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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讲坛]沉沦的舰队
作者:许葆云

《今古传奇》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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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洋水师,美国人称它为“亚洲第一海军”,却为何甫与日舰交手,即告灰飞烟灭?大清帝国,自此屏障全失,尊严扫地!拨开历史的烟云,窥其背后,那些细节仍沉重得让我们如鲠在喉!
       一、紫禁城的小火车
       大清光绪十九年(1893年)三月,这个早晨风清日朗。
       一乘大轿抬进了皇城西苑。
       轿帘一掀,走出个穿着一品朝服,戴三眼花翎的老头子。只见他仪容清瘦,须发如雪,走起路来微微弓着腰,步履迟缓,然而一抬头间,却目光如炬、神光湛然,年过七旬却似乎生了双年轻人的眼睛。
       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北洋通商事务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
       值守宫门的小太监飞迎过来:“中堂大人,太后正在勤政殿议政,请您到福华门外去等,太后散了朝就坐小火车过来。”
       李鸿章忙又赶到福华门,储秀宫总管太监李莲英老远就迎过来抢着施礼,笑道:“中堂大人真有办法,铺的小铁道太后很喜欢,这两三天带着皇上来坐了好几趟了,每回都要夸您老几句!”
       李鸿章听了这话,脸露笑容。和李莲英说了会儿闲话,就见四个小太监挽着黄绒绳,拉着小火车从南边来了。
       这条窄轨小铁道是李鸿章亲自筹划铺设的,从中海西岸的瀛秀阁直到北海北岸的静清斋,全长四里。法国新盛公司受李鸿章所托而特制的火车,由一节御用坐车、两节头等坐车、两节二等坐车和一节行李车组成,制造精良,陈设华美,部件全擦得一尘不染,太阳底下直晃人眼。看在李鸿章的面子上,总共只收了六千两银子。本来法国人还专门配制了一个豪华的小火车头,可太后觉得这东西喷烟吐气的太脏,跑起来动静又大,闹心,便没有用它,只叫四个小太监拽着绳子在前牵引,速度虽然慢了,却也悠哉游哉,很是舒服。
       远远看到小火车过来,李鸿章赶紧跪下接驾。慈禧太后叫小火车停下,笑道:“少荃来啦?上车,有话到静清斋去说。”李鸿章谢恩后,上了后面的头等坐车,一路赏景谈笑着来到静清斋。
       李鸿章问道:“太后,这小火车用着还可心吗?”
       慈禧太后竟收起了笑容:“你在宫里搞这么个东西,知不知道外面是怎么传的?‘老太后在宫里闲得发慌,花上万两银子买了个洋物件解闷儿,还不敢用火车头,让几个太监在头里拉着,真成了紫禁城里最大的‘洋相’了……’”
       李鸿章大吃一惊,忙要辩解,太后已经笑了,说:“别为糊涂人的糊涂话动肝火。说起铁路,今儿上来四封折子,都是反对筑路的,”说着从案上拿过一本奏折翻开,“这上头说了,‘修道德,明政刑,正人心,厚风俗’,才是强国的根本,修路之事断不可为呀!”
       “听这话头,是监察御史屠仁守的折子?”
       “对。那可是个耿直的老实人。”
       听太后这样说,李鸿章倒不好说什么了,到底压不住火,嘴里低低地“嘁”了一声。太后笑了:“屠仁守是个书呆子,论见识哪里比得上你李中堂?我反复想想:你早在几年前就修过一条唐山到胥各庄的运煤铁路,现在又修通了从唐山到天津的铁路,都搞得有声有色,左宗棠、张之洞他们也都赞成。我也觉得可行。如果现在筑路,咱们该先从什么地方修起?”
       一听这话,李鸿章的底气忽地直顶到脑门子上:“太后英明!我觉得应该先修南北两路:南路两条,一从江苏经山东进京,一出湖北汉口经河南进京;北路两条,也从京师出发,往东直抵盛京(今沈阳),往西直达甘肃。有了这四条干线,大清的南北东西呼吸相通,兵员商货、物资粮食转运便捷,在此基础上再行扩建,整个国家的铁路网就织起来了。”
       一番话说得太后连连点头:“不错。两广总督张之洞也上了折子,大意和你说的一样,提出的线路是从卢沟桥到汉口,咱们就先修这一条。”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忽道,“可这几天我反复想想,又觉得现在还不到修路的时候。”
       李鸿章大吃一惊,弹簧样站了起来。太后摆手让他坐下,说:“你送来的小火车我仔细看了,别的不说,单那个火车头,一时半刻咱们造得出来吗?”
       “这个、目前……”
       “目前造不出。还有钢轨,需要多少?咱们炼得出吗?修铁路一要人才,二要工厂,三要银子,这几条咱们目前哪条能办到?也有人说可以先把铁路经营权压给洋人,向他们筹款,用他们的技术,修好路赚了钱再慢慢还。可我以为这筑路权绝不能交给洋人。你说呢?”
       “太后说得对,筑路权不能交给洋人!”
       “这么算起来,咱们什么都没准备,怎么动手?”慈禧太后略停了停,“我为什么有火车头不用,却让太监拉火车?一来我嫌火车头太脏太吵,二来也想看看铁路这东西到底有多大用处。想不到只用四个太监就能拉动六节车厢一气不歇地走下来,要是用上火车头,这一车能运多少兵,拉多少炮?一天至少能走几百里——骡车一天才三十里!当年洋人打进京师,一把火烧了圆明园,至今想起来还一身冷汗,如果现在没有准备就大修铁路,我怕这些铁路都被洋人控制,战事一起,他们坐上火车,近可威逼京城,远可直发大清腹地,那会是个什么局面?”
       李鸿章忙道:“这倒不至于。光绪十一年中法之战,我们给了法国人一个教训,英国、俄国和德国又在互相争霸,龃龉日深,咱们正好利用洋人的矛盾以夷制夷,几年经营下来,列强都牵制住了,大清的国力军力增强了,北洋水师也建起来了,洋人就轻易不敢起衅。”
       “可西洋刚压下去,东洋人又起来了。那个日本国王睦仁(即明治天皇)从同治三年上台,闹腾了二十多年,听说也搞得有声有色。”慈禧太后转向李鸿章,“对了,他们修铁路了吗?”
       “早在同治十一年就修通了从东京到横滨的铁路。”
       太后点点头:“都说东洋倭寇是劲敌,可他们弹丸小国,真能威胁我大清?”
       “日本虽然兵弱民贫,可野心极大,这些年靠学习西洋的科技、教育、司法、军事,实力提升得很快,现在全国已有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新军四十多万,又建成了一支强大的海军。在东方,只有他们的舰队可以和咱们的北洋水师抗衡。”话说到这儿,李鸿章觉得可以切入正题了,于是话锋一转,“太后的意思我明白,要强国先富国,要富国先强兵,修铁路、办工厂、开矿山,都必须先巩固国防。以前几次吃败仗,都是被洋人的坚船利炮从海上打了进来,所以当务之急是充实海军。这次北洋水师向德国汉诺威船厂订购了一条快速巡洋舰,现在船已造好,只等派人交接,户部却忽然拿不出银子……”
       “不就一条船嘛,北洋水师已有两条铁甲舰,二十多艘各式战船,多一条少一条有多大差别?”
       “最近几年倭寇连续添了几艘主力舰,尤其从法国购买的松岛、岩岛和他们自己造的桥立舰,每艘都超过五千吨,航速和火炮性能足以和我们最大的主力舰镇远、定远相比。”
       慈禧太后脸色微变:“倭寇已能自行建造铁甲舰了?”
       “是。”李鸿章看了一眼太后的神色,“北洋水师战船虽多,质量却参差不齐,而且普遍航速偏低,火炮陈旧。这条新船是当今世上航速最快的巡洋舰,装备了最先进的速射火炮,专为压制倭寇快船,以保证我们的海上实力超过他们。北洋水师建成几年,没增过一船一炮,也该添条新船了。”
       “东洋人只比我们早走了十来年,想不到技术上竟然领先这么多……这条船要多少银子?”
       “二百万两。”
       慈禧太后皱起眉头想了想:“这样吧,你和户部商量筹一笔银子,把船买回来。”
       李鸿章大喜过望,赶紧谢了恩,直奔户部衙门。
       听说李鸿章到访,户部尚书翁同龢从后堂飞步迎出,老远就拱手笑道:“少荃兄身子一向可好,有日子没见啦!”携着李鸿章的手领进书房落座,还要客套,李鸿章忙直入正题:“声甫,这次有件大事请你帮忙。”
       “什么事?”
       “北洋水师订购的战舰已造好,只等交接,可我们付不出钱来,很不好办!今儿太后下了口谕,请户部无论如何筹划二百万两银子,不然这条船只怕卖给别国了。”
       “二百万两!这可不是小数目!”翁同龢皱紧了眉头,“现在到处都在用钱,我手里能动的银子也就三四十万。”
       “可现在的重中之重就是海军,别的事都可以缓,买舰的事绝不能缓。”
       翁同龢冷笑道:“打仗的事算不上当务之急,李中堂主理的洋务才是重中之重。光绪十一年中法开战,我们用了两年时间,花了无数代价,好不容易击败法番,结果李中堂去签了个《中法新约》,我大清没占到一丝便宜,反而把越南拱手交给了法国人。时人都说‘大清不败而败,法番不胜而胜’,呵呵,引为笑谈呀。”
       听了这话,李鸿章不禁提高了声音:“依你的意思,难道打场胜仗就叫法国人给我们割地赔款?中国积贫积弱不是一天,也不可能靠一个胜仗就全盘扭转劣势!能打败法国人,并不说明大清国力超过法国,以我们目前的状况,中法之战最终不割地、不赔款,就是胜利。”说到这里,不禁长叹一声,“中华上下五千年,从没像今天这样,遇到的敌人这么多、这么强,我们赶上了这个时代,只有相互扶持,忍辱负重,共度危局。”
       翁同龢淡淡一笑,没有接口。
       李鸿章想了想又道:“当今皇上是有道明君,一心想推行新政,变法图强,我们这些臣子当然要尽力筹谋,君臣共奋,重振家国。可这新政万万急不得!想在大国办一件大事,要比在小国办同样的事艰难许多,但这大事一旦办成,大国的潜力发挥出来,那强势又远非小国可比。咱们起步慢,不见得步步慢,只要走得稳,就会越走越快,我们快了,就等于对手慢了,最终我们一定能远远超过所有对手。”抬眼看看翁同龢,见他毫无表示,只得接着自说自话,“没有洋务,变法维新就如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没有海军,洋务又搞不起来。我们得先巩固国防,重立声威,然后开矿修路,建厂办学,让朝臣和军民恢复信心,也看清此路确实可行,那时陛下再行新政则水到渠成。”
       翁同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李中堂这些话,我实在不敢苟同。”
       李鸿章不禁有些恼火,但眼下有求于人,也发作不得,赔笑道:“不说这个了,添置战舰一事,还靠中堂一力扶持。”
       翁同龢淡淡地道:“我尽力就是了。”
       李鸿章眼看此事万难一蹴而就,只得再三拱手托付,告辞去了。
       翁同龢的密友、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廷式从内堂走了出来,道:“李鸿章的作为,我一向看不惯,可今天这番话说得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这个软骨头的东西,奴颜媚骨,恨不得给洋人当哈巴狗!满朝文武中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他。现在他把持朝政,靠的就是淮军和北洋水师,为了扩充家底,恨不得把大清国库都搬到他家炕头上去!别说没钱,就是有钱,我也不给。”
       “可他刚才提到的新政,好像……”
       “这话信不得!老东西是太后的死党,忽然说出‘新政’的话来,我们反而要提防。”
       听了这话,文廷式不再说什么了。
       以后这段日子,李鸿章得空就往户部衙门跑,可翁同龢总有无数个理由左推右搪。这位翁中堂是状元出身,三朝重臣,两位天子的老师,文章学问,耿介清流,朝堂之上一呼百应,论资历、威望、权势,都足以和李鸿章分庭抗礼,求又求不动,吓又吓不倒,真是无法可想。李鸿章百般思谋,终于想出个办法,向皇帝请下圣旨,约请朝廷大臣和外国驻华公使大阅北洋水师,希望引起朝廷重视,以获取那笔救急的款项。
       二、“投敌”的快舰
       就在李鸿章为校阅北洋水师进行筹备之时,北洋水师在德国购舰却无款可付的消息已不胫而走,传到了日本人的耳朵里。但对一个自古以来积贫积弱的弹丸岛国来说,一次筹措二百万两白银,也是一件极艰难的事。首相伊藤博文入宫求见睦仁天皇,一听说是海军的事,睦仁天皇立刻召见。
       伊藤博文面对天皇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陛下,日本帝国生死存亡的时刻到了!”
       “怎么?”
       “清国海军即将增加一艘世界上最先进的巡洋舰,一旦他们得到这条船,十年之内,我们都将无力与之抗衡。十年后,清国将完全恢复元气,重新成为亚洲霸主。过去一千年,一直是大海在保护我们,才没有被中国吞噬,可在今天这个世界,海洋已经变成了平坦的大路。对日本帝国来说,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今天在海上获胜,要么十年后走向灭亡!”
       “一条军舰有这么重要吗?”
       “清国拥有两艘世界第一流的铁甲舰,在装甲和重炮方面占优势,我们的战舰在航速和火炮射速上略胜一筹,两国就像坐在天平上,保持着脆弱的平衡。这艘世界最快的巡洋舰就是一个沉甸甸的砝码,清国海军如果拥有了它,我们在航速方面的优势将大为削弱。”
       “世界最快?”
       “它的航速不低于二十二海里,我们最快的巡洋舰仅十九海里。”伊藤博文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根据目前的情报,这条舰比我们舰队中任何巡洋舰都强大得多:排水四千二百吨,舰长一百一十米,宽十四米,吃水五米,甲板装甲厚一百一十毫米,最大航速二十三海里,最新式的英国造一百五十二毫米四十倍口径阿姆斯特朗速射炮四门,一百二十毫米四十倍口径速射炮八门,法国造四十七毫米哈奇开斯速射炮二十二门,三百六十毫米鱼雷发射管五具……”
       睦仁天皇抬手止住伊藤博文:“购进这条战舰需要多少钱?”
       “二百万,目前筹到的不足一半。”
       睦仁天皇愁眉深锁,半晌无语。伊藤博文紧张地看着天皇的脸色。忽然,睦仁天皇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地进内宫去了。
       伊藤博文吃了一惊,不敢动身,只能呆坐在房中等着。过了好久,睦仁天皇回来了,身后一个侍从捧着一个巨大的托盘,盘中是两大沓钞票和一堆金银首饰。
       “这是内宫能找到的全部现钱。”睦仁天皇指着那一堆首饰,“这是皇后平时不太用到的首饰,粗算起来值二十万。不足的部分向全国募集,发行国债,告诉臣民们:从今天起,我和皇后每日只食一餐,希望全体臣民和我一起节衣缩食,直至这条战舰开回日本为止。”
       伊藤博文捧着这盘沉甸甸的珍宝,在天皇脚下翻身跪拜。
       听说李中堂亲自校阅海军,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大喜过望,忙召集左翼总兵林泰曾、右翼总兵刘步蟾和北洋护军统领张文宣商议,上上下下做好了充分准备。
       五月十八日,旅顺。
       李鸿章一进大营,未加休息,立刻登上旗舰定远,率各主力舰驶往三山岛校阅。各舰操练阵法,行动变换井然有序,演示火炮每弹皆中,试射鱼雷无一虚发,直看得朝中大臣喜不自禁,随来的外国公使面面相觑,啧舌不已。
       下午,舰队驶回军港。在一片赞叹声中,朝中大臣、外国公使纷纷离舰登岸,李鸿章却端坐在定远舰的前甲板上不动,望着港中的巨舰出神。丁汝昌上前道:“大人,您也累了,下船休息吧,晚上还有宴会……”
       “让我再好好看看咱们的水师……好舰,好炮,好管带,好兵勇,”李鸿章吐出一口气,“想多看看啊……”
       这一晚,北洋水师设下盛宴为观礼的外国使节接风,席间,林泰曾、刘步蟾等留过洋的军官们穿梭于宾客之间,操着娴熟的英语对来宾的提问对答如流,无形间又为北洋水师挣足了面子。
       直至深夜,宴会方罢。
       李鸿章回到住处,情绪亢奋难以入睡,干脆披衣起身批阅公文。正埋头在文件堆中,从人来报:“水师提督丁汝昌求见。”
       丁汝昌神色慌张地走进来:“大人,刚接到电报,我们在德国订购的巡洋舰忽然驶出船坞,不知去向!”
       “怎么回事?”
       “德国人只说合同时限已过,我们没有付款,这条舰不再交付北洋水师,其他的什么也不肯透露。大家估计船定是被倭寇买去了!”
       听了这话,李鸿章只觉一股恶气直顶上来,撞得胸口生疼。丁汝昌见李鸿章脸色铁青,低声道:“朝廷的事我们底下人弄不清,也不敢问,可多少总有些想法。”
       “说。”
       “北洋水师虽号称‘东方第一’,可这几年没添购新舰,更新火炮。东洋人却在不断购进新船,加强实力。我们和倭寇早晚必有一场决战,决战在际,本应加强力量,但朝廷答应购舰的军费却迟迟不到,以致日本人连德国人给我们造的战舰都抢了去……”
       “难道倭寇买条新船,天就塌了?”
       “卑职只想知道,这笔钱为什么没有到位……”
       “行了!”李鸿章猛一拍桌子,“回去好好守着你那几条船,训练好水师,其他的事与你无关!”眼看丁汝昌脸色一片灰白,李鸿章又有些过意不去,叹了口气放缓语气道,“你当了水师提督,就以为北洋水师是天下第一大事?鼠目寸光!有了水师,我们还要建船厂,建炮局,建学堂,造机器,炼钢铁……由此推之,千头万绪。我能用银子买回几条船来,可我能用银子买回一个工业化的强国吗?”
       丁汝昌默然无语。
       李鸿章又道:“现在我们需要的是时间,让朝廷腾出手来办新学、练新军,凑出银子办工厂、开矿山、修铁路、派人留洋,把先进的科学技术拿回来为我所用。要走这条富国强兵之路,没有二三十年工夫行吗?”自己稳稳神,摆手让丁汝昌坐下,“如今欧洲列强已瓜分了大半个世界,但所得利益并不对等。英国人仗着船坚炮利,在全世界拥有大片殖民地,德国在工业和技术上丝毫不逊于英国,殖民地却与英国相差极远,岂能甘心?两个国家明争暗斗,闹得不亦乐乎;中法战争中我们打败了法国,扼制了他们东侵的野心;美国国力尚不能同英、德相比,急于同我大清政治上互相扶持,经济上加强贸易……几股力量此消彼长,正是我们借机发展的好时候啊。洋务运动才刚开始,事情千头万绪,急不得啊。唯有不与人争长短,自己咬紧牙关先搞几十年建设。这好比关起门来做功课,门里在做什么,门外的人不知道,可门外在做什么,门里的人却心中有数。等有一天我们打开国门昂首阔步走出去,那时天地间自有一番全新气象。”
       丁汝昌听得连连点头:“中堂说的才是大道理,我等武夫空有一腔热血,却不明时势,只知道牢骚莽撞……”
       “好了,你去吧。”
       丁汝昌唯唯而退。
       李鸿章又埋头在公文堆里,却觉心浮气躁,一股浊气在胸中左奔右突,终于未能按压下去,冲上头顶,一抬手,案上的茶具尽数被扫落在地,碎片横飞。
       三、狼烟
       光绪二十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一月十日,中国的邻邦朝鲜发生了“东学教”起义,六月,起义军已然直逼首都汉城。朝鲜国王忙请求清政府出兵干预,奇怪的是,日本政府对此事也异常热心,明里暗里怂恿清政府出兵。在朝鲜国王的再三请求下,清政府下令出兵,两千余人开进朝鲜。
       这时,日本人立刻提出要求,既然清国派军队进入朝鲜,日本也将派军入朝,目的是保护它在朝鲜的侨民的安全。不等朝鲜政府表态,日军已渡海而来,在朝鲜政府的斥责声中,六月五日至十七日,昼夜运兵,竟将近万兵力迅速运到了朝鲜。
       “东学教”起义军眼看外国势力纷纷插手、国家主权即将沦丧,为顾全大局,向政府提出“严惩贪官污吏和私通倭寇者,严惩横暴富豪,烧毁奴婢文籍,废除苛捐杂税,平分土地,解放妇女”等条款后,迅速散去。
       对清军来说,此事正中下怀,立刻撤至牙山,准备由此渡海回国。日本人一下陷入了窘境。
       为了找个借口,日本外务大臣在屋里憋了几天,竟憋出了一个极度无耻、令全世界都目瞪口呆的借口:中日两国共同派出常设委员会,监督朝鲜政府进行“内政改革”!
       一个蝥贼,趁主人开门迎客的机会溜进别人家里,现在居然提出和客人联手对主人家实施抢劫!朝鲜和大清都半天没回过神来,接着便一起破口大骂。清政府立刻向日本提出照会:朝鲜改革,只可由朝鲜自行厘革,中国断不干预其内政,日本尤无干预其内政之权!接到这份口气强硬的照会,日本人立刻回复,必须在朝鲜进行内政改革,声称“假如我国与贵国政府所见相违,日本帝国政府断不能命令撤去现驻朝鲜之军队!”
       直到这时,朝鲜人和清政府才恍然明白了日本强盗的真实意图。
       清政府开始向朝鲜增兵。
       七月二十一日,增援部队由天津大沽口出发,进驻朝鲜的义州和平壤,同时又雇用了三条英国商船:爱仁、飞鲸、高升,运送另一支部队增援牙山。派军舰济远、广乙驶往牙山护航。
       七月二十三日,汉城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倭寇进攻朝鲜王宫,劫持国王,扶植傀儡,悍然发动了侵朝战争。同时大队倭舰集结,可能对牙山有所动作。此时牙山附近只有济远、广乙两条军舰,济远排水量仅两千三百吨,广乙排水量仅一千多吨,还是木壳炮舰,只有先行返回威海卫再说。
       七月二十五日,济远、广乙驶进丰岛北侧海域时,正前方忽然出现了三艘日本巡洋舰,成一列纵队迅速逼近。
       顿时,济远舰上响起警报,炮手水手各就各位。济远管带方伯谦举起望远镜观察敌情,却见对方舰上一群水手正忙着擦甲板,几个水兵悠闲地伏在船舷铁栏上吸烟,舰桥上站着几个军官,举着望远镜向这边观望,对济远指指点点,好像在看热闹。
       片刻工夫,两队战舰擦身而过。见倭寇没有进攻的意思,方伯谦放下心来,细细察看打头的那条日本巡洋舰。大副也走了过来,望着那艘庞大威武的战舰缓缓驶去,喃喃道:“这就是吉野,真漂亮……”
       “真漂亮!”另一条船上,广乙管带林国祥放下望远镜,也不禁赞叹了一声。
       吉野正是德国汉诺威船厂为北洋水师定制,却被日本人买去的那条世界上最快的巡洋舰。现在它已是联合舰队所属第一游击队旗舰,日本海军的中坚主力。这还是第一次,北洋水师的官兵面对面地看到了这条本该属于自己的超级战舰,也是从这一刻起,“吉野”这个名字,将像一把锋利的钢刀,一次次狠狠捅进每个中国人的心里。
       不大工夫,倭舰已经走远,看不到了。济远和广乙驶出狭窄的海面,进入宽阔的丰岛南侧海域,水兵们的心情都放松下来,方伯谦也回到了指挥室。忽然,二副撞进门来:“倭寇!他们又回来了!”
       方伯谦跑上舰桥望去,只见已经开走的三条倭舰不知怎么竟绕到了他们前面,截住去路,还未弄明白怎么回事,轰然一声,吉野舰上的大口径速射炮已经打响。
       原来这三艘倭舰本为截击济远和广乙而来,可两队遭遇时,中国军舰正行驶在丰岛以北的狭窄水域,不利于倭舰高速机动,于是狡猾的倭寇装作若无其事,从济远面前开了过去,既而仗着航速的优势兜了个大圈子,硬是绕到了济远和广乙的前面。
       虽然事发突然,毕竟先前已作了准备,眼看倭舰开火,济远立刻发炮还击,一炮击中日舰浪速侧舷,再一炮又中浪速船尾,接着便集中炮火向吉野猛轰。广乙也赶了上来,以仅有的几门炮集中攻击剩下的一艘敌舰秋津洲。一时烟雾蔽空,炮声震海。
       然而交战双方在数量、吨位、火力、速度方面的差距实在太大了。济远死撑了近一个时辰,大副、二副先后阵亡,前炮台中弹,主炮不能使用,炮手尸横遍地。广乙火力太弱,一度仗着股蛮劲拦腰猛撞敌舰,逼得敌舰狼狈不已,终还是桅楼被毁,两舷中弹多发,侧舷开始进水。两舰只得退却。
       广乙仗着船小吃水浅,向海岸方向退走。日舰秋津洲独自追击。吉野和浪速则紧紧咬住济远不放。
       这一边,广乙且战且退,逐渐进入浅水区,秋津洲不敢再追,转身退去。这时广乙进水严重,不得不在岸边搁浅。管带林国祥命将舰上未损毁的大炮炸毁,凿穿锅炉,放火烧舰,以免被倭寇拖去,随即带领仅剩的几十个水手上岸,寻找清军队伍去了。
       另一边,济远独自与两艘强大的倭舰鏖战,眼看情势异常危急,忽然天边又出现了一道烟气,不知是什么船正向这边驶来。
       吉野发出信号,命浪速前去截击,自己单枪匹马向济远追来。对它来说,收拾济远无疑是小菜一碟。吨位是对手的一倍,火炮多两倍,航速更是超过三分之一,何况对方连连中弹,已是一片烟火升腾的景况。
       济远忽然航速大减,好像已经开不动了。而且它一直没有发炮,估计所有的火炮都被毁掉了吧。吉野狞笑着逼了过去……
       忽然,济远舰尾火光一闪,十二寸尾炮轰然打响。这一炮正中吉野桅楼,吉野大惊。未及反应,舰桥附近又中一弹。吉野慌忙后退,第三发炮弹划过右舷落入海中,第四炮却直接命中船首,击穿甲板。前舱进水,船头猛向下一沉,吉野魂飞魄散,不得不逃。
       不愧是世界上航速第一的军舰,逃起来也飞一般快,转眼消失在海天之间。
       浪速这时已截住了一艘挂着米字旗的英国商船。但它竟然对浪速挂起的“停船检查”信号视若无睹,仍然冒着黑烟慢悠悠地向前驶去。浪速舰长大怒,命令向其前方炮击,商船总算勉强停了下来。
       浪速派个上尉带着几个兵上了商船。从驾驶室里走出个高鼻深目的红头发洋人,出示证件,果然是英国船,船名“高升”。上尉见驾驶室里有几个清军绿营兵的军官,立刻仔细询问,那英国船长坦承这条轮船是被清政府雇用向朝鲜运送士兵的,船上共有一千一百名清军,他拒绝跟随浪速舰驶往日本港口。
       “这是一条大英帝国的商船,我们有自己的目的地,不可能跟着你们去任何别的港口!”这几句话说得理直气壮。确实,在那个时代,这些“不列颠联合王国”的臣民谁也不怕。
       这个英国佬的态度让上尉大为恼火,毫不客气地把他“请”到甲板上,指给他看相隔仅百米之遥的浪速舰上黑洞洞的大炮。
       英国船长口气缓和了些:“上尉先生,我驾驶的是一艘商船,没有任何武器,如果你们用武力强迫,逼着我跟你们走,那我只好在强烈抗议之下照办,但由此引发的一切后果要由你们负责。”
       这显然是西方人的思维模式,而东方人是不会这样选择的。果然,英国船长话音刚落,身后的清军将领就高声叫他,两人商量了半天,船长回来后,说话的口气又变了:“上尉,我们是第三国的商船,而贵国与中国并未宣战,就算你们两国现在处于交战状态,但在我们起航时战争尚未发生,所以按照国际公法,你们无权扣留船只,我们要求退回商船的出发地,天津大沽口。”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合情合法,难以反驳。上尉还想再恫吓几句,却发现驾驶室里不知何时已聚集了十几个背着枪的清兵,都斜着眼睛看他,便立刻满脸堆笑地连称有理,马上回舰请示,客客气气地和英国船长握了手,走了。
       这边,清军官兵和商船上的英国人都等着日本人的答复,片刻工夫,却见浪速的桅楼上升起了一面红旗。搭乘高升轮的步兵们不懂这号旗的意思,英国船长却惊叫起来:“鱼雷攻击!他们要发射鱼雷了!”
       叫声未绝,“砰”的一声,一条鱼雷从侧舷飞出,直向高升轮拦腰射来。
       与此同时,船舱中的兵勇发出一片吼声,百余人一起冲到船舷,端起火枪向倭舰排枪乱射。
       轰然一声,鱼雷击中高升轮右舷,船身炸开一个大洞,海水哗哗涌入,开枪射击的清军被炸得断头折足,在他们身后,更多的战士冲了出来,用各种火枪向倭寇的战舰不停开火。
       在近代海战史上再也没出现过这样的场面:茫茫大海中,一条正在下沉的商船上,一群陆军士兵端着火枪向敌人的铁甲战舰射击……
       商船被日本军舰击沉,令英国政府大失面子,立刻向日本发出措词强硬的照会,一场严重的国际纠纷一触即发。清政府眼看倭寇引火烧身,暗暗窃喜,静观其变。却想不到一夜之间,英国人的口风忽然转了。
       原来日本人击沉英国商船后也自知闯祸,他们正准备全力和中国较量,这时万万不能得罪大英帝国,立刻派密使和英国人协商,头一句话就提到:日本将和英国一起,在远东尽力克制沙俄的势力。
       这话一下搔在英国人的痒处,沙皇俄国正是英国在远东称霸最大的竞争对手。
       紧接着日本又保证公开道歉,赔偿一切损失。几着棋走下来,刚刚还凶相毕露的英国公使瞬间变成了温文有礼的绅士,谈笑间,日舰击沉高升轮事件不了了之。
       至此,这场卑鄙无耻的丑剧彻底激怒了大清朝廷,八月一日,中国向日本正式宣战。
       四、血染黄海
       这日,李鸿章抛下繁杂的公务来到威海卫。
       水师提督丁汝昌带着林泰曾、刘步蟾直迎出来。
       李鸿昌已在辕门外下轿,一大群壮汉正把两口二十尺长、一人多高的大木箱卸在空地上。见三人出迎,李鸿章拈须微笑:“你们猜猜这箱里是什么?”
       丁汝昌和林泰曾都瞧不出端倪,不敢贸然开口。刘步蟾沉吟半晌,忽然高声道:“难道是……炮?”
       李鸿章哈哈大笑:“开箱。”
       几个随从上来撬开一口大箱,赫然露出一门大炮。林泰曾一见,不禁叫出声来:“全钢速射炮!”疾步上来细看,“阿姆斯特朗炮!英国货,口径四寸七,全长十六尺,弹重十二磅。这种新式速射炮比我们舰上的旧式后膛炮射速至少快四倍!”
       “嗯!不愧是留过洋的,有见识!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再看看。”
       刘步蟾也过来了:“没错,是阿姆斯特朗炮。”
       李鸿章嘿嘿一笑:“两个糊涂玩意儿,是阿姆斯特朗炮不假,可它不是英国造的!”
       刘步蟾俯身细看,果见炮身上刻着一行字:
       江南制造局炮房大清光绪二十年
       “这是上海江南制造局照着英国人的样炮仿制的,已经试放过了,性能毫不逊于英国炮。目前已造出五门,分两批运来。”
       丁汝昌、林泰曾和刘步蟾围着两门国产大炮又看又摸,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听李鸿章说炮只有五门,不免有些扫兴。刘步蟾道:“这也太少了,单我的定远舰就应该装备十门以上的速射炮。而且四寸七的火炮口径不够,应该造六寸以上的大炮才是。”
       “不要急,慢慢来,用不了几年,咱们就什么都搞出来了。”李鸿章带着三人进了后堂落座,从人献上茶来,李鸿章端起来喝了一口,轻轻叹了口气,愁上眉梢。
       “咱们和倭寇宣战了。可陆上海上都输了先手。倭寇在朝鲜驻军已达万余,咱们才千把人,打也不好打,撤又不能撤,政治、军事、外交都被动得很。朝鲜之战关键是海战,如果我们在海上打赢了,倭寇在陆上也站不住脚,必然退出朝鲜。现在皇上几次下旨催促北洋水师出海决战,朝野上下也都是这个腔调,可我觉得北洋水师的实力和倭寇相比略逊一筹,决战没有必胜的把握,左右为难,压力很大……想听听你们的看法。”
       房里顿时静了下来,丁汝昌等三人都知道此事的分量,不敢轻易开口。沉默良久,刘步蟾第一个站了起来:“大人,北洋水师自建立起,没有增加一船一炮,可倭寇却连年建造和购买新舰,整体实力已经赶上,越往后,我们越被动,所以我请求现在决战!”
       林泰曾也说话了:“刘总兵所言只是一方面。虽然日本舰队的实力有所增长,可他们片面追求战舰的速度和火炮数量、射速,却忽视了装甲防护和大炮口径,速射炮虽然快,可口径小,炮弹轻,打十炮及不上镇远主炮打一炮。咱们的水师各舰管带多是留洋回来的,水兵的素质也优于倭寇,如果海战中双方投入的力量相当,我看北洋水师占七成胜算。”
       李鸿章惊讶地望着林泰曾,又转向丁汝昌。丁汝昌起身道:“丰岛一战,倭寇三条大型巡洋舰尚且奈何不了一条济远,我看他们的战斗力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强。既然朝廷暂时不能拨专款扩建水师,与其坐等敌人壮大,不如趁优势尚在我手,对倭寇尽力一击!反正中日之战在所难免,如能一举重创倭寇海军,以他们的国力,十年也恢复不过来。”
       “早晚一战,早晚……”李鸿章双眼微阖,沉吟良久,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即日起,只要战机合适,北洋水师可以出动全部主力舰与倭寇决战。我只对诸位说一句话:不战则已,战则必胜!”
       李鸿章一句话,解去了套在北洋水师头上那“避战保船”的紧箍咒,寻机决战,相对来说就容易得很了。
       九月十二日,北洋水师从威海卫北上旅顺,准备为增援朝鲜的陆军护航。十六日,护送兵马辎重来到鸭绿江大东沟口,运兵船沿江上溯前往登陆地点,北洋水师的十艘主力舰就地抛锚过夜。
       九月十七日,天气晴和,微风拂面。将近中午,北洋水师各舰正进行操演,忽然定远舰桅楼上的水兵高叫起来:“发现敌舰!”
       随着这声呼喊,所有人都停了手中的工作,水师提督丁汝昌飞奔进指挥室,管带刘步蟾把望远镜塞到他手里,丁汝昌举起望远镜,果然,远远的海上隐约升起几柱烟气。
       “真让咱们碰上了!”丁汝昌兴奋得满脸通红,“挂号旗!布‘后翼梯阵’迎敌!”
       立时,战斗警报响彻云霄,定远舰桅顶升起“遇敌”的号旗。看到信号,水师官兵欢声如雷,各舰同时起锚,轮机兵隔绝机室,强压通风,升火待发,舷窗与防水门一齐锁紧,灭火机和水龙带即刻接驳停当,防滑细沙也撒在了甲板上。只片刻工夫,所有人员各就各位,十艘战舰两两一列,以定远、镇远打头,继而是致远、靖远,来远、经远,济远、广甲,超勇、扬威,各舰拉开距离,梯次排列,展成一个“八”字型的后翼梯阵向倭寇迎了上去。
       海天之际,日本舰队也正向这边疾驶而来,共有十二艘之多,布了个一字纵排阵势。
       “我们的梯阵正好把他们的一字纵阵拦腰切断!”丁汝昌道。
       这十二艘日舰的总吨位达四万零八百吨,总共装备火炮二百七十二门,其中大口径速射炮多达八十一门,北洋水师十艘战舰总吨位仅有三万一千三百吨,装备火炮一百八十门,没有一门大口径速射炮——因为时间太紧,连李鸿章刚送来的新炮也没装上。在航速方面,日本人拥有四艘高速巡洋舰,不说最快的吉野航速高达二十三海里,其他主力舰的航速也高于北洋水师的战舰。确实如李鸿章所说,北洋水师的整体实力略逊对手。然而激昂的士气和刚强的斗志抵消了一切。出战前他们就已商定,遇敌时一定要尽力抢占先机,从气势上震慑对手。这时刘步蟾凭着多年海上生涯的丰富经验,靠目测计算双方距离,感觉日舰已进入定远舰上重炮的射程之内,立刻下令前主炮射击。
       顿时,定远的前主炮轰然打响,两枚炮弹带着尖厉的呼啸掠过海面,从排头倭舰的舰首掠过,激起两道冲天巨浪。看到旗舰开火,镇远和其他各舰也依次展开炮击。丁汝昌走出指挥室,登上舰桥观察敌阵,只见倭寇当先的战舰已被命中一炮,紧接着,排第二位的日舰又被击中,火光一闪,冒起了滚滚黑烟。
       在东方的洋面上,一场规模空前的海上决战,就这样由北洋水师打响了第一炮。
       这两艘中弹的日舰,正是日本海军第一游击队旗舰吉野和主力巡洋舰高千穗。总算两军相隔尚远,两发炮弹没有命中要害,损伤不重,可已把舰上的司令官伊东佑亨吓得心惊肉跳,立刻下令:“各舰开炮!”
       “司令官,敌人还没进入我们的射程。”
       “可他们的炮弹已经打过来了!命松岛、岩岛、桥立前主炮瞄准定远,开炮!”
       转眼间,松岛前甲板上的三十三寸巨炮打响了,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松岛全身剧震,伊东佑亨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忙举起望远镜观察,却根本看不到着弹点。正错愕间,又是轰然一声,桥立舰上的三十三寸炮也打响了,伊东佑亨忙又举起望远镜,正前方仍然什么都看不见。
       愣了半天,伊东佑亨回头问身边的军官:“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岩岛舰的前主炮也开火了,一个军官伸手指向右前方,伊东佑亨忙向那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离北洋舰队足有半海里外,一道冲天的水柱正迅速跌落。
       松岛、岩岛、桥立三舰是日本人针对北洋水师强大的铁甲舰定远、镇远专门定购和定制的,每舰的吨位都超过五千吨,航速平均比定远、镇远快一海里,为了压制对手的三十寸半主炮,专门在三舰上各装了一门三十三寸的巨炮,看起来威猛骇人,然而设计上却先天不足,使用起来头重脚轻,难以掌握,一炮发出,全舰剧震,远距离射击时,打出的炮弹常常连着弹点都找不到,更不要说击中对手了。眼看日本舰队输了先手,伊东佑亨一边下令各舰全速前进,逼近北洋水师,同时命令以吉野为首的日本第一游击舰队四艘巡洋舰发挥快速优势,从北洋水师阵前横掠而过,迅速左转,绕个圈子向北洋水师右翼兜去。
       至此交战双方都已进入火炮射程之内,一时间海面弹落如雨,北洋水师紧守后翼梯阵,各舰全速行驶,像个铁楔子一样插入日军阵中,这时倭寇四艘巡洋舰已经驶离本队,剩下的八艘战舰中,三艘主力舰松岛、岩岛、桥立以及另一艘巡洋舰千代田被隔断在北洋水师右翼,而扶桑、比睿、赤城、西京丸四舰被挡在了左翼,整个倭寇舰队像一条长蛇,被北洋水师拦腰劈成两半!
       双方海上交手只一个回合,倭寇已经乱了阵脚,左右不能相顾,顿时陷入危局。被拦在北洋水师右翼的日舰比睿惊惶之下兵行险招,拼着性命从镇远、定远之间仅几百米的空隙间挤过,想去和松岛会合,立刻遭到清军各舰的围攻,四面受袭,顷刻间烟火四起,桅樯折断,又被定远迎面截住,一炮命中右舷,顿时火光冲天,爆炸声连连不断。紧随其后的赤城舰上前救护,立时也陷入重围,弹雨之中,舰长、航海长等军官全被炸得血肉横飞。
       紧随其后的巡洋舰西京丸眼看己方两舰几乎覆没,忙升起号旗求救,并转舵逃跑,却被定远和镇远遥遥盯住,一连几弹命中其侧舷和甲板,立时舵机失灵,火灾大作,摇摇晃晃地拼命向西南逃窜,又不防有鱼雷追袭而至。
       松岛舰上的伊东佑亨看到西京丸被围攻,吓得魂不附体,慌忙升起号旗,召唤正向北洋舰队侧翼迂回的四艘快速巡洋舰回头救援。吉野一见信号,也立刻放弃原来计划,带着浪速、秋津洲、高千穗全速回援,一边用速射炮连连射击,掩护西京丸撤退。
       为什么倭寇都这么看重这条“西京丸”呢?原来这条巡洋舰上有个大人物,伊东佑亨的顶头上司,被伊藤博文派来督战的海军军令部长桦山资纪。
       在四艘高速巡洋舰全力掩护下,西京丸勉强躲过定远舰重炮的追杀,冒着滚滚浓烟向战场外驶去……
       转眼工夫,倭寇连失三舰。不想这时,吉野紧紧咬住了北洋水师旗舰定远,集中速射炮火向定远射击,竟一炮打中了一个意外的目标——定远舰桅楼!
       桅楼是战舰悬挂军旗和信号旗的地方,而定远作为北洋水师旗舰,正是用这些信号旗指挥整个舰队的进退行止,想不到被吉野远远一炮打中,索具尽毁,帅旗坠落,信号兵当场阵亡。紧接着吉野发射的炮弹再次命中,将定远的舰桥炸塌一角,水师提督丁汝昌从上面一头栽了下来。甲板上的水兵上前救护,见丁汝昌被夹在炸坏了的铁架之间,衣服着火,右半边身子尽被烧伤,左踝扭伤无法站立,忙扑灭火,将他抬进舱中救护。
       只一瞬间,北洋水师同时失去了两件至关重要的东西:统帅和号令。
       这一来,战场情势剧变。伊东佑亨率领松岛、岩岛、桥立、扶桑、千代田五舰已经绕到北洋水师后侧,而吉野率领三艘巡洋舰正好转到右前方,一前一后,竟成夹击之势。
       这时,北洋水师仍以“后翼梯阵”的队形前进,由于两翼战舰航速较快,已经赶上了当先锋的定远、镇远,十艘战舰拉成了一条直线,这样一来,镇远、定远侧舷的火炮被己方挡住,失去了用武之地。
       吉野等舰已一齐咬住了北洋水师右翼最弱的两艘战舰超勇、扬威,集中炮火猛击,眼看二舰危在旦夕,刘步蟾立即代替提督丁汝昌下令:“命巡洋舰致远、经远、来远、靖远单独结成纵阵,阻击倭寇巡洋舰队,超勇、扬威向镇远靠拢,济远、广甲向旗舰靠拢,集中力量打击倭寇旗舰松岛!”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刘步蟾急切地等着各舰依令行事,然而好半天各舰毫无动作!混战中,超勇火光冲天,缓缓下沉,扬威也已燃起大火,脱离大队,摇摇摆摆地向大鹿岛方向退去,结果在近岛处搁浅,船身倾侧,终于沉没。
       各舰不依号令,刘步蟾气得破口大骂。到这时为止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命令根本没发出去,因为旗舰定远已经无法升信号旗。
       致远是北洋水师速度最快的舰,航速可达十八海里。管带邓世昌性情强悍,率舰于阵中前出,单枪匹马与四艘敌舰恶斗,发炮如雨,自己也中弹累累。激战中,倭舰吉野从侧面扑来,近距离向致远轰击,杀红了眼的邓世昌一眼认出吉野,大吼道:“这狗娘养的就是李中堂在德国订的巡洋舰,现在回过头来打自己人!致远要是让它打沉,咱们死都闭不上眼!收拾掉它,士气就回来了!”亲自操起舵轮,驾驶致远舰向吉野全速撞去。
       致远忽然脱离本队,开足马力撞向日舰,旗舰定远却不能发令阻止,刘步蟾急得冲出指挥室大叫:“别去!不要离队!快靠过来!”可这样的叫喊能有什么意义?眼睁睁看着致远发疯般向吉野追去。
       海面上,吉野一边飞速奔逃,一边连续发射鱼雷自卫,另三艘巡洋舰也一起发炮轰击,阻截致远,致远冒着弹雨,带着通身大火鼓勇疾追。这一刻,时间似乎在海天之间凝固了,中日海军的每个指挥官都屏住呼吸,紧盯着这场凶狠的追逐,大家知道,致远舰这一撞,不管成与不成,都将有去无回。
       猛地,轰然一声,致远的舰首冲起一道巨大的水柱。
       意气用事的致远终于被吉野发射的鱼雷击中,舰首入水,迅速下沉。
       刘步蟾呆立在甲板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一边,得意洋洋的吉野领着它的巡洋舰队再次从北洋水师阵前掠过,对右翼最外侧的经远发起了围攻。经远连连中弹,几处起火,一边尽力救火,一边发炮拒敌,乱军中,始终死死咬住吉野不放。忽然敌舰一炮打来,林永升头部中弹,仆倒在地,舰上的火势越来越猛,经远终于缓缓下沉,然而水手们仍然各守岗位,炮手始终发炮不止,直至战舰沉没。
       从定远桅楼被毁、丁汝昌受伤,短短时间,北洋水师连失四舰!直到这时,余下的战舰才醒过神来:两艘巡洋舰靖远和来远自行靠拢,结成一组迎战倭寇巡洋舰队;镇远也向定远靠了过来,两条铁甲舰拧成一股绳,互为犄角,彼此呼应。刘步蟾放眼四顾,寻找另外两条战舰济远、广甲,却到处看不到它们的影子。
       面对这样的战局,伊东佑亨兴奋得几乎尖叫起来!眼看北洋水师最后两艘巡洋舰靖远、来远转身向大鹿岛方向退去,吉野、浪速、秋津洲、高千穗四艘巡洋舰已衔尾急追,自己这边五条战舰把镇远、定远团团围住,全歼北洋水师的巨大战果就在眼前了。
       较为前出的镇远舰率先遭到倭舰炮火打击,速射炮弹雨点般飞来,管带林泰曾正在指挥还击,一个水手奔了过来:“大人,后甲板起火了!”林泰曾回身吩咐大副:“你在这盯着,我去看看。”跟着水手往后甲板来,只见十二寸炮位旁浓烟滚滚,一群水手正在灭火,炮手们仍在装填炮弹。林泰曾问炮长:“炮没问题吧?”
       “还好,大人放心!”
       话音未落,一枚炮弹在左近炸响,震耳欲聋,烈焰腾空,那炮长的头颅被横飞的弹片打得粉碎,头骨碎片合着鲜血和脑浆溅了林泰曾一脸一身,炮手们纷纷躲避。林泰曾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肉:“别乱!把火灭了!炮不要停!”亲自俯身去搬地上的尸首,几个水手忙上来帮忙,将阵亡的炮长挪到一旁,抢着搬运炮弹,继续射击。林泰曾顺手抓过一条灭火的水管往头上脸上胡乱冲了冲,在后甲板来回奔走,亲自指挥灭火。
       不远处,和镇远并排行驶的定远舰上水手远远看到友舰起火,忙向管带刘步蟾通报,刘步蟾已杀红了眼,根本听不进报告,一连声催令战舰向前猛冲。身旁的军官劝道:“大人,我们落单了,不能冒进!”刘步蟾一把将他推开:“今天有进无退,有死无生!谁再多说一个字,立刻丢到海里去!”拔出手枪拍在桌子上,对着传声管吼叫,“不要管别人,前主炮瞄准松岛,率先把它击沉!”命令一下,定远置左右逼近的四艘敌舰于不顾,三十寸半的前主炮死死咬住了正前方的日军旗舰松岛。
       松岛舰上,伊东佑亨看到镇远起火,定远以一敌五,落入重围,大喜过望,回身对手下高叫:“集中火力击沉定远,全歼清国海军,皇国兴衰,系于今日!”
       叫声未绝,一道尖厉的破空之声迎面而来,凭着本能,伊东佑亨已经知道是什么找上门来了。
       “砰”的一声,一发巨型穿甲弹命中右舷,一路击穿水雷室,粮库,机油室,打透了半条军舰,在船体后部炮塔下轰然炸响,立刻引爆了堆在甲板上的炮弹。
       火海中,伊东佑亨挣扎着从舵轮旁爬了起来,满脸是血,也不知是身上哪里受了伤,还是沾上了别人的血迹。指挥室里死者伤者横躺竖卧,伊东佑亨拼着性命向外爬,一个军官跑过来,伊东佑亨一把揪住:“我们的船怎么样了!”
       “舰体完全损毁,舵机失灵,所有火炮都炸坏了!完了,完了……”那军官扶起伊东佑亨,“司令官,弃船吧!”
       “不,这是我们最大的主力舰,一定要把它带回去!”伊东佑亨已经被炸蒙了,莫名其妙地踉跄着往船尾跑去,被几个水兵紧紧抱住。伊东佑亨总算冷静下来,看着火光冲天的旗舰,心知已无法挽救,终于吩咐:“降下统帅旗,召唤桥立。”带着一批军官下了小艇,转到桥立舰上去了。剩下被抛弃了的松岛,载着一群惊慌失措的水兵,摇摇晃晃地消失在海天之间。
       这时,镇远舰在林泰曾指挥下已救灭大火赶了上来,重新和定远布成犄角之势,向迎面的四艘倭舰迎了上去。
       随着松岛被击毁,海战的形势又一次发生逆转。已经转到桥立舰上的伊东佑亨几乎送掉性命,此时勇气尽失。放眼四望,第一游击队的四艘快速巡洋舰被北洋水师的靖远、来远拖住,已经远远离开了本队,此时伊东手中只剩桥立、岩岛、扶桑、千代田四舰,捆在一起也不是镇远、定远的对手,正犹豫间,“轰隆”一声,扶桑的舰桥又被镇远发射的炮弹命中,燃起大火。伊东佑亨心惊胆裂,忙升起号旗,召唤巡洋舰归队。
       随着号令,吉野率领其余三艘战舰抛下对手全速回航。伊东佑亨透过望远镜看清了吉野的样子,不由更加心灰意冷。
       吉野,这艘由中国海军订购,却被日本人买去,回过头来打击中国人的世界最快的巡洋舰,先后被致远、经远、靖远、来远咬住猛揍,此时已面目全非,烈焰升腾,多数火炮被摧毁,尾随的浪速、秋津洲、高千穗三舰也都被击伤,在它们身后,北洋水师的靖远、来远二舰正衔尾追来。
       这时,东北方又隐约出现两条烟气,迅速接近,却是北洋水师的平远、广丙二舰得到消息赶来增援。这时靖远、来远已经驶到定远、镇远身边,靖远管带叶祖珪这才发现定远桅索已断,不能升挂号旗,立刻自作主张升起战旗,北洋水师六艘战舰迅速整合阵形,向八艘倭舰迎上,准备投入最后的厮杀。
       然而随着一声凄厉的汽笛,桥立舰上挂起了退却的号旗,八艘日舰一齐转向西南全速逃窜。北洋舰队开足马力拼命追赶,日舰却凭着航速的优势越逃越远,追击了十余里,倭船逃出北洋水师火炮射程,消失在海天之间。
       
       五、避战保船
       黄昏时分,北洋水师战舰返回旅顺港。
       这次激战整整打了一个下午,北洋水师出战十舰,只有五舰返回。巡洋舰济远第一个退回军港,中炮十五发,舰首进水,船体倾侧。然而相比之下,却是受损最轻的一艘。其他四舰,定远、靖远各中炮一百余发,镇远、来远各中炮二百余发!
       受伤最重的来远,当船停靠于码头,只见底舱中爬出十几个水手,已个个面目如鬼,焦头烂额,有几个眼睛被毒烟熏瞎,双手向空中乱抓,却又被浓烟毒雾将喉头烧坏,发不出半点儿声音……原来,战斗中,一发炮弹打进了来远的机器舱,爆炸又引燃了相邻的弹药室,烈火横突,毒烟翻涌,被引发的枪子四处乱飞,机舱的水手半数被活活烧死、呛死。就是这样的情况下,这些人硬是保住了机器,而且把每道命令执行得分毫不差,战舰航速不减,灵敏依旧,以至于甲板上的官兵居然不知底舱已经中弹!
       刘步蟾看着伤员一一被抬下船,心中怆然。忽听身后有人高叫:“刘大人!”刘步蟾回身看去,几个水兵抬着一副担架,却是受了伤的丁汝昌:半边身子被烧得皮开肉烂,手却死死抓着船舷的铁链不肯让人抬走。见刘步蟾过来,丁汝昌急问道:“战果……战果!”
       “倭舰比睿和西京丸中炮无数,旗舰松岛发生大爆炸,估计三舰都已沉没。松岛被击毁后,日本舰队败阵而去。吉野受伤极重,逃跑时火光冲天,估计就算不沉也报废了。另两艘日舰赤城和扶桑也遭重创,其他敌舰全数受伤。”
       “我们的损失大吗?”
       刘步蟾犹豫了一下:“我方致远、经远、超勇、扬威被击沉,四舰管带邓世昌、林永升、黄建勋、林履中都与舰同沉了;来远、靖远被重创;济远中炮十多发,舰首破裂,船身倾斜,先行退回军港,一起退却的广甲在三山岛搁浅;镇远、定远也都受了伤,好在船体受伤不重,还能使用。”
       “你是说我们的损失比倭寇还大?”
       “我们的重炮铁甲搏他们的快炮快船,打了个平手,双方都伤了元气……”
       “什么叫平手!我们本该打赢的!”丁汝昌一把抓住刘步蟾的手臂,“……成了这样,怎么向李中堂交代!”
       刘步蟾低低地叹息一声,看着丁汝昌被抬下舰去。
       也是黄昏,当联合舰队驶回港口,伊东佑亨垂头丧气走上桥立舰的甲板时,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令人目瞪口呆的奇迹!
       最早被打成重伤退出战场,伊东佑亨认为已经沉没的比睿稳稳当当停在港内;那条被北洋水师一通围攻随即下落不明的西京丸赫然停在比睿身旁;赤城舰也开回来了,虽然直到现在,船上还冒着滚滚黑烟;最令人惊讶的是被伊东佑亨亲手抛弃了的旗舰松岛,居然也开了回来,尽管从右舷直到船尾被炸得像个撬烂了的铁皮罐头,通过甲板上的大窟窿可以一直看到底舱,却仍然扎扎实实地漂在海面上;在松岛边上是已经面目全非的第一游击队旗舰吉野,甲板之上一扫而光,硬是被打成了一个扁平的“船壳”——可不管怎么说,舰队出发时是十二艘,回来时,仍是十二艘!
       死里逃生的桦山资纪飞步迎了上来:“大明神保佑!我们打赢了!从今天起,日本帝国的历史被改写了!”
       伊东佑亨顿时热泪盈眶,面向岸上的水兵,高高扬起双臂。
       顿时,日本的天空下响起一片狂热的欢呼声。
       就在李鸿章把北洋水师送来的战报上奏朝廷时,日本人也开始宣传他们的赫赫战绩。
       他们用涂了颜料的帆布将战舰上被打穿的弹洞遮盖起来,拍成照片,然后举行盛大酒会,约请各国公使,在宴会上把这些照片到处散发,同时散布日本海军在黄海一战中“击沉清国主力舰多艘,己方损失极鲜极微”的谎言,顿时世界舆论一片哗然。
       消息传到北京,李鸿章立成众矢之的,忙向丁汝昌严词诘问。无奈之下,丁汝昌只得把责任一股脑儿推到第一个撤回军港的济远管带方伯谦身上,称方伯谦“临阵脱逃,冲乱阵势,动摇军心,逃跑途中又撞伤友舰扬威,致其沉没”。盛怒之下,李鸿章杀气腾腾地赶到旅顺港。
       听说李鸿章亲临旅顺,丁汝昌胆战心惊,忙亲自出迎。李鸿章对丁汝昌不理不睬,阴沉着脸走到中堂坐下。水师众将也一一落座,人人都不免心中惴惴,知道今天李鸿章是带着杀机来的,这大堂怕是要见血了。
       吓人的寂静持续了好久,李鸿章厉声道:“把济远管带方伯谦拿下!”
       刀斧手一拥而入,将方伯谦拖了过来,按在堂前。
       “济远管带水师副将方伯谦,怯懦畏敌,临阵脱逃,冲乱战阵,撞伤友舰,依律斩决!拖下去!”
       方伯谦既没挣扎,也无一句申辩,甚至连头也没抬,被军士们扭了出去。
       片刻工夫,刽子手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来到堂前,请中堂大人和水师众将验看首级,随即拎到堂外,挂于高杆示众。
       济远管带方伯谦,就这样一声不吭地死了。对于他在黄海一战中的表现,没人说得清楚,一方面他的战舰确实第一个驶回军港,比其他战舰早回两个时辰;而另一方面,逃回来的济远已中炮十五发,船头破裂,舰体倾斜,死伤多人;至于是否撞沉友舰也无法确认。到底济远舰是临敌畏怯,率先逃离,还是中炮受伤,不得不先期撤退,这一切随着方伯谦的死,成了一桩悬案。
       可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清楚的,和奋力搏杀,拼命撞击敌船的致远相比,和直至战舰沉覆犹发炮不止的经远相比,和以寡敌众,死战不退,重创松岛的定远、镇远相比,和面对强敌,中炮无数,却不顾伤损回身再战的靖远、来远相比,方伯谦无疑是这场海战中北洋水师最大的一个污点。
       李鸿章看着方伯谦的人头拎了出去,抬眼一一扫过堂下众将,最后停在提督丁汝昌身上。
       丁汝昌的后脊梁冒出冷汗,看来下一个处置的就是他了,罪名也很清楚:指挥无方,临敌失机,事后又“谎报战功”,就算不死,也是个流配三千里的罪名。
       可李鸿章什么也没说,狠狠地瞪了丁汝昌半晌,抓起茶杯“砰”的一声掷在地上,起身进后堂去了。
       丁汝昌等人仍然呆呆地坐着,谁也不敢先动,连头都不敢抬。过了半天,一个随从走出后堂,大声道:“叫:水师提督丁汝昌,左翼总兵林泰曾,右翼总兵刘步蟾,护军统领张文宣!”被点到名的四人赶紧起身往后堂来。
       李鸿章脸色铁青地坐着,见丁汝昌等四人进来,眼皮也没抬一下。四人弓着身子站在堂下,两股战战,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李鸿章一拍桌案,四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混账!要你们干什么用?朝廷把你们送进船政学堂,派出洋留学,花的银子堆成了山,就他妈养出这么一群东西来!”李鸿章呼呼喘息,在四人面前踱来踱去,竭力压制胸中的怒气,半晌,咬着牙狠狠地道,“以我早年在淮军的脾气,早把你们都推出去砍了!”回身在椅子里坐下,又平息半晌,终于道,“起来吧。”停了停,对丁汝昌道,“你追随我多年,虽谈不上本事,倒还不至于谎报军功,说,怎么回事?”
       丁汝昌还没开口,刘步蟾已经抢着道:“谎报军情,不怪丁军门,是我估计错了敌情。”他把当时日舰所有情况说了一遍,然后道,“至于日舰为什么没有沉没,标下也是百思不解。”
       李鸿章扭头望向林泰曾。林泰曾忙道:“刘总兵所言皆是实情,标下愿用脑袋为他担保。”
       李鸿章又沉吟半晌,命丁汝昌:“上前来!”丁汝昌走到近前,李鸿章仔细检视,见他右颊、耳后、颈项都有烧伤痕迹。
       “脱了上衣。”
       丁汝昌依言脱去上衣,右肩、右臂、肋下全是片片伤痕,右臂烧伤尤重。张文宣在旁低声道:“丁大人左臂也为弹片所伤,左踝扭伤,刚刚消肿。”
       李鸿章的神色终于缓和下来,摆摆手,厅中四将各自坐了。李鸿章双眼微闭,半晌,喃喃道:“其实打了个平手,坏就坏在‘运气’二字。”抬头问张文宣,“受损各舰修复得怎样了?”
       “镇远、定远都已能战,其他各舰损失较重,尤其来远,大概要十月份才能全部修复。”
       “不要再有损失了……”李鸿章想了想,“战舰全部修复后,北洋水师立刻离开旅顺,撤往威海卫。”
       刘步蟾急道:“为什么要撤?我们还能打,应该以北洋水师各舰为主力,集中各省水师,合力与倭寇再次决战才是。”
       “胡说!难道要将广东、浙江、福建各省海防弃于不顾?何况各省水师中也没有现代化战舰,都是些木船,调过来也使不上。”李鸿章说到这里,不禁长叹一声,“咱们家底太薄!这一仗下来,更不够用了。”
       “可倭寇的新式战舰也就那么几艘,这次他们虽然一舰未沉,可旗舰松岛和主力巡洋舰吉野短时间内不可能修复……”
       “他们的船没修复,我们的船修复了吗?”
       一句话问得刘步蟾哑口无言。李鸿章看了他一眼:“国家大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日本小而强,他们的对手只有大清,我们却大而弱,不仅是这些倭寇,所有列强都盯着我们,都在等机会来割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如果海战获胜,扬我国威,什么都好说;可现在偏偏败了,一下就沉了五艘战舰,这样的损失我们经不起!再损失下去,英、法、俄、德这些欧洲列强就会找借口插手进来,也许一夜之间,中国就被瓜分豆剖!”李鸿章出了会儿神,“北洋水师是大清的门户,如果现在失去了它,后果真是不敢想了!”
       “我们撤回港内,朝鲜的战事怎么办?”
       “顾不上了……”
       “如果倭寇倾巢而出,围攻威海卫,我们不就被堵在港内,束手待毙了吗?”
       “昨天我整整想了一夜。日本毕竟是个贫瘠岛国,靠着二十年明治维新才攒下这几条战舰。这一战他们虽占了上风,可损失也不小,估计一样承受不起,所以我料定他们短时间内不敢起衅。大不了朝鲜战事吃个亏吧,我们国大人多,潜力远胜日本,丢了家当还可再置,等过了这一阵,购建新船,恢复实力,再与倭寇一较短长。”李鸿章端起茶碗喝了两口,缓缓气,“现在对我们来说最要紧的还是时间,需要时间来推行洋务,增强国力,等科技发达了,国力强盛了,那时割出去的地可以收回来,赔出去的款,可以赚回来。”
       屋里静了下来,丁汝昌等四人都低头不语。一个政治家对国事的看法想法,竟与军人的思路截然不同。对李鸿章的一番话,有的将领心悦诚服,有的却不以为然,然而不管怎样,他们都不得不在心里仔细权衡,反复计较起来。
       静了良久,李鸿章站起身来:“总而言之,现在水师应以‘避战保船’为要,至于政治和外交,不用你们操心,朝廷心中有数。”
       刘步蟾忽地站起身来:“难道又要去签那些丧权辱国的条约?”
       “这些条约是我签的,带累不到诸位。”李鸿章冷冷地瞟了刘步蟾一眼,“我都七十岁了,还有几年可活?这张老脸反正已经丧了,也不在乎让洋人多抽两个嘴巴。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我们这代人指不上了,将来富国强兵,重兴社稷,要靠你们。李某是名标清史还是遗臭万年,也靠你们这些后生成全。”
       听了这话,房中四人一起翻身跪倒,忍不住都哭出声来。丁汝昌哽着喉咙道:“标下无能,临敌失机,枉受天恩,还要拖累中堂大人的名节,罪该万死!”
       李鸿章上前将北洋水师的四员大将一一扶起:“当今危亡之际,大家一起忍辱负重吧,只盼下次与倭寇决战,不要再败。”
       刘步蟾瞪着眼睛叫道:“请大人放心,下次再不能胜,叫我……”胸中如沸,脸憋得通红,却一时想不出发个什么样的毒誓。
       李鸿章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意:“不必如此,都坐吧。这毕竟是北洋水师建立以来打的第一场大仗,虽然吃了亏,也摸到不少有用的经验,倭寇的快船快炮虽然厉害,可他们的重炮不及我们,速射炮口径又不足,打不穿镇远、定远的装甲,而这样的大型铁甲舰他们目前一条都没有,敌我双方的优劣态势已经清楚了。我这次回京马上奏明朝廷,请拨专款添置铁甲舰和快速巡洋舰,重建一支更强大的北洋水师。”
       厅中四将一齐站起身来,林泰曾叫道:“到那一天,不用中堂大人吩咐,我们就算用牙咬,也要把倭寇咬死在海上!”
       李鸿章站起身,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点点头:“好好练兵,等着吧,几年之内,我们一定卷土重来!”
       六、失算
       李鸿章回到天津,光绪皇帝的老师,军机大臣、户部尚书翁同龢早已等在府中,劈头就问:“少荃,北洋水师一向由你一人负责,这次黄海之战打成这个局面,你怎么向朝廷解释!”
       李鸿章深深地看了翁同龢一眼,弓着腰走到桌旁坐下。翁同龢见他不答,逼上前来:“陛下让我来问,北洋水师兵精器利,为什么会遭如此大败!现在水师还有哪些战舰可用,是否还能作战,请你对陛下说个清楚!”
       李鸿章额上的青筋都蹦了出来,拼命压住火气,好半天,慢慢转过头来:“倭寇弹丸小国,怎能打败我堂堂天朝?这一仗不是让日本人打败的。”
       “这话什么意思?”
       “我们是被自己打败的,是被户部的银子打败的!”李鸿章再也忍耐不住,直跳起来,“还有何船可用?没有船了!我们订购的军舰都开到日本去了,回过头来打我们自己!事到临头问我要船?我倒要问你一句,我的银子呢?我那二百万两银子呢!”
       翁同龢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半晌又道:“户部的事也不是我一人说了算,既然这笔钱如此要紧,李中堂就该多到户部跑几趟,详细陈明利害,大家一起商量。你我一殿为臣,皆应克尽职责、实心用事才对嘛。”
       听了这话,李鸿章脸色青黑,浑身颤抖:“我、我……我……”连说了三个我字,却再也讲不出别的,凭着几十年官场练就的养气功夫,总算喘过这口气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低声道,“这事不劳您动问了,我自会向陛下请罪,请便吧翁中堂,您请便吧……”
       黄海战事后不久,北洋水师从旅顺撤往山东威海卫,与日本舰队脱离了接触。
       同时,李鸿章也展开了他的外交斡旋,约请英德俄美四国列强联合出面调停。想不到四国中,美国这个新兴势力在东方所获得的利益远不能和英国、俄国、德国相比,这次出于自身利益考虑,反而希望中日之战尽可能扩大升级,以乱中取利、趁火打劫,所以第一个拒绝出面调停。德国与英国积怨日深,不肯与英国合作,俄国和英国在远东利益上也有纷争,各怀鬼胎,互相提防,最终难以合作。中国想请四国联合调停,结果四国哪个也不肯出面,闹得十分难堪。李鸿章揣度各国心思,反而作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干脆请第一个拒绝调停的美国单独出面。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相当高明。美国单独调停中日战争,如果成功,则与中日两国在政治、外交乃至经济方面的关系都进了一步,在远东的风头无形中又压过了老牌强国英国;调停不成,一无所损。这笔账算下来有赚无赔,美国政府欣然同意。
       面对美国的调停,日本的态度也十分积极,立刻答应议和。
       虽然海战中侥幸占了上风,日本海军和北洋水师一样难以承受巨大的损失,加上在朝鲜连续用兵,军力、财力都已耗竭,无力再打下去,也正在谋求停战,美国的调停正遂心愿。
       和以往的历次议和一样,李鸿章的作为引来朝野骂声一片,那些忠直大臣和血性青年对其再次恨之入骨,甚至提出“杀李鸿章以谢天下”的口号。
       当然,这时还没有人真的去杀李鸿章。而作为一个弱国的外交家,李鸿章那张老脸一边让洋人抽嘴巴,一边又被自己人啐唾沫,早就不是头回了。他也不过是再弯弯腰、缩缩头、咳嗽几声,重新埋首案头,计划那些强兵富国的方略去了。
       虽然海上的战事平静下来,朝鲜的陆战却仍在继续。由于失去了海军的支援,清军打得异常艰苦,步步败退。然而得到严令的北洋水师却只能“避战保船”,依托威海卫驻防。不知不觉间,寒冷的冬季悄然降临。
       十二月的一天,北洋水师战舰出港巡弋,午饭后,丁汝昌正在屋里看书,护军统领张文宣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丁军门,镇远出事了!”
       丁汝昌撒腿就往外跑,一口气来到码头,见岸边围满了人,刚刚回港的镇远已经泊好。丁汝昌三脚两步登上军舰,管带林泰曾脸色苍白地迎了过来,丁汝昌瞪着眼睛喝道:“出了什么事?”
       镇远舰确实发生了意外。舰队返回威海卫时正值中午落潮,因为航道附近布有水雷,海面上漂着雷标,林泰曾命令战舰侧行避过雷标,想不到转头过猛,偏离了航道,船底和水下礁石发生擦碰,本以为问题不大,靠岸后下舱检查,却发现舱中已经浸水!这次意外的擦碰撞破了船底,而且从漏水情况看,破损还不止一处。
       真想不到,北洋水师的头号主力舰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在自家门口受了伤!虽然这样的损坏不至于使船只倾覆,可船底的伤损比其他地方更难修复,就这么个小小的失误,短时间内镇远舰动弹不得了!
       “怎么搞的!”看着灌满了水的底舱,丁汝昌又急又气,指着林泰曾的鼻子叫骂起来,“你们船政学堂出来的都是这路货!海上打仗用不上你就罢了,在自家门口也能把船撞漏,你他妈留洋就留出这个本事来!”
       从黄海海战至今一直闷在胸中的无名野火猛地发作了,丁汝昌像被恶魔附体一样冲着林泰曾破口大骂,一群镇远舰的官兵聚在舱外,都不敢作声。林泰曾低着头一声不吭,任由丁汝昌辱骂。直到刘步蟾听到消息赶来,才连拖带拽地把丁汝昌拉走。
       所有人都离开了,只剩林泰曾一人,又在底舱里坐了很久,才低着头缓缓离去。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镇远的水手分成多班轮流抽水,赶着维修战舰。丁汝昌自悔失言,拉着刘步蟾几次上舰,一是询问情况,二来也想有个转圜,刘步蟾自然明白,也打算给他二人圆场。可一个下午林泰曾却再没回舰上来。不觉天色已晚,丁汝昌见林泰曾闹倔脾气,扔下战舰不管,也有几分不快,干脆不再提起此事,自顾回去了。
       整个北洋水师中,刘步蟾和林泰曾既是福州同乡又是船政学堂的同学,交情至厚,眼看他和丁汝昌越闹越僵,很是为难,备了些酒菜来到林泰曾的住处,轻轻叩门,半晌无人应声,干脆自己推门进来,只见昏黄的烛光里,北洋水师左翼总兵、镇远管带林泰曾,已经直挺挺地吊死在房梁上。
       随着最后一支清军撤出朝鲜,日本顺利占领朝鲜全境。同时,中日之间的议和谈判也正式展开。
       这一夜,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忽然从梦中惊醒,汗透重衣,黑暗中,四面八方尽是一团浑浊糟腐的腥气,李鸿章吓得大叫起来:“来人,来人!”
       从人奔进房来,挑亮灯火,李鸿章拥着棉被缩在床上,半晌,颤抖着声音问:“怎么了?怎么了……”下人哪里答得出来,正惊骇间,中军飞奔进来:“大人,有急报!”
       “念!”
       “山东巡抚李秉衡急报:倭寇舰队倾巢而出,护送陆军数万人在荣城角登陆,逼近威海卫!”
       李鸿章只觉眼前一黑,半晌,哑着嗓子叫道:“我们的议和使团呢?”
       “日本外务大臣提出了最后通牒:要我们割让东北全境和台湾岛,并向日本赔款白银十亿两!如果不答应这些条件,日本人就不再谈下去了。”
       “屁话!”李鸿章拍着床板叫了起来,忽然全身一震,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个议和,其实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凭着老到的政治和军事经验,李鸿章能算出日本人的战场消耗,算清他们的全部家底,却没算出这个海上民族身上固有的不顾一切的冒险精神和对外扩张的疯狂欲望,为之,他们可以运用一切手段,包括欺诈!他们一方面加紧修复舰队,一方面用议和麻痹清朝,奇袭一旦发动,清朝没有铁路,即使有兵力,也无法快速运送了……
       七、孤军碧水间
       日本海军甚至把四五百吨的木壳炮艇都开了出来,硬是凑出五十多条船舰,不惜一切代价向威海卫扑来!
       如此一来,毫无准备的北洋水师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出海作战,由于镇远撞伤,目前只有定远、靖远、来远等几艘现代化战舰可用,面对密密麻麻的敌舰,很可能被对手堵在港口,分割包围,各个击破,即使想冲出港外撤往烟台,也因战舰航速不及日舰,难以脱身。蛰伏港内固守待援,一旦陆上炮台失守,被倭寇海陆合围,无异于束手待毙。
       面对危局,丁汝昌、刘步蟾等人反复商议,最终决定依托军港,死守待援。
       光绪二十一年一月二十五日,威海卫东五十里的白马河失守。
       三十日,威海卫南帮炮台制高点摩天岭失守。
       既而,杨枫岭炮台烧成一片火海,虎山守将弹尽之时全部跳海……
       二月二日,威海卫港外的最后一处炮台——北帮炮台陷落。
       就在北帮炮台失陷的同时,被陆上战事的胜利所鼓舞,伊东佑亨亲率全部战舰逼近,隔着封锁港口的铁索和防材向港内的北洋水师战舰展开全面炮击。
       然而,已被合围在港内的北洋水师仍然凶猛异常,眼看敌舰逼近港口,立刻群起而攻,集中各舰炮火同倭舰对射。水师护军统领张文宣则在刘公岛亲自指挥败退撤至岛上的陆战兵勇,用岸炮协助射击。这场炮战从上午一直打到黄昏,倭寇的战舰被打伤了好几条。眼看隔着封锁港口的铁链和防材远远射击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伊东佑亨垂头丧气退了下去。
       这天晚上,伊东佑亨反复琢磨,觉得当务之急是拆散封锁港口的防材。
       北洋水师用来阻挡军港入口的防材由长十二尺、合围一尺五寸的大木桩并列横置,用三条一寸五分的粗铁链锁结而成,下端用粗绳锚固于海底,南达海岸,北至刘公岛,全长十二里,只在南端留了一条百米宽的通道,供自己的战舰进出军港,日本军舰想从这里钻进来,几乎没有可能。想拆散防材,彻底打开进港通路,必须先斩断那三条巨大的铁链,可这也绝非易事。唯一的办法是派小艇乘夜潜进港口,悄悄动手。
       第二天深夜,两条日本鱼雷艇悄没声地摸进港来,日本兵从船舱里取出特制的大斧,摸黑向锁固木桩的大铁链猛砍,正折腾着,忽然,黑暗中传来响亮的战斗警报,原来,巡逻的警备舰听到异常声响,赶来查看,发现了日本的鱼雷艇,立刻开炮轰击。正在防材边忙活的两条鱼雷艇像受惊的兔子,掉头就跑,这次行动无功而返。
       其实伊东佑亨自己也知道这个办法不易得手,可又实在无法可想,不觉懊恼起来,干脆下了狠心,硬是一次调集十艘鱼雷艇,准备趁着黑夜,再去大干一场。
       有了前晚的教训,这一夜威海卫港内的警戒异常严密。倭寇鱼雷艇刚刚溜进港湾就被巡逻舰发觉,立刻升起红灯信号,严阵以待的水师各舰集中炮火向鱼雷艇猛轰。
       然而这些炮火的闪光却意外地给偷袭的敌人照亮了目标。火光里,冲在前面的鱼雷艇清楚地看到正前方一艘双桅巨舰正在猛烈开火,却是北洋水师的旗舰定远,立刻向定远施放鱼雷。几乎在鱼雷入水的同时,这条艇也连连中弹,燃起大火,顾不得察看战果,掉头向港外飞快逃去。定远舰正向敌人猛烈炮击,黑夜中,根本没发现飞速袭来的鱼雷。
       猛地,黑暗的海面上闪出一道刺目的光,鱼雷直接击中定远侧舷,庞大的船身几乎被抬出水面,舰上官兵全被震倒在地。
       几乎同时,在定远身侧的来远也被鱼雷击中,顿时烟火腾空,爆炸声震动海天。
       刘步蟾飞步冲上甲板,只见来远火光冲天,剧烈的爆炸一声接一声,舰身迅速倾侧,几乎转眼工夫,冲天大火猛地熄灭,来远已经侧翻在海中,随着最后一声沉闷的炸响,黑沉沉的海面上再也看不到它的影子。
       这时偷袭的鱼雷艇已经退去,军港内又恢复了平静。稍远处一团明亮的火光,不知是哪条战舰也被鱼雷击中,正在燃烧。脚下一片哗哗的水声,定远被鱼雷击穿的舱体正在进水。一个水手从舱底爬了出来:“大人,机舱进水了!”
       刘步蟾半天才回过神来:“能堵住吗?”
       “堵不住了……”
       刘步蟾呆立在甲板上,动弹不得,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又一个黑夜终于熬过去了,天亮时,军港中少了两条战舰,巡洋舰来远和训练舰威远都被击沉,定远也受了致命的重创,底舱进水,机器损毁,全仗船体庞大坚固,还勉强浮在海面,却已是一具失了魂魄的躯壳。
       上午,在伊东佑亨指挥下,倭寇舰队再次逼近港口,集中火力向刘公岛猛烈轰击,同时,已被日军占领的各处炮台也集中火力一起打响。刘公岛上的清军困守一隅,尽力反击,却已势单力孤,难以支持。
       现在,北洋水师中只剩最后一艘巡洋舰——靖远。眼看刘公岛炮台情势危急,没有任何命令,水兵们纷纷登舰,各守岗位,升火待发。
       片刻工夫,水师提督丁汝昌出现在码头上,一言不发,径自走上船来。管带叶祖珪忙上前道:“咱们去哪儿?”
       “出港,和倭寇舰队再拼一场!”
       叶祖珪立刻通过传声筒对机舱传令,回身对丁汝昌道:“大人,我们要出发了,您上岸吧。”
       “我跟你们去。当了几年水师提督,还没正经指挥过一次海战,今天再不去,怕没机会了。”丁汝昌不等叶祖珪再劝,回头吩咐,“起锚!”
       靖远舰离岸向港外驶去,顿时,港外的倭寇舰队和附近的鹿嘴角、皂埠角炮台上的日军纷纷集中炮火向这艘孤零零的战舰猛轰,海面上炮弹横飞,靖远连连中弹,几处起火,一边不顾一切地全速行驶,一边拼命还击。每个人都在忙碌,谁也没注意到丁汝昌已悄悄走出指挥室,上了舰桥。
       事实上,丁汝昌随舰出航并不为指挥战斗。
       北洋水师落到今天的下场,于情于理,他这个水师提督难辞其咎。现在他唯一的心愿,是死在敌人的炮火之下,把这些刺人心脾的痛苦、耻辱连同肉体、魂魄一起炸个灰飞烟灭。
       在他身旁,四面八方落弹如雨,海水好像沸腾了一般,一发炮弹在舰桥旁爆炸,烈焰冲天,弹片横飞,打得铁栏当当作响,紧接着又是一弹打来,丁汝昌被冲起的气浪撞了个跟头,却未受伤。隐约听到下面有人高叫:“船头中弹了!”丁汝昌忙跑下舰桥,叶祖珪迎面跑来。
       “怎么了?”
       “舰首中炮进水,看来靖远保不住了!”叶祖珪沉声道,“我想在岸边搁浅,率水兵登陆,就近去冲鹿角嘴炮台!”
       若在平时,这无疑是句疯话,可现在丁汝昌听来却合情合理,正中下怀:“好,我和你们一起去!”
       叶祖珪忙道:“大人,水师离不了你,请你下船!”丁汝昌充耳不闻,叶祖珪没有办法,独自走到船舷,忽然叫道:“丁军门,快看那是什么!”丁汝昌忙赶过来,海面上却什么也看不见。
       冷不防,背后的叶祖珪往前一扑,双手猛推,丁汝昌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从船舷上摔了出去,扑通一声栽进冰冷的海水中。朔风里隐约听到叶祖珪的叫声:“老子这条命今天交代了!愿意跟我同死的都抄家伙,咱们冲上炮台和这帮狗日的拼命!不想死的这就跳船!老子决不责怪他!”
       一条小艇从后边开过来,艇上的人七手八脚把丁汝昌拉了上去。丁汝昌眼睁睁地望着通身是火的靖远开足马力向岸边冲去,明亮的火光中,没有一个人跳下大海。
       叶祖珪一手握刀,一手提着手枪走上前甲板,这时已有不少水手提着大刀长枪、铁棒木棍和所有临时找来的家伙集中在前甲板上,只等战舰在岸边搁浅,就上岸冲击炮台。他们当然知道,就这样冲上去没一个能活着回来,也不打算活着回来了。眼看离岸边越来越近,一个大个子炮手从人堆里挤过来:“大人,你有两件家伙,借一件我使使!”叶祖珪随手把腰刀塞给他:“拿着,多砍几个倭寇!”
       这时,靖远的船头忽然往下一沉,舰体颤动,速度大减,原来,船头进水过多,已难维持。眼看舰体迅速下沉,叶祖珪脚跺得甲板咚咚直响,带着哭腔叫着:“撑一撑,再撑一撑!大家上岸去拼一个死也好啊!别让我们白白淹死在大海里!老天爷!姓叶的求求您啦!”
       在这凄厉的呼号中,靖远舰船头率先入水,面向鹿角嘴炮台,缓缓沉没。
       海面上仿似只剩下丁汝昌一人,他蜷缩在小艇中,眼睁睁地看着靖远舰在面前倾覆,欲哭无泪。
       “误了我了,你们,误了我了……”
       沉没的靖远,真如同北洋水师命运的缩影,空有一腔热血,枉负刚强和勇气,却始终被攥在噩运的鬼手中,求战的,不能战,求死的,不能死……
       黑夜,又一次降临在威海卫。对北洋水师来说,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夜了。
       天傍黑时,刘步蟾找到了丁汝昌:“定远已不能作战,我想把它炸沉,免得落在倭寇手里。”
       沉默良久,丁汝昌低声道:“那是你的船,你看着办吧。”刘步蟾从喉咙底嗯了一声,拖着腿缓缓走进黑暗之中。
       凛冽的寒风里,水师提督丁汝昌、镇远舰新任管带杨用霖、水师护军统领张文宣站在码头上,望着不远处海中那个黑乎乎的巨大身影,静静等着。
       寂静中,一道刺眼的炫光闪过,传来沉闷的爆炸声,那个巨大坚实的黑影猛烈晃动,接着又是一声炸响,炸药的闪光照亮了一道白花花的水柱,从半空溅落下来,腾空的激浪中,北洋水师的旗舰定远缓缓下沉。
       码头上的三个人愣愣地看着,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猛地,丁汝昌张皇四顾:“刘步蟾哪儿去了!”
       “他用铁链把自己锁在舵轮上了,”杨用霖低声道,“刘总兵不能扔下他的船不管……”
       “糊涂!他的性命比这条船重要得多!将来我大清要重整水师,建海军学堂,他刘步蟾一人可以带出一百个舰长!快把他给我架回来!”
       谁也没动弹。半晌,杨用霖叹息一声:“架回来干什么?我们已被倭寇合围在孤岛上,谁也走不脱了……刘大人有件东西让我交给丁军门。”从怀中取出一片衣襟上撕下的白绫,丁汝昌展开来看,上面是两行刺眼夺心的血字:
       临敌失机,枉受天恩,偷生无颜,死难瞑目!
       丁汝昌捧着白绫,望着港湾中正在下沉的定远舰,长叹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终于抛下众将,独自一人缓缓行去。
       至此,再也没有能战之船。剩下的几名将领集合起来,准备商量下一步行动。等了良久,不见丁汝昌到会,杨用霖和张文宣一起过来找,来到房前叩门,半晌没人应声。杨用霖叫道:“丁军门,大家等着你议事呢,丁军门……”连叫几声毫无动静,杨用霖大惊,一脚踹开房门,只见丁汝昌僵卧在床,地上扔着个珐琅小瓶,房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怪味。上来扣住手腕脉门,早已脉息全无。烛光下,隐约见丁汝昌手里捏着个东西,费了好大力气才掰开手指,取过来看,却是刘步蟾与战舰同沉时留下的绝命书:
       临敌失机,枉受天恩,偷生无颜,死难瞑目。
       房中二人相对无言,发了半天呆,张文宣上前轻轻合上了丁汝昌大睁的双眼,拿起那块白绫道:“这东西,还是烧了吧,留着徒增笑柄。”杨用霖缓缓点头,一声不吭地看着白绫焚化。良久,忽然低声问:“咱们就这么完了?”
       “这是大清的国运败了。”张文宣低声道,“从英法联军打进京城直到中法战争,咱大清一直内忧外患,好不容易争得几年太平日子,倾尽全国之力,才攒出这支北洋水师,看起来威武雄壮,其实就像鸡蛋壳,一碰,就碎了。”
       房中静了半晌,杨用霖忽道:“我觉得,其实倭寇和咱们一样,也才搞了十几年建设,也不过是个鸡蛋壳!这一仗,其实是两个鸡蛋硬碰在一起,双方都险得很!可他们取攻势,咱们取守势,人家主动撞过来,把咱们撞碎了。”
       “可咱这么个积贫积弱的大国,应该多搞几年建设,不该还只是个‘鸡蛋’就急着和别人撞呀。大国要有长远眼光,小国才争一时之短长。”张文宣忽地抬起头来,“怪不得!倭寇这个弹丸小国就是怕中国越来越强大,所以才急着找茬子开战!可咱们错估了形势,没有稳住,反而跟着人家的脚步走,结果越走越乱!咱们不是输在军事,是输在政治上;不是输在今天,是输在进兵朝鲜的时候!以前总听李中堂说;‘争取时间,先搞建设’,那时只觉得是句软话,现在才懂了,原来咱大清国上上下下,只有李中堂一个明白人……”
       “是呀,这些战船和大炮都是银子换的,不是自己造的,中国人自己还没有技术,没长本事,是该踏踏实实先下二三十年苦功。”杨用霖凄然一笑,“想不到这层窗户纸,倒让咱这两个武夫捅透了。”
       “没用了。”张文宣缓缓摇头,“北洋水师已是孤魂野鬼,李中堂也要遗臭万年,只怕连大清二百年基业都已毁在咱们手里。咱们这帮人,真是‘偷生无颜,死难瞑目’啊。”
       “反正你我已同死人无异,这复兴家国的大事就留给后人吧,他们一准比咱们聪明。”杨用霖站起身来,“我出去透透气,张大人呢?”
       “再坐会儿,陪陪丁军门。”
       杨用霖点点头,转身出房,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钝响,忙回身赶来,见张文宣歪在椅子上,满脸是血,右太阳穴被子弹打出个焦黑的窟窿,地上扔着还在冒青烟的手枪。杨用霖愣愣地看了半晌,凄然一笑:“这倒是条近路。”上前捡起手枪,把枪口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不禁又叹息一声,喃喃道,“窝囊,真他妈窝囊……”
       八、千古逆臣叹
       北洋水师覆没后,李鸿章大病一场。
       这场病几乎要了他的老命,将养了四十多天才勉强下得了床。然而不等恢复体力,已经有件沉甸甸的国家大事压在了他羸弱的肩膀上:赴日本马关谈判议和。
       这场谈判,朝中大臣无一人肯去,所有人异口同声:“唯李中堂可当大任。”也就是说,除非李鸿章死了,否则这场谈判非他莫属。于是李鸿章呻吟辗转,苦苦挣扎,终于没有病死,因为这个朝廷,这个国家,还不许他在这时候病死。
       此刻,昏暗的烛光里,李鸿章裹着厚厚的皮裘蜷坐着,眉眼间已看不到一丝生气,满是黑斑的灰黄面孔像一张半腐的羊皮,正慢慢腐朽,发出霉烂的气息。
       管家悄悄走进来:“老爷,户部尚书翁同龢过府拜望。”
       李鸿章好像没听见一样,管家等了半天,又低声道:“老爷,翁中堂……”
       “不见,叫他走。”
       管家唯唯退下,李鸿章又靠回椅中,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发愣。
       院里隐隐传来一片吵骂,越来越近,转眼到了书房门前。李鸿章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不等起身,房门已被推开,光绪帝的老师、户部尚书翁同龢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少荃,这次和谈,你是不是打算把台湾割让给东洋人?!”
       只这么眨眼工夫,李鸿章的脸上已堆满笑容:“声甫,来得好,我也正想过府去看你!”上前一把拉住翁同龢的手臂,“快坐,我们两个商量一下!”回身吩咐下人,“我和翁中堂商议大事,就算屋里着了火,你们也别进来打扰!”关了房门,凑到翁同龢面前笑道,“这次赴日本和谈,一切都要仰仗你啦!”
       “仰仗我什么?”
       “太后下了懿旨,这次翁中堂是全权代表,我做你的副手,估计明早圣谕就发出来了。”李鸿章嘿嘿一笑,“太后还申斥了我一顿,说我办事的魄力远不如翁中堂,这话极是!这次咱们一起去日本签订和约,大主意全由你拿,我绝对支持,没有二话。”边说边偷眼打量,只见翁同龢已惊得面无人色。
       “这事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现在不是知道了?也好,今晚咱们先就和谈的事拟个腹稿。”
       翁同龢额上全是冷汗,缩着脖子低声道:“议和的人选不是早定了吗?怎么突然推到我头上……”
       “自然是我保举的。”李鸿章面露微笑。“你是状元出身,两朝天子的业师,当世第一大才子,为人处事最有肝胆,最有骨气。这次议和,我们的腰杆子一定要硬,气一定要壮,所以翁中堂是绝佳人选,舍你其谁?”
       翁同龢从椅子里直跳起来,龇着白森森的牙齿嘶叫道:“原来是你害我!”
       “害你?!这话从何说起?翁中堂一向有勇有谋,这一次正好可以怒斥倭贼,驳得他们理屈词穷,逼着他们罢战修和,夹着尾巴滚回东洋去。”李鸿章起身一抱拳,“我在这里先恭贺啦!”
       看着李鸿章这一番做作,翁同龢总算醒过味儿来:“你在耍我?”
       李鸿章瞟了翁同龢一眼,回身坐下,忍不住“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翁同龢气得脸色铁青:“你,你真是岂有此理!”
       “对,我岂有此理,昨天丢了北洋水师,今天戏耍了翁中堂,明天又要去和倭寇议和,出卖台湾,丧权辱国!这世上还有比李某更岂有此理的人吗?北洋水师完了,台湾就成了一座孤岛,倭寇战舰封锁海峡,我们连一兵一卒、一枪一弹也送不过去,以岛上现有的兵力储备,仗打起来,无非落个弹尽粮绝,束手待毙!其实你我心里都清楚,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的时候,台湾就已经丢了,可你还要来兴师问罪,打我这条落水狗!”李鸿章几步逼到翁同龢面前,“干脆你替我去日本,你去议和!如果你肯去,李某这就跪下磕头,拜谢翁中堂的重生再造之恩!”说着作势欲拜,翁同龢忙闪到一旁。
       “你不肯去?”李鸿章冷笑一声,“翁中堂是本朝第一大清流,万古流芳的忠臣,这遗臭万年的差事怎么能让‘清流’去做?自然是我这天杀的卖国贼最合适!割让了台湾,李某人就是天下第一逆臣贼子!逆臣贼子——”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李鸿章的吼叫,瘦弱的身子弯折得像怒风中的枯树,好半天才喘过这口气,颤抖着声音喃喃道:“我没有你这个状元公的学问大,可好歹也读过几本圣贤书,知道‘生死事小,名节事大’,明天以后,我李鸿章,再也没有名节了。我不是卖国贼,可北洋水师覆灭,皆我一人之罪,活该身败名裂。只求翁中堂留点儿情面,让我成为卖国贼之前,能安安静静地再过最后一夜……”
       两行泪水从李鸿章浑浊无神的眼中涌出,顺着皱纹堆叠、苍白枯瘦的面颊无声滑落。
       李鸿章,这个当年初出茅庐、果决犀利,令曾国藩称奇不已的青年才俊,这个叱咤疆场、指挥千军万马屡建战功的淮军统帅,这个兴起洋务运动、为中国推开了现代化之门的卓识之士,这个首创新式海军、雄心勃勃想中兴大清的中堂大人,已经燃尽了胸中最后一丝聪明和热情。
       房中静了良久,翁同龢低声道:“少荃兄……”
       “请便吧,翁中堂,您请便吧……”
       终于,屋里只剩李鸿章一人,望着那摇曳的残烛,良久,忽然从喉间发出一声嘶哑的哀号。
       “不公啊,不公啊!难道是天要亡我大清吗!”
       疾风掠过檐角,发出呜呜的悲鸣,烛影中,丁汝昌、刘步蟾、林泰曾、张文宣、杨用霖、邓世昌、林永升、林履中、黄建勋以及成千成百不能瞑目的魂魄缓缓而来,无声地聚在李鸿章周围,渐渐凝成一团阴冷的寒气,向隅而泣,嘤嘤不绝。
       随着这凄惨的鬼泣,大清帝国的门户轰然崩塌,强烈的冲击波震撼了整个中华民族的根基。
       随着现代化海军的覆没,中国沿海所有海岛、城市、港口重又暴露在倭寇的坚船利炮之下,不仅军事上丧失了屏障,政治和外交也失去了倚靠,只能任人摆布。在随后签订的《中日马关条约》中,日本逼迫中国割让了台湾和澎湖列岛,并索得赔款两亿三千万两白银。
       从此,大清朝廷政治上威信扫地,军事上一蹶不振,经济上完全破产,油尽灯枯,再也无力振作,不可逆转地一步步滑向深渊。
       随着李鸿章身败名裂,洋务运动前功尽弃,一切刚刚建立的信心荡然无存,巨大的挫折和失望纠结成一股恐洋、仇洋的强大逆流,迅速蔓延开来,这狭隘暴戾的激流扭曲了人们的视线、性格和心态,数千年来一直以强大的文化内涵和精神力量引领着东方文明的脚步、坦荡自尊、雍容大度、虚怀若谷、兼收并蓄的中华民族,几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另一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