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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旧事]酷夏血影
作者:聂鑫森

《今古传奇》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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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月如矢,倏忽廿载。物是人非,仇恨难休!
       他们,是父女还是兄妹?历史,被美化还是蒙尘?石破天惊,方知皆被风尘所误;战乱年月,天福堂闪过——
       从两人第一次蓦然相见,张小宇就有一种预感:他将来会要死在这个孽障的手上!
       1944年酷夏的一个午后,古城湘潭著名药铺天福堂的第六代传人,早已过了不惑之年的张小宇,显得十分焦躁不安。按他与另一个人昨夜的约定,他该悠哉游哉地摇着一把折扇,迈出这个祖传的大药铺,在平政街的青石板路面上走上一段,再在无人注意时,叫上一辆人力车,把他拉到城郊的灯草巷。那里面有一个清幽的小院子,小院子里有一个他心上的女人。他可以在那里和她轻松地聊天,可以在葡萄架下的竹躺椅上睡个清凉觉,到夕阳西下时,再消消停停地回到天福堂。
       但是,今天下午他不能外出。日军驻湘潭的64师团司令官龟田上午打来了电话,说监制运往前线药品的田中少佐将于午后莅临天福堂,并从此居住在这里,他必须为田中安排好一切事宜。
       其实,张小宇的焦躁不安,不止是不能去赴一个温馨的约会,当日军指定天福堂作为城中唯一的一家前线药品提供地时,他就深知未来的岁月凶险四伏,自己将作为一个臭名昭著的汉奸,而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张小宇草草吃过午饭后,回到卧室,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了一会儿神,然后换上浅蓝色纺绸长衫,走向后花园东侧的会客厅,佣人们习惯地把整个后花园称之为后厅。
       午后的太阳如一盆烈火,向地面倾倒着一团团的烈焰。张小宇在走出卧室的那一刻,感到全身被烧灼得极为难受,瞳孔里跳跃着一片白光。他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迈开步子,踏着鹅卵石铺砌的花径,向会客厅走去。
       后花园很大,除了几棵古树外,栽种的却是一大片充满诡秘气息的有毒植物:罂粟、颠茄、七叶一枝花……这是他死去的妻子白苇留下的格局。为什么栽种的不是牡丹、海棠、牵牛花呢?至今他都想不明白。而当白苇逝去后,女儿紫萤的身上再版了她母亲的全部嗜好,决不肯栽种别的什么植物,是怀念还是出于某种报复心理,张小宇不得而知。
       张小宇的眼前忽地灿然一亮,他看见已经二十岁的女儿紫萤身着洁白的短袖旗袍,正站在一大片罂粟花前,那两条如玉的手膀子,把落在上面的阳光纷纷反弹出去。这个颀长的有着水蛇腰的背影,和她死去的母亲极为相似,从她身上洋溢出一派妖媚而冷峻的鬼气。张小宇的心上顿时寒意凛凛,全身张开的汗毛孔猛地闭拢。从十多年前张小宇翩然回归天福堂直至现在,紫萤从没叫过他一声“爹”,那双眸子里深含着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从两人第一次蓦然相见,张小宇就有一种预感:他将来会要死在这个孽障的手上!
       张小宇赶忙别过脸,脚步匆匆地朝会客厅走去。走了一截,他又回过头去看那个洁白森冷的背影,时光在这一刻猛地倒流。
       1926年酷夏的某一天,风尘仆仆的张小宇穿着衬衣西裤,从日本留学归来。当他走进天福堂时,一切皆与五年前相同,仿佛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但是,那些殷勤围上来嘘寒问暖的伙计们,分明老了许多。他从二十一岁离家去留学,如今已是二十六岁了。他突然问:“我爹呢?”
       众人啜泣起来。从七嘴八舌中,张小宇知道他爹张大宇,在一个月前不幸坠入后花园的水井中死了。第一个发现他爹坠井而亡的是白苇,她的惊呼声在一园月光中震颤,吸引来许多杂乱的脚步声。
       张小宇眼角含泪,作为天福堂的第六代传人,他将挑起振兴祖业的重任。
       他是结婚三个月后去日本的,他不满爹横蛮地把另一家药铺人福堂的大小姐塞给了他,而他爱的是他中学时的一个女同学,可惜她家道贫寒。他和白苇圆房的那个夜晚,丝毫没有激情,很潦草地完成了那个仪式后,即侧身睡到一旁去。
       此刻,他突然很想见到白苇,她变成了什么样子呢?有一种久远的渴望在周身燃烧。
       “夫人呢?”他问。
       有女佣告诉他:“夫人在后花园。”停了一下,她又说,“夫人几年前去日本,生的小姐已经两岁了,长得非常可爱。”
       “她去过日本吗?”
       “少爷真会开玩笑。夫人到日本去探亲,老爷派人一直把她送到上海坐的海轮。”
       张小宇茫然地点点头,搪塞道:“你们去忙吧。我去后花园。”
       张小宇已经意识到他走后的五年里,家中发生了非常重大的事件。
       穿过宽大的厅堂,张小宇走进阔大的后花园。后花园的那一边,有一道高高的围墙,一扇小小的门通向制药的工房,那里依古法炮制着各种膏丹丸散,铁碾声、石磨声、铁杵声、切药声远远地传来,浓烈的药香弥漫在空气中。他辨别着哪是虎骨酒的芬芳哪是金疮散的温馨,药香一代一代地熏染着天福堂,使天福堂的名声远播到省内外。
       酷夏的阳光呈一种金白色,如沸腾的铁汁满地流淌。张小宇站在廊檐下,久久地,不敢把脚伸到阳光下去。更使他诧异的是花园里各种名贵的花草皆不见了,却种着许多的罂粟、颠茄以及七叶一枝花等有毒植物。花丛中,他看见他的妻子白苇牵着一个小女孩缓缓地走过来。白苇穿着白绸夏服,那张脸憔悴如一片枯叶,飘袅着死亡的气息。她忽然停下步子,怔怔地望着张小宇,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小女孩也顺着她母亲的目光,打量着廊檐下的陌生人。
       张小宇走到白苇和小女孩的面前。双方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只是出于礼仪的需要,彼此点了点头。张小宇在这一刻,突然萌发出一种好奇心理,想看看这个原本不是他的小女孩将怎样面对他。
       “白苇,我回来了,这就是我们的女儿吗?”
       “嗯。她叫紫萤。紫萤,叫爹。”
       紫萤突然睁大眼睛,狠狠地瞪着张小宇,那张小脸洁白如雪,有如一朵罂粟花。她一句话也不说,眼珠子凝然不动,森森然,而牙齿在紧闭的嘴唇里,发出很恐怖的声音。
       白苇说:“这个孽种!”
       紫萤咬牙切齿的声音,自薄薄的唇间挤出,这种声音在此后的岁月里,一直响在张小宇耳边,哪怕是在深沉的梦里,也清晰可闻。
       这天夜晚,紫萤被保姆领到另一间房里去安歇,白苇则在自己的卧榻上无声无息地睡下来。张小宇喝了很多酒,喝得全身热气腾腾,蒙眬中生发出一种亢奋。他极想知道这个女儿是怎么诞生的,而他自己的爹又是怎么死去的。他对白苇产生了一种报复的欲望。
       当他爬到床上与白苇纠缠时,白苇始终不发一言。夏天的夜晚,尽管暑热犹浓,但白苇的肌肤却透出寒意。张小宇所有的动作都得不到回应,兴奋也就如潮水消退了。
       这样的事情以后再没有发生,即使两人睡在同一个床上,也似两具木偶。只是白苇逐日瘦损,不知不觉走向生命的终点,合上她怨恨的双眼,然后张小宇将她风风光光地安葬了。
       白苇是怎么死的,没有任何人觉察。张小宇自回到天福堂后,陆陆续续将原先雇请的本地工人和伙计打发走了,换上了江西籍人来替代他们。金力和龚四是作为徒工在1936年左右招收进来的,金力后来成了很地道的配药师,而哑巴龚四则一直充当杂役。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会成为1944年夏日以及后来岁月中天福堂这部历史中的风云人物。
       白苇死的时候对张小宇说:“我们之间的旧账已经了清。你将来会死在紫萤的手上!”
       张小宇木然地望着她,半晌无言。其时,不过四岁的紫萤站在床边,眸子里没有半丝泪水,却跳动着一点一点的火光。
       从这一瞬开始,张小宇的一个阴谋开始不动声色地实施了。
       当年轻的日本少佐田中,走进天福堂时,正是1944年夏天的一个下午。
       他看见店堂的正前方,悬挂着一块沉重而古旧的匾额,“天福堂”三个颜体金字虽然斑驳脱落,但依旧雍容华贵,不可一世。通往后花园的中门两边,挂着紫檀木雕镌的暗绿色的对联:“鹤饮仙水;鹿衔灵芝。”店堂两边是高高的黑漆柜台,挨墙峙立着笨重的屉柜,一排排小抽屉或开或闭,里而盛满了各种中草药,浓烈的药香稠酽地氲氤。田中尽情地吮吸着这种熟悉的药香。他努力地笑了一下,笑得很腼腆很单纯,他感觉到整个店堂灿然一亮。伙计们把双手撑在柜台上,用一种很从容的目光打量他,丝毫不为一个穿着夏令军装的日本人的到来而惊惶。
       田中是在古城沦陷后的第三天来到这里的,他受日军64师团司令部的派遣,前来监制皇军所需要的某些药品。他为接受这样一个使命而庆幸不已,他对中国的中医、中药有着一种类乎崇拜的心理,浓烈的药香远比战场上的硝烟味来得醇和。
       “张小宇先生在吗?”他问。一口很流利的中国话。
       伙计们发出放肆的笑声,没有一个人走出柜来迎接他,也没有人回答他的问话。他觉得有些尴尬,下意识地打量一下裹在身上的军装,军装有些大,以致单薄的身子好像消失了,空空荡荡。他其实很不耐烦穿军装。他喜欢穿白大褂,因为他是一个医生。他的父母亲也是医生,在沈阳开着一爿诊所,他是在中国出生和长大的。虽说在中学毕业后到日本上过几年医校,但回到沈阳后,父亲却让他拜了一个中国的老中医为师。
       可惜从师不到一年,他便被应召入伍,由北而南,吸着呛人的硝烟战尘,走进了这座江南的古城,走进了天福堂。
       枪炮声在此一刻寂寂于无,战争似乎离他远去。一阵一阵的药香使他陶醉,他渴望尽快见到上司所称道的曾在日本留过学的张小宇先生,以便能在天福堂安居下来。
       哑巴龚四从内厅急急忙忙地走了出来。
       龚四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长得非常粗壮,厚实的胸脯把洁白的短袖布褂鼓得满满的,留着平头,浓眉,三角眼,眼光冷如冰霜,透出一种洞察世事的精明。他虽哑,却不聋,可惜的是大字不识几个。他走到田中跟前,口里哇啦哇啦地说着,不停地变换手势。田中依稀明白是请他到后厅去,张小宇先生在等着他。田中重复这些意思时,龚四不断地点头,然后领着田中朝后厅走去。
       二十岁的紫萤已出落得十分俏丽,午觉后她身着洁白的短袖丝绸旗袍,站在炽烈的阳光下,四周簇拥着一片冰雪似的罂粟花,把她烘托得更加冷峻袭人。她的影子淡淡地横曳在地上,轻盈得只要有一丝风就会飘拂不已。天空非常的辽阔和深远,但她依旧感到一种沉重的压抑。她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她自临世起就确认她永远没有父亲,张小宇的冷漠与鄙夷,使她从不愿叫他一声“爹”。在勉强念完高中后她再不愿读书,读书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于是,在1944年的夏天,人们常常看见她忧郁地站在烈日下的后花园,纹丝不动,仿佛是一柱冰雪。杂役龚四在忙忙碌碌的闲空里,常为这种景象所震撼,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触摸紫萤的背影,同时产生许多不着边际的幻想,喉咙呼呼噜噜地乱响,那是一些不为人知的最亲切的话语。
       紫萤站立了很久,下意识地回转身,于是哑巴龚四和穿军装的田中出现在她的视域里。就在这一刻,紫萤的那一身洁白,以及阳光无法化解的满脸忧郁,令田中怦然心动。
       他顿住脚步,问:“她是张小姐?”
       龚四极兴奋地点头。而一向高傲的紫萤,居然没有避开田中的目光,紫萤觉得这个渐行渐近的年轻男子,极似她意念中的一个熟人,那种自然流露的忧心忡忡,令她着迷。她灿烂地笑了,笑得非常妖媚。
       这个彼此相视的短暂一瞬,胜过许多岁月的交往。这短暂的一瞬,也被站在会客厅门口,准备迎接田中的张小宇,机警地摄入心中,也许是从这一瞬开始,他的一个阴谋开始不动声色地实施了。
       田中走到紫萤身边,彬彬有礼地深鞠一躬。
       紫萤说:“我不喜欢你这身军装,让人想到战争和杀戮。”
       “我住下来之后,就不穿它了。不过,杀戮是随处都有的,只是有的不动声色。”田中说。
       紫萤点点头,然后转过身去,她很欣赏他的回答,使她无端地产生某种先验中的快意。“龚四,带他去见老爷吧。”
       龚四哇哇地雀跃,领着田中朝对面的会客厅走去。
       在会客厅门口,张小宇用流利的日语表示他的心情:“早接到龟田司令的通知,欢迎田中先生的到来,住处早已安排好了,有什么需要只管让龚四去办。”
       田中虔诚地用中文表示内心的感激。
       然后,他们在会客厅的八仙桌边坐下,龚四殷勤地给田中斟上一杯中药凉茶。田中啜了一口,周身生发凉意。
       “等一会儿,让龚四带你到工房去看看,我已经交代了配药师金力接待你。”
       “谢谢。”停了一阵,田中说,“张小姐很喜欢罂粟花?”
       张小宇笑了笑:“以后你们可以成为朋友,你们都很年轻呀。希望你不要见外,这里就是你的家。”
       “谢谢张先生。”
       张小宇仍然有声有色地说着日语,他说他很喜欢东京和上野的樱花,那是一种轰轰烈烈的生和慷慷慨慨的死。他说他至今怀念东京医学院的老师和同学,他非常后悔那一年的归来。张小宇说得很动情,他确实为1926年的归来而后悔不已。假若他不说归来,他父亲是不会死的,那么白苇也可以活得无拘无束,是他的一纸归国电文打破了天福堂的平静,并使他和紫萤成为敌对的两极。
       寒暄终于结束,田中的应答心不在焉,他的目光伸延向花丛中的紫萤。张小宇叫龚四领着田中去工房看看,让他和金力认识认识。
       田中如释重负地站起来,再一次向张小宇表示感激,然后随着龚四,沿着后花园的小径,走向那一扇通向工房的小门。
       紫萤依旧伫立在那里,那个洁白的背影再一次印入田中的脑海,此后的日子里再没有半刻的淡释。
       小门边,金力冷冷地站在那里。
       白苇冷笑着对公爹说:“我要生下来,这是你们张家的骨血。”
       张小宇走进这座竹篱小院,是他1926年从日本归来两个月后的一天上午。小院非常清幽,两三株梧桐树伸展着碧沉沉的浓阴,蝉声此起彼伏;篱边还有一个小小的荷池,几箭红荷含苞欲放,卓然而立的风姿十分动人。一时间,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时天福堂的后花园很小,园子里的景致酷似眼前,母亲带着他在树阴中散步。可惜母亲在他十二岁那年病逝,父亲张大宇没有再娶,他常在秋雨潇潇的黄昏,持一本医书坐在窗前听雨打桐叶的声音,独自长叹:“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那个清癯的背影和寂寞难耐的声音,使张小宇对父亲充满了感激之情。和父亲同龄的有身份的人,不但有妻室还有侧室,而父亲却甘愿独守着他。因此,当父亲给他择定白苇做妻子时,他虽不满却依旧顺从,只是在百般无奈之际,以留学为名逃离了这个家庭。
       这里离天福堂已经很远,它坐落在临近一个县的乡下。张小宇很惊异于这个小院子与他儿时印象的重合。
       几日前的深夜,张小宇无法入眠,在昏暗的灯光下翻阅父亲留下的沾满灰尘的账簿。无意中翻开其中的一页,一行楷书小字,写着父亲在外县的乡下购买一处房产的款项,数字后面有一个打着圆圈的“吴”字,并标着这处房产的位置。他立即想起了白苇的奶妈,一个四十多岁的蓄着粑粑头的女人,当年和出嫁的白苇一起来到天福堂。他回来后竟忘记曾有过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因为她已不在白苇的身边。
       第二天的夜晚,白苇在喝着莲子羹,瓷匙不时地碰响小巧晶莹的玉碗,声音颤颤,使得夜色轻轻晃动。
       “哦,白苇,我怎么没看见吴妈?”张小宇温和地问道。
       “早回老家了。”白苇低下头,喃喃地说。
       他“嗯”了一声。他决定去寻觅那个秘密的院落,去寻找他渴望得到的答案。
       张小宇很快就找到了这个院子,当他走进堂屋时,吴妈正坐在一把小木椅上,定定地看着他。后屋里依稀有人声,定是吴妈的家人。
       “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找来的。”吴妈并不惊慌,鬼里鬼气地说。
       张小宇拖过一张凳子坐了下来,说:“当然,有许多事只有你知道,你老老实实告诉我,房子照旧让你住,还给你一些钱。”
       吴妈诡秘地笑了一下,说:“你想听吗?你不怕吗?”
       于是,吴妈开始了她有生以来最长的叙述。
       她说:“老爷自你母亲死后,一直没有续弦。但他是一个很无耻的人……”
       随着吴妈缓慢的叙述,在张小宇的脑海里出现一连串的画面:
       他去日本后的这一年的中秋节,张大宇在后花园安排了一个赏月的聚会。工友和伙计们早放假了,只有几个佣人,站在一旁侍候着张大宇和白苇。八仙桌上摆着月饼、药糖、掰掉皮的柚子、洁白的藕和鲜红的菱角。
       “白苇,小宇走了,今晚我们一家子赏赏月,也不知道他在外乡会不会想起我们。”
       白苇眼里忽地涌上泪水,喉头哽哽的。
       “白苇,来,你也喝杯酒吧。”
       孤寂的白苇含着泪喝下了一杯酒,然后使劲地咳嗽。
       一院子如霜的月光。不远处的篱边,飘来菊花的气息,有点儿苦,也有点儿涩。
       到午夜时,白苇两颊酡颜,已有了醉意,突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张大宇依旧大口地喝酒,吴妈看见一杯杯的月光流入他口中。
       夜阑人散。
       三更时,睡在白苇隔壁的吴妈听到有人拨动门闩,她立刻猜到那是谁。接着,听见白苇的一声呻吟,但很快归于平静。
       第二天,白苇看见吴妈时,有些羞怯地低下了头。而一向有些颓废的张大宇却精神焕发,铜锣样的嗓音响在天福堂的各个角落。
       以后,白苇就有了身孕。
       有一天,夜很深了,隔壁传来压抑的争吵声,张大宇要白苇打掉这个孩子,白苇冷笑着说:“你怕,当初就不要来坏我的身子,我要生下来,这是你们张家的骨血。”
       张大宇的叹气声一直响到天快亮的时候。
       吴妈说:“白苇要留下孩子,当然是出于怨恨,她要报复这个老东西。”
       但最终白苇为了自己的名声,还是听从了张大宇的安排。张大宇买了这处房子,然后谎称白苇去日本探亲,由吴妈陪同。其实到了省城长沙后,就折回到这里,一直到生了孩子半年后,才回到天福堂。回来后,白苇叫人将园中的花草通通除去,栽上罂粟、颠茄、七叶一枝花。张大宇看着这一切,不敢吭一声。
       “至于白苇为什么要栽上这些有毒的植物,我一直想不出是什么原因。”吴妈说。
       “那么,我爹是怎么死的?”
       吴妈笑了笑:“是白苇逼死的。少爷你回国的电报打来后,白苇和老爷谈了一夜,让他死。老爷最后同意了。但老爷担心他死后,白苇没有安适的日子过。白苇说,那是以后的事,无须管。”
       张小宇听到这里,眉头一皱:“以后老爷就装作不小心掉到井里,是不是?”
       “是的。”
       “白苇是一直看着这一切的,是不是?”
       “是的。”
       “以后,白苇就让你住到这里来,想让你再不见我,是不是?”
       “大概是吧。”
       吴妈说完这一切,觉得很轻松,长舒了一口气。
       张小宇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扔在地上,恶狠狠地说:“你如果再对别人说起这回事,我宰了你!”
       吴妈打了一个冷噤。
       张小宇回到天福堂后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而且对白苇非常关心体贴,每晚的那一碗莲子羹他必亲自过问,并独自到灶间去料理。白苇对莲子羹的渴求愈来愈强烈,不喝则痛不欲生,人则越来越枯萎,直至死去。她到死也不知道张小宇在莲子羹里放了白粉。许多歹毒的算计往往有一种温馨甜润的形式。张小宇在白苇入殓时,脸色平和,内心却波涛起伏,他想说:“我报了仇了?”这是一句含意很模糊的话,连他都觉得困惑。
       安葬好白苇,张小宇站在后花园,望着那些毒物。他叫来杂役,让他们将这些植物铲去。杂役们呼啸着散开,锄刃铲锋的光芒刺目地划在空中。四岁的紫萤就在这时候,从客厅疯狂地跑出来,手里握着一把裁切包药纸张的短柄切刀,一直跑到张小宇跟前,像一只小狼嚎叫着:“不准挖,那是我妈妈的,我杀了你们!”
       在白苇死后的许多岁月里,张小宇顽强地揣测着张大宇和白苇之间所形成的格局。那个中秋之夜张大宇的施暴,最初应受到过白苇的反抗,但她很快在泛滥的春情中得到欢乐,以作为对张小宇的报复和对自己的补偿。但在欢乐后,那种为世人不容的乱伦所生发的罪意,又强烈地折磨着他们,使他们痛不欲生。这个过程循环往复,希望与愧疚交替进行。白苇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张小宇判断她终于从痛苦的深渊中挣扎出来,以留下长长的空白来与张大宇中断这段可耻的关系,让生下的孩子作为张家一个耻辱的象征而长留世上,这是一个弱女子所能施行的最有效的反抗方法。因此,当张小宇即将归国时,张大宇只能用死来作为解脱自己的唯一途径。那个白苇生孩子所住的小院,那小院里的梧桐和荷池,表现的是张大宇对前妻的忏悔之情。
       关于父亲死的时间、地点,以及蒙混众人的种种细节,白苇和张大宇一定作过详细的规划,商量时的语调一定十分平和从容。
       张小宇揣测,张大宇的死,安排在一个月色很好的午夜。其时,张大宇手握一把折扇,身着浅白色的长衫,从他的卧室里走出来。他先是在后花园的小径上且行且停,轻轻吟咏着诗句,显得儒雅和飘逸。而白苇正站在没有灯火的卧室的窗前,窗开半扇,注视着张大宇的背影。那个背影几乎在月色中消融,只成为淡淡的一抹,在微凉的风中簌簌而响。这个过程的时间很悠长。张大宇走向花园一角的井台,圆圆的井里正蓄着一个硕大的月亮,他的影子荡动在月亮之上,有如一帧剪影。他甚至回眸看了一眼正在注视他的白苇,点点头,表示可以开始了。他把折扇丢在井台上,然后纵身一跳,闷闷的响声很快平息下去。白苇在等了许久后,或者,还到井前去看了一眼,才回到花园中的月光下,发出毛骨悚然的尖锐的惊叫,如利刃般将许多沉睡的梦刺破。张大宇的一生在充满诗意的夜晚戛然而止。
       当张小宇从日本回到天福堂时,那口井已经填死,井台也拆除了,精心安排的“死”被抹去所有的痕迹,成为一个不解的谜。
       田中和紫萤的一见钟情令金力焦躁不安,他开始仇恨这个来得不是时候的日本人……
       在天福堂的青年男性中,金力认为他将最有可能成为张小宇的乘龙快婿。1944年的金力个子高挑,蓄着西式头,戴着一副平光的金丝眼镜,镜片后闪着阴冷的光。他这时不过二十几岁,而在天福堂已有了近十年的资历,张小宇又是如此看重他,着意把他造就成一个身负重任的配药师,许多张家的祖传秘方他都烂熟于心。上千种的中草药,只要放在鼻子边一嗅,便能说出它的名字来。唯一遗憾的是他不能诊病。他曾经表示愿意跟张小宇学习医道。张小宇说不行。
       “为什么?”他问。
       “你的心思太多,而把脉诊病要淡泊宁静,我虽学过中医西医,但成为不了一个好医生,因为没有定心,太浮躁。你将来是可以当老板的。”张小宇说得非常诚恳,沉思了一会儿,又说,“多跟紫萤接近吧。”
       金力感激地点点头。
       金力觉得他和紫萤之间有段不可跨越的距离。他许多次看着伫立在后花园中的紫萤,都感到她凛然不可侵犯。面对紫萤,金力觉得自己非常猥琐与卑下。但是,他想象随着岁月的推移,这一切都将改变,未来天福堂的主人定然是他。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当田中走进天福堂后,因为有了一个对比值,他在紫萤眼中更加变得一钱不值。
       在这个下午,金力站在后花园通向工房的这扇小门边,看着紫萤的洁白身影,伫立在炽烈的阳光下;看着龚四领着田中走进后花园。尔后,田中与紫萤一见钟情的对视令他焦躁不安,他们之间无法听见的短暂对话一定铭心刻骨。
       从这一刻开始,他开始仇恨这个来得不是时候的日本人。
       当龚四领着田中来到金力面前的时候,金力邪恶的笑容伸手可掬。“欢迎田中先生不远万里从日本来到中国,张老板已经交代过了,希望我们能很好地合作。”
       田中的脸涨得通红,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军装,说:“金先生,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金力以一种主人的身份介绍天福堂的历史,介绍名目繁多的产品:虎骨酒、金疮散、牛黄丸、再造丹、清凉油……介绍制作的原料和程序。田中认真地听着,在氲氤的浓重的药香中,他觉得这一切都无比奇妙。
       “田中先生,这些日本是没有的。”
       “是的,没有。”
       金力在短暂的接触之后,便看出了田中的阅世不深,看出了他的稚气未褪。
       龚四一直跟在旁边,冷眼森森地观察着发生的每一个细节。
       田中终于发现了,工房里的工人,无论是切药的、推碾槽的,还是筛药的、配药的,对他的到来都充满着冷漠和不屑,他感到孤立无援。他力图使自己挣扎出来,问:“金先生,为什么炮制中药,要使用不同的液体呢?”
       金力说:“这就是中药的神奇了,说出来你未必明白。酒制取其升提,姜汁制取其发散,盐水制取其入肾而攻坚,醋制取其走肝而收敛,童便制取其清火下降,乳制取其润枯生血,蜂蜜制取其甘缓补脾……你听得懂吗?”
       田中略有所悟地表示听懂了。
       金力很奇怪地望着田中,这些深奥的东西,他怎么一听就懂呢?于是竟有些遗憾。金力忽然说:“龚四,取三瓶虎骨酒来,我们边喝边谈。”
       田中说:“金先生,我不会喝酒。”
       “初次见面,以后就是朋友了,而且应该是好朋友,好朋友怎能不喝酒呢?”
       龚四取来了酒,揭开瓶盖,递给田中和金力每人一瓶,自己手里剩下一瓶。
       金力对工友们喊道:“都来看看,我们欢迎田中先生来到天福堂。来,田中先生,你们日本人来到中国不容易,一路杀过来实在辛苦,我们一口干了!”
       龚四笑得哇哇的,他一眼就看出了金力的心思。于是,仰脖咕噜咕噜把一瓶酒灌下去。
       金力说:“田中先生,先喝为敬。”
       田中苦笑着迟迟不敢喝,旁观的人开始起哄,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觉得如此难堪。他掂了掂酒瓶,吸了一口气,极艰难地把一瓶酒喝下去,立刻觉得头重脚轻,眼花缭乱,腿一软顺势坐到了地上。
       金力哈哈大笑起来,他觉得从未有过的快活。
       后来,这个故事就在岁月的风雨里流传开去,变得神乎其神,金力成了一个智斗日本侵略者的英雄,因而大长了中国人的志气。
       就在这时,紫萤出现了,如一种冷却剂,使所有的笑声统统凝固。
       她对龚四说:“去取四瓶酒来,我喝两瓶,你和金力一人一瓶。”
       她极豪爽地灌下了两瓶虎骨酒,两颊鲜红,如施了重重的胭脂。
       金力和龚四吓得四肢发软,再不敢喝。
       “他是天福堂的客人,知道吗?”紫萤眉梢一横,如利剑出鞘。她命令龚四把田中扶回房里去。
       当紫萤的背影闪出那扇小门时,金力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老尼闭目说出一偈:“住也总难住,去也终须去,石破天惊日,皆是风尘误。”
       1944年夏天的这个下午,阳光充足,紫萤和田中之间突然萌生的那一点儿爱情的芽叶,开始疯长起来,而在极短的时间内长成一棵参天的大树。金力无法理解,一个异国青年和一个中国女性,仅仅在一面之后,就具备一种生死相托的意味,简直是上古的神话。
       张小宇后来听金力说起时,淡淡地说:“不可能!一个男人,要想得到什么就要千方百计去得到它。我一直很看重你这一点,我希望我未来的女婿起码是一个中国人。”
       金力感动得只差没掉下泪来。
       张小宇心里却明白,这种事情讲究的是缘分,紫萤和田中这一对青年男女身上,所激扬的那种忧郁气质,那种对生活的感伤,促成了他们对所有过程的省略而直奔目的。他说:“金力,我的苦心,你要明白,不要让我失望。”
       当龚四搀扶着田中走进早已经收拾好的卧室,再把田中扶到床上躺下时,紫萤随即风一样地飘了进来。她端来了一小碗醒酒的药剂,叫龚四给田中灌下去。
       龚四很不情愿地点着头。
       迷迷糊糊的田中,被龚四一手扶起上身,一口一口地灌醒酒的药剂。
       紫萤缓缓地踱着步,打量着室内的摆设,书案、茶几、高背靠椅、雕花床、踏脚板、摆着一排线装书的小书柜……只是洁白的四壁空无一物。紫萤便旋风般跑出去,从自己的卧室取来两幅字画,一幅是唐伯虎的仕女图,一幅是她自己书写的李清照的词《醉花阴》,都早已装裱好了,一直挂在自己卧室的壁上。她找好两个适当的位置,小心地悬挂起来。唐伯虎的这幅仕女图,画的是一个忧郁憔悴但仍秀丽的少女,站在西风晚照的菊篱边,孤独得连影子都没有。她书写的词中,最喜欢的是下阙:“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日后田中邀请紫萤前来小坐时,对这两件作品赞叹不已。他说中国书画真是太奇妙了,这西风晚照中的少女,按西洋画的技法,因光和影的作用,她应有长长的身影,然而中国画省去了,更突出了她的孤苦无依;我也很喜欢这首词,“愁”字点题,人比黄花瘦,还有可庆幸处,毕竟有黄花相伴。他说完,很大胆地望着紫萤。
       紫萤脸顿时红了,说:“以后……我们好好相处吧。”停了一下又说,“金力、龚四还有其他人,都是十二三岁就来到了天福堂,没念过什么书,粗野之处你多包涵,但人并不坏。”
       田中说:“我明白。”
       这一次谈话,发生在田中醉酒后的第三天上午,阳光轻盈地飘满了半屋子,薄似金箔。古香古色的家具和壁上的字画,再一次使田中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异国人种,面对紫萤,油然而生一种两小无猜的感觉。紫萤则更深重地感受到田中身上的那种忧郁和寂寞的情调,同时惊叹于他能这样敏捷地懂得中国的东西,评画品词独抒心意,这实在是难能可贵。
       她说:“明天有闲吗?我领你到海会庵去看看。”
       田中兴奋起来,连连点头。
       1944年夏天的海会庵,早已失却往日的繁华,它坐落在市中心黄龙巷的后面,香客稀少。门前有日本士兵进进出出,东洋大马就系在石狮子边。
       田中难过地说:“佛地怎能这样糟蹋,张小姐,真是很过意不去。”
       “叫我紫萤吧,我们且进去看看。”
       早上,紫萤和田中是在金力仇恨的目光中走出天福堂的。在店堂里碰到张小宇时,田中礼貌地说:“我随张小姐去海会庵走走。”张小宇很高兴地说:“好的,好的。”
       待他们叫了两辆人力车坐上去,车轮咯吱咯吱渐行渐远后,金力对张小宇说:“我就不服这口气。”
       张小宇拍拍他的肩,表示同情和理解。
       紫萤、田中走进了海会庵的山门,劈面是一道照壁,上面写着六个绿色的颜体大字“南无阿弥陀佛。”
       “这是什么意思?”田中问。
       “‘南无’应读成‘那摩’,它的意思是‘敬礼’。‘阿弥陀佛’的意思是‘无量的光明’。”
       “紫萤,你懂得很多。”
       “我不过无聊时翻翻书罢了。”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进入佛门都能看到‘无量的光明’呢?”
       “也许吧。真正进入佛门必须与佛有缘,也可以说是能切断一切尘缘的人,方能入此。一切的恩恩怨怨仇仇爱爱皆如风吹云散,了无痕迹。我们不是这种人。比如你田中,你时时会想起你的父母弟妹,还渴望将来有一个美丽的妻子,所以你与佛门无缘。”
       说着说着,两人走进了弥勒殿。
       弥勒佛抚着大腹便便,笑得极为天真纯净,有如一个胖孩子。
       “他一定很快活。”田中说。
       “当然,他无忧无虑,看穿了世事,他在笑我们奔忙苦恼于红尘滚滚中,却不来伸手拉我们一把,耐心地等待我们自己的觉悟。”
       紫萤的眼中忽然盈满了泪水,田中忙从西裤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来。
       走出弥勒殿,又踱进大雄宝殿,这里敬奉着释迦佛、阿弥陀佛、二十四诸天及十八罗汉,气象森森,田中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大殿后供奉着观音像,慈眉善目,有千手自不同方向伸出。佛龛两旁挂着一副对联:
       现三十二身而说法,遍洒醍醐,瓶里杨枝含净水;
       出五百双手以指迷,仰瞻缨络,空中莲蕊吐慈云。
       在佛桌边端坐着一个闭目诵经的老尼,不时地轻敲着木鱼。老尼突然睁开眼睛,问:“你可是张小姐?”
       紫萤诧异地点头,上前施礼,说:“师父怎么认识我?”
       “你还很小的时候,你母亲领你到这里来烧香,曾嘱我若有机缘度你出苦海。以后,你也间常来走走,但老尼算来,你今生与佛无缘。”
       紫萤说:“我知道,这位呢?”
       “这位恐不是我土人士。”老尼闭目说出一偈:“住也总难住,去也终须去,石破天惊日,皆是风尘误。”
       田中似被电击了一下,嘴唇颤动如风中秋叶,他被老尼和殿堂中的神秘气氛所震慑。复又响起木鱼声,那木槌似是敲在他的头颅上,疼痛得有些晕眩。
       紫萤说:“我们走吧。”
       来到阳光下,二人的心情又明亮起来,找了佛院中一处树阴下的石凳子坐下,看阳光细细碎碎地从树隙间泄漏下来落在脚边,有两只燕子仄身自殿檐下飞出,那是很快乐的一对恋人。他们静静地坐着,愣愣地对视,读着彼此眸子里的内容。
       他们没有细想过老尼偈语中所含的意义。在离开佛殿后,所有的感觉就是这个世界只剩了他们两人,到处空空荡荡,阳光和树阴成为一个浪漫故事中的布景。
       紫萤说:“该回去了。今晚没事,到我那儿来坐坐,好吗?”紫萤的脸上飞起一片桃红,田中为这种艳丽而倾倒,他知道他已经爱上她了。
       张小宇面对酷似旧日情人的楚雨本有旧梦重温的激情冲动,但随即,他想起了他爹和白苇。
       张小宇在白苇死后,再没有续弦,其实他当时还相当年轻。在外人看来,他和张大宇的行为如出一辙,守着一个女儿度日,恪守着对白苇的一份真挚的情感,因而倍受世人的赞叹。其实是因为绝望到了极点,他觉得家庭是一个极为虚伪的概念,再不愿为此而付出心血。他把精力花在扩大天福堂的业务上,也极热衷于社会上的慈善事业,其目的仍是为了增加天福堂的知名度。每年秋季,政府按常例总要清理城墙四周的壕沟,到处是泥坑瓦砾,夜里写着“天福堂”的大红灯笼就挂在壕沟边,以利行走;青黄不接的时候,天福堂在市中各处施粥施药,分文不取;城中一些庙宇如需修葺,天福堂必慷慨捐资,故得以在功德碑上刻上字号。在劳务之余,张小宇到戏院去看京剧,去茶楼酒肆享用佳茗美肴,当然也去笙歌沸耳的妓馆作一个浪荡子的消停。他身上原有的书卷气,在岁月的风尘中消磨殆尽。许多年后人们再也无法认定他曾是一个留学东洋的大学生,而只是天福堂的老板。
       张小宇和楚雨的相遇纯属偶然。几年前的一个夜晚风啸雨泣,张小宇在华南戏院看过京剧后,走出大门,突然有了一种孤独感,他不想回天福堂去,就叫了一辆人力车把他拉到杨家园,然后走进莺燕居。当鸨母领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他差点儿叫出初中时与他很亲密的一个女同学的名字来。她当然不是他的同学,只是眉眼酷似,眉心那颗小小的红痣,使整个脸面平添娇媚。
       鸨母告诉张小宇:“楚雨是新近来的,还是个黄花闺女,你就给他‘开苞’吧,今晚就是你俩大喜的日子。”
       张小宇说:“妈妈,要多少钱,我出。但我不想张扬,想安安静静,楚雨姑娘你同意吗?”
       楚雨羞怯地点头。
       楚雨的卧室小巧、精致、素雅,一如她本人。当鸨母领着人客客气气地道过喜后,笑吟吟地离开,屋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门已经关上了,高案上燃着鸾凤大红烛,烛光红红地盈满了一屋子,连那架古琴上的弦也充满了暖意。窗外的风声雨声,在烛光中消融去那一份惨淡和萧瑟,变得温情脉脉。
       他说:“我初中时的一个女同学,极像你。”
       “张老板,你就当我是她吧。”
       “你不介意?”
       “不。第一次能和你在一起,我……应该高兴。”
       他开始谈一些中学时代的情节,许多几近遗忘的印象在这一刻变得鲜明。在上国文课时,他和同桌的她偷偷地选定一个韵脚,然后比试一堂课能做几首七绝,放学后相邀走在一道,评定哪一首可以排在榜首。排在榜首的多半是她的诗,她的自矜常令张小宇高兴。
       楚雨说:“她真幸福,我比不得她。看样子我找到了一个好老师了,我没事时也写诗,你愿意看吗?”
       张小宇说:“怎么不愿意?!”
       楚雨寻出一沓诗稿递给张小宇,自己则极娴静地坐在旁边。
       张小宇觉得时间在倒流,他嗅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青春气息。他轻声吟哦着楚雨的诗句,突然说:“你比我写得好。”
       楚雨微微一笑:“我怎会比你写得好?”
       “这首《秋》中的两句很漂亮:半榻凉生知夜雨,又添小院几分秋。《忆梦》中对一种美好情愫的寻求写得也很妙:樱颗每因私语小,梨涡常现笑痕圆。”张小宇一边看一边评点,当看到《吊小姨》中的两句时,“帘内呻吟帘外雨,不堪并作一时听”,觉心中涌上一派苦涩,便问:“你小姨是你妈妈的妹妹么?”
       “是的。她叫闻筝筝。可惜她命苦,嫁了个又穷又凶的男人,五年前活活被折磨死了。”
       张小宇拍案而起,然后又缓缓坐下,问:“你是跟她学的作诗?她有孩子吗?”
       “她没有孩子。我很喜欢她,她教我作诗。我爹受了冤枉,下在大狱里死了,母亲贫病交加也死了,我就到这地方来了。不说这些了,张老板很扫兴吧。”
       张小宇没有吭声,他的眼角有点儿润湿,没想到他的女同学闻筝筝有这么惨的结局,假若爹当时同意了这门亲事,她的生活便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夜很深很深了。
       楚雨走过来,柔柔地说:“该睡了。”接着便拉起张小宇的手,朝床榻边走去。
       红烛闪了几闪,灭了。
       他们躺在床上,什么也没有发生。张小宇面对酷似闻筝筝的楚雨本有一种旧梦重圆的激情冲动,但同时又萌生出面对后辈的乱伦罪感。在这一刻,他想起了他爹和白苇。
       张小宇说:“楚雨,你若同意,我把你赎出去,找一个地方住下。我会要求鸨母为此保密,也希望你保密,你同意吗?”
       楚雨轻轻地啜泣起来。
       此后,一切都悄无声息地进行。楚雨被安顿在城郊的灯草巷里。张小宇买了一处院子,并雇请了一个外乡的中年女佣。张小宇间常以谈业务为名,潜到这里来,度过了不少愉快的时光。但一直到他死,楚雨仍是一个闺女。她为此既感激张小宇,同时又充满深深的幽怨,直到她知道了此中的缘由后,她说:“我永远是你的人,我此生再不会爱第二个男人。”
       楚雨坐在浓绿如盖的葡萄架下,身旁的竹睡椅上张小宇睡得正香。楚雨看见张小宇的鬓角已有花白的霜痕,额头已嵌浅浅的皱纹,想象他活得实在太累。他们交往已经好几年了,她不明白在床上时,他为什么能静如止水,难道他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难道他不爱她?细细推断似乎都不是。她弄不明白这到底为什么?她觉得她不懂得他,男人有时云山雾罩,让她猜不透。许多次她都禁不住去脱张小宇的衣襟,爬在他身上去咬他的肩膀,密密的齿印一定让他痛到心尖,然而他无声无息,如一段木头。
       她说:“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为我赎身,为什么要好好地养着我,还不如让我去当妓女,那总还可以证明自己是一个女人!”
       张小宇突然支起身子,狠狠地给了她一个耳光,然后又抱着她说:“楚雨,楚雨,我的心好苦,你不要逼我,你若爱我,就让我这样,有一天我会告诉你这是为什么。”
       以后,楚雨再没有逼过他。
       早几天,张小宇突然告诉她:“以后我晚上会来得少了,但只要方便,我就会来的,你放心。”
       “为什么?”
       “你不要多问。”
       楚雨注意到张小宇的眸子里,分明潜藏着许多的惶恐不安。
       “你要永远不离开我。”楚雨突然抱住了张小宇,把一头秀发拱在他的怀里。
       “好的。只要我还在这个世界上。”张小宇长叹了一口气。
       张小宇此后多是在午后溜到这里来,和楚雨款款地说些闲话,再在葡萄架下睡一个凉风觉,到夕阳西下时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张小宇睡觉时,楚雨就守在他的身边,把头搁在他的膝盖上。楚雨看见睡梦中的张小宇嘴唇动了动,流出一串含混不清的语音:“……命令……总部……日军伤员……军统……下毒……”
       楚雨企图从这些字眼中找出某种线索, 以判断在张小宇身上或天福堂里发生的事情,但任她想痛脑袋,也理不出一个头绪。
       她推醒张小宇问:“你刚才说什么?”
       张小宇揉揉眼睛:“我刚才说了什么?”
       楚雨说:“只看见你的嘴唇动,听不清你说什么。”
       张小宇说:“人人都说梦话的,你也说过。”
       “是吗?”楚雨好看地笑了。
       “假如有一天我不在这个世上了,你会怎么样?楚雨。”
       “我出家去!”楚雨说。
       张小宇蓦地一惊,然后沉默不语。
       院子里的柳树上,传来脆亮的蝉声,很尖锐,深深地扎入张小宇的胸口。
       张小宇必须让田中和金力处于情敌状态,也使紫萤永远陷在痛苦的泥沼之中。
       坐在紫萤闺房里的田中,品着沁香的西湖龙井茶,摇着圆圆的蒲扇,在紫萤的轻言款语中,思家的忧郁逐渐地化解。在许多硝烟战火的日子里,他总是想起沈阳的家。应征入伍时,他的母亲哭得呼天抢地,他的父亲只是把一只金壳怀表递给他,说:“你小时候顶喜欢这只怀表,你带着它会时时想起我们。”
       田中从口袋里掏出这只怀表,和紫萤谈起他儿时的情景,紫萤听见嘀哒嘀哒的声音,羞羞地低下了头。此刻,他们沉浸在一种两情相悦的巨大欢乐之中,如同两块燃烧的精炭,脸颊和眸子喷溅出灼灼的火光。
       紫萤无意中把窗子关上了。
       窗外有一个黑影飞快地闪过去,凝重的夜色微微晃动了一下。那是金力。
       金力气喘吁吁地钻进客厅,张小宇正躺在一张竹睡椅上闭目养神,风凉如水,拂过他的身子,他的脑海里不停地出现楚雨充满才情的诗句,然后长叹一声。假若楚雨不是闻筝筝的侄女,他会很顺畅地进入往日的情境,好好地度过下半生的。眼下他只能处在一种矛盾之中,他用理智不断地杀死情感,情感却如离离原上草,一茬割了一茬又青。他听到了急急的脚步声,问:“是金力吗?”
       金力毕恭毕敬地说:“是我。老爷,田中在小姐房里坐到现在,山盟海誓地说个没停,小姐还把窗子关上了。”
       张小宇蓦地坐起来,然后说:“金力,你不要对人说,我是喜欢你的,你回去好好歇着,让我来处理这件事。”
       待金力走后,张小宇悄悄来到紫萤卧室外,在一丛小树后躲起来。他愿意田中进入紫萤的感情漩涡,但不希望真正成为事实,否则他将为此而负极大的责任,他不愿做一个在职日本军人的泰山。他必须很好地控制这件事的进展,让金力和田中处于情敌状态,也使紫萤这个孽障永远陷在痛苦的泥沼之中,以泄他对父亲和白苇的余怒。他觉得自己很自私很可耻,但他不得不这样做。
       窗上的两个人影正叠合在一起,张小宇当然可以想象出是怎么一回事。他和楚雨却不能这样,楚雨对他并没有什么戒备,而是自己不能跨越心理的障碍,以致不能获取人世间的极乐。他听见莫名的妒火哗哗啦啦地燃得山响,眼珠子几乎要暴突出来。
       屋里的灯灭了。
       张小宇悄悄地潜到窗前,如一帧鬼影。
       已过午夜,天上无星无月,美好和丑恶都在黑暗中繁衍。
       张小宇细听了一阵,估计是时候了,猛地把门敲响。声音宛若铁锤,击打在夜的铁砧上,火花四溅。任何人在无准备的心情中听到这种声音,都会吓得全身瘫软,魂魄出窍。
       接着,张小宇用严厉的口吻,说出一串日本话来:“田中先生,自你来到天福堂,我是十分欢迎的,甚至对于你和我的女儿成为朋友,也是非常赞成的。但中国是一个礼仪之邦,男女之间的事尤其注重庄严的礼节,只能在拜过天地后才能有鱼水之欢,否则被视为伤风败俗,做父亲的也没有脸面,请你体谅一个做长辈的心情。我走了。”
       张小宇说完,迈着重重的步子,走了。
       接着田中也蔫蔫地走出门来,他因张小宇的一番训导,而感到羞愧。
       紫萤嘤嘤地哭泣起来。
       张小宇的敲门声,正响在田中和紫萤即将进入一个美丽的过程之初,随后的叱责使田中冷汗淋淋。在此后的日子里,紫萤尽力想弥补和挽救这种遗憾,但处于亢奋状态中的田中,一旦和紫萤进入即将交接的那一刻,耳鼓上便有惊天动地的敲门声传来,使他立刻瘫软如泥。他感受到自身阳刚之气的不足,由此而产生的自卑和悔痛日益深重。但他们彼此之间的爱,却如中流砥柱,巍巍然。
       “这是他的阴谋,他在算计我。”
       “不,紫萤,你如果这样想,我就更难过了,你爹是为我们好。等到战后,我要向你求婚。我想,这场圣战也该到头了。”
       紫萤紧紧地抱住了田中。
       1944年的夏天,日军败局已无可挽回,但他们疯狂的挣扎却声势夺人。在长沙、湘潭陷落后,日军锋芒直指桂林、柳州、贵阳,希望迂回逼进重庆。但在湘省境内,顽强的狙击随处存在,日军死伤的人数日益增多。
       就在这时候,田中接到师团司令部转来的命令:迅速监制一批医治刀伤枪伤的金疮散送往前线。他立即向张小宇禀明了情况,张小宇说:“行,行,你找金力就是。”
       于是,在药香浓郁的工房,田中和金力面对面地站着,不仅仅是一个日本人和一个中国人,而是一对情敌。
       “金先生,请你多多关照。”
       “好的。田中先生,请先验药。”
       金力不耐烦地指点着制造金疮散的各种中药:“这是象皮,这是龙骨,这是枯矾,这是寸柏香,这是冰片,这是麝香,请你数点清楚。”
       田中在氲氤的药香里,陶陶然,为中药的配制而惊讶,至于那流血流脓的伤口他确实没有想起,枪声和厮杀声离这里已很遥远。
       田中说:“早闻金疮散的大名,据说一敷在伤口上,止痛、生肌、化脓血,金先生,你的学识太使我钦服了。”
       “是吗?那么,你既验收完毕,请在这张配药单上签字,我们公事公办。”
       田中并没有感觉到金力的冷淡和不屑,抽出钢笔,在配药单上用中文签上“田中”二字。
       “田中先生,请用日文签名,将来少些麻烦。”
       田中愣了一下,又签上日文的名字。
       “从此刻开始,田中先生,你是不是在这里值班监制呢?”
       田中想起在后花园中等着他的紫萤,说:“金先生,不必了,我们都是朋友嘛。”
       说完,便匆匆走了。
       金力的嘴角叼着冷笑。
       他厉声指挥工人们各司其事,一张脸凶气四溢。一霎时,各种声响沉宏地响起,药物的尘末飞扬在空气中,使这个夏天芬芳扑鼻。
       金力走进宽敞的配药房,掩上门,在一把木靠椅上坐下来。配药房此刻只他一个人,阳光从明瓦上射入,也染上一层稠稠的药香。他听见后花园里传来田中和紫萤的笑声,在阳光下明洁如水晶,想象他们在捕捉蚱蜢和蝴蝶,这些孩子的游戏对他来说确实索然无味,在江西乡下的老家,小时候他见得多了。他清楚地记得,他来到天福堂的时候还不到十三岁,一把油纸雨伞,一个小包袱卷,一副瘦伶伶的骨架,阳光下的影子单薄而又寒酸。
       张小宇问:“家里有些什么人?”
       “爹。一个哥哥。一个姐姐。”
       “你娘呢?”
       “我六岁时她就病死了。”
       张小宇恻然,对账房先生说:“给这孩子买两件衣服,没娘的儿,可怜。”
       后来金力才明白,张小宇少年丧母,他对他的怜悯和青睐,皆出于此。
       金力一门心思就是想熬出个人样来。
       他做过杂役,每天挑几十担井水,冬天都是穿一双结着冰凌的草鞋;做过药工,切药、筛药、烧火、熬膏。五年前,金力的爹亡故,电报打来了,张小宇找了他来,给他二十块光洋、十天假,让他回去料理丧事。他到邮局把钱汇走,发了个电报,仍然回工房干活。他要给张小宇留下好印象,他绝对地以天福堂为家。
       三天后,张小宇对他说:“你家里的事我派了人去帮忙,还带去二十块光洋,你放心。从明天起,你去配药房,由老师傅指导你。”
       金力在极度的喜悦中,给张小宇磕了三个响头。
       不到三年,金力把很多配药的本领都学到了。他说:“张老板,配药房有我一个人就够了,其余的可以辞退,省一笔开支。”
       几个老配药师被辞退了。
       金力好不得意。
       一方阳光移到他的脚边,使金力想起了后花园中的田中和紫萤。他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他希望有一天成为张小宇的乘龙快婿,希望成为天福堂的老板,而且他很有把握。但当田中来到天福堂后,他的计划受到威胁,紫萤对他更加冷漠和疏远,他当然不能善罢干休。他的脑海里,突然跳出“无毒不丈夫”这句话来。
       这个下午金力在配药房所思考的一切,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正如他将来的死,除了紫萤,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一样。
       他窜出配药房,恼怒地把正在切药的一个工人赶开,坐下来,握住刀柄,沙沙地切起甘草来,刀刃上风声呼呼响,一把一把的甘草呻吟着,化作了一大堆金黄的碎片儿。
       田中说:“霸王为什么要一个美人去死呢,他可以带着她走,或者他先自杀……”
       田中赶到华南大戏院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街市的灯光浑黄如浊泥。天气有些闷热,连麻石路面都蒸腾着汗气。厚厚的云层之上,响着隐隐的雷声。他是刚从天福堂的工房里赶来的。所有配制金疮散的药末,在他和金力的监视下,由工人们搅和到一起了,装在几个大铁箱里,盖上笨重的盖子,并贴上封条。金力又一次让田中在一张验收单上签下日文的名字。这些药末将装入葫芦形的药瓶里,然后送到师团司令部,再转运到前线。
       金力对哑巴龚四说:“你守着,今夜你在这里值班。”
       金力和田中是同时走出工房的,金力说:“今晚我们找一个酒馆去喝几杯?”
       田中说:“张先生和紫萤在华南大戏院等着我。”
       金力说:“那就不勉强了。”
       田中匆匆地走在街市上,顺着金力怨恨的目光。1944年夏天天福堂的故事,在这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悄悄走向它的高潮。
       田中只想尽快到紫萤身边去,在一个包厢里共同观赏中国的经典艺术京剧。他不知道他人生的戏剧正在接近尾声。
       上午,紫萤兴冲冲地找到田中,娇娜地告诉他:“我爹说,商会从武汉请了一个京剧班子来,今晚在华南大戏院演出第一场,爹订了一个包厢,特地要我请你一起去看戏。”
       有生以来,紫萤的话语中出现了“爹”,那个“爹”字说出口时,她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田中找到张小宇和紫萤的包厢时,舞台上的猩红幕布正徐徐拉开。紫萤心情特别的好,同时生发出一种内疚,感到这么多年来对张小宇的冷淡实在是没有道理。
       她问张小宇:“爹,今晚是什么戏码?”
       “《空城计》、《贵妃醉酒》、《四郎探母》,《三岔口》,压轴戏是《霸王别姬》。”
       张小宇笑得很亲切。他回答紫萤时,恰恰看见田中进来了,忙殷勤地让田中坐到紫萤旁边,再招呼跑堂的送来洗脸把子,以及瓜子、花生、浓茶和一大盘切好的西瓜。
       张小宇说:“我是陪你们来看戏的。爹觉得很累,我边看戏边养神,睡着了也别叫我,你们只管吃东西和看戏。”
       两个年轻人高兴地答应了。
       在锣鼓和京胡声中,舞台上的戏剧一幕幕地展开。张小宇对这些戏熟悉极了,就像他走过了人生的许多岁月,有了一种冷眼旁观的经验。他把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耳朵却在聆听田中和紫萤的动静。白天,他告诫金力,这批药品是皇军要的,田中责任重大,千万疏忽不得,出了事,田中可就完了!金力恨恨地说:“我知道。大丈夫敢说敢干,为自己活!我知道该怎么做。”
       张小宇装着睡过去了,居然有了轻微的鼾声。
       “紫萤,这诸葛亮很有心计。”
       “对,你看这空城计玩得多从容、漂亮。”
       张小宇心一惊,但鼾声依旧。到他们谈论贵妃的寂寞和孤独时,他的心才落下来。
       《贵妃醉酒》之后,是《四郎探母》。
       “杨四郎做了异国的驸马,却愁得不行。”
       “田中,假若有一天你将留在这里,你会怎么样?”
       “我会很高兴。”
       田中悄悄地握住了紫萤的手,轻轻地抚着,感受到一种玉质的光洁与清凉。田中看见紫萤的眸子里盈满了泪水,灯火灿亮在那一汪纯情中。
       等到演《霸王别姬》时,田中说:“霸王太残酷了,他为什么要一个美人去死呢,他可以带着她走,或者他先自杀,也许后一条路更符合一个男人的选择。”
       田中的话似乎应验了他日后的行动,他为了紫萤和天福堂,真的剖腹自杀了。
       散戏时,已是深夜两点。
       张小宇醒了过来,说:“我们去洞庭春吃夜宵吧。”
       走出戏院,满街湿漉漉的,刚才下了一场雨,空气变得清凉爽人。紫萤挽着田中的手,走在干干净净的麻石路上,灯光在一汪一汪薄薄的水上跳动,一切都充满了诗意。
       张小宇说:“我领你们去吃脑髓卷、银丝卷、炖猪脚、臭豆腐,田中你说好不好?”
       田中说:“非常感激您的款待,这个夜晚我永生难忘。”
       当田中和紫萤坐在包厢里谈论贵妃的寂寞时,在工房里值班的龚四猛地感到了寂寞难耐,他看着灯光下无声的影子,单薄而可怜。他知道今晚田中和紫萤随着张小宇去观赏京剧,那是一件何等快乐的事。在金力和田中走出工房后,他预感到今夜将有一件大事发生。他在极端无聊中,发现身旁的高几上放着两瓶虎骨酒,而且打开了盖子,酒香四溢。能随意取酒的,只有金力具备这个权力,而且放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一定是有意的安排。龚四立刻明白了这种诱惑的意义,他的酒瘾促使金力设下了这个圈套。龚四阴险地笑了笑,随手取过一瓶虎骨酒,很动情地举起来,对着灯光照了照,然后仰脖对着倒过来的瓶口。他看着美丽的琥珀色液体流入他的口中,并立刻觉得这种色彩染遍了他的全身,在微醺时他嗷嗷地叫着,深恨自己竟是一个哑巴,一个天福堂的杂役,紫萤连一个眼色也不愿施舍给他。喝完了一瓶酒,他很自制地伏在桌上睡去,其实并没有睡着。
       龚四机警地发现金力溜进了工房。龚四明白,其实金力一直躲在不远的地方,观察着他。金力在他身边站了好一阵,再飘进配药房。接着龚四听见急促而杂乱的搅拌药末的声音,他知道金力正在这些配好的药末中掺进某种有害物质。金力当然会小心地做好一切,诸如开启封条和贴上封条,绝不会留下痕迹。
       龚四纹丝不动,心头反而平静如水。在金力离开工房时,他断定田中和金力都将难逃厄难,而他将是最后的胜利者。
       张小宇和龟田握过手后,从容地走出了会客室,他决定找田中好好地谈一谈……
       张小宇从日军64师团司令部走出来时,正当中午,他看见日本卫兵的三八大盖上的刺刀,雪白地划在阳光下,阳光的丝缕在锋刃上一根一根地断裂。他朝卫兵点点头,从容而得体,他感觉到后面有怀疑的目光击打在脊背上,很冷。他款款地走在街市上,一团小小的黑影,压抑地缩在脚下,如一汪黑血。
       他在被日本兵叫到师团司令部去之前,早从金力那里取来了有田中日文签名的配药单和验药单,他嘱咐金力不要胡来。在会客室里龟田司令很客气地接待了他,并摒退了所有的人。
       张小宇突然问:“不知阁下找我有什么事?”
       他用的是日语,流利得使龟田想起他的故乡。
       龟田说:“张先生,你可知道,上次运往前线去的大批金疮散,敷在伤员的伤口上,伤口溃烂,甚至造成死亡。据化验,里面掺了大量有剧毒的轻粉,你的明白吗?”
       龟田的目光变得凶残,凌厉地刺了过来。而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握住了挂在腰间的指挥刀的刀柄,指节发出咔咔的响声。
       张小宇装着吃惊的样子,但没有半点儿慌乱,镇定地说:“我是东洋的留学生,对贵国素有好感,您的上司金田丸和我同过学,否则,贵军也不会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天福堂。金疮散自面世以来,从未出过这样的差错。何况,配药师金力与田中都亲自监制呢。龟田司令,请看看田中签过字的配药单和验药单。”
       龟田的右手尴尬地离开了刀柄,脸上挤出几星笑意,说道:“张先生,我当然不会怀疑你,但是他们呢?嗯?”
       “龟田司令,我只能担保我自己。但金力
       在天福堂已经十多年了,是个很老实的小青年,以前从不敢做越轨的事。当然,还请阁下多方调查,谁都不要放过。”
       龟田接过配药单和验药单仔细地看了看,皱了皱眉头,小声说:“张先生,请不要惊动其他人,你可以走了。”
       张小宇平静地站起来,和龟田握过手后,从容地走出了会客室。
       炽烈的阳光在此刻透出凉意,张小宇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他知道他后面有化过装的人在盯梢,他不能有半丝的慌乱。在心底深处,张小宇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快意奔涌。他明白掺进轻粉的只可能是金力,这小子干得不赖,当然不是他明确指令的,这件事无论怎样调查都与他没有关系,受罚的只可能是金力和田中。但他希望金力能够安然无事,这对他和天福堂都有好处。他决定找田中好好地谈一谈。
       张小宇和田中的这次谈话,是在张小宇卧室里进行的。薄暮时分,门和窗都关上了,屋里只有少量的蒙眬的光线。他们面对面地坐着,彼此的脸庞都变得模模糊糊,空气凝重得使人窒息。
       “田中,我知道你和紫萤很要好,这一点使我欣慰,我希望你将来对紫萤好。你们应该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
       “我会对她好的,您放心。”田中说。
       “今天龟田司令把我叫去了,天福堂出了件很了不得的事,上次运走的金疮散中掺进了大量的轻粉,致使皇军的伤员受到摧残,我非常痛心。”
       田中惊呼起来:“我验的药,不可能。”
       “我知道你不可能,干这事的只可能是金力!但你在监制,责任是推不掉的。在中国,这叫连坐。”
       田中蔫下了头。
       “金力为什么要干这件蠢事,是因为他一直爱着紫萤,自从你来了后,紫萤对你特别好,他就生了妒嫉,想以此来报复你。但他这样做,作为一个中国人可就危险了,一旦查出是他,紫萤会被看作是他的同伙,我也会受到牵连。我倒不要紧,反正老了,紫萤怎么办?她会被抓去坐牢,然后枪毙,可怜她才二十岁啊,而且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只是爱你,这才使金力做出这种事来!”
       田中在张小宇哀婉的叙述中,忽想起霸王别姬的故事,想起自己说过的话,一个男人是不应该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去死的,否则就太卑下了。
       田中坚定地说:“我要保护紫萤。我有责任。”
       “我很感激你的见义勇为,其实事情并不难办。轻粉素有止痛、化脓、消肿的作用,我们治毒疮的膏药中常用。你说你想增加金疮散的效力,就背着金力添加了轻粉,只是没有经验,剂量下大了,故造成了事故。你是日本人,龟田会手下留情的,紫萤也就保全了。”
       这一次谈话的内容,在他们走出这间屋子后,即消逝了。张小宇和田中都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田中有礼貌地劝止了还要往门外送的张小宇,一个人悄悄地来到后花园里。在泛着银光的罂粟花丛中,他看见了身着洁白短袖旗袍的紫萤的背影,美丽的飘逸的背影使田中激动不已。作为一个男人能得到紫萤的爱是一种巨大的幸福,为了这幸福他可以慷慨赴死,何况后果并不会那么严重。他不会告诉紫萤事实的真相,但为了以防万一,他应该将金壳怀表作为信物赠给紫萤。
       就在他走向紫萤的时候,日本士兵已经将天福堂围住了,刺刀的寒光令街市蓦地一亮。
       田中装着很悠闲的样子,走到紫萤身边。
       “田中,我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你。你看罂粟花开得多好。”
       “是的。紫萤,我想送样东西给你。我想告诉你,我非常爱你。”
       “什么东西?”
       “这是只旧的金壳怀表。你看到它,就像看到我一样,我永远在你的身边。”
       紫萤接过怀表,情不自禁地抱住了田中,尽情地吻着他。然后他们在草丛上坐下来,说着动情的傻话。
       他们倒在罂粟丛中,枝叶发出欢快的响声。
       夜深了。所有的人都进入了梦乡。
       田中抚着紫萤洁白的胴体,像抚着一件艺术品,然后使劲地吮吸紫萤的乳峰。紫萤开始大口地喘气,扭动着身子,用手箍着田中的腰。
       她说:“田中,你来吧,你一定行。”
       田中点点头,眼里有泪光闪烁,他低低地号叫一声,企望把脑海里留存的敲门声摒退,但不行,敲门声排山倒海席卷过来,他瘫软在紫萤身上,轻声啜泣起来。“紫萤,我对不起你。”他把头拱在紫萤的胸脯上,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田中双手紧攥刀柄,刀尖顶在腹部,然后大叫一声,刀尖“噗”地刺进了腹部。
       等到紫萤知道天福堂发生的一件大事时,已是第二天太阳升起很高的时候。她昨夜太累太累,倒在床上便沉入一个美丽的梦中。紫萤醒来时,阳光已金黄了半屋子,她洗漱罢,在卧室门口,碰到惊惶失措的张小宇,他的步子惊惶失措得有点儿夸张。
       “紫萤,不好了,田中和金力被日本宪兵抓去了。”
       紫萤愕然地望着张小宇,问:“为什么?”
       “不知道。你别着急,爹已经派人打听去了。”
       “你应该知道。但你不会告诉我。”一霎时,紫萤的目光冰冷,梦中所余留在脸上的幸福痕迹立即收拾干净,凛凛然一如从前。
       张小宇说:“我真的不知道。”他显得有些慌乱,假装无奈地叹了一口长气,然后急匆匆地走了。
       紫萤款款地步入罂粟中,她寻找到昨夜她和田中幽会的地方,有一小片罂粟倒下了,花瓣零落飘散,如有棱角的瓷片,在阳光下惨白惨白的。她就这样如一尊雕塑,一直站到近午。这时候,金力气宇轩昂地回到天福堂,并大步走进了后花园。
       紫萤猛地转过身子,满怀谦诚和希冀,第一次急切地跑到金力面前,可怜地望着金力。
       张小宇这时也慢慢地踱过来。他早就预测到了这个事件的结果。在与田中谈过话后,他马上找到金力,嘱咐他怎样应付龟田的问话。
       “金力,快告诉我,田中怎么样了?”张小宇焦急地问。
       金力冷笑了一下,说:“我们同时被叫到龟田的审讯室,狼狗汪汪地叫,日本兵赤胸站在两旁,挺吓人的。”
       随着金力的叙述,他们清楚地知道了事情的全过程:
       金力有条有理说明他与这件事无关,配药和验药时田中在场,并签字表示对一切很满意,至于田中何时掺进了轻粉,他不知道,紫萤和张老板也不知道。
       听着金力面对龟田的陈述,田中鄙夷地望了金力一眼,然后把张小宇教给他的话说了一遍。话音刚落,龟田咆哮起来:“你是一个叛国者,一个反战分子,不,这件事不仅仅是你一个人干的,还有谁?”
       “是我一个人干的。”田中坚定地说。田中想,假若紫萤也在这里,她一定会为他的回答而高兴。“但我没有恶意,龟田司令,我再一次向您表明我的态度。”
       “但你想过没有,田中。”龟田说,“你的同胞在伤口上敷了这种金疮散,伤口大面积溃烂,毒气侵骨,又不能及时抢救,一直疼痛致死!你对得住他们吗?”
       田中呜呜地哭起来。
       龟田从腰中解下军刀,扔到田中脚边,“叭”的一响。
       “你有罪,你应该用自己的生命来表示忏悔,你比你身边的这个中国人都不如,你死吧!”
       田中拾起军刀,用手指在刀刃抹过去,铿锵有声,空气里便有了一种金属的气息。他没有半丝怯怕,为紫萤而死,是他唯一的选择,这比当年的楚霸王强胜百倍。
       田中说:“金力先生,请你告诉紫萤,我对不起她。请你以后好好照顾她吧。”
       金力全身瑟瑟发抖,面对田中,他觉得自己活得很猥琐很卑鄙。
       田中双手紧攥刀柄,刀尖顶在腹部,然后大叫一声,刀尖“噗”地刺进了腹部,随即他又使劲搅动了几下。血的声音奔涌而出,射进屋子里的阳光红得很恐怖,田中的嘴角绽出一朵微笑,缓缓地倒在地上。
       龟田钦佩地凝视着田中的尸体,说:“抬出去,好好地祭奠祭奠。烧了后把骨灰寄到他家里去。”
       金力瘫软在地上,一大摊腥血漫到他的脚边,很稠很酽……
       张小宇骂了一声:“他妈的日本人,够毒的!”
       紫萤一声不吭,沉静地走开了。田中死了,她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是谁夺走了她的幸福?这个人就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不相信田中会干这种蠢事,田中不会懂得金疮散的配方,更不会去改配方,是有人让田中自动地跳进了陷阱。她如同一只悲伤的小鹿,发疯地奔到自己的卧室,倒在床上恸哭起来。哭累了,从枕头下取出田中送给她的金壳怀表,使劲地吻着、吻着。
       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金力到城西的大唐兴寺去烧香叩拜。因天福堂捐资修过唐兴寺,故寺僧对金力十分殷勤,硬留着吃了一顿斋饭,再赏了一番明月。金力在子夜时分才轻松地走出寺门,出寺门后走到了十八总的湘江边的石子垴附近。这地方此刻极为幽寂,四处皆无行人。金力并不是一个有着高雅兴致的人,他是太高兴了,田中死了,他也没让日本人抓着什么把柄,一切都天衣无缝。他绕过石子垴,又朝西边的唐兴桥踱去,看一江盈盈的月光缓缓流动,有几点渔火闪在江边柳阴中,很像一幅画。就在这一刻,他感觉到身后有响动,来不及回头,便听见有枪声从背后穿入他的身体,月光开始破碎,渔火溅到了半空,随即他就倒下了。
       这场月光下的暗杀,连同他第一次与田中在工房的交锋,组成了一个悲壮的传说,在古城一直传颂至今。
       谁是凶手?谁是幕后操纵者?只有那晚的月光和风知晓。
       那一晚,紫萤的卧室里灯火通明。
       她在书写一幅中堂,写的是老尼对她和田中说的偈语:“住也总难住,去也终须去,石破天惊日,皆是风尘误。”隶字,极端庄遒劲。
       后来,紫萤把这幅中堂挂在大客厅里。张小宇每当坐在客厅,从不敢直视它,他觉得字里行间有腾腾杀气扑面而来。他不知道这几句话出自哪里,既像是一个预言,又像是一个追杀令。他想起他度过的岁月,也想起他爹,想起白苇和紫萤,想起田中和金力,似乎他和他们的命运全在这几句话的概括之中。
       这幅中堂一直保存了许多年,尔后,在龚四和紫萤组成的那个没有孩子的家庭里,它挂在一堵石灰脱落的墙上,任其沾染岁月的风尘。每当紫萤痴痴地打量这幅中堂,恍若隔世。在1966年的夏天,紫萤已经重病在床,她呻吟着对龚四说:“把它烧了吧。”把那只金壳怀表交给了龚四,便满足地溘然而逝。
       紫萤恶狠狠地说:“我恨张小宇,你如果愿意替我办这件事,我愿意嫁给你。”
       一直到抗战胜利,日军再没有让天福堂提供过他们所需的药品。
       在日军即将撤离古城的前夕,龟田司令戎装凛然地到天福堂来向张小宇道别,他甚至连茶都没有呷一口,只是礼貌地小坐片刻,然后很慎重地告诉张小宇,金力的被杀绝对与他们无关,他可以用人格担保。张小宇为他的坦率而惊讶,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客厅里没有其他人,在龟田离开天福堂后,张小宇在一本《天福堂事略》的册本上写下一行字:金力于1944年夏被日军暗杀于城西石子垴。
       在解放后古城编撰的一本革命史料集中,是这样记述金力的:金力,徒工出身,曾任天福堂配药师,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在配制金疮散时改变配方,致使日本侵略者在负伤后致残致死,后被敌人暗杀于城西石子垴,由人民政府追认为烈士,牺牲时年仅二十四岁。
       田中死后,紫萤极少在众人面前出现,她呆在卧室里,三顿饭都由龚四送去。龚四为领得这样一份差事而高兴。他总是悄悄地坐在一边,看着紫萤慢慢地咽和嚼,那一种带着感伤的优雅令他羡慕不已。
       后花园日渐荒芜,本属于龚四的锄草、剪枝、清道的活计,紫萤嘱咐龚四不必去做,她说荒凉的园子也是一种品位。
       后花园真的荒凉起来,草棵子长得很高很深,带着墨蓝的绿意含有一种颓废和死亡的气息,罂粟、颠茄和七叶一枝花掩埋在肆虐的绿意中,各色的花开得很忧伤。张小宇每每经过后花园时,总感觉到鬼气森森。园子里夜深人静时似有鬼影飘荡,男男女女,喧喧嚷嚷,好几个佣人都亲眼看见和亲耳听见。
       紫萤常在午夜过后,一身洁白地游动在后花园各处。夜使她感到亲切,她甚至渴望在园子里遇到张大宇、白苇、田中和金力,她想和他们交谈,弄清在她出生前和出生后,天福堂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的真相。她告诉佣人,她真的见到了他们。她的骇人的大笑,回荡在深夜空空的园子里,常会惊起草丛深处的宿鸟,扑棱着翅膀乱飞。
       龚四总在某个角落窥视着紫萤,他预感到未来的某一天,紫萤将成为他的妻子。
       在1948年夏的某个深夜,月光点点滴滴响在纷乱的草叶上,如散乱的珠子。
       紫萤突然转过身来,对着不远处的一团暗影,很亲切地说:“龚四,你过来。”
       龚四畏畏缩缩走近紫萤的身边。
       “龚四,你喜欢我吗?”
       龚四压抑着哇哇的声音,头点得如鸡啄米。
       “那么,你愿意为我去办一件事吗?”
       龚四又点头。
       “假如这件事很危险呢?你怕不怕?”
       龚四摇摇头。
       紫萤突然恶狠狠地说:“我恨张小宇,我知道田中的死与他有关。金力不过是冤死鬼,杀死他是我雇的人。我后来才想明白。你如果愿意替我办这件事,我愿意嫁给你。但是你要终生恪守这个秘密。”
       龚四笑得脸都斜了。
       “你知道天福堂正在为国军提供金疮散,你在配好的药末中掺上轻粉,像金力当年一样。让张小宇也尝一尝死的滋味,你敢不敢?”
       龚四拍拍胸膛,咚咚响。
       紫萤冷冷地笑了一声,然后很欣赏地看了龚四一眼。
       龚四猛地扑上去,抱住了紫萤。
       紫萤没有挣扎。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她和龚四毫无情感可言,只是一种交换,用她可贵的贞节换取龚四一次勇敢的行动。
       完成这个过程后,龚四殷勤地替她穿上衣服,当发现紫萤的两腿间有稠酽的血时,哑巴为此感动得低低地哭了。他抱起瘫软无力的紫萤,一直把她送到卧室的床上。
       此后所发生的事与几年前的那一幕酷似。只是掺轻粉的主角换成了龚四,而受到军法处置的却是张小宇。运筹帷幄和冷眼旁观的紫萤有一点没有想到,张小宇完全可以将龚四和紫萤端出来。因为在盛药末的铁箱边,张小宇拾到了龚四遗落的一个烟荷包,他推测出只有紫萤可以指挥这个哑巴干这件掉脑袋的事,因为哑巴希望得到紫萤。
       在张小宇被国民党宪兵逮捕的前夕,他把龚四找了去,很亲切地说:“我已经活得很累了,我愿意去死,这是报应。我知道是紫萤指挥你干的。我本可以把你交出去,在军统方面我有朋友。但是,紫萤将来会孤苦伶仃。我不可能喜欢她,你却可以好好地伴随她。这是我对她的一点补偿。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她,她的满足感会更强一些。她选择你是对的,你是一个不识字的哑巴,你可以永远地保守秘密。”
       龚四扑通跪下来,然后,打着手势,请求张小宇原谅。
       张小宇叫他站起来,并让他坐下,亲切地说:“我有一件事要托付你,你将这包金条和这枚田黄石印章,想法送到楚雨那里去,她是我心爱的女人,让她以后好好地生活。天福堂的大门已经封锁了,你从工房后面翻墙出去。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龚四泪流满面地答应了。
       张小宇被国民党的宪兵队逮捕后,过了好几次堂,钢丝鞭、老虎凳、竹签子、红烙铁……尝尽酷刑的折磨,但他始终一言不发。他渴望速死,对他来说,死亡是最好的解脱。
       张小宇被判了死刑。
       据目击者说,张小宇在刑场,面对枪口而立,带着微笑,初升的太阳灿烂在他的微笑里。一排子弹射过来,他巍然伫立,许久许久才缓缓地倒了下去,胸口的血溅得老高。
       宪兵司令部张贴的布告上,说张小宇违抗军令,无视国法,于药品中下毒摧残在前线作战的国军。
       这张布告竟被人收藏,解放后献给了古城的革命历史展览馆。张小宇便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烈士。
       据说,张小宇身边的那摊血三日后颜色仍鲜红似火。
       尾声
       在将近六十年后,古老的天福堂,早已不复存在,而在城郊,正在崛起一座崭新的中日合资的中药制造厂,仍叫“天福堂”。那块古旧的牌匾嵌在总经理室正面的墙上。日方的投资者是鸠夫。
       鸠夫在参加签字仪式后,突然想起哥哥田中当年在信中提到过的海会庵,那应该是个很迷人的地方。于是,他在一群人的陪同下,走进了这座古城的名刹。
       在海会庵观音菩萨的神龛旁,老尼慧云端坐在蒲团上,闭目诵经,轻轻地敲打木鱼。
       白发苍苍的鸠夫,由许多人簇拥着默立在观音菩萨前。
       慧云微微睁开一下眼睛,又缓缓闭上。
       假若有某种机缘的话,他们是应该有着一些共同话题的。一个是当年田中的弟弟,一个是张小宇的情人。楚雨出家受戒的时候,正当刑场上张小宇中弹。但让鸠夫和慧云相识的机缘已经没有了。陋巷中的哑巴龚四至今衰老地存活着,但他无法知道当年楚雨的下落。于是,鸠夫和慧云形同陌路之人。
       香烟缭绕,烛光闪闪,木鱼声却在时间的长河上震颤、伸延,很亲近,又很遥远。
       夏日的佛院里,一树玉兰花怒放,如一捧一捧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