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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态写真]逃犯
作者:孙文宣

《今古传奇》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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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张神秘的纸片,是一座璀璨的金山,更是一个致命的炸弹!
       当500万从天而降之际,有人丧了命,有人丢了魂……
       一 好友
       故事起始于2006年仲秋的一天夜里。
       鲁道林万万没想到,陈可在即将得到一笔巨大财富时,猝然死去。
       林梅的啜泣声还在耳边萦绕。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鲁道林嘴唇翕动着,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愣了好一会儿,他才从恍惚状态中醒过神,挂断电话,急匆匆出了门。
        在鄂西南山区这个名叫谷箩的乡镇上,鲁道林同开面包车跑短途客运的陈可算得上是一对好朋友。两人自幼一块儿长大,虽高中毕业后各自谋生、结婚成家,但交往仍很频繁,一直保持着从孩提时代就建立起来的兄弟般的情谊。对陈可的死,鲁道林沉痛的心情可想而知。
       然而鲁道林此刻的心里,更多的装着的是那笔巨大财富。在前往陈可家的路上,一个问题鬼使神差地从他脑子里蹦了出来:林梅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陈可突发了心脏病?猛想到这一点,鲁道林不由突地站住了,仿佛再往前跨进一步就会掉下悬崖深渊似的。这是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假如她不知道……假如她不知道……”他一遍又一遍暗自念叨着,心怦怦狂跳,呼吸也急促起来,一下子变得如痴似呆了。
       忽然一阵夜风迎面吹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定定神,深吸了一口气,仰脸望向夜空。天上月朗星稀。鲁道林眨巴着眼睛,望着那些隐约可见的星星,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陈可的遗体尚未入殓,停放在一间屋子里。林梅、陈可的弟弟陈猛、陈可的父母,还有几位同房长辈,正在商议陈可的后事。
       鲁道林走进来,扑通一下跪在陈可遗体旁,喊叫一声“我的好兄弟呀”,便放声大哭起来,引得众人又陪着他伤心落泪。
        只有陈猛一动不动站在那里,脸上毫无表情,似乎无动于衷。这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高个大汉,虎背熊腰,目光犀利,浑身透着一股令人生畏的剽悍之气。陈猛同他哥陈可一样,也只读到高中毕业。在学校,陈猛是个爱学习、守规矩的学生,踏入社会后,竟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两年前,他学会了开车,拿到了驾驶执照,借了5万元钱准备买辆农用车跑运输,却被他输了个精光。他将这事瞒着父母和哥嫂,为补上那5万元,他又向人借了1万元,专门住在县城里买彩票,异想天开中大奖还债,不料竹篮打水一场空,1万元钱很快花光了,却啥奖也没中得。离开县城的头天晚上,心情郁闷的他路遇抢劫,夺刀追凶,险些要了那劫匪的命,结果因防卫过当被判了刑,半年前才刑满释放回家,依旧打着单身。
        鲁道林好不容易才止住哭,慢慢站起身深深叹了口气。
        众人商议一阵之后相继离去,待屋子里只剩下林梅和陈猛时,鲁道林瞅着哭得两眼红肿的林梅问道:“他发病前在干啥?”
        林梅道:“看电视。”
        鲁道林又问:“他说没说哪儿不舒服?”
        林梅缓缓摇了摇头:“没有。傍晚回来时他满脸是笑,说今天生意不错,来回车上都是满座。吃过晚饭,他和平时一样,先看了会儿报,接着就写日记。你知道的,他从小就有写日记的习惯。我看了一会儿电视先睡了,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听见他‘嗨’的一声大叫,接着又像是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咚’的一声响,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喊了他几声,没听到回应,赶忙下床跑进客厅,就见他趴在电视机前的地板上……”
        鲁道林一边听着,一边观察着林梅的神情。他能想象出陈可发病时的情景。他与陈可同时收看的是同一家电视台的同一套节目,陈可在电视机前“嗨”的一声大叫的那一刻,他也极其兴奋地“嗨”了一声,只是没像陈可那样一头栽倒在地,而是一拍沙发扶手蹦起身来,发了神经似的在屋子里快速转了几圈。鲁道林不光善于想象,对自己的判断能力也充满自信。他相信林梅说的是真话,断定林梅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陈可突发了心脏病,同陈可早已分家另住的陈猛,就更不会知道了。这就是说,那个使陈可突发心脏病而猝死的根本原因,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鲁道林一个人知道!
       心里虽是惊喜、激动,但他脸上表露出来的,却是面对陈可猝死的难以置信的神情。他叹了口气,半是安慰半是感慨地说道:“这只能是人的寿数,任何人也无力改变的人的寿数啊!唉,好人怎么总是命不长……”
        林梅禁不住又哭了起来。
        屋后院坝上灵堂已搭设完毕,为死者超度亡魂的道士们敲响了鼓钹做开了法事。死者入殓和入土是办丧事两项最为隆重的仪式,所有的人都来到了灵堂里,丧家撕心裂肺的哭声令人心碎,许多人都在抹泪。这种时刻这种场合,人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灵堂里。
        就在这个时候,鲁道林进了陈可家二楼的客厅。他哪会想到,空无一人的客厅里,有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
       
       那小子姓乌,小名乌二,再过两个月就满十八岁了。乌二打小就是孤儿,衣食无着的他时不时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是谷箩镇上有名的扒手。
        先鲁道林一步进入客厅的乌二,听见走廊上有脚步声——尽管那脚步声很轻,却还是让他听见了。他飞快扫了客厅一眼,瘦小的身个儿一家伙钻进了长沙发与墙壁之间的缝隙,趴在地上,屏住呼吸,双手护头,做好了一旦被发现挨上兜头一脚的准备。
        压根儿也没想过客厅里会藏有人的鲁道林,蹑手蹑脚进门后,东张西望一阵,就径直走到电视柜边,取下挂在墙壁上的一只黑色小皮包,拉开拉链将手伸进去,从里边摸出个本本,打开,拿出夹在里面的一张小纸片,瞧也没瞧一眼就揣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将那本本放进皮包拉好拉链,放回原地方,一猫腰出了客厅,一进一出顶多两分钟。
        趴在沙发后边的乌二,不用想就知道鲁道林干的是啥勾当。他是专干这一行的,在熙来攘往的人丛中,他一眼就能看出里边谁是他的同行。“妈的,酒醉后来人!”乌二瞄着鲁道林的背影在心里咒道,“操!”
        令乌二感到不解的是,鲁道林这个平日里一本正经的家伙,怎么也干这个呢?何况他和陈可还是再好不过的朋友呢。真他妈人心隔肚皮!
        乌二从沙发后边钻出来走到窗前,将窗帘扒开一条缝儿,朝屋后灵堂望去,见陈猛和几个人正抬着陈可的遗体准备放进棺材,哭得死去活来的林梅却抱着丈夫的遗体不松手,几个妇人一边哭着一边在劝她。这时,鲁道林走进灵堂,在人丛后边站了下来。
       乌二转身走到电视柜旁,取下那只小皮包,从里边拿出来的是驾驶执照、行车证、车票一类东西,还有两百多元现金,估摸是陈可白天从谷箩镇到县城往返拉客所得的钱。鲁道林没拿这两百多元钱,显然不是为钱而来;这点儿钱对他来讲也算不上个数。他拿走的那张纸片会是什么呢?存单?陈可或是林梅会把存单放在这只随便挂在客厅墙壁上的皮包里吗?存单是有密码的,未必鲁道林知道那密码?陈可或是林梅会把自家的存单密码告诉外人吗……乌二百思不得其解,但他肯定,那张纸片绝对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他将那两百多元钱揣进腰包,把其他东西放回皮包挂在原处,神不知鬼不觉下了楼走进灵堂时,陈可的遗体刚刚入殓。
        谷箩镇一带的丧葬习俗,成年死者至少要停灵三天。这期间,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纷至沓来,灵堂里做法事的鼓乐昼夜不停,丧家要日夜守灵,里里外外大小诸事都由请来帮忙的人张罗操办。作为陈可的至交好友,鲁道林尽心尽力帮助林梅料理陈可的后事,几乎随时都可看见他在灵堂里走动忙碌,虽是熬更守夜,却不显得怎么疲惫。
        鲁道林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东西,那种庆幸惊喜,使他的精力突增百倍。事实上他每时每刻都处在万分激动狂喜之中,但他却能把那种对任何人来讲都是难以抑制的激动狂喜深深地藏在心底。上高中时,陈可想当作家,他想当演员,他本能地感到自己有表演的天分,是当演员的料子,尤其是演小品。学校每回举办文艺晚会,他表演的小品都会赢来暴风雨般的掌声。眼下在他的至交好友的灵堂里,他把他的表演技能完全施展了出来。
       每当瞧见挂在灵堂上的陈可遗像时,鲁道林的心里还是难免一阵悸动。面对陈可的遗像,他感到羞愧难当,感到无地自容。遗像上陈可炯炯有神的目光,利箭般在一寸一寸地穿透他的心。这时候,他就会像贼一样悄悄躲开,独自一人站在院坝边,似乎是要让萧瑟的秋风拂去他心头的阴霾。但他的这种“良心发现”是短暂的,他总能很快摆脱那种愧对好友的心理,摸摸揣在衣袋里的那张纸片,回到灵堂继续他的表演……
       镇上不管谁家办红白喜事,也不管操办几天几夜,乌二都会到场,并且自始至终奉陪到底。当地有个说法叫“人死饭甑开”,意思是办丧事期间,丧家是不会将前来“看死”的人拒之门外的,送了情的和没送情的,开饭时都得请上桌。这期间,乌二不光不用担心吃喝,还能趁人多嘈杂场面混乱时出手,捞到“财喜”。乌二巴不得镇上天天都有人家办红白喜事,每当听见哪个地方响起了鞭炮鼓乐声,他就会立马屁颠颠奔去。不过只要有乌二在场,人们就得多留点儿神,当心自己的腰包。但这回乌二却没把心思放在别人的腰包上,他随时留意着鲁道林的神情举动。
       一看到鲁道林那张始终挂着哀伤悲痛的脸,一看到鲁道林劝说林梅节哀自个儿却在抹眼泪,乌二就忍不住要勾下脑壳或是扭过脸去抿嘴窃笑,就要在心里咒骂:格老子真会装模作样!想到人们都把鲁道林那神情模样看成是在为好友的去世伤心难过,只有他乌二才识得其庐山真面目,他心里就乐不可支。
       鲁道林拿到那张纸片后,一直没回过家。乌二知道那纸片在鲁道林身上,他想搞到它,却又不敢贸然下手。那张纸片既然非同一般,鲁道林又不苕,倘若一旦失手被鲁道林逮住,事情就麻烦了。
       令人纳闷的是:办丧事人来人往,陈可家二楼那间客厅的门昼夜都大开着,陈可那只黑色小皮包一直挂在那里,假若那张纸片确实非常重要,林梅即使处在哀痛之中,也不可能不会想到它,但林梅整日整夜都在灵堂里为丈夫守灵,实在太困了也只在棺材边的一张沙发上躺会儿,从没去过客厅。乌二想,莫非那张纸片并非他所想的那么重要?
       停灵的三天过去了,第四天清早,陈可的遗体下了葬,丧事结束了。吃过早饭,前来送葬的亲朋好友陆续离去。鲁道林安慰林梅一番,也告辞出了门,走出陈可家所在的这条老街,进了新街。
       乌二跟随在鲁道林身后,似乎是某种本能在驱使着他跟踪。鲁道林身上那张纸片,像一块有巨大吸力的磁石一样吸住了他。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加上他干的又是那类偷鸡摸狗的勾当,他对一切神秘的事物都充满了好奇,何况他又有的是时间。他要弄清楚,那张纸片究竟是啥贵重东西。
       鄂西南山区的乡镇至今还沿袭着按农历日期来赶场的老习惯,或一四七,或二五八,或三六九。正是逢场天,街上赶场的人熙来攘往。鲁道林汇在人流中,边走边下意识地摸了摸西服内衣袋,加快了脚步。
       那确实是一张非同寻常的纸片。
       那天,鲁道林搭陈可的车去县城购买打米机和轧面机的零件。他家里开着一个规模不小生意也很不错的打米轧面的作坊,他经常到县城里买零件。下午,鲁道林将买好的零件放上陈可的面的时,车上还没一个乘客,陈可在等客。如今客车多,等客一等就得很长时间,有时还会跑空车。
       鲁道林问陈可:“啥时走?”
       陈可道:“说不准。还得等啊!我总不能只拉你一个人回去吧?除非你包车!”
       鲁道林笑道:“呵呵。我去买几张彩票。”
       陈可正拿抹布在揩擦车前挡风玻璃,随口问道:“啥子彩票?”
       鲁道林一笑:“嗤,未必你没听说过?今天有500万的!”
       陈可“哦”了一声。
       谷箩镇还没设彩票发行站,镇上多数人还不知道彩票是啥玩意儿。鲁道林是知道的,他每回进城都要买上几注,虽没中过奖,得到大奖的侥幸心理却日益强烈。他买的都是大奖类型的彩票。他问陈可:“你买不买?”
       陈可从没买过彩票,但他知道彩票是怎么回事儿,也曾想去试试,见鲁道林问他,一时来了兴趣,便说道:“好吧,代我买一注碰碰运气吧!”说着拿出两元钱来,又拿笔在钞票上写了一组号码,递给鲁道林:“照我写的号码买。哈哈,中了我就成百万富翁了!”
       鲁道林瞧着陈可写在上面的号码,说道:“1972118,这是你的出生年月日。这组号码蛮好!幺幺八,要要发,说不定你会中大奖!”
       陈可打了个哈哈:“中了的话,我拿一百万给你跑腿钱!”
       鲁道林将彩票买回来时,车上依然只陈可一人。他将给陈可代买的彩票交给陈可,一边瞧着陈可将彩票夹进驾驶执照,一边告诉陈可,夜晚啥时候看哪家电视台的第几套节目,就会知道中奖号码。不想当天夜里电视公布的中奖号码,竟与陈可所写的那组号码完全相同,陈可中了500万元巨奖,于是就发生了陈可倒在电视机前的那一幕……
       对彩票不甚了了的乌二,压根儿也没把鲁道林拿走的那张纸片同彩票联系起来。
       鲁道林只顾往前走,没瞧见不远不近跟在身后的乌二。乌二几乎一天到晚都在街上晃荡,尤其是逢场天,在赶场的人丛中挤过来钻过去,专挑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下手,得手后便哼着“该出手时就出手”扬长而去。鲁道林即使瞧见了乌二,也不会把这个小混混儿放在心上的。乌二敢掏别人的腰包,绝不敢动他一根毫毛!
       鲁道林的家在镇子北头,离街不过百米,一栋四层的楼房耸在公路边,底层是打米轧面的作坊。除了打米轧面,鲁道林还办了个酿酒厂,又用糠麸和酒糟来养猪。打米轧面、酿酒、养猪一条龙,每年的收入十分可观。鲁道林雇用的十几个工人都是镇上的,早来晚回。白天打米轧面的作坊一开工,机声隆隆,到了夜晚才得安静下来。在这偏僻山镇,鲁道林算个人物!
       跟在鲁道林身后的乌二,一到街头便停住了脚。他不能再跟着往前走了,不能叫鲁道林察觉他是在跟踪。乌二掏出一支烟咬在嘴上,眼巴巴望着鲁道林走进了自家屋门。鲁道林进门时还将右手伸进了西服内衣袋,显然是去摸装在里面的那张纸片。
       乌二站在街头一口接一口抽着烟,那张纸片像风筝一样在他脑子里飞舞盘旋。他清楚,要从鲁道林身上拿到那张纸片,无异于虎口拔牙,但他又不甘心。乌二有乌二的办法,他眨巴了一阵眼皮,使劲将烟头往地上一摔:“操!”转身朝街里走去,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态。
       二 敲诈
       乌二的办法其实很常见,那就是敲诈。他除了靠小偷小摸过日子,也常用给人打小报告或是要挟别人来敲几个钱。镇上谁家有值钱的东西被盗了,他就会找上门去对失主说不是他干的,但他知道是谁偷的,失主给了钱他才会说出那盗贼来;谁家女人怀疑自家男客在外嫖婆娘,他就会对那女人说他知道那“野婆娘”是谁,当然也得给了钱他才会说出那“野婆娘”来。乌二也很能耍小聪明,“狭沟里放牛两边吃草”,他又会去威胁偷了那人东西的同行、去吓唬那个嫖了“野婆娘”的男人:“这事儿闹出去可不是好玩的,好在这事儿只有我知道!瞎子见钱眼睛开,意思意思,事儿我就替你捂住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嘛,嘻嘻嘻……”自然也很容易敲到钱。至于这么干的后果,对自己也好对别人也好,他从没想过,他管不了那么多!
       凭鲁道林拿走的那张纸片,乌二估摸很能敲到几个钱。
       乌二回到镇上,转过新街进了老街,远远就看见陈猛在打扫他哥家门前的街道。办丧事期间,来“看死”的亲朋好友进门时几乎都要燃放鞭炮,门前街道上满地鞭炮纸屑,清早出殡放的鞭炮更多,空气中还弥漫着硝烟味儿。陈猛勾着脑袋,挥着竹扫帚,正扫着那些纸屑,灿烂的秋阳在地上投下他高大壮实的身影。乌二走到他跟前,叫道:“猛哥!”
       陈猛抬眼见是乌二,皱了皱眉头,瓮声瓮气地道:“啥子事?”
       乌二见陈猛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也不由皱了下眉头。他知道陈猛瞧不起他。他乌二算个啥?他穷,他无亲无戚无依无靠,遭人白眼遭人耻笑,连小娃儿也敢当面叫他“三只手”,在人前他比狗屎都不如!好在乌二没把别人瞧不瞧得起自己当回事儿,瞅着陈猛,露出一脸的神秘:“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有件事儿要对猛哥说。”
       见乌二神秘兮兮的,陈猛愣了愣:“说!”
       乌二抿嘴一笑:“猛哥,我要说的,可不是一般的事!”说罢转着脑瓜看了看左右。乌二神秘兮兮,是在做样子给陈猛看,让陈猛知道他要说的事非同小可。
       陈猛怀疑乌二是来敲他几个钱,不过又一想,乌二无缘无故是不敢来跟他玩这套的,总归事出有因。他弯下腰,两眼紧盯着比他矮一大截的乌二,嗓门不高却很严厉地说道:“我有言在先,骗了我,后果你应当想得到。”
       乌二不假思索:“那是当然!谁敢骗猛哥?我就是吃了老虎豹子胆也不敢!猛哥一根指头就能把我弹到街那头去!”
       “少废话!”陈猛身上只有一张五十元的钞票,迟疑一会儿,掏了出来递给乌二,“说吧!”
       乌二接过钱揣进衣袋,又朝四周鬼头鬼脑瞄了一眼,翘着尖下巴,瞅着陈猛,压低了嗓门儿:“近几天你哥家有啥重要东西丢失了吗?”
       陈猛摇了摇头。几天来为料理哥的后事,他守在灵堂里,很少到前面的楼房来,嫂子林梅更是寸步没离灵堂。眼下丧事刚刚结束,仍处在哀痛之中的嫂子还没心绪收拾屋子。几天里人来人往忙乱不堪,整栋房子除了他哥嫂的卧室和陈可那间书房外,其他房间都被弄得乱七八糟了,不知道丢失了什么东西没有。陈猛见乌二不像是撒谎的样子,心想也许乌二发现了什么,便说道:“别绕弯子了,快说吧!”
        乌二道:“你哥死的那晚,有人在他二楼客厅里拿走了一样东西。”
        陈猛一愣:“客厅里?”
        “客厅里。”乌二说罢又补充道,“客厅电视柜边墙壁上挂的一只黑色小皮包里。”
        陈猛眼珠转了转,问道:“啥东西?”
        “巴掌大小的一张纸片。”乌二答道。
        “纸片?”陈猛眨眨眼皮,“钱?”
        乌二肯定地摇着头:“不是。”
        “那会是啥?”陈猛思索着,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存单?银行卡?”他没想到彩票。他知道陈可从不买彩票,他自己刑满释放后也没再买彩票,半年来连县城也没去过。
        乌二道:“没看清。那家伙动作快,拿出来就装进了衣袋,究竟是存单还是银行卡,确确实实没看清。但我可以肯定那绝对不是钱!”
        陈猛锁紧了两条粗眉盯着乌二,问道:“那人是谁?”
        乌二拿舌尖一抹上嘴皮:“人我是不敢说的。猛哥也别问我是怎么看见的。猛哥知道这事就行了。猛哥往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说一声就是。小弟就此告辞!”说罢转身扬长而去。他得尽快离开,不然陈猛会揪住他打破砂锅问到底,他就难以脱身了。他没说出鲁道林,他留了一手。一旦陈猛和林梅发现陈可皮包里那张也许是存单也许是银行卡的纸片不在了,一定会找他问个一清二楚的,到时候就不是五十元钱能解决的问题了!
        陈猛望着乌二瘦小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拐弯处,这才丢下手里的扫帚,急匆匆上了楼。为丈夫守灵熬了几天几夜的林梅身心疲惫,已去卧室睡了。陈猛径直走进了客厅。那只小皮包一直挂在电视柜旁的墙壁上,陈猛将皮包里的东西全都拿了出来,里边除了他哥的驾驶执照和客车司机出车必带的其他票证,别的什么也没有。一张纸片,乌二肯定它不是钱,那就只能是存单或银行卡,陈猛想。他知道他哥家有存单和银行卡,他担心陈可那天会因为什么事将银行卡或是存单带在了身上。他想叫醒林梅将事情告诉她,一想又不忍心。林梅这几天的确太痛苦太累了,陈猛只好待她睡醒后再说。
        鲁道林回到家,将妻子许丽叫进卧室关上了门。许丽以为他帮忙料理陈可的后事熬了几天几夜忍不住了,是要同她干那事儿,不想鲁道林却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他买彩票中了500万元大奖。
       许丽瞅着鲁道林抿嘴一笑,绯红的脸颊上就现出来浅浅的酒窝:“你是在做梦吧?别拿我当三岁娃儿寻开心!莫说中了500万元大奖,就是只中个500元的小奖,你也早告诉我了,哪会等到现在?哼!”
        “你小点儿声行不行?”鲁道林板起了脸。他们俩的卧室在三楼,门窗紧闭,底层打米轧面的机器轰响着,即使站在门外,也根本不可能听见他们俩的说话,但鲁道林还是担心害怕。
        许丽知道丈夫常买彩票,夜里躺在床上时常讲他若是中了大奖,家里会变得啥样,他又会怎样怎样。见鲁道林板着脸,不像是在同她开玩笑,许丽的心里着实咯噔了一下:“未必你说的是真的?”
        鲁道林走到桌前,从前几天许丽丢在桌上的晚报中翻找出一张,拿到她面前,指着报上彩票公布栏说道:“就是这组号码。我买的也正是这组号码。”
        许丽看着报纸轻声念道:“1972118。”她不知道陈可出生的年月日,即使知道,她也不可能将它和彩票联系起来。她对彩票的事儿知之甚少,扑闪着一双大眼睛茫然地瞅着鲁道林。
        鲁道林从内衣袋里掏出个小皮夹,从里边拿出那张彩票来递给许丽:“看看这上面的彩票期数和中奖号码。”
        许丽接过彩票仔细地瞧了瞧,将报上公布的和彩票上的期数、号码一对照,心就只差要从胸腔里蹦出来:“真的!是真的!”她拿着彩票的手在微微发着抖。
        鲁道林从许丽手中拿过彩票,将它小心地装进皮夹,将皮夹依旧揣进内衣袋,拉紧衣袋上的拉链,然后说道:“中奖那晚我本来想告诉你,没想到偏偏那晚陈可出了事,我得帮忙料理他的后事。凭我同他的关系,再怎么大的事我也不能走开到省城去兑奖,否则别人就会起疑心,只好将这事瞒住了你。我中奖这事非同小可,我们千万要守口如瓶,绝不能走漏丁点儿风声。500万可是个天大的数,一旦张扬出去,不说那些亲戚朋友会成群结队地找上门来,若是有坏人打上了我们的主意,我们一家的性命恐怕就难保了!”
        许丽听丈夫这么一说,顿时脸色大变。她明白,这事一旦叫人知道了,亲戚朋友来倒也罢了,大不了拿些钱来打发走,若是歹徒摸上门来,后果就难以想象了。几天前她在电视里看到过一条新闻,深圳一位民营企业的老板一家四口,被一个劫财的歹徒残忍地杀害了,那歹徒还杀死了一名抓捕他的警察,潜逃在外……她越想越怕,红唇微颤,不由蹙起了两条柳眉。
        鲁道林瞅着许丽那副心惊胆战的模样,笑了笑说道:“害怕了?真是女流之辈,胆小鬼!世上只有没钱的怕有钱的,哪会有有钱的怕没钱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关键是自己要精明,会防范。那些个遭到暗算的大款、富翁,多数是自个儿缺心眼儿犯麻痹招来了横祸。斗智斗勇,我不信这世上谁还能比我强到哪儿去!”说着昂昂脑袋,一副傲视群雄的姿态。
        许丽赞赏、怜爱地瞟了丈夫一眼。鲁道林不仅身强力壮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脑瓜也非常聪明,十八岁那年她就把自己的身子交给了他。结婚之后,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后,两人愈爱愈深。鲁道林是个不安于现状,进取心和好胜心极强的男人,在农村、在乡下,像鲁道林这样的男子汉的确屈指可数,许丽为自己有这样的丈夫感到满足,感到自豪。几年来,鲁道林凭着自己的精明能干,创下了一份儿可观的家产,使全家过上了在谷箩镇来讲算是冒尖的日子;眼下丈夫又中了那么大一笔她想也不敢想的巨奖,丈夫梦寐以求的未来美好的图景即将变成现实……许丽想着,不由心花怒放。
        林梅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多。洗罢脸梳头时,瞧见镜子里自己那原本丰腴红润的脸竟是那样苍白憔悴,她的心就直往下沉。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没了陈可,她脑子里空空荡荡一片空白。
       陈猛已将好几间房子打扫整理出来,见林梅走出了洗手间,便将她叫进了客厅。待林梅坐下后,陈猛倒了杯水放在林梅面前茶几上,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陈猛对哥嫂很敬重,是他们供他上完了高中;他没能还上赌博和买彩票花掉的那六万元钱就被捕了,是哥嫂替他还了那笔债。眼下哥已去世,想到哥嫂对他的关爱,瞅着满脸凄楚的嫂子,陈猛锁紧了眉头,只觉得喉头鲠着个什么东西,心里一堵一堵的,真想放声痛哭一场,但他忍住了。他有重要的事情得尽快弄清楚,便瞅着林梅问道:“嫂嫂,哥发病那天,早上出车时带了存单或是银行卡没有?”
        林梅瞅着陈猛,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想了想摇摇头说道:“没有。你哥向来不管钱,存单、银行卡一直都由我管着。他每回出车都只带点儿准备给乘客找零的钱。你问这个干吗?”
        陈猛道:“乌二告诉我,哥去世那晚,他看见有个人在这客厅里从哥出车带的皮包里拿走了一张巴掌大的纸片。”说着瞥了挂在墙壁上的那只黑色小皮包一眼,继续道,“我查看了哥那皮包,里边只有驾驶执照、行车证、车票几样,没别的东西,也没钱。”
        林梅感到莫名其妙。那会是一张什么纸片呢?她想了想,说道:“你哥那包里不会有啥值钱的东西,这个我清楚,大不了就他那天往返拉客得的钱,和找零的钱加在一起顶多也就两三百块。我估摸定是乌二自己偷了包里的钱,又编出一套什么纸片的事儿来,一则为他自己洗白,二则好以此来敲你的竹杠。你给了他钱没有?”
        陈猛点点头:“给了,给了50元。”
        林梅道:“你看你看,你上了他的当!乌二是啥样的人,未必你还不清楚?找他把钱要回来!”
        陈猛松了口气。既然那皮包里没有存单和银行卡,包里那点儿钱被偷了也不算好大回事,至于让乌二骗了50元钱,自己上当了也就算了,不值得同他计较。放下了心的陈猛,将那张纸片的事儿一家伙抛到了九霄云外。
       
        鲁道林提着个牛仔包顺街走着。已是下午四点多,街上赶场的人渐渐稀少,摆摊的商贩已在动手收摊。鲁道林决定明天清早搭车到宜恩市,再从那儿乘飞机飞往省城去兑奖。他上街买了个牛仔包,出门总得带些日常要用的东西。许丽叫他就拿家里那只真皮高档的密码箱,他认为太惹眼;背个普普通通的牛仔包,像个出门打工的,在外不会引人注意。
       回到家时,正在打米轧面作坊招呼工人准备下班的许丽,瞥了一眼鲁道林提的牛仔包,瞟着鲁道林含情脉脉地抿嘴一笑,鲁道林也咧嘴对许丽笑了笑,两人自是心照不宣。工人们无法看出他们俩心里藏着的那种喜悦。想到那张彩票那笔巨款,想到即将到来的荣华富贵,许丽的胸腔里就像有只小兔子在欢蹦乱跳,就像一下子回到了十八岁。
       鲁道林走上三楼走进卧室,自个儿动手收拾行李,一边哼着“月亮走我也走”,那是他高兴时常哼的一首歌。他拉开牛仔包的拉链,一眼看见里面有张纸,以为是商品说明书之类,便将它拿了出来,却见是一张信纸,上面有几行钢笔字:
       
        陈可死的那天夜里,你从他家客厅电视柜边的墙壁上挂的黑皮包里,拿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这事除了我,没任何人看见。你必须在今天夜里10点,将1000块钱放在土地庙里的菩萨像后边,这事就算了结了,我决不再找你的麻烦。
       若不照办,我就要将你偷东西的丑事告诉林梅和陈猛,还要在镇上张扬,叫你没脸见人!
       鲁道林读罢,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先前的喜悦一扫而光,脑袋像猛然遭到重重一击嗡嗡直响,眼前黑乎乎一片。他面如死灰,额冒冷汗,浑身都在发着抖。他这一吓非同小可,痴呆呆坐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才从万分惊恐的状态中缓过神来。鲁道林又将那字条读了一遍。字是方块字,工工整整,跟小学生做练习写的字差不多。
       毫无疑问,写字条的人肯定看见了他拿走彩票的事,那人是什么时候将这张字条放进牛仔包的呢?从买牛仔包到眼下,顶多才半个小时,他仔细回忆起来:售货员将牛仔包拿出来放在柜台上,他先查看了包有无脱线破损,再试了试拉链,感到满意,然后将包放在一边,掏出钱来付款。随后,中途没停一直回到家。这整个过程他记得很清楚,不会有错。回家路上不可能有人将字条放入包内,包随着他走路在手中不停地前后甩动,手法再快也不可能将什么东西放进里边,何况包的拉链又是拉上了的,这点他也记得很清楚。那人将字条放进包内,只能是在他靠在商店柜台前,等着售货员找零的时候,当时商店里有不少人,闹哄哄的……
        头脑渐渐冷静下来的鲁道林站起身,掏出烟吸上,在屋子里转起圈来。
       写字条的这家伙会是谁呢?
        鲁道林一边在屋子里转着圈,一边回想着那晚他拿走彩票前后的情景。他走进陈可家客厅前,楼下楼上所有房间包括梯间走廊,他都查看过,没一个人。那家伙只能藏在客厅里,才能看见他拿走陈可皮包里的东西;空空荡荡的客厅也只有沙发后边才能藏人,可他却没去查看!他为自己一时的疏忽大意懊悔莫及。那家伙没看清他拿走的是彩票,不知道陈可有那么一张巨奖彩票,这是可以肯定的,不然他就不会只开价1000元,一定会索要上十万甚至上百万。这一点让他放下了心。那家伙还没将事情告诉林梅和陈猛,这一点也似乎可以肯定,不然林梅或是陈猛早就找上门来探听虚实了……
        “肯定是他!”鲁道林停住了转圈,在心里下了结论。他想到的是乌二。给陈可办丧事那几天,乌二都在陈可家。乌二十有八九也会趁陈可遗体入殓那时刻,悄悄溜进客厅。平日他没把乌二放在眼里,眼下乌二却成了他心目中最危险的人物。乌二这个混混儿,啥事都干得出来,迟早会将事情说出去的,那后果不堪设想!
        鲁道林走到茶几前,咬牙切齿地在烟灰缸里摁灭了烟头,然后用打火机点燃了那张字条,将它丢进了烟灰缸。
        打米轧面作坊和酿酒厂、养猪场的工人都已下班,许丽上了楼走进卧室,见鲁道林痴呆呆坐在沙发上,床上乱七八糟丢着几件衣服,嗔怪道:“哟,我的大老板!就那么几样东西,难道还要我来收拾么?”
       鲁道林冲许丽笑了笑,笑得很勉强:“家务事,哪是我这样的男子汉做的?”他不能让许丽知道那张字条的事,不能让她知道那张彩票的真实来路。
        许丽没去瞧丈夫脸上的神色,七手八脚就将鲁道林出门该带的东西装进了牛仔包,瞅着丈夫说道:“明儿一早你要走,晚饭想吃啥子菜?你想吃啥我就做啥,给你饯行嘛!”
       鲁道林不以为意:“随便。你弄啥我吃啥。快去做吧,我早就饿了!”他得尽快将许丽支开,以便继续考虑如何对付突如其来的棘手的问题。现在5点已过,离晚上10点没多长时间了。10点,他得将1000元钱送到土地庙去。
       许丽下了楼,她要去街上买些新鲜菜,做一顿好吃的晚饭款待丈夫。刚要出门,见陈猛提着个塑料袋正朝她家走来。
        陈猛是来送礼的,他走到门前瞅着许丽说道:“这几天鲁哥帮忙料理我哥的后事,实在辛苦他了。嫂子不便来,我代嫂子特意来谢他。”当地风俗,丧家在死者下葬后七天之内,不得走进别人家里。
        许丽忙道:“快莫说个谢字!他同你哥是啥样的关系?好得不能再好了!没想到你哥他……”说着眼圈儿一红,泪珠就滚落了下来,忙掏出手绢揩了揩泪接着道,“等你嫂子心情稍微好点儿了,我再去看她。”
        陈猛不善交谈,尤其是同年轻女子。他说不来客套话,不会应酬,他哥死后,他对嫂子林梅也没说一句安慰话,只把怜悯装在心里。陈猛将手里的塑料袋递到许丽面前,道:“只一条烟一瓶酒,不好意思。”
        许丽却不接:“你鲁哥在三楼,你到楼上去递给他。我估摸你也还没吃晚饭,我这就上街去买菜,你就在我们家吃,同你鲁哥喝两杯。你哥走了,往后他就是你哥!”她是真心实意的,再说,她也想有人能陪鲁道林喝喝酒。
       陈猛点了下头,只说了个“好”字,提着袋子朝楼上走去。
        走廊上响起的脚步声,惊醒了沉思默想的鲁道林。他听得出来,那沉重的脚步声绝不会是许丽的。听见脚步声在门外停了下来,鲁道林忙从沙发上站起,快步上前打开门,一眼看见是陈猛,先是一愣,立马就笑着招呼道:“陈猛你来了?快进屋坐!”
        陈猛将提在手里的塑料袋交给鲁道林:“鲁哥这几天帮忙料理我哥的后事,辛苦了,给鲁哥带了点儿烟酒来。本来还有几家的礼要去送,许丽嫂子要我留下来吃饭,我就只好留下了。”
        “好好好,进来坐!”鲁道林没说啥客套话,伸手接过塑料袋。
       陈猛进屋坐下后,鲁道林一眼看见放在床上已装好了行李的牛仔包,心里便着起急来,却又不好去拿走它。
       有了那张字条,做贼心虚的鲁道林眼下是草木皆兵,即使不是陈猛,换别人来,他也会疑心来人可能与那张彩票有关,何况他原本就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尽管陈猛是提着礼物按本地风俗习惯来对他表示感谢的,但他还是担心陈猛是为那张彩票而来。难道写字条的家伙已将事情告诉了陈猛?那家伙只要说出他拿走的是一张纸片,陈猛若是一问林梅,排除不是钱和存单、银行卡之后,早先也曾玩过彩票的陈猛,就极有可能想到那是张彩票,只要一查报纸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中奖彩票同他哥的出生年月日完全相符,看似鲁莽其实心里弯拐很多的陈猛,哪会不明白……
       鲁道林想着,又瞟了床上那牛仔包一眼。好在陈猛背对床坐着!千万别叫陈猛看见那包!倘若陈猛真是为那张彩票而来,看见那包察觉他要走,他恐怕就难走脱了。
       见陈猛进门后一声不吭,鲁道林的疑心愈加深重。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陈猛的真实来意。这样想着,便找着话同陈猛闲聊起来,还似乎不经意地说到了陈猛当年买彩票的事,企图从对方的神色瞧出些蛛丝马迹。
       陈猛最不喜欢别人提他以往的事,尤其是他犯法坐牢的事,哪怕是出于好心,他也不爱听。他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也不搭话,只时不时朝口若悬河的鲁道林点点头,或是心不在焉地哦哦两声。
       鲁道林见陈猛一副老成持重、城府很深的样子,想到坐过牢已成大小伙子的陈猛,远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年轻娃娃了,更在心里提醒自己要倍加小心。
        客厅和厨房、餐厅都在二楼,鲁道林听着楼下锅碗瓢盆的响声,估摸许丽已将饭菜弄好,便瞅着闷头坐着的陈猛说道:“走,我们到下面去,你许丽嫂子恐怕也快做好饭了!”陈猛点了点头,站起身跟着鲁道林下了楼。
        许丽做了上十样菜,她将谷箩镇上能买到的好菜几乎全都摆上了桌。人逢喜事精神爽,本来就无忧无愁的许丽,今天心情特别好,真想将鲁道林买彩票中了巨奖的天大喜事告诉陈猛,真想叫满世界的人都知道她丈夫已是百万富翁!她不停地给陈猛和鲁道林夹菜,劝他们俩喝酒。
       陈猛好喝酒,几天来为料理陈可的后事,他没好好吃过一餐饭,更是滴酒未沾。两杯酒下肚,陈猛的话才稍稍多了点儿,问道:“小敏呢?咋没来吃饭?”小敏是鲁道林的儿子。许丽答道:“今儿星期天,到他外公家去了。”鲁道林岳父家就在镇上。陈猛点着头,“哦”了一声。
       鲁道林心里不由一咯噔。打从那晚得到那张彩票后,他就在估摸事情万一暴露,可能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他不是那种得意忘形的人,更不是头脑简单的莽汉,那张彩票不光关系到一笔巨款,也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他必须慎之又慎,预谋在先。他想到过也许会因此遭到的种种不测之事,眼下见陈猛冷不丁问到他儿子,他脑子里就蹦出了“绑架”二字来。陈猛获释回到家这半年来,一天到晚都在家干活,没同先前他那帮赌友来往,也很少见他像早先那样在街上晃荡,鲁道林曾多次在陈可面前夸奖他,莫非他是在装模作样?是只欲斗的困兽?鲁道林不时瞄一眼只顾吃喝的陈猛,那面相,那目光,那身架,那双拿着筷子、酒杯的粗大有力的手,越看越像绑匪。鲁道林瞧着想着,竟然不寒而栗了。
       许丽同陈猛一样,不知道鲁道林心里想的是什么。她见鲁道林很少说话,陈猛又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席上气氛显得冷清,想了想,瞅着陈猛问道:“你同刘家那姑娘,准备啥时办喜事啊?”
       这又是陈猛不愿别人提及的事。见许丽问他,便瓮声瓮气地答道:“只怕难办成……”
       许丽说的刘家那姑娘,是镇上做建材生意的刘老板的女儿,名叫刘玉竹。陈猛和刘玉竹上高中时就谈上了恋爱,他被判刑之后,镇上好几个小伙子乘虚而入,都被玉竹拒之门外。她等着陈猛。陈猛刑满释放回来后,两人又恢复了恋爱关系。玉竹向父亲提出要同陈猛结婚,刘老板不答应,说陈猛是犯了法坐过牢的人,女儿怎能嫁给一个“劳改犯”?玉竹说陈猛只不过是因防卫不当才犯了法,本质上并不是啥坏人,还说,不嫁陈猛,她就一辈子在家里当老姑娘。刘老板没法,提出要陈猛拿5万元钱来作聘金,他好给女儿置办嫁妆,想以此来迫使陈猛放弃同玉竹的婚事。陈猛正为那5万元聘金日夜发愁……
       许丽知道陈猛和刘玉竹两人婚事的纠葛,见陈猛满脸愁容,也就没再接着话题往下说了。
       陈猛虽好喝酒也很有酒量,却从不让自己喝醉,吃罢饭放下碗筷,说了句“我还要去给几个帮忙的送礼”,就出了餐厅朝楼下走去。
       鲁道林站在阳台上,望着陈猛急匆匆走进了街,这才心事重重地回到楼上卧室,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已指向7点。
       三 灭口
       天渐渐黑了下来。9点半,在客厅里看电视的许丽听见鲁道林下了楼,她没管他。鲁道林每晚都要到底层的打米轧面作坊和后面的酿酒厂、养猪场去巡视一番,她已习惯了。
       鲁道林轻轻悄悄走出了自家屋门。
       月亮被一层薄薄的云遮住了,夜色蒙眬。鲁道林沿着田间的一条小路,快步朝前走去。
        土地庙在谷箩镇西山坡脚,离街不过一里地,是座仅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庙,里边供着一尊土地神像,逢年过节才有人来烧香上供,平日很少有人走进庙里。小庙年久失修,破败不堪,四周坟冢遍布,林木阴森。据说这地方鬼多,一到夜里鬼们都集中在庙里,吹拉弹唱,猜拳行令,好不热闹,胆小的人白天都不敢来这地方。
       鲁道林来到庙前站了下来,朝四下里扫了一眼,心想,那家伙将放钱的地方选在这里,的确是再好不过了。他随便藏在周围什么地方,都可以看着你到来和离去,你却很难发现他,待你走远后他才从藏身的地方出来取钱,出了庙门一头钻进树林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不可能看清他,也不知道他从何方来又去了何方。
       鲁道林知道此刻正有一双也许不止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他可能会腹背受敌甚至遭到四面围攻,但他别无选择。既然已被人暗地里盯上了,他是不可能摆脱掉的。退缩只会招来更大危险,不如硬着头皮去闯,也许还会柳暗花明。
        他丝毫也没感到害怕,径直走进了庙内。被四周高大的苍松古柏掩映的小庙,里边黑乎乎一片。老鼠在逃跑,一只老鼠撞到了他腿上。这说明里面没人。油彩斑驳的土地神像依稀可见。他从衣袋里掏出个纸包,将它放在神像后边桌面上,转身走出小庙,沿来路大步流星穿过田坝,头也不回直朝镇街走去。
        他清楚,他不可能在这儿看见取钱的人。只有等他走远后,那家伙才会从藏身的地方钻出来。
       
        恰如鲁道林所疑,写那张字条、到土地庙取钱的,正是乌二。
        蒙眬的夜色里,乌二哼着“该出手时就出手”,朝老街后边离街约摸两里路的一座低矮的棚屋走去。那棚屋就是乌二的家。
        乌二的家原先在镇里老街上,当街一栋一连三间上好的瓦房。爷爷奶奶去世后,他将房子卖了,自个儿动手在街后田坝边菜地里,搭了个棚子住了下来。棚子没门,用块破布挡着,里边除了锅瓢碗筷和两床不知用了好多年的被子,再没别的啥东西。平日里没谁到他的棚子里来,只有野狗野猫时不时前来光顾。
       棚子里没安电灯,里面黑黢黢的。他没钱装电灯,好在夜晚他多半时候在外边,深更半夜回来钻进棚子就睡觉,灯亮可有可无。
        乌二进了棚子,摸出打火机打燃,抬头一眼看见有个人站在棚子当中,不由“啊”的一声惊叫,吓得魂飞魄散、毛骨悚然。定睛一看,见是鲁道林,乌二的两条瘦腿便筛起糠来,上下牙嗑嗑嗑直打架。
        鲁道林冷冷一笑:“怎么了?不认识了?”
       乌二瞅着鲁道林眨巴着眼皮,战战兢兢地道:“原、原来是鲁哥……”
       鲁道林问:“有蜡烛吗?”
        乌二立马答道:“有、有!”走过去拿起半截蜡烛点燃,转身瞅着鲁道林,嘴皮动了动却又不知道说啥才好。
        鲁道林站着没动:“手头有了钱,还是把电灯安上为好。”
        乌二忙道:“那当然!可我哪来那多钱?”说着两手一摊,一脸苦笑。
        鲁道林不动声色:“你现在身上就有钱,我要没猜错的话,至少1000块。”
        乌二心里咯噔一下,瞅着鲁道林眨巴几下眼皮,连连摆着脑壳:“我身上哪来那多钱啊,鲁哥是拿我穷老弟取笑!嘿嘿嘿……”
        鲁道林也咧嘴笑了笑。他虽是怀疑那字条是乌二写的,到土地庙取钱的也定是乌二,但他毕竟没亲眼看见,还不能完全确定取走钱的究竟是不是乌二,也不知乌二有没有同伙。他想了想,阴沉着脸说道:“要我动手搜吗?”
        乌二从鲁道林脸上看到了一股杀气。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鲁道林已认定那字条是他写的;鲁道林将钱送进土地庙后,径直来到了他的棚子里等候着。乌二知道自己已无退路,但他想,你没亲眼看见我进土地庙拿钱,我来个死不认账,看你能把我怎么着,于是便摆出一脸苦笑,说道:“鲁哥,我身上确实没钱啊……”
        鲁道林依然不动声色:“看来,我只得亲自动手了。”
        乌二知道再也掩盖不住了。鲁道林说到就会做到,到时候不光钱会被他搜出来拿走,说不定还会挨他一顿揍。好汉不吃眼前亏,横竖自己手里还捏着鲁道林的把柄,眼下先将他打发走了再说。磨蹭了好一会儿,乌二哆哆嗦嗦将那1000元钱摸了出来递给鲁道林,嗫嚅道:“鲁哥,这钱我退还给你……”
        鲁道林瞄了一眼乌二手里的钱:“是1000元吗?数数看。”
       乌二一边数钱一边道:“刚拿到手,我一分钱也没用。”
       正是10张!这就是说,乌二没有同伙,如果有的话,同伙就得分赃,乌二现在就拿不出来1000元了。
        鲁道林没接钱,朝乌二摇摇手:“我只看看,钱你揣上、揣上。”
        乌二将钱依旧揣进衣袋,只差要给鲁道林叩头了:“谢谢鲁哥!鲁哥大人大量,不记小人过,往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乌二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乌二没事时也读些武侠小说,这几句话都是在书里学到的。
        鲁道林道:“我们就打开窗子说亮话吧!我这人喜欢直来直去。我问你,你是怎么知道我拿了陈可家客厅里的东西的?”
        乌二迟疑着。当着鲁道林的面,他怎么说才好呢?说自己是想去客厅偷东西碰巧看到的?这倒是没啥,自己横竖是大门口挂粪桶——臭名在外;说他鲁道林偷东西?他不敢。乌二动着嘴皮,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鲁道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管说,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尽管放心。鲁哥说话算数!”
       乌二勾着脑壳瞅着地面,扭扭捏捏,吞吞吐吐,将那晚他藏在陈可家客厅沙发后边的事说了一遍。
        鲁道林没丁点儿生气的样子,平心静气地问道:“你看清我拿的是啥东西了吗?”
       乌二使劲摇了几下脑壳:“没有。当时客厅里电灯不怎么亮,我只看见那是张纸片,巴掌大的一张纸片。”
        鲁道林点了下头,又问:“你估摸那会是啥玩意儿?”
        乌二翻了翻眼皮:“当时我猜想也许是存单或是银行卡。”
        鲁道林又点了下头,两眼紧瞅着乌二:“你没想到那会是一张彩票?”
        “彩票?”乌二眨巴一阵眼皮,连连摇着脑壳,“没有。压根儿也没想到那是张彩票。”他想,鲁道林既然提到了彩票,那就很有可能是彩票,而且是张大奖彩票,不然鲁道林就不会去偷它。他感到蹊跷:鲁道林是怎么知道陈可有那么一张大奖彩票的呢?既是大奖彩票,林梅难道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子随便放着呢……他想不明白。
        鲁道林抿抿嘴唇,似笑非笑,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没将这事告诉别人吧?比如林梅或是陈猛?”
       乌二立马摇起头来:“没有、没有!我哪敢去对别人讲?别人若是问我怎么看见的,我咋个说?我要是说出我是躲在沙发后面看见的,不就成了不打自招了嘛!再说我要是对林梅或是陈猛说了,他们抓着我要问个一清二楚,我就更不好说了。我哪敢将鲁哥的名字说出来?鲁哥你想,我会那么傻吗?”
       鲁道林虽是将信将疑,却不打算往下追问了。他的目的只在于弄清楚写那张字条的人是不是乌二、乌二有没有同伙以及他告没告诉别人。现在这几个问题都弄明白了。鲁道林慢条斯理对乌二说道:“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我在土地庙里放了1000元钱,眼下钱已到了你手里,这事就算了结了。你那字条上不是这么写的吗?”
       乌二傻瓜似的咧嘴笑着,连连朝鲁道林点了几下头。他只巴望鲁道林快点儿离开他的窝棚,试探地道:“鲁哥还有啥话要问,尽管问就是,我竹筒倒豆子,只要是我知道的,全都告诉鲁哥。”
       鲁道林抿嘴笑着,鹰一样的目光紧盯着乌二:“我要送你去一个地方。”
       乌二一时摸头不是脑,愣愣地瞅着鲁道林:“去——”
       没容乌二将后边“哪儿”两个字说出来,鲁道林双手就像铁钳一般掐住了他细瘦的脖颈。乌二被放翻在地,绝望地瞪圆了眼、大张着嘴,两手两腿胡乱抓挠蹬弹着……
       一股风从棚板缝隙吹进来,蜡烛熄灭了,棚子里霎时一团漆黑。鲁道林见乌二已没再挣扎,便松开了手,手忙脚乱地去掏摸乌二身上的衣袋。他掏出那1000元钱来揣进自己衣袋,拿过丢在棚子角落里的一条麻袋,将乌二的尸体塞进里边捆紧袋口,扛上麻袋穿过田坝,一头钻进树林上了山。
       鲁道林走的是一条已多年没人走的羊肠小道,路已被荒草覆盖。树大林深,林子里黑乎乎的,鲁道林全凭感觉钻。两边的树藤荆刺不时钩挂住麻袋,他只好站下来使劲拉扯,麻袋撕裂、树枝摇动发出的响声,惊得林中宿鸟扑扑乱飞。好在这地方他早先打猎来过无数回,不会迷失方向。
       约摸一个小时后,他到达了半坡,在一处山洞前停了下来。这洞不大,洞口仅能容一人进出。有次打猎,一头被猎犬追赶得无路可逃的麂子钻进了洞里,被猎犬活活咬死,鲁道林进洞取麂子,见里边很深,地面是很厚一层松软的细沙。鲁道林将装着乌二的麻袋拖进洞里,用手刨了个坑,将乌二放进坑里,拿沙掩盖好,这才舒了口气钻出洞外。
       鲁道林回到家时,已是将近一点。他脱掉了脚上穿的那双已多年没穿过的解放鞋,换上了平日穿的皮鞋,来到了屋后养猪场。那儿给猪煮食的大煤灶昼夜不熄火,他将解放鞋丢进煤火里,鞋很快就被烧得一干二净。鲁道林回到楼上冲了个澡,走进卧室,悄没声响地钻进被窝,在许丽身边躺下来时,听见许丽在说梦话,低声细气、含含糊糊的……
       四 虚惊
       
       次日一早,陈猛便出门上了街,朝鲁道林家走去。他是去找鲁道林的。一出街口,陈猛就看见许丽站在自家门前公路边,朝县城方向张望着。陈猛抬眼望去,只见一辆中巴客车正消失在坡脚拐弯处。
       许丽转过身一眼看见陈猛,忙招呼道:“原来是陈猛,上哪儿去啊?”
       陈猛答道:“专门到你家来的,找鲁哥有点儿事。鲁哥呢?”
        许丽道:“你早来一步就好了!这不,他刚刚走。”
       陈猛问:“去哪儿了?”
       许丽道:“到省城买打米机去了。听说出了种新一代的打米机,他就急着买去了。”
       陈猛皱起了眉头:“嗨,真不凑巧!”
        许丽问:“你找他有啥事?”
        陈猛迟疑片刻道:“没、没啥大不了的事……”
        许丽见陈猛心事重重,忙道:“究竟是啥事啊?有啥事你只管说嘛,男子汉大丈夫,还这么扭扭捏捏的!”
        陈猛道:“鲁哥不在家,等他回来后再来找他。”说罢转身急匆匆走了。
        许丽望着陈猛的背影,一时莫名其妙。
       鄂西南山区的秋天,风景如画,气候宜人。枫叶红了,点缀在郁郁苍苍的林莽之中,阳光下格外耀眼。山坡上丛丛野菊盛开,令人心醉。
       一辆中巴客车在盘山公路上吃力地爬着坡,引擎的吼叫声震耳欲聋。坡陡路窄,急弯一个接着一个,司机小心翼翼地开着车,不敢稍有疏忽。
       在自家门前搭乘上这辆过路客车的鲁道林,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扭头望着窗外。护道树一棵又一棵往后闪去。车子颠簸得很厉害,有人趴在窗口上呕吐。鲁道林强忍着车厢里刺鼻的臭味,心里想:妈的,得买一辆小车,当然是高级的,往后就不用站在路边傻乎乎朝过路客车招手了,也不会像这样慢慢吞吞颠颠簸簸了;还得有一座像样的别墅,当然不是在谷箩镇这个山窝窝里,也不是在县城,而是在省城,全家都迁到那儿去;得找个年轻漂亮的保姆,只怕许丽不会同意……
       正当他在脑子里勾画美好前景的时候,手机叫了起来。鲁道林掏出手机,从显示屏上瞧见是许丽打来的,立马按键接了。临走他再三嘱咐过许丽,在他离家后不管谁来找他,都要及时打电话告诉他,还交代了若是有人问他到哪儿去了,许丽该怎么回答。不明底细的许丽,以为他是为那笔即将到手的巨款的安全谨慎小心,凡事都听从丈夫的她,当然照办。
       许丽在电话里告诉鲁道林:“你刚走不久,陈猛就来找你了。”
       鲁道林愣了愣:“找我干啥?”
       许丽道:“我问了他,他没说,只说有事要找你。”
       鲁道林忙问:“他问没问我去了哪儿?”
       许丽道:“问了,我照你交代的告诉他,说你到省城购买新一代的打米机去了。”
       鲁道林:“他怎么说?”
       许丽:“他说等你回来后再找你,转身就急急忙忙走了。我见他样子很着急,像是找你有啥紧要事。”
       鲁道林皱紧了眉头:“行了,知道了。”说罢关了机。车上人多,他不便多说啥。
       这消息使鲁道林顿时紧张起来。陈猛一大早突然来找他,却又不说是为了什么事,叫他感到蹊跷。难道乌二将他拿走陈可皮包里东西的事告诉了陈猛,且陈猛已知道他拿走的是一张大奖彩票?莫非昨晚他去土地庙送钱以及后来发生的事,已被陈猛看见了?许丽说陈猛很着急,找他有紧要事,只怕是来者不善。生性多疑的鲁道林越想越感到事情不妙,立马朝司机喊叫起来:“停车、停车!”
       司机刹住车,回头问:“啥子事?”
       鲁道林一边起身一边答道:“我要下车!”
       司机皱起了眉头:“你不是要去宜恩市吗?”
       鲁道林已走到车门边:“刚才接到家里电话叫我回去。”
       司机只好打开了车门。待车开走后,鲁道林掏出手机拨通了许丽的电话:“听着,你马上去林梅家,当然是去探望她安慰她,想法从林梅或是陈猛口里打听一下陈猛找我究竟有啥事,我等着你回电话。”
        许丽显然感到莫名其妙:“告诉我,陈猛知不知道你买彩票中了奖?”
        鲁道林含糊其词地道:“说不准。照说他是不会知道的,但要以防万一。这几天你要特别注意陈猛,有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
        许丽说话的声调充满了疑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鲁道林抬高了嗓门儿,不耐烦地道:“我说了,以防万一!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防人之心不可无!眼下我们对任何人都要多个心眼儿。也许是我过于多疑,可我不能不防。你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记着,千万不能叫陈猛和林梅察觉你是在掏摸他们的口风!”
       打完电话,鲁道林揣好手机,四下里打望一番,一头钻进公路边的树林,不一会儿便走上了一条山路。这条蜿蜒在密不透风的森林里的山路,尽管岔道很多,但他不会迷失方向。这路他不知走过多少回,了如指掌。他小时候家里很穷,父亲除了务农,还靠挖野药或是打猎来挣钱。学校放了假,父亲便带着他进山,常常一出门就是十天半月,父子俩啃着母亲做的苞谷粑,夜里睡岩洞或是临时搭的茅草棚。挖野药和打猎练就了他翻山越岭、飞崖跳涧的本领。他决定改道从外县走,这儿离相邻的县只有三十多里路,中间隔着一座名叫黑龙岭的大山。翻过那座山,便是邻县一个名叫沙湾镇的集镇,到了那儿,再包租一辆出租车连夜赶往省城,明天上午就可到达。他也考虑过,假若陈猛真如他所怀疑的那样,已发现是他拿走了陈可的彩票,会向警方报案或是亲自赶往省城,在彩票兑奖地点拦截他,那他就只能见机行事了,他甚至考虑到了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毁掉彩票……
        许丽接到鲁道林的电话后,一下子坠入了云里雾里,她不明白鲁道林为什么要防着陈猛。在她看来,陈猛有事来找鲁道林,也许因为事情不便对她说或者没必要对她说,才没把是什么事告诉她。男人间有些事不便告诉女人,这很正常,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陈猛毕竟是陈可的亲弟弟,鲁道林同陈可的关系又那么好,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使陈猛知道鲁道林买彩票中了巨奖,也不可能用黑道上的做法来对付他们家的。许丽虽是想不明白,但又不能违拗丈夫,接过电话便去了林梅家。
        林梅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见许丽到来,忙站起身打招呼:“你来了?快请坐!”
        许丽道:“早就想来的,道林在你这边帮忙,家里没人照料,一直没来成。”
        说了一会儿话,许丽问道:“陈猛没到你这里来?”
        林梅答道:“来了。前几天办事借了人家不少桌凳,他在给人送还东西。”
        许丽“噢”了一声。
       两人正说着话,陈猛走了进来,一眼看见许丽,忙道:“我以为嫂子在同谁说话呢,原来是许丽嫂子来了。”
        许丽瞅着陈猛笑了笑,开门见山说道:“我来一是要看看你嫂子,二是来问问你先前找你鲁哥究竟有啥子事。你先前没说出个诗云子曰来回头就走了,我心里一直放不下。无事不登三宝殿嘛,你肯定有事才去找你鲁哥。你鲁哥不在家,他——”她差点儿要说出是鲁道林打电话叫她来的,立马改了口,“他不在家我在家嘛,你有啥子事要他帮忙的,只管对我说,我能办到的一定帮你办。谁叫你哥和你鲁哥那样好呢?”她尽量使自己表现得若无其事。
        陈猛耷拉着脑袋,说道:“实在不好意思开口……”
        许丽嗔怪道:“瞧你!我昨天不是说过吗?你哥走了,你鲁哥就是你亲哥,有啥不好说的?你拿我就当你亲嫂子一样嘛!”
        陈猛嘴唇动了动,没吭声。
        林梅瞅着陈猛问道:“你找鲁哥有啥事?”
        陈猛迟迟疑疑道:“找他借点儿钱……”
        “借钱?你要借钱干啥?”许丽忙问。她担心陈猛又去赌博欠了别人的钱。
        陈猛难为情地勾下了脑袋,眼瞅着地板支支吾吾道:“真不好意思开口……我都快二十六了……”
       许丽顿时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你是不是要同刘玉竹结婚了?”
       陈猛点了点头。
       许丽漂亮的脸蛋笑得花儿一样灿烂,抬高了嗓门道:“难怪先前你没说是啥子事!这有啥不好意思说的?”
       陈猛瓮声瓮气道:“我、我不好对你讲……”
       许丽打了一串哈哈,嗔怪道:“无非我是个女人!在女人面前那样子脸皮薄、扭扭捏捏的,你还说媳妇干啥?打一辈子光棍儿去!”
       陈猛苦笑着叹了口气。
       许丽瞅着陈猛问道:“听说玉竹他爸要你拿5万块聘金,有这回事吗?”
       陈猛默默点了点头。
       许丽道:“这么说来,你找你鲁哥,是要找他借钱好给刘家送聘金,是吧?”
       陈猛又一声不响点了点头。
       许丽大方地道:“陈猛,你结婚要钱,只管对我说!多的我不敢答应,三两万不成问题,你啥时来拿都行!”想到鲁道林叫她要防着陈猛,她感到好笑。心上那块石头落下了地,她心情格外舒畅。
       刚刚爬上黑龙岭的鲁道林,接到了许丽打来的电话。许丽劈头问道:“你到了哪儿?”
       鲁道林随口便答:“到了黑龙岭。”说罢才意识到不该让许丽知道他改变了行走路线的事,但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
       许丽显然很惊讶:“什么?黑龙岭?你怎么走到那里去了?”
       鲁道林只好解释:“你听我说。我在车上接到你的电话后,担心陈猛会追赶我。他会开车,要是开上陈可那辆面包车,追上我是很容易的事,所以我就只好下了车,走了另一条路。翻过黑龙岭我就到了外县,陈猛就很难找到我了。你想,那么大一笔钱,放谁身上都不能不格外小心。”
       许丽嗔怪道:“我的老板,我看你是过于多疑了,真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接着便将她去林梅家了解到的情况说了一遍,末了道,“你放心好了,事情我都问得一清二楚了!陈猛找你只为借钱,没别的事!”
        鲁道林大大松了口气。原来陈猛找他是要向他借钱,真是一场虚惊!心中的疑虑霎时烟消云散。他后悔不该一时惊慌失措在半坡里下了车,不然恐怕早就乘上飞机在天上翱翔了!
       站在山头上,看看太阳正当顶,鲁道林心里想,该休息休息了,便在路边一块石板上坐了下来。
       五 逃犯
       黑龙岭是谷箩镇四周最高的一座山,即使是在上世纪中期那个在山区靠烧木柴来炼钢铁的年代,这里的森林也没遭到破坏。几十年过去了,如今这黑龙岭更是莽莽苍苍,古木参天。爬了几十里山路,鲁道林又累又饿。他坐的是一块表面很平的岩板,床铺一般大小,高出地面一尺多,像是专门长在路边供人坐卧歇息的。鲁道林舒舒服服坐在岩板上,取下背着的牛仔包放在岩板上,拉开拉链,从里边拿出一袋饼干、一瓶矿泉水吃喝起来。
       鲁道林正勾着脑袋吃着饼干,忽听见有树枝摇动发出的响声,忙抬眼循声望去,只见前面不远处有棵小树在晃动。原来路在那儿转了个弯,路下是两米来高的陡坎。鲁道林看见一只手正抓着坎沿上的一棵小树,响声就是那棵树不停晃动发出来的,显然是有人要从坎下攀上来。眨眼间,坎下的人揪着树干一纵身上了路面。
       出现在鲁道林面前的是一条大汉,穿一身很旧的迷彩服,脚上是解放鞋。这人年龄同鲁道林相差无几,三十四五岁,高矮同鲁道林也不相上下,一米七左右,块头却比鲁道林要大得多,壮实如牛。蓬乱的头发,肌肉紧绷的方脸,浓密粗硬的络腮胡,衬托得一双豹眼更加咄咄逼人。突然冒出来这么条汉子,鲁道林一愣怔,呼地站起了身。
       那人一眼看见鲁道林,也猛地愣住了。接着,他飞快从裤兜里掏出把枪,瞄着鲁道林,喝道:“不要动,动就打死你!”
        面对黑洞洞的枪口,鲁道林没敢动。他手里还拿着饼干和矿泉水。事情来得如此突然,他脑子还没能完全反应过来。
        那人又喝道:“把手举起来,再转过身去!”
        鲁道林只得照办,丢下饼干和矿泉水瓶,转过了身。
       那人走到鲁道林身后,将枪口抵住鲁道林后脑勺,摸了摸鲁道林的腋下腰间,说道:“把手放到背后来!”鲁道林两手刚伸到身后,就被手铐铐住了,接着两眼也被布带蒙了个严严实实。
       身后那人动作的熟练快捷,令鲁道林惊讶。是警察?难道警方发现是他杀了乌二?但一想警察可以铐他,却不会蒙他的眼,鲁道林断定身后的人不是警察。他清楚自己撞上什么样的人了。
        那人将鲁道林放在石板上的牛仔包拿起来,伸手去里边摸摸,然后将包挂在鲁道林脖子上,说道:“现在,我叫你怎么走,你就怎么走!”
       在那人喝令推搡下,鲁道林在树林里磕磕碰碰大约走了半个小时,忽然听见不远处狗叫了几声,随即又没叫了,估摸它是看清了他身后的人才停止了吠叫。直觉告诉鲁道林,他来到了有人家的地方。走过了一块不大的院坝,走上了阶沿,跨过了一道门槛,身后的人叫了声“站住”,鲁道林便站住了,他知道自己已走进了一户人家的堂屋。
       蒙眼的布带被取掉了,鲁道林眨巴了几下眼皮,这才朝四周扫了一眼。
       这是栋木瓦房,柱子已歪斜,板壁乌黑,堂屋的泥巴地面有好几处地方出现了坑洼,看来这房子很有些年头了。一个相当漂亮的年轻女子,抱着个一岁多的娃儿站在侧边的房门口,目光惊疑地瞅着鲁道林。从那间屋子里传出来几声艰难的咳嗽,接着是一声有气无力的叹息。鲁道林从声音的苍老,知道那是个年老的妇人。
       那汉子掂了掂握在手里的短枪,像是要叫鲁道林看清他拿的可不是玩具枪,而是把正宗的六四式,然后将枪插进裤兜,走到鲁道林跟前动手搜身。从鲁道林衣袋裤兜里搜出来的除手机外,只有一包“红金龙”香烟和一个一次性打火机。那人瞧了瞧手机,将手机关上后揣进了自己的衣袋。他没拿烟和打火机,看来他不抽烟。接着,那人取下挂在鲁道林脖子上的牛仔包,将包里的东西全都倒在地上,蹲下身扒拉开,有一套西装,还有衬衣、内裤、袜子和洗漱用的东西。那人又去摸西服的衣袋,摸出来一只鼓胀的皮夹,拉开拉链,里面装的全是一百元票面的钱,他抿嘴笑了笑,将皮夹揣进了自己的衣袋。看看牛仔包里再没别的啥东西,那人这才站起身来,瞪着鲁道林冷冷地问道:“说吧,你是干啥的?”
       鲁道林答道:“过路的,到邻县沙湾镇去讨一笔老账。”
       “过路的?”那人鼻腔里哼一声,“公路四通八达,车辆川流不息,你钻这深山老林干啥?老实说吧,是不是公安的便衣?”
       鲁道林笑了笑说道:“老兄,你看我像公安吗?”
       那人猛一挥手,狠狠搧了鲁道林一耳光。
       猝不及防的鲁道林打了个趔趄,站稳后,恼怒地瞪着那人抬高了嗓门儿:“你凭啥打人?”
       那人却平心静气地道:“凭啥?不凭啥,凭兴趣。这一耳光怎么样?很重吧?其实我只用了一半的力。我是要叫你知道,我是非常有力的,免得你打啥歪主意。看你也很壮实,不过要同我较量,两三个像你这样的汉子也只是我的下酒菜!好了,我也不再问你什么了。我不会相信你说的话的,这点我想你是明白的。管你是不是公安,我都不会放你走的。不过你别怕,我不会杀你,在我没弄清楚你的真实身份之前,我不会杀你。”
       鲁道林道:“我那皮夹里有我的身份证,你拿出来一看就清楚了!”
       那人不屑地一笑:“我身上有好几张我的身份证,全他妈是假的!”
       鲁道林争辩道:“我那身份证绝对是真的!”
       那人顿时火冒三丈:“你少他妈废话!老子对谁也不相信!老子怀疑一切!”
       鲁道林问:“你是什么人?”
       那人像瞧稀奇似的瞅着鲁道林:“你还算有胆量,敢来问我是什么人。老弟,你看我像个好人吗?哈哈哈……好吧,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公安正在通缉的逃犯,按公安的说法,是个在逃的犯罪嫌疑人!”说罢又嘿嘿嘿干笑几声。
       “逃犯?”鲁道林心里悸动了一下。
       那人得意地道:“怎么样?害怕了?当然,谁见到了像我这样的逃犯都会胆战心惊的,除了公安。”
       鲁道林暗自咬了咬牙,抬起头来睥睨着那人,一副无所畏惧的神态,加重语气说道:“你是不是逃犯,不关我的事!”
       “也许,”那个自称是逃犯的人点了点头,“不管怎样,我是不会轻易放你走的。谁叫我撞上了你呢?好了,你究竟是啥样的人,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请你到屋后去,走吧!”说着指了指堂屋后面开着的一扇门。
       鲁道林把脸转向那位一直站在侧边房门口抱着小孩的女子,像是要向她求援似的,眼巴巴瞅过去。
       自称逃犯的人说道:“别误会,她不是我老婆。她也不会给你帮啥忙的!”
       女子立马垂下眼皮,一声不响转身进了屋。
       这女子名叫顾芹,才二十五岁。五天前的下午,太阳快要落山时,顾芹正在灶房里做晚饭,忽听见那条名叫大黑的狗在院坝里狂吠起来。除了夜里看见了什么野兽,白天大黑通常是不会叫的,除非来了人。这地方一年到头很少有人来,离这儿最近的村庄也有二十多里地,外边的人几乎已忘掉了黑龙岭深山老林里还有这么一户人家。院坝里大黑一直在叫,还越叫越凶。顾芹立马走到屋前阶沿上,看见有条汉子正沿着院坝坎下的小路走上来。大黑龇牙咧嘴凶猛地朝那人扑去,那人忙叫道:“喊住狗啊,别让它咬了我!”
        顾芹喝住了狗。她不认识那人,一声不吭看着他走上了院坝。
        那人走到她跟前,瞅着她说道:“我没走错路的话,这地方就是黑龙岭了。你叫顾芹吧?”
        顾芹点了点头,心想: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呢?便说道:“客人面生。客人到这里来有啥事?”
        那人笑了笑说道:“是罗刚叫我来的。”
        罗刚是顾芹的丈夫,近几年一直在深圳打工。听那人说是罗刚叫他来的,顾芹估摸他也许是同罗刚在一块儿打工的,但心里又犯起疑来。罗刚怎么会叫一个陌生男人来家里找她?再说,即便有什么重要事非要叫这人来不可,罗刚为啥没打电话回来,将有人要到家里来的事告诉她?
        那人见顾芹迟疑着,忙自我介绍起来,说他名叫马武,本县巴山镇人,跟罗刚在深圳一块儿打工,两人关系很好,这次他回家探望生病的父亲,罗刚托他带了两千元钱来。那人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递给顾芹:“这是罗刚带的钱,你数一数。”
        顾芹“噢”一声,接过钱清点起来。
        名叫马武的人继续道:“罗刚说你们家地方偏僻,从邮局寄钱你要跑几十里路去取款不大方便,他叫我回深圳时,顺便绕段路,耽搁点儿时间,一定要亲自将钱交到你手里,害得我坐车绕了个大弯,又爬了这几十里山路,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儿来,回去非要他给我补几个辛苦费不可!你们这地方也真是难找,差点儿就叫我把路走错了!”
        顾芹将钱揣进衣袋,心里一阵高兴,感激地道:“实在难为马家大哥了,快进屋里坐!”罗刚差不多半年时间没寄钱回来了,家里正等着要钱用啊!
        她正在做饭,只好将马武请进灶房坐下喝茶。为款待客人,顾芹从火塘炕架上取下来一大块腊肉,一边在锅灶前忙着一边同马武说话。
       从谈话中,顾芹听出他对罗刚的确很了解,连她同罗刚是怎么相识的事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先前的疑虑也就烟消云散了。
       她是四年前在深圳认识罗刚的,那时罗刚就在他现在打工的那家私营企业干活,她在一家宾馆当服务员。在宾馆所有年轻女服务员里,顾芹不仅漂亮出众,服务工作也是做得最好的,深受宾馆领导器重。一天夜里,她在街上做完发型回宾馆,半路上两个年轻男子猛地扑过来捂住了她的嘴,正要将她拖进一条小巷时,有个人一边吼喊着“放开她”一边奔了过来。那两个男子果真放了她,却没逃跑,而是朝奔来的人迎了上去。吓坏了的她乘机拔腿而逃,跑了一段路,听见身后传来了打斗声,她才停下来,回头一看,见救她的那人正遭到那两个男子的左右夹击。她立马掏出手机拨打了110,巡警飞快赶来时,那两个男子已不知去向,救她的那人浑身是血躺在地上,已昏死过去。这个救她的人就是罗刚。在医院,她守护着身中数刀的罗刚治好了伤。那年春节前,罗刚带着她来到了黑龙岭,走进了这栋老木屋。罗刚的母亲已瘫痪在床多年,家里全由他父亲照料。顾芹决定不去外地打工了,留在这个家里服侍两位老人。两年前罗刚父亲去世,带着孩子的顾芹,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婆母……
       吃罢饭,顾芹收拾好饭桌,站在灶前正要动手洗碗,忽听见马武说道:“请你等一会儿再洗,我有话要对你说,你坐下来听我讲。”说着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顾芹心里咯噔一下,迟迟疑疑走到桌前坐了下来,诚惶诚恐地瞅着马武,心里直打鼓:莫非罗刚出了啥子事?
       马武不慌不忙地说道:“我确确实实是同你丈夫罗刚在一块儿打工的,和他关系也的确不错,这个我没骗你。但我不是巴山镇的人,我刚才给你的那两千元钱也不是罗刚带给你的,是我的。好了,我就实话实说吧。我在深圳犯了事,公安正在到处找我。罗刚对我说过你们家这地方,实在没法,我只好逃到了这里。请你放心,我不会在这里呆好长日子的,顶多十天半月就走。我不能在一个地方长时间呆下去,狡兔有三个窟嘛,老藏在一处潭里的鱼是很容易被抓到的,就这么个简单道理。到时候你就是要留我,我也是非走不可的。我给你的那两千元钱,就算是这段时间我在你这里的伙食费。我现在要告诉你,我在你这儿的事,你绝不能走漏丁点儿风声。狗急了是会跳墙的,到时候别怪我不讲仁义!你也在外面闯荡过,该怎么办就不用我多讲了,请你好自为之。”
       顾芹听着,吓得心惊胆战。她在心里埋怨着罗刚:罗刚啊罗刚,你怎能把自己家里的事告诉外人呢?你怎会去结交这样的人呢?你是在引狼入室啊!眼下狼已进了屋,我该怎么办?顾芹沉思片刻,抬脸瞅着马武说:“我婆母瘫痪在床,娃儿年幼,我一个妇道……”
       马武没待顾芹把话说完,手一挥打断了她的话:“行了别说了!我是既来之,则安之,你再怎么说,我也是不会走的!我刚才说了,我不会在你这儿呆好长日子的。”
       顾芹求告道:“马家大哥既然同罗刚是朋友,求你看在朋友的份儿上,别连累我们吧……”
       马武脸一沉:“我这人讨厌啰唆!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决不会连累任何人!我脾气坏,你就不用再说什么了,现在请把你的手机给我。”说着朝顾芹伸过手去。
       顾芹犹豫着,顺下眼没吭声。
       马武耸了耸眉毛:“给谁打电话对你都没好处。你可以不顾自己,总不会不顾你的孩子和罗刚他妈吧?”
       顾芹心里一阵悸动。
       马武继续道:“我听罗刚说过,为了送罗刚上学,他妈经常上山挖野药挣钱,一天她爬上一处陡崖去挖一种名叫‘九龙盘’的稀有草药,结果从崖壁上摔了下来,之后就一直瘫痪在床。罗刚是非常心疼他妈的,听罗刚说,你对他妈也同他一样孝顺。还有你丈夫罗刚,你也不会不为他着想吧?闹翻了脸,我一个电话打给深圳的哥们儿,恐怕他们就要对罗刚动手动脚了!当然我不希望发生那样的事,我同罗刚毕竟是在一块儿打了两三年工的朋友。”
       顾芹只好掏出手机放在桌上,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天渐渐黑了下来。已是身不由己的顾芹,只得将马武安顿在她和罗刚的房间里睡,自己抱着孩子和婆母挤在一屋。顾芹将菜刀压在枕头下,通宵达旦睁着两眼,一夜倒也无事。
       马武就这样藏在了黑龙岭。白天,马武很少呆在屋里,多半时间在四周山坡上树林里转悠;夜晚只要大黑一叫,顾芹就会听见马武从房间里出去的响动。几天来,马武没进过顾芹和婆母睡的房间,两耳全聋的婆母,还不知道家里来了个外人,刚呀呀学语的儿子,非但不怕马武,有时还要马武抱他。马武在顾芹面前,从没有过任何越轨的言语举动,这倒叫顾芹稍稍放了点儿心。
       鲁道林撞上的,正是这个马武。
        鲁道林被马武带到了堂屋后面的一间石墙屋子里。这是一间堆放杂物的偏厦,只一扇门,没有窗户,光线很暗。里面摆着薅锄、挖锄、粪桶一类农具,一角有个苕窖,窖口盖着用几根很粗的树干拼合起来的盖板,靠墙立着架木梯。这一带的农家大都将冬天存放红苕的地窖挖在屋内,一则雨水不会流入窖里,二则便于取苕。苕窖是从地面垂直往下挖成的,深约五米,圆形的窖口直径不足一米,仅能容一人上下,同样是圆形的窖底直径却有四米左右。整个窖呈葫芦形状,没梯子的话,人在下面是上不来的。
       马武走过去用脚将苕窖盖板踢开,将木梯放下苕窖,瞅着鲁道林朝窖口努努嘴,说道:“对不起,只好委屈你了!你在下面呆着,该要你上来的时候我会叫你上来的。”鲁道林道:“你把我铐着,我要方便怎么办?”马武笑了笑说:“铐子我会给你取掉的;要方便,这儿不是有粪桶吗?放只下去不就行了?”鲁道林抱怨说:“这不是叫我坐地牢吗?”马武调侃道:“只这个条件,非常抱歉。别磨蹭了,下去吧!”
        鲁道林将背转向马武,意思是要马武给他打开手铐。马武拿枪管戳戳鲁道林脊背:“先下去,我再给你打开!”鲁道林挖苦道:“你不敢现在就给我打开?你不是说,像我这样的人两三个也只是你的下酒菜吗?”平日以自己富有而在谷箩镇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的鲁道林,尽管已落在别人手里,还要充硬汉摆出毫不示弱的神气,没想到是在自讨苦吃。
       马武被激怒起来,骂了句“去你妈的”,朝鲁道林屁股上狠狠一脚踢去。鲁道林一个踉跄只差一头栽到地上,站稳后扭着脖颈回过脸来,用那种没把人放在眼里的眼神睥睨着马武:“这样对付一个两手被反铐住的人,算啥本事?”
       马武二话不说,照鲁道林屁股又是狠狠一脚。鲁道林身子往前猛一冲,脑袋一家伙撞在墙壁上,整个人反弹回来一屁股跌翻在地。马武发了疯一般,一边狠狠踢踹着鲁道林,一边骂着:“老子看你狗杂种有多大本事!”
       鲁道林在地上翻滚号叫了一阵,终于老实了,口鼻流血,满脸乌青,躺在地上哀求道:“饶了我吧……饶了我……”
       马武咬牙切齿道:“你他妈就这样不经打?老子告诉你,老子马武手上已有五条人命!四条是一个大款的全家老小,可惜老子从他家里没捞到多少钱;一条是追捕我的公安,那家伙为抓活的没对我开枪,扭打中冷不防叫我一刀给捅了,老子手里这把枪和你戴的铐子,就是从他身上得来的。老子要杀死你,如同杀死只猫!你他妈要想活命,就给我老老实实滚下去!”
       鲁道林连连说着“我下去我下去”,慢慢从地上支起身,走到窖口木梯边。他双手被铐在身后,只好将胸部紧贴着木梯用脚试探着往下走,下了两步梯子停了下来,仰脸可怜巴巴地望着马武道:“马家兄弟,求求你,给我打开铐子……”站在窖口上的马武鄙夷地“哼”一声,弯腰打开了鲁道林的手铐。待鲁道林下到了窖底,马武将木梯提了上来,又丢了只粪桶下去,盖上了苕窖盖板。
        窖里一片漆黑,里面空空荡荡没放苕,地面还算干燥。鲁道林背靠窖壁在地上坐下,拿衣袖揩了揩脸上的血,闭上眼吐了口气。叫马武一顿狠揍,他浑身疼痛,四肢无力。没想到会在这样的荒山野岭里撞上个逃犯,这么轻易地就落到了逃犯手里,他异常懊恼。他摸了摸夹克衣领。他穿的是一件人造革夹克,是那种地摊上随处可见的廉价货。许丽将那张彩票用塑料袋封着,缝在夹克衣领里。逃犯当然不知道他身上有张巨奖彩票。逃犯拿走了他那个装有五千元钱的皮夹,自然不会再去想他身上还有没有啥值钱的东西。开初他本想将彩票就放在皮夹里,幸亏许丽想得周到缝在了衣领里。彩票没落到逃犯手里,是不幸中的万幸。得想办法尽快逃脱。逃犯不可能放他走,凭武力他不是逃犯的对手。他想到了那位抱小孩的女子,她不是逃犯的妻子,逃犯同她是什么关系呢……
        几个小时后,鲁道林听见苕窖盖板被拿开了,接着木梯放了下来,马武在上面喊道:“上来!”
        鲁道林顺梯子爬到苕窖口时,马武叫道:“停下,把两只手伸上来!”鲁道林将两手伸到了头顶上。马武给他戴上铐子,喝道:“上来!”鲁道林爬出了窖口。
        马武押着鲁道林走进了灶房。顾芹瞅见他青肿的脸上满是血污,皱了皱眉头对马武说道:“你怎么把人打成这样?他一个过路人,跟你有啥冤仇呢?”马武脸一板:“不关你的事,让他一个人先吃饭!”
        顾芹没理马武,打了盆水放在桌上,又去拿了条毛巾来丢在面盆里,对鲁道林道:“你先洗洗脸,我去给你拿点儿药来。”
       鲁道林洗了脸,顾芹拿来了一个小纸包,里面包的是黄褐色的药粉。顾芹将药粉倒在一只碗里,用水将药粉调成糊状,一边拿手指头蘸着药轻轻搽在鲁道林脸上青肿处,一边道:“我婆母很懂得些草药,尤其是治跌打损伤的药。这是她早先拌好的药粉,只要搽个两三次,伤就会好的。”
        马武一声不吭瞧着顾芹给鲁道林搽完了药,对鲁道林说道:“好了,你先吃饭!”
        顾芹将饭菜在桌上摆放好,鲁道林坐下吃了起来。顾芹在他对面坐下后,瞅着他问道:“请问这位大哥叫啥名字,是哪儿的人?”
        鲁道林如实答道:“我是谷箩镇的,叫鲁道林。”
        顾芹道:“噢,谷箩镇我去赶过几次场。”
        鲁道林说:“我家就在镇子北头,离街很近,家里办有个米面加工作坊。”
        顾芹听罢点点头:“那儿是有一家打米轧面的人家。”
        站在一旁的马武不耐烦地道:“别听他的,谁知道他是个啥子人?”
        鲁道林本想从顾芹口里掏摸到有关她家和逃犯的情况,当着逃犯的面却又不敢问。逃犯性子暴烈心狠手毒,自己吃亏不说,面前这位好心的女子说不定也会搭着倒霉。他估摸逃犯同这女子也许非亲非故,是无意间窜到这地方来的,女子受着胁迫,只好让他留了下来。这女子的丈夫为啥没在家?鲁道林揣测她丈夫也许在外打工,因为这一带山里的年轻男人在外打工的很多。
       顾芹也不便对鲁道林多说什么,马武是个亡命之徒,什么事都会干出来的。三人都不吭声了,戴着手铐的鲁道林,笨拙地夹着菜扒着饭,铐链碰在碗上发出的叮当声格外刺耳。
        吃罢饭,鲁道林刚放下碗筷,马武就一摆枪管,喝道:“走,回苕窖去!”
       鲁道林只得站起身,在马武押送下走进了屋后偏厦。来到苕窖边,鲁道林瞅着马武乞求道:“马家兄弟,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求你听下去。”
       马武道:“有啥屁你就快点儿放!”
       鲁道林说:“我不是警察,这点我想你心里也是明白的。我只求你饶我一命放了我,就是倾家荡产,我也在所不惜。”
       马武的确也明白鲁道林不会是警察,鲁道林身上没那气质,马武凭直觉就能断定这一点。至于鲁道林是不是警方的线人,看来也不像,有家有室的人一般是不会出来充当线人的。马武听得出鲁道林话里包含的意思,眨巴了两下眼皮盯着鲁道林问道:“这么说,你是想拿钱来买你这条命?”
       鲁道林叹了口气:“我其实也拿不出多少钱。我上有老下有小,只求保住我这条命。钱往后是能挣来的,命丢了再怎么着也不可能挣回来。”
       马武动了心。他身上已没多少钱。他还得逃亡,要的是钱用。他早已谋划好,躲过眼下警方紧锣密鼓的追捕风头之后,设法逃到国外去,需要的钱就更多。马武想了想,瞅着鲁道林问道:“你能拿多少钱出来换你这条命?”心里却在想:等把你的钱拿到手之后再说。
       鲁道林道:“兄弟你先开个价吧。”
       马武冷笑道:“屁话!我要100万你拿得出来吗?”
       鲁道林苦笑着摇摇头没吭声,下意识地用后脑勺擦了擦缝着那张彩票的后衣领。假若他已兑了奖,为了活命,他也许会一口答应的,但眼下他不能。
       马武道:“我估摸你是拿不出那么多钱来的。好吧,你拿50万出来,我们俩这笔生意就算敲定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到了手我就放人。50万,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鲁道林支支吾吾:“这个、这个……”
       马武恶狠狠吓唬道:“你他妈是在耍老子?又想挨揍了?”
       鲁道林皱起了眉头,假装在思考。50万家里是拿得出来的,他怕答应下来马武得尺进丈又会加码。只要能活着出去兑了那笔奖,50万算不了啥。磨蹭了一会儿,鲁道林装出很为难的样子说道:“家里确实拿不出50万来,我只敢答应20万,还得叫我妻子去想法才能凑到这个数,我自己的家底我心里清楚,唉……”说罢长长叹了口气。
       马武听罢,心里暗自高兴。拿不到50万,20万也行。开初他尚未想到从鲁道林身上来捞钱,不想鲁道林自个儿提出要拿钱来换命,真是送上门来的财喜。马武想到过,鲁道林出门在外,他家里的人定会给他打电话,他的手机却已被自己收缴,他的家人联系不上他,定会怀疑他在路上出了啥事,说不定就会去报警,警方要是顺着他走的路线来寻找,一旦找到这地方来,自己只怕就难逃脱了。得尽快从鲁道林家里拿到钱,尽早离开黑龙岭!马武想着,对鲁道林道:“好吧,我会给你老婆打电话的。你老婆叫啥名字?你把她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鲁道林道:“她叫许丽,我手机上有她的号码。”
       马武掏出先前搜到的鲁道林的手机,拨出了许丽的手机号,点点头又将手机关了,瞅着鲁道林说道:“好了,今晚还得委屈你蹲苕窖,你下去吧!”
       鲁道林依旧被马武关进了苕窖。
       天快黑了,顾芹一声不吭拿来了先前给鲁道林治伤的那碗药,又抱来了一张草席和一床被子。马武倒也没加阻拦。
        马武看着顾芹用取苕的筐子将药和被席放下苕窖后,对顾芹说道:“我眼下是不会放这个鲁道林走的。凡是到这儿来的,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只要叫我撞上了,我都不会放走的。我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了他们,我只能在我的安全不会受到任何威胁的情况下才会放人。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你们女人心软,你同情这个鲁道林,我不介意,但你不能打啥放走他的主意,以免我无奈之下只得杀了他。”
        顾芹道:“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哪有本事救别人?”
        马武没再说啥。待顾芹走后,马武来到屋前院坝上,将丢在院坝边的一块废弃的磨盘搬进屋后的偏厦,压在了苕窖盖板上。娇弱的顾芹是没办法将这块磨盘移开的,就算能移开也会弄出很大的响动来。这家伙力气也真大,百多斤重的磨盘,叫他两手轻轻松松就搬了起来,上阶沿跨门槛,身子晃也没晃一下。
       六 失踪
       下午三点,给人送还完了桌凳的陈猛,便帮着嫂子林梅清理陈可的遗物。林梅在卧室里收拾陈可的衣服,陈猛在书房里忙着。
        从小想当作家的陈可爱读书,专为自己辟了间书房,两只大书柜里放满了文学书籍,还订了好几种文学期刊。在家里,这间小小的书房是陈可的天堂,出车回家后总是首先钻进书房。陈可最怕别人在他书房里乱翻乱拿,尤其是拿走他的书和杂志,出门总要将门锁上,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林梅平日也很少进他书房。打从陈可那晚死后,这间书房就一直关着,没人进去过。
        写字台上放着陈可的笔记本,里边还夹着一支钢笔。陈可死的那晚写罢日记就去客厅看电视,没将日记本锁进抽屉。陈猛打开日记本,准备将笔拿出来,目光落在陈可最后一天的日记上,便好奇地读了起来。
       日记写了陈可当天在县城等候乘客时托鲁道林买彩票的事,颇有写作水平的陈可将日记写得像小说一样生动有趣。陈猛读罢并没在意,正欲合上日记本放进抽屉,猛想到乌二说的有人从陈可皮包里拿走了一张纸片,心里一咯噔:莫非那张纸片是陈可买的彩票?陈可皮包里的东西,他昨天全都仔细翻找过了,没见有彩票。陈可日记里却明明这么写着:“我从鲁道林手里接过彩票,这张彩票的号码,是我的出生年月日1972118。我将彩票夹进驾驶执照,心想倘若真个中了大奖,这张轻薄的小纸片,就不知道有多沉重了……”显然陈可是将彩票夹在驾驶执照里的,可彩票怎么不见了呢?又想到乌二说过,那人拿走的绝对不是钱,陈可皮包里又没存单和银行卡,如此看来,那人拿走的只能是那张彩票,并且那人事先就知道那皮包里有彩票、是有目的地专门偷取那张彩票……
       玩过彩票的陈猛,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估摸陈可的彩票十有八九是中了奖。陈猛将日记本揣进衣袋,立马去客厅找到晚报上公布的当期彩票中奖号码一核对,果然与陈可买的彩票号码完全一样,陈可的彩票中了500万元巨奖!这一惊人发现,令陈猛顿时目瞪口呆。
        陈猛恍然大悟:陈可那晚是因为在电视里看到自己的彩票中了巨奖,一时过于激动突发了心脏病而猝死的!陈猛锁住眉头思索起来。陈可的彩票是鲁道林代买的,当天同样买了彩票的鲁道林,晚上一定会同陈可一样,守在电视机前等着看中奖号码,知道陈可彩票号码的鲁道林,当然也就知道了陈可的彩票中了奖,那个拿走彩票的人只能是鲁道林!
        看看墙上的钟,时间已是下午4点半。鲁道林是在早上7点左右搭车走的,到达宜恩市顶多3个小时,乘上下午1点的飞机,只需一个半小时即下午2点半就可到达省城,眼下已是4点半过了,急于将彩票巨奖拿到手的鲁道林,肯定已兑了奖。陈猛想着,急得热锅上蚂蚁似的。那么大一笔巨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落到了鲁道林手里,陈猛恨得直咬牙,却又一筹莫展。在客厅里呆坐了一阵,陈猛回到书房,将陈可的日记本锁进抽屉,走出书房将门锁上。他没将彩票的事告诉林梅,只说有事要出去一下,急匆匆下楼出门上了街。
       鲁道林不在家,许丽独当一面招呼打米轧面作坊和酿酒厂、养猪场,指挥着工人们干活,忙得不可开交,直到下午5点工人下班回家后,许丽才掏出手机来拨了鲁道林的电话,回答是对方手机已关机。
       她感到奇怪:鲁道林怎么会将手机关着呢?平日在家里,他的手机都是昼夜开着的,出门在外他更是不会关机的。过了一会儿,她又拨了一次,仍是关机。之后连着拨了好几次,结果都一样。潜意识使许丽觉得事情不妙,顿时紧张害怕起来。
        鲁道林是不是出了啥子事?她中午时分同鲁道林通过话,那时鲁道林在黑龙岭,眼下已是下午五点多,以鲁道林平日走路的速度,按时间推算,他早就该翻下黑龙岭到达外县了。许丽这才猛地想起,从在黑龙岭通过话后,鲁道林一直没给她打过电话,她也一直忙着,没想过打电话的事。她压根儿也没想过鲁道林会出什么事。大白天里,鲁道林一个大男子汉,走路哪会出啥事?闲空的日子,他上山打猎,啥难走的路他没跑过?同他一块儿打猎的伙计说他跑得如同麂子般快……许丽想着,又拨了鲁道林的手机,得到的回答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时间在许丽频繁拨打手机中悄然过去。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紧张害怕也在一步步加深加剧,直至最后几近绝望地颓然坐在沙发上,目光呆痴地盯着拿在手里的手机,仿佛失去了知觉一般……
        太阳已挨近西山头,陈猛还在街上转悠。他在寻找乌二。
       陈猛决定待鲁道林兑奖回来后,他就要为那笔巨款同鲁道林展开较量。彩票奖金数额之巨不可谓不惊人,为之争斗将会达到何等尖锐激烈的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他得在鲁道林回来之前做好应有的准备。眼下他手里有陈可那篇托鲁道林代买彩票的日记。乌二说陈可死的那晚,他看见有个人拿走了陈可皮包里的一张纸片,陈可的日记可以说明那张纸片只能是中了巨奖的彩票。乌二没说出拿走它的人究竟是谁,陈可的日记同样可以说明那人只能是鲁道林。眼下乌二是这事唯一的目击证人。陈猛决定找到乌二,再花点儿钱叫乌二说出是鲁道林偷走了彩票的事来,让乌二写一份证明材料,到时候他同鲁道林较量才有证据……
        乌二每天都在街上晃荡,要找到他并不难。陈猛在大街小巷转了两圈,乌二可能去的地方他都去了,却没见到乌二的踪影。该询问打听的人他也问过了,得到的回答都只三个字:没看见!这家伙难道失踪了?陈猛决定去乌二的棚屋看看。
        走进棚屋,里边没人。陈猛瞧见棚屋当央地上丢着张皱巴巴的纸片,上面像是写有“鲁道林”三个字,眉毛不由一耸,便弯腰拾了起来。原来昨夜里乌二掏那1000元钱时,将这张纸片从衣兜里带了出来,黑暗里手忙脚乱的鲁道林没看见。陈猛将那张纸展开,只见上面写着:
       
        鲁道林:陈可死的那天夜里,你从他家客厅电视柜边的墙壁上挂的黑皮包里,拿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我躲在客厅沙发后面亲眼看见了,这事除了我,没任何人看见。你必须在今天夜里10点,将1000块钱放在土地庙里的菩萨像后边
        下面的纸被撕去了,没了下文。这几行字,开头“鲁道林”和中间“我躲在客厅沙发后面亲眼看见了”两行字上用笔划了一条杠,显然是要删去的,看来这张纸只是张草稿,不知后面还写了些什么。乌二也真混蛋,将这么重要的东西随便丢在地上,就不怕万一被人进来看见?陈猛看罢,喜不自胜。这几行字就足以证明是鲁道林偷走了陈可那张彩票,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陈猛小心地将纸条折好放进了衣袋。
        棚屋里没乌二,陈猛只好回到街上。走着走着,猛地站住了脚。乌二的字条显然是写给鲁道林的,这家伙明显是要拿这个去敲鲁道林的竹杠,字条上写着要鲁道林夜里10点将1000块钱放在土地庙里神像后边,昨上午乌二找自己敲了50元钱,那么这个“今天夜里”极有可能就是昨天夜里。今天镇上的人都没见到乌二,莫非昨夜里他去土地庙取钱,已叫想要灭口的鲁道林给干掉了?陈猛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陈猛正闷头走在街上时,手机叫了。掏出来一接听,原来是许丽打来的。
       许丽说话很是惊慌:“陈猛你在哪儿?”
       陈猛答道:“在街上。”
       许丽急道:“你快点儿到我家来,我有急事找你!”
       陈猛心里咯噔了一下,想了想,加快了脚步。
        始终未能打通鲁道林手机的许丽,已是焦头烂额。她担心鲁道林在黑龙岭那样的深山老林里撞上了啥歹徒。一想到歹徒,许丽就吓得魂不附体。六神无主的她不知道如何是好,突然之间就想到了陈猛,于是便给陈猛打了手机。
        陈猛急匆匆来到了许丽家,一进客厅,许丽就劈头说道:“你鲁哥失踪了,可能出事了!”陈猛一愣:“失踪了?怎么失踪了?”想到自己刚才还在为乌二是否失踪了着急,突然之间又蹦出来个鲁道林失踪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丽将事情说了一遍。陈猛听罢,不由锁紧了眉头。一路上他都在猜想许丽找他究竟是啥事,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回事!
        瞅着满面愁容的许丽,陈猛思索着自言自语道:“鲁哥不是去省城买打米机的吗?怎么会联系不上了呢?他会不会到别的啥地方去?”
        许丽犹豫片刻,只好如实说道:“他走的是黑龙岭那条路。”
        陈猛十分惊讶:“他怎么会走到那条路上去的呢?他不是坐车往宜恩市去搭飞机的吗?这真是怪事……”
        许丽不好说。她怎么好说呢?能当着陈猛的面,说鲁道林是为了躲避你的追赶才改走了那条路吗?她只好搪塞道:“他原是打算先乘车到宜恩市,再从那儿搭飞机到省城,不知他中途为啥改变了路线。”说罢转换了话题,忧心忡忡地道:“我只担心他撞上啥坏人……”
        正在这时,许丽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叫了起来,两人都不由一愣。许丽抓起手机,一看显示屏上的来电号码是鲁道林的,立马按了接听键,还没等对方开口,她便大叫起来:“老天爷,你只差把我吓死了!”
        手机里传来了一个陌生男人的粗嗓门儿:“素昧平生,我怎么就把你吓着了?”
        许丽一下呆住了。
        陈猛也隐约听见了手机里的说话,瞅着惊呆了的许丽,他锁住了眉头没吭声。
        许丽终于开了口:“你是谁?”
        对方慢条斯理地道:“我?我是你丈夫的朋友,一个绑架了他的朋友。”
        许丽面如死灰:“绑架?你、你究竟是谁?”
        对方抬高了嗓门儿:“难道你没听清楚?我、是、绑、匪,嘿嘿嘿!”
        许丽愣了好一会儿,问:“我丈夫在哪里?”
        对方答道:“在人间,还好好活着呢,刚刚吃了晚饭。到时候我会让他同你说话的。”
        许丽浑身都在发抖,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对方的粗嗓门儿在她耳边响着:“听着!鲁道林先生答应给我借20万元钱。他说他有一家打米轧面的作坊,一年收入颇为可观,拿20万出来换他一条命没问题。你必须在明天下午3点以前将20万元现金准备好,我啥时拿、怎样来拿,到时候我会打电话告诉你。听着!如果你将你丈夫被绑架的事说出去,或者你打算去报警的话,那你就得作另一个打算,那就是给你丈夫备好棺材、选好墓地!好了,你不用打电话来,有事我会打电话给你!”
        许丽还没缓过神来,对方已关机。
        屋子里的空气像一下子凝固了,静得令人感到窒息。许丽坐在沙发上,无声地淌着泪。良久,她抬起脸来泪眼模糊地瞅着陈猛道:“他被人绑架了,绑匪索要20万……”
       陈猛瞅着泪流满面的许丽,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怜悯之情。沉默一阵之后,陈猛瞅着许丽问道:“鲁哥身上带着多少钱?”
        许丽道:“五千多点儿。”
        陈猛又问:“还带有别的啥贵重东西没有?”
        许丽为难起来。她拿不准该不该将彩票的事告诉陈猛。那张彩票虽是叫她缝在了鲁道林的衣领里,但她担心会被绑匪搜出来。救人要紧,没有了鲁道林哪还有那张彩票?再说陈猛即使知道了彩票的事,料他也不会怎么样的,何况眼下还得依靠他来营救鲁道林,这事不如对他公开为好。这么一想,许丽便将彩票的事说了出来,当然她说彩票是鲁道林买的,她对那张彩票的真实来路也的确是一无所知。
        果然是鲁道林偷走了那张彩票!陈猛心里踏实了。他看看墙上的钟,已近七点,天很快就要黑了,便说道:“许丽嫂子你先别着急。看来绑匪的目的只是为了钱。好在绑匪不知道他身上带有一张巨奖彩票,不然就麻烦了。假若绑匪知道他有那张彩票,绑架的目的是要得到那张彩票,缝在衣领里也一定会被搜出来的,鲁哥早就没命了。他已认得绑匪,得到了巨额钱财的绑匪怕报警,往往是要杀人灭口的。绑匪眼下为了得到赎金,还不会伤害鲁哥的性命,他若再打电话催问钱,你就答应一定尽力按时备齐。我们至少还有二十来个小时营救鲁哥。鲁哥被绑架的事,还有彩票的事,眼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的手机要始终开着,绑匪随时都可能打电话来的,你接到电话后,要立即告诉我。我这就开始行动,但愿能尽快找到鲁哥……”
       陈猛决定连夜前往黑龙岭,一则事情紧急,二则夜里行事不易被人发现。他估摸鲁道林是在黑龙岭遭到绑架的。令陈猛纳闷的是,那一带荒山野岭树大林深,几乎没有人烟,绑匪怎么会在那样人迹罕至的地方活动呢?鲁道林是在去宜恩市的路途上临时改变行走路线的,绑匪事先不可能知道鲁道林要经过黑龙岭,由此可见,绑匪绑架鲁道林并非事前就有目的并且预谋策划好的,只能是临时撞上所为,绑匪不知道鲁道林身上带有一张巨奖彩票,也说明了这一点。绑匪是什么样的人呢?陈猛不得而知。不过可以想见,能绑架头脑灵活、身强力壮的鲁道林,绑匪定然也是相当机灵、身手不凡的人物,陈猛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
        离开许丽来到街上时,天已黑尽。在一家餐馆饱饱吃了一顿之后,陈猛回到了家里,七手八脚准备起行装来。先改换了装束:一身黑衣黑裤,扎一条同样是黑色的腰带;取下挂在墙壁上的一副望远镜挂在胸前。陈猛又去灶房拿了一把砍柴用的刀,那刀一尺多长,试试刀口还很锋利,然后将刀插进身后腰带里;还拿了包蛇药揣进衣袋,这一带山里毒蛇多,几乎家家都备有蛇药;又拿毛巾包了一瓶矿泉水和在餐馆吃饭时带回来的半斤卤牛肉,绑在了腰带上。收拾停当,已近午夜。陈猛打开后门走了出去,沿街后一条小路绕过镇街,很快就踏上了通往黑龙岭的那条山路。
       从谷箩镇到黑龙岭四十多里,即使陈猛惯走山路,也得四个多小时才能到达。好在天上有月亮挂着,树林里虽是阴暗,五米之内倒也能勉强看得见,这对陈猛来讲就已足够了。
       除了毒蛇,他什么也不怕。山上早先是有老虎豹子的,如今已绝迹了;不说老虎豹子,连前几年还时不时会撞上的狗熊也没了踪影。近两三年里野猪倒是多了起来,但野猪通常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除非你打伤了它。至于可能会撞上绑匪,那倒是求之不得的事,因为他正是为找绑匪而来的。为了夺取那张巨奖彩票,他已豁出去了,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无所畏惧。即便如此,一路上他还是高度警惕着,手里握着砍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准备对付突如其来的攻击。
       七 蹲守
       凌晨四点刚过,陈猛爬上了黑龙岭,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便在路边一块岩板上坐了下来,将手中砍刀放在岩板上。一路上他没停过脚,实在够累了,而且也饿。歇息一会儿之后,陈猛解下腰带上的毛巾包,拿出包在里边的卤牛肉和矿泉水,狼吞虎咽起来。
       无意间移动腿脚时,陈猛踩着了一个什么东西,发出来并非枯枝败叶的“噗”的一声响,弯腰一看,见是个矿泉水瓶;再一看,脚边还有一个塑料包,拿起一瞧,是个饼干袋,里边还剩有差不多半袋子饼干。陈猛一愣怔,立马抄起放在身边的砍刀站了起来,飞快朝四周扫了一眼,没见有异常动静;倾耳静听,唯有偶尔响起的明显是枯叶从树上飘落下来的沙沙声。他嘘了口气,重又坐下继续吃喝起来。
       原来,陈猛坐的正是鲁道林昨天在这儿歇息时坐的那块岩板,那饼干袋和矿泉水瓶是鲁道林撞上马武时丢在那儿的。也许是马武一时疏忽,他竟将那两样东西留在了现场。那类东西在人烟稠密的地方随地可见,人们已司空见惯不以为怪,可丢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谁见了都会生出疑问来:谁到过这儿呢?
       陈猛就着矿泉水吃着卤牛肉,肉卤得恰到好处,味道不错。他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动着脑子。脚下地上丢有饼干袋和矿泉水瓶,定是有人在这儿吃喝过,那人或许同他一样也是个过路的。饼干还剩小半袋,在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前不巴村后不挨店,干粮是很难得的,即使一次吃不完,照说也是不会丢掉的,这人怎么会将那么多饼干丢了呢?许丽说她昨天中午同正在黑龙岭上的鲁道林通过电话,鲁道林会不会也是在这儿歇息吃喝呢?这儿正处在黑龙岭的顶峰,路旁又有这么块天生的岩板可坐可卧……陈猛几乎没再多想,就估摸到了昨天中午这儿可能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打算再往前走了。假如鲁道林是在这儿遭到绑架的,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来,比如脚印、被碰断的树枝和踩倒的草茎等等;如果发生过激烈搏斗,甚至还可能有血迹——这些都能指引他该往哪个方向走。但眼下光线太暗,得等等。
       东边天上终于现出了鱼肚白,天放亮了。又是一个好晴天。树林里鸟雀欢闹起来,一只锦鸡从陈猛头上飞过,花团锦簇般鲜亮耀眼。天说亮就亮,不一会儿什么都能看清了,陈猛开始搜索起来。四周倒是没见血迹,树林里有人走过留下的痕迹却显而易见。他顺着被人踩断踏碎的枯枝败叶往前走,七弯八拐竟钻出了树林,眼前出现了一块栽有红苕的斜坡地。苕长得很好,厚密的藤叶覆盖在地上,看不见下面的泥土。坡地下面是条山沟,一股青烟正从沟里袅袅升起。沟里有人家!陈猛本能地迅速退进树林,隐在了一棵两人合抱的水杉树后,举起了挂在胸前的望远镜。幸亏事先考虑得周到,他将那个望远镜带了来,眼下这玩意儿派上了大用场。
       这条狭小的山沟确实不易被人发现,走在翻越黑龙岭的那条山路上,是根本看不见这条山沟的。沟底最宽处不到二十米,一条小溪顺着山沟朝山下流去,沟两边的山坡上树木茂密,零星散布着几块庄稼地。
       居高临下,直线距离顶多150米,陈猛从望远镜里看得一清二楚:沟底一块平地上孤零零坐落着一户人家,那户人家房子的正面刚好朝着他。房子正屋一连三间,两侧有偏厦,那股炊烟正是从一侧的偏厦顶上冒出来的;另一侧偏厦没板壁,看得见里面的厕所猪圈;堂屋后面还有一间偏厦,陈猛知道那是堆放杂物的地方——这一带农家老旧的木房大都是这么个格局。屋前院坝很宽,几只鸡在院坝里走动。趴在大门前阶沿上的一条黑狗站了起来,抖摆了几下身子,两脚往前一趴伸了个懒腰,然后纵身跳下阶沿坎,将院坝上的几只鸡撵得嘎嘎直叫、四下逃窜。
       陈猛一边移动望远镜观察着房子四周,一边思考着。假若鲁道林是在山顶路边那块岩板附近被绑架的、他刚才追寻的路线又是绑匪带着鲁道林踩踏出来的,从这条路线延伸的方向看,绑匪带着鲁道林十有八九就是朝沟里那户人家走去的,莫非绑匪就是那户人家的人?但他不敢贸然靠近那户人家,他拿不准绑匪和鲁道林是不是在那儿。在情况尚未弄清楚之前,他不能叫绑匪或是那户人家别的什么人看见他。他举着望远镜,等待着屋子里会走出什么样的人来……
       起床后,马武先去了屋后偏厦。磨盘依旧压在苕窖盖板上,但他还是不放心,走过去将磨盘搬开,挪开苕窖盖板,就听见下面呼噜噜响着鼾声。鲁道林一夜都在地铺上辗转反侧,直到天快亮时才睡着。他睡觉爱打鼾,此刻正鼾声如雷。
       马武离开偏厦穿过堂屋跨出大门,在阶沿上站了下来,四下里张望着。
       对面山坡上,隐在水杉树后的陈猛,正从望远镜里盯着马武。拉近镜头,陈猛能看清楚马武:一身迷彩服,一条相当壮实的汉子!
       在灶房里忙着的顾芹,打了盆洗脸水端出门外,将面盆放在阶沿石板上,一声不响又转身进了灶房。
       陈猛没能看见顾芹的脸,因为她从灶房出来进去都一直勾着头,但从顾芹窈窕的身段和走路的步态,陈猛看出她是个年轻女子,想象着她长得也许很漂亮。这一男一女莫非是夫妻?
       马武顺阶沿走到灶房门前,在面盆边蹲下洗起脸来。
       昨天晚饭后,鲁道林主动提出愿拿赎金换取自由。马武将鲁道林关进苕窖后,先用鲁道林的手机给许丽打了电话,令她在今天下午准备好赎金;接着又用顾芹的手机给在深圳的一个铁杆哥们儿打了电话。他叫深圳那个哥们儿连夜赶往昆明,到达后在昆明一家银行开个账户,再叫许丽将赎金汇到昆明那家银行,他潜到昆明后就可以拿到那笔赎金了,然后设法从云南边境偷渡出境。他决定速战速决,只等他那个哥们儿在昆明银行一立下账户,他就给许丽打电话叫她立即汇款。他估计许丽眼下还不会报警,家属往往因害怕撕票而不敢报警。万一许丽报了警,或者叫别的什么人来解救鲁道林,他就只好杀了鲁道林,再逃往别处。
       马武洗罢脸,站起身顺阶沿又走回到堂屋大门外,转身进了门,穿过堂屋去了后边关押鲁道林的偏厦。
       顾芹在灶房里做饭。家里藏着个逃犯和被逃犯逮住的人质,顾芹一天到晚提心吊胆,却又无可奈何。她既撵不走马武,也救不了鲁道林。她一如既往做着她的事:做饭喂猪,服伺婆母,照料孩子,去院坝坎下的溪沟里挑水、洗衣,去屋旁菜地里扯菜,到坡地里打苞谷或是割苕藤、挖苕。马武倒像是没怎么提防她。只是有一条,马武不让她带着孩子走远。她去坡地里割苕藤挖苕,马武就领着孩子在院坝里玩耍。对做母亲的人来讲,孩子的安危胜过自己的生命。马武抓住了她的要害,只控制住她的孩子。顾芹清楚,马武白天在四周山林里转悠,都不会走好远,即使她趁马武不在时带着孩子跑,他也会追上她的,何况家里还有个瘫痪的婆母。其实马武如果不拿走她的手机,任她自由行动,她也不敢报警。她不能置孩子和瘫痪在床的婆母的性命于不顾;还有在深圳的丈夫罗刚,他对马武已逃到黑龙岭来的事一无所知,她若惹恼了马武,他一个电话打过去,罗刚随时都会被马武的人置于死地。她盼望有人能到她家这地方来,却又害怕有人来——手里有枪的马武,又会将那人抓住充当人质的。她无法可想、无计可施,只希望马武快些离开她的家、离开黑龙岭。
       灶房里的顾芹听见孩子在叫妈妈,立马走进了婆母的房间。孩子要起床,顾芹给孩子穿戴好,抱着孩子出门走进院坝,蹲在院坝边让孩子撒完尿后,起身抱着孩子进了灶房。
       陈猛放下了望远镜,他断定先前那汉子和给孩子尿尿的女子是夫妻,那户人家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山里人家,这样的人家在大山深处随处可见。陈猛打算去那户人家看看,正要钻出树林,猛地又缩回了身来。
       ——这时,马武押着鲁道林正穿过堂屋出现在大门口。
       缩回到水杉树后的陈猛立即举起望远镜,一眼就看见了走在前面的鲁道林。望远镜里的鲁道林狼狈不堪: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勾头耷脑,步履蹒跚。陈猛看见他垂在胯间的双手戴着手铐,跟在鲁道林身后的汉子手里拿着枪。
       直到鲁道林被身后那汉子带进了灶房,陈猛才放下望远镜。先前还以为那汉子不会是绑匪,幸亏鲁道林被押了出来,不然他就会走进那户人家,自己只怕也会成为绑匪手里的“摇钱树”了。那绑匪既有手铐又有枪,警察装备的两样家伙他都有,看来来头不小、非同一般。那家伙胆子也真够大,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自家附近绑架,还将人质藏在自己家里,真是连老婆孩子也不顾了。
       屋子里再没别的人出来,陈猛估摸绑架鲁道林的只那汉子一人。
       找到了鲁道林的下落,陈猛松了口气。怎样才能将鲁道林从那个绑匪手里弄出来呢?陈猛锁住眉头思索起来……
       鲁道林被马武押进灶房后,顾芹给鲁道林打了洗脸水,见鲁道林脸上的伤好了许多,知道他昨夜里搽了药,说道:“你还要接着将那药搽几次,伤就全好了。”鲁道林道:“谢谢你了。我要能活着回去,一定报答你。”马武道:“咋不能活着回去?只要照我说的办,你就不会丢掉性命。我不是见人就杀的恶魔。见人就杀的话,我昨天在黑龙岭上就杀了你,哪会将你带到这儿来?当然,假若不能照我说的做,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鲁道林没吭声。顾芹不知道马武讲的要照他说的办是怎么回事,又不便问,她将饭菜端到桌上放好,叫鲁道林先吃。吃罢饭,鲁道林重又被关进了苕窖。
       约一个小时后,顾芹背上背篓扛上挖锄,朝屋子对面的山上走去。马武知道她是去挖苕,没过问她,就看着顾芹的儿子在屋里屋外玩耍。
       顾芹要去的,正是陈猛面前的那块苕地。来到地边,顾芹放下背篓挖锄,站着拿手拢了拢头发,又回头朝沟里望去。马武站在院坝里,也正在朝她张望。孩子在阶沿上拿着根棍子逗着大黑,大黑绕着孩子蹦跳着。顾芹转过脸,从背篓里拿出把镰刀,弯下腰动手割起苕藤来。匍匐在地上的苕藤很长,互相绞缠着,顾芹割一蔸就得直起腰来,使劲扯出割断了的苕藤,将藤子理顺后铺放在身后地上,再弯下腰去接着割。
       陈猛蹲在水杉树脚,目光穿过面前树丛枝叶缝隙,瞧着顾芹的一举一动。树丛枝密叶茂,顾芹不可能看见他,她压根儿也没想过这地边会有人。割罢苕藤还得挖一背篓苕,她不停地干着。
       蹲着的陈猛看不见坡脚的山沟,但顾芹出门上山来时,他从望远镜里是看见了的,那绑匪正站在院坝里。陈猛一边瞅着顾芹一边想,必须抓住眼下这个难得的机会,同面前这个女子搭上话,哪怕她是绑匪的妻子。万一她要叫喊引来绑匪,他就将她抓住作为人质,凭他携带的一把砍刀,也可同绑匪周旋。陈猛看了看手表,眨巴着眼皮像是在心里掐算着时间。他估摸女子割罢苕藤还要挖苕,决定待她挖完苕后行动。
       陈猛屏息静气蹲着,忽然,揣在贴身的内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他立马掏出手机看了看,然后按键发出了一条短信,将手机揣进衣袋,脸上流露出异常兴奋的神采。他瞅着顾芹,等待着。
       顾芹看看割出来的地已能挖上一背篓苕,便拿起锄头挖起苕来。苕个头很大,顾芹拿手将苕上的泥巴抹掉后丢进背篓。陈猛瞅着,不由咽了口口水,这才感到肚中饥饿。
       突然,一块小石头“叭”的一声落在顾芹面前地上,吓了她一跳。她立马直起腰来,飞快朝四周扫了一眼,看见近旁地边上那棵高大的水杉树下,有棵小树在摇动,接着就听见树丛里边显然是人发出来的“嘘”声。她愣了愣,明白了藏在树丛里的人发出嘘声,是在提醒她别叫喊。潜意识告诉她,那人潜伏在这个可以观察到她家情形的地点,定是冲着马武而来,莫非是警察?顾芹想着,忙扭头瞥了沟里一眼,见院坝里的马武右手捂在耳边,看来是拿着手机在打电话,便回过头来瞅着传出嘘声的树丛,压低嗓门儿问道:“谁?”
       陈猛见顾芹不仅没叫喊,反而压低了嗓门儿,像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似的,很快就领悟到了他发出响声的用意,不由感到纳闷:那绑匪莫非不是她丈夫?陈猛心里不由一阵高兴,也压低了嗓门儿说道:“别朝我这边看,继续挖苕,听我说话。”
       顾芹默默点了点头,又朝沟里瞄了一眼,扬起锄头挖起苕来。
       陈猛不敢站起身,只好蹲在树丛后说话,问道:“你叫啥名字?你家那个穿迷彩服的汉子是你什么人?”
       顾芹答道:“我叫顾芹。那汉子不是我家什么人,是个逃犯!他同我丈夫一块儿在深圳打工,他在那边犯了事,从我丈夫口里知道了我们家的地址,前不几天才逃到这儿,求你们快点儿把他抓走!”她认定藏在树后的人是警察。
       陈猛放下了心来:“他叫啥名字?”
       顾芹答道:“叫马武。”
       这时陈猛的手机又振动起来,他一边掏手机一边道:“请你稍等一下,我回个短信。”打开手机看罢,又发了个短信,关上手机继续问道,“他昨天是不是抓住了一个叫鲁道林的人?”
       顾芹道:“是的,是在黑龙岭撞上的,关在屋后的偏厦苕窖里。那个叫鲁道林的人是谷箩镇上的,家里开着个打米轧面的作坊,昨天被马武打得不轻。”
       陈猛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顾芹瞄了沟里一眼,马武还在打电话,便答道:“我男人在深圳,家里就我和孩子,还有个瘫痪的婆子妈。”
       陈猛想了想:“马武除了手里那把枪,还有别的啥武器没有?”
       顾芹道:“没有,就那把枪。他有枪,你们咋能抓住他?我只担心你们去抓他,到时候他会害我们几娘母的性命……”
       陈猛的口吻很像警察:“你别怕,我们有办法抓住他的,也不会危及到你家里人的生命,希望你能好好配合我们。”
       顾芹担心地问:“我一个女人,咋个配合法?”
       陈猛没回答,思索一会儿问道:“山下的人到你们家去,通常是走的哪条路?”他脑子里已初步形成了一套抓住马武的设想。
       顾芹告诉了陈猛该怎么走。
       陈猛听罢,将他抓住马武的设想讲了一遍,末了说道:“抓马武的具体时间眼下还不能确定,到时候你就按我刚才说的去做就行了。你回去后,在马武面前千万要沉着冷静,切不可叫他察觉出什么异常情况来。”
       顾芹道:“你们只管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对付马武的。请问大哥你叫啥名字?”
       陈猛道;“这个你就别问了,抓住了马武我再告诉你。请你给我丢两个苕到树林里来。”
       顾芹扭头望了院坝一眼,马武还在打电话。她挑了几个大苕甩进地边的树林,没再说啥,七手八脚将苕装进背篓,把苕藤码在背篓上,背上背篓朝山下走去。
       八 自首
       顾芹同陈猛说话时,马武正在打电话。即使不打电话,他也不会想到有谁藏在那块苕地边在同顾芹说话。顾芹割罢苕藤接着又挖苕,一直都在不停地干着活,距离那么远,马武既看不见顾芹动嘴唇,也听不见她和陈猛的说话声,更看不见藏在苕地边树丛里的陈猛。
        电话先是那个接受他的旨意前往昆明的铁杆哥们儿打来的。那人说他已到达昆明,正要去银行办理立户手续,一待办理好后,就将银行账号通知马武。那人同时也提出了条件:赎金必须两人平分,各拿10万。马武气得直咬牙,却又无可奈何。两人一番讨价还价后商定,事成之后马武给那人8万元。同那人通罢电话,马武就拨通了许丽的手机,问许丽是否已将赎金备齐,许丽回答手里只有13万,还差7万,请求他延长时间。马武没答应,威胁说下午3点以前不能将赎金如数备好,他就杀了鲁道林。许丽哭哭啼啼请求同鲁道林说话,马武见顾芹挖苕尚未回来,他不能离开院坝去屋后偏厦将鲁道林放出苕窖,只好叫许丽过一会儿听鲁道林说话,便关了机。
       顾芹一回到家,马武便去了屋后偏厦,移开苕窖盖板放下木梯,叫鲁道林上来,待鲁道林爬到梯子顶端,给鲁道林戴上了手铐。
        马武瞅着鲁道林说道:“现在我要给你老婆打电话。我先前已给她打了电话,告诉她必须在今天下午3点以前备好赎金,你老婆支支吾吾说没那么多钱,看来她是不想叫你活了。你跟她的关系没问题吧?如果她早就想同你离婚,巴不得你死的话,她肯定就不会拿出那笔赎金来,你也就没命了。听着,你只能在电话里对你老婆说叫她不能报警,要她按时如数备好20万,别的话啥也不许讲,不然我就打死你!”
        鲁道林连连点着头:“当然、当然……”
       马武掏出鲁道林的手机,拨通许丽后对着手机说道:“想听听你丈夫的声音吗?现在你可以听他说话。”说罢将手机拿到鲁道林嘴边。
       鲁道林带着哭腔说道:“许丽呀,你千万不能报警啊,赶快准备好20万元钱,不然我就没命了!”
       马武立即拿开了手机,将手机贴在自己耳边,说道:“你听清楚了吗?绑架你丈夫只为钱。得到了赎金我就放人,我们干这一行的说话算数。当然,关键是我们要将赎金拿到手。你丈夫的性命掌握在你手里。”他看了看手表,继续道,“现在是10点,你还有5个小时。下午3点整,我会打电话告诉你将钱汇到哪儿,你照办就行了,我收到了钱就立即放人,到时候你丈夫会给你打电话报平安的。我想你是不想听到你丈夫的死讯的。”说罢关了机。
       打罢电话,鲁道林仍被关进了苕窖。
       顾芹回到家后,将苕藤码放在院坝当央,坐在矮凳上剁起苕藤来。她喂着两头大肥猪,苕和苕藤是猪的主要饲料,每天都得到山上坡地里去割苕藤挖苕,回来后就动手剁苕藤。她剁出来的苕藤很细,因此花的时间也就长。顾芹一门心思地剁着苕藤,院坝里响着菜刀剁在砧板上发出的“笃笃”声。儿子拖着根很长的苕藤在院坝里跑来跑去,大黑跟在他身后,不时用爪子去抓蛇一样在地上摆动的苕藤。
       马武站在大门边,背靠着门框,两臂搭抱在胸前,瞅着在院坝上玩耍的孩子,不时瞄一眼弯着腰肢剁着苕藤的顾芹的背影。他皱着眉头,脸上神情沮丧。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他的妻子也很漂亮很能干,他不在家,田里坡上的农活都是她做,把个家料理得井井有条。他的两个孩子比顾芹的儿子年龄都要大许多,儿子已在读初中,女儿在上小学。他的父母都还健在。他没将自己在深圳犯下了事告诉家里人,但他相信妻子已知道他犯了事,他在深圳的哥们儿会打电话告诉她的。他不敢去想妻子眼下在怎样过着日子,父母知道后将会如何,尤其是孩子……他想回家看看,却不敢去,警方肯定已在他家周围布控,他回去只能是自投罗网。马武默默看着在院坝里活蹦乱跳的顾芹的儿子,眼前晃动着自己两个孩子的身影,儿子和女儿在家里在学校都很听话,学习成绩也都不错,他非常心疼他们。如今他是有家不能归了,从今往后恐怕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儿子女儿了,他感到眼眶一阵酸涩。他怎么会走上这条路的呢?为了发横财,他完全昏了头,成了两手沾满鲜血的杀人犯!他已是丧家之犬,走投无路也无退路可走。手里有五条人命,他犯下的是死罪,他只有死路一条……马武想着,猛地打了个激灵,暗自咬紧了牙关。
       顾芹看似在一门心思剁着苕藤,其实心里是乱糟糟的,好几次险些剁着了抓着苕藤的手。她想来想去,那个藏在树丛后边同她说话的人只能是警察;警方肯定已发现了马武的行踪,找到她家这地方来了。来了警察,她感到心里踏实了。马武不是被警察抓住,就是被警察击毙,那个鲁道林就会得救,她也就不用这样整天提心吊胆了。但她又非常担心。马武手里有枪,她和孩子就在他眼皮底下,马武说过,狗急了是会跳墙的,到时候他会不会一怒之下打死她和孩子?想到藏在树后的那个“警察”说的“引蛇出洞”的方案,她得先拖住马武,不让他到处走动。顾芹想着,回头瞅着站在大门旁的马武,说道:“你没事,能不能帮我把那两根柴锯出来劈好?”说着指了指灶房前的阶沿。阶沿上,靠板壁倒放着两根粗大的青杠树干,那是很坚硬的上好木柴。
       马武没吭声。自逃到这儿那天起,顾芹从没主动同他说过一句话,更不消说叫他帮忙做事了。听顾芹叫他锯柴,他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只拿眼瞅着顾芹。
       顾芹一边剁着苕藤,一边道:“我不会跑,关在苕窖里的鲁道林又跑不出来,你怕啥呢?做点儿事,总比一天到晚闲着好。”
        也许是为了排遣心中的忧烦,马武一声不吭搬来了木马,拿来了锯子,在灶房前阶沿坎下锯起柴来。
        马武锯着柴,不时停下来朝四周张望张望。这举动似乎已成了他的本能,不管在哪儿,他时不时总要东张西望一番。
       锯着柴的马武,没想到这时正有一张网在悄悄向他张开……
       陈猛按顾芹指的路线,钻着树林绕道下到了坡脚,来到了沟底,这儿到顾芹家还有两里多路。沟底乱石林立,小溪在沟边流淌着,溪水清清亮亮。陈猛蹲在溪边洗了把脸,拿手捧着喝了几口水,站起身将望远镜和砍刀放在沟坎上一棵树下,然后朝顾芹家走去。
       不一会儿,沟谷里便响起了陈猛的山歌声。他唱的是老掉了牙的山歌:
        郎在山上打高望,
        姐在房中绣鸳鸯;
        鸳鸯戏水成双对,
        一是姐来一是郎……
       歌声在狭窄的山沟里回荡,传得很远很远。
       马武一听见山歌声,立马就停住了锯柴,飞快从裤兜里掏出枪,奔到院坝边路口上,隐身在一棵树干后边,朝传来歌声的方向望去。沟里一人来高、乱七八糟的石头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没看见人。
       顾芹也停下了剁猪草,站起身一边朝路口走去,一边兴奋地说道:“是我娘家表哥来了!”
       马武瞅着顾芹:“你娘家表哥?他来这里干啥?”
       顾芹答道:“他是个石匠,走村串户给人打墓碑,近些日子在山下胡家湾给胡老幺他爹打墓碑,没事常到我这里来看看。”
       马武道:“去,叫他别到这里来!”
       顾芹想了想道:“好吧,我叫他回去就是了。”说着抬腿就要朝沟里走去。
       马武又连忙叫住了她:“站下,就在这里喊他回去!”
       顾芹停住了脚,对马武说道:“他专门到我这儿来,我却叫他别来喊他回去,他定要起疑心,反而偏偏要来,你说怎么办?再说他听见我喊他回去,就算他不来,也会怀疑我这儿肯定是出了啥子事,回去对村子里的人一说,只怕来的人会更多。”
       马武一时为难起来。他觉得顾芹的话有道理,不如让他来再抓住他,便说道:“好吧,你答应吧,叫他来!”
       顾芹放开嗓子喊道:“表哥——”
       远处传来了陈猛的应答声:“顾芹——”
       随着喊声,陈猛从一堵岩石后面转了出来站住了,离屋子还有四五十米远。
       躲在树后的马武握枪靠在树干上,目光紧盯着陈猛。
       顾芹朝马武侧了侧脸,只顾盯着陈猛的马武没看见她的这一举动。
       陈猛喊道:“你旁边那棵树后好像有个人,手里还拿着枪,他是谁?”
       顾芹没吭声,默默勾下了头,像是不好回答。
       马武从树后走了出来,将枪瞄着陈猛,喝道:“老老实实走过来,快!”
       陈猛像是吓坏了,一边往后退一边说:“我、我是顾芹的表、表哥!”
       马武吼道:“我知道你是她表哥!快走过来,不然我就开枪了!”
       顾芹忙道:“别、别开枪!”
       陈猛一闪身隐在了岩石后边,喊道:“我不敢来了,我回去了!”
       “不准跑!跑就打死你!”马武喊叫着朝陈猛飞快追去。
       顾芹转身抱起呆呆站在院坝里的孩子,正要朝屋内跑去时,只见几名警察从屋后冲了出来,一警察保护着她和孩子进了屋,其余警察奔到院坝边的树后,举枪瞄住了仍在往前追赶陈猛的马武。
       几名警察同声喝道:“站住,放下枪!”
       马武听见喊声,猛地一下站住了脚,迅速转过身来,看见了从几棵树干后边伸出来瞄着他的枪口,顿时面如死灰、目瞪口呆。
       四周岩石后边也响起了呵斥声:“放下枪,你已被包围了!”马武转着脑瓜一看,周围几块岩石后边都有瞄着他的黑洞洞的枪口。
       马武知道自己已插翅难逃,他将枪丢在地上,说道:“好汉做事好汉当,我投降!”说罢举起了双手。
       警察冲上去给马武戴上了手铐。
       抓捕马武的是谷箩镇派出所的干警。派出所郑所长打量着马武,说道:“我手里有你的照片。我相信我不会看走眼。你就是公安部通缉的那个犯罪嫌疑人,你的名字不叫马武。马武是你的化名,对吧?”
       马武无奈地摇着头叹了口气,答道:“是的。我不叫马武,我叫冯斌,就是你们公安要抓的那个冯斌……”
       关在苕窖里的鲁道林,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他焦急地等待着马武得到赎金后放走他。在黑洞洞的苕窖里,他不知道已到了啥时间。忽然,他听到了从地面传下来的杂沓的脚步声,像是有不少人走进了偏厦。接着,苕窖盖板被拿开了,木梯放了下来,有人喊道:“鲁老板,上来吧!”他听出不是马武的嗓音,愣了愣,攀着木梯从苕窖里爬了出来,一看是派出所的郑所长和好些警察,再一看陈猛也在场,一下呆住了。
       陈猛嘴角掠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
       郑所长瞅着鲁道林说道:“鲁老板受惊了!上午我们接到了陈猛的报警电话,陈猛说他在这地方发现你被人绑架了。我们一接到他的报警电话就出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这里。为了抓住绑匪将你解救出来,陈猛讲了他‘引蛇出洞’的设想,我们采纳了他的意见,制定出了抓捕方案。这次没费一枪一弹顺利抓获了冯斌,也就是那个马武,同陈猛、顾芹的配合是分不开的。”
       鲁道林道:“感谢警察同志,感谢陈猛和顾芹,是你们救了我……”他不清楚陈猛怎么会来到这儿的,又是怎么发现他被绑架在这儿的。陈猛不会无缘无故跑到这儿来的,一定与彩票有关!陈猛怎么知道他走的是黑龙岭这条路呢?他走这条路只有许丽才知道,许丽又怎么会告诉陈猛呢?他弄不明白。想到彩票,刚刚得救的鲁道林又诚惶诚恐起来。
       陈猛瞥了忧心忡忡的鲁道林一眼。在黑龙岭等到郑所长率领干警到达后,陈猛没将有关彩票的事告诉郑所长,他对郑所长撒了谎,说他是上山烧蜂子来的,偶然发现了鲁道林被人绑架了,他才打电话报了警。这一带地方的人爱吃野蜂的蜂蛹,农历八月正是一种被当地人叫做“瓜篓蜂”的蜂蛹成熟的季节,许多人都喜欢上山烧蜂子。郑所长见他带着望远镜,那是用来寻找结在高树上的蜂窝的,自然信以为真。
       顾芹已在院坝里摆好了桌凳泡好了茶,正在灶房里忙着做饭。抓住了马武,她心上的石头落下了地。她要好好做一顿饭菜款待干警们。
       干警们有的坐在院坝里喝茶、抽烟,有的去院坝坎下的溪沟里洗脸。陈猛瞅着坐在院坝边的鲁道林道:“鲁哥,瞧你那一头一脸的灰土!走,到溪沟里洗洗去!”
       鲁道林没吭声,站起身跟在陈猛身后朝沟里走去。他明白陈猛是要找机会同他说话。陈猛选了个僻静地方,同鲁道林在溪水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陈猛开门见山道:“时间有限,我们长话短说。我是为那张彩票来的,我相信你心里也清楚。那张彩票是我哥的,是你代我哥买的。眼下那张彩票就缝在你衣领里。”
       鲁道林痴呆呆瞅着陈猛,张着嘴好一阵说不出话来。陈猛怎么会知道的呢?既然陈猛对那张彩票的事已知道得如此清楚,事到如今,他想毁掉彩票或是逃跑,都已来不及了。凭武力,他远不是陈猛的对手,何况周围还有那么多警察。他瞅着陈猛,说道:“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陈猛瞪着鲁道林:“我没将彩票的事告诉警察,甚至对我嫂子也没说,到眼下她还不知道有那么张彩票。趁我还没报案,该怎么着,你自己看着办!”
       鲁道林会意地瞅着陈猛点了点头,沉吟片刻说道:“我给你100万,怎么样?”
       陈猛鄙夷地抿嘴一笑,没吭声。
       鲁道林咬咬牙:“好吧,我们俩平分,各拿一半。”
       陈猛突地站起身,竖起了两条粗眉,目光紧逼住鲁道林:“你以为我是为自己得到钱才来找你吗?你错了!”
       鲁道林仰脸望着陈猛,一脸的迷惑。
       陈猛压抑着胸中的怒火,说道:“我是从我哥的日记里,知道那张彩票是你给我哥代买的。我哥在那天的日记里,将他托你代买彩票的事写得很详细。我哥死的那晚,你溜进他家客厅,从挂在墙壁上他的皮包里拿走了那张彩票。你干这事时,被乌二看见了。乌二给你写了张字条,借这事向你索要1000元钱,叫你夜里将钱放在土地庙神像后面。我手里有乌二给你写的那张字条的草稿。乌二眼下已下落不明,死活不知。我现在对你只能说到这里。你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自己已处在了什么样的境地。”
       鲁道林目瞪口呆地瞅着陈猛,浑身哆嗦着,冷汗从额头上渐渐冒了出来。
       陈猛放缓语气说道:“我告诉你,我没将彩票的事和乌二的事告诉警方,说穿了,是在为你的出路着想,为你老婆孩子着想。你别执迷不悟,更不能存啥侥幸心理。趁我还没将你扭送到警察面前的时候,你去向警方投案自首吧,这是摆在你面前的唯一出路,别无他路可走!”
       鲁道林耷拉下了脑袋,泪水夺眶而出,雨点般滴落在脚前的石头上。
       陈猛没再说话,两人都沉默着。
       顾芹站在院坝边朝沟里喊道:“快来呀,吃饭了!”
       陈猛两眼紧盯着鲁道林,加重语气说道:“是你自己走去,还是要我将你扭送去?”
       鲁道林嗫嚅着:“我……我……”他慢慢站起身,勾头耷脑朝院坝走去。陈猛紧随其后。来到院坝里,鲁道林拖着沉重的双脚,一步一步走到郑所长面前,伸出了双手……
       尾声
       鲁道林向警方交代了他盗取陈可彩票、掐死乌二的罪行,警察在鲁道林掩埋乌二的山洞里找到了乌二。令人惊讶的是,乌二居然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经抢救竟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林梅在陈猛的陪同下赴省城领取了那笔彩票巨奖,给镇里正在修建的民族中学和福利院捐了款,还开办了一家农副土特产品购销公司。
       陈猛同刘玉竹成了亲。玉竹的父亲非但没要陈猛的聘金,还给女儿送了丰厚的嫁妆。
       许丽独当一面料理着米面加工作坊和酿酒厂、养猪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