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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心
作者:臧巨凯

《今古传奇》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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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移植手术,让马县长很烦恼;一次政治地震,让马县长很庆幸。
       一个贪官的贪心,一个平民的良心,在同一个人身上演绎一段传奇喜剧!
       
       一、“换心?”马县长伸出手掌护住自己的胸膛……
       
       县长马骠正在发言。
       这是全县经济工作会议,县长是当然的主角。马县长是天才的演说家,他不但口才好,而且表情丰富,还手舞足蹈,听他的报告一点儿也不乏味,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快意的享受。
        马县长作报告向来有三不:一不坐,二不喝茶,三不用稿子。他一讲就是几个小时,那么多的数据,那么多的人名地名,那么多的事例,全都装在他的脑子里,随用随到,而且还常常插科打诨,妙趣横生。大凡马县长在台上讲话,台下要么鸦雀无声,要么哄堂大笑,绝不会出现第三种状态(比如窃窃私语或昏昏欲睡)。
        人们一方面非常喜欢听马县长发言,另一方面则极其害怕马县长骂人。他骂起人来,可真是狂风暴雨,惊涛骇浪。马县长骂人向来有三不管:一不管时间,二不管场合,三不管你的感受。
       这天的发言,马县长照例离席站在前台。他话声朗朗,神采飞扬,伴以生动的手势。马县长的手势就像蜘蛛侠抛出了无数的丝线,拽着一个个眼球跟着移动。
       马县长的报告通常是四个部分:第一部分回顾以往;第二部分分析形势;第三部分找出差距;第四部分提出要求。马县长骂人通常是在第三部分,即讲到问题与不足时,列举种种的人和事,连说带骂。随着马县长手指所向,那里必然有一颗脑袋耷拉下来。有挨骂经验的人都知道,那人准是在望着自己的裤裆,在想象中拉开拉链,将头深藏进去,然后严丝合缝地拉紧拉链。
        今天讲到第三部分,马县长刚把右手食指愤怒地伸出去,准备开骂,突然,他的全身僵住了,两只眼球直往上翻。随即,他就往后扑通倒下,四肢微微抽搐,双目微闭半开,嘴巴张得老大。
        台下的人一时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们还以为县长又有什么惊人之举呢。他们的县长在演讲时常常有类似的、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插曲,比如在一次质量工作会议上,他打开一瓶“乐果”农药猛灌几口,吓得台下一片哗然,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原来那是假农药,瓶里装的全是自来水,马县长当场就把农药厂厂长给撤了。
       人们屏声静气,目光齐刷刷地望着四叉八仰的马县长,期待着他起身揭开谜底。人们坚信好戏还在后头。
        主持会议的县委书记涂平,看情形不对,起身来到前台,见马县长面如死灰,双唇乌紫,嘴角有白沫溢出,像是心脏病突然发作的样子,他情知不妙,忙命人快打电话叫救护车。
        人们鱼贯退出会场,门窗四开,新鲜空气源源涌进。偌大的会场里只留下几个人,都远远地站着。涂书记蹲在马县长身旁,轻声说:“马县长,挺住,救护车一会儿就到了!”涂书记边说边使劲挥着拳头,像是在为马县长加油。
        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涂书记的焦急不安是发自内心的,绝不是做给人看的。书记和县长,一文一武,一柔一刚,一内一外,一守一攻,一唱一和,那真是珠联璧合。两个个性完全相反的人,却形成了咬齿投榫般的互补,在多年的共事中也结下了深厚的友情。淮滨县“将相和”成了政界的佳话,也是各级班子的楷模。
        县人民医院的救护车来接马县长了,涂书记一直护送到医院。马县长进了抢救室,涂书记就站在走廊上等候。个把小时后,马县长被推了出来。马县长已经醒了,看上去并无大碍。涂书记上前拉住他的手,问道:“还好吧?”马县长笑着说道:“没事。”接着还幽了一默,他说:“我只是睡了一觉,会有什么事呢?”
        安排住进了最高级的病房,医疗、护理一应事项无不安排妥帖,涂书记握住马县长的手,关照他安心养病,养好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而后,他才放心地回去了。
        马县长住了一个星期医院,就基本康复了。
       这天,他来到院长室。院长姓林,是他的主治医生。林院长见是马县长来,连忙起身相迎,口中嗔道:“县长大人,我的父母官,你怎么来这儿了?应该是我去病房看你哩。”
        马县长笑道:“我现在不是县长,而是你的病人,现在我的健康、我的生命都捏在你手里,你才是我的父母官哩。”
        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言归正传之后,马县长问道:“我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院长沉思片刻后说:“你患的是一种十分罕见的先天性心脏病,这种心脏病在医学上叫做……”林院长接着用了一大堆专业术语,描述了这种心脏病。
        马县长听不懂这些专业术语,如坠云里雾里。但马县长善于抓要害,善于去粗取精,善于透过现象看本质,他打断了林院长冗长的描述,说:“林院长,那些专业术语我不懂,你能不能用通俗的语言把最关键、最要害、最本质的东西告诉我?”马县长在听取部下汇报工作时,常常这样要求。
        林院长呵呵一笑,然后尽量用大白话解释道:“这种心脏病是娘胎里带来的,前半生一般不发,也检查不出,三四十岁以后说发就发,而且没有任何的预兆。这种病不发则已,一发夺命!这次你是万幸的,抢救非常及时,如果晚来五分钟,说句不好听的,你现在就变成……”说到这里,林院长用双手比划了一只小方盒子,笑出了声。
        马县长也笑出了声,同时感到一阵寒气从胸腔腾起。他问道:“这种病怎么预防?”
        林院长摇了摇手,边摇边说:“这种病没法预防,它毫无征兆,不打招呼,说来就来,病来如山倒。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你的心脏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爆炸。更要命的是,你不知道它设定的是什么时间,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今年,也许是明年……然后突然一下子,砰!”林院长收起五指,突然张开,做了一个爆炸的手势。
        马县长感觉自己的胸膛里果然“砰”了一声,沉沉的闷闷的,他的腿都有点儿打飘了,脊背处起了一层细细的冷汗。他几乎动用了全身的气力,才问出了这样的话:“这么说,我没救了?”
        林院长沉吟半晌后说道:“基本上没救了,或者说希望非常的渺茫——我是医生,我得说实话。只有一种情况下你才能得救,那就是:移植心脏。说得通俗点儿,就是换心!”林院长边说边指着马县长的胸膛。
        “换心?”马县长伸出手掌护住自己的胸膛,生怕心脏被人掏走似的。
        “对,换心!”林院长说得十分肯定。
        林院长又进一步说,尽管如此,希望还是十分渺茫的:“第一、肯把自己的心脏捐出来的人很少很少,而等待心脏移植的人很多很多,据我了解,几万个人在等着一颗心脏;第二、即使有人愿意捐献心脏,你也不能在他活着的时候掏他的心,得在他刚死的几分钟内切开心脏,这个机会是非常难以把握的;第三、即使得到了这样的心脏,也有方方面面指标的要求,说得通俗一点儿,这颗心脏未必适合你。符合各项指标要求,这样的几率是非常低的,说百里挑一已经是高估了。所以说,希望是很小很小的。”这时,林院长伸出大拇指掐住小拇指的指尖,来演示这个“很小很小”。
        马县长歪在沙发上,四肢发软,浑身无力。林院长的话等于是宣判了他的死刑,缓期执行。
        林院长见他这么颓然,便劝慰道:“你也别这么灰心,希望还是存在的。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们就做百分之百的努力,你说是么?”
        林院长的话像一道亮光在他眼前一晃,使他的精神微微地一振。宦海沉浮多少年了,每次不都能逢凶化吉、绝处逢生么?每次算命,算命先生都说我命大,说不定我的命还真大呢,说不定还真能碰到一颗合适的心脏来帮我越过这道坎呢。想到这里,马县长坐直了身子,捏紧拳头说:“林院长说得对,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们就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
       林院长连说:“好的、好的。”林院长接着又说:“既然这样,那你今天就回去准备准备,明天跟我进省城。我有一个同学在省人民医院心血管科当主任,姓吴,是国内著名的心脏病专家。你的情况,我跟他沟通过了,他说,你这种心脏病,在他手上有过成功的案例,所以说还是有希望的。他手上掌握着一批心脏捐献者的详细资料,他让你先去接受一次全面的检查,看有没有适合你的。你看怎么样,想清楚了吗?”
        马县长连声说:“想清楚了,想清楚了!我明天就跟你去。”
       二、常发火的马县长这次不便发火,不敢发作
       
       吴主任开了一沓各式各样的检验单,让马县长分别到各科去作检查。吴主任说,检验结果全部出来大约需要一周时间,你先到住院部办下住院手续,边检验边等结果边调治身体。吴主任完全是命令的口气,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在淮滨县威风八面的马县长,此时感觉像陈奂生进城。
        同来的政府办主任去办理住院手续,林院长与县长秘书小李陪着马县长去各科检查,财务科长则不停地点钱交费——他把移植心脏的手术费也预先付了。
        所有的项目都查完了,接下来便是等待结果。马县长只留下秘书小李,让其他人先回——工作都很忙,没必要一起陪着干等。
        结果终于全部出来了。
       吴主任逐项逐项地研究,又从电脑里调出大量的资料查看,最后长长地舒一口气,对马县长说:“恭喜你,你的身体状况良好,而且包容性也不错,我比对了一下,有五六个志愿者的心脏都与你兼容。这是很难得的。”
        马县长听了这席话,心里漫过一阵喜悦,眉眼嘴角都漾起了笑容,心想,我的命就是大嘛。
        吴主任接着说了一声“但是”,将马县长的笑容凝固住了,马县长心头的喜悦一扫而光。“但是,”吴主任说,“这五六个志愿者目前都活得好好的,而且都很年轻。只有等他们其中一人死了,你才有机会。”
        一个“但是”,将在九天揽月的马县长一下子拽进了五洋捉鳖。陷入绝望深渊的马县长心想,你说的全是废话,一个“很年轻”、“活得好好的”人,猴年马月才会翘辫子?说不定人家没死我早变成一捧骨灰了。再说,将自己的存活建立在别人夭折的基础上,这样的逻辑让我不舒服,尽管我承认我算不上是个好人。
        吴主任接着又来了一个“但是”,将马县长的并不强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但是,”吴主任说,“你也不要绝望,机会有时说来就来。但是机会是给有所准备的人的,所以你得做好一切准备。”
        至此马县长才明白,吴主任的“但是”不过是个口头禅,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语意转折。多年的官场生涯,使马县长对“但是”充满畏惧,知道文章尽在“但是”后面。
        吴主任接着说:“你的身体状况总体还可以,但是不少指标不太理想,比如血压、血脂、血糖、胆固醇、转氨酶都已处于临界。另外,还有轻微的炎症,是不是咽喉部位?必须治一治,不然手术时万一咳嗽,那是很危险的,建议你再住院两三个星期,彻底调治一下身体。”
        吴主任说完,就埋头研究另一个病案了,不再理会马县长。
       马县长讪讪地起身说:“吴主任,我走了,再见。”
       吴主任头都没抬,只是朝他摆摆手,给马县长的感觉是,他在吆走一条狗。若是在淮滨县,马县长早就拍桌子踢板凳了,可是在这里,马县长不便发火,不敢发作——不但自己的小命攥在吴主任手里,更主要的是,像他这样的全国著名专家,跟省委书记、省长他们常在一起吃饭打牌的,得罪不起呀。
        马县长刚进病房,李秘书就拎着大包小包迎了上来,说道:“马县长,东西都收拾好了,车子就在楼下,我们走吧。”
        马县长在吴主任那儿窝了一肚子火,正没地方发,此时便朝小李劈头盖脸地喷薄而出:“谁说我要走了?你是县长还是我是县长?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你要走你走,你想家了你回去!”说到这里,马县长指着门的方向,大吼一声:“滚——”
        小李被骂得莫名其妙,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不知道马县长为什么发火,还发这么大的火。是马县长亲口交代他把东西收拾好,把小车安排好,听吴主任诊断分析后便打道回府的。难道情况有了变化?这顿老火又是缘何而起?李秘书垂头耷脑地站着,不敢有半句辩解。
        肚里的火发完了,马县长感到身体舒畅多了,人也平静了下来。他吩咐李秘书去住院部续费,再住两个星期。
       三、听到这个消息,马县长既高兴,又紧张
       
       住院养病的马县长,日子倒也过得小雅。没有公务缠身,没有酒席应酬,也用不着发火骂人,马县长感到一身轻松。按时服药,按时吃饭,按时睡觉,这种有规律的生活对马县长的身体大有益处。血压下来了,血脂下来了,血糖下来了,胆固醇下来了,转氨酶下来了,炎症也消失了,精神气色都好了很多。有一次,吴主任来查房,看了他的最新指标后,惊讶地说:“想不到你的底子这么好,现在你的机能就像一个小伙子,除了心不好。但是你出院后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情况就难说了。所以目前是你做移植手术的最佳时机,可以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缺一颗健康的心。”
        吴主任讲话语速极快,还喜欢省略,比如将“心脏”省略为“心”,让马县长听上去有点儿别扭,但他没往心里去,相反,吴主任称赞他的身体底子好,这话听上去蛮受用的。
        算命瞎子说马县长命大,还真不是瞎说。就在马县长住院的最后一天,他们都在收拾东西准备走了,突然接到吴主任的电话,通知他,供体心脏有了,让他立即来到手术室马上手术——家属签字、交费等所有的手续已提前办好。
        听到这个消息,马县长的心情真是一言难尽,既高兴,又紧张,同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当然,高兴是主要的。一件概率极低的事情还就让他马骠碰上了,而且是在最合适的时间、最合适的地点、最合适的身心状态之下。
        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从那边捐献心脏的切开运送,到这边的切除、接上,中间一点儿都没耽搁,预计七个小时的手术,四个小时就做完了。供体心脏接上去后就咚咚跳了起来,跳得强劲而有节律,显然,供体心脏是多么的年轻而健康。术后的马县长恢复得相当理想,可以说一天一个样,一天比一天好。
        让吴主任没想到的是,马县长的机体对供体心脏的排异反应很小很小,只服用了短期的排异药物后,排异现象就基本消失了。作为主治医生,吴主任是喜出望外的,一贯严肃刻板的他也忍不住幽默起来:“只有一种解释——这颗心脏原来就是你的,只是阴差阳错地长到了别人身上,现在物归原主了,就像失散多年的孩子回到了家里,家人喜欢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排斥呢?”
        “哈哈哈……”马县长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爽朗。“这颗心脏原来就是你的”,这句话马县长最爱听。我马骠一世英雄、处处好汉,怎么可能有那种脆弱的心脏?原来是搞错了,这不是我的心脏,我的心脏寄长在别人那儿,现在它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啊。原班人马终于胜利会师了,配套的原装件终于找齐了,和谐协调可持续发展的新阶段到来了,我马骠应该更加英雄好汉了!
        术后在医院调治了两个月,马县长感觉身体比以前更好,精力更加旺盛,头脑更加敏捷,他向吴主任要求出院。吴主任对他进行了一次全面检查,检查结果令人十分满意,便同意他出院了。临走前,吴主任关照他,切不可操之过急,回家一定要再养三五个月,把疗效彻底巩固巩固。
        回来后,马县长果然不敢造次,遵医嘱老老实实在家静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马县长这样宽慰自己。但前来探望的人把门框都挤破了,搞得马县长又烦又累,干脆躲到了湖边的一家宾馆疗养。除了核心圈里的几个人,谁都不知道马县长在哪儿养病。
       这天,班子成员一齐来看马县长。见马县长红光满面,精神饱满,恢复得非常好,他们都很高兴。关切问候了一气后,涂书记说:“马县长,你就安心休养吧。列宁说,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为了将来更好地工作,现在你必须很好地休息。政府那边的工作,由老赵暂时挡着,你就放心吧。”
        涂书记将“暂时”两个字加重了语气。前面说的一大堆话,差不多都是废话,至多只是铺垫与过渡,只有这两个字才是要害,也是涂书记他们此行的主要目的。说穿了,就是来送定心丸的。
        马县长听到“暂时”两个字,果然就像服下了一粒定心丸,心里别提多舒坦、多踏实了。
        老赵是常务副县长,在淮滨县工作多年,情况熟悉,能力也强,别说是挡一阵,县长也是能当的。这也是马县长忌惮之处。老赵接过涂书记的话头说:“马县长,政府这一头还真是离不开你哩,我现在是癞蛤蟆垫床脚——硬撑哩,只盼你早日康复,回到一档,让我退回二档,还管我原来的那摊子事。”
        明知这不是由衷之言,明知这是官场的俗套,但马县长听了还是蛮受用的,就像口渴的时候喝了一杯上好的功夫茶,沁心沁脾。
        此后的疗养,马县长果然又踏实了许多。
        马县长渐渐地感觉到,生理方面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原来口味很重,喜咸喜辣,现在口味变清淡了,偏爱鲜甜;原来从不吃糖果,现在馋糖果,没事就悄悄地往嘴里扔一颗;原来从不吃水果,现在馋上了水果,见到水果就垂涎欲滴;原来工作紧张,夜里常做噩梦,现在不做噩梦了,做的全是美梦,梦境里春暖花开,风景如画,还常常有艳遇,对象都是绝世佳人,有章子怡、周迅、范冰冰、李嘉欣、张惠妹、萧亚轩、莫文蔚等等,年纪稍大的也有巩俐和刘嘉玲等。梦中艳遇让马县长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己还有战斗力,这是身体好的重要标志,为以后精力旺盛地重返工作岗位增添了信心;忧的是它带来了不少的烦恼,半夜起床洗内裤倒也罢了,尴尬的是在床单上画地图,经常麻烦女服务员为他更换床单。
       四、马县长拍拍胸口,愤愤地骂道:这是一颗什么鬼心哟
       
       马县长疗养了三个月后,终于重新走上了工作岗位。
       重返工作岗位的马县长,可以用“精神焕发、斗志昂扬”八个字来形容。他一如既往地敢作敢为,敢说敢当,骂起人来照样山呼海啸,电闪雷鸣。人们的普遍感觉是:马县长又回来了。甚至有人在私下里议论道:马骠更骠了。
        但马县长也不是一点儿苦恼也没有。事实上,马县长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苦恼:新换上的心脏时不时地调皮捣蛋。这并不是说,现在的心脏不好,事实上,现在的心脏相当的好,它跳得强劲有力,能承受住相当剧烈的运动,也能抗得住相当大的情绪波动。所谓调皮捣蛋,就是它常搞一些无厘头,让人摸不着头脑。它会毫无征兆、毫无由头地怦怦怦怦地乱跳一气,就像放了一阵机关枪。接着,人就感觉心慌、胸闷、头昏眼花、四肢酸麻。这种现象,说结束就结束,说来就来。
        比如说,同样是发火,有时他的心脏什么事没有,有时就会调皮起来。又比如,同样是骂人,有时他的心脏一切如常,有时就会捣起蛋来。再比如,同样是在思考,有时他的心脏平平和和,有时就会发起癫来。毫无规律可循,简直莫名其妙。
        时间长了,马县长也慢慢地摸出了一点儿门道,似乎这颗心脏也不是完全的无厘头,细心揣摩,还是有一定规律可循的——好像有所违心的时候,心脏就会调皮捣蛋;而当出于真心的时候,不管多激动、多紧张,心脏却是好好的。比如说骂人,马县长通常在两种情况下骂人,一种是发自内心的愤怒,另一种是出于权术(杀鸡吓猴、指桑骂槐等)的需要。前一种情况下,马县长毫无感觉,后一种情况下,马县长会感到心区不适——分明是心脏发癫了。
        马县长毕竟是马县长,马县长不但善于发现问题,更善于解决问题。每当有问题出现的时候,马县长总是积极寻求对策。马县长很快便找到了抑制心脏发癫的对策:刹车,掉头。比如说骂人,骂着骂着,心脏发癫了,马县长便立即停骂,并向对方道歉,心脏便随即恢复正常。
        真是日了鬼了!马县长拍拍胸口,愤愤地骂道。
        这是一颗什么鬼心哟?马县长扪心自问。他第一次对供体心脏提出了质疑。
       五、心脏无由头地发癫,也常使马县长换个角度想问题
       
       这天,马县长又在骂人了,骂的是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苏晟。近来马县长对苏晟很不满意,正好苏晟送一份材料到县长室,马县长不问青红皂白,逮着就是一顿臭骂。可骂着骂着,马县长的心区突然扫起了机关枪,接着便头晕目眩,四肢僵直。但马县长的头脑还是清醒的,他及时提醒自己:刹车!掉头!
        于是马县长立即停止了辱骂,堆起笑容朝苏晟说:“对不起,我不该骂你,我向你道歉!”
        见到马县长的满面笑容,苏晟吓了一个激灵,接着便像打摆子似的浑身哆嗦起来,裤裆也湿了一大片。
        马县长奇怪地问道:“你哆嗦什么呀?”
        苏晟张大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一脸的惊惶恐惧。愣了一会儿,苏晟扑通朝马县长面前一跪,口中迭声道:“马县长饶命!马县长饶命!”
        马县长被弄得一头雾水,他离座扶苏晟,问道:“饶命从何说起呀?谁敢要你的命啊?我有那么大的权力吗?”
        苏晟不肯起身,他仰面望着马县长,脸上已是涕泗横流了。他颤声说道:“马县长,你骂我,我不怕,你骂过就没事了,可是你突然朝我笑,突然向我道歉,说明你不拿我当自己人了,说明你就要朝我下手了!你是我的顶头上司,你若是整起我来,我是生不如死啊!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你就骂我吧,你就打我吧,你千万不能下杀手啊,你就饶我一命吧!”苏晟边说边捣蒜似的磕起头来,将地板磕得咚咚作响。
        马县长实在看不下去了,大声喝道:“我现在命令你,立即起身!我现在不想看见你,请你立即在我面前消失!”
        奇怪的是,同样是冲苏晟发火,骂的同样是苏晟,这会儿马县长的心脏却没有发癫。马县长捂住胸口,怕它发癫,可它没有,丝毫没有。
        苏晟这才起身,夹着湿津津的两条腿出门去了。
        马县长摔上门,来到里间的接待室,躺在沙发上,双目微合,心里真不是滋味——眼前总是浮现苏晟屈膝磕头的情景,挥之不去。
        本来马县长对苏晟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苏晟毕业于师范学院,当过一段时间的中学语文老师,因为写得一手漂亮的文章,被抽调到政府办搞文字工作。他是个老实人,有点儿书生气,成天趴着搞文字,背都趴驼了,才熬了个副主任。
        马县长对他的反感是从去年开始的,确切地说,是在去年春节以后。春节期间,下级备一份厚礼给上级拜年,这已经不是潜规则了,而是显规则了。如果有什么“事情”或“想法”,那就不是一份厚礼可以说上话的,这大概只能算是潜规则。当时的办公室刘主任升为副县长了,主任一职空缺,论资历,论能力,论熟悉业务,都该轮到苏晟了。过了春节,一般着手调整领导班子,将苏晟扶正,马县长也是有所考虑的。但整个春节期间,苏晟都没上门拜个年。以前他不是一线正职,不上门拜年,马县长并不留意,现在正职空缺,苏晟实际上主持政府办工作,过年连个人影都照不见,马县长就有了感觉。各个部门的头儿都来了,就你苏晟不来,马县长的感觉就比较明显。政府办公室是个要害部门,政府办主任是个关键职位,多少双牛眼瞪着,你苏晟也曾表示过“想法”,可一点儿实际行动都没有,这使马县长的感觉格外强烈。后来苏晟曾私下里向马县长解释,说找不到他的新居——马县长在市里买了新房,年前乔迁的,年没拜成,失礼失礼!这分明是托词。别人都能找到,为什么就你找不到?政府办主任应该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你连首长的新居都找不到,你还能胜任这个角色么?
       这件事使马县长对苏晟的印象急转直下。往轻里说,你是糊涂,不懂事;往重里说,你眼里根本就没有我马骠!
        在年后的第一次常委会上,马县长出人意料地提议由刘副县长(即原来的办公室主任)兼任政府办主任。县长提议政府的“大管家”由谁来当,这是名正言顺的,其他人都不好说什么,于是“顺利”通过。
        苏晟是多年的副主任,主任提拔后又主持了一段时间的工作,这次顺理成章应该磨正了。事实上却没有磨正,这就不太正常了。这倒也罢了,接着又不让他继续主持工作,而让一个副县长兼任,这就相当反常了。这对苏晟来说,可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但马县长仍不解气,怎么看苏晟都不顺眼,一有碴子便把他臭骂一顿。
        难道真的错怪他了?
        心脏无由头地发癫,也常使马县长换个角度想问题。也许苏晟真的没找到门?话说回来,即使他找个托词不来拜年,那又怎么样呢?至多没有增添对他的好感,至多不想提拔重用他,何至于会恨起他来?何至于要打击他、压制他、羞辱他呢?我是不是做得过分了?难道我的思维出了问题?难道我的逻辑不正常?
        暮色已经爬上了窗棂,马县长抬腕看表,快到下班时间了。马县长拨通李秘书的电话,让他通知餐厅晚上备两个人的小宴,并通知苏晟晚上到餐厅的小包间吃饭。
        马县长处理了一会儿公务,看看天色黑透了,便向餐厅走去。苏晟已在等候,见马县长进来,慌忙站起身,毕恭毕敬地说:“马县长,还有谁?我去催一下。”
        马县长说:“没人了,就两个,你和我。”
        “就两个?”苏晟即刻紧张起来,恐惧再次爬上了脸庞眉眼。
        马县长率先坐了下来,同时招呼苏晟:“坐坐坐。”马县长拿过酒瓶为苏晟斟了一盅酒,自己则倒了一杯饮料——自从做过手术,他把烟酒全戒了。苏晟手足无措,不知道干什么好,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服务员开始走菜了,因为只有两个人,菜的数量不多,菜格却是很高的,做得也很精致。马县长说:“小苏,你别紧张,这不是鸿门宴,我是真心请你吃饭。我想了一个下午,觉得是我过分了,你并无大错,是我对你太苛刻了。我现在以茶代酒,敬你一杯,真诚地向你道个歉。”
        苏晟连忙说:“不敢当不敢当,是我工作没做好,惹首长生气了,首长批评我是正常的,也是对我的爱护。”苏晟边说边颤巍巍地端起酒盅,仰起脖子灌进嘴里。苏晟是不太会喝酒的,一杯酒下肚就上了脸。
        喝了三杯之后,苏晟的脸色就一直红到了脖子根。也许是酒真能壮胆,也许他已感受到马县长的诚意,他慢慢地松弛了,放开了。
        马县长说:“近年来还真难为你了,让你受了不少的委屈,你如果憋屈得难受,不妨说出来,说出来心里就会好受些。”
        听到这话,苏晟当时就流下了泪水,像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终于可以倾诉自己的满腹委屈了。苏晟边流泪边说:“马县长,说句实话,去年过年我不是找不到你的家门,我拎着礼品在你们小区的外围转来转去,就是没有勇气跨进小区啊。一是感到功利性太强了,交易色彩太浓了,我实在是做不出来;二是怕碰到熟人,万一撞起车来怎么办?三是吃不准你会是什么态度,嫌轻还是嫌重?当面黄我怎么办?种种犹豫之下,我终是不敢进去。回来之后,我承认我很无能,我很失败,做好了接受一切的准备。尽管如此,你对我下手之重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更是超过了我的承受能力。瞎子都能看出你在整我,你很烦我,于是同僚们都在疏远我,朋友们都不敢靠近我,就连下属也不敢接近我,有的甚至都不买我的账。我举步维艰,我很孤立,很孤独,很无助,还动辄得咎,常常被你辱骂,我活得毫无尊严,毫无人格,活得很苦很苦。不瞒你说,我连死的心都有过的,只是上有老下有小,我的人生手续还没完,我得忍辱负重地活下去。我常对自己说,别把自己当人,就把自己当狗,像狗一样活下去,活下去!”说到这里,苏晟的脸上已是涕泗滂沱了。
        苏晟的最后一句话,狠狠地揪了一下马县长的心,感动得马县长当时眼泪就下来了。他知道苏晟的日子不好过,但没想到这么不好过。他当时也就想整整他,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看来真的过分了,不是一点儿过分,而是很过分。
        马县长含着泪说:“小苏,都是我不好,让你受了太多的委屈。你说别把自己当人,这对我的触动太大了。同样是人,为什么就有人上人、人下人,甚至有人活得不像人?官大一级压死人,这话我算是体会到了。你的处境都是我造成的,我有责任把它纠正过来。明天就有一个常委会,我想把你的事在会上提一提、通一通。应该没什么问题。这并不是单纯的磨正——你也没有把这个位子看得多重——更重要的是,表明我对你的态度,对改善你的处境会大有好处的。”
        苏晟泪流满面,嘴唇嚅动着说不出话来。
       六、马县长呆若木鸡,嘴巴微张着,喃喃道:难怪呢,难怪呢
       
       小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
        马县长坐在小车上闭目养神。其实马县长只是闭目,并未养神,他的心思并不比小车速度慢多少。
        那天跟苏晟谈过心后,马县长感慨良多,第二天的常委会上,马县长果然提议将苏晟磨正。马县长的理由很充分:“苏晟同志文字功底深厚,熟悉政府办工作,担任副主任已有多年,也曾经主持一段时间的工作,是到了该磨正的时候了。”至于前一时期为何压着,马县长也有合理的解释,说是为了历练历练他。“现在看来,历练的效果达到了,这个同志经受住了考验,越来越成熟了,我看是能够胜任政府办主任一职的。”马县长说得在情在理,其他人都没什么异议,提议就这样通过了。
        这只是一个个案。绝对是个案。只能是个案,绝不能由此及彼,由点到面,由特殊到一般。事后,马县长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自己。马县长这样自诫是有理由的。心慈手软是官场的大忌。强志盛气,才能在官场上有所作为。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自己在政界的理想尚未实现,还要进步,还要再上新的台阶。此外,新房的贷款还没还清,女儿出国留学的费用还没着落,现在还不是松懈的时候。不能有船靠码头车到站的思想,这样的思想贻害无穷。如果都像对待苏晟那样处理问题,无异于宣判我的政治生命的死刑!那我这辈子也就完了!所以说苏晟只能有一个,绝不能有第二个、第三个……
        可是,不争气的心脏时常调皮捣蛋,弄得马县长一点儿脾气也没有。马县长感觉自己身上有两个司令部,从两个地方发号施令,结果常常令不行而禁不止。马县长有时指着胸口愤愤地骂道,你就是张国焘,你就是林彪,你想分裂党,想另立中央,想搞政变,想篡位夺权,妄图推翻无产阶级专政,你是个野心家、阴谋家,是个十恶不赦的反革命分子!
        马县长也只是骂骂罢了,实际上拿它一点儿办法也没有。马县长继而联想到,这颗心脏的捐献者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呢?能不能从这里寻根溯源,找到对付心脏无由头发癫的对策?
        这次去省城,就是想从吴主任口中探得一点儿供体志愿者的信息。可是,马县长却碰了一鼻子的灰。吴主任的口风紧得很,一个字都没有向他漏出来,说这是行规院纪,也是医德。任凭马县长软磨死缠,就差跪下来朝他磕头了,吴主任仍然不肯松口。马县长怏怏不乐,连夜返回淮滨。
        下了高速,马县长吩咐司机直奔县政府。进了办公室,马县长让李秘书通知县医院的林院长马上来见。时间不长,林院长来了。
        马县长在吴主任那儿碰了一鼻子灰,窝了一肚子的火,见了林院长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都是你干的好事,介绍的什么狗屁同学!你那个同学是个什么东西?眼睛长到了头顶上,他有什么了不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有这样的同学,可见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都不是好东西!包括移植的这颗心脏,更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院长被骂得灰头土脸,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堂堂的心脏病专家,方圆一带有名的医生,就这样被人当孙子一样骂着。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人家有权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若把人家惹毛了,常委会上一句话,院长当不成是小事,说不定还被发配到最偏僻的乡镇卫生院。什么专家,什么权威,在权力面前狗屁都不是。
        马县长骂着骂着,胸膛里突然又响起了一阵机关枪。马县长自知大事不妙,赶紧止住了骂,脸上挤出笑容说:“对不起,我不该冲你发火,你是你,吴主任是吴主任,再说你也是出于好心。”
        这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吓得林院长顿时面如土色。如果你习惯了一个领导朝你发火朝你骂娘,突然这个领导对你客气起来,你的第一反应就是:我有麻烦了。现在的林院长就是这样的反应。林院长连忙说:“马县长,手下留情!我都五十好几的人了,身体又不好,你若是把我弄到乡下去,这老胳膊老腿只怕是回不来了。马县长,你就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求你了,马县长!”
        马县长知道他误会了。最近这样的误会常常发生。马县长将他扶到沙发边上,按着他坐下,又为他沏上一杯上好的茶,然后挨着他,心平气和地把供体心脏常常发癫的事跟他说了,又把白天碰钉子的事跟他说了。
        林院长这才松了一口气:难怪又是微笑,又是道歉的,原来是这么回事。确定了自己不会被发配到乡下后,林院长稍许坦然了些,端起杯子啜了一口茶。
        马县长说:“供体心脏常常跟我捣蛋,搞得我几乎没法工作。请你到吴主任那儿——你跟他是老同学嘛——千方百计把心脏捐献者的详细资料摸清楚。这是一项政治任务,务必克服一切困难,不折不扣地完成。”说到这里,马县长的胸膛里又扫出一梭子,他知道这是“政治任务”惹的祸,慌忙改口说,“当然了,这是于公而言的。于私而言,就算你帮我个人的忙吧。”
        于公于私,这个忙都应该帮的,林院长当场就答应了。林院长说:“马县长请放心,我就是软磨硬泡也得把话套出来。再说了,多年的老同学,这点儿面子他会给的。我保证,摸不到情况我就不回来了!”
        马县长对他的态度相当满意,伸出右手与他相握,伸出左手拍拍他的肩膀,完全是一副大事相托的架势。林院长果然很受感染,脸上浮现临危受命的庄重。
        林院长出发后,马县长的心就跟着他去了省城,一直在等着他的消息。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收到林院长的一条短信,说正在返程上,傍晚可到。马县长处理掉手头一切公务,专等着林院长的到来。
        下班的时候,林院长果然到了。
        “怎么样?”马县长一边为他沏茶,一边迫不及待地问道。
        “好不容易把他的嘴撬开了。”林院长拣马县长最关心的话说。
        “捐献者到底是谁?”马县长拣最重要的问。
        林院长匆匆喝了一口茶说:“捐献者是一个年轻的男性,名叫沙良,都江市人,生前身体非常健康,各种器官都很好,尤其是心脏,没有任何毛病。是死于一次交通事故。”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马县长紧接着问道。其实这才是他最上心的。
        “这个、这个……”一向口齿伶俐的林院长竟口吃起来,“这个沙良,身体是没话说,只是智力上略有残缺,比正常人少那么一窍,但在某些方面又超乎常人。他生前是残疾人艺术团的乐队指挥,在音乐方面有特殊的天赋。他是一个十分善良的人,处处助人为乐,一天不做好事就难过,做了好事就喜形于色,人称善呆子。他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身后捐出所有有用的器官,拯救他人的生命,他早就报名参加,办好了所有的手续,不料真的出了一场车祸……”说到这里,林院长瞥见马县长的脸色很不好看,急忙转了话头,“马县长,你千万不要有什么其他想法,他智残心不残,而且心脏比常人都好,既年轻,又强壮,充满活力。你只要他的心脏,他的弱智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不是么?更难得的是,这颗心脏与你的机体非常匹配,几乎没有排异反应,这是非常罕见的,你更应珍视这次移植,多往好的方面想……”
        林院长边说边观察着马县长的反应。马县长表情呆若木鸡,嘴巴微张着,喃喃地说:“难怪呢,难怪呢,难怪总是出来捣蛋,是这样捣蛋而不是那样捣蛋,是这种时候捣蛋而不是那种时候捣蛋,是这种情况下捣蛋而不是那种情况下捣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心脏真的有记忆的,本来不信,现在由不得人不信了。善呆子,善呆子,呆子倒也罢了,为什么还加个善字?哈哈,我的政治生命完了,我将变成行尸走肉,将受到排挤,遭到打压,将被抛弃,我完了,完了……”
        “马县长,你没事吧?”林院长关切地问。
        马县长朝他挥挥手说:“你走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七、马县长索性双手捂面,伏在床上,号啕大哭起来
       
       马县长凭自己的感觉,绘了一幅沙良的肖像画,放在自家的书房里,作为一个小小的灵堂。他经常点上香,朝画像磕头作揖,口中念念有词:“沙良啊,你人虽然死了,可你的心还没死,你的心正在我的胸膛里跳动哩。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是个大善人,你把心脏捐给了我,拯救了我的生命,你的大恩大德我永生不忘!但我求求你好人做到底,善事做到家吧!你既然捐出了心脏,你就让它好好地跳吧,求你把以前的记忆全部删除好不好?求你让它只管往外泵血、别多管闲事好不好?求你别通过它来对我进行遥控好不好?我求求你了,沙大好人、沙大善人!”
        求归求,拜归拜,效果并不理想。沙良这人好像不太随和,或者说他的心脏相当有主见。它一方面强劲地跳动,为马县长正常地工作,另一方面,它又不时地干涉马县长的内政外交。马县长觉得,与其说它是一颗供体心脏,不如说它是安装在自己体内的监视器。马县长被它整得都找不到自己了。
        周五的下午,马县长接到吕月的短信:“老公,晚上过来吃饭,老婆为你弄几样拿手好菜。嗯——吻你!”
        当时马县长正在开常委会,讨论一桩开发土地的事情,那块土地紧挨湖边,开发与否,意见不一,十分棘手。马县长在桌肚底下回了一条短信:“好的,老婆。不但要吃你的拿手好菜,更要吃你的豆腐与木耳。吻你!”
        虽然互称老公与老婆,其实他们并不是夫妻,而是地下情人。这样互相称呼,似乎是为了弥补不能结为夫妻的缺憾。
       他们俩的关系已经有些年头了。八年前,吕月考取了律师资格,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当个小律师,到处拉案源,拉顾问单位——只有拉到足够的案源和顾问单位,才会有足够的收入,也才能完成小律师到大律师的嬗变。她通过七拐八弯的关系找到了马骠,马骠当时是常务副县长,分管城建、土地、财税,都是些实权部门,还管许多有实力的企业。马骠顺手给她搭了一些案子,顺口给她牵了一批顾问单位。
        吕月的长相挺女人的,高挑婀娜的身材,妩媚的脸,只是性格上一点儿也没有女人味。二十七八岁了,仍是单身。马骠本身仪表堂堂,加上官场得志,经历的女人不少,但像吕月这样的还是第一次遇到,于是就很好奇,就对她有了兴趣,就想尝尝这种女人的滋味。这样的女人一定别有风味。马骠就不时地用言语挑逗她。但吕月却毫无反应,正面的,反面的,都没有。也不知她是没听懂呢,还是装聋作哑?马骠隐隐地有些担忧,她不会是对异性不感兴趣吧?如果那样的话,那太可惜了,老天不是在暴殄天物么?
        好奇,兴趣,还有点儿惋惜,吕月给马骠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时不时地会想起她来,像谜一样总在心头盘旋。于是他主动介绍一些业务给她。她自然是高兴的。后来她成了名律师,由揽案子变成了挑案子,马骠的这一招就不灵了。马骠就变换策略,主动请她吃饭,由头是“咨询几个法律问题”。吕月当然不好推辞,毕竟马骠是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拉过她的。但事情并没有进展,言语还是挑不动,暗示仍然没作用。马骠是个绝不轻言放弃的人,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想得到。何况还上升到了“能力体现”这样的高度来认识对女人的征服。马骠一直认为,只有能征服高档的女人才能干大事,只有能征服更多的女人才能干更多的事。于是就使出了杀手锏——灌酒。马骠是此中的高手,有一套十面埋伏的说词,由不得你不喝,何况他自己是海量,杯杯以身作则,率先垂范。果然就把吕月灌醉了,他将醉得软软的吕月扶上车,送回家,照顾她睡下,顺便把她办了。
       第二天醒来,马骠以为她会闹事的,谁知她一点儿没闹,平静如水。马骠不放心,问她,你真的没事吧?吕月说,你以为我真的醉了?告诉你,我是半醉半醒。马骠就不明白,问她为什么。吕月说,你动了我几年的心思,我也心动了,同时想告诉你,我不是玻璃,只不过是情商低一点儿罢了。马骠在心里反问,你还有情商么?
       马骠还有一个顾虑——怕影响家庭的稳定,人在官场,最怕的就是后院起火。马骠说出了自己的顾虑,最后说,我不能给你名分,也不能给你承诺,你介意吗?吕月说,我不要你的名分,也不要你的承诺,但你也不能干涉我的自由。马骠说,这个条件可以接受。吕月伸出手掌说,成交!马骠与她击掌说,成交!心想,这个女人不简单,拿情人当合同签了。
        他们的情人关系是契约化的,几年下来,双方都很自觉地履约,既有滋有味,又风平浪静。一般每周约会两三次,平常通过电话或短信互通声气。马骠把别的女人都断了,精力全放在她身上。吕月也不交男友,有他一个就知足了。到手以后,马骠才发现,像吕月这种貌似理性的女人,一旦上了身,跟别的女人其实也差不多,就像椰子果,破开坚硬的外壳,里面也是水一汪。
        马骠在想着吕月,别人的发言都没入耳。会议开到四点多钟,大家都心不在焉了,今天是周末,谁不有个节目?彼此都心照不宣。于是涂书记宣布散会,下次再议。
        小车已在等候,马县长上车后,小车便往市区开去。进城之后,马县长说:“我就在这下吧,走回家。”司机也不多问,停车让马县长下车。
        马县长步行一段后,便进入一高档小区,吕月就住这儿。
        吕月已弄好了菜,斟好了酒,摆放在餐厅桌上。为马县长开门后,两人吻了吻,牵着手共进餐厅。
        酒是干红兑的雪碧,俗称红粉佳人。菜有清蒸带鱼、糖醋排骨、清炒苦瓜、冬笋虾米汤——都是马县长爱吃的,另外还有木耳拌豆腐。后面这道菜有些调侃的味道——马县长不是常说要吃她的豆腐与木耳么。
        两人边吃喝边闲聊起来。吕月问他:“常委会有没有说法?”马县长说:“议而不决。”她问:“为什么?”他答:“进退两难。”那家开发商是吕月的顾问单位,所以这个项目是他俩最近的热门话题。
        吕月说:“瑞乐真心实意想拿下那块地,他们让我带了点儿心意给你。”吕月边说边瞟了一眼卧室。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透过卧室的门见到床头柜上的密码箱。密码箱虽然不大,可装起纸币来是很可观的。这说明瑞乐集团是铁了心了。意思很明白,一是要拿下这块地,二是在招投标时对他们稍许照顾一点儿。
        “能不能拿?”他轻声问道,眼睛并不看她,而是对着杯中的红粉佳人。
        吕月啜了一口红粉佳人,缓缓地说:“这话要分两句来讲:一是于公方面,我是他们的法律顾问,也是这个项目的法律代表,自始至终参与这个项目,当然希望这个项目落实——不过我声明,这笔业务费可不是我的主意,我只是个二传手而已;二是于私方面,话就不好说了,还是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是一个很麻烦的问题,就像一团乱麻,一时理不出头绪。多年的从政经历,使马县长练就了一种本领,说白了就是拖功——很多事情搁一搁、放一放,到时候自己就顺了。他伸出筷子夹起一堆木耳拌豆腐放进嘴里,大嚼大咽,不住点头说:“你拌的木耳豆腐越来越有味了,不过我还是喜欢吃你身上的樱桃点豆腐和韭菜炒木耳。”吕月莞尔道:“这么多年你还没吃够啊?”马县长凝视着她说:“永远也吃不够。”吕月也回望着他,眼里放出柔和的光来。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做了,自从他动过手术,两人就一直克制着。现在他的身体已完全康复,再无克制的必要了。在她的目光抚慰下,他渐渐地冲动起来。他起身去吻她,她热烈地回应。两人嘴对着嘴、手拉着手来到卧室。迅速地宽衣解带后,吕月仰着,向他奉上樱桃点豆腐和韭菜炒木耳。他像饿狼一样贪婪地吃了起来。但到最后的紧要关头,他却不行了,瘫了。他羞愧难当,脸上火辣辣的。她抬起头望望它说:“好久不见,它不认识我了?我来领领路吧。”边说边伸手抚弄它。可它还是不行,怎么抚弄都不行。她就有点儿不高兴,说:“你变心了,不爱我了!”他说:“我是变心了——我换了心嘛——可我是爱你的,只是它不争气,我有什么办法?”
        他边说边使劲地抽它,同时潸然泪下,嘴里喃喃地说:“完了,完了,这下子是真完,不是假完,彻底地完……”
        吕月被他的举动吓呆了,她没料到他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她攥紧他的手,劝慰说:“别这样,别这样,我不在乎的,只要你心里对我好,我不计较这个的,真的不计较。”
        非但没劝住他,他还索性双手捂面,伏在床上,号啕大哭起来。吕月从未见过大男人哭得如此夸张,何况是一贯刚强的马骠。如果不是伤心到极致,这个男人不会哭得这么不顾体面的。哭泣是会传染的,吕月的眼泪也给带下来了,尽管她不明白伤心到底在哪儿。她只能含泪抚着他的背,不停地劝慰。他岂止是伤心,简直是绝望了,岂是几句劝慰所能止得住的?以他的胸襟,哪里在乎那事的成败本身?又哪里在乎那事的快乐本身?正因为把它提到了“能力体现”的高度,所以提得越高,摔得越重,摔得他气息奄奄,几近绝望。他以前常说,我能搞女人,说明我还行,工作上还有干头,那么,现在不能搞了,等于宣判他政治生命的死刑,这才是他的伤心所在,绝望所在。如果说以前心脏的发癫是判了他死缓的话,那么现在的不举在他看来就是判了死刑,立即执行。所以他伤心至极,绝望至极。
        哭到后来,他有了一些思考,渐渐地清醒了。官场是无比残酷的,被排挤出局是不可避免的了。升迁只能是昨日美好的梦想了,还是抓住最后的机遇为女儿攒下留学的费用吧。他止住了哭,翻过身来,望着床头柜上的密码箱问:“多少?”吕月说:“我也不知多少,你自己点点吧。”她边说边取过密码箱递给他,同时递给他一只密封的信函。他撕开封口,取出一张小纸条,上面写有密码。他按密码打开箱子,里面是一沓一沓的百元大钞,崭新崭新的。看上去一沓十万,约有十几沓。差不多是欧美留学费。他想数一数,究竟是多少。
        就在他伸手触碰到钞票的刹那,就像抠动扳机似的,左胸区哒哒哒就是一梭子,并且比以往任何一次火力都猛。他不信邪,又试了一次,却又是一梭子,火力更猛。他无奈地摇摇头,摊摊手,对吕月说:“你把它退回去吧——我怕是有命拿,无命消受啊。”
        吕月的嘴角向上翘了翘:“并不是我多管闲事,我只是善意提醒你,打点的绝不止你一人,你耍清高了,恐怕要遭到别人的忌恨。”
        马骠叹息一声说:“唉,听天由命吧。”
        马县长到家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他到浴间洗了个澡,径直进了妻子的卧室——他与妻子分室已有好几年了。他急于要在妻子这儿再次验证一下,自己到底还行不行?妻子见他进来,且惊且喜。他的动作相当粗暴,三下五除二扯掉妻子的内衣,接着便长驱直入,接着便猛冲猛撞。身下的妻子立即沸腾了,还忍不住轻轻地叫唤起来。完事后,他平躺下来,心想真是咄咄怪事,以前在老婆这儿疲软,在吕月那儿坚强,现在却掉了个过儿。那么我到底还行不行呢?也许只能搞搞老婆,预示着我只能保住饭碗?想着想着,一阵困意袭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妻子依偎在他的怀里,很满足、很陶醉地睡了。他摁灭了床头灯,搂紧了妻子。
       八、想起以前自己的那些想法与活法,他的脸皮就烫烫的
       
       果然,马县长受到了排挤打击。
        先是涂书记在私下里对他旁敲侧击。涂书记是“班长”,也算是他的领导。涂书记批评他说:“老马,咱俩搭档有些年头了,多年来配合默契,是出了名的将相和,但最近你变了,变得不近人情,变得不可理喻,你是不是想单干?”又批评他说,“你这是严重的个人主义,自命清高,脱离组织,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是要犯错误的!”
       话虽然没有挑明,但意思很明白,彼此的心里都很清楚。
        马县长便作解释,说:“我是身不由己啊,移植的这颗心脏时常与我捣蛋,稍越雷池便作出催命的样子。命都难保了,其他所有的东西于我还有什么意义呢?”
        涂书记更不高兴了,沉下脸说:“马骠同志,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请不要侮辱我的智商好不好?糊弄人也不是这么糊弄的嘛。你是移植的心脏,还是移植的脑袋?是心脏听脑袋的,还是脑袋听心脏的?我看你啊,是不可救药了!”
        真是越说越糊,越描越黑。马县长后来索性不作任何解释了。随你怎么想吧,反正我就这个样子了。
        私下里谈心不起作用,涂书记便在一定的公开场合(比如常委会)敲打他。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大家心里都有数。涂书记说:“有的同志自命清高,特立独行,不注意团结大多数,有分裂组织、自搞一套的危险倾向,这是违背组织原则的,是不能容忍的!”又说,“有的同志意志衰退,精神萎靡,思想保守,不思进取,不愿也不能开创新局面,越来越不适应岗位职责的要求,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瑞乐公司打点的不是一两个,所以班子成员有几个公开附和涂书记的意见,对马县长形成合围之势。其他成员有的不明就里,有的不想趟浑水,都不说什么。这就使马县长显得相当孤立,处境也相当艰难。马县长觉得这是自己一生中最艰难的时期,好在心脏还算争气,虽然心情不太好,但它没有落井下石,反而越跳越好了,这多少是个慰藉。
        应该说,这时的涂书记是抱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的,希望通过不断升级的敲打警示,使马骠同志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然后幡然悔悟,悬崖勒马,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悔改的标志就是要签字同意土地出让给瑞乐。马骠毕竟是县长,是县政府的法定代表人,他不签字,事情就不好办。而他一旦签字,不但责任各负,更重要的是大家也就安全了。但马县长就是不肯签字。马县长说:“低价征收,高价卖出,失地农民以后闹起来怎么办?在湖边建高楼大厦,破坏景观不说,污染湖水是避免不了的,老百姓会骂娘的,给子孙后代也会留下骂名的,这个责任我担待不起!这个字我不能签,谁爱签谁签!”涂书记对他越来越失望,也越来越缺乏耐心,对人说:“这个人非常固执,并且渐行渐远,看来已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其实签不签字只是表征,深藏在签字背后的大有文章——我们几个都收了,就你不收,而你恰恰是这个圈子里的关键人物,你实际上就成了我们身边的定时炸弹,随时会把我们都炸得粉身碎骨的。排挤掉你,请你出局,这是唯一的选择。
        于是,涂书记不再公开指责马县长,反而对他客气起来了。其他的几个也是这样。马县长心里明白得很,这是在稳住他,暗地里正式下手排挤他了。如果以前是又打又拉的话,现在则是下定决心排异了。
        大凡要挤掉一个人,无非是从两处着手,一是从下面拆你的台,二是从上面掀你的盖。涂书记是市委常委,是市级班子成员,参与议事与决策,同时与省里也能说上话,他在上面不停地嘀咕,对马县长的影响非同小可。其他人则在底下四处嘀咕,利用一切机会戳他蹩脚,使他的口碑不断打折。马县长感到自己的处境越来越难,在上面没有市场,在下面说话没人听,工作几乎无法开展。马县长倒是希望他们的计划早日成功,这样的日子早点儿结束。
        半年之后,一纸调令将马骠调到了市农业局,担任副局长兼扶贫办副主任,主要管扶贫工作。这显然是个闲职,实际上是把他挂了起来。
        这边,原来的常务副县长老赵担任代县长(不久便在一次人代会上去掉了“代”字。湖边项目当然是如期实施,征地,拆迁,拍卖,基建,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被征地农民为补偿款,为就业安置等,少不了有人闹事、上访、告状,但这些是不会影响大局的。
        被挂起来的马骠,失落感、失败感是免不了的。好在他的身体不错(关键是心脏好),家庭和睦,女儿争气(考上了名牌大学),这多少抵消了那边的郁闷。
        马骠分管扶贫工作,工作使然,他常常到贫困的地区、贫穷的乡村走动,常常接触到穷困不堪的人。逢到这种时候,他的心中就会升起知足感——不管怎么说,自己有一份稳定的薪金,住有房,行有车,有病不愁医,相较于这些穷苦的老百姓,不知好到哪里去了。他在乡下经常遇到一些老人,生个大病干脆不治了(治不起),坐在家里等死,他除了掏空口袋相赠之外,也没更好的办法,这时他的感触就特别的深。想想这些人,自己该知足了。不能总跟得志的人相比,那些人毕竟是社会的少数;要跟老百姓比,跟社会的底层人比,他们才是社会的大多数,与他们比,越比气越顺,越比越知足。后来他就把这当成了医治郁闷的良方,逢到自己郁郁寡欢时,便下去访贫问苦,一趟走下来,心情总能好起来。
        再后来,他有了新的发现,每当自己争取到了资金帮村里修了一条公路,或者帮缺水的人们打了一口井,或者帮村民将草危房翻建成瓦房,或者资助失学儿童重新走进学堂,等等,他的心情就会无比愉悦,无比畅快。做好事确实使人心情舒畅,以前没有感受,现在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于是他便不遗余力地出去化缘,动用一切关系与资源,到省里市里相关部门要项目、要资金,哪怕是求爹爹拜奶奶。他的内心很坦然,一点儿也不难为情——这是为了扶贫,而不是为了我自己。
        几年下来,马骠已完全走出了阴影,淮滨的失意已经成了咀嚼有味的往事。想起以前的自己,以前的那些想法与活法,他的脸皮就烫烫的——只管自己的感受,不管别人的感受;只管升官发财,不管手段路径……怎么能这么做人呢?怎么能这么做事呢?幸亏移植的心脏让我明白了事理,教会了我怎样做人,怎样做事。如果以后有机会让我重掌实权,我一定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一定为老百姓多做实事,多做好事;一定好好治理一地,造福一方,为后人留下赞叹,留下好名。
       偶尔路过那个叫莫愁的湖边,周围已是高楼林立,几乎把莫愁湖围得密不透风,莫愁湖俨然成为这些高楼大厦的洗脚盆了。直觉告诉他,这些人玩大了,玩过头了,恐怕要出事。
        果然不久,就传来涂平他们被“双规”的消息。是一起窝案,扯瓜带藤的拉出来十几个。马骠从内部人士处求证,这个消息是可靠的。当这个消息被完全证实时,马骠却莫名地后怕起来,身躯微微地颤抖,心里不停地念叨:侥幸、侥幸……
        上班是没心思了,马骠索性跟办公室打了个招呼,提前回家了。路上朝普渡寺弯了一下,买了一支足有手腕粗、胳膊长的大香。到家后,首先钻进浴室,从头到脚把自己洗了个透彻,从里到外换了一套素净衣裳。沐浴更衣后,来到沙良的灵堂前,点燃那支大香,恭恭敬敬地供于沙良的画像前。然后正对着沙良的画像,双膝跪下,双手着地,着着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磕完头,仰望着沙良的画像,眼含热泪说道:“沙良,你真是大善人、大好人哪!我以前错怪你了,以为你跟我捣蛋,以为你常常发癫,现在看来,你不是捣蛋,不是发癫,你是在警诫,是在纠偏,我现在才明白你的良苦用心啊!这件事对我的触动太大了,使我更加清醒——做人要以善为本,做事一定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沙大好人,沙大善人,我谢谢你、谢谢你……”
        说罢,马骠五体投地,久久地不肯起来。
        这天下午,马骠接到市委秘书长的电话,秘书长让他立即到市委来,袁书记要跟他谈话。一把手找谈话,肯定不是小事,马骠不敢怠慢,赶紧到了市委。秘书长让他稍等,秘书长指指隔壁说,常委会马上结束,袁书记马上过来。
        时间不长,袁书记、市长、组织部长及秘书长鱼贯进来,分别与马骠热情握手。
        坐定后,袁书记朝马骠说:“马骠同志,前一段时间委屈你了,我代表市委向你表示亲切的安慰!”袁书记边说边再次朝他伸出手。马骠起身与袁书记握手,心中一阵酸楚,眼圈红了。
       袁书记招呼他坐下,接着说:“淮滨县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没有想到啊,让人痛心疾首啊!但是,回头想想你的表现,可以用惊喜两字来形容!你不与他们同流合污,清正廉洁,同时敢于坚持原则,敢于同他们作坚决的斗争,难能可贵啊!可以说是经受住了考验!根据省委指示,经常委会研究决定,任命你为淮滨县委书记!你要带领全县人民拨乱反正,稳定局势,团结奋斗,开拓进取,努力打开全县工作的新局面。要相信淮滨县的大多数干部是好的,腐败分子只是极少数。关键是要团结好一班人,重中之重是带好一支队伍!”
        一点儿思想准备没有是假话,可任命下得这么快,而且是一竿子到底,这是马骠没有想到的。他很犹豫,又想干,又不想干。他嗫嚅着,想说点儿什么,却被袁书记止住了。
       袁书记朝他摆摆手说:“你什么也别说了,临危受命,义不容辞,你要克服一切困难,完成省委、市委交给你的艰巨的工作任务!走,现在我就送你去淮滨,淮滨的中层干部会议正等着新任县委书记哩。”
        马骠只得起身,跟着他们出了门,上了车,向淮滨县驶去。
       作家在线
       臧巨凯,1959年生。南京市文联签约作家。籍贯江苏省江都市,出生于高邮市,现为国家公务员。迄今发表文学作品200余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手腕》、《四个火枪手》、《秦少游情史别传》;中短篇小说集《特殊病号》;报告文学集《撬开钢嘴铁牙》等。曾获蓝盾文学奖和金陵文学奖。作品冷幽默中富含激情,批判现实而不失希望,有一帮铁杆读者。系首次加盟《今古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