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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菁华]老宅艳尸
作者:陶 然

《今古传奇》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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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杨如风
       郑家大院,凡有不贞妇人,都要送进尸房,一夜之后,莫不命丧“鬼”手,四姨太为何能死里逃生?后来,军阀攻陷城池,郑家主仆奔逃殆尽,当家二姨太纵火殉葬。熊熊火焰中,她看到了尸房里埋藏了数十年的秘密……
       第一回醉老爷倚势霸成亲悍当家恃强羞说病
       月亮照上青石板铺的地面,白得像水,像锋利的刀刃一闪而过的冷光。四堵高高的灰墙外,隐隐传来一两声狗吠。
       “嘎”的一声,一辆老爷车径直在郑家大院门前停下。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未等车停稳,就自己一跳,下了车。姑娘个子较高,艳丽俏皮,“咯咯”笑出一串银铃儿来,把出门迎接的老妈妈吓了一跳。那姑娘一笑,抬头打量大门:高大森严,两尊石狮子左右拱卫,气势非凡。
       随后,郑家大少爷郑亦尘下车。那姑娘跟着从角门进去,丫头婆子们都好奇地看她。她朝她们点头微笑。她们却像受了惊的鸟雀,扑棱棱飞了。一起回来的仆从阿良去下房歇息,郑亦尘带着那姑娘先去拜见老爷郑乐山。管家许振忠正从里头出来,目光在姑娘身上稍一停留,道:“大少爷回来了?”郑亦尘笑道:“许管家,我爹呢?”许振忠道:“老爷在二太太屋里休息。”那姑娘道:“这么早睡什么觉?”许振忠不敢吱声。郑亦尘尴尬道:“苗苗,别多说话。既然这样,先见我娘去。”
       大太太碎玉慈眉善目,见了苗苗,更是满脸都笑开了。苗苗道:“阿姨!”碎玉一愣。郑亦尘道:“要叫太太,不然就跟着我叫娘。”碎玉携着苗苗的手看了一回,笑道:“好个齐整孩子,不愧是上海滩大洋场来的。初来乍到,难免不懂咱们的规矩,以后慢慢学吧。你也累了,见过你三娘,赶紧歇歇去。你的房间,我叫许管家张罗好了。”苗苗应了,随郑亦尘去见三太太曹细细。
       曹细细又是道贺,又是倒茶。郑亦尘连说惶恐。曹细细道:“见过二太太不曾?”苗苗道:“还没呢,连郑叔叔也没见呢。”曹细细笑道:“要叫老爷。”苗苗笑道:“听我妈说,还有一位二老爷郑乐淘,他在哪儿呢?”曹细细脸色微变道:“他?以后住长了你自然知道。”郑亦尘告辞,曹细细打发人送他们回房。
       郑亦尘的正室赵约早领了人在院子口张望,见了苗苗,不过略笑笑,就对郑亦尘嘘寒问暖。自有仆人将苗苗带到她的房内。苗苗枯坐无聊,出房说还没吃饭呢,问什么时候吃饭。郑亦尘不在,赵约淡然道:“你不要忙,饿了先吃点心吧。”又道,“你我姐妹,也不怕告诉你,以后亦尘或在我这儿吃,或在你那里吃,随他的高兴。要是往你房里,自然有人先知会你。只有他挑选的,没有你自己跑出来问的。你可记住了?”苗苗想起母亲的千叮咛万嘱咐,便忍气道:“嗯。”赵约道:“什么叫‘嗯’?我不管你在娘家是个什么样儿,既嫁了来,就得照这里的行事。我问你话,你要答‘知道了’,或是‘谢谢姐姐提点’。”苗苗道:“好吧,谢谢姐姐提点。”赵约道:“怎么是个‘好吧’?”苗苗忽然大声道:“你够了没有啊?我让你可不是怕你!你挑三拣四无非是要给我下马威,做人做事也该留些余地!”赵约大怒,待要发话,门外一人道:“这就是苗苗吗?”赵约见是郑乐山,忙叫声“公公”。苗苗却故意叫“郑叔叔”。郑乐山呵呵笑着,眼中发出异光。苗苗被他看得浑身发热,改口道:“公公,您起来了?”郑乐山听到“公公”,正了正脸色,片刻间又笑眯眯地道:“很好,很好。”转身去了。
       夜半,郑乐山喝得醉醺醺的,来探郑亦尘。只跟儿子说了几句话,就说“看看苗苗”,走进房去,顺手关了门。郑亦尘和赵约被挡在门外,各自惶惑,忽听里面苗苗尖声呼救,又有桌椅翻倒声,不禁大吃一惊。郑亦尘用力捶门,连叫:“爹,爹!”房内人却置若罔闻。不一刻,苗苗凄厉惨叫。郑亦尘拿脚踹门。赵约扯住他道:“你疯了?他是你亲生老子!”郑亦尘红了眼道:“正因为他是我亲生老子!”赵约拼死拉住他道:“你还想不想继承家业,还想不想在这儿立足?”郑亦尘一呆,跌坐在地。过了好一阵,门“吱呀”一声开了。苗苗披头散发,只着贴身小衣,神情呆滞。隐约听见郑乐山在床上打呼噜。赵约道:“皇天菩萨,可坑死人了!”郑亦尘心疼地脱下外袍遮住苗苗,哽咽道:“你说句话,说一句也好!”
       次日酒醒,郑乐山叫了郑亦尘来,道:“你担待你爹酒后无德,日后我给你另娶好的。苗苗是正经人家的闺女,我不能亏待了她,索性收房。你跟你二娘说一声,叫她噤住下人们,就说苗苗是你在外特地为我找的。”郑亦尘悲愤道:“他们会信吗?”郑乐山道:“信不信是一回事,功夫还是要做一做。你这就跟你二娘说去。”拍拍他肩,避出去了。
       这一天,苗苗成了郑府的四太太。
       苗苗坐在软榻上,望着窗外,一言不发。她本来是住在郑亦尘院中的偏厢,此刻身份不同,住处也就有所不同。郑乐山让人给她布置了一个单门独户的院落,足有七八间房,还带一个小天井。粗使丫环之外,当家的二太太旷媛又派了丫头小灵来服侍她。字画、古董由许管家亲自送来,一一安放。三太太曹细细头一个来探望她,说了半天的衷肠话儿,又说上上下下都羡慕她的福气。紧跟着来的是赵约。她是特地来请安的。苗苗一时回不过神来:“请什么安?”赵约道:“您现在是四娘,是亦尘和我的长辈,晨昏定省,是少不得的。”苗苗只觉得荒唐,欲哭无泪,竟笑了起来。赵约生怕她记着昨日的事,慌慌张张地道:“四娘……”苗苗挥挥手笑道:“出去吧,哈哈,你不要怕,我只是想着这世界真怪,一天一夜就可以乾坤颠倒。”
       “这个世界本来就这么奇怪。”听得声儿,苗苗一瞥间见到一位中年美妇,气度高华,妆容清贵,并不插金戴玉,眉眼间却威势毕现,正不知是谁,听赵约躬身行礼道:“二娘!”二太太旷媛用余光扫了赵约一眼道:“你下去吧。”赵约倒退着走到门槛,才转身出门。旷媛大咧咧地坐下,小灵忙斟了茶来,那一份儿巴结,比对苗苗又不同了。旷媛拈起桌上一支小小玉笛,把玩着道:“才走了一个四太太,又来了一个四太太,不要说你,就连我也不敢相信。”苗苗起身道:“二太太!”旷媛并不看她,手指弹一弹玉笛道:“这是老爷送你的么?他也算疼你了。郑府的旧例,姨太太进门,半年后才正式开脸。你昨日进府,今日正名,又有院子又有古玩,这份恩宠你要心里有数。”苗苗苦笑道:“恩宠?也许吧。”旷媛看了看她道:“外面风言风语很多,你再这么魂不守舍,谣言只会越传越难听,对老爷,对你,对这个家,都不是好事。”苗苗斜倚桌边,轻轻地道:“不关我的事。”旷媛猛地逼近,一连串地说道:“不关你的事?你进了郑家,做了四太太,就和这里的一草一木息息相关!你不习惯也要习惯,不喜欢也要喜欢!你以为这扇大门里有多少人过得舒心?世上就你一个人咬牙切齿么?以后的日子还长,有说有笑也是过,逆来顺受也是过,行尸走肉也是过,你好好想清楚!”“啪”的一声,玉笛折为两截,人已出门去了。苗苗面孔绯红,咽了口口水,自言自语道:“行尸走肉?凭什么?”
       旷媛回到屋里,夕云早已调了新鲜牛乳等着。旷媛一口口吃着牛乳,并不作声。夕云道:“四太太怎么样了?”旷媛道:“跟我预料的一样。”夕云道:“我就不明白了,由着她心如死灰不好么?何必激她?”旷媛一笑道:“你知道什么!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那丫头要是始终冷淡,老爷对她的兴趣只会越来越大;要是她听我的话,换过一番脸面,柔顺服侍,时间长了,新人也就成了旧人。”夕云心悦诚服道:“您的主意真高!”想想又担起心来,“她年轻貌美,要是再添个一男半女,地位稳固,恐怕就难动了。”旷媛冷笑道:“千算万算,也别算人家的肚子。苗苗要是有了身孕,最着急动手的可不是我们。你忘了三太太的胎是怎么掉的?”夕云道:“您说的是……”却见旷媛捂着头道:“头风又发了。你给我捏捏。”夕云倒热水净了手,给旷媛轻轻按头,一边说道:“您这个病生好些年了,中医西医看遍了也不见好。”旷媛微闭双目,轻声道:“好不了了,疼极了简直想吐。”夕云道:“听说爆火炒的糖核桃有用,要不叫厨子试试?”旷媛道:“核桃补脑,试试也好。不过这个病绝对不能叫外人知道。”夕云道:“您放心吧,大太太安插再多耳目,也查不到咱们二房的事。”话音刚落,院子里丫头高声道:“大太太!”明面上是恭敬相迎,其实是给房里提醒。旷媛连忙睁开眼,坐正了。夕云把那盆烫手的水凑近了,旷媛便假装洗手。
       碎玉等人掀帘子进来,三个随身侍婢立着,她居中一坐,笑了笑道:“二妹。”旷媛脑中隐隐作痛,强打精神道:“今天吹什么风啊,居然接到姐姐的大驾。二房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碎玉笑道:“妹妹午睡刚起吗?好好的洗什么手啊?”夕云端来一个翡翠托盘,上面两只瓷碗,碗内盛着乳瓜,道:“大太太,随便用些。”便把那盆热水遮掩过了。碎玉双手在水中沾了沾,端碗尝一口道:“味道还好。”她左右一看,三个侍婢都退出门外。旷媛道:“夕云你也出去,我们姐儿俩聊聊。”夕云退去,旷媛才道:“姐姐有话,这就请说。”碎玉叹了口气道:“苗苗这孩子,可怜见儿的。正是双十好年华,欢欢喜喜来做二奶奶,阴差阳错被老爷收了房。虽然是喝醉了……”旷媛抢着道:“大姐真相信老爷醉了?”碎玉叹道:“是醉是醒都不必深究了,眼下木已成舟,苗苗这个四太太是不做也不成了。我听说她整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真为她发愁。”旷媛笑道:“姐姐端方大雅,敏慧冲怀,随便说番话也有起承转合,不过即使是做文章,这个‘破题’也扯得太远了。”碎玉脸上怒色一现即隐,微笑道:“我的意思,是想烦劳妹妹你好好劝她,她要是不听劝,也不妨拿出你当家的身份使她警醒。玉不琢,不成器,这也是为了她好。”旷媛心道:你要我得罪四太太,你好去向老爷挑拨离间,说我不能容人,你打的好算盘!当下笑道:“郑家家大人多,千头万绪,一味立威怕也不能服人,尤其是苗苗这样念过洋学堂的,吃软不吃硬,还该恩威并施才是。刚才我已好言相劝,她也略有回转,大姐的一片苦心,旷媛代苗苗心领。”她明明是话里有话,说到“苦心”,唇角微扬,似笑非笑。碎玉瞧着她揶揄的神态,又恼又恨,想想,笑道:“原来二妹安抚过了。妹妹聪明过人,事事想在我前头,也难怪虽是偏房,却做当家。我这就看看她去。”她讥讽旷媛是姨太太,不等旷媛回话,抽身就去。方欲走时,又掉转身来,关切地道:“妹妹你怎么一头的汗?”旷媛头痛欲裂,两边太阳穴突突发紧,撑着道:“大概内火重些。”碎玉端详着她,半天才道:“总是平时操心太多。得放手时须放手,事事亲力亲为,只会损耗元气,”指指旷媛头发,“早生华发。”旷媛忍住针刺般的痛楚,笑着回敬:“年老色衰,花残粉褪,原是改不了躲不过。就算把白发染成青丝,也抹不平脸上的皱纹,倒是顺其自然的好。”碎玉正是染了发的,一听此言,哼了一声,拔脚走了。
       她穿过一条长长的回廊,从东北角上远远绕了个大弯子,来到苗苗屋前。这屋子一侧临水,又傍着一棵大树。时近深秋,黄叶飘零,树枝光秃秃的,更增萧瑟。丫头悄声道:“大太太,这儿是风头上,仔细着凉。”碎玉若有所思,片刻后道:“进屋去。”
       一进门就眼前一亮:一屋子的玉器珍奇,又新搬来一扇绘着北固山风景的大理石屏风。碎玉心中一酸,绕过屏风,见苗苗正对着满床绸缎发怔。碎玉道:“苗苗,你看老爷待你多好。”坐下来,拿手抚摸那几匹柔滑的缎子,心上却像生了许多小刺,“这样的料子,咱们这儿还买不着,多半是从省城买的。”苗苗笑笑道:“买一样东西,总得付点儿代价,否则那东西不是太贱了么?”碎玉道:“你别净朝着坏处想了……”苗苗忽道:“大姐放心,我有分寸。”碎玉一凛:“你叫我什么?”苗苗酸酸一笑:“大姐呀,难道还能叫阿姨吗?二太太说得对,既然米已成炊,就要活得有声有色,我从今后倒要换一个活法了。”她抓起一把锋利的剪刀,在手上反复验看。碎玉退了一步道:“苗苗你……”苗苗道:“我不会傻到寻死。”碎玉方要答言,丫头咳了一声。碎玉一转头,见郑乐山和许管家来了,忙笑迎过去道:“我正陪四妹说话儿,可巧老爷就来了。四妹又伶俐又开通,念过书的女孩子,果然不同。”苗苗惊叹她变脸之快,顾自坐着,一言不发。郑乐山道:“这就好。苗苗新来,很多事你做大姐的要教她帮她。”碎玉带笑答应,作辞而去。
       郑乐山只当苗苗回心转意了,便凑过来笑道:“还缺什么?只管跟许管家要。”苗苗望了二人一眼,手中剪刀一亮。郑乐山笑容凝固,许振忠忙挡在前头道:“四太太,四太太,有话好说。”苗苗一笑:“你当我想伤人么?不,我只想剪掉那些看不顺眼的玩意儿。”苗苗提起床上那红蓝紫绿的上等绸缎,咔哧咔哧,顿时剪成一堆烂布。郑乐山脸上肌肉直跳,许振忠想拦又不敢拦。苗苗把那一条条的缎子拂到床下,一阵乱踩,大声道:“破布烂条子也拿来哄我!我在上海,什么样的好衣料没见过?你刚才问我缺什么?许管家!”许振忠一脑门子都是汗:“四……四太太。”苗苗道:“我缺的衣服我马上写下来,你叫人专程到上海买去!”她边说边挥舞剪刀,泛起道道银光。郑乐山心惊肉跳地道:“依你,都依你,你先放下剪子再说啊!”苗苗把剪刀一扔,扑到郑乐山怀里,几乎把他推倒:“真的依我?”一霎时又眼里水汪汪的,全是娇态。郑乐山不由心荡神摇:“你还想要什么?金项链金戒指?”苗苗把头倚在他胸口道:“不,我要水晶链子、宝石耳环、钻石戒指。你给了我,才真是疼我。”许振忠见她撒娇,走又不是,留又不是,为难至极。当着管家,郑乐山也羞惭难言。
       自此以后,苗苗没有一日不生事端:摔了银的,又要金的;毁了珍珠,又要玛瑙……搅得郑府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偶尔兴之所致,她也留郑乐山一晚,床笫之间却是千娇百媚,销魂蚀骨,缠绵无极。郑乐山对苗苗是吞不下又丢不开,又爱又怕又是无奈。
       第二回感谗言苗苗中诡计伤往事旷媛放悲声
       小灵快手快脚地打扫房间,苗苗坐在那里瞧她,目光也不知是嘲弄还是同情。“当!”小灵失手砸了个描花金边的茶碗。她大惊失色,忙跪下请罪,又说:“昨晚做针线睡晚了,今天头昏昏竟闯了祸。”
       苗苗伸手扶她起来道:“砸了就砸了,又怎么样?我自从进了郑家,撕的剪的摔的砸的比你多一百倍。”小灵垂头道:“那怎么同呢?您是四太太,我是个小丫环。”苗苗笑道:“你说主仆有别?你到上海看看就知道了,有钱人满街都是,也没见人家用多少仆人,也没见他们把仆人不当人的。”小灵一双俏眼忽闪忽闪,道:“四太太真是好人!”顿了顿又道,“恕小灵大胆说一句,您……就甘心在这儿呆一辈子?”苗苗心不在焉地道:“不甘心又如何?”小灵推窗一望,关窗走近:“这房门又没锁着。”苗苗道:“你说逃走?”小灵“嘘”了一声,道:“二门外虽然有人守着,夜里却有个换班的当口。前后只得几分钟,可够您出去的了……”她话没说完,双手已被苗苗握住:“你不是开玩笑?你为什么帮我?”小灵低声道:“这种事冒的是大险,我好拿来说笑么?郑家上下都知道四太太受的罪,背地里都替您不平。您对老爷虽然厉害些,对咱们下人却一向体恤。小灵也是个人,也懂得识人的心。四太太要真的想走,小灵现在就给您收拾!”苗苗喉头一哽,眼泪不觉涌了出来,半天才道:“好小灵,我要是出得了这个家,天高任鸟飞,我从此供你的长生牌位!”小灵也流泪道:“四太太快别这么说。我这就去跟大门那儿的人探探口风。”她刚一转身,苗苗又叫住她道:“当心别走漏风声!”小灵点着头急急去了。
       小灵抄近路,分花拂柳,未去大门,却进了旷媛的院子。那院子在四房太太的居所中是最大最气派的,门楹上雕着飞凤,连门环都是照得见人影的黄铜。小灵进了门,先到偏厢寻夕云,夕云领着她求见旷媛。旷媛眼皮儿也不抬,歪在床上翻账本儿。“四太太那边有什么动静?”小灵笑道:“我照您的吩咐去做,她已经上当了。”旷媛道:“是今天晚上?”小灵道:“错不了!”夕云扶旷媛坐起来道:“二太太您算人真准哪!”旷媛一笑道:“小灵,你做得好,当初我把你安插在四太太房里,果然没有走眼。”小灵顿觉浑身骨头轻了几两,满脸媚笑:“为二太太办事是我几生修来!以后小灵更加用心,照二太太的意思去做!”旷媛微笑道:“听口气,你好像很喜欢揣测我的心意。”小灵忙道:“小灵不敢!”旷媛道:“你知道就好。做下人最重要是守好自己的本分,主子怎么说,你就怎么做,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当中的前因后果,你既不能多想,也不必多想。我的话,你明白么?”小灵额上出汗:“明白了,谢二太太点拨。”旷媛道:“夕云,你带她去领赏。小心别让四太太看见。”小灵千恩万谢,随着夕云去了。
       一会儿夕云进来复命,一边服侍旷媛吃茶,一边道:“刚才出去,跟舅老爷打了个照面儿。”旷媛眉头一皱道:“汤问?”夕云道:“可不是?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咱们的私话儿,叫他进来坐,他说是随便转转,还问候你,叫你别太操劳呢。”旷媛哼了一声。夕云道:“他是大太太的亲大哥,要是看见小灵从咱们这儿出门,保不定会告诉大太太。”旷媛想了想道:“随他吧。大太太对四太太早就眼红眼绿的,乐得隔岸观火。”夕云道:“就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旷媛瞥了她一眼道:“你这是在教我?”夕云举手在脸上轻轻一打:“人老了,就管不住这张招死的嘴。”旷媛叹道:“咱们这次对四太太出手,也是情非得已。她年纪跟脉脉也差不了几岁,还是个傻丫头呢!”夕云道:“您想大小姐了?她那金陵女子学堂今年也该毕业了,到时候您有的是日子疼她。”旷媛道:“也没几个月了。她可来不及拜见四太太了。”
       这边小灵已把衣物、银票打点妥当,扎了个小包,让苗苗揣在怀里。暮色沉沉,苗苗随着小灵出了院子。二门那儿果然无人站班。苗苗心中一阵紧张,想想回上海,回母亲身边,不禁又悲又喜。花园内一人在修剪枯枝。苗苗见有别人,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小灵却镇定地道:“那是花匠杨幽,‘文武双全’呢,还兼管账房。除了许管家,要数他是个人物。”三人对视一眼,杨幽道:“四太太。”苗苗不自然地一笑。杨幽见苗苗衣服下露出包袱的一角,假作没在意。苗苗顺着他眼光一看,忙将那一片蓝布塞回衣内。小灵笑道:“四太太上街逛逛,才跟老爷和二太太说过。”杨幽望望他们,淡定而恭敬:“是。”看看天空,又道:“今天的风向似乎不好。”小灵笑道:“谁信你的黄道黑道?”使个眼色,与苗苗走出二门。杨幽摇摇头,继续修剪园中花木。
       各房渐次亮起了灯,远处有仆人端着饭钵忙忙碌碌地穿梭。乌鸦叫了两声,凄惶惶地飞了。杨幽抚着一株月桂,闻那沁人心脾的甜香,遍体宁静。一片清寂中,忽然传来众声喧哗,杨幽稍作沉思,回到住处,略作准备,走向大门。只见郑乐山和旷媛站在一群人中,小灵不在,苗苗倔强之中又带着慌张。
       旷媛道:“天色不早,四妹有要紧事赶着办吗?”郑乐山咳嗽两声道:“四太太,有人报告二太太,说你弃府私逃,大家都在这里,有话你不妨直说。”他声音不高,但辞色严峻,了解他性子的人不由得都捏一把汗。苗苗道:“我……”
       忽听一人哈哈笑着接了过去:“四太太,大太太说你贪看晚间街景,一定会偷溜出门,这次可让我逮住了。”他生得矮矮胖胖,笑容可掬,和旷媛打个招呼,又向郑乐山叫声“老爷”,却是碎玉的兄长汤问。旷媛道:“这倒巧了,舅老爷不迟不早,刚好这时赶到。莫非大姐能未卜先知?”汤问笑道:“未卜先知是不会,识人透彻却有几分。”旷媛笑道:“识人透彻虽然未必,运筹帷幄当之无愧。”郑乐山道:“好了!舅老爷,究竟怎么回事?”苗苗心中诧异更甚旁人,当下也侧耳细听。汤问道:“我妹子常说,四太太辈分高,年纪却小,不脱女孩儿家的脾气。来润州一个月还没出过府,一定憋得慌,定会找个空子上街瞧新鲜。她嘱咐我先不要声张,等上几天,捉住了四太太,再向她禀告。出门游玩虽然不是大忌,到底也该说一声,备个轿,带几个随从。平时说了,四太太怕是听不进去,倒是当场拿住,小惩大戒,能让四太太往心上去。”郑乐山眯着眼,望望汤问,又望望旷媛,最后看向苗苗道:“你自己说吧。”苗苗清清嗓子道:“舅老爷都说了,我正愧呢,我还说什么?”停了停,略带撒娇地道,“老爷就知道赏赐绫罗绸缎,就想不到带苗苗到外头转一转,透透气。”旷媛笑道:“怎么四妹在家里很憋闷吗?”苗苗心里恨她,毫不掩饰:“二姐治家太严,苗苗怎不诚惶诚恐,怎么不嫌憋气?”旷媛恼了,刚要发话,“啪”,苗苗衣服内的小包袱掉了下来。夕云一个箭步上前,拾起包袱,交给旷媛。旷媛眼波流转,嘴角上扬,将包袱递给郑乐山。
       郑乐山道:“你出去逛逛,还带着包袱?”待要打开,却见杨幽拿着个一模一样的包袱过来跪下:“这个才是四太太的包。刚刚她经过花园,弯腰闻那桂花,不小心滑了。我原受了凉,带了几件换身衣裳,要到外头澡堂子里去闷一身汗,两下里一错手,我的包也掉了,天又黑,就拿错了。”夕云道:“真是无巧不成书了。孰真孰假,把两个布包打开来瞧瞧,就见分晓了。”苗苗脸变得煞白。杨幽也是一怔。汤问插话道:“那包里是杨幽的贴身衣裤,这里女眷多,怕不方便吧?”郑乐山掂掂那包袱道:“拿回去吧。”杨幽称谢,起身接过,不动声色。再看另一个包袱,不过两张银票,一件御寒用的披肩。苗苗眼睛并不看杨幽,胸口却是一股热热的感激。旷媛笑笑道:“既然是场误会,那就算了。四太太以后行事,要像个大户人家的内眷,言必有防,行必有检,知道么?”苗苗忙道:“知道了。”
       旷媛领着夕云等人回到房中。夕云屏退众人,气哼哼地道:“太便宜了她!”旷媛缓缓地道:“大太太派人干涉,必然留有后手,我没有十足的成算,何必在老爷面前枉做小人?而且老爷真糊涂假糊涂还是未知之数。若他有心偏袒,我要揭穿,只会让他恼羞成怒。”夕云道:“大太太这一招过后,大房四房怕要联手,您说怎么办好?”旷媛出了会儿神道:“你把我新做的两身夹衣,湖蓝的那件留下,玫瑰红的那件送给三太太。”夕云会意:“您是要稳住三房?”旷媛道:“这个人东倒西歪,全无主见,妄想保持中立。可惜在这个家里,想要明哲保身,置身事外,也要看看我允不允许。之前她并无作用,我也懒得理她。如今可就由不得她了。这件衣服很可以逼她表态。”夕云笑道:“这倒也好。她胆小怕事,总会掂量掂量到底是谁在当家。那杨幽……”旷媛打断她道:“杨幽本性良善,他是帮四太太,却不是存心得罪我这个二太太。何况他是账房,还有用得着的地方。夕云你记住,有的人,你下手绝对不能留情;而有的人,就不必太过计较。你把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当成敌人,这些人也只会成为你的敌人。”
       三太太曹细细抚着旷媛送的新衣,一面得意于这份难得的荣耀体面,一面也暗叹此后将要受制于人。方才夕云就放了话:“二太太的心意,就看三太太领不领情了。”弦外之音,她自然听得出来。她正低头筹思,下人急步进来,同时外头云板响了三声。
       曹细细吃了一惊,道:“是谁殁了?”丫头回道:“是二老爷。”曹细细素知二老爷郑乐淘缺乏理家之才,却精通字画音律,为人和气,上上下下都爱同他结交。有一年说是中风,卧床不起,形同废人。曹细细隐约听到过一些传言,不仅不敢多问,连多想一想也觉危惧。她定了定神道:“走,到老爷房里去。”
       郑乐山那里早已挤了黑压压一屋子人。曹细细见众人皆知避忌,穿的都是素装,唯独自己是一身浓蓝浓蓝的裙袄,不禁脸上发热。她给郑乐山道了哀,站在碎、旷二人之后。因她这身打扮有点儿出格儿,要是再回头换呢,又显得太着痕迹,按按鬓角,便掉头跟苗苗搭话。苗苗早就觉着郑府中的女人各怀鬼胎,只有三太太可亲可信,见她局促得手脚无处放,就忙接话给她解围:“二老爷我连一面儿也没见着,没想到就去了。”曹细细道:“从他中风以后,一饮一食都要人家喂的,更别说走动了。近些年家里就没几个人见过他的。”猛地想到这话别给人家抓住了把柄,于是又道,“老爷照顾得也算周到了,延医问药,什么没试过?可怜人强强不过天。”
       当下布置了灵堂,郑乐山、碎玉哭了一阵,体力不支,回房休息。夜里由郑亦尘和赵约守灵。阿良给他们斟茶倒水。旷媛让厨房做了夜点送来,又叫来账房杨幽,问他丧事约要多少开销,一项一项过目。两人算了会儿,天近二更,旷媛先行离去。曹细细道:“四妹你不走吗?”苗苗道:“我再拜拜二老爷,三姐你先歇着吧。”
       曹细细前脚刚走,苗苗后脚就大马金刀地一坐。郑亦尘吓了一跳,道:“苗苗,那是爹的位子!”苗苗斜了他一眼道:“大少爷打哪儿学来的规矩?长辈面前没上没下,直呼庶母的小名儿!”郑亦尘给她一抢白,忙改口道:“四……四娘,那椅子不是你能坐的。”苗苗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脚尖上下晃动,模样轻佻无礼:“现在这屋里数我最大,我坐一坐打什么紧?你不好好守灵,在这儿挑我的眼!”赵约忙赔笑道:“四娘您别生气,亦尘他也是为了您好……”苗苗向后一仰,双腿远远地叉开:“他真这么关心我,请问那天晚上老爷醉酒,他为什么不破门劝阻?”郑亦尘心中甚是伤痛,脸涨得通红:“起先是捶了门的。”苗苗鼻子里笑了一声:“起先?后来想到了家业,想到了继承,脖子一缩,死活由我?”她这番话早就想要质问,一直不得其便,此时字字句句,犹如刀剑,戳在郑亦尘身上。她也感到了他的痛,可是痛得愉快,痛得解恨。她就那么洋洋地望着他,轻蔑,鄙夷,充满怨恨。
       赵约已是怀了身孕,本不宜动怒,却终是颤声说道:“四娘,就算您说我以下犯上,我也要说,您……您太过分了!”苗苗一直问到她脸上:“我过分?进府第一天,你就装腔作势刁难我,我有你过分?领教了你的嘴脸,我就该立刻离开郑家!只恨我眼睛不瞎心却瞎,以为你虽不贤良,大少爷却值得依靠,这一生托付给他,总算有了着落……”她眼中潮湿,目光对着赵约,话却朝着郑亦尘:“我至今不敢跟我妈说出实情,不敢跟娘家的干姐妹沙花说半句真相。她们谁能想得到,那个去上海滩接我、请我看《乱世佳人》的郑亦尘,是个连老婆都能奉献的孝子!”
       “四太太,”杨幽在火盆里烧黄表纸,头也不抬,“快三更了,您去歇歇吧。”他说了这句话,仰头与苗苗四目相对,眼神清澈平静。苗苗怒气未熄,顺口道:“住嘴!别以为上次捡到我的包袱就能教训我!我和大少爷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儿?”阿良嗫嚅道:“杨哥是好意啊!”杨幽一笑:“四太太是主,杨幽是仆,惹主人生气,的确是杨幽的不是。”苗苗反倒羞惭起来,想上次要不是他来圆谎,几乎给人拆穿。她不忍再斥责他,一时又下不了台,掉了头就去骂阿良道:“他是不是好意轮不到你来多嘴!这也难怪,什么主子使什么奴才,大少爷调教出来的下人,多半如此。”
       “原来,喧哗吵闹、扰人清梦的人是四太太啊。”随着这一声儿,旷媛、夕云等人跨进门来。郑亦尘、赵约齐叫:“二娘。”苗苗也叫声“二姐。”旷媛“嗯”了一声,道:“亦尘或是下人们错了,四太太只管跟我说,是圆是方,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苗苗站起来道:“他……他们,哼哼,我不稀罕他们交代。”旷媛微笑落座:“哦?四妹宽宏大量,既往不咎,那最好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才是居家过日子的道理。再说,即使我没来,这屋子里也未必是四妹你最大。”苗苗道:“是吗?”旷媛正色道:“人死为大!二老爷尸骨未寒,岂容你灵前放肆!”喝命:“亦尘、赵约下去!杨幽、阿良送少爷少奶奶回房!这里留夕云一人行了!”苗苗负气先出,余人也依命退去。夕云愤愤地道:“这四太太太不像话!二老爷泉下有知,保佑她无儿无女,没个好收梢!”
       旷媛充耳不闻,兀自走到火盆前,蹲下拨火,拿起两张黄表纸投进去。夕云从旁边拿了几个“金元宝”、“银元宝”来。旷媛接过,也放进盆里烧了。夕云道:“倒也巧了,四太太这么一闹,婆子们吓得来请咱们弹压,咱们倒可以名正言顺守一夜了。”火光在旷媛脸上一跳一跳,她嘴角一动,似乎想笑,却落下泪来。夕云忙去掩上了门。旷媛径直走到灵堂前,一样一样整理好菜肴、果品,对着郑乐淘的遗像低泣垂泪。泪眼迷糊中,照片上的人仿佛活了转来,向着她浅笑,就像她第一次与他相遇。
       第三回停尸房二人惊寒体桂花园一语动芳心
       那时,旷媛嫁入郑家不久,还不是郑府的当家。闲来无事,到水池子那里垂钓。水静静的,浮着几朵粉色荷花。夕云给她打伞遮阳。她手腕一抖,钓上了一条青鱼。那青鱼个大劲猛,甩来甩去,带得旷媛几乎握不住渔竿儿。旷媛又笑又怕,夕云也丢了伞来帮她。“啪嗒”一声,鱼扑在一人身上,把纺绸裤褂弄得精湿。旷媛道声“哎哟”。那人笑着连称“没事”,右手掸衣,左手不知怎么一伸,就抓住了那条鱼。直到许管家叫他“二少爷”,她才知道他就是她的小叔子,刚从九华山礼佛归来。
       当晚郑乐山给二少爷接风,二少爷对日间碰到旷媛一事绝口不提。旷媛也不提起。两人守着个不必要的秘密,兴奋得像小孩子。但是他们都是心无城府的人,有着少年的机智,却没有成年的心机。两人来往得太勤,或借书,或赏画,或抚琴,或对弈。只因一份月白风清的坦然,便忘了要避人耳目。郑乐山本来还说一家子和和睦睦很好,后来便日益介怀。碎玉窥其心意,设了个局,说郑乐淘与旷媛有染。郑乐山大怒欲狂,碍着父亲,又不好怎样。碎玉便献计道:“我大哥汤问曾提过有一种药粉,每日下一点儿,日积月累,就能使人中风偏瘫。只要做得机密,不可能看出破绽。”郑乐山阴沉着脸点了点头。碎玉又道:“那二太太呢?也是如法炮制?”郑乐山思量半晌,却摇了摇头。碎玉暗暗失望,却毕竟不敢擅作主张。她请汤问买来药粉,买通郑乐淘的近身侍仆,偷偷下毒。
       三个月后,郑乐淘病倒,喉中“嗬嗬”发声,双目突出,情状骇人。旷媛心焦如焚,求神许愿,方法想遍,只如泥牛入海。隔了四五年,郑老爷过世,大少爷郑乐山成了“老爷”,碎玉做了掌家大太太。那给郑乐淘下药的仆人禁不起良心煎熬,辞了工。旷媛因他一向伺候郑乐淘,对他另眼相看,从私房钱中筹了好大一笔给他做盘缠。那人泪如雨下,磕头道谢,将实情一一供出。他走了,旷媛却留了下来。她木呆呆地问夕云,她该怎么办?夕云咬着牙道:“这事全因大太太,决不能放过她!”旷媛苦笑道:“可她是正我是副。”夕云阴阴地一笑:“副又如何?你要是有本事跟她争宠,一个人独占老爷,夺得当家人的位置,她就会比死更难受!”旷媛含泪笑道:“不错,本事是练出来的,为了给二爷讨个公道,我愿意变成任何人,愿意去做任何事!”
       ……旷媛擦净泪水,眼前仍是那张清俊的遗像。夕云在身后道:“夜里寒气重,我去拿件披风。”旷媛眼现杀机,淡淡地道:“我不怕冷,我只怕失去老爷的专宠,失了这个发号施令的位子,失去和大太太抗衡的砝码。”夕云道:“您放心吧,三太太怯懦,又膝下空虚;四太太根基浅,脾气大,长远看也争不过咱们。”旷媛缓缓地道:“由始至终,我最想对付的人都不是那些‘妹妹’。要扳倒‘姐姐’,为二爷讨回公道,就要先拿汤问开刀!”
       苗苗一大早就醒了。
       小灵笑道:“天才蒙蒙亮呢,您再眯一会儿。”苗苗伸个懒腰道:“罢了,回笼觉有什么睡头。老爷昨晚在哪一房留宿?”小灵道:“在书房里坐了一夜。”苗苗道:“亲弟弟死了,难免伤心。咱们上书房看看去。”小灵笑着套她的话:“四太太往日可没这么关心老爷。”苗苗疲惫地一笑:“也不知是累了,还是想通了。外面连皇上都变成了大总统,这宅子里可还是天理人情,三纲五常。俗话说的,嫁鸡随鸡,入乡随俗,我再闹下去,苦的不是别人。”小灵服侍她穿衣洗漱,一边笑道:“这倒也好了。上次把您送到二门外,我以为十拿九稳,就回来了,哪儿想到还是被二太太截住了。”苗苗道:“总算有惊无险,大太太、舅老爷是好人哪。那杨幽……也出了点儿力。”小灵扶着她出门,穿过两进屋子,折过一条穿堂,边走边道:“四太太可别小看了他,栽花种草,是我们这儿的一绝。凭你什么难养的奇花,到他手里,没有不服服帖帖的。夏天园子里红的红,黄的黄,蝴蝶蜜蜂,才好看呢!更难得的,他写得一手好字,又会理财,府里的账目,大到摆酒,小到月钱,二太太全交给他。”苗苗用心听着,良久方道:“难怪你上次说他‘文武双全’。”
       走过一片竹林,顶头遇见阿良领着一群和尚。苗苗道:“大清早的,请了和尚来做什么?”小灵道:“是给二老爷做法事吧?”苗苗道:“超度亡魂,洋人信基督,我们信佛祖。我常想着,哪一天基督碰上了佛祖,不知该怎么着。”小灵笑了,见阿良走近,便笑着跟他打招呼。阿良却板着脸向苗苗僵僵地道:“四太太。”苗苗“咯咯”笑道:“浑小子,生我的气呢?昨儿晚上我是发作你主子,又不是冲着你的。要不我给你赔个不是吧?”说着就开始鞠躬。阿良还礼不迭:“您别……您别……”小灵忍俊不禁道:“四太太您别折他的寿了。”苗苗眼珠子一转道:“阿良,你的‘杨哥’呢?”阿良笑道:“早起打了半天算盘,这会子在花园里呢。”苗苗道:“我气头上冒犯了他,也给他道个歉去。”拔脚就走。小灵、阿良齐道:“哟,可使不得!”苗苗笑道:“去去去,阿良忙你的去,一排大师等着你。”说着加快脚步,连小灵也被她甩下一程子路。
       此时晨雾未散,林木扶疏,乍看像一幅剪影。杨幽清瘦的身形叠在雾上,宛然也像一株玉树。苗苗驻足凝望,半晌方走了过去。她往前走着,雾朝后退着,自己觉得像《西游记》里的避水金睛兽,劈波斩浪,有种微妙的愉悦。她站在杨幽面前了,并不发话,只是含笑。杨幽挺直了身板,客客气气地叫“四太太”。苗苗俏立晨风之中,问他:“怎么这么见外?”杨幽平静地道:“您是太太。我这是恭敬,不是见外。”苗苗抬手掠了一掠长发,笑吟吟地道:“我知道我昨晚说了不该说的话,特地来跟你说声对不起。你是大男人,再给我软钉子碰,就太小肚鸡肠了吧?”杨幽未料她这么爽利,顿了顿才道:“四太太这样,我当不起。”苗苗小嘴一撅道:“你再‘四太太’‘四太太’的叫,我可不理你了!”杨幽愕然道:“那要怎么叫?”苗苗转怒为喜道:“叫‘苗苗’啊,又不是没名字。”杨幽忙道:“那怎么成?”苗苗嘻嘻笑道:“我说行就行。如果你是个洒脱的人,就该不拘礼法,叫我苗苗;如果你是个守旧的人,四太太的话你应该听,所以你还是要叫我苗苗。”她努力学着润州口音,又夹着点儿上海味儿,南腔北调,又糯又脆。杨幽笑了,点点头道:“当着人我仍得叫你四太太,我可不想挨二太太的棍子。”苗苗大喜:“不能赖的。咱们拉勾。”伸出小拇指来。
       这时,顺风传来一阵梵音,苗苗问道:“和尚念经么?”杨幽拍拍手上的泥土道:“是念《大悲咒》。”那声音似歌似叹,绵延不绝。凉风拂体,桂香弥漫,美好中不期然地渗进了一点儿悲凉。杨幽望着远方道:“其实世上每个人都有他的辛苦。”一刹那间,苗苗痴痴的。杨幽回过神来,见苗苗脸色温柔,情致殷殷,他白晳的脸上渐渐升起了一层红晕。苗苗双眸一亮,随即低下头去,似乎承受不了这样浓重的欢喜。二人都想说话打破沉默,又都愿意放任这沉默延续下去。他侧身扶正花枝,她却侧头数着桂花瓣,在“四大皆空”的唱经声中,含蓄地犯戒。
       “当——”
       清磬悠悠,真心伤怀的旷媛努力约束心神,假意做作的碎玉却哭得分外悲痛。郑乐山望着遗像,感到弟弟刚死已成了神,什么都了解,什么都宽恕。曹细细、夕云站在旷媛这边,神情肃穆;汤问在碎玉那边,一时劝妹妹节哀,一时劝妹夫“要哭就哭出来吧”。
       苗苗迈进灵堂,想到前一晚冒犯逝者,委实无礼,便对着供桌盈盈拜倒。旷媛暗道:算你明白!与夕云交换了一下眼色。苗苗左右一瞥,走到碎玉那边,排班站好。郑乐山居中一跪,郑亦尘、赵约跟着跪倒。左右两边也都依次矮了一截。小灵、阿良、杨幽等,由许振忠率领,在门外行大礼。木鱼声、诵经声大作,香烟缭绕中,十来个僧人一色的绛红袈裟,更增了几分玄异。
       旷媛回房时身心交疲,上床放下帐子吩咐:“除了老爷,不论是谁,一概挡驾。”才合上眼,就似乎飘飘荡荡,出了郑府。初时阳光明媚,鸟语花香,耳畔尽是欢笑,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金黄烂漫,一望无际。逐渐地愈走愈荒,天空中白云变灰,灰云压顶,再变为狰狞的黑云。她撒腿就跑,黑云却如影随形,不断涌来。电闪雷鸣中,暴雨“哗啦啦”倾盆而下,一条条雨线,鞭子似的抽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脱下外衣,罩在头顶,大口喘气,实在跑不动了,定睛一看,眼前却是郑府的尸房。雨小了些,她头上滴水,衣服湿湿地粘在身上,冷得打战。房子上的陈年铁锁“哐”的一声脱落了。她心跳加速,一步一步近前,伸手推去。那生了锈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咯吱”声。空气中一股霉味儿。黑暗中依稀有不少人影。她走进门去,伸手摸索,碰到一件滑溜溜、冷冰冰、硬邦邦的物什,脊背上一股寒意直爬上来。她大叫“走开”,用尽全力乱推。
       “二太太,二太太!”
       旷媛从梦中惊醒,见夕云候在床边,擦擦冷汗,定了定神道:“什么事?”夕云道:“您怎么了?”旷媛道:“被子压在心口,魇着了。”她撩开帐子,呼吸急促,惊魂未定。夕云道:“四房的小灵说有事求见,您要是不舒服,我打发她先回去。”旷媛重又放下帐子,披衣半坐,倚在床头:“叫她进来。”夕云传了小灵进来。小灵道:“二太太,今儿早上,四太太说要到书房找老爷,路上耽搁了一下,到书房扑了个空,才又到灵堂去的。”旷媛恢复了平日的冷峭沉稳,道:“你说四太太不反抗了,而且开始认命?”小灵小心翼翼地道:“我瞧着像。”她隔着帐子,看不清旷媛的表情,屏息凝气,默然不语。旷媛道:“你留神监视着她,一有风吹草动就来回我。”
       小灵去了。夕云道:“您怎么一句话就把她支走了?”旷媛道:“我的心思,岂能让一个丫头轻易猜到?她越是以为我要有所行动,我越是按兵不动。”夕云笑道:“您从前在娘家的时候心直口快,跟四太太差不离儿,现在可真是高深莫测。”旷媛笑笑道:“四太太要是真的认命,她对老爷勾魂摄魄的魔力很快就会消失。大太太拿她当棋子,就怕到头来苦心栽培的是颗废子。”夕云笑道:“要照这样说,三太太也是个废子,连四太太还不如哪。”旷媛道:“这你就错了。三太太怀胎四个月,中了大太太的暗算,弄得小产。这股怨气憋了这么久,一旦爆发,连我都不敢正撄其锋。”她嘘了口气,缓缓地道,“这个人的能量,我早晚会让你见到。”
       第四回使妙招东郊捉淫妇撑软腰正室结深仇
       郑乐山绝望地倒在床上,喃喃地道:“报应,报应!”旷媛给他捶背,他摸摸她的脸道:“阿媛,你不会怪我吧?”旷媛勉强一笑:“老爷才五十出头,明儿买些补药,休息一阵,一定行的。”郑乐山摇头道:“你别哄我。前两天在苗苗那儿,我也是力不从心。碎玉心里头也有数的。”外面传来一声摇曳的鸡啼,房内两人都黯然不语。
       旷媛与曹细细说及此事。曹细细红了脸道:“怕是天意。况且他一向少在我那里的。”旷媛沉吟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是天意吧?”曹细细忐忑道:“啊?”旷媛道:“大太太怕有人跟大少爷争这份家业,对你对我耍了多少花样,你我心知。我和夕云日防夜防,还差点儿遭了她的毒手。三妹你防不胜防,好好一条血脉断送在她手上。你那未出世的孩儿,在阴世里想来也不瞑目。”曹细细霍地站起,颤声道:“你……你……”旷媛不紧不慢地道:“我不是有心揭你的旧疮疤,我只是奇怪三妹你好大的涵养,这么多年居然不想报仇。”曹细细泪水直流:“她是大太太,我又不像二姐这么能耐,我……我能怎么样呢?”旷媛站了起来,与她面对着面,道:“假如给你一个机会,你肯不肯要?”
       曹细细几番犹豫,终于下了决心来找苗苗。
       说到郑乐山雄风不再,苗苗不大在意,曹细细劝她道:“你不为郑家添个一男半女,往后的日子就难过了。你看我就是个榜样。你再看两位姐姐的风光!”苗苗愣了下道:“我反正无所谓的。”曹细细道:“妹妹太老实了。以前你不想留在这里,自然可以任性;现在你安分守己,一心一意在郑家过,日后想要不受人欺,非得做一回娘。”苗苗深知三太太温良厚道,待人挚诚,自己又断不愿仰人鼻息,做另一个三太太,当下便踌躇起来。曹细细道:“老爷身子不行了,妹妹却未必就没有法子生育。”苗苗虽然单纯,到底不是傻子,想三太太虽好,平素来往并不密切,何以这样关怀备至?曹细细察言观色,笑了笑道:“我近日常在二太太那边,偶然听她说起,四妹若有身孕,倒和她是棋逢对手,老天保佑四妹千万别怀了孩子。我不愿妹妹像我这样,又像寡妇又像弃妇,所以背地里来关照妹妹。”苗苗拉着她的手道:“谢谢三姐,我真不好,我刚才还怀疑三姐呢!你说说,要怎么着好?”曹细细心中暗叹,但也只得说下去:“只有找人借种。”苗苗不懂:“借种?”曹细细道:“就是找个男人让你受孕。”苗苗把她手一摔,嗔道:“三姐,人家还当你是好人!”曹细细叹道:“傻妹子,这有什么害羞的?事不宜迟,趁着老爷刚刚得了这病,你即刻有了,还混得过去,再拖下去就瞒不过了。”苗苗心慌意乱,在房里走来走去。曹细细道:“三姐没用,不能为你安排,只能打打边鼓,提个醒儿。要是有别人帮一把就好了。”她边说边觑着苗苗,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苗苗试探道:“要不去请大姐帮忙?”曹细细顿时笑道:“究竟妹妹年轻人脑子活。大太太神通广大,现在又跟妹妹和睦,不求她求谁去?她是过来人,比我有见识。她要是说不可行,那就赶紧打消了念头;要是她也说使得,自会做得密不透风。另有一句话叮嘱妹妹,我情不得已站在二太太一边,大太太一定忌我。妹妹你就别说今天我来过,只说借种是你自己的主意,免得再生枝节。”苗苗感念不绝。
       苗苗当晚去找了碎玉,碎玉尚未开口,汤问先笑起来了:“这一着虽险,倒是好棋。亏你想得出来。”碎玉看看苗苗,忖度了一回道:“你且去,别露一点儿风,等我和舅老爷筹谋筹谋。”苗苗去了。碎玉道:“大哥你真是,你不想想,她生了女儿当然可以挫二房的锐气,要是生了儿子,岂不连我也多了个强敌?前门拒虎,后门纳狼,还担着这么大的风险,何苦来呢?”汤问笑道:“妹子,她要是真生了男娃,咱们揭发她的奸情,说出这孩子并非老爷所生,不就结了?”碎玉喜上眉梢:“我倒没想到这一层!”汤问道:“我事先抓几样证据在手里,又或者将来滴血认亲,做点儿手脚,又有什么难的?四太太借种这事,有百利而无一害,你别插手,全包在我身上好了。退一步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牵累不到你。”碎玉眼眶一红道:“大哥,你是我娘家唯一的亲人,这家里除了亦尘,就只有和你还能说两句知心话。你凡事可要留心,就当是为了我。”汤问道:“妹子,大哥活一天,谁也别想欺负你!”碎玉笑笑道:“这事得做得干手净脚,顶好在城郊给苗苗找个庄户人家。二太太没有‘天眼通’,看不到那么远;农户家的汉子,许他几个钱,口风也紧,也好收买。”汤问笑道:“我有分寸。”
       次日早上,汤问说出去采办点儿药材,直到午后也没回来。夕云回了旷媛,旷媛道:“舅老爷这几天有忙的了。”夕云斜着坐了,陪旷媛用饭:“您拿得准他是为了那事儿?”旷媛喝了口鸡丝笋片汤,笑了笑道:“鱼已经上钩,就怕饵不够香。我叫办的事,你办妥了没有?”夕云低声道:“我请人买通了东郊一个精壮小伙子,把舅老爷的模样画给他看,要他在舅老爷的必经之道上假装种地。他一落到舅老爷眼里,非被选中不可。”旷媛夹了筷脆爆江鲜,细嚼了一回方道:“答应得太爽快反而惹人生疑。叫那小伙子先推三阻四,然后看见重赏再见钱眼开,扮得越像越好。汤问这老狐狸,跟我们周旋了这么久,要他中计,得多下点儿功夫。”夕云等她吃完了,拿了小盅子来。旷媛漱了口,吐在旁边的大盅子里。夕云端出去让丫头们倒了,回头来道:“这事儿从头到尾我都是派别人出面,中间辗转了好几个人,就算不成,也难查到咱们头上。”旷媛点点头道:“叫小灵看紧点儿,绝不能有任何差池。”
       七日后的下午,苗苗说要去金山寺游玩,禀过郑乐山和旷媛,一乘小轿出了角门。嫁入郑府之后,这还是她头一次出街。她把右侧的布帘掀开一角,朝外看去。人流如织,市肆繁华,有些跑江湖耍把式的正在“胸口碎石”、“口吞长剑”,有一个甚至吞火。其中有个小的不过十二三岁,瘦得像腌萝卜干儿,另几个却都是壮汉。苗苗想到马上私会的多半也是个雄健后生,不由得心跳如鼓。她放下布帘,双手贴脸,颊上滚热,手心却是冷的。
       中途有碎玉的心腹替掉了四个轿夫,故意在大街小巷穿插迂回,从“西津古渡”那些饶有古韵的老房子间擦过,接近东郊时才放开脚步,大步流星,直抬到一座小木屋前。小厮们道:“四太太,请您移一移驾!”苗苗下了轿,做了亏心事似的,羞得不朝他们看,径自进了那门。门内称得上家徒四壁,只在墙上挂着镰刀,墙角竖着锄头、小桶。因为太空了,那张木床显得孤零零的,分外扎眼。小厮们在门外道:“您等一等,我们先告退。”苗苗极轻地答应一声。脚步声远去,周围一片寂静。她走到床前,想坐又嫌脏,仔细一瞧,两床被褥干净整齐,似乎这里的主人倒还爱洁。她百无聊赖,权且坐下,蓦然间有种做梦的感觉。她在梦中犯了错,对不起郑乐山,也对不起杨幽——她眼神迷离,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木门一响,走进一个男人。苗苗触电似的跳起,一见来人,更惊喊出声。那人疑疑惑惑地道:“有什么变故?”却是汤问。苗苗奇道:“怎么是你?什么变故?”汤问道:“你不是说中途有变,可能连累大太太,紧急写了封信让我来吗?”苗苗张大了嘴道:“我没有啊!”汤问顿觉不对:“我和大太太都见过你抄西洋小说,那封信的笔迹确然是你。”苗苗道:“这就怪了!”汤问道:“糟了!快走!”
       一语甫毕,郑乐山、旷媛、夕云、曹细细、许振忠等已堵在门口。汤问嗓子发涩:“老爷,我们是被人陷害的。”曹细细道:“腿长在你们身上,难道是被人绑着来的?”夕云冷笑道:“好个福地洞天!”旷媛道:“夕云!”夕云忙住了口。旷媛看看郑乐山道:“有人匿名写信揭发,我还不相信,要不是老爷英明,几乎让你们奸情得逞。”苗苗道:“我……我跟舅老爷?”旷媛道:“这里几双眼睛都看见了,四妹你就从实招了吧。”汤问急道:“不是,我是被人骗来的。老爷,你信我,我和四太太绝无苟且!”郑乐山不理不睬,却问苗苗道:“你对得起我吗?”到此地步,已然百口莫辩,苗苗脖子一梗,索性道:“你休了我吧!”汤问暗暗叫苦:小姑奶奶,你这等于承认了!郑乐山眼睛眯成一线:“休?你犯了七出中的哪一条?”苗苗大声道:“偷汉子还不够么?生不出孩子还不够么?要不再加一条妒忌,总该够了?我妒忌大姐的名分、妒忌二姐的权势、妒忌三姐大智若愚的手段!”曹细细打了个冷战:“四妹你说什么?”苗苗冷冷地道:“不是你叫我借种的吗?原来矛头指的是大太太。”曹细细忙道:“四太太你别含血喷人!”
       郑乐山向来不大喜欢曹细细,但也知四房太太中是她最为憨厚,当下便道:“苗苗,我不管你是借种还是通奸,犯了郑家的大戒,你是逃不脱的了。这件事,不是一纸休书能了结的。”苗苗朗声道:“还想要人命吗?现在是民国不是前清。”夕云道:“这儿是润州不是上海。”旷媛道:“许管家,不守妇道,依家法该怎么处置?”许振忠瞧瞧郑乐山。郑乐山低沉地道:“你说。”许振忠道:“送到尸房里关一夜。”旷媛瞥了汤问一眼,道:“兔子不吃窝边草,舅老爷这一手可不地道。”曹细细牙齿咬得咯咯响:“四太太小女孩儿家,定是上了舅老爷的当!”汤问听到旷媛的讥讽,倒在意料当中,听到曹细细的刁难,陡然间心中雪亮,只好道:“好,好,汤某今天水洗不清,凭你们处置吧。”郑乐山道:“舅老爷不是郑家的人,不用守郑家的族规。二太太你说如何?”旷媛心领神会:“汤先生办了这么多年的药材,中饱私囊的事做得不少。郑家的公账上挪了多少银子,回头叫杨幽查一查,连人带账交给吴警长就是了。”
       苗苗站得笔直:“我不去什么尸房!”旷媛道:“四太太,你怕呀?”苗苗“呸”了一声,道:“关一夜出来,依旧在郑家的四堵墙里。我要休书,我要老爷休我!”郑乐山道:“我不休你,一切按祖宗的旧例去办。”苗苗锐声道:“我受够了!我不要在这里了!这是个什么世界啊——你一天不休我,我放火烧屋;你两天不休我,我提刀杀人!”郑乐山皱眉道:“二太太你办一办。”转身就走。旷媛躬身道:“是。”慢慢走到苗苗身边,贴在她耳边道:“你以为你能出得了尸房吗?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尸房是个什么地方。”
       苗苗被蒙上眼睛,抬进尸房的同时,旷媛、夕云剥着糖果聊天儿,曹细细则走进了碎玉的房间。
       碎玉正没好气,丫头来报:“三太太来了。”碎玉道:“叫她走!我没时间招呼她!”曹细细不等召唤,摇摇地走了进来:“您没时间吗?我有啊!给大姐请安啦——”碎玉大怒道:“连你也来落井下石?!”曹细细笑道:“细细不敢。细细听说大姐痛失手足,特来安慰。失去亲人的滋味,细细也尝过。几年前我那苦命的孩儿就被人在我茶中下药打掉了。将心比心,大姐您此刻也一定心如刀绞吧?”碎玉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她,又是痛恨,又是不屑:“原来是你!三十老娘倒绷婴儿,我小看了你了!”曹细细笑着说话,两行泪水却淌下来:“您果然是看错了我!天下哪有一位母亲会不介意失掉子女?哪有一位娘亲会容忍孩子为人谋害?我今天来就是告诉您,您的好日子从此到头了!我曹细细活着一天,就会和二太太联手,让您食不甘味,睡不安枕一天!”碎玉气得浑身发抖:“大胆贱人!”曹细细抢着道:“我的胆子还不够大,否则就不是在这里和大姐您说,而是到书房去跟老爷说了!祝您长命百岁,福寿双全!细细告退!”碎玉眼睁睁望着她去了,跌坐在椅上,呼呼喘气。
       旷媛把剥下来的糖纸一张一张摊着,拼出一些美丽的图案:“你猜三太太这会儿在干什么?”夕云笑道:“在屋里偷着乐呢!”旷媛笑着摆手:“不,她是到大太太那里,幸灾乐祸去了。”夕云一想不错,哈哈笑道:“这下子可够大太太喝一壶的。”旷媛把桌上的糖纸一拂:“那么你猜四太太在干什么?”夕云笑容收敛,望着旷媛。旷媛道:“尸房重地,闲人勿近,进去的人没一个能活着出来,脖子上还有瘀血手印。夕云——”夕云颤了一下。旷媛续道:“你相信郑家有鬼吗?”夕云道:“老奴不知。”旷媛道:“鬼神之说,原属虚妄。二老爷被他们摆布迫害,我求了多少神也没效用。可是神虽然不灵,鬼偏偏灵验。这么多年来,郑家不贞的女子都是关进尸房,一夜之后,必死无疑。我问过许管家,他也含含糊糊讲不清,连大太太也不知底细,好像只有老爷胸有成竹。”夕云想了半天,道:“也许真有鬼吧?您以前……不是看见过吗?”她说着就要下跪。旷媛一手拉住她,一边看着房梁,仿佛上面就悬着个吊死鬼:“不错。当年我和二老爷被大太太诬陷,有口难辩。老爷信以为真,虽然念着夫妻一场,有心保我,他老子,哼,我那公公,却恨我弄得他两个儿子不和,执意要惩治我。送我进尸房的那个晚上,天也是这么黑……”她瞄了一眼窗外,“门开了,开得又慢又涩,我前儿在梦里还见到了。我隐隐约约看到里头有人,吓得大叫,伸手一推,又冷、又滑、又硬……”她已不是在追述往事,却像是重见了当年的一切,眼中露出极大的恐惧,“我吓得连哭也不会哭了。就在这个时候,是夕云你在门外哭求,又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只凭捕风捉影,怎能将我入罪?你说要关的话,就把你夕云也关进来,死也有个伴儿。你这一拖延,我忽然开了窍,哭着嚷着说我怀了身孕……”夕云泪水涔涔而下:“那次是小姐你的一个坎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几年来,她还是第一次像在娘家那样叫旷媛“小姐”,而不是“二太太”。旷媛拍拍她的手,闭目不语。她果然有后福。本是权宜之计,谁知大夫一诊,竟是喜脉,她真有了孩子!靠着那个聪明讨喜的女儿郑脉脉,靠着她后来的极力迎合与耐心解释,她重又赢得了郑乐山的宠爱。旷媛心道:脉脉,夕云,你们都是我的恩人。只要腔子里这口气还不断,我决不负你们。她转而想到苗苗,也生出些内疚:只怪你跟错了人,站错了队,否则也不用小小年纪就走上黄泉路。
       第五回阴森屋弱女斗厉鬼凄清夜痴男唱必曲
       苗苗手脚发软,整个人瘫在地上,唬得动弹不得。她初进门时,也像旷媛当年一般看不清东西。过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黑暗,她看清屋里整整齐齐站着一排女人,都是衣衫华丽,妆容丰盛。然而衣服遮不到的地方,脸、脖子、手,都在月光下发出白莹莹的光。苗苗起初窃喜有这么多人作伴儿,再看她们不言不动,表情僵硬,脸上堆着厚厚的白蜡,才知全是尸体!
       有几具女尸衣式古老,还是清末的打扮,似乎是郑乐山父亲的姬妾。最边上一个几乎和苗苗差不多年纪,或许正是郑家前一位四太太吧。她和这些女人一样,入不了祖坟也化不了灰,都被处理过了,又封了白蜡,制成了干尸。
       苗苗把头埋进膝盖间,筛糠似的直抖,心里只想:别怕,别怕,到明天早上就好了!
       “嗒!”
       苗苗一抬头,见有一具身形臃肿的尸体移到了队外。苗苗疑心自己看错了,却见尸体竟阴森森地转了过来。苗苗寒毛直竖,纵声尖叫,却像被磁石吸住了般站不起来。那女尸一步、一步,僵硬地挪过来,环佩叮当,衣裤摩擦的“窸窣”声在死样的静寂中极细微,又极真切。来到近处,见僵尸脸上蜡层极厚,眉眼、嘴唇却画得极鲜明,如同一张诡异的面具。女尸双臂张开,作势欲袭。苗苗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陡然跳起,向旁一闪。女尸一扑不中,身子一侧,闪电般掐住了苗苗的颈脖。苗苗气为之窒,仿佛生命的汁液正一点一滴被那双阴湿的大手挤出去。几近昏迷中,杨幽、郑亦尘、沙花、母亲……刷地闪过脑海。苗苗本来将要断气,想到母亲,突然生出一股刚勇,拼命挣扎起来。
       扭打中,她和女尸一起摔倒,她一手抵拒,一手在身边乱摸,想找一块砖石,无奈只摸到光溜溜的地面。那尸爪黏糊糊、冷冰冰,又掐住了她。她情急智生,拔下头上的金凤钗插进女尸胸口。女尸怪叫一声,手上松了。苗苗拼死压在女尸身上,拿钗子那尖利的一端,没头没脑、没上没下地乱戳,头发狂舞,血点子四处飞溅:“我不怕你,我不怕你!就算你是鬼我也杀了你!!”女尸不动了,她也不动了。激斗过后,她力气全失。躺在女尸旁边,她睁着眼直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郑家爆出了大新闻:四太太关了一夜,居然没死,被老爷亲自接到书房去了。碎玉、旷媛、曹细细无不大吃一惊,这丫头如此硬朗,连阴曹地府也不收她!
       郑乐山在三面书架中审视着她。苗苗紧紧裹着毯子,脸白得没一丝血色,目光却异样的炯炯发亮。郑乐山不得不承认她的美,就在这样一种情境下她仍是美的。他道:“你颈子上的两道手印是怎么回事?”苗苗道:“鬼抓的。”郑乐山道:“你真看见了那个鬼?”苗苗心有余悸地道:“是鬼!是鬼!”郑乐山道:“你怎么逃过了鬼的手爪?”苗苗道:“我用钗子刺,用力地刺,下死劲儿地刺!”郑乐山嘘了口气:“很好,这件事你跟任何人都不要提。你能平安出来,也是天意。你跟舅老爷的账我也不想算了,还是做你的四太太去吧。”苗苗站起来道:“谢老爷。”脚下一绊,差点儿跌倒,忙撑住桌子,又喃喃地道:“谢老爷。”
       苗苗侥幸逃得一命,却从此失宠了。那架绘着北固山风景的大屏风给搬走了,原来的八九个丫头裁的裁,撤的撤,只留下小灵和两个粗使丫环。郑家诸人原来个个都怕苗苗,这时候却漠不关心者有之,冷嘲热讽者有之,连小灵也不似往日恭顺。
       这天,赵约挺着个大肚子过来请安,她已怀胎九个月,即将临盆,本来不宜乱走的。苗苗见她恭敬得近于侮辱,知道她的来意,因此拉着脸一语不发。赵约道:“四娘,这是约约最后一次来问您的安。老爷说了,从明天起,四院可以不必来了。您瞧老爷多疼你啊,晓得您受了惊吓,就不准我们打扰,让您安安心心地调理。”苗苗“哐当”一声摔掉了饭碗:“滚!”赵约一惊,随即笑道:“还是这么大的火气。劝您省省吧,‘时移势易’这四个字,您是念过书的,一定懂。”她转身出门,小灵送了她出去,一路抱怨:“人家做下人的跟着主子赚好些体面,我不知倒了什么霉,来伺候这么个主儿。”赵约笑着添油加醋了几句,回去学给郑亦尘听。郑亦尘愁眉深锁道:“四太太是苦命人,都是我害了她。”赵约白了他一眼,忙自己的去了。郑亦尘想了想,到上房寻他母亲。
       碎玉头上勒着一条布带。郑亦尘道:“娘,您可好些了?”碎玉冷哼一声道:“被你二娘三娘气伤了,还好呢!”郑亦尘说了几句闲话,话锋一转道:“倒是四太太可怜,谁都敢去作践。”碎玉不在意地道:“我自己麻烦一大堆,我还管她呢!”郑亦尘道:“她落到今日的地步,一半是为了我们长房啊!”碎玉小指头儿点着他道:“你可仔细!她现在是郑家的四太太,不是你的二姨奶奶,你还不避避嫌疑。”郑亦尘急道:“可是……”碎玉一拍桌子道:“你有空操这个心,不如关心关心你的亲舅舅!他为了不牵连我,大包大揽,说所有的事全是他一个人做的,跟我完全无干。他一个人扛下来,更了不得了,给押到吴警长那里,判他遣送原籍。汤家老家早就没人了,这一去,天高路远,就跟发配充军似的,也不知这辈子还见不见得着了!”呜呜咽咽,大放悲声。郑亦尘劝了半日,碎玉略止了些,道:“我把我的体己钱拿了一半,你也凑一点儿来,咱们悄悄给吴警长送去,路上你舅舅也不会太吃苦,也有几个钱将来防老。”郑亦尘领命去了。
       他大着胆子去探苗苗,走到岔路口,左边一条通向四房,右边一条通向他自己的院落。他左顾右盼,犹豫不决,最终还是向右走过去了。秋风中,他的背影寥落而畏缩。
       眨眼间已是深秋。
       这日是郑乐山的寿辰,阖府都去贺寿。碎玉送了一套玉碗玉杯,说是“玉杯盛来琥珀光”。曹细细忍痛卖了几件首饰,打了一尊镶金嵌玉的寿星像。碎玉笑道:“三妹妹出手真是大方,平日节衣缩食,原来不是真穷,是不露富。”曹细细恶狠狠地笑道:“大姐平日出手阔绰,这一次倒抠起门儿来,原来不是真富,是打肿脸充胖子。”碎玉道:“三妹真会说笑。”两人都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
       旷媛看在眼里,只作不知。她别出心裁,用金丝线精心绣了一百个“寿”字,看得郑乐山大悦,叫“赏二太太酒”。旷媛谢赏,一饮而尽,亮亮杯底,一桌子人都叫好。夕云在旁笑道:“二太太绣了一个月了,我们佣人小见识,说‘不拘买个什么,老爷还计较不成?’二太太倒骂我们,说‘老爷是何等样人,什么珍奇宝贝没见过?要送就送一点儿心意。’”郑乐山笑道:“阿媛,来,把椅子挪过来。”旷媛一笑,越过碎玉,与郑乐山坐在一处。郑乐山亲自给她拣了一只肥蟹。碎玉眼里“咕嘟咕嘟”直冒酸泡儿。
       旷媛剥了蟹壳,把那不能吃的“法海”剔出来,朝壳子里倒了点儿姜醋,敬给郑乐山。郑乐山笑着吃了,让旷媛点戏。旷媛揣摩郑乐山心意,点了个《八仙上寿》。
       苗苗事先已得了信儿,叫她不用赴宴。郑府今晚特地请了全城名气最响的戏班子,《八仙上寿》庆吉祥,跟着就是引人发笑的《刘二当衣》,随后是武戏《薛仁贵征东》。那边锣鼓喧天,分外衬得苗苗这里冷清清的。小灵她们都偷跑出去看戏,偌大一个院子,就只有苗苗一人。她忍了又忍,还是提起笔来,给上海的好姐妹沙花写了一封长信。前一阵对母亲、对沙花,她一直粉饰太平,说自己过得如何如何好,亦尘对她又如何如何疼怜,赵约又视她有如亲妹。这一晚她却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又问沙花能不能来润州住几天,陪陪她。
       她搁下纸笔,封好信封,突然觉得受不了这屋子。像被什么驱使着,她快步走到了花园里。月光下苍苔冷冷,几十盆黄菊、白菊傲霜而放。苗苗走近玩赏,却有一人道:“四太太。”苗苗心里突地一跳,下意识里她一直在等这声音,真出现了,却不免有点儿心慌。她微笑道:“杨管家。”
       许振忠得了病,近日大小事务,连这次郑乐山的寿诞,都是杨幽一手料理。府里便有人私下议论,许管家如果不起,这管家一席十有八九要落在杨幽手上。更有人暗暗送钱送物,求杨幽日后“多多关照”。苗苗深居简出,还是从小灵嘴里听到了一二。
       杨幽笑道:“什么管家?八字还没一撇。你不准我叫你‘四太太’,你却这么叫我。”苗苗笑笑道:“今时今日,我是可有可无的多余人了。直呼你的大名,我怕我不够资格。”杨幽道:“你变了。”苗苗一笑道:“如果你是我,你也会变。”杨幽不愿她太过沉郁,便笑着道:“你等等我。”说完即隐没在花叶之间。苗苗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是好奇,又是紧张,踮起了脚尖找他。过了半炷香时分,忽听一人拖长了声音叫声“四——太——太”。苗苗一回头,见杨幽穿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戏服,迈着方步,踩着鼓点,慢慢走来。苗苗笑弯了腰道:“你……杨幽,你搞什么鬼?”杨幽诚诚恳恳地道:“我接了许管家的手,查看各房主子的生辰。今儿不仅是老爷的寿辰,也是四太太……苗苗你的生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花园,所以把那边安排妥当,就在这儿等你。”苗苗愣住了,半天才道:“我的生日,你竟然记得?”杨幽笑着点了点头,长袖一甩,轻唱:“明月清风常相伴,高山流水遇知音。不屑趋炎入闹市,自甘寂寞在山林。”左袖一甩,另起一曲:“怎不想扁舟携你天涯行,怎不想暖巢独藏如花人。”他声音清亮,压得虽低,却别具一种荡气回肠的风流。双袖挥处,越发显得倜傥温存。
       一根弯弯的树枝斜切过苗苗身前。苗苗一手拨开树枝,待要说话,泪珠却扑簌簌滚落下来。杨幽走过来,替她揩去泪水。苗苗扑入他怀中,哭得哽咽难言。杨幽眼眶湿润,拍着她后背道:“我明白,我都明白。”苗苗抽泣着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杨幽吻吻她右腮,道:“你值得我对你好。”他松开手看她。她满面泪痕,却容光焕发。杨幽点了下她的鼻子:“快回去吧,当心有人看见。”苗苗“嗯”了一声,走了几步,回头笑道:“今年的生日是最快乐的一个。”蹦蹦跳跳跑了,似乎全身都要笑出声来。
       暗香浮动,月影迷离,杨幽痴痴地立着。
       上房里仍在推杯换盏,闹得不堪。
       第六回小俏客顾影发幽情准岳母冷言敲快婿
       沙花从上海赶来看望苗苗,却险些进不了郑府。杨幽亲自出面为苗苗说话,旷媛才道:“让她住几天吧。”夕云道:“也不知四太太这位上海客人是什么路道。”旷媛不屑地道:“四房早是秋后的蚂蚱,还蹦得了多高?连个朋友都不准她见,反而落人褒贬。”杨幽便不着痕迹地作了安排。
       沙花甫一进府,便惊叹郑家规模之大。雕梁画栋的屋子一进一进,曲径通幽,似乎永远走不完。到了四房,地势高而不陡,一侧傍水,却也清雅。见了苗苗,未及开口,已被她抱着抹眼淌泪说了一堆知心话儿。
       晚间苗苗要小灵去加几个菜,款待远客,那小灵却有些意意思思的,迟延着不动身。苗苗正要发作,阿良带了四个人来,汤汤水水送了十来个小菜。苗苗一瞧,虽不是肥鸡大鸭子,只是些时新菜蔬、细巧点心,却是搭配得十分悦目。盛菜的器皿也分外精致。她知道是杨幽在助她,并不说破,谢了阿良一声,眼角斜着小灵道:“没了张屠夫,照样不吃带毛的猪。”沙花拽拽她衣角,她才不作声了。
       饭毕二人闲谈,最初那一阵激愤过去,苗苗便把近来的遭遇淡淡叙了一遍。这些话沙花在信中已经读过,这时亲耳听到,仍是一样的惊心。苗苗嘴一撇道:“刚才你也看见了,小灵那副嘴脸。”沙花道:“拜高踩低,人之常情。倒是你说的僵尸,我百思不解。”苗苗打了个战道:“我本来也不信,现在不得不信了。没想到世上真的有鬼。”
       小灵在房外道:“老爷请四太太去一趟。”苗苗歪声丧气地道:“什么事?”小灵道:“老爷没说,我们这样身份,也没敢多问。”苗苗听她话中夹枪带棒,大步上前,帘子一掀,劈头道:“你去拿个‘气死风灯’来给我引路。”小灵笑道:“论理该我陪四太太,只是小灵这两天身上不快,我另外叫人陪您吧?”说着去了。苗苗气得一摔帘子:“你看她狂的!叫她做个事她推病,发月钱的时候她跑得比谁都快!”小灵在帘外道:“灯和披风都准备好了。”沙花推苗苗道:“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苗苗去了,沙花把苗苗的经历在脑中过了一遍,见帘外人影一闪,知道小灵在窥视自己,一笑道:“小灵姑娘,你来一下好吧?”小灵听她说得和气,进房笑道:“姑娘有什么吩咐?”沙花抿嘴笑道:“吩咐可不敢当。不过是枯坐无聊,请你来说说话儿。这两天你们家有什么事么?老爷突然叫了苗苗去,你聪明伶俐,别人不晓得原因,你总是晓得的。”小灵被她一捧,顿时飘飘然起来,想了想笑道:“刚刚说是许管家死了,别的没什么事。老爷叫四太太去,想来跟这件事无关的。”沙花稍一思索,大惊失色,一面掩饰,一面说了两句闲话道:“今天月色真好,我去走走。”小灵笑道:“府里地方大,您别走迷了。”沙花笑道:“我就在附近散散步。”她慢悠悠地出了院门,一离开小灵视线,立刻连走带跑。中途跑岔了,恰遇阿良,一问方向,又掉过头去急追。
       苗苗被沙花扯得差点儿跌倒。她见了沙花神色,也知事情有异,向两个丫头道:“我跟沙姑娘说两句话,你们到那边等我。”丫头们迟迟疑疑,苗苗怒道:“一个个都要造反了?”丫头们才远远退开。沙花喘着气道:“许管家死了你知道吗?”苗苗扑哧笑了:“你风急火急,就为了这事?”沙花道:“他是什么时候得的病?”苗苗一愣,道:“是老爷生日之前。”沙花道:“也是你进尸房,大难不死之后!天下哪有这样的巧事?他……他很可能就是你所说的那个僵尸!”苗苗道:“啊?!”沙花道:“他不是病了,是被你用珠钗刺伤了,如今伤重不治!”苗苗瞪大了眼睛:“不,不会的!不会的!里面还有些蜡尸年纪很老。按年龄推算,那时候许管家还是个小孩子呢!”沙花道:“难道许管家之前就没其他管家了吗?你还不明白?世上本无鬼怪,所有的不贞妇人是死于管家假扮的女尸之手!”丫头们在那边催促:“四太太走吧,别让老爷久等。”沙花拉着苗苗的手道:“别的事来不及说了,你记住,郑老爷叫了你去,是要再试探一次,看你是否真的不明真相。你要一口咬定那是僵尸,如果再像平时口无遮拦,说什么‘真是奇怪’、‘也不知是人是鬼’,他必定杀你灭口!”苗苗上下牙齿“咯咯”相击:“我……我……”沙花道:“你杀了鬼,人人说你命硬;你杀了人,就算郑家不杀你,润州的警局子也不会放过你!千万别大大咧咧,信口开河,每一句话都想好了再答!”丫头们又催,沙花忽然一笑,提高了嗓子道:“别再推了,知道你怕冷,一件披风不够,”她解下外衣,给苗苗披上,口气轻松,似乎刚才一直在说这个:“快去快回,上海的趣事儿才多呢,回头再跟你说。”丫头们笑道:“姑娘太操心了,四太太有我们呢,哪里就冻着了!”拥着苗苗去了。
       沙花嘘了口气,松弛下来,全身疲累。她在弯弯的小径上缓缓走着,想着苗苗,惴惴不安。她出神凝思,不防撞到一人身上。两人都是一惊。沙花后退两步道:“对不住!”对面那人二十来岁年纪,剪着齐耳短发,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子。她旁边是个英气勃勃的男人。那女子笑道:“你是谁?可吓了我一跳。”沙花笑道:“我叫沙花,是四太太的朋友,特地从上海来看她的。”那男人笑道:“上海小姐,怪不得和府里的女眷不同。”他眼中的沙花纤细瘦弱,楚楚可怜,一双眸子盛满了羞意与歉意,月光下像一朵洁白的梨花。那女子笑道:“你别吓着人家。”又向沙花说道:“他叫龙锦添,我叫郑……”
       “脉脉!”
       旷媛一声喜叫,一大群丫环仆妇呼啦啦围了上来。郑脉脉笑道:“娘!”又叫:“夕云姨!”夕云笑得皱纹挤作一团:“大小姐,盼星星盼月亮可把您盼回家了!”郑脉脉名叫“脉脉”,为人却利落爽快,当下不避嫌疑,将龙锦添介绍给众人。旷媛心里知道是未来女婿,大庭广众下不便多说,笑了笑道:“走,先回去,夕云烫得滚热的野兔腿子在家里。”她刚一转身,又掉过头来道:“这位是……”沙花不卑不亢地弯了弯腰道:“我是苗苗老家的朋友。”旷媛听见她就是四房的朋友,本来不喜,见沙花娇怯怯的,我见犹怜,便改了口道:“夜里凉了,出来做什么?还穿得这么单薄。”夕云道:“这是二太太,还不谢二太太关心?”沙花浅笑道:“都说二太太严厉,今儿个见了,却和蔼可亲,可见外面的传言靠不住。”旷媛接到女儿,心情大好,又见沙花说话知趣,笑命人“留沙姑娘住半个月,送件大毛衣服去”,又叫了个丫头把沙花一直送进四房。
       沙花跨进门去,苗苗迎了出来。沙花忙问她情形。苗苗拍拍心口道:“幸亏你事先点醒了我,老爷果然诸多试探,我就假痴假呆,蒙过了他。现在想想还后怕呢!”沙花把碰见郑脉脉的事说了,苗苗拍手笑道:“那好极了!郑家的规矩,来了客,顶多只能留住七天。大太太以前有个亲大哥,还是老爷特许,才长住下来的。二太太一开口就许你半个月,是法外开恩了。”因为旷媛对沙花关怀,小灵立即嘘寒问暖起来,其余众人也来了好几趟,有送吃的,有送玩的,说“就当在自己家一样”。曹细细更封了个见面红包,里头有个小金锞子。
       当晚二人联床夜话,苗苗将曹细细痛骂一顿道:“我那么信她,她跟二太太一块算计我!亏她有脸送红包来!”沙花道:“你说有人模仿你的笔迹,骗了汤先生去。这件事,你不觉得蹊跷吗?”苗苗叹道:“这个人能学我的字,一定是常在身边的。不是小灵还有谁呢?”沙花轻声笑道:“原来你心中有数。”苗苗叹道:“我是看不起她这个人,不过我想,她被卖到郑家做佣人,也是挺可怜的。她要是不害我,二太太就要害她。不像三太太,为了报复大太太,就殃及池鱼,拉我下水。”沙花道:“三太太就算可恶,目前却伤不着你;小灵近在咫尺,那才……”她咳了几声,苗苗关切地道:“你晚上穿那么少,在外面怕是着了凉了。不如叫他们炖碗姜汤来喝。”沙花清清嗓子道:“人都睡了,还这么闹起来,不说我病了,倒说你轻狂。”也就罢了。
       次日。沙花在上海时起早惯了的,天才亮就披衣起床。她轻手轻脚下了床,见苗苗脸蛋儿红扑扑的,睡得正香,不禁好笑。她开了房门,反手悄悄带上。小灵像从地底下冒上来的,手捧一盆热水要伺候沙花洗脸。沙花忙道:“我自己来。”洗漱过了,问小灵哪边景致最好。小灵给她带路到“极步亭”,亭下有一汪活水,亭后紧靠着就是假山。那石头都是从各地买来,请了能工巧匠垒起来的。有些形如异兽,有些色呈墨绿,有一块像个衣衫飘然的少女。小灵笑道:“那块石头倒有点儿像沙姑娘。”沙花望望石头,移步亭边,从高处俯看水中自己的倒影。倒影旁多了个影子,沙花一抬头见是龙锦添,忙笑着问好,同时走开几步,坐了下来,位置恰好在那块“少女石”前。龙锦添笑道:“小灵不说我也想不起来,这一比照,倒真有点儿像了。”沙花抚摸石头,笑而不答。龙锦添在亭子这边坐下,与她相对:“沙姑娘在上海哪里做事?”沙花轻轻地道:“在修道院办的小学堂里教书。”小灵笑道:“哟,净受外国尼姑的气,那真犯不着。”龙锦添道:“那么辛苦,不如不做。”小灵道:“我还不想做丫环呢,哪里事事由得了自己呢!”沙花左手轻扣着右手道:“是啊!”清秀的脸上蒙上一层愁绪,片刻间又转为微笑:“龙先生在哪里高就?”龙锦添笑道:“我本来在南京栖霞做个小小的警备,后来认识了脉脉……大小姐,就找了我叔叔,托人把我调来润州。”小灵又显摆道:“沙姑娘你有所不知,龙家少爷的叔叔就是我们润州的吴警长。”沙花“哦”了一声,道:“龙先生少年有为,又朝中有人,以后前途无量。”她起身道:“苗苗想必醒了,我先走一步,再会,龙先生。”龙锦添眼看她下了亭子,消失在假山后面。阳光灿烂,他胸口暖烘烘的,俊朗刚毅的脸上,不觉露出一丝柔软。
       小灵送了沙花回房,掉头去见旷媛。旷媛正跟郑脉脉喝着清粥,就着两三样酱菜,边吃边说,一听小灵要来,就皱了眉道:“讨嫌得很!娘儿俩摆摆龙门阵,她也来聒噪。”郑脉脉笑道:“说不定真有急事,我反正在家里的,又不会死,又不会烂。”旷媛“呸呸”两声道:“童言无忌!大清早的你也不嫌忌讳!”郑脉脉大笑。旷媛拧了一下她的嘴,走到正房,只让夕云一人相陪,唤了小灵上来。
       小灵道:“二太太,了不得了!四太太这个客人,存心跟咱们大小姐过不去,才刚和龙家少爷在‘极步亭’那儿眉来眼去的。”旷媛喝道:“什么?”小灵吓得跪下道:“小灵半个字也不敢扯谎。龙家少爷见沙姑娘说要走,那个失望劲儿!他是您的未来姑爷,怎么好叫沙姑娘勾了去呢?”旷媛双眉渐渐竖起,越竖越高:“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事你跟谁也别说,过两天她如果赖着不走,我自然会给她一个‘惊喜’!”小灵磕了个头,神神秘秘地道:“还有,昨天夜里,我在外隐约听见沙姑娘说‘作法下咒顶灵验’,‘宜早不宜迟’,不知是出主意害谁。这些东西准备起来也不费事,这时候只怕都动了手了。”旷媛冷冷地道:“一来就兴风作浪!巫蛊之术是郑家历代的大忌,假如这一次搜到证据,不只是可以把沙姑娘轰出府去,连四太太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夕云,你传几个人立刻和小灵去搜房,就说屋里有老鼠要赶一赶,下点儿药。”夕云想说什么,看了旷媛一眼道:“是。”自去张罗。一时齐备,由小灵引着进了四房的院子。小灵道:“我先避一避吧?”夕云应允。小灵忙闪过一边。这里夕云带着众人,气势汹汹,破门而入。
       苗苗正一手捂胸嚷痛,沙花向夕云道:“您来得正好。苗苗近来老犯这心口疼病,您给请个医生来看看?”夕云道:“病是要治,不过要对症下药,心病就得心药医。”一挥手,众人不由分说,翻箱倒柜查了起来。沙花惊道:“你们干吗?”夕云笑道:“府里近来鼠患成灾,委屈一下四太太,等会儿就走。”手下忽叫:“在这里了!”送上一个小布人儿,胸前扎着几根钢针。苗苗奇道:“这是什么?”夕云笑道:“正要请教四太太!”沙花秀眉微蹙,过来一瞧,想了想道:“原来如此。多亏二太太遣人来救命。”夕云讶异,仔细一看,见那布偶上用墨汁写着两个字,却不是别人的名字,而是“苗苗”二字。苗苗叫道:“怪不得我总生病,原来有人暗中咒我!是谁,是谁?”两个丫头跑上来跪倒:“不关我们的事!”夕云愕然道:“那……那是谁呢?”沙花坐下品了一口香茗:“这房里连我一共五个人,谁不在这里,就是谁心虚了。”夕云“啊”的一声,隐隐明白是中了对方的圈套。
       小灵被羁押起来了。旷媛、夕云明知不是她做的,否则她也不会主动跑来建议搜房。然而那布人儿又确确实实是夕云亲手找出来的。苗苗哭闹不依。曹细细噤若寒蝉,生怕引火烧身。碎玉却向郑乐山道:“不是我说二妹的坏话,实在这小灵是她亲手调教出来的。如今干出这样没人伦的咒主子的事!无巧不巧,又由二妹自己发现了。若轻饶了,难服人心。”郑乐山沉吟道:“四房里有三个丫头,怎么就咬死了是小灵啊?”碎玉道:“哟,四房里自从四太太从尸房放出来,失了威信,早就是小灵的天下。她仗着二太太疼她,连主子都不放在眼里,还有什么可怕惧的?往日里我也听见有人回我,说这小灵成天抱怨四太太失宠,累得她失了体面,没了风光。另外两个丫头,三棍子打不出一声儿,怕小灵怕得跟‘血滴子’似的,借个胆子给她们,她们也不敢哪!”碎玉又唆使苗苗求见郑乐山说:“请老爷给我作主!”郑乐山无奈,让旷媛把小灵配了个三等小厮,变相撵出去了。
       这一场风波平息后,苗苗瘫在床上道:“累死我了!”沙花笑道:“你终究是个没城府的人,要你做戏,你就嚷累。不过我们毕竟除掉了心腹大患。”苗苗想想,点头道:“这次故意让她偷听到‘作法下咒’,她要是不继续害我,不到二房告黑状,二太太也不会派人来搜,她也不是这个下场了。可是生死簿上,就添了我一桩罪过。”沙花劝她道:“小灵是自掘坟墓,你不用心里不安。以前你都不信因果报应的。”苗苗双手双脚叉开,看着帐子顶道:“有时候我想,信那些因果,人做起缺德事来还有点儿约束;要是百无禁忌,做起坏事来就无法无天了。”沙花挨着她躺下,双手合在胸前道:“能在郑家站得住的,要不就是忍气吞声,要不就是手段高明。你两样都不沾,我在上海读你的信,时常替你担心。”苗苗侧身枕着沙花的手臂道:“要是你能天天在这儿就好了。”沙花笑了,道:“想得美,一则你们府上不准,二则我是赔了多少笑脸跟学校请了假才来的。过几天我就走了。”苗苗道:“我也知道是我的傻想头,你这趟回去,别跟我妈提这边的事。”沙花也侧过身,和她脸对着脸道:“你放心,干妈根本不知道我来润州。”苗苗默然良久,忽然抱住沙花笑道:“咱们说点儿高兴的。你说二太太是不是在大骂咱们?她吃了个哑巴亏。”沙花笑道:“我猜不是。也可能像咱们这样,正跟那个夕云商量对策。”苗苗“咯咯”笑道:“我不敢想象,二太太和膀大腰圆的夕云这么头靠头地睡在床上。哎哟,笑死我了!”沙花笑叹:“也只有你这个活宝,这种处境还笑得出!”
       此时,旷媛却并未如她二人说的那般在与夕云商议。她手中拿着一根全须全尾的人参,正对着阳光验看。夕云“啧啧”称赞:“真是好参,您瞧这色泽!”旷媛满意地笑了:“三太太还算有心。你呆会儿把我的玉如意送她一柄。”夕云应了,道:“人参火气大,大小姐怕不宜吧?”旷媛收起人参,放进抽斗道:“这是高丽参,又补人,又不上火,年轻人克化得动。”夕云感叹道:“您对大小姐真没说的。有点儿好的自己舍不得吃,都省给她。”停了停,看看旷媛的脸色道,“就怕别人看准了这一点,来算计您。俗语说的,关心则乱。”旷媛在椅子上坐下,掸掸裙脚道:“你是不是想说,四房这次挤走小灵,是因为我太紧张脉脉,予人可趁之机?”夕云躬身道:“您一听说有人要跟大小姐抢龙家少爷,就雷厉风行,不然四太太哪能赢得了这一仗?”旷媛道:“这次我是急了些,不过既然交手,就总会有赢有输。输不起的人,就不该入这个局。”夕云腰弯得更低:“您说得是,来日方长,四太太未必能笑到最后。”旷媛端起茶碗,揭开茶盖,吹了一吹。茅山茶清香扑鼻。“你以为这次是四太太的主意么?”
       夕云道:“不是她是谁?”旷媛喝了口茶道:“凭她那块料,设计不出这么精巧的戏来。她背后是另有高人。”夕云道:“您说沙姑娘?”旷媛搁下茶碗道:“沙花耳聪目明,落叶知秋,年纪跟四太太差不多,心思可缜密多了。最妙的是她外表斯斯文文,弱不禁风,十足一个可人儿。这个人绝对不能小看。”夕云道:“那又怎么样?她毕竟是客边,再住个八九天也该回她的上海,做她的教书匠去。我打听过了,她不是大户人家出身,比四太太还不如。”旷媛笑道:“可惜可惜。我倒希望她能留下,未来的日子会有趣得多。夕云你想,这府里大太太自从舅老爷走后,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气焰;三太太唯我马首是瞻;四太太是个炮筒子,也失了宠。放眼郑府,还有谁是我的对手?沙花心细如尘,要是跟我玩几个回合,倒或许是将遇良材。”
       丫头们报:“大小姐来了。”打帘子让郑脉脉进来。郑脉脉索性穿着了男装,越发神采奕奕。旷媛笑道:“成天像个假小子。来,坐。”郑脉脉坐了,笑道:“我是学医的,医道这一行,从前传子不传女,现今虽改朝换代,女医生的地位还是比男人低,求诊的人也少。我扮成这样,也为的是方便。”旷媛道:“你爹见了又要嘀咕了。”郑脉脉伸伸舌头道:“可别让他撞到。”她这鬼脸一做,才显出几分女儿的俏皮娇态。旷媛道:“我那儿有根高丽参,你带了去吧。不,还是叫夕云炖好了给你。”郑脉脉笑道:“不要啦,我在外几年都是自己照顾自己,都不习惯叫人服侍了。何况夕云姨也年过半百了,也该多歇歇了。”夕云喜得直说:“二太太您瞧她说的,暖人心的!”旷媛微笑:“你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小时候就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黄鳝,什么时候消停过?”夕云笑道:“老爷常说,这一双儿女,很该倒个个儿才是。大少爷文文静静的像个女孩儿,大小姐倒像个小伙子。”说得众人都笑了。旷媛道:“龙家少爷呢?怎么不一起来?”
       郑脉脉刚要答话,龙锦添带笑进来了。夕云笑道:“说曹操曹操到。”龙锦添向旷媛问了好,与郑脉脉并肩而坐。旷媛笑问:“龙少爷打哪儿来?”龙锦添道:“去陪郑老爷下了盘围棋。我竭尽全力,还输了一目半。”旷媛道:“我以为你又到‘极步亭’了呢。”龙锦添一怔:“极步亭?”旷媛笑笑道:“你在郑家玩玩,也该回你叔叔那儿了。”郑脉脉道:“娘,怎么赶起客人来了?”旷媛道:“有两个缘故。一来府里女眷、丫头……女客,乱花渐欲迷人眼,撞来撞去,彼此不便;二来呢,我想过几天请老爷下个帖子,请吴警长和龙少爷过府一叙,把龙家少爷和脉脉的亲事定下来。”龙锦添揣摩她话中含义,笑而不语。郑脉脉却道:“这么急啊?”旷媛道:“急?你们出双入对,人人皆知,不早定了名分,不说我了,老爷先就不答应。”郑脉脉道:“娘,我跟锦添说好了,先立业,后成家。他要逐步地接他叔叔的棒,我就跟爹借一笔钱,开个医馆。”夕云惊道:“您还抛头露面地做事啊?”郑脉脉道:“我是要自食其力,不做男人的附庸。”旷媛默然。龙锦添忽道:“脉脉,我们就听长辈的,先订婚,至于什么时候成亲,两家再商量看。”旷媛道:“这样也好。”拍拍郑脉脉道:“娘也知道时世变了,你们的想法跟娘这一代不大同了。咱们一老一小各让半步,你说好不好?”郑脉脉想了想笑道:“好吧。”旷媛松了口气,笑道:“未婚夫妇,通家来往是没什么,住在一家就不成体统了。龙家少爷你收拾收拾先去你叔叔家,郑家等你来提亲。”龙锦添应了。
       他回客房收拾好行李,和郑脉脉一人提一个大皮箱出去。路经“极步亭”,龙锦添下意识地瞟了一眼,亭在人不见,稍稍有点儿失落。穿过花园,走进竹林,却迎面遇见苗苗和沙花了。郑脉脉此时已知苗苗身份,笑叫了声“四娘”,又叫“沙花”。她直呼其名,亲切自然。沙花客客气气地道:“大小姐。”苗苗觉得这小姐洒脱自在,和旷媛大异其趣,便和她细聊起来。郑脉脉早听说四太太横冲直撞的“轶事”,这时和她说了几句话,觉她天真爽利,倒也投契。龙锦添未料离府前有这番巧遇,不自禁地感到喜悦。但旷媛刚刚才敲打过他,便不好多说。沙花原本内敛,更知道他是二太太的东床快婿,不想惹事,见他目光热烈,窥其心意,也就比上次更加矜持了。
       龙锦添容貌英俊,才学出众,自来极得女孩子们喜欢,见沙花如此冷淡,一方面觉得受了挫伤,一方面却格外生起一种征服欲来,更加眼光灼灼。沙花捂嘴咳了两声。龙锦添道:“沙姑娘你病了?”沙花轻轻地道:“是伤风了。”龙锦添没话找话:“我回叔叔家去。”沙花道:“下星期我也回上海了。”她碰碰苗苗肘弯道:“龙先生还有事呢,别耽搁了人家。”苗苗笑道:“我倒忘了。”郑脉脉笑着和龙锦添去了。
       苗苗朝他们的后背挥挥手,“哈”的一笑道:“大小姐真可爱!”拉了沙花到竹林游玩。几百竿竹子衬出浓浓秋意。日光从枝叶间照下来,光线、光斑、阴影,构成疏落有致的画面。苗苗找了张石凳坐下,道:“龙少爷跟你说什么了?”沙花道:“没有啊。”苗苗狡黠地一笑:“你又弄鬼。我看得出,他挺喜欢你的。”沙花嗔道:“胡说!我快走了,才不掺和你们家的事呢。”她出了会儿神,道:“苗苗,我要是成天跟你作伴儿,你愿不愿意?”一阵风来,竹叶子沙啦沙啦响。苗苗抱着双肩笑道:“好啊!”又道:“好冷!”
       杨幽领着阿良他们走来,见到苗苗、沙花,恭敬问好。苗苗斜睨着杨幽道:“杨管家,听说你有了心上人,有这话没有?”一边说一边暗自发笑。杨幽正正经经地道:“四太太莫开玩笑。”苗苗逗他道:“有就有,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杨幽见苗苗顽皮,便也顺着说笑:“四太太明察秋毫,杨幽确实喜欢一个人。”阿良不知他二人在打哑谜,抓耳挠腮,憨态可掬。苗苗笑道:“听说这个人脾气坏,又不会做人,你看上她什么啊?”杨幽道:“四太太请别说她的坏话,在杨幽心中,她是世上最纯真、最善良的女子。明年生日,杨幽愿意为她粉墨登场,再献一曲。”他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拔脚就走,走出几步,忍不住微笑。阿良叹道:“四太太你别跟杨哥作对啊!他是好人哪!阿良多嘴,阿良该死。”三脚两步去了。苗苗回味杨幽方才那一席话,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她掉头一看,沙花浑若不觉,手扶竹子,头倚在竹干上。苗苗拍她一下:“喂——”沙花道:“嗯?”自知失态,一笑:“我们回去吧。”
       第七回举盛典郑府纳新妾假私信沙花警下人
       转眼间,沙花住了十二天了。苗苗万般不舍,离愁别绪。沙花道:“还有三天呢,怎么就提前伤感起来?哎,你说,我来一趟,不拜见一下郑老爷和大太太,到底说不过去,面子情儿,也去敷衍敷衍。”苗苗道:“也是。”就领着沙花叩谢碎玉。碎玉知郑乐山不喜苗苗,也就只点点头儿,说了两句客套话。
       二人辞了碎玉,到书房见郑乐山。下人们说往佛堂去了。二人只得又到佛堂。郑乐山跪在蒲团上,手拿五炷香,无声祷祝。苗苗等了一会儿道:“老爷。”郑乐山把香插进香炉,磕了个头,转头道:“什么事?”忽见苗苗身边另有一人,秀美娴雅,清丽绝俗,竟是个极标致的美人,绷紧的脸色立刻活泛开来:“这位是?”沙花垂头不言。苗苗道:“是我老家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姐妹沙花。她来十二天了,二太太给了半个月的期,她临走前来跟老爷辞行。”郑乐山站起来揉着膝道:“忙什么?住不惯吗?焦山玩过了吗?多留两天再走。”苗苗惊喜,沙花却道:“不了,还是不打搅了,长住下去,于心不安。”福了一福,携了苗苗的手出去,右袖一滑,有意无意落下一个荷包。
       二人出了佛堂,苗苗急道:“老爷都说留了,你干吗非要走啊?”沙花笑道:“又不是我的家,名不正言不顺。哎哟!”苗苗道:“怎么?”沙花道:“我把干妈送我的香药包掉了!”沙花每逢春秋两季,必犯气喘且常失眠,苗苗的母亲将沙花视同己出,便到处求医问药,配了一个偏方,用荷包盛着,让她挂在胸前。苗苗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沙花道:“你先回去吧。我往来路上找一找。”苗苗道:“我陪你找。”沙花道:“不用了,我去去就来。”
       她目送苗苗走远,毫不犹豫,抽身返回佛堂。郑乐山正在把玩荷包,一见沙花,犹如天上掉了个活宝贝,忙笑着走近道:“姑娘的东西掉了。”沙花伸手去拿,一抽没抽动,叫声“郑老爷!”连眼皮子都羞红了。郑乐山紧捏着那荷包,原不过是借机调笑,这时看她娇羞动人,鼻中闻到一阵女儿香,不由心摇神驰:“我把荷包给你,你可拿什么给我?”沙花怯怯地道:“那本来就是我的。你是老爷,还抢女孩子家的饰物。”郑乐山越发大胆,一面把荷包塞进她手里,一面握着她的手。她一甩没甩脱,他的手已爬上她的臂膀、肩头,左手一勒,把她圈在怀里。沙花徒劳地挣扎道:“放开我!”郑乐山笑道:“知道我在里面,他们听见了也不敢进来。”沙花哀求道:“这……这是佛堂啊!”郑乐山笑道:“温香软玉在怀,胜过极乐世界。”他右臂回转,按住沙花,想去咬她的颈子,蓦然间身子一抖,放开了她,跌跌撞撞,坐倒在蒲团上。沙花似欲转身,却又并不出门:“郑……郑老爷,您没事吧?”郑乐山脸上肌肉扭曲:“我身体里流的不是血,是毒汁!我在佛前求了多少次,还是控制不了自己。”沙花目露怜悯道:“圣人也说,食色性也,郑老爷何必过于自责?”郑乐山奇道:“你不怪我?”沙花摇了摇头,泪水直流下来。郑乐山又感激又怜惜,忙趋前给她拭泪道:“好孩子,别哭,哭得老爷我心都碎了!”沙花哽着嗓子道:“沙花早就听说老爷的才学,今天有幸见到老爷的堂堂仪表,更……更增仰慕。”郑乐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沙花道:“老爷如果不嫌沙花蠢笨,沙花……愿意侍奉老爷……”她越说声音越低,后几个字细如蚊嘤。郑乐山又喜又忧,苦笑道:“红袖添香,以娱晚景,又是你这么蕙质兰心的姑娘,有谁不想?但是……但是……我不能误了你的终身。”沙花剪水双眸一抬,陡然间单刀直入地道:“老爷得了那个病,沙花早就知道。”郑乐山又羞惭又不解:“你……你知道?我如今老了,男女之事力不从心,你还愿意跟我?”沙花近前几步,蹲下来望着郑乐山道:“沙花倾慕的是老爷这个人,求的是丝萝得托乔木。老爷有没有病,有什么病,与沙花都不相干。”她说着脸又红了,泪珠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就不知我有没有这份福气。”郑乐山开心得喘不上气来。沙花珠泪夺眶而出:“看来是我自作多情。”起身要走。郑乐山一把拉住她道:“不不,不是,难得你这么善解人意,我立刻叫二太太操办去!”
       迎娶五太太沙花的盛大排场,几乎可与当年碎玉进门时相比。碎玉、旷媛赔笑忙碌,愤懑难宣。曹细细想想自己的落魄,更是酸楚。这其中最震惊的要数苗苗。郑乐山一时找不到好房好屋,竟让苗苗搬到尸房附近的阴暗院落里,将大院子腾出来给沙花住。沙花到祠堂拜祖先,也是与碎玉、旷媛并列。郑乐山对沙花的恩宠,郑家上下都啧啧称奇。
       这天沙花带着丫头椰儿散步。沙花知椰儿是旷媛送来使唤的,存了个心,套问她身世,试探她和旷媛关系的深浅。二人正走着,迎面苗苗也领着个丫头逛了过来。二人狭路相逢,只得互相浅笑。沙花道:“苗苗……”苗苗“哟”了一声道:“你大我两岁,可我入府在你之前,你该叫我‘姐姐’,怎么能叫‘苗苗’呢?”沙花一笑道:“先入山门者为大,姐姐说的是。”苗苗冷笑道:“五太太果然善于审时度势,随波逐流。”沙花笑着摇头,兀自前行,到了苗苗身前,见苗苗并无让路之意,便道:“借过。”苗苗道:“人你已经抢了,路也要争吗?”沙花仍是温和地笑着:“四太太,你该记得,我曾经问你,我留下来时常陪着你可好,你说你求之不得。”苗苗冷冰冰地道:“我没你那么多鬼心眼儿,听不出你的言外之意!”沙花笑着推推她道:“那是你笨啰。”苗苗愣了下才道:“我是笨,我就想问一句为什么!”沙花下巴仰起,收了笑容道:“论相貌,论人品,你不见得强过我,凭什么你可以嫁入豪门而我要在外面受洋人的气?你有的我都要有,你没有的我也要有!我进府几天,帮你逃过了两劫,也算对得起你了!”苗苗嘴唇抖得像含了滚烫的蜡烛油:“你跟我说这种话?你跟我算账?我对你的情谊要怎么算?对你的信任怎么算?我妈对你的照料怎么算?”椰儿和另一个丫头吓得不敢吱声。沙花淡淡地道:“干妈对我的恩情我会用一辈子去报,我会比你更孝顺她老人家。至于你,我倒愿意跟你和平共处,可是你太执著,太看不开。这几天你人前人后说了我多少坏话?你以为我不知道?既然这样,还惺惺作态,称什么姐妹?不如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啪”的一声,沙花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雪白的肌肤上顿时高高肿起五个指印。椰儿惊呼:“五太太!”苗苗一巴掌打过,自己也受了很大的震动,呆在那里,作声不得。沙花嘴角流血,微微一笑,目中含泪,极慢极慢地道:“我欠你的,从此都还清了。”用力一挤,擦过苗苗身边,快步而去。苗苗顾不得是在外头,抱头大哭。
       椰儿晚间伺候沙花睡下,掩上门,去见旷媛,将白天的事一一说了。曹细细也在二房里闲聊,听了便道:“她们翻脸,对咱们有好处。”旷媛不理她,却问椰儿:“据你看来,她是真的反目,还是演的一场戏?”椰儿道:“椰儿不敢断定,不过当时四太太真的很生气,那一巴掌也打得真重。两个人都哭了。”旷媛拈了一枚核桃,夕云为她磕开硬壳子,把仁捧给她。旷媛用长指甲捏住,送进口中道:“三妹,你以为呢?”曹细细道:“沙花这丫头眼皮子浅,贪财恋势,眼瞅着四太太享福,想分一杯羹也不奇怪。”旷媛道:“也只好先看着罢了。这沙姑娘一转脸就成了五太太,道行可不简单……”脑中一阵刺痛,说不下去了。夕云忙上前扶她,曹细细惊疑不定:“二姐,您不舒服?”夕云笑道:“没什么,二太太昨天睡晚了,休息一下就好了。”旷媛竭力压下疼痛,冷然道:“三妹,你回去吧。我不陪了。”夕云又补上一句:“椰儿也去吧。”
       曹细细、椰儿退去,夕云半拉半抱,把旷媛弄到床上。旷媛喘着气道:“糖核桃吃了几大盘,没一点儿用!”夕云搓着手道:“可怎么好呢?刚才好在是三太太,要是大太太,不知趁机掀起什么风波来。”旷媛道:“椰儿是信得过的,倒不用去愁她。你说让脉脉给我看看怎么样?”夕云道:“大小姐才毕业,医道再好,经验也是不够。”去打了盆滚水来,净了手,为旷媛按摩头部,想再说话,旷媛却已睡沉了。
       椰儿蹑手蹑脚地回到她的下房,一掌灯,见沙花静静地立着,失声惊呼:“五太太!这……这么晚了还不睡?”沙花道:“半夜不睡的,又何止我一人?”椰儿强笑道:“我睡不着,就出去走了走。”沙花向她默默凝视,良久方道:“我还要写封要紧的信,你先睡,别陪我耗着了。”出房去了。椰儿想着她的话,一夜不曾好睡。
       次日一早,郑乐山忽然来了兴致,请沙花、郑亦尘、苗苗跟他打几圈麻将。沙花奇道:“你听清了?四太太也去?”椰儿道:“听清了,说是昨天四太太到老爷那儿认错,请老爷原谅,连说带哭的。老爷训了她一顿,过后却安慰她了。”沙花笑笑不言语,把一封糊好了封口的信拿着摩挲,出门前却忘在桌上。
       她和椰儿走进后厢房,请了安坐下。不一会儿,苗苗、郑亦尘先后到了。苗苗对郑亦尘不大搭理,对沙花却满口“妹妹”。沙花忖度她的心思,微笑以对。第一局郑亦尘通吃三家,苗苗笑道:“大少爷,你怎么抢老爷的开门红啊?自家人也打得这么认真。”沙花笑道:“玩牌的乐趣就在于抢,让来让去只会显得虚伪啊!”苗苗摸着沙花的手道:“五太太这只手就善于抢,拿什么东西都特别快。”沙花反转来压住苗苗的手笑道:“四太太的手本来最会推的,现在看来,是欲迎还拒呵!”二人唇枪舌剑,说了一回,又一齐娇滴滴地笑了,似乎只是开开玩笑。
       郑亦尘听得冷汗直冒。郑乐山拍拍他道:“亦尘,是不是病了?”又笑道:“你妹妹是学医的,正好近水楼台,先给你看。”沙花笑道:“真亏老爷想得到,连诊金都免了。”郑乐山大笑。苗苗道:“五太太有所不知,名医都不给家里的亲人看病,大少爷还是另请郎中吧。”郑乐山笑得直咳嗽。苗苗、沙花一个给他捶背,一个为他抚胸。苗苗百忙中不忘去刺郑亦尘:“大少爷也不来搭把手,还坐在那儿。”沙花轻笑道:“孝顺是放在心里头的,表面功夫做得再好,假的也总归真不了啊!”在场四人中,郑亦尘是唯一的“晚辈”,附和哪一方都不好,反驳更不妥了,因而只是讪讪地笑。沙花对椰儿道:“我的帕子忘在家里了,你去替我拿来。”椰儿应了,片刻即回,沙花接过洒了花露水的绸帕给郑乐山擦脸。
       天近晌午,沙花陪着用过午饭,回房小憩。椰儿点上安息香,待要出门,沙花叫她道:“你帮我拿手帕的时候,怎么没顺手拿桌上那封信去见二太太?”椰儿惊道:“什……什么二太太?”沙花靠在床头,一手捏着那信道:“你不用怕,实话实说。”椰儿扑通跪下道:“五太太,我没有做过坑害您的事!”沙花道:“没有吗?昨儿晚上你上哪去了?”椰儿磕了个头道:“昨天我把您和四太太吵架的事告诉二太太了。”沙花道:“你是她派到我身边的眼线?”椰儿只是磕头。沙花双手扶她起来,叫她坐到小木凳上:“那么今天,你为什么不把我这封信偷给二太太过目?给她看了信,再原样封好,我未必能够发觉。”椰儿道:“您的私信,里头说的肯定是重要的话,我不想为了几个赏钱出卖主子。”沙花定定地望着她,眼神变幻:“可是昨晚你为何背着我上二房去?”椰儿低着头道:“二太太派了我差使,我一趟不去也是躲不过的,我就拣些无关紧要、不会对您伤筋动骨的事去回她。”顿了顿又道,“有的事,作为下人,椰儿不能不做;而有的事,作为一个人,椰儿就不忍心去做。”沙花赞赏地点了点头:“好丫头,有骨气。你对我知无不言,我也就言无不尽。我在信封上做了记号,如果有人动过,就有变化,而结果是没有。”把信朝她手上一扔道,“你拆开来看看。”椰儿不敢拆。沙花道:“拆吧。我是要教你道理。”椰儿才撕开封口。
       抽出的不是信笺,却是银票。她不解地望向沙花。沙花慢慢地道:“这些银票是老爷赠给我的,每张上都有钱庄的朱记。你要是拿这封信去向二太太邀功,我就向杨管家报失窃,说你手脚不干净,自有办法将你人赃俱获。”椰儿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住。沙花道:“所以你的仁心救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我今天开诚布公跟你说一句,我虽然不及二太太那么精明厉害,要求自保,却是绰绰有余。谁打我的主意,都注定没有好下场。”椰儿连连点头。沙花笑道:“如果我要你反过来,变成我打入二房的眼线,你干不干?”椰儿大着胆子摇了摇头。沙花颇觉意外:“你竟敢拒绝我?”椰儿垂着头道:“我被卖到郑府,不但主子作践,连别的仆人也欺负我,脏活累活全是我做。我那时才十四岁,一时想不开,就到竹林子里寻死,是二太太路过救了我,又骂醒了我,让我去服侍夕云姑姑。我不能害五太太,更不能背叛二太太。”她抬起头,神情中三分肃穆,七分坚毅,“五太太要是苦苦相逼,椰儿顶多再去一次竹林!”
       沙花不由得刮目相看:“很好。你不忘旧主,也就不会伤害我这新主。我不难为你。有你作伴儿,我安心。”
       第八回郑乐山发狂丢老命五姨太含泪吐隐情
       赵约生了个男孩。郑乐山大悦,急找了本地大儒来取名。大名几经推敲,未有定论;小名儿暂且叫做“生生”,取“生生不息”之意。第二天入祠堂祭告祖先,第三天接受各房贺喜,长命锁、银麒麟收了一堆,第四天轮到五服以内的亲戚,跟着才是其余亲友。郑家大摆宴席,水陆俱陈,地方名产“肴肉”更是每桌皆备。旷媛奉郑乐山之命给下人们派发赏钱,阿良等欢声雷动。
       生生是长房长孙,非同小可。不独郑亦尘、赵约喜之不尽,连祖母碎玉也扬眉吐气,说话多了三分底气。这一日众人正想着要抱生生进佛堂沾些佛光,曹细细朝沙花丢了个眼色。沙花笑着嗑瓜子,直等大家散了,才随曹细细到三房里。
       曹细细道:“五妹来了以后,还没到我这里作过客。我叫下人们备几个小菜,温一壶米酒,就你和我两个人吃几杯。”沙花笑道:“三姐对我真好,沙花受宠若惊。”曹细细道:“五妹仙子般的人物,到我这一房来,可是蓬筚生辉呢。”沙花笑倚在椅背上道:“太明显的好意总叫人害怕。沙花天生胆小,三姐有话,还是直说了吧。”曹细细笑道:“那我就不兜圈子了。传闻五妹和四妹形同水火,不知是不是?”沙花不答。曹细细又道:“五妹再怎么大人大量,四妹那一记耳光,想来还不至于忘了吧?”沙花脸色微变:“你想说什么?”曹细细道:“四太太是大太太的人,而大太太是我的宿敌。我和五妹总算同仇敌忾。”沙花很快地道:“你想跟我联手?”曹细细道:“难道五妹就不想对付四太太?”沙花欲擒故纵:“就算我和四太太誓不两立,也不代表要和三太太你水乳交融。”曹细细走到沙花身边,轻言细语道:“妹妹别傻了,现在有个绝好的机会。下个月是生生的‘百日’,要到佛堂做‘胎毛笔’。老爷重金请了南山的木道人来给生生祈福。假如木道人说四太太与生生相克,你猜会怎么样?”沙花用心倾听,这时便道:“四太太多半要被扫地出门。”曹细细笑道:“正是呢。我请五妹来,一则是要问四太太的生辰、属相;二则到时候我人微言轻,要请五妹帮我一帮。你是老爷面前的红人,说出的话儿有分量。”沙花道:“苗苗是属羊的,生辰我要回去想想。给你帮腔不难,不过你要让我先和木道人谈谈。我另外加他一笔钱,以保无虞。”曹细细喜道:“那最好了。我明儿偷偷请他进府。”沙花道:“家里耳目众多,还是我去找他好了。你把去南郊道观的路线画给我。”
       二人商议已定,沙花当天就带了两件首饰出去变卖,凑了厚厚一沓银票去找木道人。那木道人三缕长须,仙风道骨,俨然世外高人。沙花略问了他几件事,拿出银票。他胡子发颤,喉头发干,两眼发直,说:“五太太如此虔诚,但有所命,无有不遵。”沙花说了,他沉思半晌,慨然道:“也罢,这个罪过就由老道一力承当。”沙花躬身道:“道长明辨事理,令人钦服。”
       转眼间已到生生的“百日”。那木道人率领三十六个弟子,排成两列,手摇铜铃,念念有词。郑乐山等笑吟吟地看着。奶妈抱着生生站在赵约身边。木道人烧了一碗符水,五指一弹,洒在生生的嫩脸上。小婴儿睡得好好的,被凉水一惊,也不管那洒水的是何身份,哇哇大哭。众人无不莞尔。木道人一个踉跄,木剑挥舞,似在跟什么东西搏杀。曹细细道:“哟,出什么事了?”旷媛看了她的神色,便知她有图谋,心想她真是越来越自信了,有事居然不与自己通个风儿。“啪”的一声,木剑断成两截。木道人长叹一声。碎玉忙道:“道长,可是有什么不妥?”木道人叹道:“方才我感应到一股阴气,扰了这孩子的祥和。这个人在府里一天,孩子就别想安生。”碎玉道:“查得出来是谁吗?”曹细细道:“那可不能跟她客气。亦尘成亲也好几年了,好难得才得了一个哥儿。”木道人道:“若是下人,倒还不怕,孩子身上有贵气,尽可压得住。难在这个人是府上的主子……”郑乐山甚是关切:“是谁?你指出来,我叫他外面住去。”苗苗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压根儿就不信他们的鬼门道,只觉好笑。
       木道人说:“是属蛇的阴人。蛇性本阴,又是女人,阴上加阴。”曹细细、沙花一齐变色。苗苗迷迷糊糊地道:“幸好我是属羊。”郑乐山嫌恶地斜了曹细细一眼道:“三太太,你是属蛇的吧?你既然对生生不利,明天收拾一下,我安排你外头住去。”曹细细道:“不是啊,老爷,不应该这样的。他……”她手指木道人,愤怒地道:“这杂毛的话怎能当真?”苗苗道:“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啊。”碎玉道:“是啊,刚才三太太说,好难得得了一个哥儿,谁碍着他,千万不能跟那人客气。”她一脸感动,“三太太,你真是了不起。古人说大义灭亲,你连自己都能灭。生生是我的亲孙子,我这个当奶奶的得谢你一谢。”弯腰福了一福。曹细细怒道:“大姐你也信他的话?”木道人叹道:“天意如此,三太太又何必太执著呢?”沙花道:“道长,您再算算,别是搞错了?”她望望曹细细,望望苗苗。郑乐山喝道:“来人,送三太太下去休息。杨管家,明日一早送她到别苑。”杨幽应了,和两个有力气的仆妇半劝半拖,把曹细细弄走了。
       木道人给生生剪了几缕软发,装进香袋,好做“胎毛笔”的。旷媛轮流观察着每一个人,不置一词。
       一回二房,夕云便道:“今天这事儿蹊跷。”旷媛道:“哼,偷鸡不成蚀把米。看她开始那几句话,分明是做了套子让人家跳,没想到人家棋高一着,反倒把她套进去了。”夕云道:“这三太太也忒大意了,事前跟我们招呼一声,多少事完不了的?”旷媛想了一想道:“自作主张,这是她自寻死路。我只是奇怪,算计她的是哪一个?”夕云道:“四太太没那个本事,大太太也不像,五太太倒好像是大失所望。”旷媛待要说话,见郑乐山来了,便断了话题,权且应付。夕云退下。
       饭后郑乐山不曾留宿,自回书房去了。夕云上来耳语几句。旷媛笑笑道:“这个游戏是越来越精彩了。三太太是第一个淘汰出去的,这不过是个开始。往后的日子,我们更要费心筹谋。”夕云道:“谋算人心,谁还算得过您?”旷媛冷笑道:“这也难说。你方才去南山找木道人,他居然出外云游了。迟不走早不走,这个时候走。显然有人先料到了,抢先我们一步。这个幕后主使,出手又快,藏得又深,留着终是祸胎。”夕云道:“五天后就是大小姐和龙家少爷订亲的好日子,依老奴之见,还是先搁一搁的好。”旷媛道:“那是自然。岂能妨碍脉脉的大事?咱们慢慢部署,从长计议。她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
       郑家这天张灯结彩,为郑脉脉贺喜。酒席开了几十桌,嘉宾云集。贵宾席上,名流士绅、巨贾豪富、军政要人,谈笑不绝。郑府自己人在花厅开了一席小宴,除了郑乐山、旷媛、碎玉等人,又多了吴警长、龙锦添叔侄。
       吴警长坐在上首,与郑乐山相邻。他是个精干瘦削的中年人,下巴尖尖,鼻弯如钩,鹰隼般锐利。郑乐山满口“亲家公”,他也笑称旷媛“亲家母”,说:“锦添是我一手带大,我就是他的家长。高攀贵府,要谢谢亲家公、亲家母的玉成。”碎玉笑道:“哪儿要我们玉成啊,两个小辈在南京就你情我愿的了。”旷媛听她话中含义,似是指脉脉不检点,忙也笑道:“总算他们知书达理,懂得回家禀告长辈。不然,有些人心刁嘴毒,未免要添出许多话来。”碎玉假装没听见,去跟郑亦尘、赵约说话。郑脉脉豁达一笑,给郑乐山夹菜。郑乐山疼爱之情,溢于言表,又令人煮了郑脉脉最爱吃的“锅盖面”来。
       酒过三巡,苗苗起身出去。旷媛闪过一个念头:“对付三太太的人,会不会是这个表面上天真无邪的四太太?”一念转过,见沙花也尾随而去,背影娇柔婀娜,又再想道:“又或者是五太太?她和四太太敌对,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就如此刻,她也许是跟踪四太太,不怀好意;也可能是去和四太太密谋,打算下一步的行动。”转而又想:“老爷从前最爱玫瑰花般的女人,又美又有刺,自从得了那个暗病,一变而为喜欢温婉柔和的女子,连四太太服个软儿也能被他原谅,以后可得下功夫揣摩揣摩他的喜好才是。”
       却说苗苗走了一程,停下来道:“五太太,你现身吧。”沙花从一块山石后走了出来,亭亭而立:“四太太好眼力。”苗苗道:“你跟着我,无非是要捏我的短处,出我的洋相。我告诉你,我现在是要到佛堂去,你很失望吧?”沙花道:“大家这么高兴,你一个人鬼鬼祟祟上佛堂做什么?”苗苗正色道:“我喜欢大小姐明快直爽,我去给她祈福,保佑她跟龙家少爷白头偕老。”回身直冲。沙花让开,对着她的后背笑道:“佛堂不去啦?”苗苗脚下不停,口中答道:“被你坏了兴致,也不想把你带到佛堂,亵渎佛祖。”她并未回花厅,却绕到书房去了。
       她方才是跟沙花赌气,不愿和沙花同回酒席,到书房是偶然为之。不料郑乐山业已回来,正坐在书桌后头,孤灯摇摇。他瞥了她一眼道:“你怎么来了?”苗苗急中生智,笑着说:“我喝多了些,出来散散酒气。看见这边有灯,就来瞧瞧。”郑乐山“嗯”了一声。他面前是只茶壶,配几个杯子,桌面上并没有书。
       苗苗站着笑道:“老爷做岳父了,怎么不在那边欢喜欢喜?”郑乐山出了会儿神道:“脉脉生下来才五斤半,二十年养出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却要变成人家的了。”苗苗给他斟了杯茶道:“大少爷娶媳妇儿时,赵约的娘家何尝不是这么想?就算做生意,也不能尽让您一个人赚钱啊。”郑乐山给她说笑了,伸手盖住她的手道:“苗苗,你这个丫头我心里是疼的,你才来那阵子,我待你可也不薄。”苗苗笑笑道:“是啊!”郑乐山盯着她的眼,里面有一星灯光,还有他缩小了的脸。他仿佛是对着自己在说:“你要是不跟舅老爷搞三捻七,我最宠的就是你。”苗苗把手一抽道:“我说了我没有!”郑乐山又压住她的手道:“假如没跟舅老爷,就是跟不相干的外人借种。总之是犯了大错!”苗苗抽手抽不回,觉得郑乐山神情异样,心下发毛:“以前的事还说了干吗?”郑乐山恍如不闻,手上捏得极重,疼得苗苗花容失色。就在她的痛呼中,他一句一句地往下说:“你嫌我老了,嫌我不能让你生孩子,你瞧不起我!”苗苗痛极大叫:“我没有!”郑乐山叫道:“你有!汤问那样的矮冬瓜你也肯要!外头的乡下泥腿子你也肯要!你到底是要孩子还是要男人?小淫妇,我知道,从第一天进郑家你就恨我,你心里还想着亦尘!”苗苗用尽全力一甩,拔出手来,五只手指都是紫涨瘀血。
       郑乐山本有三分酒意,被她大力一搡,连人带椅,倒在地上。苗苗忙去扶他,他陡然将她拉下,反身压在她身上:“自古嫦娥爱少年,你恨我耽误了你,你恨我的白头发,恨我松松垮垮的赘肉,恨我这没了用的下身!”他狂性大发,一手掐住苗苗的脖子。苗苗蓦地想到了尸房的僵尸。书房,尸房,老爷,僵尸,在脑中混成一团。郑乐山道:“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你们全都背叛我!你,你现在对我服帖,是你气不过五太太;还有你……”他看着半空,似乎在跟一个看不见的人对答,“你,你跟我好,不过是想做当家,你心里从来就没放下过乐淘!我忍了你十几年!阿媛!阿媛!”他神智已乱,口中喃喃自语,手越收越紧。苗苗翻出白眼,他兀自叫着“阿媛”,声音凄厉,如一头受了伤的野兽。
       “哐当!”他头顶一阵剧痛,滚倒在地。鲜血烫茶四处横流。沙花扔掉半个茶壶,去给苗苗揉胸。直按了二三十下,苗苗才“嘤”的一声醒转过来。沙花用力扶她起来,拖拖拉拉往门外走。苗苗道:“你?你为什么救我?”沙花道:“快走!”苗苗道:“你其实一直是跟我好的,是不是?是不是啊?”沙花急道:“先走了再说啊!”
       猛地一只手臂勒住了沙花的脖子,郑乐山血淋淋的脸紧抵在沙花头边:“你也骗我?你也是骗我的?你们对我全都不是真心!”沙花狠命一咬,在郑乐山臂上咬出一个齿印,郑乐山却不觉痛。苗苗情急智生,抱起一个半人高的花瓶直撞过去。郑乐山闷哼一声,软倒在地。沙花一试他鼻息,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我们闯了大祸!”
       两人相扶走到门边,忽见龙锦添呆呆地望着她们。苗苗道:“龙……龙家少爷,是他……是老爷先要杀我们!”沙花与他四目相对,娇喘微微:“龙先生,令叔就在花厅。我和苗苗的性命就在你手上。吴警长查不查,怎么查,查到什么程度,全凭你一句话。”龙锦添呼了口气,跑进来把几套名贵古本、几件珍品古玩塞进衣服:“我拿出去毁掉,再误导我叔叔,让他以为是府外的大盗劫财伤人。”沙花拉住他道:“你把东西藏在衣服里,担的风险太大。一旦被人发现,还以为老爷是你杀的!”龙锦添道:“为了你,我不怕!我只没想到你会做了五太太!”沙花正要说话,外头脚步声传来。龙锦添一手一个,迅速把沙、苗二人扯到书架之后,贴墙而立。
       房外一声惊呼,却是夕云。旷媛道:“老……老爷!”夕云道:“我去看看,兴许还有救!”旷媛道:“慢着!”夕云道:“二太太……”旷媛道:“你忘了二老爷是怎么死的?大太太的挑拨固是主因,老爷不默许,她敢吗?我……我……”她连顿了两顿,“毒手杀夫我做不到,见死不救我却可以!”夕云道:“他是您的夫君啊!”旷媛道:“他杀他的亲弟弟,在我心中,他早已不是什么夫君!”夕云道:“我还是进去看看!”旷媛道:“回来!你看地上血渍未凝,凶手离去未久。我们一进房就成了杀人疑凶!大太太焉有不落井下石之理?”夕云一想不错:“那么快走!”两人话声渐远,依稀听旷媛道:“四太太五太太还不回来,咱们这一路又没找到她们,里头必有文章!”
       房内三人稍稍松了口气。苗苗道:“原来二太太这么恨老爷!”沙花道:“她中途离席跟着我们,未必安着什么好心。人不能永远这么侥幸。”率先走出去。龙锦添和苗苗紧跟着出门。三人疾走几步,苗苗回头一望。一灯如豆,昏黄的屋内,郑乐山俯伏在地。苗苗向来对他恨极,这时却不禁一阵难过。
       行到花厅左前方,龙锦添道:“咱们分作两拨,你们先进去,我等一下再去。”当此情形,越是出现得晚,越是嫌疑深重。龙锦添自愿殿后,显然是有心照顾。沙花感激莫名,表面上却不露丝毫:“龙先生,你怎么会到书房去的?”龙锦添道:“我看你久久不回,就四处找找。”他说得轻描淡写,沙花眼眶儿却是一红。她忍住泪,一个“谢”字也不提,和苗苗进了花厅。
       碎玉笑道:“你们一个个都吃醉了,一桌子人倒少了半桌。还不快来坐着。”旷媛笑道:“呆会儿老爷回来,叫吴警长罚他的酒。”吴警长笑道:“言重了。”沙、苗二人落座。碎玉道:“两位妹妹去哪里去了这么久?”苗苗一急语塞。沙花道:“四太太外出吹风,我在外面赏月。所谓月白风清,本来可以一道作伴儿。谁知她出言不逊,咄咄逼人。沙花一时气不过,和她口角了两句。”苗苗哼了一声道:“一面之词!”旷媛仔细瞧着她们,碎玉轻斥道:“今天什么日子?还这么孩子气。”又笑向吴警长道:“可叫您见笑了。妹妹们年纪小,不懂事。”吴警长道:“亲家公享齐人之福,吴某羡慕还羡慕不来,岂会见笑?脉脉不介意就好。”旷媛笑道:“我们家脉脉最是宽厚能容人的。咦,锦添怎么也不见了?”沙花心中一紧,郑脉脉笑道:“四娘五娘有没有碰见他?”苗苗摇了摇头。
       杨幽扶着龙锦添走来。郑脉脉忙离席扶他。吴警长道:“怎么了?”杨幽道:“喝多了,在那边吐呢。阿良回了我,我想龙家少爷是贵客,就自己扶他来了。”郑脉脉谢过,让龙锦添坐下。旷媛道:“杨管家,你叫厨房做一碗醒酒汤来。”杨幽道:“已经喂他喝了。”旷媛点头,杨幽退去。郑脉脉摸摸龙锦添额头,因是未婚夫妇,当着长辈不便过分照料,便向她哥哥使个眼色。郑亦尘会意,挪过来挨着龙锦添坐下,一手扶着,一手拣些清淡的菜夹到他盘子里。旷媛向郑亦尘笑笑。郑脉脉虽然一副行若无事的样子,隔一阵却要侧头看看龙锦添。
       发现郑乐山的尸首,已是深夜时分。吴警长察探半晌,不见头绪,查点失物,少了些古籍和古董。亲家公在自己来赴宴时被害,他大感恼怒,与龙锦添商议,也只得暂且先定个“暴民劫财杀人”。
       旷媛等原本担心碎玉追查那晚各人的行踪,谁知碎玉哭得昏天黑地,不及追问凶手,却急急召来了郑家各地的老亲。这天几位太公皆在座,与郑乐山平辈的近支兄弟也都来了。苗苗、沙花不知何意,旷媛、夕云却隐隐地觉得不妙。果然碎玉且哭且说:“家有百口,主事一人。老爷去了,丢下我们娘儿们,又做不成什么事。好在有亦尘在这儿。今儿我想请各位叔叔伯伯作主,定了亦尘做郑家的新当家。”一位老态龙钟的老头儿道:“这是不消说的。”另一位也道:“大少爷是乐山的独子,自己也是做爹的人了。孝顺娘亲,扶养妻儿,是他的责任。”郑亦尘颇为惶恐:“亦尘无才无德,就怕担不起这个重担。”碎玉擦泪道:“谁是一生下来就会理事的?你是唯一的成年男丁,你不做,郑府也没第二个人能当。”这本是顺理成章之事,众亲戚都随声附和。郑亦尘苦辞不掉,只得应承。赵约大喜,暗赞婆婆这一招妙极。
       碎玉手帕子塞入袖筒,向旷媛道:“既然这样,妹妹你就把账房、银库的钥匙交出来吧。你也好歇一歇。”沙花、苗苗默然。旷媛想不出什么话来驳她,若拖延不交,又势必触动公愤,当下道:“我那里还有一笔细账,要请大姐过目。算完了,再交钥匙不迟。”碎玉道:“那么劳烦众位等一等。”叫杨幽、阿良、椰儿等奉上吃食,她与旷媛进了内室。
       旷媛掩上门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要夺我的位子,只怕没这么容易。”碎玉笑道:“不容易吗?你该不会以为,一个偏房小妾,可以跟长房长子争吧?”旷媛冷笑道:“说是亦尘当家,其实还不是你来掌权?以你大太太的仁慈德行,我和四房五房还有活路吗?”碎玉作色道:“如今可由不得你了。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你也不想我们姐妹之争,祸及旁人吧?”旷媛道:“你……你什么意思?”碎玉道:“脉脉好好一门婚事,要是出了什么差池,就太叫人嗟叹了。”旷媛怔了下道:“你害的人还不够多,还想继续作孽?你以前做过什么你自己清楚,人在做天在看,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你小心会有报应!”碎玉道:“哎呀,这番义正词严的话出自你二太太之口,真是可堪回味啊!你以为你害的人比我少吗?我把话搁在这儿,你让出当家,我保证脉脉顺顺当当去做龙家的少奶奶。否则会有什么变故,只有天知道了。”旷媛急怒攻心,待要说话,忽然一个趔趄,撑着椅子才勉强站稳。碎玉道:“妹妹,头风症又发作了?”旷媛道:“红口白牙的,你可别咒我,我不过是有点儿头晕。”碎玉笑道:“你在各房安插耳目,我在你二房里一样有人。你有头痛病的事瞒得虽然紧,还是被我的心腹探听到了。我做姐姐的总得为你打算打算。妹妹啊,你喝了那么久的药都不中用,可知道为什么?”旷媛惊疑不定:“你……你在药里做了手脚?”碎玉道:“妹妹你很聪明,可惜聪明得晚了点儿。当年药房是我大哥汤问掌管。我看你久治不愈,心急如焚,就请他在你的药里加了一点儿料。妹妹,你不会怪我吧?”旷媛死死盯着她,目中要喷出火来:“你好毒啊!”碎玉逼近她身前,也紧盯着她道:“我曾想把你毒残毒死,可我大哥说,我们对付二老爷就是这么来的,重施故伎,会惹老爷疑心,所以想来想去,还是细水长流,让你长长远远得一个终身治不好的顽疾,更为妥当。何况你二太太大名在外,众人瞩目,也为我挡掉了不少明枪暗箭。说起来,我还该谢谢你才是。”旷媛自知大势已去,无可与争,抱着头道:“钥匙我可以给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碎玉道:“什么?”旷媛道:“‘头七’后就让脉脉住到府外,孝期一满,立刻成婚。”碎玉笑道:“是了,咱们上前厅去。”
       二人回到厅前,碎玉先向众人致歉,又说:“二太太跟我的账已经算清了。打从明儿开始,家里大小事务交由亦尘打理。此外老爷生前有个心愿,就是脉脉能学以致用,悬壶济世,再一个就是和龙家少爷喜结良缘。父丧期间,虽然不能办喜事,我的主意,守灵七日,脉脉就往城外别苑住去。家里拨一笔钱让她自开医馆,三年孝满,即刻成亲。诸位以为如何?”众人有的赞叹碎玉尊重逝者遗愿,行事得体;有的还以为她赶郑脉脉出门,嘴上却都附议。郑脉脉大是惊诧,一心要问个究竟。旷媛狠狠看她一眼,她才不言语了。账房和银库的钥匙,也便到了碎玉手中。
       当晚,旷媛把内情向郑脉脉、夕云说了。郑脉脉道:“我更不能走了!娘的处境如此凶险,我在府里,她多少有点儿忌惮。实在不行,还能请锦添的叔叔来稍作弹压。我一走,你和夕云姨还指望谁呢?”夕云心酸地道:“大小姐,亏你还记得我这把老骨头。我没什么,就是二太太,我真怕大太太赶尽杀绝。”旷媛笑笑道:“我怎么说也当了这么些年的家,难道被她杀了不成?脉脉留在家里,我投鼠忌器,反而缚手缚脚。吴警长他们毕竟是外人,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婿家能倒过来管丈人家的事么?郑家的族亲们也不认账啊!”郑脉脉道:“反正我是不走!”旷媛喝道:“道理都跟你说了,难道还要我给你跪下吗?”
       丫头在外报说“五太太来了”。旷媛母女忙各自坐好。夕云倒了茶来。旷媛泰然自若地道:“五妹大驾光临,不知何事?”沙花笑道:“二姐怎么如此拒人千里?你当我是来奚落你的么?大太太当家,连我也同受其害,丫头仆人们说撤就撤,明日我那间宽宽大大的好房子就得让给赵约住了。”旷媛鄙夷一笑:“沉不住气,这么快就动手了。”沙花笑道:“这还不奇,四太太本是她那一党的人,她一朝权在手,也当成脚底下的泥。四房里共两个丫头,还裁了一个去伺候生生。又要我们各房凡有开支,先要经她核算。郑家的姨太太真难做啊!”旷媛笑道:“五妹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这个是非圈子,好像是你自愿跳进来的吧?”沙花道:“每个人做事都有自己的理由,理由不重要,只要目的一致,就可以化敌为友。”旷媛笑道:“我从来没把五妹视为敌人。”沙花道:“但我和四太太是啊!可就连四太太也肯捐弃前嫌,和我合作。二姐你是一等一的精明人,‘合纵连横’这个道理,想必会参得透。”旷媛微微一笑。沙花道:“计策么,沙花资质愚钝,一时还没想到,不过如果二姐愿意跟我们联手,互相照应,我们早晚能反败为胜,把大太太扳倒。”夕云道:“二太太……”旷媛挥手止住,向沙花道:“五妹说话坦白,我也就不绕弯子。咱们先小人后君子,把话说在头里:假如有朝一日击败大太太,你和四妹要什么好处?”郑脉脉再也听不下去,站起来道:“娘,五娘,我先出去。”旷媛点了点头。沙花轻笑道:“大小姐一尘不染,佩服佩服。请自便。”
       郑脉脉去了,沙花凑近旷媛道:“我们的条件是,事成之后,您还我和四太太一个自由身。”旷媛一惊:“你们要离开郑家?”沙花看着她道:“正是!郑家是地头蛇,方圆几百里都有它的势力。若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人巧作安排,我们出了大门也到不了省城,更别说上海了。”旷媛笑笑道:“两位妹妹对我的信任非同小可。你们就不怕我重新得势,食言而肥,反过来钳制你们?”沙花坐回椅中,一手支颐道:“郑家各房,论气度魄力,唯有二姐。我沙花就赌你言出如山,说话算话。这也是我们唯一的路子。”旷媛默然良久方道:“五妹真是个人杰,好,旷媛今日就发下毒誓,如能重掌郑家,必偿你们心愿。”
       沙花别了旷媛回房,见苗苗正在房里等她。苗苗道:“二太太怎么说?”沙花笑了一笑:“她还有别的选择吗?”苗苗道:“那我也稍微安心些。她跟大太太交手那么久,总比我们多点儿招数。沙花!”沙花道:“嗯?”苗苗道:“还有件事,我上次问你,你没答我。”沙花道:“你是说,我嫁入郑家,跟你作对,是真是假?”她背朝苗苗,推窗望月,却见云层墨蓝,无月无星,再过一刻,索性淋淋沥沥下起雨来了。
       苗苗捶桌道:“你说呀!我死了也是个明白鬼!”沙花幽幽地道:“一场秋雨一场凉,怕是快入冬了。”椰儿在外说道:“五太太,外头怪冷的,您把窗子关起来吧。”沙花放下窗扇道:“我们认识多少年了?”苗苗道:“二十年了。”沙花道:“不错。我在几岁就认得你了。因为我们俩投缘,连带两家大人也常有往来。承蒙干妈不弃,肯跟我父母这样的穷苦人家走动,还常给我带吃的来。我家是个窝棚,不挡风也不遮雨。冬天一家三口挤在一床破棉絮子里,冻得直抖。干妈送来一床厚棉被,那天我睡下去的时候,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厚实舒服的被子。”苗苗叹了一声,两行泪水垂下。沙花又道:“就在那一晚,大雷雨下了半夜,窝棚旁边的山坡塌方。我们一家给活埋在泥里。父亲母亲都死了,我活下来,是靠了你和干妈用四只手把我从土里抠出来。苗苗,这样的恩情,你说我会不会忘了?”苗苗揉眼不答。沙花仍是背朝着她,平平静静地道:“干妈把我抚养成人,你我又情同姐妹,对你们最好的回报就是让你们安安宁宁,快快乐乐。可是读了你的信,加上我亲眼所见,你根本就不快乐。我一个客人,连住的日子都有限制,我能帮得了你多少?我当时就想,要想长住,要想挣一点儿身份地位,只有嫁给郑乐山了。而要想麻痹你的对手,又只能假装和你反目。你天性不擅作伪,我只好连你也瞒过了,免得让人家看出破绽。三太太是第一个上当的。她在道观里有寄名符,生辰八字我都细细看了。我找木道人,给他双倍的赏钱,叫他说和生生相克的人不是属羊而是属蛇。接下来我本来要帮你谋算二太太,没想到峰回路转,叫我明明白白看到最可怕的是大太太!这一关我要陪你过,要跟你一起回家去见干妈。至于以什么身份回去,未嫁少女还是大户人家的小妾,我都不管。”
       “沙花!”苗苗哭着叫了一声,跳起来抱住沙花。沙花掉过头来,满面泪光。苗苗哭道:“我真是蠢,我还打你了,我还打你了!”她伸手就要抽自己的脸颊。沙花忙抓住她的手,流泪笑道:“你打我的那一刻,你心里比我更痛!”
       椰儿在房外为她们把风,听到这里,也悄声啜泣。
       第九回执杖刑碎玉显威风忍屈辱旷媛设毒局
       碎玉解除了杨幽的管家职务,说要请回汤问代掌管家。苗苗气道:“肥水不流外人田,让他们一家子亲亲热热地过吧!”杨幽反而开解苗苗,说做花匠也很好,吸风引露,可以羽化登仙。苗苗“呸”了声道:“你成仙,丢下我一个?”杨幽笑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苗苗笑着打他。沙花已知他们俩的关系,见杨幽如此淡泊,宠辱不惊,笑对苗苗说道:“这样的男人,亏你眼明手快,不然我要跟你抢的。”
       郑府里上上下下,凡是旷媛提拔的人,一律去职。夕云愁得长吁短叹,旷媛却急着要把郑脉脉送出府去。七日已满,郑脉脉别过各房,将要启程。众人碍着碎玉,都不敢送。苗苗对这位大小姐向有好感,她才不管碎玉,偏要和旷媛、夕云把郑脉脉送到大门。旷媛瞥了苗苗一眼,淡淡地道:“患难见真情,以前多有得罪,四妹见谅。”苗苗笑道:“我早就忘啦!”几人叙了一回,旷媛亲自把郑脉脉送出门外。脉脉去了,旷媛回身,却见碎玉和一群人呈雁形站在后面。
       夕云道:“大太太,您干什么?”碎玉道:“我只跟你主子说话。要问我,你还没有这个资格。”夕云忍气站到一边。旷媛笑道:“原来在大姐心中,我竟然是个有资格的人,真是承蒙您的青眼。”碎玉笑道:“我不只是有青眼,还有一双法眼。妖魔小丑,无所遁形。二妹你刚才送脉脉走,一脚跨出门槛之外,可知违了规矩?”旷媛心中一凛。碎玉道:“郑家的女眷非经许可,不准私自出门,违者要动家法。别人不知道,二妹你是旧日的当家,也不知道么?”苗苗插口道:“多走了一步也不行啊?要动什么家法?”碎玉向旁边一人望了一眼。那人低头道:“打折双腿,以儆效尤。”碎玉道:“二妹,你听清楚了吧?来人!”旷媛目光从左至右一横,森然道:“谁敢动手!”众人在她积威之下,反而朝后退了几步。碎玉大怒,夺过棒子,大步过来道:“我是正室,又是当家,我就不信摁不了你二太太的头!”旷媛看着那半黑半红的大棒摇摇而来,暗道:龙困浅滩,罢了罢了!
       蓦然间,夕云朝中间一拦道:“老奴知情不报,着实该死。是老奴舍不得大小姐,拉拉扯扯时碰到二太太,她才一脚出门。大太太执法严明。奴才犯错,让主子领,怕会有损公正,让外人以为您公报私仇,借题发挥。”旷媛道:“夕云!”碎玉狞笑道:“好,说得好!你是奴才,罪加一等,要打就打全身!来人!”小厮们对夕云已不怎样忌惮,当下一拥而上,两人踩住她手脚,两人击打。两根棒子此起彼落,下得又快又狠,落在血肉之躯上,发出闷响。旁观诸人心惊肉跳。旷媛踏上一步,碎玉正面挡住。旷媛与她对视。棒击声不绝于耳。碎玉轻轻地道:“你用计逼走我大哥时,可曾料到会有今天?”旷媛欲待还口,猛然双手扶头,晃了一晃,晕倒在地。碎玉冷笑道:“头——风!”她不发话,众人任由旷媛昏倒,竟无人敢上前去问一声。
       夕云极是硬气,背、腰、臀、腿,皮开肉绽,始终一声不吭,一张脸憋成了酱紫色。苗苗叫了声:“大姐!”碎玉道:“怎么?你不会为她求情吧?她从前是如何陷害你的?”苗苗浑身战栗:“我记得!可是她是个人!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禁不起啊!”向执棒小厮叫道:“住手,混蛋!”碎玉眉头一皱:“你看你哪一点儿像个大家闺秀?你母亲是怎么教你的?”苗苗道:“我本来就不是闺秀,我母亲只教了我做人的道理。”碎玉道:“你这是教训我?你可知你犯了大不敬?”
       “咦,这么热闹啊?”沙花微笑走来,款款地道:“老爷的‘七七’未过,大太太就打得府里鸡飞狗跳。这个理儿我不明白,大太太教教我,日后也好教导子侄们。”碎玉笑道:“原来你们已经冰释前嫌,联成一线。你也是来给夕云求情的?”沙花笑道:“不用求啊,她就快死透了,求了您,还欠您一个情。”碎玉低头一看,果然夕云面青唇白,奄奄一息。沙花轻笑道:“不妨再加几棒,您这‘治丧期间,打人见血’的好名声就大振润州了。”碎玉冷哼一声道:“走!”领着众人去了。椰儿汲了些井水洒在旷媛头上。旷媛醒转,虚虚地搭着椰儿。沙花、苗苗、阿良架起夕云,艰难地挪向二房。
       椰儿道:“我去请大夫去。”刚一转身,手腕上像套了个铁箍。她一惊回头,见夕云死死拉住她,目光涣散,嘴唇翕动。椰儿为难地看向旷媛。旷媛附耳过来。夕云极细弱地一字一顿:“小,姐,保……重!”头一侧,咽了气。在她临终之时,旷媛不是什么郑家二太太,又成了她心目中的旷家小姐。旷媛木木地望着夕云,一动不动。沙花道:“二姐……”旷媛伸手合上了夕云的双眼:“真是死不瞑目。”
       苗苗等劝了半日才离开。临走前苗苗道:“沙花,你把椰儿留下照顾二姐吧?”椰儿正要答话,旷媛道:“不用,你们出去吧。托杨管家好生安葬夕云。要多少银子来跟我拿。我头痛得很,要歇一歇,想一想。”
       苗苗她们去了,旷媛坐在房内。日光从东边慢慢移到西边。
       碎玉三天两头催着要凶手,又重金贿赂驻军润州的黄司令。黄司令向吴警长施压。吴警长无奈,随便捉了几个大盗,屈打成招,签字画押,硬说他们就是凶手,行刑那天还打发人来请碎玉。碎玉啐道:“脑浆子直迸的,谁要去看?”明知他是敷衍,也只得罢了。
       郑府内的三位姨太太危机四伏,城郊别苑的三太太也一样不得逍遥。这天郑脉脉正为筹建医馆忙碌,忽然想起一墙之隔,好一阵没去问候曹细细了,就把手头的琐碎事务暂且丢下去看她。曹细细好整以暇地削着苹果,把苹果皮削成了长长一串,见了郑脉脉,平和地叫声“大小姐”,随手又拿起一只苹果来。桌上已有七八个去了皮的苹果,都是郑脉脉和龙锦添送的。郑脉脉甚感疑惑:“三娘,您没事吧?”曹细细落寞一笑:“郑家这么多人,就只有大小姐还认得我这个三娘。”郑脉脉道:“我不管旁人,我单知道您从小一直待我很好。”曹细细淡然笑道:“我对你好,一半是喜欢你,一半是讨好你母亲,你也不必太上心了。”郑脉脉只觉她今天形容举止与平日大异,似乎太沉稳、太从容了些,想想才道:“您凡事看开些,见一半不见一半的,也就过去了。”曹细细削着苹果道:“我现在还有什么计较的?大太太说了,我和生生属相相克。生生十六岁之前,我不得进府一步。老爷不在了,十六年,呵呵,谁知道十六年后是什么光景?人到了这个份儿上,实在也是无所谓了。”郑脉脉心头掠过一阵不祥之感:“三娘,您……”曹细细用手在一排苹果上一掠而过:“脉脉你看,每一个苹果就是一个值得我撑下去的理由。而当这个理由不存在了,我就削了它的皮。结果……”她哈哈一笑,“我想不到还有什么事能再留我一时半刻。”话一说完,反手一刀。水果刀寒光一闪,她脖子上渗出一道鲜艳的弧形。
       郑脉脉惨叫一声:“三娘!”
       “当!”刀身落地。揉碎桃花红满地,曹细细已然滚倒。她两眼圆睁,两手紧捏,两腿抽搐,从生到死的那一瞬,突现笑容,像在笑人,又像在笑她自己的一生。眉弯眼秀,唇若涂丹,美艳中透出无尽的凄怆。
       郑脉脉抚尸大哭。龙锦添唤了声“脉脉”,进门一瞧,不觉愣住。曹细细因自己无儿无女,慈母情怀便都移情在郑脉脉身上。郑脉脉成年前多得曹细细关照,她忆起往事,再见到桌上那八九个圆圆的苹果,更是心碎肠断。龙锦添苦劝无效,只好强拉着她求见旷媛。碎玉本待不准,转念一想,近来外间多有中伤她的谣言,想了一想,故示大方,不仅让他们去,还派了两个丫头随侍。郑脉脉明知是监视的意思,当此悲愤之际,觉得和碎玉再多辩一句也是侮辱了自己,因此不屑一顾,大步而行。龙锦添倒和两个丫头周旋了几句,给了点儿赏钱,叫她们暗中照应旷媛。丫头们假意推辞,过后还是接了。受人钱财,就不好逼得太紧,因而由着龙、郑二人进屋,她们却在外间吃果子打“九连环”玩。
       郑脉脉生性坚韧,极少哭泣,今天却一发不可收,好像要把许多年的悲欢都一次流尽。龙锦添又心疼又不知所措:“这……”旷媛病势沉重,衣衫不整,闭目养神,听女儿悲声不绝,突然道:“好了!死的又不是你的亲娘!我倒想知道等我百年归老,你有没有这么哀切?”郑脉脉嗔道:“你现生着病,还说这些话!”旷媛叹道:“你以为我是信口开河么?大太太这张网越收越紧,我和你四娘五娘出个院子也不得自由,形同软禁。再这样下去,恐怕吃碗饭、喝杯水也要看她的脸色。这个女人蛇蝎心肠,什么事做不出来?”郑脉脉愤怒地道:“孙大帅打黄司令,一路北来,尸横遍野。外面也是打,这里也是斗,中国人的本事全花在内耗上了!”龙锦添道:“局势很吃紧,北门派了重兵,进出都要通行证了。连我们出城公干,也是荷枪实弹,也只能走到百里之外,再往北就不敢去了。”旷媛沉思着道:“怎么城里一点儿风声也没听到?”龙锦添道:“听我叔叔说,黄司令怕人心惶惶,所以故意封锁有关孙大帅的消息。咱们私下说说不要紧,外面知情人泄露了一星半点儿就要枪决!”旷媛咳嗽两声道:“你明天给我弄一张通行证来。明天就要。”郑脉脉惊道:“你要出去?”旷媛不答,目视龙锦添。龙锦添应了。
       说了一会子话,龙锦添和郑脉脉告辞。旷媛道:“脉脉,你去看看亦尘,看看他的小生生,然后请他来一趟。假借看小孩子的名义,大太太的党羽就不会太在意。”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郑亦尘来探旷媛。他是名义上的当家,又是碎玉的独生爱子,行动自是不受拘束。旷媛半卧在床上,有气没力,见赵约也跟来了,忍不住露出嫌恶的神色。
       赵约笑笑道:“二娘,您的病好些了?”旷媛道:“我这个样子也叫‘好些’,世上也就没有病重的人了。”赵约闻到满房药味儿,本已不悦,听了这话,当场挂下脸来。郑亦尘道:“您叫我来,有什么吩咐?”旷媛苦笑道:“吩咐是谈不上,只是一件心事未了,要托托大少爷。”才说到这个“爷”字,突然上身一倾,吐出一口鲜血,头垂在床下,半天抬不起来。
       郑亦尘夫妇原知旷媛心力交瘁,病情险恶,却说什么也没想到险到这个田地。郑亦尘忙去扶她。赵约暗中欢喜。郑亦尘向赵约道:“快去请个大夫。”赵约道:“万一叫娘知道……”郑亦尘怒道:“你就说是我说的!”他原本柔懦,但见旷媛这般模样,赵约犹自彷徨,忍不住生气。赵约仍是不动:“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何苦多一番奔波?”旷媛指着她道:“你……你……”郑亦尘大怒道:“你胡说什么?!”赵约不服气道:“她是你的谁呀,你这么护着她?她往日骑在我们长房头上作威作福,手段狠辣,不清不白,何曾对你手下留情?”旷媛气息迫促,却仍词锋锐利:“不清不白?你们有多清白?清白就是哥哥嫂子合谋害得亲弟弟中风!清白就是一夜之间把儿媳妇变成了四太太!清白就是勾结官商欺压润州百姓!清白从来不属于你们郑家!”赵约道:“你……你……我告诉娘去!”竟不行礼,掉头就走。
       郑亦尘坐在床边道:“二娘别跟她一般见识。您刚才说有件心事?”旷媛朝房门一看。郑亦尘会意,走过去推上了门。旷媛轻轻地道:“明天是先父六十二岁冥诞。我如今落魄失势,不能去上坟了,我想请大少爷代我去烧些纸钱,尽尽我最后的一点儿孝心。”郑亦尘道:“这是该当的。我明日就去。”旷媛道:“这事若叫大太太知道,又要怪我派你的差使,又要想法子折磨我了。”郑亦尘尴尬地道:“我一个人都不说,只带了杨幽去。”旷媛摇头道:“不好,杨幽才从管家的位子上下来,容易引人注意。你不如带了阿良去吧?”郑亦尘道:“也好。不知您父亲的坟在哪里,远不远?”旷媛顿了一顿方道:“不远,就在润州城北二百里。坐上大车,一日可回。”郑亦尘道:“哎哟,北城门现在不知为何,查得很紧,怕出不去呢!”旷媛道:“我自有安排。明天你先到别苑找龙家少爷,你跟他拿了通行证,就能畅行无阻了。”郑亦尘笑道:“那敢情好。我这就回去准备。”旷媛道:“连赵约也不能告诉。否则她会到大太太那里多嘴。”郑亦尘道:“您放心。我会另外找个理由。”他走到门口,忽听旷媛道:“亦尘!”郑亦尘愕然转头:“怎么?”旷媛想了想道:“没什么,这一趟辛苦你了。”郑亦尘温厚地笑道:“您言重了。”他掀起帘子,欲待出门。旷媛又道:“亦尘!”郑亦尘又再回身。旷媛缓缓地道:“二娘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郑亦尘笑着出房去了。旷媛狠狠咬着嘴唇,咬得下唇出血,才把泪水忍回去。她揉着太阳穴,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第十回冲天火怒焚艳尸泪逃生船遥拜大宅门
       郑亦尘和阿良在城外被孙大帅的匪兵乱刀砍死,钱财洗劫一空,连外衣也被剥去。碎玉闻知消息,晕厥数次,一夜之间白了头发。旷媛派椰儿出府,邀得吴警长出面,请来郑家各房亲友。赵约想要阻止,旷媛一句话就顶了回去:“给大少爷办丧事是大场面,你应付得来吗?”
       旷媛迎宾会朋,呼奴使婢,一面就悄悄地撤下一批碎玉的心腹。其间有人怕她清算异己,阳奉阴违,意图阻挠。苗苗就说狠话震慑,沙花则暗中收买说服。三人合力,数日间大局已定。
       这日旷媛全身缟素,亲捧羹汤,入内看望碎玉。碎玉躺在床上道:“你少来这一套!”旷媛道:“妹妹对大姐一片痴心,姐姐却总是将我误解。”碎玉道:“亦尘这条命,是送在你这贱人手上的!”旷媛道:“何以见得?”碎玉道:“赵约说头一天你叫了他去,第二天他就出城!你有什么,就冲着我来,何必摆布我的亦尘?”她吼叫起来。旷媛慢慢地道:“亦尘无辜,可惜这样一个好孩子却没有修到一个好母亲。”碎玉道:“我……我一定要用家法……家法,把你杖毙!”旷媛道:“别说姐姐体力不支,就算您神完气足,以后也用不了家法了。亦尘死了,生生还在吃奶。眼下脉脉是郑家唯一的成年小辈。虽说是女孩儿,这一份家业也只得由她和锦添先替生生看着。试问姐姐你凭什么还做当家?又凭什么执行家法?”碎玉眼中出火:“你早就计划好了!你……你的病也是装的?”旷媛道:“我的头风症是拜你所赐,可是你也不想想,我怎么会那么巧,在众人面前昏晕?又怎么会那么巧,在赵约面前吐血?那一口血,是我咬破舌头吐出来的,为的就是迷惑你,让你以为我是垂死之人,不足为惧。姐姐读书太少,三国时司马懿就是用装病骗过了曹爽。几千年的权术韬略您都不用,怎么不输得一败涂地呢?”她冷哼一声,转身出房。碎玉悄没声儿地下地,拾起碎瓷,拼尽全力,直戳过去。旷媛惊觉回头,右臂上已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流如注。她不及包扎,一手扭住碎玉的手腕,一手将她另一只膀子牢牢拧住。二人呼吸相接,手脚交缠。墙上的老钟“嘀嗒嘀嗒”走着,无表情,无感情,见怪不怪。
       碎玉极沉极沉地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的很讨厌?从你第一天进府我就恨你了,这么多年有增无减!现今有杀子大仇,我更恨不得一块一块啃下你的皮肉来!”旷媛双臂一发力,将碎玉推倒在地,俯视着她道:“我又何尝不恨姐姐!从二老爷死后,您难道看不到我全身迸发的恨意?您当着我的面打死夕云,以为这样就能把我斗垮?我旷媛是什么人?我是一根手指头搭在桌上也能翻身的人!您明白了,可是太迟了。这一辈子,您只能在这间斗室里苟延残喘!妹妹告退!”
       旷媛走了。碎玉勉强一撑,又倒下去,她突然仰天狂叫,撕扯自己的头发脸皮。她疯了。
       旷媛照着事先的协议,分了五分之一的家产给吴警长,条件是吴警长保护郑家的孤儿寡妇。吴警长得了好处,又有龙锦添、郑脉脉这层关系,欣然应允。郑家不少族亲本来对郑府虎视眈眈,但外有吴警长全力护持,内有旷媛精细霸悍,插不下手去,也就慢慢打消了妄想。
       这日苗苗、沙花来见旷媛。旷媛说及此事,沙花道:“就怕吴警长尝了甜头,再来骚扰。”旷媛道:“要从我手上拿东西,未必有这么简单。况且吴警长未曾婚娶,他拿了我多少,将来也还是要交给锦添,最终还是给了我未来的外孙。”沙花听到“锦添”,心中一动,却面不改色:“我一生最感激的是干妈,最喜欢的是苗苗,最佩服的就是二姐你了。”旷媛一笑。苗苗笑道:“三个里面我家就占了两个。”想想又道:“二姐,生生才是长房长孙,你把财产全给脉脉,不怕赵约说闲话吗?”旷媛冷然道:“她?她要是聪明,这两天就该来找我了。”
       外头报“大少奶奶求见”。旷媛道:“哼,算她识趣。”
       赵约穿着白衣,抱着生生过来行礼,当日的趾高气扬已荡然无存。郑亦尘亡故,苗苗偷哭了好几次,怪自己对他穷追不舍,太过刻薄,想起上海初遇,竟是恍如隔世。此刻见到赵约,不禁又鼻子一酸,泫然而泣。沙花碰碰她,她才略止了些。
       旷媛佯作不知,只看赵约:“什么事?”赵约细声道:“亦尘不在了,娘又疯癫,约约住在郑家,触景伤情,度日如年。我想……想回娘家去。”旷媛以退为进:“你走了,旁人还以为是我逼你,还是留下的好。你婆婆是一回事,你和生生是另外一回事,我自会善待你们。”赵约与她眼光一触,打个了冷战:“不不,二娘,这是约约自愿的,怎么说是您逼的?我会设法让所有人明白,是约约自己要离开郑家。”旷媛道:“要是几十年前,清朝治下,你就该从一而终,守寡教子。如今是乱了,可也着实宽松了。好吧,我准你带一笔钱,回娘家也好,再嫁也好,这辈子别再让我看见你。你记住,生生是你偷带了去的,我事先毫不知情,事后则会四处找寻。你要走,就走得远一些。”赵约“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旷媛道:“去跟杨管家拿盘缠去吧。”沙花在一旁道:“杨幽在账房里。”赵约道:“谢谢二娘,谢谢五娘。”
       她正待退开,苗苗叫道:“等等!”赵约只当她有意报复,大吃一惊。不料苗苗走过来,抱过生生,在他的小脸上亲了又亲,末了却滴下泪来。赵约感愧交集,万语千言也只汇得一句“四娘!”苗苗噙着泪微笑,从头上拔下一支纯金的兰花簪子给她:“有钱时就做个纪念,要是穷了,就变卖了换钱。”赵约接过那支华贵斑斓的金簪,泪水涟涟。
       沙花怕旷媛不耐烦,忙笑着道:“大少奶奶快去吧,万一杨管家出府办事,你就抓不着了。”赵约从苗苗手上抱过生生,退下去了。旷媛思及郑亦尘的音容笑貌,内心翻翻滚滚,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吃茶。
       苗苗去洗了把脸,重新上妆,回来笑道:“我真是个呆子,能出这个大门是难得的福气,有什么好哭的?”旷媛道:“不错。深宅大院的女人,盛衰荣枯,一半靠心机,一半靠运气。四妹这样的性子,根本就是南辕北辙。”沙花趁机说道:“您答应过帮我和苗苗走,不知这句话还算不算数?”旷媛笑道:“五妹不必激我。你不说我也替你们想了。目前有个难处,得请你们体谅。”苗苗惊道:“你想赖账?”沙花忙道:“你这毛躁脾气,多晚能改?听二姐说完了你再叫不迟。”旷媛并不介怀,笑了笑道:“在我心中,长房是敌,四房五房是友。事分轻重缓急,我要先肃清长房,为脉脉继承家业铺路,才说得到两位妹妹的事。”苗苗眨巴着一对大眼睛,满脸困惑。沙花懂了,但想这时候旷媛只手遮天,自己聪明外露,不是好事,还是藏愚守拙,温柔敦厚为好,因此也一言不发。旷媛笑道:“我是说先等赵约、生生走了,过上两三个月,再把两位妹妹礼送出境。”苗苗道:“三个月啊?我一天也等不及了呢!”旷媛道:“归心似箭,我当初省亲时也是如此。可是你想,我夺回当家才几天,大少奶奶、四太太、五太太就相继离去,人家会怎么说我?我不想授人以柄。”苗苗恍然大悟,却说:“嘴长在人家身上,爱怎么嚼舌头,就随他们去呗。”旷媛道:“你回上海了,自然可以不在乎;我还要一个人应付一大家子,没有威望,如何管家?”苗苗点头道:“也是。你头疼还发不发了?”
       她随口一问,透着挚诚。旷媛一怔,笑笑道:“多谢四妹。我好一阵坏一阵,难断根了。”沙花道:“这病要是早治,倒是治得好的。”旷媛叹道:“大太太给我下了几年的药,早是早了,就可惜不是早治,而是及早加害。”
       三人说了一会儿,苗苗、沙花起身,旷媛送到门口。忽见杨幽陪着龙锦添急急忙忙跑来。沙花为避瓜田李下,站到苗苗身后,听旷媛道:“怎么了?”龙锦添喘气急迫,一时说不出话来。杨幽上前道:“大小姐留下一封书信走了。”沙花心里突地一跳。旷媛道:“出什么事了?派人找了吗?”龙锦添缓过气来道:“叔叔只差没把润州翻过来了!我猜她是去南京了。”苗苗忍不住道:“好端端的,为什么事呢?”
       龙锦添嗫嗫嚅嚅。旷媛鉴貌辨色,已知其意:“你喜欢……别的女人,脉脉知道了?”沙花秀眉一蹙,隐约感到危险。龙锦添叹了口气道:“是!前天我酒后失言……”旷媛冷笑道:“是酒后失言,还是酒后真言?”又侧头问道:“五妹,你说呢?”沙花强笑道:“是酒后胡言吧。”苗苗快刀斩乱麻道:“够了,你们三个这样说话累不累?我索性挑明了吧:龙少爷喜欢脉脉,但更喜欢沙花。二姐你想处置,就将我和沙花同罪。”沙花忙道:“二姐请息怒。这事虽不是沙花主动招惹,毕竟是因我而起。冤有头债有主,请二姐责罚沙花一人,同时信守承诺,送苗苗走。”龙锦添道:“二太太,这是锦添三心二意,和沙姑娘完全无关……”旷媛手一摆道:“你们只顾着互相袒护,可有一个想到我女儿?她不是去游山玩水,她是远走异乡!”说了这句话,陡然伤起心来,“我为她操碎了心,她就一走了之!父母在,不远游,这丫头这等不孝!”她对另外三人瞧也不瞧,回过身去,迟缓地踱进房中。夕阳拉长了她的影子。刹那间,苗苗觉得她真的老了。
       天气一下子冷了。苗苗搬离那间阴寒的小院,和沙花一起住进了赵约的屋子。赵约走了,这屋子在她们三人之间转了一圈,还是回到了苗苗手上。她们二人作伴,椰儿就惦着旷媛孤单,请求沙花让她调回二房。沙花暗忖:有椰儿居中调和,倒可以和旷媛处得融洽些,因此一口答应。
       椰儿旦夕陪在旷媛身边,为她开解。郑脉脉始终下落不明,旷媛也就始终不露笑颜。这天杨幽送来封信,脸带兴奋之色。旷媛展信一看,却是郑脉脉的笔迹。信上写道:“娘,不早些给您写信,是怕您为我担心。现在一切俱已安好,还在此地开了医馆。润州实现不了的心愿,却在这里实现了。”旷媛急看信封,发信处果然是南京。她再往下看:“女儿出走,并不是和锦添赌气。女儿要的,是一份完整的心意,既然锦添给不了这样一份心意,女儿宁愿舍弃。您和三娘、大娘弄得这样,岂不也是吃了共侍一夫的苦?假如一生只守着一人,相信每个人的道路都会不同。四娘、五娘是好人,您别为难她们。可能的话,撮和锦添和五娘吧,也许他们才是真正合适的一对。你女儿又漂亮,又能干,不信找不到一个全心全意的男子。”
       旷媛把信读了又读。杨幽道:“我买了两小时后的船票,再转火车上南京。”旷媛望望他道:“南京那么大,单凭着一封信,你上哪里找去?”杨幽道:“这不是我的主意,是龙家少爷的意思。他说如果找不到大小姐,不能确定大小姐平安,他就不回润州。”旷媛心下稍慰,却听杨幽续道:“龙家少爷还说,只有大小姐原谅了他,他才会回来找五……五太太。”旷媛想到女儿信中的话,并未发火,却叹冤孽。杨幽神态平静,双膝着地。旷媛诧异道:“你干什么?”杨幽道:“杨幽入府多年,没求过二太太什么事,今日有句肺腑之言,要向您陈说。”旷媛道:“是什么话,这等要紧?”杨幽道:“我和四太太……两情相悦,恳请二太太您成全!”旷媛仿佛下楼梯时踏空了一级,胸口发空,上上下下打量着他道:“你好大的胆子!”杨幽依然跪着:“杨幽是个单纯的人,也喜欢四太太的单纯。未得您许可,我们发乎情,止乎礼,绝无越轨;但纸包不住火,我也不想一段真情老是不见天日。”旷媛几日内连遭打击,突觉天旋地转。椰儿忙扶住她。杨幽关注地看她。椰儿道:“杨管家,你先起来啊!你看二太太都……”杨幽亦觉内疚,起来道:“二太太,您没事吧?”旷媛定了定神才道:“你先去吧。”杨幽不好再说,躬身而退。
       杨幽在竹林遇见沙花,便即行礼。沙花淡淡地望着林外,神思不属地道:“不必客气。”杨幽与她擦肩而过,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稍一踌躇道:“五太太。”沙花花掉头看他。杨幽道:“龙家少爷呆会儿就往南京去了。”沙花笑了一笑,笑容中却掩不住那股深长的惆怅。杨幽道:“龙少爷说,此去南京,若能得到大小姐谅解,他会回来找您;若不能,则终身不娶。”沙花一手抚着枯槁的竹干,轻声道:“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杨幽道:“请恕杨幽多嘴。有些事,总要争取一下。”沙花道:“我和苗苗能不能回家,全在二太太手上。她爱女心切。这个节骨眼儿上,我不能冒这个险。”杨幽道:“为了龙少爷也不能?”沙花道:“为了任何人都不能!我自己的生死,我可以拿来赌;但是苗苗,我一定要把她好好送回干妈身边。”杨幽叹息而去。
       沙花悄然转身,信步而行,不知不觉间到了“极步亭”。她陡然惊觉: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忙收拾心神,返回院中。苗苗正等得着急,一见她便道:“你上哪儿去了?龙锦添要离开润州你知道吗?”沙花凄然一笑,坐在榻前软垫子上,看着门口道:“如果他出现得早一点儿,或者晚一点儿,结局都会不同。”苗苗道:“你就甘心让他走?我看得出他对你是真心。万一他找不到大小姐,你就一个人带着遗憾过一世啊?你现在去拦他还来得及!再不然,跟他一块儿上南京,当面锣,对面鼓,一一二二说清楚!”沙花长长的睫毛上蓦然缀上了两串泪珠:“不要再说了。”苗苗摸着她的脸道:“我一个人应付得来,你别事事先想到我啊!”
       “呼啦”一声,门帘掀开。苗、沙二人一抬头,见来人竟是龙锦添。苗苗惊喜地道:“你……你来找沙花?”龙锦添点点头,凝视着沙花道:“本来我没有勇气和你道别,刚刚在码头上,杨幽劝了我。我叫了黄包车来,车子就在外头等我,马上还要赶回去。”苗苗失望地道:“你不带她一起走?”沙花站起身道:“你不要为难他了。”
       龙锦添正要开口,外面男啼女哭,一片混乱。苗苗道:“出事了!”奔出去看。只见三四十个仆人互相推搡,争先恐后,往大门口乱跑。苗苗拽住一人,却被他用力一推,险些跌倒。那人跑丢了一只鞋,也顾不得拾。
       过了一会儿,嘈杂之声渐远,周围一片死寂,似乎整个郑家变成了一座大坟墓。只有地面微微震动。三人虽不知何事,却都有一种大祸临头之感。忽听“轰”的一声巨响,苗、沙齐声惊呼。龙锦添脸色发白:“敌人攻城!炮声从北边来,多半是孙大帅的兵!”苗苗道:“会不会打进来?会不会打进来啊?”龙锦添道:“要看我叔叔和黄司令了。”话音刚落,又是一声炸雷般的大响,随即喊杀声由远而近,直逼郑府。龙锦添道:“来得好快!北门失陷了!”他一个箭步跃出房门,掏出枪来,“啪啪”两声,便向外冲去。苗苗眼尖,一把拽住:“你干什么?”龙锦添道:“外面来得这么快,一定是孙大帅的先锋轻骑。大队人马还没进城。我把这股先锋队引开,你们叫上二太太立刻上码头!”停了停道,“要是见到脉脉,帮我说声对不起!”沙花一把扯住他道:“我跟你一起走!”龙锦添暴喝道:“胡说八道!”沙花凝望着他,手却紧抓他的衣襟不放。龙锦添一挣,“哧”的一声,衣服下摆顿时撕了下来。他猛地搂住沙花,在她唇上重重一吻,推开她转身奔出。沙花扑到门边,双手抠住门板,眼泪川流直下。
       苗苗哽着嗓子道:“这不是哭的时候!咱们找二太太去!”才说了这句话,见旷媛快步走来:“愣着干什么?走!”当先而行。苗苗沙花紧随其后。走到二门,苗苗喜道:“这下逃得出了!”旷媛身子一颤,停了下来。苗苗道:“怎么?”沙花道:“头痛症发了?”旷媛点了下头,一手扶墙,缓缓坐倒。苗苗道:“我们背你走!”旷媛惨然一笑,拂开苗苗的手道:“你二人弱质纤纤。背着我,出得了这个门,也到不了码头——半路上就要给人追到。”苗苗道:“不行也要试一试!”沙花去扛旷媛的右肩。旷媛阻住她道:“别管我,你们走。”苗苗急道:“不能让你一个人等死!”旷媛不禁动容:“四妹,生死关头,我看得到你的心!我屡次害你,其实大半就是因为你太像从前的我。我变了,你在这缸毒汁里却始终真纯。我实在是妒嫉你!如今我只求你一事:去和杨幽会合,回上海也好,到南京找脉脉也好,总之要代我平平安安活着。”苗苗揩着泪倔强地道:“我不!我不!”旷媛厉声道:“混账!你母亲在上海等你!!”沙花震了一震道:“苗苗,走!”苗苗哭叫:“二姐,二姐——”被沙花拖出去了。
       旷媛更觉晕眩。却有一人扶着她道:“二太太。”外面枪声大作。旷媛定睛一看,却是椰儿,忙道:“你还留着干什么?”椰儿道:“我的命是您救的,您不走我也不走。”旷媛实已无力争辩,眼光一扫,突然想起一事:“我身上有火折子,你给我掏出来。”椰儿摸出火折,跑到各处点起二十几个火头。宅院、花厅、佛堂、书房、厨房、账房、库房、花园、竹林、极步亭……全都“毕毕剥剥”烧了起来。烈焰腾空,黑烟乱舞。旷媛点头微笑:“还是你知我的心意。我是郑家的当家,决不容贼人入室搜刮。我本来……本来……打算出了二门放这把火,没料到老天要我自己给郑家陪葬。”椰儿在她身旁坐下,掠了掠头发。旷媛笑笑道:“我处死前一个四太太时,她就咒我死于地火之中。不想今日果真应验。不过要不是你,我死之前势必还要为贼所辱。谁想得到,偏是在这关头,这病偏发得这么重。哈哈哈,大太太,我旷媛毕竟还是死在你的手里!”
       碎玉在房里对着墙角喃喃自语。
       旷媛倚着墙面,眼望天空,似悲似喜。
       尸房里一排女尸受热气所逼,脸上的白蜡渐渐融化,似乎都在流泪。
       熊熊大火吞噬了赫赫扬扬的百年望族,将无数的风光与无数的阴秽燃烧殆尽。红光映亮了半个天空。
       客轮在水中前行,中速,平稳,如同最有把握的人生。椰儿坐在船舷边,把头埋在双膝间抽泣。她离开郑家时,大批乱兵已经入城。她一半靠聪明机警,一半靠熟悉地形,居然抢先一步到了码头。她前脚刚刚上船,乱兵后脚就把码头占了。这一班客轮也就成了“黄司令时代”的最后一班船。
       沙花想起龙锦添,心如刀剜一般,却还是劝椰儿道:“二太太要你走是为了你好。”椰儿哭着道:“二太太说我要是不走,她做鬼也不会原谅我!”她抬起头,泪雨迷蒙中忽然轻“咦”一声。苗苗道:“干吗?”椰儿不好意思地道:“没什么。从前我没留心,我发现隔着眼泪,杨管家长得有点儿像二老爷。”沙花道:“郑乐淘?”苗苗、杨幽对望一眼,一瞬间热泪盈眶。二人携手,向郑府的方向,向着那片血似的天空深深拜倒。江流滚滚,推送着一群乱世儿女驶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