丙男擅自出门,取消她民兵连长一职,该职位由原治保主任彭双牛兼任。彭双牛是刘乙发的忠实干将与“枪手”,新官上任三把火,他首先对黑“五类”大肆批斗。在批斗中,重点对准田尚明。彭双牛一向心狠手辣,用他的话说,其实人跟狗一样,朝他脑门一棒砸下就完事了。当时在批斗台上,他对着田尚明的左耳就是一拳,田尚明昏倒在地,等醒来,便左耳失聪了,右耳的听觉也废了一半。
       能捡回这条命,田尚明已觉万幸,能喝到儿媳妇这杯过门茶,更觉死也瞑目了。等他喝完茶,郭小梅跑来接茶杯,他才发现郭小梅还像个娃娃,不由狠狠瞪了儿子一眼。但事到如今,人已经进了门,还能怎样?他希望郭小梅能像做姑娘一样在这个家里生活,大些了再完婚。临上工前,他把这话对儿子讲了,儿子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郭小梅确实像个中学生。她是在土市被田丙男装扮成这样的。
       下车上船,几经周折,他们总算到达土市了。中午到土市,还得等第二天才能搭车回家。田丙男和郭小梅有意陪张英月去她姨妈家表示感谢,但张英月直摇头。来时以田丙男冒充马俊龙蒙骗了姨妈一家,而现在田丙男已另属她人,去了怎么讲?更何况,她促成田丙男与郭小梅的婚事之后,现在又十分后悔了。这几日里,田丙男和郭小梅形影不离,把她晾在一边,成了多余的人,她极度失落!所以,她用介绍信登记了旅社,说我很累,你们去转转吧,千万别让我姨妈撞上,万一碰见,就说我没回转。她就在旅社休息,跟自己怄气。
       田丙男带着郭小梅来到繁华大街,这儿的一景一物都使郭小梅感到新奇。但这儿的人却因她这身装束,把她当乞丐一样避开,有人还投来鄙视的目光。田丙男很生气,他要让郭小梅也能昂首挺胸地走在这大街上,于是把郭小梅领到商场,购了红、蓝两条裙子,姜黄、白色的衬衣,并买了文胸、鞋袜等,然后把她带进理发店,把她的辫子改成了齐颈的学生头,然后又借了理发店的里间换了衣服。待郭小梅出来,不但田丙男为之惊讶,理发店的人也咂舌不已。适才她进去时,还是一个土得掉渣的山妹子,这时竟变成了地道的城里中学生模样。她那修长的体态、纤细的腰围,勾勒出少女蓬勃的朝气和美妙的曲线,那尚未褪尽的稚气和几分羞涩,也宛如一朵出水芙蓉绽苞吐芬。
       回到旅社,张英月的心彻底凉了。因为郭小梅的变化太出乎她的意料。她原以为郭小梅比她年轻,论品貌相差不大,现在看来,她低估郭小梅了。她心里泛起一股子醋意,憋着一肚子怨气,一直憋到与他们在县车站告别,才冲进厕所里哭了一场。
       这是张英月回家的第二天傍晚。
       田丙义以家长的身份,带着田丙男来马家谢媒。张英月整天无精打采,他们一到,她精神就来了,为他们擦凳子、泡茶,忙得脚底生风。这情形使马俊龙看出她对田丙男的好感已达到何等程度,开始他接受不了,他母亲把他叫到屋后如此这般一讲,才开了窍儿,索性串门去。
       马俊龙的母亲希望田丙男能跟张英月生个儿子,他俩生的孩子,准没错。
       田丙义是来请张英月明日去吃喜酒的。张英月不想介入田丙男与郭小梅之间,推说这几天旅途辛苦,改日再去祝贺他们。田家替他们举行婚典,怎能不请媒人?田家兄弟做不通张英月的工作,就去把马俊龙找回来,希望他能代表英月光顾。不料,马俊龙不加思考地掷出一句话来:“他们是个什么家庭?我才不去呢!”
       田家兄弟目瞪口呆。张英月听了很生气,也激起了逆反心,断然说道:“我替他们辛苦了一趟,这杯喜酒我去喝吧。你们放心回去,我明日十点以前准到。”
       说是办酒请客,也没什么客请。田丙男的母亲去世二十几年了,舅舅们早没来往。不过是田家一户来一人,既帮工又喝酒,每户送情钱五元。主厨是惠贞,帮忙的是几位老嫂子。郭小梅要插手其中,都不让,说你今日是新娘,过了今日,再由你主事吧。她倒是闲不住,凡来人就泡茶,迎进送出很是周到。
       这回办酒,田丙男不得已动用了冯慧珍留下的粮票、油票和肉票。在拿出票证时,不禁思念起冯慧珍来。尽管他们的苟合有交易性质,尽管冯慧珍已半老徐娘其貌不扬,但彼此的感情积淀还是存在的。
       中午,是等田尚明收工后才开的席。田尚明今日当了公公,首先以家长的身份向活祖宗敬酒,活祖宗说错了错了,你今日搞错了,应该先敬媒人的酒呢。田尚明心里清楚,他这是先做番样子,免得活祖宗怪罪。
       主家人的谢媒酒,张英月无论如何也得接受,这是地方风俗。俗话说“新人上了床,媒人甩过梁”,这杯谢媒酒饮下后,媒人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以后的事不与她相干了。张英月没多大酒量,却推不脱,便干了一杯。这儿饮酒是用小瓷杯,一杯大概有半两酒吧。接着,田丙男和郭小梅双双来敬酒,张英月难却盛情,干了。田家长者论资排辈都来敬酒,张英月只得干。不多时,她便感觉脸烧耳热、头脑发晕,便告罪一声提前下席,进田丙男的房间去休息了。
       但张英月越睡越清醒,越想心越烦。她杏眼圆睁,看着这房里的一切就觉恼火,要不是一份结婚证压着,这房间的女主人应该是她、这床上的男人也属于她啊!她恨死那些促成她与马俊龙的人,她恨自己命不好。越烦越燥热,索性起床,想到河边去散散心。这时,细心的郭小梅听到房里有脚步声,忙端了杯凉茶进来,说:“姑姑,你口渴了吧?先喝杯凉的……”
       “出去,别来烦我!”张英月发过火后,才明白自己不该这样,这可是他们的家。她只觉热血冲顶,一阵酒劲涌上,摇摇晃晃站不稳。郭小梅赶紧扶住她。田丙男闻声进房,问怎么了?郭小梅说姑姑醉了,睡一觉就没事了。
       这时,木柱来了。他是遵照他父亲以前的意思,“等丙男娶了媳妇”才来的。而今,田丙男的媳妇过门了,也该轮到他了,便不失时机地来请介绍人。
       木柱一进门,就给了郭小梅十块钱,说是送情。郭小梅不了解木柱的性格及与田丙男的关系,人家来道喜送情,不便当面推辞,就把钱交给田丙男,由他定夺。
       田丙男对金家母子早已心生反感,将钱丢到木柱的腿缝里,说:“喝了茶你就走吧。”
       木柱没料到田丙男对他这般不给面子,心头蹿上火来,说:“你以为我是来求你的么?我是看在姐姐的份上来的!”
       “你要接她,到马家去接,姐姐今日是我们的客人,你走吧。”
       郭小梅说:“算了算了,一见面就上气,何必呢。姑姑今日醉了,你先回去吧。等她醒了,我把你的意思转告给她。”
       “谁说我醉了?”张英月冷不丁一句,人已从房里出来了。她这时对这家人都存了反感之心,对郭小梅的气更大,便说:“木柱,你来得正好,带我去散散闷儿,睡了半天,人都快闷死啦!”说着出了大门,木柱还愣在原地。
       田丙男本能地赶出欲行劝阻,却被郭小梅悄悄拉住,说:“姑姑心里有事,让她去转转吧。”女人对儿女之情最敏感,一路回来,她就敏感意识到田丙男与张英月有层关系,虽拿不准,但张英月今日酒后露真情,终于暴露了痕迹。她想,这事儿不能再任其发展了,何不让木柱介入,取代田丙男在张英月心里的位置?
       二伏天的斜太阳相当辣,加上这时候没风,热得人很难受。
       张英月披着酷热走了会儿路,觉得快要窒息了,一进木柱家,迫不及待地说:“这儿真安静,我得睡上一觉。”
       张英月为避嫌,躺在了木柱父母的床上,倒头就睡。木柱不好进房,由他母亲替张英月扇风解热。片刻工夫,张英月就睡熟了。木柱此时六神无主,不知是去上工、还是在家陪客人。他母亲出房来对他说:“快去请假,只怕天不黑她不会醒的。”
       木柱就去请假。他请了假回来,他母亲神秘兮兮地对他耳语了一阵子,把他给说愣了,呆头呆脑地说:“这么做行么?”
       他母亲说:“这种事还要她明讲?她一来就睡下,还不明摆着吗?呆儿子,错过这村可没那店了。你把她伺候舒服了,还怕没有媳妇进门?”
       母亲把他推进房去,就把大门带上,到隔壁串门去了。
       木柱拿不定主意,担心稍有不慎得罪了介绍人,可是彻底没戏了。转念又想,万一如他母亲所言呢?他倚在房门口进退两难。当他看到一个睡美人近在咫尺时,便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来到床边。
       她很美啊!自己朝也想暮也想的女人身子伸手可及,仅仅隔着一层薄纱而已!金木柱的好奇心袭上来。他无时不在想着女人,却从没接触过那样的肉体。女人为什么对我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呢?金木柱想开开眼界了。
       他轻轻揭开张英月的上衣,歪着脑袋朝里瞄去。那儿是两坨浑圆的白肉。他想,睡在这两坨肉上,那该多美啊!他由那两坨肉,联想到睡女人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于是又轻轻揭开张英月的裙子。他歪着头由洁白圆润的大腿往里瞧,看到的是红裤衩!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使他咬紧牙关扭曲了面孔。他三下两下脱掉衣裤,又猴急猴急地闪电般地褪下她的裙。这当儿,张英月从蒙眬中惊醒,感到不妙,正要采取措施时,木柱的身子已如石板样压下!她顿时目瞪口呆。就在她呆愣之际,木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就像囫囵吞枣一样,还没品出滋味儿,什么都结束了!
       张英月咬紧牙关紧闭双目,两行耻辱的泪水从她眼眶里迸出。金木柱再度兽性大发,扑了上去。张英月忍无可忍,一手撑住他的下巴,一手掐住他的脸腮,趁他护疼之际,一脚把他蹬得滚下床去。她立即跳起,提上裤衩裙子,趿上凉鞋,就冲出门去。
       木柱母亲发现张英月气冲冲地走了,便赶回家来。她发现儿子还赤条条地站在那儿发呆,心里就有些疑惑,赶去床上一瞧,立即高兴起来,拍拍儿子的肩,夸奖道:“成了成了,我的儿子有能耐呢!”
       “能耐个屁,尽出馊主意!”木柱抱了衣服回他房去。母亲待他穿上衣服后又过来了,对儿子指导说:“女人是越搞越亲热的,苕儿子耶!她不是真的在生气。你想想看,她与你一没定亲二没结婚,白给你搞了能不做做样子?她这是试你的心的,看你是不是真心想她,要真心待她,再去找她,多去几回,她再不骂你怨你就有门儿了。”
       木柱听得云里雾里。
       持续了几个晚上,郭小梅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她不能容忍有名无实的夫妻情形,害怕田丙男把她当个物件摆设在这儿。既没办结婚证又无实际夫妻情分,万一……夜深了,她闩上房门,来到床沿坐下,把田丙男扳得侧身过来,但她却无法开口。一个小姑娘怎好说出那种话?她急得掉泪。田丙男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又何曾不想呢?但他有言在先,父亲的教诲也不敢违背。他叹口气说:“睡吧。到时候你就会明白……”
       “到什么时候啊?我明白什么呀?”郭小梅气上心头,干脆拉熄了灯,黑灯瞎火地也不害臊了,说,“今晚是最后期限,如果不乐意我侍候,我明日就回去,你心里想着谁,去把谁接来!”
       田丙男相信她说到就能做到。本来他也是一忍再忍、克制再克制,而眼下,鲜美的鱼儿要撬开自己的嘴巴往里塞,谁能强忍饥饿?他一把拥过郭小梅放到床上,猴急猴急起来……
       事毕,郭小梅虽然余痛悠悠很不舒服,但仍紧紧地拥住田丙男说:“以后,再不准你想别个女人了!”
       第七章 打离婚仗
       张英月几乎把所有人都恨遍了。她陷入马家、失去丙男、被木柱奸污……所有人都在糟践她,都在跟她作对,包括她最亲的父母在内,都不是好人!
       一连几天,她不吃也不喝,躺在床上僵尸似的不想动。尽管这样,马俊龙也没句好言语,呵斥她起来上工。
       马俊龙缺了男性功能,对张英月自然产生不了一种呵护的感情,他对她的要求就是:挣工分、生儿子。
       这天清早,张英月被催烦了,强打精神起床,说:“我病了,浑身疼,给钱我去看病,病好了我去上工。”
       马俊龙在兜里掏了一气,摸出一枚五分的硬币丢给她,说:“拿去!”
       张英月是想借看病去表姐冯慧珍那儿散散心。而这五分钱仅够在大队医疗室看病,上医院也只够挂号。她攥着这五分钱,左思右想,看来,还是得动用存的私房钱了。马俊龙上工后,她关上房门,打开箱子,找到底下,觉得衣物像被人动过了,再往底下掏,掏出她包钱的衣服时,抖开什么也没有。她心知不妙,还是希望自己记错了地方,把所有的衣物都拿出来抖开,最后把整个箱子都掏空了,仍是一无所有!她呆了,恨恨地哭起来。她知道这钱是马俊龙拿了,她也知道去找他要是不可能的,只会受顿皮肉之苦。她哭过之后,实在不想在这儿呆了,就去找叔父求援。她找到大队部,办公室只叔父一人,忍不住把心里的苦都哭诉了出来。叔父给了她十块钱和一百斤粮票,说:“看到你这样,我再不能对你昧良心了。依我看,你趁年轻,还是尽快离开他吧,再找个家,怎么都比跟他好啊!”
       “现在这样子,被一张结婚证套着,我离得了么?”
       叔父话虽出口,却又有些后悔,不该这么冲动地教唆她。但看看她脸上的颜色,蜡黄蜡黄的,再这么拖下去非致病不可。权衡再三,到底还是感情与良知占了上风。叔父见附近没人走动,便对她如此这般,授以计策。张英月听完,一双迷惑的眸子望定他。他说:“照我的话去做,没错。你快走吧,别让人见着了。走吧,离了婚再去林场,叫你表姐替你找个人家。快走快走!”
       张英月离开叔父之后,便依计而行。她先来到大队医疗室,对赤脚医生说,我这心口疼得像刀子剜,帮我治治。赤脚医生听听她的心律,再量量血压,量量体温,忙活了一会儿也没诊出病因,便很谨慎地在病历上注明道:患者心律失常,转上级部门医治。
       张英月来到镇卫生院,院方叫她先交五十元钱住院观察。她就根据这些有效单据回家找马俊龙要钱。马俊龙一看,吃了一惊,他那一对眼球都快瞪得掉出来了:“五十块?日你妈的,老子没钱!”
       “那五分钱怎够住院?”
       “就那五分钱!老子手上分文没有了,去哪儿偷钱?”
       张英月说:“我病得这么重,没钱医治怎么行?去找支书支款……”
       “跟你治了病,老子一家大小吃啥?算了算了,我不要你上工,你也别治病了!”
       张英月傻眼了。她想,万一我真的得了急症,岂不要眼睁睁地等死?不行,他这么绝情,我也别讲道义。张英月一不做二不休,去找生产队长写支款条子。生产队长无权审批二十块钱以上的支款额,但他还是替张英月写了支条,批不批是支书的事了。张英月拿着支款单据找了几个生产队,才在一个小寡妇家找到支书。支书说按理这钱应该支给你,但你来不行。
       她问:“谁来才行呢?”
       “当然是马俊龙了。他是一家之主嘛。”
       张英月跑了一整天的路,一回家就瘫了。好不容易挨到傍晚收工,马俊龙回家后,她把支款条子给他,要他盖章按手印。可马俊龙接过就撕了,接着把她治病的单据也撕了。撕完之后说:“要死趁早死,别赖在家里磨开销!”
       果然不出叔父所料!张英月彻底清醒。她不气也不恼,去床上躺下。第二天清早,张英月直奔法院。
       法院接待室是一位中年妇女值班。
       “离婚?”女同志对离婚二字颇敏感。她问张英月道:“有什么离婚理由吗?”
       张英月说:“马俊龙不给我治病。”
       女同志不屑地说:“这样的事也值得离婚?我们替你做做工作……”
       “他没用,是太监。”张英月补充一句。
       女同志惊疑:“是太监?他有多大年纪了?”
       “三十六岁。”
       “三十六岁?帝王专制的年代已过去五六十年了,现在怎么还有三十几岁的太监?你这是捏造是非,属于诬告,是有罪的知道不?走吧走吧,念你初犯,我们暂不与你计较,你要再犯错误,这条就得加进去并罚了!懂吗?”
       “不是这样!”
       “还有哪样?”
       “你听我讲啊!”张英月就把嫁进马家后马俊龙如何指奸她、打骂她,这次有病不予理睬等,一股脑儿哭诉出来了。
       女同志边听边记录,完毕叫张英月回去听候传讯,她这下也明白张英月所言的“太监”是此太监非彼太监了。
       当天下午,女同志和另一男同志实地调查,马俊龙的兄弟知道后,赶紧出面向法院的人说情,他说他出钱给张英月治病。
       张英月婚没离成,还被马俊龙暴打一顿。原因是她不该把他的生理缺陷宣扬出去,以致一天工夫,全大队的人都奚落他是个“假男人”,是“王八”!
       张英月的身心遭受严重摧残,被马俊龙的兄弟邀人送医院治疗,既治她原先“心口疼”的病,也治马俊龙打的外伤。她被马俊龙打得头脸泡肿浑身疼痛,尤其是双股肌肉疼得厉害,躺在床上翻身都困难,上厕所还需护士搀扶。她住进医院后,马家只有婆婆带着娟娟来看望过她。
       不想,金木柱来了。
       金木柱还是每晚必去马家一次。只是做贼心虚不敢擅自进门,更不敢与马家的谁照面,每次去了,就悄悄地蹲在马家台阶下的棉花地里,一蹲就是一个多小时,直到马家熄灯,才悄悄离去。木柱陷入相思之苦,他对张英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心急火燎地难受。哪怕是见不着她,听她在房里咳嗽一声也足以慰藉他的一腔“痴情”。张英月挨打住院,他就晚上来看望她,坐一会儿就走。张英月也不理他。直到他来过三次之后,张英月才终于对他开口讲话。她说:“等我病好了,会替你把那事办成的。往后你别来了。”
       木柱不知有多激动。他说:“姐姐,您治病要紧,别想太多。其实,我一直担心您不会原谅我。”
       张英月哀叹一声。她是恨金木柱,但与马俊龙相比,金木柱至少是个正常男人,做了错事知道悔改。
       她与木柱说话时,郭小梅和田丙男来了。她一见田丙男,许多对他的怨恨都烟消云散。张英月只恨自己不争气,许多莫名其妙的不快,全是因田丙男啊!
       郭小梅抓住张英月的手,一声“姑姑”叫出口,泪水就流出来了。她说:“姑姑,您病了,我们也不知道。刚才去家里看您,才知道您住院了!”
       田丙男说:“木柱哥知道,也不对我们讲一讲呢。”
       木柱说:“我也只刚得讯儿。”
       张英月就对木柱批评了几句,说:“你们天天在一起做活儿,怎不对他们讲讲呢?我这几天多想亲人啊!”
       人在病中思亲人,她对郭小梅的嫉妒也消散了,郭小梅流泪,是一份亲情流露。
       木柱走后,田丙男才从张英月口里得知她住院的真正原因。田丙男听了很气愤,说:“明天,我替你送份离婚状来。我现在回去帮你写,保准你能离成婚。既然俊龙哥不把你当人看,我就不能不管了。”
       “我这离婚还有指望?”
       “你先前要离,是没抓住要领。真正离婚的要领,是在你被蒙骗被拐卖一事上。我只问你,买你的那一千块钱属不属实?”
       “千真万确。”
       “时间、地点都是真的?”
       “我对你讲的,一句假话都没有。我把这事写信告诉过我爹妈,我哥还去找表哥问过理,表哥答应分我家六百块钱,可他没钱给,写了张条子在我哥手上放着。”
       “好!你明日写信告诉他们,叫他们把字据找出来放好,到时候这就是证据!”
       张英月还将信将疑,田丙男也没深说。
       第二天中午,田丙男来医院看她,就给了她诉状,并叫她在上面签字画押,如此这般叮嘱了一番。
       张英月经过几日调治,行动自如了,就按田丙男讲的套路,先去法院申诉。
       接待张英月的还是那位女同志。这位女同志起初见她进来,脸就板起来了,张英月还没开口,她就呵斥道:“又来做什么?人民法院是为人民大众设立的机构,不是任你胡搅蛮缠的地方。快走!”
       张英月怔住了,好半晌才定定神,怯生生地问:“革命同志,我要是被人当牲口一样拐骗出来卖给马家的,你们管不管?”
       “什么?”女同志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张英月又说:“我讲的都是真的。我十六岁被拐骗出来卖给马俊龙,是他兄弟掏钱帮他买的。要不然,我怎么能睁着眼睛嫁个大我一倍的男人?您也见过了,他年纪大、又丑,还是个没用的男人……呜……”
       张英月哭得很伤心。她把那份诉状呈给女同志。女同志将信将疑地接过诉状,开始是不经意地瞟一眼,接着就认真审读。她读完一遍,再读,这一次是边读边用笔在要点上画红色记号。读完,她神情严肃地叫张英月坐下,说:“这上面的事经得起调查吗?要有虚构成分,那就真要负责任的!”
       张英月说:“要是有假,我任你们杀、任你们剐!”
       “行。七日之后你再来找我。不过,为保密起见,你不能对任何人讲,万一走露风声,引起当事人警觉,他们串通一气攻守同盟,对调查会构成很多麻烦,对你更不利。在这七天内,你最好去哪儿回避一下。”
       张英月离开法院,当即去办了出院手续,然后一车搭去林场,到冯慧珍那儿去了。
       冯慧珍已怀孕了。她去县医院检查了几次,确诊无疑。她一怀孕,丈夫就叫她别上班了,但她一个人在家呆不住,还是每天去供销社转转,只是没以前那么认真了。张英月不期而至,把她高兴坏了。
       她们俩到集市上买菜,边走边谈,但张英月总是心事重重,打不起精神。冯慧珍以为她身体不舒服,叫去卫生院瞧瞧,张英月就把这几天发生的事讲了。冯慧珍听后思索片刻,说:“离了也好,跟那种男人是没结果的。要是丙男还没成家,你跟他倒蛮配。”
       “他有了啊!”提起田丙男,张英月一百个后悔,说,“早知道能够离婚,打死我也不会把小梅介绍来!”
       冯慧珍沉默了,她到底有文化、阅历深,头脑冷静。她想了想,试探性地问道:“离了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八字还没一撇,我能怎么打算?”
       “要不要我替你在这儿物色一个?”
       “我不。”张英月一口回绝了。
       “你的意思?”
       “要么去土市,要么……我也像你,生个孩子,不嫁人了。”
       “傻话!不嫁人怎么生?哦,我明白了,你跟丙男有一腿,撇不下他是不是?”
       张英月不理这茬儿了。
       七天后,张英月与马俊龙顺利离婚。
       有关张英月被拐骗、贩卖一案查清之后,马俊龙的兄弟被开除党籍、降职留用;她的表哥是首犯,被判刑十年。
       傍晚,张英月回到马家,看到孩子在外面玩耍,便抱在怀里。不料,老太婆赶快跑出来把娟娟夺去。马俊龙也出来好一顿大骂。
       马家所有亲戚都对她投来仇视的目光,诅咒她不得好死。马俊龙的兄弟有出息,被他们视为马家的骄傲,这下被张英月害惨了。她正待进屋取走衣物,谁知马俊龙早有准备,将她的衣服扔出门外用脚乱踢,道:“臭婊子,滚!再不滚老子揍死你!”
       张英月气得嘴唇哆嗦,她只把田丙男替她买的衣服捡起,头也不回地走了。不料,她刚走出村子,随后就赶来几个马家妇女,将她打倒在地。这时,木柱刚好赶到这儿,三下两下挡回妇女们,把她救起后,背上就走。
       原来,张英月离开医院去了林场,木柱仍是每晚必来。蹲了几夜,没见她的人影,就向田丙男打听。田丙男就对他说了这么句话:“她可能快离开马家了。”
       这晚他来得巧,比以前都早一些。他把她背在身上,很是激动,一边走一边问,到底怎么了。张英月悲哀地说:“我与他离了,再也不受他糟践了。”
       木柱想到田丙男说她可能要走了,果然是真,心念电转,说:“姐姐,这么晚了,您去哪儿呢?”
       张英月摇头叹息。这时还能去哪儿呢?她说:“我去旅社过一夜,明天去土市。”
       “姐姐,您何必花那钱?我送您去丙男家过夜,到了明天,再从长计议。”
       张英月何曾不想去见见田丙男,但这么失魂落魄地去,多没意思啊!她正犹豫,木柱突然对她跪下央求道:“姐姐呀,莫非您还在生我的气不成?姐姐打我骂我都行,只求您消气,别再记恨我。求姐姐别这么扔下我啊!”
       张英月说:“我还记恨你什么哟!你与马俊龙相比,到底把我当个人在对待。”
       木柱声泪俱下甚为动情:“姐姐要是不恨我了,就不会扔下我不管了?”
       “我现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有什么法子管你呢?”
       “姐姐能够管的。只要姐姐不去土市,在我们这儿安家,就能管我的事了。听说您有亲戚在林场,何不先去那儿消停几日?”
       张英月也有在此安家的意思,经木柱苦苦哀求,也就借坡下驴,答应先到田丙男家去借宿一宵,也好与郭小梅告个别,让田丙男知道她的下落。
       木柱送张英月到田丙男家来,一路上甚是小心谨慎,怕引起张英月反感。田丙男还没睡,张英月带着衣物进门,他就知道一二了。郭小梅去替张英月铺床,木柱就求田丙男如此这般,做做张英月的工作,成全他的好事。田丙男也正为张英月的出路打算,但木柱的为人……木柱见田丙男态度勉强,以为他还在记恨自己,索性回去把父亲请来了。
       木柱的父亲认为这是个机会,有必要请田丙男出面说合,至于能不能达成目的,那是他们的缘分了。老人家特意带了两瓶酒来请媒,一进门就对田丙男抱拳施礼,说:“丙男,我有事求你啊!”
       “师父啊!”田丙男心里十分惭愧,单膝跪向木柱的父亲,说,“您千万别折杀徒儿!”田丙男的武功其实是木柱的父亲传授的。木柱曾说是他教的,纯粹是为了往自己脸上贴金。
       “你别这样,快起来,起来吧!”老人家扶起田丙男说,“往日我们是师徒情分,今儿个我可是来请媒的。”
       其实,田丙男此前已有所打算,准备把张英月介绍给小学老师的儿子、自己的朋友华修光,但这时师父出面了,他只能答应先试试。
       老人告辞走后,田丙男找到张英月,说:“英月,你坐下,我有话对你讲呢。”
       张英月道:“今日不叫我姐姐了?”
       田丙男说:“我希望过了今晚,再叫你嫂嫂呢。木柱哥大我三岁多。”
       “哼!我现在就走,我有离婚证,能去旅社登记过夜!”张英月说完,回房去拿了自己的衣服就走。
       郭小梅急了,拉也拉不住,一气之下跺脚埋怨田丙男:“这下可好,把她活活气走了,看你怎么办啊!”
       田丙男急忙追赶。张英月气冲冲地跑到河堤上,回头一瞧,见只有田丙男一人追来,便止住脚步。待田丙男走近,她劈头就问:“木柱是个什么人,你没我清楚?”
       “他也没多坏,就是心胸狭隘了些。”
       “别讲了,我落到这种地步,你趁机叫木柱捡便宜来了,是不是?”
       “结婚不就是过日子吗?那段日子,我与冯慧珍不也过得蛮好的么?”
       “以前是以前。如果你要我听你的也行,你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答不答应?答应我就讲,不答应我就走人!”
       田丙男只有稳住她,说:“好,我答应你,说吧。”
       “给我一次补偿,就这一次,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日子。要不,我立马去土市,再也不见你。”
       田丙男哭笑不得,说:“我们都老大不小了,我也有了妻室……”
       “就当是在土市多搞了一次,蛮大个了不起吗?”
       田丙男顾虑重重,担心郭小梅来撞上,张英月却几分温情、几番缠绵地把他推到堤下,掩入柳林里了……
       张英月希望也像冯慧珍那样,养个小丙男似的体面孩子,以作终生希望。万一这次怀不上,只能怪自己福薄命浅。她有如生离死别一样,说:“过几天,叫木柱去林场接我。”
       第八章 夜半惊魂
       郭小梅像一棵瘦弱的花草移栽到肥沃的土地上,蓬蓬勃勃地丰满起来,肢体丰润了,脸蛋儿粉里透红,樱桃小口常带微笑,一对乳房春笋般突起,动时步态飘逸,静时目光纯真,充分展示出美丽的姿态。
       由于郭小梅出奇的漂亮,引得一些小伙子或羡慕或嫉妒,有人说,狗日的田丙男就像是和尚转世,两世艳福挪到一起享受来了;也有人说,这么嫩靓的女子,一指头能弹出清汁儿来,田丙男不怕把她碰损了?
       然而,就在他们嘴皮子上耍功夫时,郭小梅的厄运临头了——
       刘乙发回来了。
       刘乙发把一个活着的儿子接回家了。
       刘乙发为什么如此恨老田家,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当年,十六岁的他中学毕业,从县城回到家里,成为本地名噪一时的“小秀才”。那时正闹土改,田丙义身为乡长,便把他提拔到了乡里任会计,管理全乡三千多户人口的收支账目。他却不知珍惜,将地富家庭没收的财产截留、挪用,后在他家搜出金银首饰等,达十多万元之巨!因还年轻,就只劳教了三年。田丙义也因此受到牵连,从乡长降职为副乡长。
       后来,田丙义与田尚明家产生牵连,又降职,回家担任大队党支部书记。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许多老同志推荐刘乙发进大队领导班子,田丙义以为他知错能改,就向上级党委申报此事,希望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党委批了,说再试试吧。
       那年月,社员们食不果腹,挨冻挨饿,刘乙发却故伎重演,贪污票证、克扣口粮,“四清”运动开始,工作组进驻大队明查暗访一个多月,焦点又锁定到刘乙发头上。
       刘乙发贪污公款一千多元、布票一百五十余丈、粮票八百余斤,还在他家床底下挖出霉变的大米、小麦两水缸,共四百多斤!这些都是三年苦难年月里全队老少赖以活命的物资,而他竟将之埋在地下任其浪费!
       刘乙发把罪责尽往田丙义头上栽——是田丙义叫他工作的,他是听田丙义指挥的。田丙义担不起这大的责任,就把那些推荐刘乙发工作的老同志请出来作证,才脱掉干系。
       当时刘乙发已有一儿一女,田丙义为了挽救他这个家庭,向上级部门申请对刘乙发暂缓执行,督促他立即还款,以便从快从轻发落。他把刘乙发家的房子作价抵押给集体,不够,又出面替他向信用社贷款,总算抹平了刘乙发贪污的缺口。
       刘乙发被判刑三年。
       但刘乙发并不感谢田丙义的良苦用心, 反认为两次倒霉,都是田丙义害的他。
       后来,刘乙发造反起了家,与田氏家族的怨也越结越深……
       刘乙发在上海时,就叫刘娥枝暗中收集田丙男、田丙义两家的材料。回来后,他将一摞材料认真审阅,然后交给大队小学一位语文老师江老师,叫他如此这般整理成文,并许愿事成之后由他担任校长。
       江老师心领神会,找来大量文件资料,将有关章节与资料上的内容糅合一起,引经据典、上纲上线,做成了一篇刺刀见红的檄文。刘乙发阅后拍案叫好,当天就把校长之职转到江老师头上去了。
       刘乙发将这份檄文签了意见盖上公章,立即呈送公社革委会余书记的案头。
       余书记与刘乙发是表亲,是公社中学体育教师造反起的家,也是刘乙发的大靠山。
       仅仅三天时间,田丙义被开除党籍,削职为民。
       批斗会开始了,张副支书展开讲稿,扯开喉咙大肆宣讲,然而仅仅讲了几分钟,他就嗓子嘶哑咳嗽连连,并跺脚怨道:“我这嗓子不争气啊!彭连长你来,我去医疗室搞点儿药。”
       张副支书边咳边走。
       剩下的会议由民兵连长彭双牛主持。
       张副支书到医疗室叫医生给了几颗咽喉片,便立即走人,拐了个大弯来到田丙义家如此这般透了讯儿,又立即从后门溜走,回家去了。
       田丙义夫妇万没料到刘乙发会如此不择手段,竟要强抢郭小梅,当下不敢怠慢,惠贞赶快过去要把郭小梅弄走。
       田丙男与郭小梅虽然摆了酒,但没有结婚证,并非合法夫妻,田丙男又是倍受歧视的黑子弟,刘乙发要拆散他和郭小梅,太容易了。
       就在惠贞匆匆赶到时,刘娥枝也急急地回家了。她坐在自家门外,死死地盯着田丙男家,防止郭小梅悄悄溜掉。
       惠贞进门去,刘娥枝就过来瞅着屋里。惠贞索性大声说:“幺妯娌,帮我去抬口水缸。”
       郭小梅从房里出来,满脸是泪,她尚不知自己厄运临头,只是为公公、丙男挨批斗伤心。她抹抹眼泪,正待随惠贞过去,却被刘娥枝喝住,说:“姓郭的,今晚你哪儿也不能去!”
       惠贞道:“哪里来的这种王法,连人身自由都没有了?咱偏不信邪,去!”
       刘娥枝堵住门,惠贞把她搡开,她们从屋里嚷到屋外,由争论发展到诽骂。正不可开交,刘娥枝的父亲逃会回来,他也是听本族人在议论此事,又见女儿匆匆离开了会场,才赶回来的。他一见女儿为难郭小梅,便火气上蹿,将她一脚踹倒,抓住头发拖到自家门口暴打起来。
       惠贞把郭小梅拉上就跑,刚上河堤,田丙义已叫田家一个小伙子推着自行车上堤了。二话不说,小伙子驮上郭小梅朝东急走。这是要把郭小梅送去田丙义的妹妹家暂避。也就在这时,彭双牛招呼了一群民兵赶来,他们追赶一气,终没追上,愤然而回。
       更深夜未静,人们散会回家,闹哄哄的。
       田尚明和儿子回家未见郭小梅,甚是着急。待惠贞过来,才知道实情。这父子俩先是惊愕,转而暗暗落泪。田丙男道:“造孽啊!我又害了一个……”
       刘乙发此计落空,非常愤怒。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是他的忠实搭档背叛了他。
       木柱和英月顺利地办理了结婚登记。
       金木柱是大龄青年,张英月有离婚证,又没干部从中干扰,结婚很顺利。木柱的父亲瞧过他们的结婚证后,高兴得打了一串儿哈哈,接着,老人兜着糖果、香烟在村里逐户散发。
       第二天,木柱家办酒席,替他们举办结婚仪式。田丙男和郭小梅虽是介绍人,郭小梅逃脱在外,田丙男心情不好,所以都没到场。临吃午饭时,队里敲响了上工铃,木柱父亲也点燃了“开席鞭”,响声传遍全大队。田丙男听到鞭炮声,驾起的牲口又解开了。他哪还有心思上工啊?
       此时,郭小梅已不在田丙义的妹妹家了。为稳妥起见,防止刘乙发前来抢人,田丙义的妹妹将郭小梅送到邻县亲戚家去了。
       这儿是丘陵地带,傍国道,交通便利,郭小梅在这儿呆了几天,度日如年,每天坐在村前那块突出的石崖上,定定地望着来往车辆,巴不得能盼到田丙男突然从哪辆车上下来。
       这天午后,一辆客车突然在崖下停住,郭小梅忽的一下站起,果见田丙男跳下车来。“丙男……”郭小梅飞奔而去。田丙男一声“小心”尚未说完,只见她绊住了葛蔓扑身而下,田丙男纵身跳起往前一跃,刚好接住了她!
       “你不要命啦?”田丙男吓得脸色煞白。
       “我只要你……呜……”郭小梅在他怀里哭起来。
       田丙男把她抱上岩嘴,这儿有树阴有风。他爱抚着郭小梅消瘦的脸庞,心疼地说:“小梅,我今天赶过来,是想把你送回清溪去,等这儿太平了再去接你。”
       “我不!”郭小梅神经质地抱紧田丙男,“我要跟你回家。”
       “你不能回去呀。刘娥枝和彭双牛像两个幽灵,日夜守候着你。”
       “我就不信,有共产党和毛主席领导,他刘乙发还敢强抢民女不成?”郭小梅毅然站起,“走,我就不信邪了,咱回去!”
       “不行啊。”田丙男苦苦哀求,“要不,等平静些了,我来接你?”
       郭小梅一言不发,只定定地瞧着田丙男,紧紧抓住他不放。田丙男心里直叫苦,却无可奈何。末了,他干脆来硬的,把她抱去亲戚家里,叫两位妇女把郭小梅抓着,才得以脱身。他临走时说:“小梅,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为了你,我还得回去请假,再来把你送回去。”
       田丙男哪里想得到,郭小梅还是没听他的话,他前脚到家,后脚郭小梅就借上厕所之机偷偷从亲戚家溜走了……
       彭双牛带着民兵赶来时,田丙男家已熄灯良久。门从外面锁着。田丙男身怀武功,他们素有耳闻;田丙男驯服烈马,他们个个知道。所以他们不敢明着下手,只能伺机出击。
       夜半时分,田尚明收工回家。田尚明耳朵闭,听不到棉田里有动静,他与以往一样,从门缝里探进手去,摸出挂在门后面的钥匙开了大门。
       就在田尚明待进屋时,从棉花地里冲出七八个民兵,将他撞倒在地,直冲往田丙男的睡房里。
       雪亮的电筒光柱一起射到田丙男脸上。田丙男告别郭小梅,回到家里因为心情极度郁闷,喝了一通闷酒,结果醉得不省人事,连郭小梅偷溜回家也不知晓,此时睡得正熟。他还来不及醒转,就被人按住四肢、五花大绑了!
       郭小梅赤裸着身子,被吓醒后急忙拉过被子遮住身体。然而,彭双牛突然拽住她的胳膊拖下床来,两个民兵架住她就往外拖。可怜的郭小梅一丝不挂,被雪亮的电光在身子上晃个不停,一双双肆无忌惮的爪子也任意摸捏!她起初臊得哭叫,继而愤怒痛骂,接着身心麻木了。这些衣冠禽兽们仍狞笑着、贪婪地调戏着她。
       此时此刻,一向对人唯唯诺诺,腰都不敢伸直的田尚明与以前判若两人,他猛地从地上跃起,随手捞上一根木棒,怒目圆瞪,一副殊死一搏的神态扑向把郭小梅推出房门的几个民兵!他只希望给儿媳妇一点儿穿衣遮羞的机会,他大声喝道:“放下她!”
       这声断喝果然有效,他们刚刚松手,田尚明就拽过郭小梅推进他的房里,道:“穿上我的衣服!”
       田尚明像一尊金刚守护着,不准任何人擅闯入房,民兵们也就不敢近前。彭双牛大怒,一声令下:“给我打!”
       七八个民兵蜂拥而上,有的抄凳子,有的拿锹把儿,有的捡砖头,暴打了一会儿,田尚明连哀叫声也没了!
       郭小梅一套上公公那又长又大的衣服,就冲出房来,一头扑到田尚明身上护着,发出尖厉的哭声:“爸爸……爸爸你不能死啊!”
       田丙男彻底醒酒了。他怒发冲冠,一声断喝,将绑着的绳索绷断,三拳两脚打散他们,扑到父亲身上,一声“爸爸”尚未叫完,头上“咚”的一声,被一棒砸昏在地!
       “带走!”彭双牛一声令下,民兵们架着田丙男的双臂往外拖,也押上了郭小梅。
       郭小梅再也没有哭声了,她对彭双牛怒目相向,朝他脸上狠啐一口,然后挣脱他们,毅然出门,说:“放开丙男,我跟你们走!”
       “都带走!”彭双牛斩钉截铁。
       郭小梅再次啐向彭双牛。彭双牛异常恼火,却不敢动粗,他得服从刘乙发的指示。郭小梅此时已孤注一掷,不计后果。她朝彭双牛一头撞去,把他撞倒后,如一头发怒的母狮子,在他脸上拼命撕抓!女人拼起命来十分可怕,彭双牛一时间难以招架,脸被抓伤,手指被咬伤,头发被扯下几把,耳朵被咬得鲜血直流!要不是民兵们拖开郭小梅,她不咬他个半死誓不罢休。
       这时,田家人闻讯赶来了。彭双牛对民兵们命令道:“抄起武器,打!”活祖宗拐杖一挥,也道:“做好准备,只要他们先动手,给我朝死里打!”
       眨眼间,田家男女老少亮出了物件,菜刀、斧头、铁锹……把民兵给团团围住了。
       这时,刘乙发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他说:“都是阶级朋友,贫下中农一家人嘛,动什么粗啊?田丙男违法犯纪,理当究办;郭小梅思想不通,应该办办学习班。其他人不要参与到阶级斗争里头瞎搅和,回去吧。”
       活祖宗道:“调戏妇女,属哪门子斗争?”
       刘乙发说:“叫她穿上衣服嘛……”
       田丙男被架走了,是像个死人一样被拖走的。
       郭小梅被押走了,被押去学习班。
       活祖宗一摆头,就有田家青壮小伙儿分两路暗中跟了下去。
       田丙男仍处昏迷状态。彭双牛带着四个民兵把他架到了棉花加工厂仓库里。扔到地上后,彭双牛说:“给我吊起来。”
       “连长,吊个死东西上去有啥意思?把这狗日的用水泼醒了再吊,才过瘾嘛!”有个民兵建议道。
       彭双牛一笑,说:“好哇,这办法不错。”他扔掉烟头,“两个打水去,一个上梁拴绳子,快点儿!”
       不一会儿,两个民兵提着空桶回来,说:“连长,消防池里没水!”
       彭双牛道:“日你妈,河里也干啦?”
       尾随彭双牛一行的田家六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来到加工厂外,仓库门已被彭双牛从里面反锁。他们担心彭双牛会在里面下毒手,正合计着上房揭瓦进去时,听到有人来开门,赶紧严阵以待。提水的两个民兵刚出门,就被他们一顿拳脚打倒在地。六人闪身进去,把门锁上了。
       这两个提水的挨了打,又进不去,赶紧去找刘乙发派人来支援。
       田家六人路熟,一进来就拉闸断电,接着扑进大厅救人。彭双牛见厅内忽然黑了,正寻找电筒,却被人踹倒在地,一顿拳脚打得他直叫娘。另一个也被打倒了。梁上的那个民兵吓得瑟瑟发抖不敢下来。
       彭双牛吃了顿好打,待里头平静下来,摸到电筒一照,田丙男已不翼而飞。
       田丙男被救出后,不能送回家。张副支书作了主,说赶紧把田丙男送交公社去办学习班,以免刘乙发来了发生变故。
       张副支书押送田丙男走后,刘家那头突然有人惊叫:“不好,刘支书家门口死了个人!”
       这叫声是那两个被打的民兵发出的。他俩被打后,来找刘乙发搬兵增援彭双牛,不料刚到门外,就绊着了个人。
       听说那边死了人,田家预感到不妙,惠贞赶紧到田丙男家来,她到处没找到田尚明,便急急忙忙地出来说道:“该不是孩子他爷爷吧?”
       这一说,田家人众忙拥向刘乙发家。大伙儿定睛一瞧,果然是田尚明死在这儿。
       原来,田丙义接来赤脚医生替田尚明施救,把他救醒后,赤脚医生将田尚明的青紫之处擦了点红药水就走了。赤脚医生是为贫下中农服务的,他们对“黑五类”们可管可不管。而田尚明内伤很重,搽点儿红药水根本不起作用。这位赤脚医生临走时嘀咕了句:“早些死,何致遗害后人!”
       这句话提醒了田尚明。
       田尚明当时口鼻流血、两根肋骨被打断、脾脏部位疼痛难忍。田家人众此时都在关注田丙男与郭小梅的安危,所以一请来赤脚医生,便都离开了。赤脚医生一走,田尚明躺不住了,把李冬萍进门至郭小梅被抓一一进行梳理、过滤,似乎一下明白,是自己祸害了他们。自己是地主分子,是这个家庭的罪魁祸首,有他存在一天,孩子就得受株连。田尚明决定去死。但他又觉得自己不能白死,死也该死到刘乙发家里去,好让这个罪魁祸首得到报应。
       田尚明主意打定,立即下床,虽然内伤让他稍一动弹就痛得冷汗如注,但由于意念坚定,硬是攥着一瓶剧毒农药爬到了刘乙发家门口。
       等爬到时,他的双肘已皮开肉绽,膝盖、脚尖等,尽皆破掉。后来人们发现,这一路上的血迹里竟沾着肉丝儿、趾甲,令人心惊,不堪目睹……
       家家门户大开,从屋里射出的灯光把个小村照得雪亮。全村子的人无一遗漏地拥到刘乙发家门前来。柳仙娥泼辣地谩骂、驱赶,人们全不予理睬。
       刘乙发叉着腰站在门外,似乎发生的事无关紧要,仍在竭力保持他的支书风度。但他内心里却在急浪翻涌。人们的目光都投向了他,就连刘家的有些人也对他投来了憎恶的目光。
       短暂的宁静令人窒息,是风暴来袭的前兆。刘乙发叫过队长。队长是个年轻小伙子,名刘耀堂,是柳仙娥的儿子,也是他刘乙发的侄子。他对队长说:“耀堂,你把这事处理一下,我去公社。”
       田丙义截住刘乙发说:“你走哪儿去?”
       刘乙发道:“是我叫他来死的吗?”
       田丙义道:“他为什么要死在这儿?”
       刘乙发突然指着田丙义质问:“是你指使他到这儿来死的吧?你是何居心?”
       田丙义个子大胳膊长,他一指头戳到刘乙发额头上:“你个无赖!走,公社理论去!”
       “去就去,谁怕你这‘落水狗’了!”刘乙发走了。田丙义气愤异常地跟他同行。
       他俩走后,柳仙娥授意她儿子赶快处理这事。刘耀堂开始布置了,他说:“来四个人把这死货抬过去,一人记十分工。”
       人群里没一个人站出来。
       刘耀堂见冷场了,便开始点名。他把刘家的几个小伙子叫到跟前,说咱们动手吧。他们正要动手,那几个小伙子的父母就把他们叫到一边去了。刘耀堂被孤立了,他很生气,叉起腰大声说道:“一个自绝于人民的阶级敌人有什么可怕的?我就不信邪!”他进屋去了。
       田家人人愤怒,男人都带了器械,只等一声令下,就想踏平刘家。
       其实,刘家人也不少于田家,只因这件丧事蹊跷,加上刘乙发夺人妻缚人子,所以他们不想伸手;另外,刘家遗传身材矮小单薄,万一打起来,哪会是田家人的对手?刘家人中不少人担心矛盾恶化,悄悄将自家子弟扯到一旁,以免被田家误会。
       刘耀堂从屋里出来,手上拿着麻索,见其他村里的人也闻讯而来,越来越多,着急了。他再次点名,竟无一人应声。他发怒了,说:“都不拢场?老子一个人拖!”
       刘耀堂用麻绳套住田尚明的脚脖子,正准备背上肩拖尸体,被活祖宗一拐杖打来,把他的左膀打得垂了下去,痛得他跳脚叫娘。一向泼辣的柳仙娥才对活祖宗骂了句“老东西”,就被人一耳光打得嘴角流血,愤愤然蹲下哭号起来。
       两厢僵持不下。
       东方渐渐发白。
       这时,公社武装部季部长骑着自行车来到现场。季部长四十多岁,转业军人,一向为人正直、雷厉风行。他这时是奉公社余书记之命来处理现场的。他的出现,使在场人自动让开一条路。而季部长却没有近前察看尸体,而是对大家说道:“广大革命群众,我季某是奉余书记之命来处理这事的,请大家不要焦躁。余书记说,死者要及早安葬,请大家不要把矛头对准革命干部……至于田丙男,我会保障他的人身安全,他出了安全事故,你们找我好了。大家散吧。”
       季部长讲完,就骑车走了。
       活祖宗气得嘴唇哆嗦,他噙着浊泪连戳几杖,不禁仰天呐喊:“天哪,你睁开眼瞧瞧啊,旧社会的土匪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
       第九章 丧饭风波
       田尚明的尸体停放在家门外。
       蜷曲的尸体已经僵硬。田丙义将死者的肢体逐一伸直后,便再也克制不住,捧着死者的头颅叫声“叔”,号啕痛哭起来。他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哭。他想想这家的恩泽,再看看眼前的情景,怨恨自己枉活一世,对不起他们。
       说起来话就长了,田丙义的爷爷与田丙男的爷爷原是同胞兄弟,他们年龄相差二十来岁,各有追求。丙义爷爷好动,自小拜师学武,成人后行走江湖;丙男爷爷习文,成人后考中进士。
       丙男爷爷获取功名后,可谓光宗耀祖,田家一度声名鹊起。他奉命往山西某地任县令,三年未满,因不与当地势力苟同,也为审一桩公案顶撞了上司,于是挂冠走人,重回故里继续家业。当时可谓是当地首富,除三百多亩土地外,还在县城开有十家商行、一座“进士缘”酒楼。
       丙义爷爷行走江湖,家里全靠妇人维持,每况愈下。丙男爷爷回归故里之后帮忙打点,才见起色。
       这年秋,丙义爷爷终于回了家,兄弟俩数年阔别,偶然相聚甚为亲切。丙男爷爷劝丙义爷爷说,你年过六旬,孙儿孙女尚幼,不如回家与家人团聚,安稳度日吧。丙义爷爷说,我得出去了却一桩事情,待回来,就不再出门,金盆洗手吧。
       不料,他一去音讯了无。
       当时,丙义才十岁,他妹妹才三岁,他们的父亲英年早逝,只有母亲在堂。就这种家庭,他爷爷仍不思归家,漂泊在外,一向争勇斗狠,最终被人杀于江上,尸沉江底。
       丙义爷爷在外与不少匪类结下梁子,那些强人对这个家庭非常了解,特派人与丙男爷爷送来一封书信,随即绑走了丙义和他妹妹。信上说,要田文浩田进士亲临了却这桩恩怨,否则将这对兄妹尸沉江底。丙男爷爷立即打点行程,快马奔往赎人地点。
       ……
       殊不知,丙义爷爷在外行走三十多年,他结下的仇家何止一家?又有仇家寻上门来,均是丙男爷爷散去一笔又一笔家财,了却了一桩桩恩怨。
       后来,田丙义就在田尚明家生活、读书,至十八岁,丙男爷爷作主,替他完了婚,娶惠贞为妻,并替他们盖了栋瓦房,购置了一应家私,划给他们八亩地,重立了门户。
       土改前夕,丙男爷爷一双慧眼,收回给田丙义的那八亩地,所以,田丙义才在土改时被划为贫农。
       而丙男爷爷田文浩,可是声名在外的田进士、大财主,土改时政府判了他死刑。
       入敛安葬那天,田尚明属管制对象,关押在乡公所里。田文浩没有孝子送行,田丙义便以贤孙的名义操办丧事。
       田尚明十七岁结婚,十八岁得子。妻子是城里的巨富千金,土改进入高潮时,巨富外逃,将女儿、外孙一并带走了。田尚明从乡公所回来,也就是光棍一人,吃住在田丙义家,在城里贩小菜谋生,等待政府给他分地、分房子。他在田丙义家住了一个多月,对田丙义构成很大压力,不少人反映田丙义敌我不分,便由活祖宗出面,在他们地头搭了间窝棚给田尚明居住。事隔一年,田丙义各村走访工作时,发现邻村一个地主的小老婆独居,那地主分子逃了,留下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小老婆孤单度日。这小老婆为人不错,什么事情都会做,田丙义便把她带来与田尚明生活在一起。他们在窝棚里度过了一年,在田丙男临出世的前几天,一场大雪压塌了窝棚。那时候,乡风乡俗很传统,不得让外人在自家做夫妻,不能让外人在自家临盆产子,说这样会给自家带来血光之灾。数九寒冬,滴水成冰,田尚明的老婆隆着大腹竟无御寒之处。田尚明没办法,只得在自家还未被分出去的一栋杂屋屋檐下扎了道秸杆壁,糊上一层泥巴,仅二尺宽一丈长的空间用以遮蔽风寒。他们住进去不到几日,田丙男降生了,可是田丙男的妈妈也大出血而亡!
       这栋杂屋,后来因屋檐下产过孩子,分给谁谁都不要,在田丙男满周岁时,政府落实政策,才把它划给田尚明,田家父子终于有了个栖身之所。后来,政府又分给他家四亩地。
       ……每每想到田家父子过的凄惶日子,田丙义就觉得愧对丙男的爷爷。这一时又想到:在田文浩死时,田尚明被关在乡公所,不能回来替父亲送终;这一次,田尚明死了,田丙男又被关进了公社学习班,不能替父送终;真不知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一条七尺汉子,那眼泪也就愈发垂落不断。
       大队学习班设在村外一箭之地的田头,像一座地堡立在那儿,仅一条小径与村里相通。
       学习班占地二百平方米,里头分为三大间格局,中间是值班人员的厨房、卧室、办公室,左边是男拘室,右边是女拘室,每拘室里头隔出四个斗室,每间斗室仅五平方左右空间,有洞一尺见方的铁窗,一扇铁门。
       学习班四周没树,铁窗没有窗扇,夏天,里头像蒸笼,冬天,窗口透进风霜,又奇冷无比。凡有人被关进去,不出十天,保准像从棺材里拖出来的一副死相。所以人们又称它为“黑棺材”。
       “黑棺材”里关过不少人,也死过不少人。有病死在里头的,有撞墙自尽的,有中暑死在里头的,也有被冻死的,还有被打死的,不一而足。
       郭小梅被关禁在一间小斗室里,地上有层霉变的稻草,蚊子在空中飞舞,虫子在草里蠕动。被关了半夜一天,她人已显得麻木,双目红肿,腮畔的泪痕干涸,形同一条条沟壑,此时歪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下午值班的是刘娥枝和两个女民兵。这时她正在寝室里与刘乙发交谈,外面的事由两个民兵负责。
       惠贞端着饭来,一副冷峻的神情,使两个女民兵望而生畏,自觉让道。她来到铁窗前,踮起脚望向里头,一见郭小梅形容憔悴的样子,不由心里一酸,泪珠滚下,哭着叫了声“小梅”。
       郭小梅突闻一声亲切的叫唤,仿佛梦中醒来一般,双目突睁,灵气略显。当她看到窗外那张熟悉的面容时,禁不住一声号叫,猛扑过来:“嫂子啊,您怎么才来呀?我还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呜……”
       惠贞从窗缝里伸进手去替她拭泪,伤感地说:“忙了一天的后事,现在才能抽身来看你。”
       “谁的后事?”郭小梅敏感地止住哭声,紧紧抓住惠贞的手。惠贞哀叹一声,端起饭碗说:“这碗丧饭……我喂给你吃了吧。”
       “我爸……我爸的丧饭?”
       惠贞点点头。郭小梅愣怔片刻,突然爆发出嘶哑的哭声。她哭公公,怨自己,不该不听丙男的话,任性地从亲戚家回来,害得他们家破人亡,她恨不得以死赎罪。
       这时,刘娥枝闻讯过来了。她一把推开惠贞,严厉地质问:“你来干什么?这儿不是你逞能的地方,快滚!”
       惠贞道:“这是她公公的丧饭,她该吃!”
       刘娥枝说:“放屁!她已经与地主家庭划清了界线,田尚明不是她公公了!”
       “你说划清就划清了?”
       “没有!”郭小梅不哭了,她道,“我生是丙男的人,死是他的鬼。嫂子,把饭喂给我吃。”
       “来呀!”刘娥枝叫来女民兵。她们已将三八大盖扛在肩上,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刘娥枝面前,立正,敬礼:“请领导指示。”
       刘娥枝手一扬,说:“将她轰走!”
       “是!”两女民兵端起枪,将惠贞赶走。
       惠贞满腹怨气回到田丙男家,坐到门坎上捧着丧饭发呆。这时队里收工,人们见她如此,便驻足观看,欲问长短。田丙义从屋里出来,问怎么又端回来了。惠贞将碗筷往地上一搁,气恼道:“都是那死妞子作怪,丧饭没吃成,还给她当敌人赶回来了!哼!”
       田丙义一听,顿时勃然大怒。他忍无可忍了,一下端起饭来,说:“摔到她家里去!”
       这话提醒了惠贞,田家其他人也赞成。
       惠贞觉得男人家这么做有失体统,夺过丧饭,自己捧上了。
       当地风俗认为,丧饭摔进谁家,谁家就会死人。
       刘娥枝的妹妹在家务杂事,大人收工回家,她把饭菜端到门外,准备开饭,这样吃凉快些。她父母进屋放了农具,在洗手准备吃饭了。这女孩儿十五岁,人挺机灵,像她父亲的性格。当她发现田家数名妇女簇拥着惠贞气冲冲地扑过来时,顿感不妙,张开双臂意欲阻拦,岂料被人搡倒于地,立即着急大叫道:“爸,不好了……”刘娥枝的父亲从厨房出来,还来不及堵门,惠贞已双手一扬,“啪”的一声,一碗丧饭摔在中堂!
       刘娥枝的父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立即操起扁担要打人,但惠贞她们已退到田丙男家门前了。
       以胡同为界,田家人众虎视眈眈,刘娥枝的父亲不敢逾越胡同,他扔下扁担,怒冲冲地去找活祖宗评理。活祖宗不知内情,听了一面之词,顿时大怒,拖着拐杖过来,叫田丙义夫妇跪下向刘家谢罪。
       田丙义说:“太爷,您把事情弄清楚了,如果还有必要谢罪,我二话不讲。”
       活祖宗说:“咱田家打我记事起,就没做过越理犯条之事,也从不害人。你们今日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刘家人众也不示弱,一起汇聚到刘娥枝家那边。一百多口人,彼此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惠贞为争清白,站出来大声说:“今日的事我最清楚。大家听我把话讲完,让这田刘两姓的人评评理儿。”
       惠贞就把替郭小梅送丧饭的全过程对大家从实道出了。人们听后,恍然大悟,将怪异的目光投向刘娥枝的父亲。刘娥枝的父亲始知内情,顿时气红了眼睛,又操起那条扁担,疯了似的朝学习班跑去。刘娥枝老远看到她父亲如此而来,忙撒开双腿飞跑。她父亲咬住不放,但越追距离越远,终于跑不动了,扔掉扁担坐下喘息。天黑尽后,他才回家。刘娥枝惧怕挨打,吓得一连几天不敢回家,还特意叮嘱岗哨,发现她父亲一来赶紧报信儿。
       刘娥枝已不是她父亲打骂一二就能回头的心性了。她觉得眼下最要紧的是入党问题。刘乙发已许愿,待郭小梅教育成为新人之后,她就可以入党,担任大队副支书。
       刘娥枝十五岁读完初中,就加入到刘乙发的造反阵营。由于年轻无知,生性天真,觉得造反轰轰烈烈很刺激、过瘾,便找刘乙发申请,刘乙发也就给她一个“宣传组长”的职务,叫她到处张贴造反标语,在任何场合用话筒宣传造反有理的纲领性文件。她干得很认真卖力,很得刘乙发赏识。
       第二年春上,刘乙发要去县里参与成立县“革委会批林批孔领导小组”的会议,就把刘娥枝带上了。当时各大队的造反头头都拢场了,称为“四级扩大会议”,整整开了一天,阵势空前热烈,宣传车开入各地。刘娥枝大开眼界,很受启发,对刘乙发信誓旦旦,誓死捍卫无产阶级专政,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他们在招待所吃过晚饭回来,走到河堤上,刘乙发说有必要对她进行开导,上堂严肃的政治课,才能真正加入无产阶级专政阵营。刘娥枝听了喜不自胜,便随刘乙发到河滩上来,在一处树丛里席地而坐。他们坐定后,刘乙发就问:“你要干革命,首先得献身,愿意吗?”
       刘娥枝道:“当然愿意呢!刘胡兰、董存瑞他们能为革命牺牲,我怎么不能?”
       刘乙发说:“当时是战争年代,他们为革命献出了宝贵生命;现在是和平年代,献身的方式有所不同,只献身,不献命呐。”
       刘娥枝道:“只要是为了革命,不管献什么都行。”
       刘乙发说:“好!我们要的就是像你这样大公无私的革命小将!你躺下,让我检验检验,看你是否言行一致。”
       刘娥枝天真地躺下了。刘乙发便解她的衣扣。
       她问:“您要检验哪儿呀?”
       刘乙发说:“哪儿都检验。”
       刘娥枝胸脯袒露了,她意识到不是那么回事,便用手捂住一对乳房说:“叔,丑喔!”
       “不丑呢!其实,这才是最美好的奉献,是对革命最忠诚的表现!”
       刘娥枝将信将疑。
       刘乙发不容分说将她搂在怀里,张开黑洞洞的嘴巴,衔住她那绿豆般的乳头,一边吸吮,一边爱抚。刘娥枝起初很害羞,便闭上眼睛,渐渐的,越来越觉得舒服了……
       直到今年春上,刘娥枝怀孕了,刘乙发出示证明,让她到公社卫生院刮宫引产,丑闻才无意中败露。
       刘乙发对女人特感兴趣,不论婚否,只要有机会就下手。不少家庭被他搞破裂了,也有姑娘怀孕后下嫁很远给人做继母的。
       眼下,刘乙发的儿子已成废人,他家面临断绝香火的危机,就瞅准了郭小梅,想以儿子的名义为自己纳妾,既能报复田家,又能尽情消受美人,还能给自家生儿育女,多好的事。所以,他对郭小梅,是志在必得。
       连日来,郭小梅常做噩梦,醒着也像在噩梦里煎熬。
       下午,窗外飘进一声幽怨的“小梅”,她眼睑略抬一下,又合上了。接着,窗外发出焦急的叫唤,说:“小梅,是我呀!姑姑看你来了。”这时,郭小梅算听真切了,不是梦幻。她撑起身子,抹把蓬草般的头发,看见了窗口上那张熟悉的面孔。张英月啊,你好狠心,过了这么久才来看我!郭小梅怨愤地想。其实,才过去五天光景,郭小梅就像把一生都度过去了。
       张英月几乎认不出郭小梅了。现在的郭小梅蓬头垢面,与路边的疯婆子有何二样?她真不敢相信,仅仅五天,就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摧残成这样子!张英月忍不住一腔哀泪流了出来。她哭着说:“小梅啊,是姑姑害了你啊!这样下去,姑姑怎么向你爹妈交代……”
       张英月伤心,但郭小梅只苦笑了一下。她说:“姑姑,您不要这样想,也不必这么说。姑姑,我有件事想拜托您。”
       “小梅,你说吧,我就是拼了命,也会去做。”
       “好的,我知道姑姑疼我呢。姑姑啊,万一我活着,就算丙男伤了残了,我也服侍他一生,万一我死了,就拜托姑姑……”郭小梅说到伤心处,蹲下身哭起来。张英月耐心等待她道出拜托之事。
       张英月有的是时间。刘娥枝遵照刘乙发的吩咐,特地请她来做郭小梅的工作,便借机来看望郭小梅。此前,她来过几次,均被挡在远处,哀哀地回去了。
       郭小梅哭过之后,又站起来,她踮起脚尖伸手抓过张英月的手,严肃地说:“姑姑,万一我出不去,拜托您再辛苦一趟。我有个姨表姐快二十岁了,她性格比我温和,人长得也秀气,跟我一般高,我来前她还对我叮嘱过,叫我替她物色一个家庭。姑姑呀,我死后,请您把我表姐介绍给丙男……”
       “小梅,别讲傻话了!听姑姑讲,他们要的不是你的命,不会有事的。”
       “我就是死,也不会让刘乙发得逞的!姑姑你可记住我的话?您快走吧。”
       “小梅呀……”
       “姑姑啊!我害了爸爸害了他,我是个灾星、克星!”
       “小梅你听我讲呀!这是人为的,不是你的原因啊!”张英月索性叫刘娥枝开了监门,好进去开导郭小梅。
       张英月从斗室里出来,刘娥枝叫她到办公室去一下,她说:“没去头,她不愿意,我没法说动她。”
       刘娥枝道:“你根本就没跟她讲那事,你当我不知道吗?”
       张英月说:“她一口咬定宁死不从,我还能怎么讲?”
       张英月离开学习班,岔上去田刘湾的小路。木柱从棉花地里闪身出来,叫住了她,问她去哪儿。她转过身来问:“你在跟踪我?”
       木柱假装轻松地一笑,说:“我担心他们为难你,就随后来了。天气热,在棉花地里躲阴呢。你要到哪儿去呀?”
       张英月说:“我想去和丙义哥合计一下,把小梅救出来。那地方真是个黑棺材,这样下去恐怕她……”
       木柱连连反对,说:“你这不是在跟刘支书作对么?我们刚刚结婚,你又是个远方人,得罪了土皇帝,能有好果子吃?再说,小梅被关在那种地方,谁有本事救她?要是换个人当支书还差不多!”
       张英月说:“我有办法。我可以去把小梅的爹请来,叫他带上寻找姑娘的介绍信来,通过政府出面把她接回去避一避。”
       “你准备拆散他们?”
       “不是拆散,是避避风头。要是让刘乙发的阴谋得逞,那才是拆散他们啊!”
       木柱认为有道理,也许行得通,但他不准她这么做。他不敢招惹刘乙发。他拉张英月回去,说:“我们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走吧,快回去。”
       张英月回去后,天黑时还是到田丙义家来了。田丙义觉得她的想法正确,决定试试看。于是连夜去找张副支书。第二天上午,张副支书以做郭小梅工作的名义,趁刘娥枝不注意时,把这话对郭小梅讲了。郭小梅却一口拒绝:“我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的水,就算死,也要死在田家!”
       “你回娘家只是避避风头,过段时间再回来嘛。”
       “我不!我的苦由我受,回去了,那儿的干部还能让我出来?谢谢您费心!您要是真心为我好,拜托您关照丙男一下好吗?”
       张副支书无话可讲。
       第十章 批斗会上
       日头当顶,天气干燥炎热,令人感到很是憋闷。
       学校操场的四周除了房子就是围墙,将里头的空气凝固得跟死亡了似的。
       大队在学校操场召开批判大会,凡能走的人都被催来了,学生也停课参与进来。
       与会者近千人,都戴着草帽,坐在自带的凳子、椅子上,高低不齐,一窝一窝的。门口有民兵持枪守卫,只能进不准出。
       九个生产队,各限定坐在画出的白石灰格子里,每个生产队前头都有担水桶,安排专人挑水解渴。一担水挑来,大碗小碗一拥而上,一忽儿就被舀光了。人们喝了水各归原位,在烈日的暴晒下流一身汗水,待水挑来再行补充。他们就这么不停地喝水,不停地流汗。
       “五类”分子一律排在土台前,面向革命群众低头弯腰站着,不准戴帽子,不准乱动一下。他们大多风烛残年体质衰弱,那脚前的汗水像下雨的檐沟,滴得啪啪响。手不准擅自抬一下,汗水流进眼睛里,和着泪水一起流下。站了不多会儿,有两位老太婆晕倒了,栽在坡下蹭掉一层皮,啃了一嘴泥,却不让子女搀扶一下,由民兵拖起来,“贴”在台坡上继续挨批。民兵来拖,也没那么斯文,近前踢一脚,骂声“装死”,丢在台坡上再踢一脚,再骂声“看你再怎么装”!
       木柱的父亲个子大,在“五类”里最冒尖,低着头比人家昂着头还高,所以,他的一举一动最显眼。他的眼睛腌得难受,才甩了甩头,就被后面的民兵砸了一枪托。这是日本鬼子遗留下来的三八大盖,又长又重,这一下砸在背上,痛得他龇牙咧嘴暗抽凉气。那民兵骂道:“你个老狗日的,还敢对革命行动咬牙切齿?老子要你的老命!”木柱的父亲又挨了一枪托。这一下砸在他背心处,痛得他眼冒金星冷汗迸流,但也只能强忍着连牙关都不敢咬了。以前,田尚明比他个子还高,“典型”总是由田尚明来当,往后,就得他当靶子了。此时此刻,他恨不得那民兵朝他头上狠砸一下,解脱算了。
       张英月对公公很尊重,因为他言语少,把她当女儿对待。公公这时活受罪,张英月就到前头来坐下,有心帮帮公公。于是她经常舀水喝,一碗水只喝几口,其余的就似不经意般往公公脸上泼,乍看好似在侮辱公公,实际上是在替公公降温。别人见她如此,就笑话她对公公如此不敬。木柱看不过去,来说她的不是.她却我行我素,干脆把碗拿起,一连对公公泼了几碗水,说:“我就恨他,我就要泼他!”
       结果,彭双牛夸奖张英月与五类家庭划清了界线,木柱挨了顿训斥,乖乖地到后面去坐下。婆婆巴不得英月对她泼几碗水降降温,英月却根本不理这茬儿。
       此时,只有“五类”分子才能体会到张英月对公公的真孝顺。
       高音喇叭鸣响而近,游斗车辆即将进入会场。张英月心里激动起来,因为她知道,田丙男就在游斗的车上。她渴望能见他一面!十几天没见他了,就像挨过了十几年那么漫长。
       两辆旧“解放”牌汽车隆隆开进会场,车上站满了人,荷枪实弹的民兵押着坏分子逐大队批斗,现在轮到这个大队。车上的坏分子一律向外排列在车厢周围,全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们一进场,大队的高音喇叭便打到最高音量,由彭双牛、刘娥枝领着高呼口号,那声音像打雷,震耳欲聋。
       田丙男与其他坏分子一样,光头上长出一层青发,头被民兵按成六十度。他们每人胸前都挂着一块硬纸壳,纸壳上贴了层白纸,上面写着罪名、姓名及地址,姓名上用红墨水划个“×”,就像行典的斩标,区别在于背后与胸前。
       田丙男的胸前纸牌上写着:奸污少女犯——田丙男。
       批判会开始,大队的喇叭停了,汽车上的喇叭开始播放坏分子的罪行:
       “……田丙男,男,汉族,现年二十三岁,出生××县××公社××大队,自幼深受地主分子家庭的封建资本主义思想的影响,至今恶习不改。于一九七四年四月,以卑鄙的不法手段奸污李冬萍,致使李冬萍不堪忍受,愤怒逃走;一九七五年五月,田丙男将流浪女子冯慧珍引诱至家,以威逼利诱的卑鄙手段,强迫冯慧珍就范,冯不堪凌辱,悄悄逃走;一九七五年六月,田丙男流窜至清溪县内,将一年轻女子郭小梅拐骗回家……”
       彭双牛打开喇叭,高呼“打倒流氓、坏分子田丙男”、“踏上一只脚,让田丙男永世不得翻身”等口号。口号暂停,田丙男身后的民兵喝令田丙男“抬起头来,向革命群众亮相”!
       当田丙男缓缓抬起头时,会场上顿时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田丙男形同棺材里拖出的干尸!他两眼深陷、面黄肌瘦,脸颊深深地凹进去了,完全是一层黄皮包在骨头上;双唇龟裂、白糙糙地如同抹了层盐末,裂缝间凝固着血痂;衣服上的汗渍干焦得成了硬壳,像绘的地图。
       会场上,很多人都在同情这些“坏分子”,有老年人在抹泪、中年人在哀叹、年轻人在同情、孩子们在说:“怎不把这桶里的水给他们喝呀?”……
       张英月与田丙男正对着,她仰着头看着他,泪水涔涔,视线模糊。她低下头拭了拭泪,再抬头时,此刻的田丙男已定定地瞧着她了。田丙男眼里的表情很复杂,他看张英月一眼,就将目光移向水桶。张英月起初没领悟,以为他在瞧她的脚尖,因为她的脚抵在水桶上。田丙男如此几次,她终于明白了,便瞧瞧两侧,见没人注意到她,就用手指指桶内,田丙男暗暗点了点头。
       张英月此际陡生勇气,为了心爱的人,豁出去了。她悄悄离座,轻轻舀水。当她舀满一碗水后,身子如离弦之箭霍然站起,将一碗水举到田丙男胸部,田丙男立即倾身,一下叼住碗沿,将头脸仰起,喉结咕嘟咕嘟响过几声,水就流入腹腔了。两旁的同类醒悟过来,忙张大嘴巴扭过头颈希望能接到几滴水珠!而碗却掉下摔碎了。
       “好!”会场上突然有人叫好,紧接着鼓起雷鸣般的掌声。活祖宗拄着拐杖来到张英月面前作了三个揖,对她连声感谢。
       不知是谁带了个头,舀水往车上泼——照准坏分子的头脸泼。小学生们泼得最起劲。这水虽没饮进渴者的咽喉,但给他们降了温,也有张大的嘴巴接了一点儿。
       会场乱套了。
       带队的是公社一名干事,恼火地责问彭双牛是怎么回事。彭双牛愤怒至极,命令民兵把滋事者拿下。民兵却绕过张英月,说是木柱支使她这么做的,把木柱绑了,揪上台去批斗。然后,彭双牛按刘乙发的授意,他的鸭公嗓子在麦克风前大声说道:“根据广大革命群众的强烈要求,有必要将田丙男留下,晚上继续批斗,请上级领导批准这一强烈要求!”
       彭双牛的企图就像司马昭之心。好在干事说,等我向有关领导请示之后再予答复。这当然是委婉拒绝。临行前,季部长曾特意叮嘱过他,务必把田丙男带回。
       彭双牛一计落空,又生毒计。他跳上汽车,挤到田丙男背后,夺过民兵的三八大盖,朝田丙男身上乱砸起来。由于人多拥挤,他施展不开,力度不够致命。他正欲举起枪托朝田丙男头颅砸,干事已挤上车来制止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毛主席说:‘出生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彭双牛同志,请你迅速维护好会场秩序,别耽误后面的游斗时间。”
       彭双牛余怒未消,跳下车后破口大骂:“我日你田家满门!总有一天,老子要整死你这狗日的田丙男!”
       彭双牛的谩骂引起田家众怒。田家一个小伙子不示弱,对骂道:“彭双牛,我日死你两个女儿啊!”
       接着,田家其他毛头小子也骂开了。这一骂,有些男学生学舌起来,并找到彭双牛的女儿调笑。
       彭双牛的两个女儿,大的十三岁,小的才七岁,她们被人当众侮辱,又气又臊,哭哭啼啼地捂着脸跑了。彭双牛何曾遭此侮辱?从来只有他骂人、打人的份儿呢。他愤怒地拨开人群寻找这个首恶分子。
       全乱了。汽车徐徐启动,开走了。
       彭双牛没了主持会议的牵挂,在田家人群里推这个搡那个以泄愤,遇上姑娘媳妇也不避让,朝她们胸部搡,朝她们腹下踢。田家忍无可忍,他们排开女人,将彭双牛团团围住。彭双牛哪吃这一套?他正愁找不到发泄对象!他朝一位中年人抬脚就踹,不料,他背上吃了狠狠一拳,待转过身去找人,这边又在他腰际踹了一脚,接着,周围的拳头雨点般砸下,不知是谁朝他裆处狠狠一脚,他顿时矮了半截,缩在地上双手捂裆,脸白了、气堵了、嘴唇紫了,连呻吟都发不出了。
       散会后,人们陆续走了,土台上只有木柱仍被绑着无人发落。张英月呆在台下,心里很内疚,觉得自己惹了祸,却报复在他头上。木柱瞪着她,窝着一肚子火不能发泄,非常憋闷。
       彭双牛被两个民兵搀扶着去医疗室,经过土台时,发现木柱还在。他捂着小腹,腾出一只手来,指着木柱,有气无力地说:“把他……二号发落。”
       “二号发落”因声音微小,他酸着鼻子说得含糊,民兵没听清楚。再问他,他懒得说了,仅伸出两根手指摆了摆。这下他们清楚了,是揍木柱一顿完事。
       两个民兵不便放下彭双牛,便抽出其中一个去揍木柱。刚上土台,另一个就扶不住彭双牛了,渐渐往下坠。那个说:“快点儿快点儿,我扶不起来了。”这个也就“快点儿”,拣起土台上一块砖头,朝木柱的肩胛狠砸两下,便扔下砖头去扶彭双牛。砸是砸了,绳索未解,彭双牛就对张英月吩咐道:“去打他两耳光,把绳子解下来!”
       张英月怎么忍心打木柱呢?她赶快跑上去把绳子解了,又送下来给民兵。民兵问她:“怎不打呀?”
       张英月吓得战战兢兢不敢接话。彭双牛努力开了口,说:“让他打她,贱货!”
       民兵就发言:“木柱听着,连长叫你打那贱婆娘,赶快打,老子们等不得了!”
       这下好了,金木柱终于盼到出气的时机和理由了。他跑下台来,就着惯性甩开膀子对张英月“啪啪”两下,打得她身子旋转眼冒金星,顷刻间口鼻流血!彭双牛挺满意,说声“走”,朝医疗室而去。
       张英月头被打晕了,好半天才清醒过来,她拔腿就走,一脸愤怒。
       彭双牛别出心裁,对处罚对象制定出四种级别:一号发落最轻,抽两耳光;二号发落较重,拳打脚踢;三号发落动用棍棒,非死即伤;四号发落是极刑,必取性命。
       木柱被“二号”了一顿,算他走运,马虎收场;张英月被处以“一号”,但木柱下手太重,加上他是习武之人,凭着气愤施暴,把个张英月打得比民兵们施刑还重。
       张英月回到家里,两腮已肿成面包。她要与木柱理论。不料,刚进门就被木柱抓住头发按在墙上质问:“说,你与田丙男到底怎么回事?”
       张英月愤怒至极:“你说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
       “还敢顶嘴?老子揍死你!”话到拳头到,张英月肩上一边挨了一拳,打得她双臂麻木、垂了下去。张英月担心他揍腹部,她认定怀着田丙男的孩子,便双腿一软身子下坠,用双膝护住了腹部。木柱松了手,对她愤愤然骂起来。张英月再也忍受不住了,她豁出性命拼这一回,一忽儿跑进厨房见物就砸。灶前有把锈镢头,扒灰用的,她抄起“啪”的一声先砸水缸,再一镢头连盖儿带锅粉碎,再橱柜、灶台……厨房里顿时水漫金山,瓷屑飞溅。木柱闻声赶来,她挥舞镢头猛砸过去。好在木柱练武功手脚快,闪身躲过,但也不敢再近前。她抽空儿砸腌菜坛子,连灶前的小凳子也没能幸免。
       张英月环视一眼,没什么可砸了,便撵着木柱砸。木柱快速出去,她一镢头把堂屋里的饭桌给砸碎了!这时,她扔掉镢头,从从容容地拢拢头发,正正衣襟,来到屋外,行至木柱面前,说:“你还打不打?”
       木柱没悟出她话里的潜在意思,余气未消地瞪着她。
       她又问:“你不打了?”
       木柱说:“这次算了,不打了。”
       她说:“你现在要是不打,就再没机会打了,到时你不后悔?”
       木柱这才醒悟到她准备走了。他后悔、丧气,一时不知怎么应付。
       这家里打人砸物,本来就惊动了邻里,他们远远地站在一旁静观。这时就有人指责木柱,或者议论张英月。
       张英月进房去,说:“你也进来,防止我带走了你家的财物!”
       木柱就来房门口站住。他这时说什么都是多余,只堵住房门,不让她走。
       张英月首先换上了她初进木柱家时穿来的那身衣服,然后找出田丙男替她买的裙子,来到了房门口。她盛气凛然,一副不怒自威的神情,使金木柱不寒而栗,她尚未发话,金木柱就侧身让开了。
       她说:“你看好了,我可没带你家的一针一线!”
       木柱急忙跪下,抱住她的腿,涕泪双流地向她道歉。
       “请你放尊重些,松手!”
       “英月,你不能走哇!”
       “我卖给你了吗?”
       木柱哑口无言。他只是牢牢地抱着张英月的腿不松手。他不放,张英月走不动,两人僵持一会儿,几位大嫂便进来了。她们劝和,指责木柱,连骂带数落,替张英月出气。张英月不理不睬,她已铁了心要走。至于走到哪儿去,她也没目标,但她把木柱看透了,心凉了。
       这时,屋外有人说道:“快点儿快点儿,你们回来就好了,家里闹祸事了!”
       这是木柱的父母回来了。批斗会上,汽车进场时,这些“五类”分子被带到一间教室里呆着。散会后,没人来发话,他们不敢走,挨到这个时候,校长回校取什么东西,才发现他们,便作主叫他们回去。
       木柱的父母进门,因屋内光线暗视线模糊,没看到张英月的面孔,见儿子抱着张英月的腿心里就明白了一二。
       木柱的母亲过来说:“英月呀,他跪也跪了,情也求了,你还转不过弯儿来?”
       张英月未予理睬。
       木柱的父亲见屋里有水,循着水的来路查进厨房,先是一惊,继而笑笑说道:“这东西值不了几个钱,别往心里去,英月呀!”
       木柱的母亲对张英月在会场上的端水行为本来就不满,这时趁机说:“做女人嘛,怜悯心重些,也没什么值得说的,重要的是稳重,别一时兴起,只管出风头……”
       “老干婆!”木柱的父亲喝住老伴儿,“快去收拾一下!”
       木柱的母亲顺着老头子的指向,小脚碎步颠颠地赶进厨房:“啊唷,这……这是谁造的孽啊?”
       张英月道:“是我!”
       “你?”木柱的母亲正待发飙,被老头子喝住。他指着老伴儿说道:“老干婆听着!我警告你,今日你只有收拾的份儿,不准你插半句话。”
       “我偏要说……”
       “啪!”木柱的父亲重重地打了老伴儿一记耳光,指向户外撵道:“滚!滚到木霞那儿去!”木霞是他们的第五个女儿,离这儿近。
       木柱的母亲一向小气,厨房损失惨重,她心疼得要死,怎甘心就这么离开?她偏要盘根究底弄个清楚明白,便稳稳地坐下,说:“我偏不去!”
       木柱的父亲适应了室内光线,发现张英月脸腮泡肿,还看清她穿换了衣服和手上拿着的衣物,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更担心老伴儿在这儿火上浇油,难以挽回局面。他想什么言语都起不了作用了,唯一的希望是缓和气氛,再见机行事。他忽然灵机一动,想了个办法,便叉着腰来到老伴儿面前喝道:“你走不走?”
       老伴儿道:“就不走!”
       “哼哼,你还没尝过我的厉害呢!”木柱的父亲一脚扫翻凳子,老伴儿倒地后被惯性拖了个跟头。他又抓起老伴儿的膀子一掀,老伴儿就滚到水窝里了,他还用脚连勾几下,老伴儿打了个滚儿,泥水糊得浑身都是,脸上也花了。大伙儿见了忍不住发笑。老伴儿负气骂人,他又勾得她打了个滚儿。老伴儿干脆懒得动弹,伸出手来要老头子拉一把。这副滑稽相使大伙儿捧腹大笑,张英月也哧的一声忍不住笑了。木柱的父亲仍板着面孔,拉起老伴儿直往外撵:“走,再不走我可要‘放风筝’了!”
       老伴儿狼狈至极,蔫蔫而去。张英月捂着面孔又忍不住笑了。
       木柱的父亲改为和善神情,当即审理他们的公案。张英月不作声,木柱如实招来。待弄明真相后,木柱被喝令当堂跪下。老人说:“英月,咱金家父子无德,留不住你,但你得依我一条。”
       张英月说:“您讲。”
       “木柱把你打成怎样,你就把他打成怎样。这叫‘张飞断案’,一报还一报。你要不还到位,我就不能让你走。”
       “为什么?”张英月道。
       “我金某活到七十八岁,从来不欠别人的情,你要不打还,我们家欠下你的,怎么偿还?”
       张英月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木柱的父亲说:“这样吧。你暂时住下来休息几天,哪怕一天也行,你什么时候恢复了体力,什么时候打还都行。木柱不对,后果自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嘛,这是他不知珍惜,怪不着你。”
       张英月执意要走,老人无法可设了。他说:“也好,我就代你打还吧。你稍等。”
       老人进房取出练功用的铁尺,说:“这种头脑简单的东西,不打是没记性的!”他按下木柱,举起铁尺朝他小腿外侧狠狠抽下,铁尺打弯了又打直,打直了又打弯,打得张英月吃吓不轻,忙过来抢过铁尺,紧紧抓住不放,说:“这要打死人的!”
       “我都不心疼他,你疼他做什么?放手!”
       “爸!”张英月垂下头去,说,“算了吧。”
       “你原谅他了?”
       张英月不语。
       老人松开铁尺,拿过她手上的衣物,慈祥地说:“孩子,我养了五个女儿,我也知道,女儿在婆家受气挨打的滋味不好受!你能不能看在我的份儿上,高抬贵手饶他这回?我是说,如果他再有下次,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去哪儿……我可是把你当闺女在看啊,孩子!”
       “我知道。您待我好,我清楚。”
       “你受了委屈,回房歇息去吧。”老人将张英月扶进房去。张英月心一软,也就依从了他。
       其实,木柱习武练功有这一课。为了练好弹跳,首先要练好肌肉弹性,用铁尺抽打小腿外侧,是练功的办法。这儿是纯肌肉,不怕抽打。况且,那铁尺是两头厚实、中间薄,韧性好,只弯不折断。
       木柱的父亲旷了下午工,一心为留住儿媳妇。他们还没吃午饭,老人就借了炉子和锅,提回来在户外生火。他从不做饭,洗脚水都是由老伴儿端来泼掉,又怎么做得好饭。甚至连炉子都不会生,还没生出火来,就放了半锅水、半锅米,满满一锅。接着,他趴在地上点火、吹火,忙得一塌糊涂。邻居们端了饭吃着过来串门,见了哈哈大笑,说你今日把饭做熟了,我从这儿爬进城里打个转,再爬回来。老人说:“你们的饭怎么做熟的?”
       有个妇人说:“那是女人怀里揣熟的!”
       “鬼话鬼话,你们逗我咧!”老人还是认真地生火。不一会儿,锅里冒出糊味,他高兴极了,说:“熟了熟了,饭香了呢!”
       然而,锅盖滑到地上,一堆米才刚刚冒热气!
       这时,张英月不得不从屋里出来,说:“爸,您歇着去,我来吧。”
       “不!叫木柱来!”老人很固执。
       张英月也不作声,她掏出不少米后,再兑水煮。
       第二天,木柱被他父亲派去城里购炊具,他借了板车,说英月你跟我去吧,买东西时得有人看住车子。张英月想想也是。
       中午,村里人正吃饭时,他们购了一车东西回来,刚过石桥,就有人笑话他们“破旧立新”,张英月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一回家,她就闪进屋里,一连几天不好意思出门。
       第十一章 意见休书
       中午,张副支书用自行车驮着田丙义,朝公社砖瓦厂急驰而来。他们来找田丙男商议重要事情。
       砖瓦厂建在公社北部边沿一带,这儿偏僻荒凉,滨临湖泊,仅一条便道与外界勾连。
       这几年,公社砖瓦厂已蜕变为公社劳教农场了。厂里的干部是贬下来的,这儿的职工一律是“坏分子”,他们只干活儿吃饭,没有任何报酬。
       田丙男与那些难友们,自那天游斗后,连夜被押到这儿来了。他们下车时,才发现有两名坏分子已经晕倒在车上。干事将这些人逐一点名后,交给厂长就随车回去了。
       这两名严重脱水的年轻人,因没有条件进行急救,在厂长派人把他俩抬往公社卫生院的路上就咽气了。
       这两人死了,厂长把尸体交给学习班的负责人,负责人就派人通知其家属来认领尸体。在认领尸体时,负责人宣讲了一段毛主席语录: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有重于泰山,有轻如鸿毛’,他们抵触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肆意破坏无产阶级专政,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革命。他们死有余辜……”
       丧者家庭含泪运走尸体,孩子从出世抚育成人,一块石头都磨光了,含辛茹苦盼到成人,不想说没就没了。
       而他们仅仅是死于一碗水上!
       八十名民兵,一路上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而对坏分子却冷酷到连一碗水都不给,还冠以“革命行为”,实在令人发指。
       第二天,厂长对他们开会,第一句话就说:“我们这儿只有一个接受改造的兽医,还没有药,公社不给钱我们买药啊!我要提醒大家,首先吃饱饭、养壮身体,才能抵御病害。你们要给我保证,活蹦乱跳地进厂,生龙活虎地回家。你们瞧吧,我干了五年厂长了,这儿还没有一个坟墓,我希望这儿永远没有坟墓,听到没有?”
       “听到了!”大家群情激昂,对厂长深感敬重。
       厂长姓宋,以前是这儿的区委书记。“文革”初被揪下台来,由清道工、饲养员、农具厂厂长一路做到砖瓦厂厂长。
       砖瓦厂有句流行话,叫“鬼管鬼”——被打倒的当权派人物,管理被揪出来的坏分子。而公社干部则称这儿是“鬼厂”。
       宋厂长五十几岁,像个小老头儿,他称自己为“大鬼”,中层管理人员为“中鬼”,干活儿的职工为“小鬼”。他表面上像个老好人,但管事时特严肃,说干活儿就干活儿,说休息就得休息。下雨天,他不准任何人外出,缩在屋里打牌下棋看报纸。他很少叫职工开会、学习,但生活方面很好。
       公社要他每年上缴十万元,他上半年抓紧些,下半年松懈些,入冬就更闲些。
       他担任厂长一年后,见人员日益过剩,而窑体有限,砖做得再多也是枉然,便开辟了其他门路,养猪养鱼、种菜种油脂作物,实行自给、改善生活。
       然而,一年之后,公社就知道了他们的小动作,另派任务,每年腊月向公社提供一千斤鲜鱼。
       鱼塘近十亩水面,养了两年鱼,起鱼时只得请人带网来拖捕。塘里的鱼越拖越大,陈鱼渐增,宋厂长就请示公社领导,说里头的大鱼快二尺长了,新投的鱼苗被吃掉不少,得赶紧采取措施消灭陈鱼。公社干部因有利可图,当然批准他的要求。
       有了尚方宝剑,宋厂长就行动起来,在坏分子中找出两位能手,叫他们回家去取了滚钩来捕鱼。滚钩专钩大鱼,从塘这边下锚,牵到对岸拴在长杆子上,杆子上挂只铃铛,沉在水下的那些钩密密麻麻、五寸远一个,一旦钩到鱼,那鱼就拼命挣扎,越挣扎滚上去的钩越多,也就跑不掉了。杆子上的铃铛一响,便会有鱼起塘。就这样,食堂经常有鱼吃,有时还吃不完。
       待年底起鱼,尽是些小个儿。公社就有干部提意见,说这鱼太小、刺又多、难吃!宋厂长说,要不是捕掉鱼王,只怕连小鱼都没得吃!
       只有内行人才知道,宋厂长是为了给这些“鬼”改善生活、增强体质,才出此下策哄骗干部。白鲢、草鱼,它们长得再大,也是以泥草为食,怎会吃掉鱼苗?
       宋厂长人本来就好,再加上季部长对宋厂长递过话,叫他关照一下田丙男——季部长明知田丙男含冤蒙屈,加上他对田家人有过承诺,所以一直把田丙男放在心上,宋厂长也就派田丙男养猪。
       养猪组本来人员已满。田丙男进来后,干活儿实在轻松。十多天的时间,他的体能就恢复了大半。
       这一次,张副支书与田丙义来跟田丙男商议的事,也是季部长透的风。
       刘乙发绞尽脑汁要除掉田丙男,断绝郭小梅的念头,就与江校长合谋,捏造了一纸田丙男的罪证。
       这些捏造的罪证足够吓人:
       “……田丙男将李冬萍捆绑强奸,后将受害者杀人灭口,沉尸河里;他以同样手段奸污冯慧珍,致冯发疯逃走;拐骗诱奸未成年少女郭小梅……”
       当时的办案方式很直观,只要有基层组织出具的罪证材料,就不另行调查。这材料公社一旦审核,再移交县法院,就定案了,只等捕人、宣判。
       刘乙发捏造的这三起罪证,在当时的大气候下,任何一条都可以把田丙男推上断头台。何况,他以大队组织的名义签署了意见、盖了公章,这份材料送到余书记手上,余书记也签了字。只要季部长签上“属实”和姓名,就成铁案了。
       季部长接到这份材料后,对余书记说,容我调查一下,行吗?余书记回答得很干脆:“你想怎么调查?人死尸体烂,还有什么可查的?”
       “给我三天时间,我下去访一访。”
       “好,三天就三天!”
       公社余书记并非执意要置田丙男于死地,也非完全偏向于表弟刘乙发,他有耳闻,田丙男确实与这三个女人鬼混过,至于里头究竟有什么曲折,他不知道。他相信刘乙发就算无中生有,这三个被害人中,总有一个属实吧。哪怕只有一个属实,田丙男就死定了。至于刘乙发有意纳郭小梅生儿育女,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生下一男半女,让她再改嫁就是。
       季部长争得三天时间,连夜来找张副支书摸底,在了解到张副支书偏向田丙男的思想后,就把材料拿出来给张副支书瞧了。瞧过之后,张副支书明显不安,季部长就说:“三天后,这份材料就要递交县公安局,一旦交上去,会是什么结果?”
       张副支书领悟到季部长的意思,连夜找田丙义透露了消息。
       宋厂长对田丙义、张副支书再熟悉不过了,他把他们请进办公室喝茶,了解来意后,便去把田丙男找来。田丙男进到办公室,发现田丙义他们来了,心里直打鼓,料知郭小梅有异,迫不及待地问:“哥,我爸没事吧?小梅有没有危险?”
       田丙义叹道:“没事我们能来么?叔的事你放心。”
       张副支书叫田丙男坐下,说:“刘乙发整了你一堆黑材料,现在已经送公社了,还有两天,往县里一交,你就死定了!”
       田丙男迷惑不解:“我连只蚂蚁都没伤害过,有什么经不起调查的?叫他们来,正查反查,怎么查都行!”
       田丙义道:“现在一些案子,有几多调查核实过?社、队两级公章一盖,案子就定了,只等判决!你不知道吗,学习班里死一个人,就像死只蚂蚁,谁来管过?你不要太天真了。”
       张副支书说:“现在唯一能救你的,只有郭小梅。只有她提出交换条件,才有可能叫刘乙发撤回材料。我们今日来,是要你放弃郭小梅,然后再去做她的工作。事不宜迟,你快些决断吧。”
       田丙义就把材料上的内容对田丙男如实道出。田丙男听了很震怒,眼看自己的爱妻即将被仇人夺走,心里刀剜般的疼。
       宋厂长听出头绪,不免叹息。这对恩爱夫妻已打断骨头连着筋了,要把他们拆开,还真不忍心。但眼下不分开又不行,这关系一条年轻的生命。他泡了杯浓茶给田丙男,说:“小伙子,喝完这杯茶,你就冷静些了。”
       田丙男哪有心思喝茶?他把茶放到桌上。宋厂长说:“你必须喝完它。喝完后我来说话。”
       田丙男怔了怔。宋厂长开玩笑道:“茶里有剧毒,你喝了后,人不死心也会死的!”
       田丙男就含着泪把茶一口口吞下了。
       “喝完了吗?”
       田丙男点点头。
       宋厂长说:“死心了吗?如果死了心,就当人也死了。人都死了,老婆改嫁你还管得了吗?小伙子,你就死心了吧。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对你实讲吧,你老婆她若能为你赴汤蹈火,挽救你的厄运,证明她对你钟情,就算刘乙发强娶了,她也未必会屈从。反过来讲,如果郭小梅势利,也未必会在学习班呆到今日啊!相信她,就像相信自己,有什么不好啊?”
       田丙男有所触动。
       宋厂长接着说:“小伙子,你必须冷静下来仔细分析、慎重权衡。你若执迷不悟,就只有死路一条。你一死,郭小梅会怎样?岂不是连她也给危害了嘛!你活着,她有盼头,是不是?再说,眼下形势正在转变,很微妙,说不定哪天一觉醒来,又是一番天地了!他二人说眼下只有郭小梅能救你,我看不很正确,真正能救你的,是你自己啊!”
       田丙男心里开朗些了。他们三人再次对田丙男疏导一番,他终于点了点头。宋厂长推过笔和纸,说:“事不宜迟,写份‘休书’给那位吧。”
       田丙男茫然地问:“怎么写呢?”
       宋厂长道:“只要不点明黑材料的事,怎么写都行,总而言之,让那位死心就成。”
       田丙男尽管心里极端难受,还是咬紧牙关写了份“休书”。
       吃过午饭,宋厂长送走他们二人。然后把田丙男带到一里开外的荒地上,说:“哭吧!哭够了就回去。”
       田丙义不想登刘乙发家的门,但他今晚还是来了。不来不行啊,到底是兄弟的性命重要啊。
       刘乙发刚放下筷子,见田丙义光顾,半阴半阳地欠欠身子,表示打过招呼了。他稳稳地坐着抽烟,居高临下地问:“找我有什么事?”
       田丙义极力克制住情绪,说:“刘支书,我想去劝劝郭小梅,看看能不能让她放弃丙男,由你们支部妥善处理。”
       “行啊!到底是工作多年的人,有觉悟嘛。”
       田丙义说:“刘支书过奖了。我只是同情她,老这么被关着不是办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都没好处。”
       “嗯,行。你就去试试吧。”
       田丙义见批准了,立即告辞。他一刻也不能在这儿呆了,再呆下去,说不准火气上来,做出什么不妥的举动,会误大事的。
       日头红艳艳的,天空碧蓝碧蓝,真正是秋高气爽的日子。
       郭小梅踮着双脚,从铁窗往外望去,棉花像雪一般铺到了天际,人们在地里劳作,采棉花,有说有笑,真好啊。她羡慕极了,心想,我能名副其实地做个这儿的社员,与他们同工同酬,能与丙男朝夕相伴,做个贤妻良母,兴家立业,该多好啊。
       她的憧憬并不奢侈,但现在……她回到铺板上,静静地垂下头来。
       铁门叮当响起,郭小梅伏下身子,她以为又是哪个说客光临了,她不想见,不想回答,所以伏在铺上准备以沉默应对。
       然而,当来人走到她跟前时,她先是疑在梦中,继而一声“哥哥”叫出,孩子般地扑到田丙义怀里哭起来。
       一个多月啊!从她关进斗室,就无时不想从亲人口中得知丙男的消息,此时此刻,终于盼到田丙义来了,怎不教她悲喜交集心情激动呢?她把田丙义请到铺上坐下,便蹲到他的膝前迫不及待地问:“哥,看过丙男了吗?他现在在哪儿?他身体还好吗?他……”
       “他没事了,在砖瓦厂,有人关照着。”
       “这样我就放心了。哥,您要是去了就对他讲,叫他要照料好自己,千万保重,就说我对他没二心,哪儿也不去,死也要等他回来。”
       听了她的话,田丙义话到唇边又咽了回来。迟疑一下,又觉得非讲不可。但讲出来了,她接受得了吗?田丙义矛盾重重,坐立不安地踱起步来。郭小梅瞧出端倪,一双眸子紧跟着他踱来踱去。
       “哥,您有什么事瞒着我?”
       “妹子呀,是丙男叫我来的!”田丙义咬一咬牙,将“休书”掏出给她。
       信上是这样讲的:
       小梅,自从你到我家,就给我们带来了灾难。我认为你是灾星,请你不要再等我了。你要对我有真感情,就嫁给刘景堂吧,把灾难带到那一家去!
       田丙男写
       (未完待续)
       下期探幽:
       用情至深的郭小梅看到这样一封信,会发生什么样的反应?她真嫁到刘家去了吗?一个弱女子,能否成功逃脱魔掌?冬萍、英月、小梅、慧珍,田丙男与命里的这一个又一个女人,还会发生怎样未尽的故事?时代沧桑、原野风情,美人佳妇、事态撩人,请您继续关注本文主人公一波三折的情感与命运!
       作家在线
       鲁梓扬,湖北省天门市人。十二岁失学,十四岁到大队砖瓦厂放牛、打砖,十七岁加入板车运输队,“文革”结束后务农、做小工、经商等。一九八七年参加湖北省作协创作函授班,一九八九年到《长江》丛刊做经营业务,一九九三年始走上自由撰稿之路,一九九五年出版《古龙之谜》。现为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