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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婚
作者:胡雪梅

《今古传奇》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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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抽签,决定了一场婚姻;五万元订金,左右着两个人的命运。忘不掉的情人,不能说的秘密,背井离乡的年轻人,谁没有一颗渴望真情的心?
       当爱情遭遇现实,当良知面对欺骗,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闪婚就是闪痛了腰的婚姻
       从相亲到结婚的速度快如闪电,叫闪婚。
       村里的姑娘小伙儿外出打工,婚姻大事就此搁置,村里流行闪婚。
       乡下闪婚分三个步骤完成。先是相亲。由双方父母代办,相互考察后,再经在外打工的儿女认可,即可定下婚事。再收订金。女方收下男方的婚姻订金,订金多少视家庭情况而定,订金有条不成文规定,须得夫妻俩生下孩子,订金才归小夫妻所有,若有反悔,需将订金的一部分退回。最后才是结婚。
       彩礼等于订金,包办等于婚姻,这里在外打工的姑娘小伙儿们都是这样定下的终身大事。
       腊八节。
       犁香沟下着白茫茫的大雪。屋外北风呼啸,冰冻三尺;屋内人头攒动,春意融融,梁有财正在给儿子梁小龙抓阄儿定亲。
       梁有财不是真名,叫他梁有财,全因他包下了村里闲置的棉花田,黑汗水流地存下了几个辛苦钱。他的儿子梁小龙,今年28岁,在外打工多年,至今仍是光棍一条。梁小龙的家境、为人和长相,掐指一算,是乡下百里之内的“钻石王老五”。怪只怪梁有财家的辛苦钱太诱人,说亲的人太多,姑娘们的条件相当,他碍于脸面不好推辞,才有了这个抓阄儿定亲的事儿。
       梁有财家热气腾腾,肥头大耳的媒人九棍嫂把搜集来的美女照片显摆着,美女们的父母亲,直愣愣地看着九棍嫂肥厚的手,把照片扑克牌似的洗了几遍。证人是村里有头面的人物,跷着二郎腿,捧着浑黄的茶叶水,一脸威严。
       九棍嫂把照片哗地一字排开,示意梁有财抽一张。梁有财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却不敢下手,犹豫间,突听一声大喊:“慢!”
       梁有财吓了一跳,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身材瘦小的男人披着满身雪花闯进来,他气喘吁吁,热气腾腾地捧出了一张照片,涎着脸说:“财哥,也给我女儿一个机会。”
       照片上的姑娘,着花裙子,笑出两个小酒窝,九棍嫂扫了一眼,嘴角撇了一下,这个姑娘她太熟悉了,是村里最老的姑娘——杨穿,这样的抓阄儿她赶过三场,场场落榜。
       “九棍嫂……”男人脱掉棉帽,露出几根稀疏的头发,梁有财看清来人,他是曾在村办小学代过两年语文课的杨老师。杨老师几近哀求道:“再给我女儿一个机会吧!”
       第四次送“货”上门的杨老师,头顶上冒着热气,乞求地望着九棍嫂,九棍嫂的眼睛却只是不屑地瞟了几下,肥胖的手不紧不慢地把“扑克牌”洗了洗。梁有财说:“赶紧点,都是乡亲,我作不了主,反正都是看缘分。”
       九棍嫂慢腾腾接过杨穿的照片,插进美女牌里,一边洗牌,一边大喊着:“都是乡亲,我哪个都不偏,各人看各人的福气,莫怪我九棍嫂手气不好!”
       说完,将照片齐整地排在梁有财面前。只见梁有财轻手轻脚拿出一张,又迟迟疑疑地放回去,如此往复几次,都没法下定决心。屋里静得能听得见雪花摔碎的声音,终于,他两眼一闭,使劲地抽出一张照片,“啪”地拍在八仙桌上。众人的眼睛瞪得铜铃大,那个穿花裙子,挂小酒窝的姑娘定格在八仙桌上。杨老师够着脖子一瞧,“嘿嘿”一笑:“是我的,穿!”
       梁有财见过杨老师的大女儿杨穿,那是他当村长的时候,有一次他在果园里捉到一个偷桃子的小家伙,长得黑不溜秋的,头发又黄又稀,赤着脚丫,以为是个小子,拎过来一看,是个丫头片子。她圆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几下,突然捂着肚子叫疼,说要上茅房,梁有财猜这小丫头耍花招,故意放她去,果然,她撒开脚丫兔子样跑没了影。
       梁有财想着她小时候的顽皮,认定她是个不吃亏的姑娘,加上杨老师当过老师,好歹也算是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于是,他憋口气,红着脸,豁出去了,从腰里抓出一个大红包,“啪”地扳在八仙桌上。九棍嫂的肉眼立即分毫不差地数出五万元,喝道:“好家伙,五万元彩礼,这是几百里之内的最高价,相当于封顶价!”
       别看梁有财在众人面前慷慨掷下五万元,跟大款似的,实际上掷钱的时候,他的腿肚子在打战。这五万元,相当于两大缸汗水,他平时抽最便宜的烟,蹭政府救济的旧衣裤,集市上卖肉的师傅统统是他的冤家对头,因为他会算计,偶尔家里称两斤五花肉,他也要捎带二两肉皮。他家的鸡在外下了蛋,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野蛋找回来……这钱,若不是为了娶个上好的儿媳妇回来传宗接代,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休想看到一张毛票。梁有财就是这样用节约加汗水,成了方圆百里的大款。
       话音一落,杨老师心里头被扎扎实实地铆进几颗大钢钉,掩不住的笑意使脸部肌肉一跳一跳地抽搐,他小心翼翼地收好钱,梁有财虎视眈眈着:“亲家,这五万块钱,杨穿变卦就打水漂!杨穿生了伢,拿这钱起一栋楼!”
       至此,梁小龙和杨穿的婚姻只剩下闪婚的最后一道程序——结婚。
       一切都定好了,素未谋面的新郎新娘正从万里之外往回赶。
       长途车站异常热闹。
       旅客陆续上车,一个长得高大英俊的小伙子挤了上来,他皮肤白净,穿着利落,只是满脸倦色,使他看上去有点儿无精打采。他一屁股跌坐下来,趴在前排座椅上愣愣地望着窗外的风景,都是送别的景象,令他伤感。他就是梁小龙。
       送他的人,是今天天亮才离开的,她叫刘秀,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昨晚一夜风流,真是不堪回首。他望着窗外无所顾忌地笑起来,一对吻别的情人闯进他的眼帘。
       他听见女的说:“结了婚,我还是想着你怎么办?”
       男的答:“别想我了,我也要回家结婚。”
       女的哭,男人就吻干了她的泪水。从梁小龙的方位看得清清楚楚,女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半长头发结成的麻花辫子下吊着两个毛团团,十分清纯可爱。男人吻的是女人的左脸,他一只手按着女人的辫子,一只手捂着女人的眼睛,像绑架。听到结婚两个字,梁小龙的耳朵不由自主地竖起来,侧耳偷听他们的谈话。
       女的说:“她是不是比我漂亮?比我好?”
       男的说:“我都没见过她,说不定丑晕了。你的呢,那个男人……”
       女的酸酸地说:“我也没见过,家里说,他出了不少订金。你呢,家里花了多少钱,娶她?”
       男的说:“哪里花了钱?她家有个草料加工厂,要人打理,是她家倒贴……”
       听到此,梁小龙叹息一声。婚姻已成了生活所迫,他们的境遇和他一模一样。
       梁小龙收回了偷听的耳朵,开始品味昨晚的美好时光。刘秀要跟他到家乡种棉花,他拒绝了,谁让她有家,有孩子,即便她没结婚,没孩子,他和她也没戏。都四十岁了,父母亲死也不会答应娶一个比他大十二岁的女人。梁小龙心里一阵愁,一阵悔,愁的是即将娶进门的媳妇儿是不是也如他一样,有过风花雪月又无可奈何的情人?悔的是,最后一晚,他和刘秀发生了关系,刘秀有丈夫,他们的关系只能算作不清不白的男女关系。想到这些,梁小龙的心就隐隐地痛。
       窗外的情人在亲嘴,仿佛女的脸上撒了一把大米,那男的鸡似的啄来啄去,梁小龙听到啄声叭叭响,真担心女人的脸上会被啄出一个洞来。观赏了几分钟,梁小龙责怪自己,真是杞人忧天,又不是自己的女人,管她脸上啄几个洞!
       车站广播催着上车,窗外的情人终于分手了。临别,那男人又刻意地亲吻了女人的左脸。梁小龙看得真真切切,为什么总是亲左脸,难道左脸好看过右脸吗?梁小龙奇怪地想,要是让他新婚丈夫知道亲的是左脸,得狠狠地掴左脸几个耳刮子。
       女人上了车,自顾坐在梁小龙的旁边,车开动后,那男的追着车跑啊跑,他长得英俊潇洒,白面书生一样,两只手在空中抓,女人扑到窗边,向男人递出自己的手,把整个身体都扑进了梁小龙的怀抱。梁小龙躲闪不及,带来的一袋鸡腿咕噜滚下去。他真替刘秀可惜,这鸡腿是刘秀借老乡的电炉子连夜炸出来的。他尽力使身子向后靠,抵挡住女人身上传来的体温,还有与情人永别的悲伤。她在哭喊:“祖光哥,我记得你!”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梁小龙浑身麻起一层鸡皮疙瘩。
       男人被甩开很远了,女人才停止呐喊离开了梁小龙的怀抱,哭着回到自己的位置,连瞟都没瞟一下梁小龙,仿佛她刚才扑上去的是一根水泥柱子。
       汽车穿出一条隧道,城市越来越远,许多人拿出干粮充饥。梁小龙用脚拨弄了几下掉在地下的鸡腿,沾了灰,他干脆一脚踢到椅子下。一回头,见那女的拿出一个起了毛边的小本子,伸出食指在眼前晃了晃,突然她一口咬下去,左手食指忽地冒出一股鲜血。梁小龙本能地一惊,接着周围响起几声惊叹,女人的食指尖,鲜血像眼泪一样滴下来,她毫无畏惧地在本子上一笔一画地写出血淋淋的两个字——祖光。
       写血字的当头,梁小龙的背心里直冒寒气,牙咬得紧紧的,生怕自己叫出声来。刚才他偷听了她的谈话,知道眼前这女子就要嫁为人妻了,不知她怀揣着这么壮烈的爱情如何嫁得别人?他心里暗暗地为那个即将娶她的男人叫屈。只见那女的写完后,把食指含进嘴里,吮着。梁小龙不忍相看,闭上眼睛,不由自主想到了父亲花五万元定下的媳妇——杨穿,他笑了,这名字不坏,一定是个爱穿漂亮衣服的可爱姑娘。想了一阵,待梁小龙睁开眼睛,那女子已经不见了。
       接近年关的乡下闹腾着,家家户户都在备年货,发面做馍,做卷切,大脚盆里泡着发好的海带,零零星星几声鞭响,那是一群群小伢们闹的。望得见梁小龙家门口时,九棍嫂的大嗓门放炮仗似的响起来:“杨穿来了!”
       梁小龙家住的那排房子,是学大寨时统一盖的,一排排的像城里的住宅小区,几乎所有的门里都跑出人来,因为梁有财花五万元定下的媳妇隆重登场,这相当于有架宇宙飞船降落在禾场上。
       杨穿跟在九棍嫂后面一步步迈进禾场时,像跛了脚的模特儿走上了T型台,浑身不自在,越往前走,越是后悔没穿点儿好的衣服来,穿条裙子来就好了,寒冬腊月的不怕冻,才像从大城市回来的人。几十道目光在她身上交错着,她甚至责怪爹妈没把她生得花容月貌,这样才无愧于封顶价。
       正当杨穿感到自卑时,梁家一队人马拥了过来,五万元已被亲家拿回家做了枕头,杨穿理所当然是梁家的媳妇了。没一个和杨穿见外,主动地自我介绍,二娘、四叔、三姑八姨……连梁家的黑狗都亲热极了。
       杨穿望了人马一圈,独独没有照片上的梁小龙,心里便腾地蹿出一股火来。
       梁家人把杨穿拥进了家门。不错,家境殷实,五万元不是借来的。她坐在长凳上,眼睛不住地往里屋搜索:梁小龙,什么东西?还藏着掖着!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杨穿在面子上绝对是讲究的,她低眉俯首,浅尝糖水。管他什么梁小龙,张小龙,他要是变了卦,也没什么遗憾的,就算他有一百个悔婚的理由,五万元至少留一万作赔偿,一万元,足可以把家里的老房翻成个新的。
       快到中午时,门外传来一阵摩托车轰响,梁家人都跑出去迎接,喜盈盈的。杨穿猜,定是那个杀千刀的回来了!果然,几声大笑过后,一阵呼啦啦的脚步声传进来。杨穿本来背对着大门,听到脚步声,便转过身来,迎着他的面,耳畔传来乡亲们的窃窃私语:“五万元来了!”
       “五万元”成了杨穿的代号,杨穿提提神,得有点儿“五万元”的精气神。梁小龙是从集市上回来的,他去买炮仗了,是一百响的礼花,准备定下结婚日子就放。他一脚踏进来,正遇上杨穿特意放射过来的两束热辣辣的目光,梁小龙一只脚搁在门槛上,愣了!
       是她!汽车上遇到的那个和男人亲嘴,写血书的姑娘!
       梁小龙的头轰地一响,没落稳的脚一个趔趄,连人带炮滚到杨穿脚下。这个见面礼太隆重,杨穿吓了一跳,接着她捂着嘴哧哧地笑起来,她那根肿胀的指头翘得老高,梁小龙尴尬地爬起来,盯着那根红肿的指头,那指头就像一根钢钉嵌进了梁小龙眼里。
       梁小龙爬起来,直奔后堂,一把抓掉头上的帽子,气急败坏地说:“这婚,结不了!”
       梁有财吃惊地问:“么样了?五万元都给了,结不成婚,老子……打死你!”
       梁嫂跟了进来:“你认得她?哪里认得的?她得罪你了?”
       梁小龙望着眼睛瞪得铜铃大的双亲。怎么说?从哪里说起?一时叫他非常为难。他脱口道:“你们看看她的左脸!”
       一群人呼呼啦啦拥到堂屋,十几双眼睛一齐聚集在杨穿的左脸上,杨穿不知何故,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这群人又呼呼啦啦地跑回厨房,梁嫂挺纳闷,说:“挺好的呀,又白又嫩呢!”
       梁小龙气得要吐血,花五万元买来一顶绿帽子,居然伸着脑袋给人戴上去,大小正合适,他可冤死了。
       梁小龙气咻咻地说:“谁都可以,她不行!”
       梁嫂说:“哟,刚才是你自己摔的,可不能怨人家。人家坐着等你半天了,一声不吭,我看这姑娘好,不张扬,稳重。”
       梁小龙说:“把五万元要回来,这婚事吹灯!”
       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梁小龙,梁有财说:“吹什么灯?你以为定下的亲事是油灯,一口气就吹了,就算你有一百个悔婚的理由,也得拿一万赔给人家。一万块啊,老子要种几多棉花才能挣回这么多钱,要老子死,你就明说吧!”
       梁小龙没辙,张口呆呆地望着狗窝里的两只小狗仔,说:“她,她……”
       “她么样了?你说清楚看看。”梁嫂追问,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梁有财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丧着脸说:“儿子啊,把五万元钱给亲家的那几天,我和你妈几天几夜都没有睡着觉,心疼啊!看你妈那手,抠棉桃都抠烂了,五万元攒下来难于上青天哟!你什么都不看,就冲那五万元,这婚说什么都不能悔!”
       梁小龙终于没说出口,他打工一年能挣多少?加班加点包吃包住算上去,还不足两万,这还不算受的气、遭的罪。他对钱有着深刻的认识,心上人刘秀也就是为了钱嫁人的,又是为了钱离开了丈夫,如果有足够多的钱,他就娶了刘秀,让刘秀做个全职主妇,过舒心的日子。钱就是他的命根子,父亲说得对,就冲这笔钱,他绝不能反悔。
       梁小龙站着发呆,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车站看到的那一幕,那鸡啄米似的亲吻,难怪自己担心女的脸上被啄个洞,原来,这张脸是自己的。他进退两难,那婚姻订金,一分一厘都是爹娘的血汗。梁有财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这可怜的眼神,逼回了梁小龙悔婚的念头,他突然“哎哟”一声叫起来,原来刚才那一跤摔得闪了腰,他恼怒道:“闪婚就是闪痛了腰的婚姻!”
       杨穿正在堂屋里细细地喝糖水,她以为自己是第一次见到他,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白的,眼睛跟农夫山泉一样纯净,不由得心里微微一动,原来,还是个美男子。再想着他刚才摔的那一跤,力度正好,摔到她脚边,这等于是给他来了个下马威,婚姻可谓是开了个好头。
       和祖光分手后,杨穿坐在最后一排,内心壮怀激烈,下口太狠,又没能及时消毒,咬伤的手指发炎了,钻心地疼痛,她哭了一夜。咬破了手指,算流血,嫁给不爱的人,算是牺牲,为爱情,她做出了流血牺牲,也算仁至义尽了。她劝自己,爱情随时随地都能发生,而婚姻只能在有证人、有背景、有结婚证、有一定钱财的情况下才能发生,两者不能划等号。她等着梁小龙的一句话,相中了她,他就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丈夫。
       后屋飘来蒸肉香,杨穿往里看了一眼,整个后屋白雾腾腾,真正一派过年的景象。她推测,梁家人对她是满意的,只冲屋里四处飘散的肉香,就可以得出这个结论。
       九棍嫂红红火火的声音在里屋喊:“饭好了,穿啊,来端菜呀!”
       杨穿起身到了后屋,帮忙的大嫂、大妈们的目光齐齐地聚在她身上,让她再次觉得自己长得不够好看,年龄又偏大了,有点儿难为情。她偷偷看了一眼梁小龙,见他耷拉着眼皮,望也不望她一眼,心里咯噔一下,与祖光相比,他像块死去的枯木,祖光哪一次不把她当太阳当月亮一般地仰视着,她恨不得一爪子抓掉梁小龙脸上的那层死皮。
       忍着不快,杨穿坐上了梁家的八仙桌,身旁的梁小龙沉着脸一言不发。这阵势,急得九棍嫂像热锅上的蚂蚁,把杨穿原封不动地送回去,不仅会坏了她的名声,也对不起杨老师早上塞给她的红包。
       九棍嫂催说:“梁嫂呀,下午去拿结婚证,晚上,杨穿就住下了。”
       听这话,杨穿羞红了脸,结婚快如闪电,说来就来,她感觉自己一下子翻进了云里雾里,不禁望了一眼梁小龙,却见他的脸上结着霜。结霜的脸有点儿酷,这张酷脸,加上热心的公婆,加上五万元订金,再加上自己28岁的年龄,杨穿眼一闭,心一横,扔给梁小龙一句话:“我,没问题。”
       这话,让梁小龙脸上的霜冻住了,拿镐头都挖不动似的僵硬。杨穿的心又跌进了万丈深渊,她抚摸着咬伤的手指头,这好比鼓捣着一根拨火棍,搅得梁小龙眼爆火星。
       梁嫂见势,想缓和气氛,突然叫起来:“哟,穿穿,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梁小龙气得头上冒青烟,却见杨穿甜滋滋一笑,娇滴滴地说:“在车上。”她停下来看了一眼梁小龙,“被人不小心挤了。”
       梁嫂正好端出一碗鸡汤,心疼道:“看人家姑娘为了回家结婚遭了多少罪哟!小龙……”九棍嫂暗地里捅了一下小龙。梁小龙“哼”了一声,横了一眼,不自觉地把手里的碗举起来,好像要摔下去的样子,梁嫂吓得双手一抖,一碗鸡汤泼了一半,梁小龙的碗在空中举了几秒钟,又垂了下来。这一摔,五万元就摔走了一万,相当于父母亲种棉花流下的一碗汗水。他决心,今晚洞房,一定要出了这口恶气!
       这晚,没有月亮,也没有电。
       梁有财买来了一箱红蜡烛,点得家里灯火通明。洞房是五万元彩礼送出去后就布置好了的,床是席梦思的,床单是新的,很爽。杨穿摸了几下,心里叹息一声,如果新郎是祖光,哪怕婚床是个晒棉花的簸箕也好。她走到一面镜子前,仔细地端详自己,将左脸凑近镜前,心里一阵针扎般剧痛。三天前,她的左脸被祖光亲过,是吻别,像匆忙开过又匆忙谢去的玫瑰花,既凄美又悲壮。
       正伤感时,梁小龙进得门来,一口气吹了蜡烛,屋里瞬时黑灯瞎火。杨穿听见梁小龙脱衣服的声音,很粗鲁,像准备下地犁田,或者上山打虎,心里便有点儿发毛。等梁小龙三下五除二脱了衣服,保安一样睡在床的外面,杨穿才战战兢兢地从他身上爬过去。她恨恨地,暗暗地咬着牙,等待着对方的攻击。
       摸黑躺了很久,梁小龙开口道:“我从来没跟女人睡过觉,你呢?”
       杨穿答:“我从没和男人睡过觉。”
       梁小龙说:“我连女人的手都没拉过。”
       杨穿说:“我,也,没有。”
       梁小龙一下子坐起来,杨穿吓了一跳,不过她很快稳定了情绪,说:“你……”话音一落,梁小龙就抱住了杨穿,简直像往滚烫的油锅里丢了两条新鲜鱼,嗞地冒出一阵阵青烟时,鱼儿还挣扎着在油锅里跳。本来为梁小龙设置的许多障碍,瞬间崩溃了,钉在别人家了,犟还有意义吗?梁小龙是在刘秀身上受过训练的,一下子就摆平了杨穿。然后,梁小龙坚持把原本杨穿睡的地方霸占了。
       雪停了,黑暗中的犁香沟一片寂静。杨穿还没有准备好,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下午去扯结婚证时,杨穿假借上厕所的机会,在厕所里悄悄地给祖光打过几个电话,那一刻,她打定主意,只要祖光叫她不结婚,她立即悔婚,哪怕倒赔一万元也行。可是打了一遍又一遍,电话那一头告诉她,手机停机了,这意味着,她永远也找不到他了。父亲说得对,仅靠一个手机号码连接的男人,就像飘荡的风筝,线一断,他就失踪了。只有家乡的人最可靠,吃一样的米,说一样的话,连骂人都一样,亲戚朋友织成一张关系网,谁都跑不了。
       杨穿擦掉悄悄流出来的泪水,就算嫁给祖光又能怎么样呢?跟着祖光去他家乡养驴、种草。连祖光都不愿这么活着,她还有什么指望。杨穿狠狠地咽下泪水,还好,有五万元订金,这让她心里稍稍有点儿安慰。
       半夜时分,来电了。
       梁小龙拉开电灯,把自己的身子抬起来,床单上留着隐隐的血渍,他气呼呼地问:“假处女膜,哄我的吧?”杨穿流着泪水,不作解释。
       梁小龙继续深挖:“爱过别人吧?”
       杨穿恨恨地答:“是。”
       梁小龙坐起来:“他亲过你吧?”
       杨穿再恨恨地答:“是。”
       梁小龙穷追不舍:“亲哪里了?”
       杨穿以视死如归的气概指着左脸。“啪”的一声响,一个响亮的耳光不折不扣地落在杨穿的左脸上,打得她眼冒金星,嘴里忽地涌出几丝咸味,出血了。杨穿腰一直,这一耳光是为她和祖光的爱情作出的牺牲,值得。她干脆连胸膛也挺直了,大义凛然地说:“处女膜就是假的!”
       梁小龙一愣,他无比希望处女膜是真的,只要杨穿说一句是真的,哪怕是假的他也相信,可是杨穿却自投罗网。梁小龙在心里飞快地拨拉着小算盘,村里人知道这些,最没面子的是他,要悔婚就得赔钱,何况这个年代哪里还有28岁的处女?正盘算着如何处置杨穿时,杨穿警告道:“你再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就让全村人知道处女膜是假的!”
       这句话震住了梁小龙。
       杨穿气呼呼地躺下来,两个人背对着背,像一对怨偶。
       下半夜起风了,吹得呼呼地响,梁小龙想着自己的心事。
       “小龙,我跟你去家乡种棉花,我不怕苦累,我给你生一窝小仔仔!”刘秀身上半掩着一块开满水仙花的细花布,宽厚的胸怀,宛如柔媚的摇篮,梁小龙贴着她的乳房,像个吃奶的婴孩。她唠叨了一整夜,很亢奋,一时疯,一时闹,一时哭。梁小龙很想做她的男人,可是他太慌张,几次都没成功。刘秀不气馁,在他全身上下吻了个遍,像母老虎给小幼崽儿理毛。她的心真狠,角角落落的都被她亲遍了,一个小坑都没留给杨穿。最终,他做成了男人,尝到那一泻千里的畅快。
       梁小龙暗自叹息,如果刘秀离了婚,如果刘秀舍下两个孩子,如果他们有一些钱,他会不顾一切地娶她,不为别的,就冲她浓烈如醇酒的爱,她柔美如画卷的身体……可惜的是,刘秀也回老家了,他们远隔万里,那一次,是他们的永别。
       梁小龙回头看看身边的杨穿,她蜷着身体,像条可怜的小虫,死死地护着自己。以为自己是个稀罕物,其实不仅脸被人啄破了,而且是个假处女,谁稀罕她!梁小龙心中一阵愤恨。
       没人稀罕的杨穿默默地流着泪。
       那一夜,她和祖光在郊外的草地上,月亮又大又圆,风,又轻又柔,杨穿是愿意的,像一朵花,绽放了花心,只要他想要,便可信手拈来。祖光激动不已,杨穿勇敢地闭上眼睛,她要用自己纯洁的身体给爱情画一个着重的符号。可是祖光拒绝了,说,男人都看重这个……他为她守住了最后的防线。
       杨穿摸着发烫的脸,听着背后的梁小龙发出的鼾声,真是悔青了肠子。
       初夜就这样悄悄溜走。
       第二天早上起床,杨穿大吃一惊,脸上五个手指印俨然一座五指山。梁小龙端来一盆凉水,叫她用冷毛巾敷脸,不然无法面对亲戚和乡邻。杨穿脸上敷着冷毛巾,心里却烈焰腾腾,初夜给了梁小龙,却换来一座五指山,这仇她一定要报,她咬牙切齿地说:“梁小龙,你欠了我的账,我要还你一百个耳光!”
       闪婚的目的地是怀孕
       有五万元保驾护航,正月初六两人正式办了婚礼,小夫妻商议好去梁小龙的厂子里打工。临行前,杨老师数出五千元钱,小声对杨穿千叮咛万嘱咐:“五万元只有生了伢才能真正是钱,怀孕,是你的大事。”
       杨穿应着,她明白,过不下去时,退一万步,也一定要保住钱,不能让人吃了亏,钱也吃了亏,那叫做人财两空。
       一路无话。梁小龙带着杨穿来到他打工的厂子。
       
       这是个有两千员工的服装厂,厂里专门为结了婚的夫妻员工安排了大宿舍。所谓大宿舍,就是几对夫妻住在一间宿舍里,床是1.2米宽的中铺,夫妻俩得紧紧地贴在一起才不至于挤下床去。床与床之间用布帘隔开,都能听得见隔壁的动静。出来打工的夫妻大多背着沉重的家庭负担,舍不得在外租房子,何况就夫妻之间那点儿破事,大家心照不宣。木板床的质量本来就差,再加上农民工兄弟们在此宣泄异乡孤独,张张床都给摇垮了,动静一大就发出咯吱声,大宿舍的人就把那“破事”叫做“咯吱”,早已见怪不怪。
       梁小龙拿着结婚证很快就申请分到夫妻宿舍,分到一张新床。得知住大宿舍,杨穿不情愿,两人吵了一架。杨穿说人多不方便,梁小龙说要存着钱,做点儿小生意,不能打一辈子工吧!就看在新床的份儿上,也不能拒绝厂里的好意。杨穿妥协了。
       按照梁小龙的计划,两个人正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里,顶多两个月,杨穿就能怀上孕,怀了孕就得回家生伢,生了伢再奶伢,奶完伢再出来打工,至少要三年以后,杨穿才能再次回到厂里,到那时候,即使厂子里有过梁小龙和刘秀的传说,也该随时光的流逝消散了。两个月的时间,人生地不熟的杨穿又能探到什么呢?
       梁小龙领着杨穿,穿过同宿舍男男女女的目光,走到他们的床前。杨穿环视着小小的家,一张新床,四面帘布。她伸头看看别人的家,都捂得严严实实的,不漏一点儿风景。
       梁小龙抬头便愣住了,一幅熟悉的帘布映入他的眼帘,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刘秀的,那个永别的晚上,他和她身上盖的正是那块印着水仙花的帘布。
       惊异之中,传出一个女人脆生生的声音:“我是你们的邻居!”
       这熟悉的声音惊得梁小龙目瞪口呆,两人一并回首望去,水仙花帘布里探出一张女人的脸,梁小龙的大脑轰地一响,瞬间便被这张脸吓呆了,竟是刘秀!她那双大眼睛笑盈盈地望着他,像把大砍刀,砍得梁小龙鲜血直涌,周身都沸腾了。
       杨穿既不认识刘秀,也不知内情,但她心头仍是一惊,惊的是这女邻居太漂亮了,眼睛大而凹,闪着狡黠的光,从床头掉出一截黑油油的长辫子,多情而风情,略微敞开的衣领,像一块等待开垦的土地,荡漾着春天的柔美……杨穿小时候在图画书里看到的油画就是她这样的,俄罗斯的美女坯子。
       梁小龙没有勇气再看一眼刘秀,他是了解刘秀的,她敢爱敢恨,胆大包天,别说小虫一样的杨穿,就算是老虎的脚也敢踩上几下。刘秀若无其事地自我介绍说:“我丈夫也来了,他叫郑田荣,上班去了。”
       梁小龙不敢接话,一头扎进他们的小床里,拉上帘布,坐着喘粗气。他原以为刘秀会遵守承诺离开这里,没想到她不仅没走,还带着他的丈夫来了,成了他们一帘之隔的邻居,心里暗骂:女骗子!
       杨穿好奇地问:“你认识她吗?”
       梁小龙小声说:“一面之交。穿,我们在外租房吧?”
       杨穿瞪着眼睛问:“为什么要在外租房子呢?住这里不是你说的吗?还为这跟我吵架!”
       梁小龙打住话,再说就是贼喊捉贼。从新婚之夜起,梁小龙没说一句真话。如果这事让杨穿知道了,她要算账悔婚,那五万元就全部成了赔偿,还要被她打一百个耳光,那脸还不被她打成了大馒头,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梁小龙也遵守着一个准则,人吃了亏不要紧,钱不能吃亏,否则就对不起父母亲的汗珠子。事已至此,他只能哄住杨穿,稳住刘秀,等杨穿怀上孩子,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到了厂子下班的时间,工人们蜂拥而出,大宿舍里响起此起彼伏的炒菜声、锅铲声,熟识的老乡来串门,亲热地拉着家常。梁小龙去食堂打来了饭菜,饭菜混装,两人一人一大碗,在帘布里默默地吃着。
       正百无聊赖地吃着少盐无油的饭菜时,外面响起一个男人粗壮的嗓门:“刘秀,开饭了!”
       听到刘秀两个字,梁小龙就不免胆寒。杨穿放下碗,掀开帘布,一身长体硕的男人捧着一碗饭进来了,他糊了一身泥,两只裤腿一高一低地卷着,头发零乱但粗硬,脸上两团奇怪的红色,据说,叫做高原红。这时,刘秀掀开帘布,接过饭碗,自作多情地向杨穿介绍说:“我丈夫。力气大,身体好,没文化,在建筑工地做小工,提灰桶。”
       梁小龙在帘布里没敢伸出头来见识这位情人的丈夫。杨穿礼貌地点头招呼,心里头直替刘秀可惜,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一回头,心中有鬼的梁小龙赶紧讨好杨穿,把杨穿的剩饭倒进自己碗里,呼啦啦地吃起来,含糊着说:“多浪费啊!”
       这夜,杨穿想睡觉,可梁小龙非要咯吱了才睡得着,两人为这事生气。杨穿用脚踹,说:“唉,梁小龙,你是不是故意的?”
       梁小龙年轻,身体壮,不管不顾,咯吱,咯吱,一定要立即怀孕,这就是梁小龙的短期追求,他答:“我就是故意的,你怎么着?这事,有谁是无意的?”
       两人无油无盐地小声吵着,吵归吵,杨穿经不住梁小龙纠缠,总归都依了他。咯吱完,梁小龙问:“你怀上了吗?”杨穿一听就窝火,本来想着既然结婚了,就要好好地担待对方,就算故意也不纠缠,可听梁小龙这话,做这事就为了怀孕,绝对的故意!这不幸的闪婚,闪掉了她的爱情和幸福,这是女人一生向往的两样东西。杨穿揪梁小龙的屁股肉,梁小龙忍着痛说:“我都是为了保护你。”
       杨穿泪哽在喉:“你是为了保护你那五万块钱!”
       梁小龙不客气地答:“你也一样。”
       两人咯吱了吵,吵了再咯吱。夜里醒来,杨穿见自己枕着梁小龙的肩头,听梁小龙有力的呼吸,心里头也涌上丝丝甜蜜。杨穿推醒梁小龙,说要上厕所,梁小龙二话不说,稀里糊涂地牵着她的手去卫生间。有一次他牵错了门,进了男厕所,把里面的一个男人吓得跑出来,杨穿也惊叫,男人从梁小龙眼前冲过去,梁小龙拔腿就追,一把抓住那男人,细看才弄明白,原来自己走错了门,吓坏了“愣头青”工友。黑灯瞎火里,杨穿表扬梁小龙:“看不出你还真勇敢!”
       两人牵着手往回走,月光光,阳台上一片清亮,杨穿抬头看月儿,半轮月亮笑盈盈地望着他们,这么美的夜晚最适合小情小调,她突然说:“我胃里好疼!”梁小龙信以为真,连忙腾出大手给她揉,越揉杨穿越叫疼,梁小龙不知怎么办才好,杨穿扑哧笑了:“傻子相!我看月光好,不想进去睡觉。”梁小龙这才发现月光美轮美奂,再看月光下的杨穿,穿着简单的白睡衣,露着俏丽的肩膀,散着乌黑的长发,亮晶晶的眼睛透着温柔的光芒,他突然惊奇地发现,她还挺漂亮!他怔怔地望着她,问:“你说,我们的缘分是深是浅?”杨穿答:“深与浅都得看你的表现,好就深,坏就浅。”
       晒完月光,梁小龙睡不着了,他竖着耳朵聆听隔壁刘秀床上的声音。
       刘秀没有动静。郑田荣的工地很远,他天不亮就起床,权把两条长腿当作公共汽车,步行一个小时去提灰桶。像他这样年纪的农民工,除了干点儿力气活,其他什么都做不了。刘秀和郑田荣在人面前很少讲话,那刘秀好像自己是女皇似的,郑田荣一身泥灰地回来,还得给她打饭、提水、洗衣服,梁小龙从没听见郑田荣咯吱,这反而让梁小龙暗暗地有压力。
       梁小龙心中有鬼,平日不敢多在大宿舍里呆着,没事就拉着杨穿四处逛。杨穿不去,梁小龙就劝:“天天呆在床上,世界只剩下1米2了,你又不让我咯吱,想活活折磨死我呀!”杨穿打住他:“你没咯吱吗?我都被你咯吱坏了。”梁小龙神秘地说:“咯吱坏了?说明我很男人!”
       梁小龙这一调戏很管用,杨穿的脸陡然放晴。天气渐热。这天,梁小龙一路上给杨穿买吃的喝的,冰激凌挑最贵的。杨穿舍不得掏钱,梁小龙就哄她:“我有的是力气,给你挣一万盒冰激凌的力气都有。”
       逛了三五次街,杨穿尝遍了各种冰激凌。梁小龙几番献媚,杨穿对梁小龙生出了好感,说:“我也想早点儿怀个孩子,好用那五万元,在乡里盖个小洋楼。”
       杨穿的憧憬,正是梁小龙的定心丸,至少,这充分表示,他已经成功地掩盖了和刘秀的私情。
       第一个月,杨穿没怀上孕,他们的新床也摇垮了,一做那事就发出咯吱声。梁小龙修了几次,宿舍里的人就笑他,说,得摇垮三张新床才能怀上伢。
       梁小龙这才知道,怀孕这事是件浩大的工程,急不来的。两个人都舍不得白花钱,梁小龙就托人在厂里给杨穿找了个打杂的工作,剪线头、扫地,偶尔人手不够时,顶顶中烫。论手艺,刘秀才是一流的,她是厂子里最优秀的缝纫工,活做得又快又好,光荣榜上月月贴着她的照片。
       刘秀的丈夫郑田荣除了提灰桶,就是服侍她,两人不见恩爱,也没吵过嘴,尤其是他们的床,没有咯吱声。只有一次,他们的帘布里传出不算剧烈的打斗声,大家猜想,那一定是郑田荣要咯吱,刘秀不干。对此,大家的意见不一致,有的说刘秀不对,连孩子都生了两个,倒装成了大姑娘;也有人说郑田荣活该,乌鸦和凤凰怎么能咯吱呢?但这不影响梁小龙咯吱,他年轻力壮,不咯吱就难受。
       见刘秀按兵不动,梁小龙悬着的一颗心就慢慢放下来。
       可是好景不长,刘秀终于在一次夜班时行动了。
       八个牙印和九十九个耳光
       厂里的订单下来,全厂都得加班。这个时候,刘秀是厂里最牛的工人,她被派到最重要的车位,拿最高的薪水。与她正好相反的是杨穿,她像个垫脚的砖,哪里需要就哪里搬,常听到有人叫她,去提开水、去扫地、去叫某某开会、去……此时的梁小龙也充实到最重要的一线,他和刘秀在一起工作。
       这天晚上,有一批出口的服装需天亮前交货。下半夜,杨穿先收了工,她回到大宿舍时,清楚地听见隔壁刘秀的丈夫郑田荣正在吃麻花,嘴里嚼得咯咯响。她环视了一遍大宿舍,家家户户都是空的,偌大的宿舍里,竟只有她和郑田荣,孤男寡女独处一室甚是尴尬。她轻悄悄地躺下来,忽听得郑田荣在外憨声憨气地说:“吃一根麻花吧!”
       杨穿闻到麻花的酥香,干了半夜活,肚子早就饿了。她掀开布,郑田荣递过一只手,这只手粗壮有力,指甲缝里塞满了泥,胳膊晒得黑红,血管却清晰可见,像村里她见过无数的老农的手,爬满沧桑。杨穿接过麻花,拉起了家常。
       “郑叔,听说你们家有两个孩子?”
       “两个孩儿,十几岁了,孩儿想读书,家里又没有钱,打工就是给他们赚学费。”郑田荣答。
       杨穿把郑田荣给她的麻花珍爱地看了看,想起梁小龙每次打回饭菜后,都把饭菜赶给她一大半,再吃她剩下的。杨穿闻闻麻花的香,再把麻花放在枕边,留给梁小龙下夜班后吃。
       杨穿安慰道:“父母亲这么累,孩儿一定会考上大学的。”
       郑田荣答:“孩儿的成绩都好,刘秀说了,供不起就叫大孩儿别读了,来打工,让小孩儿读书。大孩儿昨天打电话,哭得伤心。大孩儿是女娃娃。”
       杨穿听着宿舍里的人谈论最多的就是这个话题,孩子读书、学费、男孩女孩,这些离她很远,面对残酷的现实时,她认为闪婚是对的,有五万元婚姻保证金,将来做个小生意,日子肯定不会苦。
       天快亮时,只有一小部分工人还在赶工,赶完活的工人们疲惫不堪地席地而睡。为了赶活,电动车坏了很多,梁小龙修了一个又一个,累得要命。天放亮了,他才歇口气。他看见刘秀的车位,她背对着他,窄小的背似一张弓,有弦似的绷着,仿佛弹指便可折断,令他心生怜爱,不由想到从前的一个夜班。
       那天是赶一家香港公司的订单,最后一夜时,梁小龙在一堆布头里等刘秀来亲热。刘秀不愧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她把那堆碎布掏出一个大洞,两个人钻进去,贴得紧紧的……那滋味,梁小龙想起来都会激情难耐。
       梁小龙从刘秀身边走过的时候,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的双手轻盈地飞动着。车间太热,她脱了外衣,露出里面穿的水红色内衣,正是那晚梁小龙亲手剥下来的那件。梁小龙禁不住一阵冲动,走到她面前,站定了。
       刘秀一边干活,一边双眼瞟着他,趁着换针的工夫,她用眼神指向远处一堆碎布头,梁小龙的脸立即发了烧。刘秀怕他拒绝,停下机车,抬起头,叫了一声:“小龙!”喉咙便哽住了。
       梁小龙一阵冲动,眼窝一阵潮湿,这一个月来,他们其实天天睡在一个屋里,甚至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可是却不能在一起,梁小龙突然感到周身血液奔腾,他恨不能冲上去把刘秀抱得紧紧的。
       刘秀眼里的泪水流出来,却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梁小龙的心抽着痛,他突然发觉,世界上真的有爱情,当一个女人离开了,又来了;当自己背叛过,又来了;当身体都有归属时,却依然想无所畏惧地抱紧于怀中的那个感觉,就叫做爱情。梁小龙甚至有点儿后悔,为什么当初不依了刘秀,娶她,只为了爱情。
       刘秀手中的机车跑得飞快,泪流了满脸。梁小龙记忆里的刘秀是不会流泪的,她永远多情而温婉,潺潺小溪似的在他身上缠绕而过。梁小龙什么都顾不上了,径直走近那堆碎布,三下五下掏出一个洞来。
       他坐在洞里,犹如怀春的少年等着心上人归来,偌大的车间人声渐渐平复,有些人走了,有些人睡了,梁小龙虔诚地坐等着,刘秀却始终没有来。
       梁小龙等不来刘秀,天已经快亮了。他一直相信,刘秀一定会来,这是他们的爱情屋。梁小龙欠起身子回望刘秀,却见整个车间只有她一个人拼命地踩着机车,面前的衣服小山样地堆着。
       天大亮,质检员来验收了,一堆堆衣服打着包整装待发。刘秀改完最后一件返工的衣服,站起身,她看上去好像不经意地回头望去,其实,她的眼睛定格在那堆碎布里。从那堆碎布面前经过时,她见梁小龙惴惴不安地坐等在洞里,犹如一只期待已久的花猫,刘秀毫不犹豫地扑进去,抓起梁小龙的胳膊,一口咬下去,梁小龙“哎哟”叫了一声,一看胳膊,被咬出八个小牙印,像杨穿脸上的小酒窝,活生生、粉嫩嫩的,细白的胳膊顿时潮红一片。
       “咬你个没心肝儿的!”刘秀擦把嘴,十分快意地说了一句,跑了。
       梁小龙抬起胳膊看着那八个牙印,用手使劲地压了压,顿时傻了眼,压不平,藏不住,掖不着!这八个牙印该怎么逃过杨穿的眼睛?
       梁小龙心中七上八下地回到大宿舍,掀开帘子,杨穿还没睡醒,他见枕边放着一根麻花,肚子正好饿得咕咕叫,抓过来吃了。杨穿睁开眼睛,梁小龙边吃边说:“昨天夜里困死了,自己咬了一口自己,提神很管用,看!”他把胳膊伸给杨穿,“我咬的!”
       梁小龙这一招叫贼喊捉贼,他断定以杨穿的智商无法识破,再说,她不也咬过她自己吗?比他这八颗牙印残酷多了,血流如注呢!她一定信。果然,杨穿睁大眼睛,看着八个牙印说:“你再打瞌睡时,叫我去咬,保管咬得漂亮些!”
       梁小龙嘿嘿干笑两声,很是得意。
       当天晚上,隔壁传来一阵咯吱,梁小龙竖起耳朵判断咯吱的方向,他断定,这咯吱来自刘秀那边,她和郑田荣正在“咯吱”。他摸了一下受伤的部位,心里泛起一股酸痛,一边咬人示爱,一边和丈夫“咯吱”,梁小龙暗自骂道:刘秀,你真是个坏女人!他本想立即施以报复,也回敬她一个“咯吱”,可杨穿睡着了,推了几下都没动。他当即决定,明天一早,带杨穿上街,买件好看的衣服。
       第二天,厂里放假,梁小龙拉着杨穿去自由市场。他看中一条碎花裙子,二百三十多元,杨穿舍不得掏钱,梁小龙想着刘秀的“咯吱”,心里就愤愤然,非要大放血一次。他咬紧腮帮子,拿出杨穿的钱包,拈出三张百元大票递上去,杨穿一感动,趁人不备揪了梁小龙的屁股肉三把,满是爱意,梁小龙提到嗓子眼儿的心这下放回去了。
       可是,梁小龙胳膊上的牙印还没长好,背上又出现了八颗牙印。这次,纸包不住火了。
       事情发生在一个正常的白班。
       这天,车间的活不多,刘秀想把机车检修一下,她叫来了梁小龙。
       自从上次被咬之后,梁小龙对刘秀的感觉既迷恋,又害怕,上班时也绕着她走,生怕打了照面,可背地里却不住地望她。他懂得刘秀的咯吱,其实是为了报复他,心里面对刘秀又爱又恨。
       梁小龙听到刘秀叫他时,耳朵里一个炸响,像接到战斗命令一样,没有半点儿犹豫,冲到刘秀面前。刘秀指着机车脆生生地说:“梁师傅,车要检修了。”
       梁小龙连连称好,立即动手拆卸机车,刘秀又说:“我去那边休息,做完了叫我。”说着,刘秀朝他努努嘴,梁小龙顺着她嘴指的方向看去,正是那个“爱情屋”——积了几天的碎布,堆成的小山。
       梁小龙不敢答话,低头干活。他踩了几脚刘秀的机车,想着刘秀的眼睛,内心好一阵搏斗,他好想好想抱住刘秀,给她一点儿温暖,却害怕刘秀的爱将他淹没。他后悔当初草草地闪婚,在爱情面前退缩的男人,是一定会后悔的。此时的刘秀就像一块吸铁石,吸着他这块婚姻里的生铁一点点地靠近。可是,一会儿梁小龙又一次退缩了,杨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五万元钱。五万元对一个农民工来说是天文数字,父母黑汗水流地种棉花,流下的汗水可以装满两口大缸,父母亲图的就是给他娶个媳妇儿,生个伢,他绝不能把父母亲的汗水当成了长江水,多几缸少几缸无所谓,这笔账不得不算。
       刘秀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又从布堆后闪出身,大声唱了起来,是她曾经教他唱过的民歌:“小哥哥,你快点来,小妹儿等得心发慌……”
       梁小龙听这歌声,知道刘秀等不及了。五万元的得失就在他一念之间,钱是父母亲的血汗,梁小龙毫不迟疑地选择父亲的两大缸汗珠儿,断然拒绝了她。
       梁小龙埋头修理机车,未料想有人从背后抱住他,一口咬在他背上,一阵剧痛袭遍全身,那狠狠的、尖尖的利齿,那津津的、黏黏的唾液,不用猜,一定是刘秀,多少爱,多少恨都在其中。他不敢叫,也不敢跑,两眼贼似的四周扫了扫,周围没人,只有刘秀眼含泪花,爱恨交加地看着他,他落荒而逃。
       当天夜里,梁小龙洗澡时,背上被咬的地方火辣辣的痛,知道大事不好,他穿得整整齐齐地睡觉。许多床都在进行着周期性“咯吱”,但梁小龙破天荒没有参加咯吱行动。杨穿觉得这极不正常,暗暗地掐了小龙一把,梁小龙疼得龇牙,但不敢吭声。他意会杨穿的意思,也想凑热闹来个大合唱,但是他的伤口疼得身体不好动弹,梁小龙灵机一动,“嘘”了一声,说:“听,有人叫床!”杨穿便吓得不敢动了。两人无话到天明。
       梁小龙几夜不敢翻身,将伤口压在身下,疼痛难忍。几天后,伤口发炎了。这天晚上,他发起了高烧。
       杨穿挨着梁小龙,发觉他身上滚烫,一摸额头火样烫手,她立即要送梁小龙去看病,可是梁小龙却心虚,坚持不看医生。杨穿越想越不对头,她一把掀开梁小龙的上衣,八个牙印赫然在目,伤口已经溃烂化脓了。
       即使他的脖子比长颈鹿都长,也咬不到自己的背心,这昭然若揭的伤,将一切都摆得明明白白,梁小龙有个地下情人。
       杨穿见背上的牙印,心里暗暗一数,整整八个脓眼。与上次胳膊上的牙印一模一样,她的头“轰”地一响,眼前金花四溅,差点儿摔倒。果真的,这吃人的妖精,就在她身边,她咬了自己的丈夫两口,共计十六个牙印。太欺负人了,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咬了她受法律保护的丈夫!如果杨穿只有十八岁,肯定会甩甩头,潇洒地走,可是28岁的她无法做到。
       拿不定主意,杨穿硬着头皮陪梁小龙去厂医务室就医。一边走,内心一边翻江倒海。怎么办?拿走五万元婚姻订金离婚,叫梁小龙滚蛋?可是,自己的清白身子,难道是五万元能买回来的?一走了之,自己从此就成了离过婚的女人,叫二手女人,自己有错吗?什么错都没有,却平白无故地变成了二手女人。先前设想过的许多的离婚豪言壮语,在现实面前都不堪一击。
       杨穿咽不下这口恶气,扔下梁小龙冲出了医务室,绕着厂区的水泥路跑了一圈。四周灯火通明,车间里在加班,宿舍里在喧闹,每间宿舍外都挂满了女工们的花衣服,杨穿看了一遍又一遍,其中定有一件衣服是丈夫的情人穿过的。她感到心脏被沸水煮着,噗噗地冒泡泡。
       天色阴沉,快下雨了。杨穿真想淋一场大雨,她听见有人在身后喊她,回头一看,是梁小龙,他追来了。
       杨穿一溜烟跑出了厂大门,梁小龙在身后紧追不舍,她站定了,威胁说:“你再敢跟着我,我就撞车。”梁小龙只得停下来,在她身后喊:“你听我解释……”杨穿听这话停下脚步,回了他一串话,可惜全被哗啦啦的雨声淹没了。
       心中燃着熊熊大火的杨穿哪里顾得上风云变幻,没头没脑地在路上跑。雨,哗哗啦啦地下着,再大的风雨也浇不熄她心头的怒火。那初夜的耳光、爱的徬徨、一百天来的夫妻生活,梁小龙一直在骗她,给她买衣服,吃她的剩饭,尝遍冰激凌……看上去像疼爱似的,其实都是骗子的行为。杨穿的心好绝望,她牺牲了与祖光的爱情,咬着牙结了婚,是啊,不结婚怎么行,她不能在外打一辈子工,打一辈子工她也是个农民,最终还是要回归土地,结婚没有错,错的是不该与梁小龙结婚。她站住了,泪水和着雨水流得稀里哗啦。
       她决定去找祖光,只要祖光说好,她立即回到祖光身边去,哪怕养驴、种草、吃粗粮、穿旧衣。那五万元钱,她也不要了,如果当初不是为了这笔钱,她不会嫁给梁小龙。她打定主意,去街上找个电话亭,给祖光打电话。
       杨穿的心好坚强,她不能被不幸的婚姻打倒,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她跑到一个电话亭,拨打了祖光的电话,电话里一片忙音,她没有气馁,继续寻找下一部电话。
       风雨交加,她找了一个个电话亭,拨打了一部部电话,全无音讯。她骂电信局,骂移动,骂联通,最后她干脆对着电话机大喊祖光的名字,疯了一样。爱情如烟花,不及时抓住便转瞬即逝,她后悔死了,偌大的地球再找不到祖光的身影,她把爱情遗失在城里了。
       行人寥寥,车辆匆匆,不知哭了多久,杨穿发现梁小龙站在她身边,他掏出手机说:“穿,我对不起你,你给他打电话,去找他,我不拦你。”
       杨穿怨恨地挖他一眼,含泪接过手机,拨打祖光的电话,那头告知已是空号,她对着手机茫然疾呼:“祖光!祖光!祖光!”
       梁小龙一言不发,打工路上遇到的爱情,就像一朵云彩遇见了另一朵云彩,美丽的相识可以凝成七彩虹桥,不过一场风雨便可摧毁,甚至连流动的空气也能让它们蒸发得无影无踪。他再一次相信,这个世界真有爱情,当一个女人离开了心爱的男人,不论她将来经历怎样的生活,幸福也好,不幸也好,她一定会后悔。
       梁小龙一把抱住杨穿:“穿,你打我吧,打我一百个耳光!”说着,他抓住杨穿的手,搧着自己的脸,杨穿使劲挣脱出来,问:“是不是怕丢了你那五万元钱?我跟你结婚,不是卖自己,我跟你离婚,不要你一分钱!”
       梁小龙说:“跟我过,我带你走;跟我离婚,钱你带走!”
       好,钱也不想要了,看来,这婚是真的要离了。杨穿软了下来,说:“不管是不是分手,我们都要把账算清楚,先算经济账,再算情账。”她停下话,梁小龙心中一紧,看来离婚是真的,算账就是算钱,父母亲的两大缸汗水是算得出来的吗?还有这么多天的朝夕相处,相互依靠,这么多的咯吱,能用钱算出来吗?他不答。
       杨穿一字一顿地说:“我告诉你,处女是真的,所以,我要还你一个耳光!”
       梁小龙一喜,心中顿时涌出一阵激动,像堵在坝里的洪水突然间奔涌而去,舒畅爽快,他不由得看了几眼杨穿,眼睛睃来睃去,掩不住的笑容绽开来,红口白牙说:“穿,你长得好漂亮!”这句赞美绝对是发自内心的。杨穿眼睛一翻,白的多,黑的少,梁小龙赶紧说:“好,你打,我该打!一定要狠狠地打,打得你开心就好……”
       杨穿打了梁小龙第一个耳光,很轻,她滴下两颗泪水,这一个耳光,是为祖光与那个美丽的月光之夜打的。杨穿问:“那妖精是谁?”
       梁小龙答:“是一个无辜的女人。”说完,他再次抓住杨穿的手,求着:“别问了,你打我一百个耳光消气吧!打!”
       这曾是杨穿的新婚誓言,还他一百个耳光,她已经还了一个,还剩下99个,杨穿没有打他,轻轻地说:“我想见到她。”
       梁小龙低下头,也轻轻地说:“这不可能。”
       “那我打你一百个耳光!”杨穿说。
       梁小龙答:“你打吧,我不会告诉你她是谁。”
       打他一个耳光就得流两滴泪水,他疼,她也痛,这太昂贵了,杨穿舍不得打,可是梁小龙已经视死如归地凑上脸来,宁可自己挨打也要护着她,这阵势逼得杨穿抬手就甩了梁小龙一个耳光,“啪”地一响,梁小龙的脸瞬时红了。
       “我真打!”
       梁小龙闭上眼睛:“打吧,只要你解恨,打我一百个耳光。”
       “打完了,我跟你离婚。”杨穿咬牙切齿。梁小龙无所畏惧道:“都依了你。”
       杨穿的心忽地摔碎了,反正是要离婚的,问:“梁小龙,打你一个耳光,可抵多少钱?”
       梁小龙斩钉截铁道:“账由你算。”
       杨穿抡在空中的手顿了一下,人亏了,还要钱干什么?她心一横,狠狠地抽着梁小龙的脸,一下又一下,手心里又疼又麻,可是梁小龙不屈服,不让步。杨穿继续抽打,就算打断她的手掌,也在所不惜。他不避让,不乞求。打到五十下的时候,杨穿的手已没了知觉,打到六十下的时候,梁小龙的嘴角流出了鲜血。往后杨穿每打一下,都有泪花飞溅,为什么不乞求?为什么丢掉男人的脸面也要护着她的名字?杨穿愤怒的手停不下来,即使梁小龙已血流满面。打到第八十下,杨穿真的不想打他了,离婚算了,可是她的手却不放过他,为什么要对背叛她的男人手软?打到九十下时,杨穿的泪水流成了河,只要他告个饶,只要他抓住她的手,她真的打不下去了。她用乞怜的目光看着他,可梁小龙麻木着,挺立着。九十九下时,杨穿无力地撂下了胳膊,一头倒进了梁小龙怀里:“你,为什么不求我?”
       “错了,拿什么求?”梁小龙好像英勇就义似的,说,“还有一下,别客气。”
       面对着这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男人,此时的杨穿已经彻底打消了离婚的念头,说:“最后一下,是留给以后的,如果你舍不下她,我打你最后一个耳光,离婚,算我们缘浅。”
       梁小龙拥着杨穿,望着茫茫雨街,他用九十九个耳光挽回了婚姻,摸着麻木的脸,他的泪水潸然而下。
       “穿,我们走吧,换个厂打工。”梁小龙说。
       梁小龙得感谢许多天来奋力地咯吱,这成为他们婚姻的黏合剂。一日夫妻百日恩,杨穿心疼地摸着梁小龙红肿的脸,她靠着他的胸膛,听见他咚咚的心跳,她不禁怦然心动。她抬眼望见梁小龙脸上印满了横的竖的手指印,心里一疼,涌出泪来,说:“活该,你这厚脸皮!”
       梁小龙抹了杨穿的泪,心疼地说:“对不起,新婚之夜,我打了你的脸,脸薄得像饺子皮,没用力就破了。”杨穿想笑可笑不出来,梁小龙咚咚的心跳提醒着她,这里面还装着另一个女人,他们走到哪里,她都会跟到哪里,要想完完整整地得到梁小龙,就得把这心里装的女人打成碎片,碎成粉末,永世不得复活。
       杨穿盯着梁小龙说:“我不走,我要你整个的,活生生的,从肉体到心灵都是我杨穿的,我要消灭她!”
       侦察地下情人
       杨穿查找情敌的愿望分外强烈。她先把全厂的女孩子怀疑到了,再把厂里三十岁以下的女人也怀疑了一遍,加起来有一千多人,这一千个嫌疑人之中,却没有刘秀。她怎么会怀疑刘秀呢?虽说长得漂亮,却有四十岁了,丈夫郑田荣守在身边,就算老虎不吃人,威风也还在。家里孩子读书需要钱,找她做情人,就像一摊水遇到了海绵,多少钱都吸得走。以梁小龙的小气,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怀疑了一千多人,杨穿一无所获,她改变了侦察策略,从外围找突破口,寻找知情人。
       她四处向工友打听谁工作的时间长,常给工友们买吃的,收买人心。有一天,她趁着去办公室做卫生的机会,偷偷翻看了工人的花名册,还抄了几个好听的女生名字;在食堂,她专门盯着那些未婚的女孩子看,看她们谁多看了梁小龙一眼,看她们穿着打扮,用了什么时髦玩意儿;在澡堂,她盯看女孩子们穿的内衣,看她们洒香水,许多女孩子都染了指甲,五颜六色的……越看她心里越妒嫉,好像在醋缸里洗澡。
       一边侦察,杨穿一边着手解决了两个敏感问题。她拿出了父亲临走给的五千元,拉着梁小龙去了银行,用梁小龙的名字存了这五千元钱,又把存折给了梁小龙,郑重地说:“从今天起,这钱,是属于我们的,存单你保管好。”
       回到宿舍,杨穿又解决了另一个敏感问题。她当着梁小龙的面,撕下了她在汽车上咬破手指写的血书,划着火柴,轻飘飘地烧了。望着血书化为灰烬,她其实内心壮怀激烈。婚姻大于爱情,就像现实大于梦想,她要拉起爱情的大旗,给她们的婚姻装饰一道彩虹。
       不知不觉,梁小龙的伤口愈合了,留下了一个大疤。深更半夜,杨穿偶然摸到这个疤,像被蟾蜍咬了一口。杨穿威胁梁小龙说:“如果是个未婚的咬的,我刮她一耳光;如果是个已婚的咬的,我还她一个疤。”
       梁小龙说:“你还想咬别人一口?”
       杨穿答:“我咬他男人一口!”
       杨穿的警告,让梁小龙断定,杨穿的明查暗访毫无结果。他决心一边继续隐瞒,一边彻底断了与刘秀的感情。
       可是,刘秀却断不了他,她家里出了事,这事,梁小龙如果不帮她,就算不得男人。
       
       这天傍晚,梁小龙正和杨穿在床上闹着玩,郑田荣一路从外面哭着跑回来,说:“女儿自杀了。”
       郑田荣道出了原委。刘秀写信回去,叫女儿到厂里来学裁缝,好供养他们已读重点高中的儿子考名牌大学,女儿想读书,接到刘秀的信,就服药自杀了。
       刘秀正在厂里加班,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当即晕倒。
       刘秀在医院不省人事,郑田荣把手头的钱给刘秀交了住院费,在家乡抢救的女儿就一分钱也没有了。郑田荣一着急,立时没了主意。梁小龙叫他去找维修队结了工钱寄回家。六神无主的郑田荣这才想起去公司要钱。他顾不得天已经黑了,人已经下班了,跑到维修队要钱。吃了闭门羹,失魂落魄地跑回来,找梁小龙借手机,给老乡打电话,借钱。
       郑田荣打一个电话,哭一阵。钱肯定不好借,出来打工的人,家家户户都等钱用,不然谁会出来打工?看着哭哭啼啼的郑田荣,梁小龙既替他着急,也为刘秀叫屈,这男人又老实,又没用,难怪刘秀做梦都想改变自己的命运。
       郑田荣只借到了几百元钱,这对他们一家来说,是杯水车薪。
       晚上,梁小龙半夜都没睡着,郑田荣四处借钱,没去医院照顾刘秀。梁小龙听着郑田荣翻来覆去的声音,还有不时发出的揩鼻涕声,估计郑田荣一直在哭,心里很替他难过。他想到了锁在箱子里的五千元存折,其实,这些钱可以救郑田荣的急,想到自己曾经和刘秀那些荒唐的往事,觉得特别对不起郑田荣,他真的想用这些钱给良心买个安宁。
       想了一夜,他没拿出结果。这钱,是杨穿的命根子,是她用爱情赌来的,她舍不得花掉一分,拿去给了刘秀,这太不可能了。如果借给刘秀呢?这当然也不可能,都是打工的,四海为家,将来天各一方,谁能保证这钱他们会还上呢?他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地把五千元折合成父母亲的汗珠子,五千元,也有半脸盆汗水,这,对不起父母亲。他决定,以后一定得找个其他的办法还了这笔良心债。
       第二天,有老乡给郑田荣送来了捐款,有十元的,二十元的,都救不了急。郑田荣急得一天哭几场。去结工钱时,工头说,他还没把工钱结回来,结回来后,一定第一个发给他。
       郑田荣没弄到钱,梁小龙陪着郑田荣去找厂里,厂里就给了他二百元困难补助。拿到这笔钱时,郑田荣绝望了,他能弄到的只有这么多。他哭得孩子般,在场的人都流了泪。杨穿拉过梁小龙说:“我们也捐点儿钱吧!”梁小龙试探性地说:“把我们的五千元先借给郑田荣吧!人家这么困难。”
       杨穿眼一瞪:“那怎么行?”说着,她从包里拿出黄色的二十元。梁小龙说:“你太小气了。”
       杨穿把黄票放进去,又摸出一张绿色的五十元,梁小龙的脸拉长了,杨穿又把五十元放回去,迟疑不决地摸出一张红色的百元大钞,说:“梁小龙,你平日里小气得要命,怎么这下子大方起来了?”
       梁小龙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郑田荣太老实,帮帮他心里好受些。”他抢过一百元,转塞到郑田荣手上。在他的带动下,大家都捐了钱,连隔壁的宿舍也送来了捐款。郑田荣收拾好行李,杨穿问:“郑叔,你回家了,那刘秀怎么办?”
       郑田荣说:“她有老乡照应着,我得看看女儿,真有什么好歹,一生都见不到了。”
       工友们听说都来劝他:“回家的路费都要大几百……”
       郑田荣抹把泪,说:“我扒火车回。”
       郑田荣扒火车回家的决心很大,包里背了几个馒头,腰里还扎了根麻绳,谁都劝不住。恰好这时刘秀醒过来,打来了电话,骂他:“你脑子进水了,现在正缺钱,你还往家跑?那路费不是钱啊!你回去守着女儿,守着她等死啊……”
       郑田荣不敢犟,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解下了包袱,听刘秀的话,当天下午把钱汇走了,汇钱时,他求杨穿帮他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请人传话说:女儿,你要活着,爸爸妈妈卖血也要供你读书!
       杨穿一阵感动,梁小龙就怂恿道:“把我们的钱借给他们吧!”
       杨穿横了他一眼:“下个月我就要怀孕,要回家,你拿什么养我们?”
       梁小龙涎着脸乞求道:“得摇垮三张床才能怀上孕,咱们现在才摇坏了一张床,我一修又好了,只能算半坏。怀孕还远着呢!”
       杨穿眼珠子一鼓,不满中带着娇嗔地在梁小龙胸口擂了一下,咚地一响,说:“再耍流氓,我打断你的肋骨!”
       梁小龙就势抓住了杨穿的手,搓了几下,说:“手指头嫩得像小葱,见过谁用葱打断肋骨?”杨穿被梁小龙的赞美逗笑了:“你还很会逗女人开心。”梁小龙眼见着目的就要达到了,又补了一句赞美道:“你外表的漂亮和内心的漂亮是一致的,你心灵美、外表美、行为美、语言美,既然是四美女人,就把钱借给她。”
       杨穿一语截住,小嘴吐出两个字:“做梦!”
       梁小龙觉得借钱给刘秀比登天还难。可这比登天还难的事情,梁小龙还就顶风干了。
       第二天,梁小龙去上班时,突然接到了刘秀从医院打来的电话,她哽咽着说:“小龙,我女儿快死了!”
       梁小龙愣住了,刘秀说:“小龙,钱我保证还你!我给你打借条,用我们家的户口本,给你看常住地址,你,难道不相信我?”
       梁小龙支支吾吾,一时想不出如何回答,这钱,杨穿不让借,但是此时,却不得不借了,不是迫不得已,刘秀那么要强的女人哪里会向人借钱?何况,相好一场,她只是咬了他两口,她本来可以找他赔钱的,用什么名义都可以,可刘秀没有这么想过,甚至没有花过梁小龙的钱,她根本就不是爱钱不要命的女人。
       刘秀说:“我保证,钱两个月之内还上,我可以加班,你知道的,我的活做得又快又好,你知道的,郑田荣有一身力气,如果还不上,我和郑田荣卖血也会还给你!求你!”
       梁小龙的眼圈红了,拒绝的话根本无法说出口,想想这钱由他保管,拿出去周转两个月,杨穿也未必知道,就说:“我把钱给你汇去。”
       电话里传来刘秀的哭声,说实话,梁小龙挺心疼的。与其说刘秀对他有过爱情,不如说那是恩情,在他孤单难耐的日子里,他享受过她的温暖。现在回报她,理所当然。
       梁小龙把五千元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了刘秀。
       杨穿蒙在鼓里,她寻找情敌的热情一直不减,就算梁小龙的表现已经相当好了,宿舍里的人都评他为模范丈夫了,杨穿依然对那十六个牙印耿耿于怀,似乎对那最后一个耳光好生期待。
       不能说的秘密
       梁小龙瞒着杨穿借出了钱,因此他对杨穿格外好,连衣服都不让杨穿洗,免得她开箱子叠放衣服时发现存折不见了。梁小龙为了讨好杨穿,还常带她出去玩。
       两人玩乐时,刘秀却在加班,她揽下了别人干不完的活,成天踩着机车。郑田荣白天提完了灰桶,晚上就等在工地卸货,水泥车总是晚上运到,郑田荣一个人包辆车,把水泥一袋袋扛下来。
       梁小龙借出钱去,心里每天打着小鼓。往常买了肉包子回来,看杨穿咬一口,他立时做出呕吐的样子,杨穿直愣愣地瞪着眼,回味一下,说:“不想吐。”梁小龙就坏坏地笑。自从借出钱去后,他再看着杨穿吃肉包子时,就鼓励说:“不想吐。”可是这天,杨穿咬了一口,勉强吞了下去,突然说:“我想吐!”
       这一吐,真是翻江倒海,梁小龙一只手拿盆接着,一只手拍打她的后背,暗暗猜想,这八成是怀孕了,心里喜忧参半,喜的是,五万元进了保险箱,忧的是那五千元钱是个炸药包。
       杨穿吐完了,累得趴在床沿,骄傲地吩咐梁小龙:“快给我端碗温开水。”
       梁小龙听从指挥,水端来了。杨穿一会儿说热了,一会儿说冷了,她心里早有了谱,趁梁小龙倒水的工夫,给家里发了短信,告知父亲大功告成。短短几分钟,梁有财的电话就打来了:“小龙啊,快把杨穿送回家吧!”
       梁小龙心里叫苦不迭,这钱的事情怎么办呢?
       确诊怀孕后,杨穿幸福到了极点。
       梁小龙把超市里的各种食品一袋袋往回提。杨穿见饭就吐,只能进食水果。先吃国产的,后来国产的也吐,改吃洋水果,八元钱一个的美国蛇果,一天啃几个。梁小龙花钱的时候,刘秀和郑田荣正在拼命地挣钱,两人只吃一个人的饭,刘秀吃一小半,把大半赶给郑田荣,郑田荣也只能吃个半饱,泡在工地上,拣最累的活干,收工回来人都累瘫了。
       半个月后,杨穿妊娠反应越来越厉害,蛇果也吃不下去了,天天吐,手上的皮肤都干枯了,每天趴在床沿嘤嘤地哭。这一天,梁小龙无计可施,去买了一把棒棒糖,孩子样哄着,杨穿把棒棒糖一把掀到地上。
       此时,郑田荣刚好下班回来,背了一天水泥袋,他的背都直不起来,正好杨穿掀掉的糖果掉到他脚边,他拾起一颗可爱的棒棒糖,珍爱地看了又看。
       梁小龙尴尬地边拾棒棒糖,边气恼地说:“不吃,那就送人了。”
       正好刘秀也下班回来,她的脸都累成了菜青色,见到地上的糖果,看了梁小龙一眼,眼里满是心疼,她心疼的是地上的棒棒糖。梁小龙对刘秀说:“她什么都不吃,你要是不嫌弃,拿去吃了吧!”
       话出口,梁小龙就后悔了,她也做过他的女人,为什么要吃他的女人不要的东西?刘秀脸色阴沉,她命令郑田荣:“你捡起来。”
       郑田荣把糖都捡起来,小声对刘秀说:“先换一包卫生纸……”
       梁小龙爱怜地望了一眼刘秀,她连卫生纸都用不上了。如果他能捡到五千元钱,填了杨穿的账,这五千元,就送给刘秀。可他上哪儿捡这么多钱呢!他看了一眼刘秀,水灵灵的脸蔫黄黄的,他连抢银行的心都有了。
       刘秀却什么都没有想,见杨穿头发乱成了鸡窝,脸瘦成了苦瓜,对梁小龙提了一个合理化建议:“这么多天不吃东西,得去医院打葡萄糖,不然,人会受不了。”
       杨穿走路打飘,一路靠梁小龙连提带背送医院。医生检查说,妊娠反应太严重,已经脱水,是严重的酸中毒。
       梁小龙紧张得要命,生怕伢有什么不测,听医生叫立即住院,他想也没想,马上答应。杨穿听说要住院,拼命地把眼睛瞪得铜铃大,问:“那,得多少钱啊!我不住,我不信,害个口还能害死人!”
       梁小龙急得眼冒火星,吼道:“是钱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
       杨穿本来想吵一架的,可浑身没劲,吭不出声来。
       医生说:“住院先交押金。”
       梁小龙一听说要交押金,吓得脸都变了色,他佯装不知地问杨穿:“你那存折还有多少钱?”
       杨穿说:“那钱都用了。你那张存折呢?去取出来。”说这话时心疼得咬牙。
       梁小龙只得不折不扣地执行,关键时刻,这笔钱要大显身手,父母亲的两大缸汗水,就是为了孙子流的,用到伢身上,才是正路。
       梁小龙应着回去拿钱,出了医院大门。他往东面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再往西走,杨穿等钱救命,刘秀又还不出来,打电话叫父亲寄钱来,父亲肯定追究钱的去向。
       梁小龙六神无主地跑回厂里,正撞见刘秀洗完衣服提着桶走出来。看他急匆匆的样子,刘秀问:“小龙,怎样了?”
       梁小龙叹息一声,说:“酸中毒,住院,交费。”
       刘秀愣了一下,说:“我先还你500元,这是郑田荣刚结回的工资。我这月的工资还有几天就能发了,全给你。”她注视着梁小龙的眼睛,轻轻说,“小龙,真对不起!”
       梁小龙不知如何作答,刘秀对他永远都是这样温情,内疚之情涌上心头,他说:“姐姐,我,我,实在没有办法。”
       刘秀的眼圈红了。
       梁小龙嗫嚅着,答不上来。刘秀拿出500元递给梁小龙,说:“这几天,我来筹钱,你别操心钱的事情。”
       梁小龙估摸着能对付两天了,他请了几天假,赶去医院交了钱。
       半个月吐下来,杨穿瘦变了形,两只手像腊鸡爪,干巴巴的,梁小龙爱怜地将她的手握在手心,哄她说:“安心住院好了,五千元全交了。”
       杨穿一下子从床上坐起身来,道:“一下子交这么多?疯了?医院是无底洞,会骗我们钱的!”
       梁小龙按下她,说:“只要我们的伢长得好,花多少钱都行。”
       杨穿的泪珠子咕噜咕噜滚出来,本想说句感激的话,却呜呜地哭道:“梁小龙,都是你害的。”
       住到第三天早上,梁小龙推说要回去上班,杨穿说什么也不放他走,梁小龙问:“穿,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杨穿理直气壮地答:“是我肚子里的孩子爱上你了,与我有什么关系?”她嘴一撅,梁小龙就亲了一口,说:“都说女人嘴上挂油壶,我看你的嘴上要吊糖葫芦。”杨穿脸红了,说:“再贫,我也爱上你,我爱上谁,就叫他窒息,不让他喘气……”话音未落,梁小龙已扑上去,堵住了她的嘴,一阵狂吻,杨穿真格喘不过气来,在床上板来板去,趁乱,梁小龙抽身而逃。
       逃到大街上,梁小龙就露出了愁眉不展的真面目。杨穿虽然止住了吐,但是仍然粒米不沾,靠营养液养着,他估摸着又得交钱了。他给刘秀发一条短信,说:姐姐。按出这两个字,他不知下面如何说,想了好半天,索性就送了这两个字去。
       刘秀很快回了话,也是两个字:弟弟。
       梁小龙删掉这两个字,傻住了,接下去说什么呢,钱这事,一定会伤了姐姐和弟弟的心,就算是亲姐弟,要债还钱也能伤了心。梁小龙决定先回宿舍再说,他坚信一点:刘秀不会让他为难。
       果然,梁小龙一踏进宿舍,郑田荣就拿出一千元递给他:“梁师傅,刘秀加班去了。这钱你先拿去,我们再继续筹钱。”
       郑田荣黑得像块木炭,递钱的手像老酒泡过的根。梁小龙接过钱,装进胸前的口袋里。突然,郑田荣猝不及防地倒在他面前。梁小龙吓白了脸,不知出了什么事,大声喊救命,跑来几个工友,大家七手八脚把郑田荣抬到床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喷冷水。郑田荣醒了过来,喘口气说:“不碍事,今天抽血抽太多了。”
       刘秀得到郑田荣晕倒的消息跑了回来,她扑到郑田荣身上放声大哭。梁小龙在她的泪水里一阵心酸,关键时刻,她心里放的还是郑田荣,即使自己从内心深处爱着,也不及郑田荣这倒下的瞬间得到的幸福多。刘秀给郑田荣化了红糖水,喂给郑田荣喝,郑田荣张大口一边接着红糖水,一边望着刘秀,眼睛里流露着无怨无悔的神情,真叫人妒嫉。
       梁小龙钻进帘布里,胸前放钱的地方火烧样灼痛,这笔钱,是郑田荣卖血换来的。爱他的女人,为了还他的债而流泪,无辜的男人,为了还他的债而卖血,这无辜的男人才是自己真正的债主。梁小龙甚觉良心难受,鼻子一酸,落下泪来。他怕人看见,佯装洗脸,去了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悄悄哭了一阵。他要帮助刘秀,帮助她就是帮助郑田荣。他想把借钱这事告诉杨穿,又担心,会暴露他和刘秀的私情,对郑田荣来说,帮助意味着伤害,对自己的婚姻来说,帮助就意味着战争。梁小龙又打开水龙头,悄悄哭了一阵,真是前有狼,后有虎,进退不得。
       正当梁小龙前怕狼,后怕虎时,住在医院的杨穿拿到了医院的催款单,原来,梁小龙这个没良心的小气鬼,竟然贪污了四千多块钱!这还了得。
       炸药包就这样引爆了。
       杨穿哭了一夜。当一个人心中有爱的时候,才会有放弃爱的勇气。杨穿就是这样,可以和不爱的人一起生活,但一定要和爱的人较真。
       杨穿要流产。梁小龙吓坏了。
       梁小龙识时务,一五一十地把借钱的经过说了,他着重讲为了还钱郑田荣卖血晕倒的细节,隐瞒了他和刘秀发生的故事。
       杨穿一边听一边分析,揩泪的纸扔得一堆堆的。
       梁小龙把自己美化得跟活雷锋似的,哪里想得到,杨穿怀孕以后,对这个要做自己孩子父亲的人非常在意,她要知道他有过什么,干过什么,得在孩子出生前弄清楚这些,这是对孩子的交代。她一边点着头,心里头一边飞快地盘算着:梁小龙的小气,全厂尽知,为什么刘秀会找他借钱?为什么梁小龙借出钱之前也要隐瞒呢?显然,借钱给刘秀不好向她开口,为什么不好开口呢?她心中涌出很多问号,她突然发觉,她调查的这桩情敌案,方向错了,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不动声色的刘秀有问题。有什么问题,多大问题,杨穿现在还不能确定,她得继续侦察。
       当然,她把重点放在刘秀身上。
       没钱住院,杨穿只得出了医院。他回大宿舍时走到厂大门口就开始耍赖,好让那妖精知道她在梁小龙面前的地位,她就是梁小龙手心里捧的小鸟,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她身子一歪,说:“头晕,走不得。”
       那梁小龙不知是计,骡子似的将她背在背上,杨穿见前面走来一群女工,就干脆地哼了几声,梁小龙不敢怠慢,越发小心翼翼,像背着一个玻璃娃娃。背着走了一百多米,梁小龙出了一身汗,想放她下来休息一阵。杨穿听他累得喘,正打算下来,却见对面窗台内站着一群大姑娘聊着天,她立即改变主意,连哼带咳,病入膏肓似的,梁小龙咬紧牙关,硬撑着把她背上了楼。
       刚进屋就碰到了刘秀,这个美人坯子刚洗了澡出来,头发透湿,浑身溢着皂香,两只多情的大眼睛湿漉漉地与梁小龙的目光撞上,像从水里钻出的一只正左顾右盼的狐狸。杨穿似乎闻到一股风骚气,她从梁小龙的背上溜下来,盯了一眼梁小龙,这一盯把梁小龙盯得脖子一缩,打了个寒战。杨穿心里暗暗骂道:心里没鬼哪里来的寒战!
       打这一刻起,杨穿的侦探范围划定了。她处处留心,时时寻找战机。她仔细研究了方案,她在暗处,刘秀在明处,用她从影视剧里看到的专业术语叫盯梢。刘秀上厕所,杨穿也跟着去,刘秀洗澡,她也跟着去。在澡堂里,她发现刘秀皮肤洁白,身材长得好匀称,不由心生妒嫉,这些想必梁小龙都看过了吧!摸过了吧!那个晚上,梁小龙有好几次被杨穿踹下床去。梁小龙求她:“别使这么大的力气,肚子有孩子。”杨穿更来气,一翻身跳下床,爬上床前的小桌子,就要往下跳,气咻咻地喊:“我就是要把他摔掉!”逼得梁小龙叫她姑奶奶。
       梁小龙不知杨穿的心思,以为她身体不舒服,任由她撒气,宿舍里的人都说,原来郑田荣拿了怕老婆金牌,现在这顶桂冠被梁小龙摘走了。见杨穿欺负梁小龙,刘秀什么反应也没有,每天加不完的班,郑田荣也是。
       这天晚上,刘秀下了夜班,刚睡着,听见隔壁打了起来。杨穿见刘秀在,故意欺负梁小龙,先踹,踹完了又哭,只听见梁小龙一声声“哎哟”,“别挠,挠你一手指的血!”说好话,哀求,足足折腾半个晚上。第二天上班,梁小龙撞见了刘秀,两人都双眼通红。一会儿,梁小龙收到刘秀发来的短信,说:弟弟,我卖血也要把钱还给你。
       刘秀没有卖血,她卖了身。
       南方已经进入了雨季,绵绵的雨织出一张忧郁的网,落得人心里灰蒙蒙的。
       那个晚上,梁小龙好像有预感,他怎么都睡不着。窗外的雨滴滴答答,叫人心乱。刘秀没有回来。郑田荣白天提灰桶,挣不下多少钱,他又求到了一份夜里看守工地的活,工地离宿舍很近,是厂里翻修的旧房,据说一个夜里可挣二十元,郑田荣一直没有回来。想着刘秀对他的好,再想想为了还他的钱刘秀一家受的罪,梁小龙十分歉疚。等杨穿睡熟后,他偷爬起来,想去厂门口迎刘秀。
       夜深沉,连蚊子都睡着了,梁小龙忐忑不安等在门口。他看见从一个门洞里走出一个女人,她衣着光鲜,长发凌乱,走路带晃,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凌晨两点!这个门洞里住着厂里的高级管理人员,听说,这里常出现一些年轻的女人,有的女人用这样的夜晚改变着自己的生活。梁小龙好奇地盯着这个失魂落魄的女人,当她一步步走近时,看见女人的衣领开到胸口,两只乳房挤出一条深沟,在月光下发着瓷白的光……竟是刘秀。
       梁小龙闪进夜色里,看着她隐进黑暗中。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悄悄尾随着她走了一段路,在一只昏暗的路灯下,他看清了她的背影,窄窄的,似一条流不动的小河,甚至他还看见她的手抹过脸,像在揩泪。梁小龙无奈地抬头看天,天上闪过一串美丽的流星雨,他想起杨穿教他的,遇到流星雨,一定要许个心愿,这时的许愿是最灵的。他咬着牙对星星许了愿:刘秀是个有骨气的女人,这个女人不是她。
       第二天上班,刘秀叫住了梁小龙,拿出一沓钱塞进他手里。梁小龙愣住了,四目相对,刘秀的泪默默地流出来,梁小龙什么都明白了。他追着刘秀叫了一声:“姐姐!”刘秀停下脚,头也不回地说:“弟弟,好好过日子。”
       车间里响着轰乱的踩机声,梁小龙昨夜看到的都是真的,为了还他的钱,为了保住他的婚姻,保住他的孩子,刘秀卖身了。他眼睛酸涩,使劲咽下涌上心头的泪水。如果他和刘秀没有那一夜情,如果能侠义相助刘秀,如果早点儿把事情告诉杨穿,她不会卖身……世界上没有如果,只有结果,这个结果把梁小龙的灵魂摔痛了。
       梁小龙决定把过去的一切向杨穿坦白,对婚姻忠诚,才能拥有幸福的婚姻。他第一次明白,幸福的婚姻不是靠钱来维护的。他越来越相信婚姻带给他的幸福,相信杨穿。他整理了点点滴滴的回忆,从他与刘秀在打工的孤苦日子里相爱,到刘秀咬他两口,再到对郑田荣的负疚,再到借钱还钱,最后他会说到那个有流星雨的夜晚,他要对杨穿说,这钱他们不能要。
       作出了这个决定,梁小龙觉得释然。他作了最坏的打算,杨穿留给他的那最后一个耳光,他心甘情愿地领下来,如果杨穿不能原谅,他同意离婚,五万元他一分钱也不要。当然还有那个肚子里的孩子,梁小龙想到那个孩子,泪水再次流出来,父母双亲盼了许多年的,用汗水和血水换来了票子,其目的就是为了生下这个传宗接代的孩子,他对不起父母亲的两大缸汗水……梁小龙伤心流泪的时候,车间外电闪雷鸣。
       生产淡季,车间没什么活,梁小龙担心杨穿在宿舍里害怕,请了假,冒着大雨跑回大宿舍。杨穿正在床上看育儿书,见梁小龙淋得落汤鸡似的跑回来,酸溜溜地问:“不放心谁呀?”话里充满挑衅,梁小龙本想马上说出口的忏悔录只得憋了回去,在没忏悔之前,他没敢把钱拿出来,怕哪壶不开提哪壶,会伤了杨穿。
       梁小龙坐在床边,看杨穿翻看着育儿书,书里面粉嫩嫩的婴儿十分可爱,杨穿翻几页书,便抬头看一眼梁小龙,眼神里都是撒娇,梁小龙更觉得对不起杨穿,新婚之夜就挨了自己的耳光,妊娠反应不吃不喝也默默忍受着,他梁小龙何德何能得到她的如此厚爱?他抚着杨穿的头发,突然想哭。
       “穿,回家吧,这里太苦,让你们受罪。”梁小龙说的是真心话。
       杨穿眼睛一横,说:“我偏不!”
       见说她不动,梁小龙没辙了,只是愣愣地望着她。杨穿说:“不认识我呀?没她好看吧!”
       梁小龙还是愣愣地望着杨穿,说:“说一句你不敢相信的话,婚姻中最美丽的风景,便是你!”
       杨穿一脚踹在梁小龙腰上,脸上浮出掩饰不住的得意,说:“哼,哄我,肯定有什么目的!是不是……”
       梁小龙捉住杨穿的脚:“轻点儿,别吓着了孩子!”
       杨穿不闹了,认真地说:“我觉得你真的爱上我了。什么时候爱上我的?老实交代!”
       梁小龙答:“你也真的爱上我了,什么时间,老实交代!”
       杨穿说:“告诉你,你别难过。”
       梁小龙说:“我告诉你,你也别难过。”
       杨穿说:“我打你99个耳光时。”
       梁小说:“你告诉我处女是真的时,我就爱上你了,那99个耳光是我心甘情愿让你打的。”
       杨穿说:“你真小气!”
       梁小龙说:“男人嘛,都这样。我是个欠打的男人,给我的女人打很幸福。”
       杨穿笑说:“那好,现在还差一个耳光,等你表现不好时我打给你。”
       两人打闹之时,突听外面人声喧哗,梁小龙不由得侧耳倾听——好像是哪里出事了。接着,有人大声喊:“工地出事了,救人啊!”
       
       最后一个耳光
       听到救人的呼喊,梁小龙本能地站起来,郑田荣正在那个工地干活,他想也没多想,从杨穿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杨穿使劲一抓,没抓住,任他的手滑出了掌心。梁小龙一头钻进风雨里。
       工地上一片狼藉,暴雨冲垮了刚拆了一半的危楼,积水旋转着灌进新打的地桩,倒塌的危楼下还留着一个口子,口子里正有污水往里灌,许多人围在口子边,他们焦急地对着口子里喊着什么,风大雨大,听不清楚,梁小龙意识到,一定有人被压在里面了!
       梁小龙跑过去,工人们拼命地喊着:“郑田荣!郑田荣!”
       听到郑田荣的名字,梁小龙打了一个激灵,他冲到口子边一看,一个工友激动地说:“我跑出来的时候,看见一根横梁倒在郑田荣身上,他只是受伤了,他一定活着……”
       倒塌的地方有一个洞,正好容一个人爬进去,如果运气好的话,可以爬过去,背出压在里面郑田荣。梁小龙意识到,如果不把郑田荣及时背出来,雨水完全冲垮了楼房,他必死无疑。梁小龙对正在狂乱叫喊的工头说:“我下去!我背他出来!”
       梁小龙不由分说,猫着身体往里钻,身后传来工头的叫喊:“太危险了!你回来!”梁小龙什么都顾不上了,他一定要把郑田荣背出来!
       转眼之间,梁小龙就淹没在污水里。洞口处,工友们仍然只大喊着郑田荣的名字,因为他们根本不认识梁小龙,不知道他叫什么。
       雨,疯狂地下着,刘秀在车间干活,杨穿在床上看书。
       消防车赶到了,110也赶到了,区里的领导也赶到了,他们很快组建了一个救援指挥部,可是,危房岌岌可危,稍有不慎,便会全面倒塌。得知有个小伙子钻进去救人了,人们焦急地等待着。
       几分钟过后,郑田荣满面是血地向洞口爬来,救援人员一把拉出郑田荣时,房屋轰然倒下。梁小龙没有出来。
       郑田荣已经不能动,一句话没说就晕死过去。
       人们疯狂地扒着破石碎砖,可是根本不可能一下子全部掀开瓦砾,那些折断的钢筋支楞着……不知梁小龙被压在哪个部位。
       雨潇潇,风呜咽。杨穿在一本育儿手册上记着怀孕一百天的妊娠情况,这本手册是医院发的,并嘱咐她认真记录,这是生孩子时的依据。每画一笔,都洋溢着做母亲的幸福。
       车间里,刘秀正在教新来的打工妹做荷包,她一边示范,一边讲解,抹不去的忧郁淡淡地挂在眉间。偶尔,她抬头看雨,一片茫然,满眼落寞……
       当人们从瓦砾里扒出梁小龙时,他已经死了。他手里紧紧地攥着手机,手机已经被雨水泡湿了。
       据后来的检验报告说,梁小龙是被灌进去的雨水淹死的,身上还装着刘秀还来的钱。得知梁小龙因救郑田荣而死,刘秀两次自杀未遂。
       杨穿不让梁小龙在当地火化,为这事还和当地政府起了争执,她的理由很简单,我们是打工的,这不是我们的家,我要他回家!她执意把梁小龙的遗体运回家乡。灵柩起程时,南方照例落了一场大雨,送行的工友们站满了街道,杨穿还向政府提出要给梁小龙盖一面五星红旗,但被拒绝了,杨穿就扯下了帘布,这曾是他们家中四壁的墙,她让梁小龙睡在家里。这样几番争执下来,杨穿把梁小龙那个水泡的手机遗失在大宿舍里。
       回家后开棺,梁小龙的眼睛半睁着,梁有财请了几个道士念经都没有使他闭上,道士说,这是他舍不下人间,舍不下亲人。
       乡政府出面为梁小龙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他的照片和英雄事迹登在报纸上,成为见义勇为的英雄。可是,出殡前,梁小龙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人们都说,他一定是放不下杨穿和孩子。道士说:“我有个办法让他闭眼,只怕杨穿不肯。”
       众人齐说:“只要让他闭上眼睛,安详地走,什么办法都行。”
       道士略一沉吟道:“叫杨穿打他一个耳光,断了尘念,就可闭上了。”
       梁有财叫来杨穿,她已经瘦得不成人形,梁有财说明意思时,杨穿已泪流满面。也许这就是命运。从新婚之夜挨了梁小龙的耳光起,她新婚最大的愿望便是还梁小龙100个耳光,最终她还了99个,那最后一个,是她刻意留下的,为婚姻的忠诚留下的,她不能打他这最后一个耳光。
       追悼会的现场来了许多村民和自发而来的群众,记者们等着英雄离世的最后一个壮烈的画面。梁有财死死地护着灵柩,不让儿子睁着眼睛走,杨老师劝着:“穿,打他一下吧,让他绝了尘念,他在地下才能过上好生活……”
       众人的期待中,梁有财掀开盖在儿子身上的那块杨穿执意要盖的帘布,梁小龙的脸露了出来,他双眼半睁,脸含笑意,仿佛熟睡一般。杨穿扑上去,扑在他的胸前,紧紧地靠着,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将他冰凉的胸膛暖热,她想起他说过的话,他“是个欠打的男人,被自己的女人打很幸福”,这竟成谶语。
       “穿,我求你,打他一下吧!”梁有财哀求着。杨穿泪如雨下,没有人知道那100个耳光的故事,没有人知道杨穿的心,这闪来的丈夫,她付出了多少心血。她挥起手,可是却无法落下来。回想那场大雨里,她狠狠地抽打他的耳光,整整99下,她心如刀割。他睡着,他等着,他笑着,他看着,这个耳光,她怎么能向他充满着关切、期待和不舍的脸上打下去?她挥起的手,轻轻地放下来,抚着梁小龙的脸,如果有来世,她要做他的化妆师,像爱护自已的眼睛一样护佑他的脸庞,可是没有来世了,她决意不打,说:“我,就让他想着我,一生一世地想着我!就算他变成鬼缠着我,我也不怕。”
       梁有财扑通一声跪下来。
       只听得葬礼司仪大声喊道:“起棺!”
       杨穿不得已抡起手掌,这一掌打下去,便打断了他的凡念,他便永远忘了她,她举起手,她突然觉得,他是世界上最亲的人,他忘了她,这世界还有什么快乐?他们的爱情从耳光开始,又以耳光结束,难道这就是情账?这时,她眼一闭,心一狠,牙一咬,一掌打了下去,因为断了凡念,他才会快乐。
       梁小龙的眼睛果真安详地闭上了。
       尾声
       梁小龙死后,梁有财夫妻俩都病倒了,梁有财更是伤心过度,双目失明。杨穿拿出他们的婚姻订金,给梁有财交了眼角膜移植的巨额费用。杨穿把五万元送走时,杨老师痛哭了一场,说:“穿啊,爸把你的婚姻订金拿回家来时,我和你妈兴奋得几夜都没睡着觉,你妈数了十几遍,都不敢相信这钱是我们的,这钱,还真不是我们的。穿,你的命真苦啊,人财两空啊!”
       从医院回来,杨老师就开始做杨穿的思想工作,要她打掉肚里的孩子,毕竟现实是残酷的,一个女人拉扯一个孩子生活困难可想而知,更何况,生下孩子会影响杨穿再嫁。前来说服杨穿的人很多,都叫她不要头脑发热,不过是一场合同婚姻,没有爱情基础,忘了也就忘了,更何况,一分钱都没拿他梁有财的,凭什么给他们家生孙子?媒人九棍嫂提着苹果来看杨穿,见着面抱头痛哭一场后,九棍嫂说:“穿啊,当初要是嫂子不要你的照片就抓不着你了……”杨穿说:“九棍嫂,别这么说,我感谢你抓住了我。这是我和他的缘分,无论好坏都与你无关。”九棍嫂擦把泪,劝说道:“把孩子引产算了,嫂子再给你挑个好人家。”杨穿含泪摇头,道:“你们都不要劝我,我知道该怎么做。”
       杨穿想着小龙和刘秀的私情,确实动过打掉孩子的想法,他活着时,她在战斗,要赢回他来,可是在她还没有赢回他的心时,他死了,她没有机会了。她不能给心里装着另一个女人的男人生孩子。这是她做女人的原则。
       她决定孤身一人重回厂里找刘秀,要算笔情账,讨个说法。她想好了,要跟刘秀算账,如果梁小龙爱她,她便不给他生孩子;如果梁小龙爱自己,她便无怨无悔地生下孩子,报答他的爱。
       杨穿收拾行李要远行,众乡亲都来劝说她,怕路上有个闪失,伤了身体。杨老师也收拾了行李,要送她去。杨穿执意不肯,她认为这事关梁小龙的声誉,不便让人知道。杨穿走时,杨老师哭着送到火车站,把一个写着联系人的布条缝进杨穿衣服里,防着不测时请求帮助。
       杨穿腆着肚子,坐火车,转汽车,辗转数日,重回大宿舍找到了刘秀。
       郑田荣伤势严重,还在医院养伤。刘秀刚刚加了夜班回来,满脸憔悴。几日不见,她像遭霜打的花儿般枯萎了容颜。这张憔悴的脸,令杨穿心中一沉,原来,是这般的爱,竟使得花容月貌凋谢,杨穿感觉自己输了。
       刘秀十分吃惊,问道:“你,怎么来了?”杨穿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我来跟你算账!”
       刘秀心里一紧,她要算的是经济账,要给予赔偿?还是她与梁小龙的一笔情账?她亏欠梁小龙的太多,欠了他一条命,欠了小龙的就等于欠了杨穿的,如今杨穿前来索命,刘秀无以偿还,她泪涌心头。
       见杨穿身怀有孕,刘秀赶紧给她买牛肉面,买蛇果。郑田荣得知杨穿回来了,拄着拐杖来看杨穿,他一下跪在杨穿面前,说:“我们早准备好了,等孩子放假,我们全家去给梁小龙下跪,感谢他的救命之恩,还要给你送还梁师傅的手机。”
       杨穿哭了一场,手机的事她已经忘了。但她没有忘记此行是来讨说法的,等郑田荣回医院,她对刘秀说:“我要跟你算一笔账,是情账。”她果真算的是一笔情账,这笔账算不准,算不清,刘秀哭了。杨穿直愣愣地问:“梁小龙爱你吗?是不是从前到如今都爱着你?”
       刘秀默默无语,良久,她拿出一个手机,这正是杨穿遗失的梁小龙死时那个水泡的手机,说:“这个手机,是梁小龙的遗物,我本想收起来,好好地珍藏,拿去修理了。修好后,我才知道,手机里面有梁小龙的遗言,我打算带孩子们给梁小龙下跪时给你送去,你来了,就拿去吧,它能算清这笔账。”
       杨穿惴惴不安地接过手机,确实是梁小龙生前用过的手机,杨穿迫不及待地打开看,许多功能都坏了,刘秀说:“录音功能是好的……”
       杨穿按开手机的录音键,先是听到一阵汹涌的水声,是雨水疯狂灌注的声音,还有钢筋的断裂声,她的心一阵痉挛,接下来,她听到一个气息微弱的声音说着:“穿,我不行了,我不能伴你走完一生,一个人养孩子很苦,你不要养他。穿,好好生活,记得,有个叫梁小龙的男人爱着你,爱过你,他要你快乐地生活!”
       杨穿泪流满面,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时间是属于杨穿的,他的心是属于杨穿的,属于他们的婚姻。账已经结清了,虽缘浅,但情深,有个叫梁小龙的男人爱着她,爱过她,他要她快乐地生活!
       作家在线
       胡雪梅,笔名胡小命。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某地市级党报任记者十多年,至今仍在岗。1998年起,在全国知名时尚类杂志发表纪实文学近百万字,小品文常被各类知名刊物多次转载。2002年因写烦了别的,转写小说,中篇处女作《妇科病》发在《百花洲》,中篇小说《良心发现》发在《今古传奇》2006年第一期。曾有纪实作品《百万买不断下岗夫妻情》改编为电影《难舍真情》。目前,本人计划多多,正在努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