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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悬念小说]烟花三月
作者:周浩晖

《今古传奇》 2006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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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昔人已乘黄鹤
       刀。崭新的刀!
       长七寸,高五寸,半弧形刃口,脊宽三分。这是扬州厨刀中最大最沉的一种。
       这种刀通常是用来剁排骨的。
       现在,它正被攥在王癞子手里。阴沉的刀光,映着王癞子那张难看的笑脸。
       王癞子笑得这么开心,是因为生意不错。从清晨开张到现在,不到两个小时,他已经卖出了四五十斤排骨,手中的刀一直没有停过。
       “癞子,换新刀了?”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王癞子抬头看清来人,脸上立刻挤出谄媚的笑:“哟,飞哥,你来啦?”
       被称作“飞哥”的人其实比王癞子要小,最多也就三十岁的样子。他中等个儿,脸庞消瘦,长发随意,下颌没有剃尽的胡子茬儿隐隐透着一种沧桑。
       “把你的新刀借我看看。”飞哥眯着眼,笑容中带着些戏谑的意味。
       王癞子有些迷惑地看了看自己的刀,下意识地递了过去。
       飞哥接过刀,在手中掂了掂,轻声赞道:“好刀!”
       “嘿嘿,”王癞子得意地笑了,“这是我在……”
       突然,飞哥扬手,挥刀——那把厚重的厨刀直奔王癞子放在案板上的左手而去。
       没等王癞子反应过来,那刀已经“笃”的一声,穿过他的手,剁进了案板。
       刀身犹在微微颤动。
       王癞子面色惨白,没说完的话也吓得入了肚。
       飞哥却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慵懒表情,他若无其事地从刀刃边拾起一块刚刚被切下的排骨,丢进台秤上的托盘,然后顺势一抹,从盘底取下一块磁铁来。
       “两斤二两,算两斤。”飞哥拍拍手,看着台秤。
       王癞子此时才回过神来,他颤抖着抬起左手,手竟完好无损——刚才那一刀只是嵌入了他的指缝。
       “飞哥,你怎么和我开这种玩笑?可吓死我了……”王癞子擦擦额上的汗,心有余悸地嘟囔道。
       飞哥嘻嘻一笑:“做买卖不公平,你就不怕有一天真切了自己的手?”
       王癞子躲避着飞哥的目光:“是……是……都说你的眼睛比秤砣还贼,我今天算见识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想把剁在案板上的厨刀拔出来。可任凭他怎样使劲,那厨刀却纹丝不动,仔细一看,刀刃已没入案板半寸有余。
       围观众人一阵哄笑。王癞子面红耳赤,挤眉弄眼地看着飞哥:“帮帮忙……你这个力道,我拔不出来……”
       飞哥正要上前,另外一只手已抢先握在了刀把上。只见那手轻轻一抬,厨刀便乖乖脱离了案板。
       拔刀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他英俊儒雅,风度翩翩,一身整洁华贵的西装。
       飞哥挑了挑眉,静静地看着来人。
       年轻人把厨刀还给王癞子,眼睛却看着飞哥赞道:“‘一笑天’酒楼的菜头都有这样的功力,淮扬第一名楼果然名不虚传!”
       “哦?”飞哥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茬儿,“你认识我?”
       年轻人面带微笑:“你叫沈飞,在‘一笑天’酒楼做了十来年的菜头,混迹于扬州各大菜市场,被菜贩子们称为‘飞哥’。闲暇时,在酒楼附近的巷口摆摊炸臭豆腐,鲜香独特,远近闻名。”不等飞哥答话,他已笑着转了身:“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那年轻人自顾走了。
       “飞哥,这是谁啊?听口音不是本地人?”王癞子好奇地问。
       沈飞看着那年轻人远去的背影,怔怔地摇了摇头。
       离“名楼会”还有一天。
       对于即将参会的三位扬州顶尖总厨来说,现在应该已经到了最为紧张的时刻。
       他们都是刀客。跟武侠刀客们不一样的是,这些刀客手里的刀不是用来砍砍杀杀的。他们用刀做出一道道美味佳肴,让人们将日子咀嚼得有滋有味,并在此过程中体现出自身价值。
       这里有门派,也有师徒。
       刀客们施展本领的舞台,是扬州城内大大小小的酒楼。每个酒楼就像一个门派,在那里,本领最高的刀客便成为“总厨”,其他刀客按级别分为“头炉”、“二炉”、“三炉”等等。扬州城不大,但酒楼饭馆却遍布大街小巷,成为扬州饮食文化之繁荣的最好例证。
       “镜月轩”、“天香阁”、“一笑天”,这是全扬州城公认的三大名楼。
       “镜月轩”位于市中心的美食一条街上,老板陈春生是市内最著名的餐饮企业家,资产过亿。有这么雄厚的财力,“镜月轩”的看家刀客当然不会是泛泛之辈。
       孙友峰,三十九岁,“镜月轩”总厨。两年前,他在全国烹饪电视大赛上获得金奖,随即被陈总高薪聘用,以一己之力使得底蕴并不深厚的“镜月轩”跻身淮扬三大名楼之列。
       从气势上来说,位于玉带河畔的“天香阁”要比“镜月轩”差了许多。但提起“天香阁”的老板马云,饮食界却是无人不知。马云已年过七旬,是昔日淮扬菜“四大金刚”中硕果仅存的一位。他苦心钻研淮扬菜数十年,理论实践均有过人之处,并创办“扬州烹饪学校”,育人无数,淮扬刀客无不尊称他为“马老师”。
       马云桃李满天下,其中最为出色的,当数现年四十二岁的彭辉。彭辉自二十岁出师之后,一直担任“天香阁”总厨。很多人认为,彭辉的厨艺青出于蓝胜于蓝,已超过了当年巅峰时期的马云。就连马云自己也公开承认,以彭辉目前的身手,只要肯出山,立刻便可成为名动四海的名厨。然而,彭辉为人忠诚厚道,从不为诸多酒楼高薪诱惑所动摇,在“天香阁”一呆便是二十多年。
       不过,扬州城内第一酒楼的名头,多年来一直被“一笑天”占居着。“一笑天”位于城北一条不起眼的小巷中。据地方志记载,这座酒楼至少已辉煌了两百五十年,而悬挂在酒楼正厅中的一块牌匾则是这种说法的最好物证。牌匾用上好的楠木制成,历经岁月沧桑,仍通体乌黑发亮,找不出一处裂纹。牌匾上写着四个苍劲挺拔的金色大字:烟花三月。
       关于这四个字,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
       【回眸:烟花三月的秘密】“一笑天”的兴起,是在清乾隆年间。当时“一笑天”的总厨是一个旷世奇才,他深谙淮扬菜系的精髓所在,无论什么原料,凡经他的手,都能将鲜香原味发挥到极致。名气传出之后,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一刀鲜。久而久之,他的本名甚至被忘记了。
       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时候,听闻了“一刀鲜”的大名,特地前来品尝了他烹制的淮扬菜肴,赞不绝口。此后每次南巡,乾隆爷都会让“一刀鲜”御前侍驾。有了这样的经历和资本,“一刀鲜”自然声名鹊起,“一笑天”也成了淮扬饮食界的翘楚。
       时光流逝,几十年过去了。乾隆退位,嘉庆即位。此时的“一刀鲜”也到了花甲之年,赋闲在家,但他的儿子学得了父亲的技艺,在“一笑天”续写着名厨的辉煌。
       这一天,突然从大内传来了六百里加急,要调昔日在乾隆爷御前侍驾的“一刀鲜”进京。“一刀鲜”不敢怠慢,立即收拾行囊,赶赴京城。
       一路上,驿差向他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近日里,乾隆爷突然胃口大坏,茶饭不思,后宫总领御厨姜大人想尽办法,做出各种美味佳肴,只差奉上龙肝凤髓了,可每逢用餐,乾隆爷往往举起筷子,目光在餐桌上扫视片刻,便摇头叹息,难以下箸。这可急坏了跟随他多年的王公公。绞尽脑汁之后,王公公突然忆起,当年南巡时,御前侍驾的“一刀鲜”打理的菜肴深合乾隆爷的心意,于是立刻快马加急发出大内调令。
       进了紫禁城,“一刀鲜”当天就做好一道菜肴,送入后宫。乾隆爷食用后,叹道:“这么多年来,只有这个‘一刀鲜’尚能体会孤家的口味和心意。”随后御笔题赐菜名:烟花三月。
       “一刀鲜”携金匾回到扬州,全城轰动。太上皇给一个民间厨子亲笔题匾,那是何等荣耀啊!不过奇怪的是,此后“一刀鲜”从未在别的场合做过这道“烟花三月”,每每有人问及,他也总是笑而不答。据说,这道菜的菜谱从此成了“一刀鲜”家族秘而不宣的绝技,代代相传。
       然而,“一笑天”酒楼今日在扬州城能有如此地位,既不是因为那张牌匾的传奇色彩,也不是借“一刀鲜”当年的虎虎余威。现在,人们提起“一笑天”酒楼,都会立刻说出两个字:徐叔!
       两百多年来坐镇总厨的“一刀鲜”族人在文革期间一去杳然之后,“一笑天”的后厨实力一落千丈,仅靠着百年老店的名声维持着要死不活的状态。后来市场重新开放,扬州饮食业在新形势下迅猛发展,“一笑天”酒楼面对激烈的市场竞争,更是岌岌可危。徐叔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接手了酒楼。他发誓,要在三年内让“一笑天”重现辉煌。“一笑天”需要一个新的实力派后厨,徐叔早已在心中想好了人选,这个人就是他自己。从此,厨刀几乎成为徐叔生命中的全部,他不停地练,不停地尝,不停地学。
       有人说,徐叔这么做并不是盲目的,“一刀鲜”传人当年离去时,曾把一身烹饪绝技写成册子,留给了酒楼里的一个小伙计,而这个小伙计便是徐叔。
       对于这种说法,徐叔一直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此事便无可证实。人们看到的事实是:三年后,徐叔自任“一笑天”总厨,艺震扬州。当时,包括马云在内的淮扬菜“四大金刚”一致认为,徐叔是自“一刀鲜”消失后的饮食界第一高手。
       “一笑天”雄风重振,二十年来牢牢占居着淮扬第一名楼的地位,徐叔也一直是淮扬饮食界公认的头号刀客。
       不过,今天的“一笑天”总厨已不是徐叔。一个月前,徐叔突然决定:由他的徒弟、二十七岁的凌永生接任“一笑天”总厨,而他不再过问“一笑天”后厨事宜。
       消息传出,众说纷纭。“镜月轩”的陈总迅速作出反应——在淮扬“烟花节”期间举办一次“名楼会”,邀请“一笑天”和“天香阁”的总厨届时与“镜月轩”总厨孙友峰同台切磋技艺。明眼人知道,这名为“邀请”,实际上就是下战书。“镜月轩”摆明了是想趁徐叔淡出之际,取代“一笑天”淮扬第一名楼的地位。一场淮扬刀客间的最高对决已是势所难免。
       今日,“镜月轩”的孙友峰和“天香阁”的彭辉,一大早就起了床,他们要利用一天中思维最明晰的清晨时分,训练和调整自己的辨味能力。而“一笑天”的凌永生,此时却在做着一件与“名楼会”毫不相干的事情。
       不仅是凌永生,“一笑天”的其他人,甚至包括老板徐叔自己,现在都在酒楼的厅堂里忙着招待一位重要人物。
       这位重要人物是徐叔与前妻生的女儿徐丽婕,她刚从美国回来。二十年前,徐叔通过自己的努力,赢得了荣誉和地位,但却失去了家庭。二十年后,这一切还有机会来弥补吗?他专注地看着女儿熟悉而陌生的脸,思绪蹁跹。
       披着一头暗红色的大波浪长发的时尚女孩徐丽婕,于今早回到故乡扬州,似乎并未感到多少陌生。老父亲怯怯的、慈爱的呼唤,渐渐激活了她脑海深处的孩童记忆。
       此时,一桌人正边吃边聊,其乐融融。徐丽婕今天算是饱了口福,且不说徐叔亲自打理的“四鲜狮子头”,就是凌永生做的那几样家常小炒,也是道道汁浓味美。在国外,她虽然也常光顾一些中餐馆,但那些店铺又怎么做得出这么地道的美味?再加上沈飞在一旁插科打诨,欢笑之余,更是胃口大开。
       在这样的气氛中,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客人走进大厅,在不远处的一张方桌前坐下了。
       “一笑天”能成为淮扬第一名楼,服务当然不会差。虽然还没到正式用餐时间,还是有服务员热情地走上前:“先生,您要点儿什么?”
       “既然到了‘一笑天’,当然得尝一尝徐老板的‘四鲜狮子头’。”来客声音很大,似乎有意要让别人听见。
       徐叔等人的目光立刻被他吸引了过去。
       沈飞看着来客,那人冲他点头示意。来客正是两天前在菜场上拔刀的年轻人,他曾对沈飞说过“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年轻人忽然闭起眼睛,仰鼻往空中深深地嗅了一口气,赞叹道:“鲜肉、活鸡、香菇、蟹粉,四味缭绕,几位可真是好口福啊。”
       徐叔脸色微微一变。知道“一笑天”的“四鲜狮子头”不足为怪,可这狮子头的原料有着多种搭配方式,河蚌、虾茸、笋丁、火腿等皆可入料,并没有一种特定的组合,而眼前的这个年轻人,闻了闻气味就把四种原料说得如此准确,这样的辨味功夫,即使是在成名的大厨之中,也是少见。
       凌永生自然也知其中厉害,他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他来到“一笑天”酒楼,多半不是吃一顿饭那么简单。
       徐叔镇定下来,道:“先生既然来到‘一笑天’,就是我们的客人,如果不嫌弃,请过来坐吧。”旁边伶俐的服务员立刻添上椅子和餐具。
       “既然徐老板这么热情,那我就不客气了。”年轻人站起身,走过来坐在沈飞的身边,冲着对面的凌永生微微一笑:“这位就是‘一笑天’的新任总厨吧?我早就期待着在明天的‘名楼会’上一睹你的风采!”
       凌永生不善应酬,嘿嘿笑道:“这是我炒的几个家常菜,先生可以先尝尝。”
       “嗨,人家都说了,是冲着咱们徐叔的狮子头来的。”沈飞笑着插话,盛起一只狮子头放入年轻人面前的餐碟中。
       “谢谢。”年轻人拿起筷子,夹下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品味良久,赞叹道,“鲜香绕舌,真是名不虚传啊!”
       “那当然。”沈飞得意地笑了,“徐叔做的‘四鲜狮子头’,可称得上‘一笑天’酒楼里最好的东西了。”
       “不对,‘一笑天’真正的好东西可不是这个。”年轻人摇了摇头,抬起手来,指着厅堂中悬挂着的那张牌匾道,“‘一笑天’的好东西,在那里呢!”
       徐叔和凌永生对视一眼,沈飞也停下了筷子,只有徐丽婕茫然而好奇地看着那张牌匾,不明就里。
       片刻后,徐叔打破了沉默:“你知道这牌匾的来历?”
       年轻人点点头:“乾隆爷御笔题赐金匾。天下第一刀客和天下第一名菜,谁人不知?”
       徐叔沉吟道:“看来,你也是……”
       年轻人淡淡一笑:“我叫姜山。我的祖上,曾在大内担任总领御厨。”
       此话一出,就连一向嘻哈不羁的沈飞也露出了愕然的神色。
       清代大内后厨共分九堂一百零八人,这一百零八人无一不是从各地征调而来的顶尖名厨,而大内总领御厨,无疑又是其中最为出色和全面的。可以这么说,大内总领御厨即当时众所公认的天下第一刀客!
       而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居然是当年的大内总领御厨之后。即便是徐叔,也不免肃然:“原来是名厨后裔,失敬失敬!”
       姜山谦然笑道:“在扬州这个地方,外人怎敢妄称名厨!”
       “好了好了,你们别客套来客套去的了。”徐丽婕可不管什么御厨不御厨的,迫不及待地追问道,“这‘烟花三月’到底是一道什么样的菜啊?”
       姜山无奈地把手一摊:“这恐怕只有‘一刀鲜’的传人才会知道了。”
       “‘一刀鲜’?‘一刀鲜’的传人在哪儿?”徐丽婕听到“一刀鲜”三个字,眼前倏地一亮,赶紧追问道。
       姜山不说话,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徐叔。
       徐叔静默着,半晌才道:“‘一刀鲜’的传人,我是见过的。不过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我当时是‘一笑天’酒楼的一个小伙计,他则世代相袭,担任总厨。那张牌匾,两百多年来一直挂在酒楼大堂里。文革时,一帮革命小将叫嚣着要批斗‘一刀鲜’、砸烂牌匾。突然有一天,‘一刀鲜’不辞而别,从此销声匿迹。而他走之前,还想了个法子,保住了牌匾。”
       徐丽婕眨了眨大眼睛:“什么法子?”
       “他用毛主席的画像把牌匾包了个严严实实。当时有谁敢动毛主席?明知道牌匾就在里面,可小将们也只能干瞪眼生闷气。”
       “呵呵,这法子真好!”徐丽婕拍着手喝彩,“亏他想得出来!”
       一向机灵的沈飞也露出了叹服的笑容。
       “那他自己呢?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吗?”徐丽婕对“一刀鲜”的下落似乎更为关心,又抢先问道。
       “只是偶尔会有关于他的一些传说。”徐叔轻轻地摇头,“但都无法证实。”
       姜山和徐丽婕同时“哦”了一声,显得有些失落。
       转瞬,徐丽婕却又笑靥如花:“我觉得这样也好,这种人就应该生活在传说中,这样才更有神秘感,这个故事也更完美。”
       “姜先生是北京人吧?”很久没有说话的凌永生,此时开口问了一句。
       姜山点点头:“不错。”
       “那你这次是来扬州旅游的了?”凌永生试探着问道。
       姜山淡然一笑:“我最近学了几手淮扬菜,迫切地想向淮扬的名厨讨教讨教。恰好听说这几天要举行‘名楼会’,这样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啊。”他说得轻松,徐叔和凌永生对视一眼,心里却都暗暗有些担忧。
       这“讨教讨教”是客气的说法,他千里迢迢从北京来到扬州,多半是要比试比试。这种事情本也平常,只是在“名楼会”即将举行的关键时刻,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深浅难测的总领御厨之后,对“一笑天”而言,究竟是祸是福呢?
       “一笑天”酒楼的后厨,素来是许多年轻人向往的地方。能进入这里,就意味着有机会和淮扬顶尖的刀客同炉共事。对他们来说,这无异于习武者进了少林寺,学艺空间和成名机会就大了很多。所以,年轻人都梦寐以求。
       只有一个人例外——沈飞。
       十年前,沈飞是“一笑天”的菜头,凌永生刚来时,整天跟着沈飞,帮他拎菜篮。十年后的今天,凌永生已是酒楼总厨,而沈飞仍然只是个菜头。
       菜头就是专门负责买菜的人,在酒楼的后厨里地位最低。但沈飞对自己的身份很满足,他似乎从没想过成为厨子,更没想过要成为名厨。他从来不学做菜,所以也就不会因厨艺不精而受到徐叔斥责。
       于是,他每天都活得简单而快乐。
       沈飞的工作一般在上午就完成了。当后厨的刀客们开始忙碌的时候,沈飞便来到巷口,摆起小摊来,炸他的臭豆腐干。
       看起来,沈飞非常享受这样的生活,因为在别人眼里,他始终很快乐。
       热锅里的油已经开始沸腾。
       臭豆腐干被一双长长的筷子夹起,一块一块地浸入油锅中。伴着轻微油爆声,豆腐干周围立刻泛起细小的油泡,原本灰白干瘪的豆腐干迅速鼓胀,色泽也变得金黄诱人。
       沈飞有些得意地将已经炸好的豆腐干夹出油锅,同时扯开嗓子吆喝着:“油炸臭豆腐干,油炸臭豆腐干啰!”
       他的吆喝很大程度上属于一种自我欣赏,而并非出于某种商业目的。因为他即使不吆喝,摊点前也早已排起了长长的队。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下了班的官员,也有衣着简朴的小贩,他们全都知道一个简单的事实:沈飞炸的臭豆腐干,是全扬州城味道最好的。
       这臭豆腐干,就像徐叔做的清蒸狮子头一样,已经成为一个品牌。这个品牌虽然登不上大雅之堂,但每天却有更多的人喜欢它,并且能够享受到它。沈飞因此而感到快乐。
       在离摊点不远的地方,徐丽婕正站在“一笑天”酒楼的门口,饶有兴致地向这边张望着。沈飞的忙碌和食客们的热情让她觉得奇怪,因为在她闻来,那油锅中飘出的分明是一股怪怪的臭味儿。终于,她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捏着鼻子,来到了沈飞的摊点前。
       “喂!”她招呼沈飞,因为鼻子不通气,声音显得怪怪的,“这东西好吃吗?怎么闻起来这么臭?”
       “哟,大小姐,你也来赏光啊?”沈飞笑呵呵地看着她,“这东西就是闻起来越臭,吃起来越香啊,怎么样,来点儿?”
       摊点旁露天摆着几张小桌,小桌前坐着的食客无不吃得酣畅淋漓。徐丽婕看看他们,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徐丽婕也坐在了小桌前。没过多久,沈飞便把一碗炸臭豆腐干端了上来。浸在汤汁中的豆腐块色泽金黄,外酥里嫩,经油炸后,那股怪味儿已弱了许多,反而散发着一种特殊的鲜香。徐丽婕夹起一块放入嘴里,那种美妙的口感和奇特的酥香,比起上午的佳肴来,倒又是别有一番风味。
       沈飞站在一旁,迫不及待地问道:“味道怎么样?”
       徐丽婕竖起大拇指:“Very good!”
       沈飞嘿嘿一笑:“凡是吃过的,还没有不说好的。”
       徐丽婕忽然想起什么,看着沈飞:“你为什么不跟我爸爸学点儿厨艺呢?看得出来,他挺喜欢你的。”
       沈飞撇撇嘴:“我是那块料吗?”
       “我看你行。”徐丽婕一脸的认真。
       “行我也不学。”
       徐丽婕有些诧异:“为什么啊?”
       沈飞摸摸下巴,一副思考的表情,郑重其事地说道:“我要是一不小心练成了大厨,那哪还有时间炸臭豆腐?”
       徐丽婕笑了起来:“炸臭豆腐有出息么?”
       沈飞也笑了,他指了指那些食客:“你应该去问问他们。”
       徐丽婕一愣,无奈地摇摇头:“人各有志,不和你说了,你去忙吧。”
       沈飞却不离开,笑嘻嘻地看着她:“大小姐,你好像忘了一件事啊。”
       “什么事?”
       “还没付钱啊。公平买卖,童叟无欺。两毛钱一块,你吃了三块,一共是六毛钱。”
       徐丽婕愕然地看着沈飞:“我也得付?”
       沈飞手一摊:“小本经营,概不赊账。”
       徐丽婕哭笑不得,摸出一枚硬币,拍到沈飞的掌心:“喏,找我四毛!”
       第二回烟花三月下扬州
       “镜月轩”也许不是扬州最好的酒楼,但它绝对是扬州最豪华的酒楼。气势恢宏的五层仿古高楼,二十四小时全天候营业,彻夜灯火通明。酒楼内全楠木内饰,猩红的地毯,漆黑锃亮的圆桌,紫砂茶壶,晶莹透亮的瓷碗,白玉制成的筷子、牙签……每一处细节都体现出酒楼主人陈春生雄厚的财力。
       自十年前开业以来,“镜月轩”从来没有关过门,可是今天,酒楼破天荒地挂出了“暂停营业”的牌子。
       “镜月轩”一楼豪华大厅内已打理一新,中间设置了一个圆形的舞台。准确地说,那应该叫做擂台。淮扬厨界期盼已久的名楼会,今天在这个大厅举行,来自三大名楼的总厨,将在这个擂台上一决高下。
       擂台前的正首位置,设了四个座位。最左边的主座上,端坐着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他方脸浓眉,神采飞扬,四十岁上下年纪。此人正是此次名楼会的发起者、“镜月轩”的老板陈春生。
       坐在最右边的半百男子个头不高,圆圆的脸庞,笑眯眯的双眼,显得甚是亲切,举手投足之间却又隐隐透着大家风范。这正是近年来在扬州厨界如日中天的“一笑天”老板徐叔。
       徐叔身边的老者一身古朴打扮,体形瘦削。他抚着颌下的三寸白须,气定神闲,一副与世无争的神态,不用说,自然是扬州厨界元老、“天香阁”的老板马云了。
       他们身后是一圈圆形的看台,看台上早已挤满了来自扬州各酒楼的大小刀客,就连空地上也站着不少人。徐丽婕和沈飞亦在人丛中。
       既定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台上台下的准备已就绪,可陈春生却不断地抬腕看表,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人。他身边那个依然空着的座位也说明了这一点。
       看台上有人觉察到了什么,开始窃窃私语。以陈总以往的习惯和派头,向来只有别人等他,今天能让陈总坐在这里等待的,会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正猜测间,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快步走近了会场,他是原本在门口迎客的“镜月轩”大堂经理。大堂经理走到陈春生身边,俯下身去,轻声说了两个字:“来了。”
       陈春生面露喜色,立即站起身来,在大堂经理的引导下,向酒楼门口走去。看客中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什么人这么大的来头,居然要陈总亲自去迎接?难道……
       就在众人的猜测中,陈春生已经领着他的贵客回到了大厅。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身着一套白色的休闲西服,脸上挂着自信的微笑,随着陈春生一路到了台前,然后泰然自若地坐在了空着的主座上。
       “陈总,这位是……”马云看看陈春生,不免有些疑惑。
       “哦,我来介绍。”陈春生清了清嗓子,一指那个年轻人,“这位是北京大唐餐饮集团的姜总经理,他这次来到扬州,将和‘镜月轩’洽谈在北京投资开分店的事宜。”
       陈春生的声音很大,显然不止想让马云一人听见。他的话立刻起了效果,台下响起了惊讶和赞叹声。
       “镜月轩要在北京开分店了?”
       “请来这样的客人,看来陈总对这次‘名楼会’是志在必得啊。”
       “呵呵,依我看,陈总的眼光已不仅是局限于‘淮扬第一名楼’了。”
       陈春生面露得色,那年轻人却对台下的评论毫不在意,他对马云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这位就是马云马老师吧?马老师学识渊博,我在北京读过您不少关于淮扬菜的理论书籍,受益匪浅。”
       马云手捋白须:“嗳,一点愚见,姜总年轻有为,客气了,客气了。”
       年轻人微微一笑,又转头看了看徐叔:“徐老板,昨天吃了您一只狮子头,直到现在仍是满颊留香啊!”
       徐叔摆摆手,道:“呵呵,姜先生厨艺不俗,我班门弄斧,见笑了。”
       这个相貌英俊、气度不凡的姜总经理,正是昨天出现在“一笑天”酒楼的御厨之后——姜山。徐叔虽然已经知道他也会来参加“名楼会”,但万万没想到,他竟是以这样的身份和方式出现。
       所有的东西都已备齐,所有的东西都是最好的——
       洁白的案板上一尘不染,触手冰凉。这案板是用上好的磨砂软玉制成,质韧不伤刀,绝无任何杂味,且具有短时间保鲜的奇效。
       镇江的香醋,王致和的酱油,绍兴的料酒,海宁的精盐,珠江三角洲的蔗糖……一切调料都是来自最好产地的极品。
       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不锈钢刀具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刀刃锋利,刀柄圆润。每把刀都是设计精巧,从刮毛、剔骨到削皮、切肉,各有各的用处。
       看着眼前这些东西,只怕是最懒惰的主妇,也会按捺不住一展厨艺的欲望。
       更何况现在看着这些东西的,并不是什么主妇,他们是刀客,三个顶尖的刀客。
       彭辉,孙友峰,凌永生。当他们走在大街上的时候,他们就是三个普通人,普通得就像那喝着老白干儿、嚼着花生米的邻居大哥。可当他们头戴白色的厨帽,站在灶台前的时候,情况就完全变了。他们腰杆儿挺得笔直,手腕坚实有力,双眼则放出专注而精湛的光芒。
       这三人虽然形貌各不相同,但熟悉他们的人都知道,三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不大爱说话。
       他们本来就不需要通过语言让别人了解自己。
       当他们拿起刀的那一刻,擂台上下的气氛也随之凝重起来:三大名厨的比试开始了!
       彭辉手中除了厨刀,还有一只鸭子。
       这是一只净鸭。那净鸭在彭辉手中,显得柔软异常,颤悠悠的竟似只剩一层皮囊。
       “脱骨净鸭!”台下有人脱口叫道,一些看客随即露出恍然的神情。原来,那鸭子的全身骨骼已经除去,令人惊讶的是,鸭体仍基本保持完好,只在鸭脖下方有一道长约五公分的刀口,这便是鸭骨的唯一出口了。
       彭辉左手拇指和食指将那刀口轻轻撑开,右手持刀,用刀刃根部在刀口两端轻轻修了修,然后放下鸭子,往案台下一摸,又抄起另一只净鸭来。
       这是一只野鸭,同样是煺毛去骨,只是个头要小了许多,鸭脖下的刀口也只有三公分左右的长度。彭辉先是如法炮制,在刀口处修了修,然后手起刀落,将一对鸭掌齐齐剁了下来。
       这一番操作之后,彭辉把厨刀放回原位,又拿起了先前那只净鸭。他把家鸭颈下的刀口撑成一个圆孔,先往鸭腹内填入一些冬菇、火腿、笋片等辅料,然后把野鸭往圆孔中塞去。如同变戏法一般,那只野鸭竟一点儿一点儿被家鸭颈下的“大嘴”慢慢地吞了进去,只剩鸭头和鸭脖露在家鸭的腹腔外。家鸭脖下的刀口仍是原般大小,紧紧地箍住了野鸭脖颈的根部。
       众人未来得及叫好,彭辉从案台下又摸出一只净禽来。这只禽更小,喙部尖尖,却是一只乳鸽。
       此时台下的看客们多半已心中有数——彭辉做的,正是淮扬传统大菜:三套鸭!
       早在清代中叶,扬州便有了“文武鸭”的做法:用半只咸腊鸭和半只鲜鸭一锅同炖,一汤两味,别具特色。后来淮扬厨师从李渔《闲情偶寄》中的“驻禽贵幼而鸭贵长,雄鸭功效比参茸”一句中获得启发,采用物性截然不同的一鸽两鸭为原料,用乳鸽外套野鸭,再外套家鸭,美味层出,成为传世名菜。
       彭辉动作娴熟利落,不一会儿,三禽已层层套好。三只禽头从大到小,排列整齐,看起来就像天生长在同一个躯体上一样。
       台下有人开始轻声赞叹,徐丽婕第一次看到如此奇妙的厨艺,更是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专注兴奋。
       马云轻捋胡须,微笑着点点头,看来对自己弟子的表现很是满意。然后他转过目光,开始关注擂台上的另外两人。
       孙友峰的案板上,只是孤零零地摆着一条鱼。这鱼体扁口阔,鳞片大且薄,头部和背部为灰色,体两侧和腹部色白如银,体侧上方则泛着蓝绿色光泽。
       那鱼被孙友峰用左手按在案板上,难以动弹,但仍不时地拍打着尾巴,鱼嘴也在一张一合,看来十分鲜活。
       孙友峰右手持刀,刀刃贴上鱼腹,轻轻一拉,已将鱼腹剖开。鱼儿受痛,激烈挣扎。孙友峰小心翼翼地将鱼按紧,但看起来又不敢太使劲,似乎生怕碰坏了鱼鳞。
       马云禁不住微微变了脸色,台下也有人看出了端倪,脱口而出:“鲥鱼!”
       懂鱼的人都知道,淡水鱼中最为名贵也最为味美的乃是有“长江三鲜”之称的鲥鱼、鱽鱼和鮠鱼,而这鲥鱼更是位居“长江三鲜”之首。
       鲥鱼是洄游性咸淡水两栖鱼类,平时多在海中生活,但每逢春夏时节,便由大海进入江河,产卵繁殖。它们每每应时而来,且时节甚准,故得“鲥鱼”之名。鲥鱼多以浮游生物为食,肉质肥嫩、细软爽滑,而每年在淮扬一带捕上的刚刚入江的鲥鱼,最为肥美,乃上上之品。这是由于鲥鱼在入江产卵之前,往往在体内积攒大量脂肪,入江后便不再进食,以消耗体内脂肪维持生命,江口的鲥鱼脂肪正厚,最为肥美。鲥鱼的这种特性让食客们饱了口福,却给自身的种群带来近乎灭顶的灾难。近几十年来,鲥鱼的数量急剧减少,目前已处于濒危状态。现在长江中能捕到一公斤以上的鲥鱼已是非常难得,市场上的鲥鱼也是随行就市,开出惊人天价。而现在孙友峰所用的这条鲥鱼,体长足有五十公分,重量只怕能达到三公斤,而且如此鲜活,实在是令人称奇。马云忍不住看了身边的陈春生一眼。
       “天香阁”以三禽相套为原料,手法精妙;“镜月轩”名贵稀有的大鲥鱼让人叹为观止。现在,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一笑天"的凌永生。
       凌永生面前放着的,是一块豆腐。
       马云和陈春生对视一眼,均微微皱起了眉头。“一笑天”以数百年的声誉接受两大名楼的挑战,果然是下足了功夫,有备而来!
       在中国人的菜谱中,豆腐只怕是最为普通的原料之一了。煎、炒、蒸、炸、煮,无一不可,上可进皇宫御宴,下可入乡野草席。然而,正因为如此,厨师们很少敢于在重要的场合以豆腐为原料做菜——这豆腐人人都会做,人人都吃过,也就意味着操作过程中的任何失误都会暴露无遗;如果任何人都有资格对你所做的菜品头论足,那是不是很可怕?
       更何况豆腐虽然普通,但对于烹饪的技术要求却一点儿也不低。豆腐味淡,腥香并存,在烹饪时,既可出味,亦可入味;既可为主,亦可为辅;贱可以配青菜萝卜,贵可以配海参鱼翅……相应的烹调手法更是变化无穷。可放眼厨界,有几个人敢站出来说:我已学会了做豆腐?
       现在,“一笑天”的凌永生便要用一块豆腐迎接“天香阁”和“镜月轩”的挑战,这样的气魄和自信确实令人侧目。那豆腐洁白如玉,细如凝脂,当你看着它的时候,似乎便能够感觉到它柔的口感和淡的清香。如果马云和陈春生知道这块豆腐在制作时的用料和工艺,他们现在的心情只怕又会严峻许多。
       此时的凌永生与平时判若两人。在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柄厨刀。普普通通的厨刀,普普通通的人,但当两者结合在一块的时候,刀就有了生命,人也就散发出了灵气和活力。
       对于这样的人,除了“刀客”,你还能找到更贴切的词语来称呼他吗?
       凌永生伸出左手,轻轻地按在了那块豆腐上。他的动作轻柔无比,像是在触摸水面却又不愿激起一片涟漪。然后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微微起伏着。
       徐丽婕有些担忧地“咦”了一声,用胳膊肘捅捅身边的沈飞:“小凌子怎么了?”
       沈飞把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摇摇头,又指指台上,示意她不要出声,继续观看。
       台下一些年轻浮躁的看客此时也发出了轻声的议论。
       凌永生迟迟没有动作,正是因为他听见了台下的议论声,而他能听见那些声音,便意味着心还不足够安静,他的精神还不足够集中。所以,他还不能出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台下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但凌永生本来锁着的眉头却慢慢地松缓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同时握刀的右腕青筋凸现。
       徐叔停止了端茶启唇的动作,他双目紧缩,紧紧地盯住了凌永生握着的那柄厨刀。
       那厨刀长七寸,高三寸,刃口锋利,手感沉重,显然是用上好的精钢铸成。
       突然间,寒光闪动,刀已挥出!
       锃亮的刀锋在洁白的豆腐上跳动着,每跳一次,凌永生的左手便向后移动些许。那动作实在太快,在台下看来,凌永生左手的移动毫无停顿,就这样连续地从整块豆腐上滑了过去。
       须臾,刀锋已经跟着凌永生的指尖追到了豆腐的尾端。凌永生收刀、吐气,那块豆腐微微晃了晃,突然间整整齐齐地倒向一侧,竟已被切成了一堆极薄的豆腐片!刚才凌永生一出刀,台下便已寂静无声,此时见到豆腐倒下,众人正想喝一声彩,却忽见凌永生猛吸一口气,手腕一抖,刀光再次闪出,那尚未发出的叫好声被生生地逼了回去。
       这一次,刀势来得更急。那豆腐像活了一般,跟着厨刀一同飞舞,案板上便如同下起了雪花。雪花越下越大,最后竟完全盖住了那锃亮的刀光,只剩下洁白一片。
       突然间,雪停声止,一切复归平静。凌永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额头和鼻尖处已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案板上的豆腐经过第二轮的刀切,似乎少了很多。厨刀的两侧则是洁白一层,密密地贴满了豆腐。
       凌永生气息略定,轻轻抬起右手,把那柄贴满豆腐的厨刀浸入了早已准备好的一盆清水中。无数细如毛发的豆腐丝倏地从刀刃两侧散入盆中,那豆腐丝洁白飘逸,如同在水中绽放了一片绚丽的烟花。
       台下的看客们此时才回过味来,齐齐地发出一声赞叹:“好!”
       凌永生今天要做的菜,是“文思豆腐羹”。这道菜的成败,最关键之处就在豆腐切丝这一步。他在这样的气氛和压力下,完成得如此出色,丝毫没有让徐叔失望。徐叔放下茶杯,刚才的郑重一扫而光,脸上已换了一副泰然自若的轻松表情。
       即便是徐丽婕这个对厨艺一窍不通的人,见到凌永生的这番表演,也禁不住拍起了手:“啊,小凌子好厉害!沈飞,你说他这次能不能赢?”
       沈飞微微一笑:“这刚刚是配料阶段,要等结果出来,还早着呢。”
       三人接下来的一番操作看似无特殊之处,其实在烹饪中却是关键所在。
       最终菜肴的味道如何,这诸多辅料,葱、姜、酒、糖、盐等等,无一不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如何搭配,搭配多少,任何一种变化都会在菜味中体现出来。同样的一道菜,每个厨师做出的口味却各不相同,其中奥妙便在于此。因此那种将原料、辅料用量写得非常明确的菜谱,在行家看来是可笑的。真正进入厨界学艺,师傅传授菜谱给徒弟时,对于这些用量一律用三个词来概括:“少许”,“适量”,“大量”。其中的轻重分寸,便由各人去领悟掌握,高下成就,在此过程中也就有了分别。
       不光如此,即使是炉灶上火头的大小调节,也是非常有学问的。内行人通常把烹调时火力大小和时间长短的变化情状用一个词来形容:火候。在原料、佐料相同的情况下,火候对于菜品质量起着决定性的作用。火候的运用能否做到恰到好处,是衡量一个刀客灶上功夫的重要标准。
       真正一流的刀客,必须对刀功、用料、火候的把握全都得心应手,不论在何种条件下,都能够应付自如。
       彭辉、孙友峰、凌永生三人,无疑都是一流的刀客。那些说来复杂的方方面面,在他们看来,不过是驾轻就熟的小菜一碟。所以,当他们各自端出做好的菜肴时,脸上都挂满了自信的笑容。
       “三套鸭”、“清蒸鲥鱼”、“文思豆腐羹”,三道传统淮扬佳肴呈现在众人的面前。名厨名菜,色泽鲜嫩,热气腾腾,引人垂涎。即便是资格最老的食客,积上一年的口福,也未见得能有幸品尝到这三道菜中的任何一款。
       现在,这三道菜却在同一张桌案上依次排开,而其中只有一款能在随后的评比中胜出,剩下的两款注定只能成为今天的配角。
       那么最终胜出的,究竟会是哪一道呢?
       观看做菜时议论不休的看客,现在却全都闭上了嘴巴。因为他们知道,要想评价三大名楼总厨料理的菜肴,自己还远远不够资格。放眼扬州城,能有这个资格的,除了三大名楼的现任老板,还能有第四个人吗?
       “名楼会”主持人清了清嗓子,目光毕恭毕敬地从马云、陈春生和徐叔身上依次扫过:“大厨们的作品都已经完成了,请三位上台品评。”
       徐叔看看马云:“马老,您德高望重,就从您这里开始吧。”
       “嗳——”马云摆了摆手,“不可喧宾夺主,陈总,还是你先来。”
       陈春生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似乎早有想法,他不慌不忙地道:“我看哪,今天是三大名楼间的比试,由我们自己评定多少有些不合适。姜先生远来是客,对淮扬菜又颇有研究,所谓旁观者清,不如由他来为这三道菜评个高下,如何?”
       徐叔眉头一皱。
       马云捋了捋胡须,道:“听徐老板介绍,姜先生乃京城御厨后代,必然是见多识广,造诣不俗了。他来当这个评委,确实非常合适。我相信姜先生一定能将这三道菜的优缺点分析得头头是道,令三位参赛者心服口服。”
       这番话既给了陈春生面子,又暗藏锋芒。徐叔跟着点头。
       看到三位老板已达成共识,主持人向姜山躬了躬身:“那就有劳姜先生!”
       姜山倒是大方得很,微微一笑:“既然大家这么看得起我,我也就不便推辞了。如果有什么说得不对的地方,希望大家不要见笑。”说完,他起身离座,径直来到擂台上。
       台下的徐丽婕拉拉身旁沈飞的胳膊:“哎,怎么让他来做评判啊,他是陈总请来的,多半会向着‘镜月轩’说话。”
       沈飞却摇了摇头:“这倒不见得。这次‘名楼会’,比赛结果固然重要,大家更看重的还是藉此一振酒楼的名声。如果出现评定不公的情况,只会对‘镜月轩’的名声有损无益。陈总阅历丰富,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嗯,你说得倒也对。”徐丽婕歪着脑袋想了想,笑道。
       此时,姜山已来到了摆放菜肴的桌案前。他用欣赏的目光往桌上扫了一圈,赞叹道:“这三道佳肴清淡典雅,虽然用料做法大相径庭,但确实都极具淮扬菜的风韵。”
       马云颔首道:“姜先生远居北京,没想到对淮扬菜也颇有见地。”
       姜山转过头看着马云:“中国幅员辽阔,每个地方的菜肴都各自有特点,虽然看起来复杂,但只要摸清了其中规律,倒也不难掌握。”
       “哦?”马云的目光炯炯闪动,“你能说得详细一点儿吗?”
       “马老是饮食理论专家,我说这些,未免班门弄斧了。”姜山停顿片刻,道:“不同的地域总有不同的水土气候,不同的水土气候滋生不同的万物,而天地万物,又无一不被人所用。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两者间的桥梁,便是‘饮食’二字。”
       姜山此话一出,台下不少人默默点头,见识浅的年轻人则睁大了双眼,似乎体会出一些道理,但又不是完全明白。
       接着,姜山侃侃而谈,从地域区别的角度,详细地分析了中华四大菜系的风格特点及成因,有理有据,通俗易懂。即便是马云这样的烹饪理论大师,也禁不住捋须颔首,面露赞赏之色。台下的看客对由姜山这个外来者充当淮扬名楼会的评判,本来还多少有些不服,现在听了他的精辟言论,免不了议论纷纷,钦佩、溢美之声顿起。陈春生更是客荣主耀,大声喝彩。
       徐叔暗自惊讶之余,心中又多了几分忧虑:此人学识不凡,如果真想对“一笑天”不利,后果不堪设想。
       彭辉所做的“三套鸭”,盛在一个细瓷大砂锅里。锅中清汤纯美,色泽微绿,恰似一汪春水,套好的三禽端坐水中,三头相叠,六目紧阖,神态亲昵安详,看起来似正熟睡一般。
       “‘三套鸭’,三禽合食,鲜中加鲜。说到营养价值和药用价值,彭师傅的这道菜在今天的三款菜肴中无疑是首屈一指。”说到这里,姜山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既是斗菜,首先讲究的还是味美,这家鸭肉肥,野鸭肉瘦,乳鸽细嫩,自是不用多言。作为炖菜,这滋味全在一锅汤中,大家既然让我评判,那我就先尝为快了。”
       彭辉道声:“请!”
       姜山舀起一小勺清汤,俯身嘬入口中,细细咂味片刻,开口道:“嗯,这三种禽类的美味已经完全融入了一锅汤中,鲜香绕舌,彭师傅必定是在起始以旺火急炖,才能在火候上达到这样的效果。”
       听了姜山的这几句话,彭辉紧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你说得对。这炖菜本来讲究以小火焖制,但如果没有开头的那一把旺火,又怎能在喝一口汤的时候,便能同时品尝到家鸭的肥美、野鸭的香酥和乳鸽的鲜嫩呢?”
       “一口尝三味,确实难得……”姜山沉吟片刻,忽然叹了一口气,“唉,只是这道‘三套鸭’,却因此算不得上品了。”
       “什么?”彭辉显然没明白姜山的意思。台下众人也大感茫然,这姜山刚刚还称赞“鲜香绕舌”,怎么突然间话锋又转了过来?
       “这汤怎么就算不得上品了?”彭辉稍作镇定,反问道,“难道说这汤中的鲜味越少,品次反而越高吗?”
       “彭师傅,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在上锅炖制之前,你把这三禽层层相套,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个……”彭辉蓦地一愣,一时语塞。他从二十年前出师后就开始做这道“三套鸭”,既然叫做“三套鸭”,把三禽相套似乎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一度勤思苦练,琢磨的都是如何套得好,使菜形更加美观,而究竟为什么要套,却真的从没有想过。
       姜山见彭辉答不上来,又道:“我再问你,如果要融三种美味于一锅,把乳鸽、野鸭、家鸭拆开烩制不就行了?又何必先竭思穷技,把三禽层层相套,再用旺火把内层原料的鲜香之味逼出,那不成了多此一举吗?”
       姜山这几句话声音不大,但在彭辉听来,却如同霹雳一般。多年来,这三禽相套的手法一直是他最为自负的绝技,可听姜山一说,却成了画蛇添足的可笑之举。他的额头上禁不住沁出细细的一层汗珠,口中喃喃道:“为什么要三禽相套?为什么要三禽相套?”
       马云看到自己的弟子如此狼狈,轻轻地咳嗽一声,插话道:“姜先生既然提出这样的问题,自己当然是知道其中的答案了?”
       姜山点头以示回答,然后又笑着说:“我能想通这个问题,其实还是受了马老师您的启发。在您主编的《淮扬名馔录》一书中曾经提过,这‘三套鸭’在最初还有一个名字,叫做‘七咂汤’。”
       “不错,这是我考证清代的淮扬古菜谱时得到的收获。”
       “您在书中说:‘三套鸭’三味合一,鲜香迭出,余味无穷;饮者往往意犹未尽,咂香多次,故又称为‘七咂汤’。”
       “嗯,正是我的原话,一字不错,姜先生博闻强记,令人佩服。”
       “马老师过奖了。”姜山客气一句,话锋一转,“但我当时读到这个地方,却产生一些疑惑。按照您的解释,这‘七’乃是虚意,用来表示次数很多。可按照古人的习俗,数字上的虚词,少则用‘三’,多则用‘九’,这里为什么偏偏要用‘七’呢?”
       马云捋了捋胡须,微微蹙眉。当初他也曾有过同样的疑惑,但只是一带而过,并没有深究下去,听姜山的口吻,难道这里面真的有什么玄妙不成?
       只听得姜山继续说道:“当时我百思难解。恰好马老师在书后列出了编撰时的参考文献,于是我便来到国家图书馆,找到了您当初考证过的那本古谱,阅读了上面的原文。那古谱上关于‘三套鸭’是这样描述的:举箸自外而内,美味层出,汤汁微绿,清澄而味厚,饮者咂香七次,回韵悠长,故称‘七咂汤’。我正是从这句话中有了新的发现。”
       “哦?愿闻其详。”马云看着姜山,心中越来越惊讶,先前只是知道这个年轻人在商界颇有建树,现在看来,他思维缜密,过目不忘,还是个治学奇才。
       “这‘七咂汤’的‘七’字,并非虚数,所谓‘咂香七次’,指的是在这道汤中,能够品出七种滋味。”
       姜山此话一出,台下顿时哗然,众人或惊叹,或诧异,或质疑,一片议论之声。
       台上的彭辉则是一脸茫然,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只有三种原料,怎么会品出七种滋味?不可能,不可能……”
       姜山不慌不忙地踱步向前,边走边数:“家鸭单独是一味,野鸭单独是一味,乳鸽单独是一味,家鸭野鸭两两相融是一味,家鸭乳鸽两两相融是一味,野鸭乳鸽两两相融是一味,家鸭野鸭乳鸽三者相融又是一味,你算算看,这一共是几味?”
       彭辉愣了片刻,愕然道:“这倒确实是七味,可这些都是由三种原味变化搭配而成……”
       “你说得对。”姜山停下脚步,转身对着彭辉,“这‘搭配’两个字,正是这道菜的奥妙所在。原料虽然只有三种,但按照不同的搭配方法,却能品出七种不一样的味道来。像你这样,一上来就把三种滋味融于一锅,实在是弄巧成拙。”
       彭辉这时才有些明白过来,双眼一亮:“你的意思是,这三种原料在开始应该各成一味,互不相融?”
       姜山点点头:“不错。这三禽之所以要层层相套,原因正在于此。家鸭味居外,野鸭味居中,乳鸽味居内,在品尝时拆开家鸭,野鸭味方出;拆开野鸭,乳鸽味方出,这样随情搭配,便可在一锅中尝到七种汤味,这才是古谱中记载的‘美味层出’、‘咂香七次’的真正含义。”
       彭辉恍然大悟,羞惭之余,却又免不了有些兴奋,脸上也是红一阵白一阵,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马云轻叹一声,由衷赞道:“姜先生一番高见,真是让人茅塞顿开。我研究了几十年饮食,自以为学识广博,嘿嘿,现在看来,也不乏昏言聩语。还是后生可畏啊!彭辉,今天你的这道菜想要胜出是不可能了,你先下来吧。”
       彭辉走下擂台,垂手站在马云身后,轻声自责:“师傅,我学艺不精,让您失望了。”
       马云呵呵一笑:“不失望不失望,这擂台上获胜,只是一个虚名而已,今天得蒙姜先生赐教,我们都长了学问,收获不小,收获不小啊!”
       马云在饮食界德高望重,声名远播,难得心胸也如此豁达。姜山不禁为之折服,客气地拱了拱手:“马老师太自谦了,我只是站在您的肩膀上,多看到了一些风景,要说到学识功底,我又怎能和您几十年的积累相比?”
       马云神色泰然,笑道:“不用客气。姜先生,请接着评点下面的菜肴吧。”
       成化年制的白瓷大盘,釉质细腻平滑,纹饰生动,让人禁不住产生以手轻拂的欲望。这是“镜月轩”酒楼中最名贵也是最大的一个瓷盘,只有这个瓷盘,才有资格盛放那条更为名贵的鲥鱼。
       洁白如银的鲥鱼卧在一片青花细浪中,鳞翅俱全,头尾微翘,似乎正要从这江水碧波中破浪而出。姜山细细地欣赏片刻,开口吟道:“网得西施国色真,诗云南国有佳人。朝潮扑岸鳞浮玉,夜月寒光尾掉银。长恨黄梅催盛夏,难寻白雪继阳春,维其时矣文无赘,旨酒端宜式燕宾。”
       随即,他拿起筷子,向肥硕的鱼身伸了过去。那筷子头触及鱼身时,此处的鱼皮便如一层具有弹性的薄膜,微微地凹陷下去,但却依然紧绷光滑。姜山微微用力,筷头轻轻往下一戳,那层鱼皮应势而破,立时便有冒着热气的肉汁从破口处汩汩涌了出来。
       他夹起一块连着鳞皮的鱼肉,缓缓送入口中。只见他闭起眼睛,双唇轻轻一抿,随即全身便一动不动,如同入定了一般。
       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嘴唇,似乎那鲜味也能通过视线来传递一般。有几个年轻人喉头咕咕作响,已经情不自禁地咽起了口水。
       过了半晌,姜山缓缓睁开眼睛。
       孙友峰比姜山矮半个头,他昂首而立,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姜先生,我这道清蒸鲥鱼,味道如何啊?”
       姜山舔舔嘴唇:“鲜、嫩、肥、美,不愧为人间至味。尤其是肉质的细嫩,最是出乎我的意料。张爱玲曾有一叹:人生之恨事,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这第一恨便是说鲥鱼虽然味道极美,但刺多且细小,食用时颇为不便,难以尽兴。可惜她没有机会尝到孙师傅烹制的鲥鱼,这鱼肉细嫩无比,触舌而化,只需用舌尖轻轻一抵,鱼肉和鱼刺便已自行分开,何来烦恼?”
       孙友峰呵呵一笑:“姜先生不愧是名厨后代,一口就尝出了我这道鲥鱼最为独特的关键所在。我在宰杀清洗这条鱼的时候,虽然没有动及鱼皮和鳞片,但手指暗暗使力,已经揉碎了鱼肉中的纤维和经脉,所以这肉质才会如此细嫩。”
       听了孙友峰的这番解释,台下不少人都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本来“镜月轩”用名贵的鲥鱼参赛,原料上占了很大的便宜,众人心中多少有些不平,但孙友峰这手生揉鱼肉功夫,却的确是真才实学,令人自叹弗如。
       这时,台上的姜山却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只见他摇摇头,道:“这道鲥鱼虽然美味,但终究留有遗憾,不够完美。”
       略显喧闹的大厅霎时又安静下来。
       孙友峰瞪着姜山,不服气地追问:“遗憾?这菜的色、香、味,哪一点差了?”
       陈春生则皱起眉头,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静待姜山的下文。
       姜山用筷子拨了拨鱼身上的鳞片:“色、香、味都无可挑剔,只可惜这鱼没有刮鳞,未免影响了口感。”
       话音未落,现场早已一片哗然。陈春生莫名其妙地摇着头。孙友峰更是哑然失笑,道:“这鲥鱼的鳞片是储存脂肪的地方,尤其在产卵季节,鳞片中膏肥脂厚,鲥鱼在产卵期间所需的所有营养都要靠其供给。因此鲥鱼对自己的鳞片爱惜备至,又称‘惜鳞鱼’,它在落入鱼网时,甚至会为了保护身上的鳞片而放弃挣扎逃生的机会。在烹制菜肴时,鲥鱼的鳞片也是极为鲜美的部分,做鲥鱼不能刮鳞,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啊。”
       在场的不少人都默默点头,对孙友峰的话表示赞同,同时心中也暗自奇怪,在淮扬一带,即使是寻常主妇,也多半知道吃鲥鱼不刮鳞的道理,姜山学识广博,却说出这样没见地的话,实在是让人费解。
       姜山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道:“做鲥鱼不能弃鳞,但并不代表不能刮鳞。我在三年前研修淮扬菜的时候,也曾经有幸得到一条鲥鱼。当时我把那条鱼的鳞片全部刮下,然后用丝线一片片穿起,蒸制时均匀地悬挂在鱼身上方,鳞片中的脂肪遇热滴下,渗入鱼身,不但不影响口感,反而能使鱼肉更为鲜美。”
       台下又是一片议论之声。姜山所说的方法,众人都是闻所未闻,可听起来却又合情合理。不过这一条鲥鱼身上的鳞片,少说也有数千,全部用丝线穿起,那得需要多大的细心和耐心?
       孙友峰更是瞠目结舌地看着姜山,愣了半晌后,喃喃说道:“怎么可能?把鱼鳞一片片穿起?这……这要花费多长时间?”
       “昔日的淮扬古谱中,有一道现已失传的菜肴,在这道菜中,用仔鸡饰以各色菜蔬,形成凤凰之态。凤凰的尾翅乃是用一百根豆芽秆拼装而成,每根豆芽秆都用极细的银针镂空,然后再填入各种不同的鸟禽类肉糜。此菜名叫‘百鸟朝凤’。你想想看,做这样的一道菜,又需要花费多长时间呢?”
       孙友峰愕然不语。姜山接着又往下说道:“自古以来,淮扬菜有功夫菜之称,你为得原料不惜代价,却没有看透这一点,难怪这道清蒸鲥鱼终究还是差了半筹。”
       姜山的最后一句话隐隐有教诲的意思,只听得孙友峰暗自心惊:自己舍本逐末,想依靠名贵的原料奠定这次斗菜的胜局,的确是违背了淮扬菜系的主旨,在不知不觉中走上了歧途。他原本性格直率,想通了这一层,当下便拍了拍脑门,惭愧道:“姜先生高见,我今天受益匪浅,这道菜确实难称佳作,我心服口服。”
       陈春生摇了摇头,显得非常失望。徐叔则和台上的凌永生对望一眼,喜忧参半。
       而此时姜山已经移动脚步,来到了凌永生的面前。
       “一笑天,一刀鲜,烟花三月。天下第一名楼,天下第一名厨,天下第一名菜。不过这一切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姜山几句平淡的话,却在好几个人的心中激起了涟漪。
       徐叔想起了自己重振“一笑天”的种种艰难曲折,当然也会想到后来的辉煌,以及现在的危机;陈春生踌躇满志,想的则是如何将“一笑天”取而代之,实现自己宏大的抱负;凌永生一脸郑重,他背负着“一笑天”今后的希望,感受到的自然是沉重的压力和责任;徐丽婕想到那些传奇般的故事,露出一副心驰神往的表情,她的秘密埋在心中;一向乐天不羁的沈飞此时却皱起了眉头,莫非他想起了十年前自己也曾许下要成为“天下第一名厨”的誓言?就连姜山自己,也不免魂不守舍,他,又会想到一些什么呢?
       凌永生不善言辞,他盛起一碗文思豆腐羹,默默地摆放在姜山面前。
       姜山端起汤碗,先细细端详。与刚才两件用来盛菜的器皿相比,这只碗要小巧了很多。碗口只有巴掌大小,碗体晶莹圆润,碗壁则是通体透明,虽然薄如树叶,但整只碗的手感却非常沉重,原来是用上好的水晶石制成。
       透过碗壁,只见豆腐羹汤汁浓稠,带有淡淡的琥珀之色。汤中如云飘散着其细如发的洁白豆腐丝,其中又点缀着由黄瓜、火腿、金针、香菇、冬笋、鸡茸等切成的各色细丝,或绿或红,或黄或黑,五彩缤纷,令人赏心悦目。姜山拿起一只精巧的瓷勺,在汤碗中轻轻搅动两下。只见那多彩的细丝夹杂在一片白色的云雾中,随着汤汁的浮动上下轻摆,其姿态恰似风中柳絮,一时间如烟如画,美不胜收。
       姜山由衷赞叹:“凌师傅的这道‘文思豆腐羹’,色彩绚丽,丝形婀娜,且别出心裁地盛于透明的水晶碗中,让人在一饱口福之前,先大饱眼福。如果就色、香、味三方面分别评断,这道菜在‘色”这个环节无疑可独占鳌头。”说完,他把那只水晶碗高高举起,向台下展示。碗中五彩汤羹从远处看来,又别具一番瑰丽,引得众人啧啧称赞。徐丽婕更是高兴地拍起了手:“啊,小凌子好厉害,我看这次他赢定了。”
       凌永生自己却毫不为意:“这做菜毕竟不是绘画,看起来再漂亮,如果味道不佳,终究还是失败的作品。”
       姜山转头看了凌永生一眼,然后又看看手中的汤碗,笑道:“凌师傅太自谦了。这道菜的成败,很大程度都在于豆腐切丝这个环节。刚才你切豆腐时,仅纵向剖片便用了一百一十二刀,照此计算,那块豆腐至少被你切成了上万根细丝,且这些细丝大小均匀,根根完整。刀功达到这个境界,此菜已经是成功一多半了。”
       凌永生切豆腐的时候,把一柄厨刀运得如同疾风一般,几乎是不间歇地从豆腐块上一掠而过,普通人根本看不出刀起刀落。而姜山却准确地说出了他剖片时下刀的次数,眼力之精简直匪夷所思。凌永生心中暗暗惊讶,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淡然道:“还是请姜先生尝完这道菜后,再细细点评吧。”
       姜山点点头,不再多言,舀汤启唇。
       此时的姜山已成全场瞩目的焦点,大家都在等着他对这最后一道菜作出评述,这次“名楼会”的结果亦将随之产生。
       凌永生更是眯着眼睛,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姜山,生怕错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个细小的表情。他从十八岁开始进入“一笑天”酒楼的后厨,从配菜工做起,历经诸级司炉,最终成为总厨,其间经历了无数比试和选拔,可谓身经百战。只要站在灶台前,他一向都是充满自信的,他的表现也从来没有让关注他的人失望过。可是今天,凌永生却显得有些紧张。他心里清楚,让自己产生这种感觉的并不是彭辉和孙友峰,而是面前这个一直挂着儒雅笑容的姜山。就像刚刚答完试题的孩子一样,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老师的评判。
       姜山闭起眼睛品味片刻,突然眉头一皱,轻轻地“咦”了一声,似乎有些诧异,又带着点儿不解的意味。
       “这豆腐羹味道怎么样啊?”台下一个胖子迫不及待地询问,那焦急的神情便如同是他在参加比赛一般。
       姜山却不答话,他睁开眼睛看着凌永生,问道:“加了胡椒粉?”
       凌永生点点头。
       “嗯……”姜山沉吟片刻,又追问了一句:“只怕不是普通的胡椒粉吧?”
       “姜先生果然见识非凡。”凌永生拿起一个小小的调料瓶,冲着案板轻轻弹了弹,只见一层细细的粉末飘然落下,色泽金黄。“这是用产自云南的胡椒制成,气味辛而不辣,且经过精细研磨,颗粒微小,直径只有一般胡椒粉的四分之一左右。”
       “这就对了。刚才那勺豆腐羹一入口中,我就尝到了一股特殊的辛香,料想应该是加了胡椒粉的缘故,但用舌尖细细搜索,却感觉不到胡椒粉的颗粒。凌师傅用心巧妙啊。”姜山略停了停,接着道,“这汤中的豆腐丝细嫩爽滑是不必说了,难得的是明明为豆腐丝,却能尝出火腿、鸡丝、海参等多种鲜味来,这便是胡椒粉发挥的功效了。凌师傅,我说得没错吧?”
       对烹饪略知一二的人都知道,豆腐是很难吸收其他辅味的,越是细嫩的豆腐,越是如此。因此,姜山的话立刻便提起了众人的兴趣,大家都把目光投到了凌永生身上。
       凌永生倒也不卖什么关子,痛痛快快地说:“不错,胡椒粉本身易于吸味,它吸收了汤羹中辅料的鲜味后,因为颗粒非常细小,又能附着于层层密布的豆腐丝上,这豆腐丝也就能尝出多种鲜味。”
       众人恍然大悟,禁不住交口称赞起凌永生精巧的构思来。姜山也微笑着说:“我得承认,这确实是我尝到过的味道最好的一道‘豆腐羹’。”
       凌永生听到这句话,心中巨石落地,他憨憨地一笑:“姜先生过奖了。”
       “这么说,今天的获胜者,就是‘一笑天’酒楼的凌大厨啰?”那个性急的胖子又叫道。孙友峰和彭辉两人则多少有些尴尬。
       姜山却摆了摆手:“不忙,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凌永生心中咯噔一下,台下众人也有些疑惑。按照姜山自己的说法,这豆腐羹从刀功到色、形、味都无可挑剔,难道还会有什么缺陷不成?
       姜山在台上来回踱了两步,道:“去年十月,扬州市曾主办‘金秋菊花会’,我当时特地从北京赶来,有幸观赏了这次盛会,至今印象极深啊。”
       众人都是一愣,去年的“金秋菊花会”规模盛大,举办得很是成功,只是不知道姜山为何会在此时提起这个话题,难道这和做菜有什么关系?
       姜山并不急着解释,自顾侃侃而谈:
       “那次盛会,参展的菊花号称万盆,摆满瘦西湖沿岸的亭台楼榭。这菊花向来以淡雅闻名,当时身处万花丛中,细枝轻绕,阵阵幽香若有若无,只觉得人淡如水,无欲无求,无论从精神还是感官,都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我完全沉醉其中,但可惜的是,当我走进一间傍水而建的展厅时,这种美好的感觉却被突然打断了。
       “那展厅中花色绚丽,香气浓馥,令人心境大乱,我定神一看,发现这厅中除了菊花外,还摆放着很多别种花卉,有兰花、桂花、芙蓉、月季等等。这些花儿姹紫嫣红、芬芳扑鼻,虽然数量不多,但却完全盖住了菊花的那份淡雅。
       “我感到非常诧异,于是询问厅中的花匠,为何会把这些风格完全不同的花卉混于菊花之中。花匠解释说,这些花儿原本是应该摆放在展厅之外的过道中,作为菊花展中的点缀,因为今天这个展厅中搬花的伙计生病没来,所以暂时混放在展厅内。听了他的这番话,我恍然大悟,并且注意到其实每个展厅之外,都点缀着不少各式各样的别种花卉,只是除了这个展厅,这些花卉摆放的地点和数量都恰到好处,非但没有掩盖展厅中菊花的淡雅,而且还很好地起到了调节和烘托的作用。由此,我颇有心得:这诸事诸物,都有搭配之法、主辅之分。不知道凌师傅对我的观点是否认同?”
       坐在一旁的徐叔心如明镜,已是听出了姜山的言外之意,他轻轻咳嗽一声。
       姜山微微一笑:“凌师傅的技艺已经炉火纯青,不过淮扬菜乃是文化菜,要学做淮扬菜,先得了解淮扬菜的文化,菜和文化密不可分啊。”
       凌永生摇着头,一时间百感交集。他内心深处对自己的厨艺一向极为自负,现在却突然发现这烹饪领域的外延竟如此广阔,自己所学只是沧海一粟,心中惶恐忧伤之余,却又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
       “镜月轩”的老板陈春生此时同样是心情复杂,姜山作为自己请来的客人,学识广博,语惊四座,自然令他又惊又喜;但自己筹备多时的淮扬“名楼会”被一个外人抢去了所有风头,心中却也难免有些不爽;更重要的是,这次大会“镜月轩”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要力夺“淮扬第一名楼”的称号,可不能让姜山搅了好局啊。想到这里,他故作姿态地挺了挺腰板,然后喝口茶润润嗓子,道:“姜先生既是评委,总得给出个高下评判。依你看,这次的‘名楼会’,哪一家可以胜出呢?”
       “每一道菜都有明显缺陷,都是失败之作,无人可以胜出。”
       姜山此语一出,不仅三大名楼的总厨和老板甚是尴尬,就连台下的那一干看客也都觉得脸上无光。这次名楼会可以说是代表扬州厨界最高水平的一次盛会,被人如此否定,众人心中均有不甘,可姜山说的话却又条条在理,很难辩驳。一时间,场内气氛非常沉闷。
       就在此时,却听得马云呵呵一笑,道:“姜先生的诸多高论,确实精彩。不过我马云研究烹饪理论已有数十年,深知这世间万事,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难啊。”
       马云在扬州厨界极有威望,这番话又说得不卑不亢、合情合理,立刻引起一片赞同之声。
       姜山倒是一点儿也不生气,待场面略有平定之后,他不慌不忙地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沓卡片,扬手晃了晃,道:“大家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我已准备好六份请柬,想要邀请扬州三大名楼的老板和总厨,于明晚八点到瘦西湖上的廿四桥一聚,届时由我做东,请诸位评点我打理的淮扬菜肴。”
       姜山的这个举动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
       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原以为姜山的出现只是“名楼会”举办时意外出现的一个小插曲,可现在再明显不过了,这个姜山竟是有备而来!
       第三回日暮征帆何处泊
       农历三月十五。瘦西湖,廿四桥边。
       “天下西湖,三十有六”,唯扬州西湖,以其清秀俏丽风姿异于诸湖,占得一个恰如其分的“瘦”字。她湖道修长,一泓曲水如飘如拂,时放时收。曾有人说,若把杭州西湖比作是雍容华贵的杨贵妃,扬州瘦西湖则可比为掌上舞的赵飞燕,其清瘦秀气,可见一斑。
       瘦西湖景中有景,园中有园。阳春的沿堤垂柳,盈盈细枝如同江南女子的长发一般,或轻轻浮于水面,或悠悠飘于风中,婀娜多姿,风情万种。这样的美景,再加上玉兔当空,月色朦胧,怎能不让人心驰神往,未饮先醉?所以,要设宴请客,只怕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姜山今晚就要在瘦西湖设宴。有谁不希望能够亲临现场,一睹这位挫败扬州三大名厨的神秘来客的风采?但姜山只发出了六张请柬,有消息灵通的人士打探清楚,这位来自北京的年轻富翁已包下了今晚的瘦西湖公园,任何人只能凭请柬入场。众人失望之余,却又不得不服,谁叫那六人身份特殊呢?
       此时,徐叔等人已经在桥边等了近半个小时,却仍然不见宴会主人姜山的踪影。
       “这姜山怎么还不来?”陈春生晃着脑袋,显然已很不耐烦。
       徐叔望着陈春生道:“陈总,你和这个人是怎么认识的?交情如何?”
       “其实没有什么深交,就是生意场上朋友给介绍的。这次他正好来扬州,我就邀他作客,想顺便洽谈一下在北京合资开店的事。”
       “哦?”徐叔眉头微微一皱,“这么说,他不是你请来的?”
       “嗯,具体为什么而来,我倒是不太清楚。”
       “呵呵。”这时,一旁的马云捋了捋胡须,手指远处蜿蜒曲折的湖面,语带双关地道,“诸位请看那边,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众人望过去,只见左首河道拐角处隐隐有灯光映出,随着那灯光越来越亮,一艘精致的画舫从河道另一侧悠悠荡了出来。
       那画舫通体纯木,白窗红舷,古色古香。船头撑篙的女子梳着高高的发髻,身穿蓝底碎白花的单褂单裤,一副古朴打扮。
       画舫推开碧波,向廿四桥缓缓而来。
       船舱门口人影一闪,姜山走了出来。只见他身穿一件纯白的羊毛T恤,配一条水蓝色的牛仔裤,与昨日名楼会上相比,少了一分儒雅,但却格外显得神采奕奕,充满活力。
       如洗的月色中,姜山眺立船头,朗声吟道:“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他念的是晚唐诗人杜牧的《寄扬州韩绰判官》,这首诗千古流传,不知引发了多少人对“二十四桥明月夜”的翩翩联想。
       姜山应景感怀,吟完前两句,略作停顿,正想继续时,忽听得岸上有人抢先接过了下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姜山和众人一同循声看过去,只见沈飞正笑嘻嘻地从湖边的一条小径中走出,徐丽婕跟在他身后,也是一脸盈盈的笑。
       凌永生惊讶地看着两人:“你们也来了?你们怎么进来的?”
       徐叔苦笑着摇摇头:“那还用问,还不是沈飞显的能耐!”
       徐丽婕做了个鬼脸:“嘻嘻,他把看门的老头儿灌醉了。”
       沈飞嘻皮笑脸地抱了抱拳:“嘿嘿,谢谢徐叔夸奖!”然后抬头,对着船上的姜山道:“姜先生,我们不请自来,你不会怪罪吧?”
       姜山呵呵一笑:“飞哥客气了。两位一个是扬州城最好的菜头,一个是‘一笑天’老板的千金,都是我求之不得的贵客啊!”说话间,那画舫已经稳稳地靠岸停下,姜山抬手道:“让诸位久等了,请上船!”
       船舱里面别有洞天。舱正中是一张黑木大圆桌,铺着猩红的细绒桌布。桌边一圈白底蓝花的细瓷圆凳,凸现出几分高雅气质。船舱四周点缀着各色花卉,多是些茉莉、米兰之类的雅致品种,使舱内飘着淡淡的花香。
       船舱四角各款款走出一名侍女打扮的可人女子,面带微笑,引导众人坐下。
       “好啦,大家快坐好,马上要开船啦。”沈飞咋咋呼呼地吆喝着,好像他倒成了主人一般。
       “开船?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姜山饶有兴致地看着沈飞。
       沈飞仰起身子,大大咧咧地道:“阴历十五的晚上,既然来到瘦西湖,不去五亭桥下赏月,那可就白白辜负姜先生的一番美意了。”
       “哈哈,知我者,沈飞也!”姜山一边说笑,一边向身边的女子做了个手势。那女子会意,走出船舱,剩下的三名女子则忙着给众人端茶送水。不一会儿,船身微微一晃,显然是离了岸。
       沈飞所说的五亭桥位于瘦西湖东首,与廿四桥相距不远。因桥身宽阔,上建五亭。从高处俯看,错落有致的五亭如同一朵盛开的莲花,所以五亭桥也叫做莲花桥。有话说,中国古桥中,最古老的是赵州桥,最雄伟的是卢沟桥,最美丽的当数五亭桥。
       船儿悠悠荡荡,在湖面上行走了约一刻钟,再次停了下来。先前出去的那名女子又走进船舱,来到姜山面前,俯下身低低说了声:“到了。”
       “好!”姜山站起,挥了挥手,“把窗户打开,让大家好好欣赏一下这美丽的桥下月色!”
       八只玉手轻拂,船舱两侧的檀木窗户洞开,如鳞的波光和璀璨月色随即映了进来。
       众人向窗外看去,原来画舫已经停在了五亭桥的主桥洞下。四周的诸多小桥洞从这个角度可以尽收眼底,碧玉般的水面上,众月争辉,美不胜收。
       “真漂亮!”徐丽婕手轻轻支着下颌,情不自禁地赞叹着。
       沈飞却轻轻地叹了口气:“这美景好是好,只可惜在此时此地的三美之中,它只能屈居最后了。”
       徐丽婕眨了眨眼睛:“三美?哪三美?”
       沈飞一本正经地道:“美女,美食,美景。”
       徐丽婕莞尔一笑:“美女排在首位我没意见,可这美食在什么地方?”
       沈飞用手指指姜山:“嘿嘿,这个嘛,你得问问他了。”
       姜山见徐丽婕把目光投到自己身上,笑着应道:“飞哥说得不错,这景色虽美,如没有佳肴相伴,终究是美中不足。诸位上船之前,我已经备好了几样冷碟。去把那几样菜端上来吧。”
       最后一句话是对那四名女子说的。听见吩咐,那四名女子鱼贯而行,从船舱后门走了出去,再进来时,每人手中已多了一个托盘,每个盘中都有两样冷碟,共计八样,分别是:胭脂鹅脯、美味茄鳌、水晶肘花、紫香虎尾、金钗银丝、中堡醉蟹、翡翠羽衣、香酥鲫鱼。
       四名女子把冷碟一一摆上桌,然后又配上餐具和饮料酒水。这八个冷菜荤素搭配,色泽和谐,一下子勾起了众人的食欲。
       “来,诸位不用客气,请先享用片刻。我们一会儿见。”姜山招呼着,站起了身。
       “怎么?你不和我们一块欣赏这风景吗?”徐丽婕问道,“你要去哪里?”
       姜山呵呵一笑,转身从船舱后门走了出去。后门处只是挂了一张薄薄的布帘。明亮的月光把姜山的身影映在了布帘上,隐约可见他正立于船尾,面前有一张案台。众人明白,姜山是要在舱尾掌勺,为大家奉上热菜了。
       只见姜山右臂轻舒,一翻腕,手中已多了一物,从形状上看,是一柄厨刀。
       果然,随着姜山右手有节奏地不断翻动,“笃笃笃”的刀声传入舱中。那声音时缓时急,忽轻忽重,听在耳中,有时若骏马狂奔,有时又如木鱼轻敲。虽有变化反复,但毫无停顿,足见运刀者刀法娴熟,已入化境。舱内诸人多是烹饪行家,虽隔着布帘对姜山的动作看不清楚,但只听声音,便对其是剁是切是劈是斩,滚刀、拍刀、推刀、锯刀,无不了然于胸。
       船舱内众人享受口福之际,一帘之外的姜山丝毫未曾停歇。但见闪烁火光中,姜山挥洒自如,那动作娴熟中又透出几分优雅,透过布帘看过去,竟不似在做菜,而是在舞蹈一般。
       不多时,“清江弄舟”、“平沙落雁”、“春江潮平”、“玉龙腾月”、“空谷幽兰”、“竹风梅影”、“风花雪月”、“芦乡鹤居”、“出水芙蓉”等一道道荤素佳肴,随着轻喝声连绵端上了餐桌。每道菜不仅色、香、味俱全,而且菜名与造型均与各色美景相合,构思精巧,意境悠远,仅仅是用耳目去欣赏,便已让人沉醉其中了。
       此时,夜色渐浓。姜山撩起布帘,伴着一片湖光月影,缓步走入船舱。只见他气定神闲,洁白的羊毛衫上滴油不染,仍然像先前伫立船头吟诗时一般俊朗儒雅。
       “这桌‘春江花月宴’,请诸位赐教。”姜山向众人拱拱手,语气用词虽然谦虚,但眉宇间却颇为自得。
       “‘春江花月宴’,好名字!”马云摇头晃脑地感慨道,“窗外月影浮动,满桌菜肴的香味中又隐隐夹杂着桂花的清新气息,真让人有一种身在广寒的错觉。这桂花气息若有若无,却不知是从何而发?”
       “我在烹制菜肴所用的清水中浸泡了少量的桂花,简单的小手法,让诸位见笑了。”
       “手法简单,想法却不简单。”陈春生也由衷赞道,“这季节景色都被你融入到了满桌菜肴中,借景入菜,菜景合一,我今天是开眼界了——徐老板,你的意见呢?”
       徐叔没有直接回答,却转头问凌永生:“你觉得怎样?”
       凌永生摇摇头:“无话可说。”
       徐叔沉默片刻,轻叹一声:“色、香、味、意、形,无一不是妙到极致,确实无话可说。”
       姜山微微一笑,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挥手招呼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大家观景品菜,好好享受这个良景美夜。”
       徐叔端起面前的酒杯,向姜山虚敬一下:“姜先生太客气了,如此盛情款待,我就先代表大家敬你一杯。”
       姜山站起身,端着酒杯恭敬地道:“不敢当,不敢当。徐老板在扬州厨界享誉已久,对我所做的菜肴能给出这么高的评价,确实让我不胜荣幸。”
       “嗯,以你的厨艺,当之无愧。”徐叔说完这句,忽然话锋一转,“姜先生这次来到扬州,恐怕不仅仅是要请大家吃顿饭吧?”
       这句话点出了众人心中共同的疑问,连一直在吃个不停的沈飞此时也停下了筷子,和其他人一起把目光投向了姜山。
       “既然徐叔提出来了,那我也就不再隐瞒。”姜山说到这里,一仰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我这次来扬州,是想和诸位打个赌。”
       “哦?”徐叔把酒杯轻轻放回桌上,“不知姜先生想赌什么?”
       姜山沉默片刻,正色道:“我赌扬州城中,没人能够在厨艺上胜得过在下。”
       众人面面相觑,俱是愕然。之前大家虽然也看出姜山颇为自负,但他言谈举止一向谦虚有度,现在却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竟似丝毫未把三大名楼的老板和总厨们放在眼里。
       马云轻轻摇摇头,道:“你的厨艺虽然高超,但要想一个人挑遍扬州城,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吧?”
       “如果容易的话,我又何必千里迢迢下扬州呢?我既然提出打赌,自然已经做好了输的准备。”姜山转头看了看身后的一名女子,“去把东西拿来。”
       女子走出后舱,不一会儿端进一只锦盘。那锦盘用一块金丝镶边的绒布盖着,显得颇为贵重,一下子便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姜山伸手把绒布轻轻揭开,只见下面盖着的却是一本线装书。那书一指来厚,封皮有些褪色,书页也微微泛黄,看起来应该有些年代了。不过书虽然成色陈旧,但整体形状却仍然完好,显然书的主人对其作了精心保存。
       看着那本书,姜山目光中充满爱惜之意。他手指在书面上缓缓拂过,道:“这是我姜家世代相传的大内满汉全席菜谱足本,记录了各色菜肴数百道,包括‘生吃仔鼠’、‘滚油猴脑’等传说中的奇菜。这次我在扬州还将停留一周时间,这一周内,如果扬州城有人能够在厨艺上赢了我,我就把这本菜谱赠给扬州厨界。”
       “满汉全席足谱?”在场的人全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众所周知,满汉全席是满汉两族风味肴馔兼用的筵席,规模盛大高贵,程式复杂,总计要吃上三天六席。席中的菜点计有三百多种,无不极尽美味精细,既有宫廷肴馔之特色,又有地方风味之精华,可谓集天下菜肴之大成,乃古今中外第一名筵。
       天下第一名筵的足本菜谱,自然也就是天下第一菜谱。满汉全席享誉天下,席中不少菜品均是平常难得一见的奇妙之作。毫不夸张地说,这本菜谱足以称得上刀客的最高教材、烹饪界的百科全书。
       也只有作为大内总领御厨后人的姜山,才有可能拥有这样一本菜谱。而现在,这本菜谱居然会有可能留在扬州!在座的几位扬州名厨的心禁不住都怦怦狂跳起来,就连一向财大气粗的陈春生此刻也红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本陈旧的古书,恨不能立即就把它抢到手中。
       马云毕竟年纪较长,阅历丰富,他捋了捋胡须,不动声色地问道:“如果扬州城中没人能够赢得了你,姜先生又想得到些什么呢?”
       此话一出,兴奋中的陈春生等人冷静了下来:姜山既然用这本名贵的菜谱作为赌注,所求必定也是非同一般的东西,只怕这才是他来到扬州的真正目的!
       姜山的目光绕着众人扫了一圈,最后停在徐叔身上。他冲徐叔拱了拱手,道:“徐老板,请恕姜某无礼,如果我赢了,我就要带走悬挂在‘一笑天’酒楼里的‘烟花三月’牌匾。”
       众人心中都是一沉,徐叔更是变了脸色。谁都知道,失去“烟花三月”的牌匾会意味着什么。两百多年来,这块匾虽然一直悬挂在“一笑天”酒楼的大堂中,但它存在的意义和影响力早已走出了酒楼。这块匾背后的故事是整个扬州厨界的一个传奇,它向人们讲述着扬州刀客曾经达到过的成就和辉煌,也是淮扬菜在中华烹饪界地位的象征。
       可以说,在扬州刀客的眼中,这块匾的价值丝毫不逊于姜山手中的那本满汉全席足谱!姜山提出以此作为赌注,更加凸显出他要凭一己之力挑战整个扬州厨界的野心。
       可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此刻春夜已倦,船头哗哗的水拍声隐隐传来,间或夹着一两声虫鸣鸟语。众人默默,一时船舱里悄然静寂……
       夜很深了。
       “一笑天”酒楼的大堂内,“烟花三月”牌匾高高悬挂,如果它有灵性,此刻是否也在为自己未来的命运而担忧呢?
       掌握它命运的,看来便是下面圆桌前围坐着的那几个人。
       然而,徐叔、马云、陈春生,这几个昔日在扬州厨界叱咤风云的人物,现在却全都紧锁眉头,脸上写满了忧虑。
       大堂里的空气仿佛就要凝固了!
       厨界本来就是一个小小的江湖,刀客间互相挑战,原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作为淮扬名楼之首的“一笑天”,每年都会接到这样的挑战不下十次。但“一笑天”的招牌,始终屹立不倒。那些铩羽而归的刀客们,无不承认,“一笑天”酒楼确实具有强不可撼的后厨实力。
       可这一次,形势却完全不同了。
       作为总领御厨之后的姜山,不仅在厨艺上令人感到难以逾越,更可怕的是,他显然为这次比试已做好极为充分的准备。面对这样一个对手,你有取胜的可能吗?
       几乎没有!
       好在“几乎没有”并不等于“绝对没有”。“除非当年的‘一刀鲜’出山!”说话的人是马云。马云是扬州厨界极有威望的元老名宿,可即使是他,在提到“一刀鲜”这个名字时,脸上也充满了景仰。
       可以用山峰做如下的比喻:有些山峰虽然高耸,但你在感慨其雄伟的同时,也会被激发起攀登的豪气。可另有一些山峰,它峻峭巍峨,直插云霄,你甚至无法看到其顶端究竟在何处。面对这样的山峰,你根本无法也不敢想象那种伫立山巅的感觉,在它的脚下,你能体会到的只有崇拜!
       在厨界中,“一刀鲜”三个字,便是这样的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是两百多年来流传的一个神话。
       不会有人怀疑:如果“一刀鲜”出马,姜山只能败下阵来。
       “可是‘一刀鲜’已经销声匿迹三十多年了,现在上哪里去找他?”徐叔叹着气。一个人如果三十多年没有消息,那他是否仍在人世只怕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了。
       陈春生忽然冒出一句:“不是三十多年,是八年。”
       “什么?”另外两人立刻把疑惑的目光投到他的身上。
       “我最近在北京认识了一些厨界的朋友。据他们说,‘一刀鲜’八年前曾在北京出现过,而且他当时在北京所做的事情,比现在姜山在扬州还要风光十倍。”
       “那他都做了些什么?”徐叔赶紧问道。
       “八年前,‘一刀鲜’只身一人来到京城,浑身上下,除了一柄厨刀,别无他物。他就凭着这柄厨刀,一个月之内足迹踏遍京城所有知名酒楼,在与近百位成名刀客的较量中,无一败绩。据说,当时所有的比试都是呈一边倒的局势,偌大的北京城,竟无人可与他真正一战。最多的时候,他一天就横扫了十一家酒楼。而最快的一场比试,他只挥动了一下厨刀,便让对方主动认输。”陈春生说这些话的时候,满脸泛着红光,似乎这些辉煌业绩都是他自己的。
       几人想象着“一刀鲜”横扫京城的那种豪气,无不如醉如痴。要知道,能在北京的大酒楼里混饭吃的刀客,无一不是技艺超群的实力派人物,“一刀鲜”能在其中叱咤纵横,如入无人之境,他在烹饪上的造诣,只能用“深不可测”四个字来形容了。
       马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可他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会没有传开呢?”
       “那是因为他在大获全胜之后,忽然间音讯全无,因此此事在北京城里闹腾了一阵后,也就慢慢平息了。”
       “出手一击势如破竹,却又在最高峰时遏然隐退,果然是高人风采啊。”马云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那后来他去了哪里?”徐叔倒是对现实的问题最为关心。
       “据说是回到了扬州,但具体行踪没人知道。”
       “只要他还在扬州就好办。”马云思索着,道,“只要多派人手,把今天打赌的事情在市井闲人中广为传播,他听说后,应该会自己出来的。”
       “不错,这倒是一个办法。”有了寻找“一刀鲜”的希望,徐叔脸上的愁云立刻去了很多,心里似乎也有了底。他想了一会儿,又说:“赌局的时间是一个星期,我们也不能把希望都押在一处,自己也得有所准备。姜山虽然厉害,但也不至于就到了绝对无法战胜的地步。他毕竟是一个人,不可能面面俱到,如果能找到他的弱点,就不怕没有对付他的方法。”
       马云听了徐叔的这番话,捋着胡须,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笑着说:“徐老板这么一说,我倒忽然想起一个好办法。”
       “哦?什么好办法?”徐叔往前探了探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马云。
       马云说出了三个人的名字。徐叔和陈春生对视一眼,忽然间目光都是为之一亮!
       第四回闻歌始觉有人来
       烟花三月,正是古城扬州最美丽的季节。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淡淡的青草气息,你就是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一片盎然的春意。在这样的氛围中,你不想要个好心情都难。
       但今天来“一笑天”酒楼吃饭的客人,却都没了好心情。平日里的正午时分,“一笑天”总是宾客满座,热闹非凡。可今天,酒楼门口却挂出了“暂停营业”的牌子,令他们乘兴而来,沮丧而归。
       这天,马云昨天晚上提到的三个人:孙友峰、彭辉、凌永生,齐聚“一笑天”酒楼。整个下午,“一笑天”大门紧闭。
       这个现象印证了市井中那个关于赌局的传言,人们的情绪因此被牵动了起来,有人关心,有人担忧,当然也免不了有人在暗地里幸灾乐祸。但不管怎样,从午后开始,传言便以更加迅猛的态势在扬州城四散传播,成了酒楼茶肆、街头巷尾人们的最热门话题。
       只是不知道,那个行踪难觅的“一刀鲜”,是否也知晓了这个消息?
       一般每天下午四五点钟才出摊的沈飞,今天因为酒楼停业而落了个清闲。他回到家中惬意地睡了个午觉,然后早早地来到巷口,支起了油锅。不一会儿,那股独特的臭味儿便在巷子里悠悠地飘散开来了。
       因为时辰还早,那些老主顾们都还没有出现,摊点上显出少有的冷清,只有一张小桌前坐着两位客人。
       沈飞却一点儿都不敢怠慢,他拿着竹筷的手上下挥动,油锅中同时炸着的十块臭豆腐干也随之不断地跳跃翻滚,几乎没有一块会出现片刻的停歇。只有这样,炸出的臭豆腐干才能受热均匀,外酥内嫩,达到最佳的口感。也只有这样的臭豆腐干,才配得上坐在桌前的两位客人。
       这男女二人,一个是“一笑天”老板徐叔的千金徐丽婕,另一个便是两天来搅得扬州厨界风起云涌的京城御厨之后姜山。
       两碗热气腾腾的炸臭豆腐干摆在了桌上。沈飞笑嘻嘻地招呼着:“来,两位,慢慢用。”
       臭豆腐干被炸得金黄,配以银白的豆芽、翠绿的香菜、鲜红的辣酱,普普通通的小碗中竟也是五彩纷呈。姜山还没有动筷子,已经忍不住赞了一声:“好!”
       徐丽婕却瞟了沈飞一眼,话中有话地说:“好是好,但我却不大敢吃呢。”
       沈飞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嘿嘿笑道:“放心吧,今天算我请客,不收钱。”
       “这可是你自愿的啊,回头可别赖我欺负你小本经营。”徐丽婕说完,冲姜山吟吟一笑,“来,尝尝吧,味道确实不错的。”
       姜山夹起一块豆腐干,放进嘴里。
       沈飞一脸期待地看着姜山:“味道怎么样?”
       姜山竖起了大拇指:“好!外酥内嫩,口感极佳,既有豆腐的原味,而且……”
       “而且什么?”看着姜山欲言又止的样子,沈飞忍不住探过身子。
       姜山又夹起一块豆腐干,入口轻轻一抿,但并不嚼动。他品味片刻,道:“你这卤料里有一种奇妙的鲜味,肯定有什么名堂!”
       沈飞哈哈大笑:“高手就是高手,什么也瞒不过你。”说着,他用调羹舀起一勺卤汁,然后把调羹边缘靠近碗壁,把里面的卤汁缓缓倒净。
       沈飞把调羹递到姜山眼前:“请看!”
       姜山盯着调羹底部附着的那些极其微小的棕褐色圆粒,微笑着点点头:“原来如此。”
       徐丽婕把脑袋凑过来,好奇地问道:“你们俩别打哑谜了,这是什么东西呀?”
       “没见过吧?”沈飞把调羹递到徐丽婕手中,“这是虾子。”
       “虾子?”徐丽婕瞪大眼睛看着那些小圆粒。
       “对,说白了,就是河虾的卵。”姜山解释道,“每年三四月间,是江浙一带河虾产卵的季节。把这时候捕到的母虾在清水中反复淘洗,然后滤去水,便可以得到这种好东西。”
       “不错。”沈飞笑嘻嘻地看着姜山,“你是北方人,没想到也知道这个奥妙。”
       姜山呵呵一笑,沉默了片刻,忽然问沈飞:“你有没有兴趣到北京发展?”
       沈飞愕然一怔:“干什么?”
       “是这样,我在北京经营着一家星级酒楼,顶层专营风味小吃。”姜山不紧不慢地道,“说实话,那里的东西没有一样能比得上你的油炸臭豆腐。”
       “哦?”徐丽婕挑了挑眉毛,似乎有些意外,“难道你想把沈飞挖过去?”
       姜山点点头,看着沈飞:“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保证你能有一份相当理想的收入。”
       沈飞淡然一笑,说道:“我不去。”
       徐丽婕皇上不急太监急,抢着插话:“为什么?你不该这么快作决定的。你应该好好考虑一下,也许是个好机会呢。”
       沈飞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茬儿,认真地说:“我在这里摆摊,每天来的顾客上百人,吃掉近千块臭豆腐。如果我去你的酒店,一天可以卖出多少块臭豆腐呢?”
       “这个……在数量上肯定会有所下降,但是在那里,你每块臭豆腐的价格可以翻十倍。”姜山想了想,又补充道,“而且,你的臭豆腐如果成为一个品牌,对酒楼来说是一笔无形资产。到时候,即使你盈利不多,我们也高薪聘用你。”
       沈飞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呵呵笑了起来:“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想说,现在每天有上百人吃到我做的炸臭豆腐,他们因此而感到开心。每天能让上百人开心,我自己也很高兴,很有成就感。我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呢?”
       沈飞这番话里虽然没有任何拒绝的词语,但姜山心中清楚,要想说服他改变主意基本是不可能的了。这个看似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男人,其实却有着非常明确的处事态度,这样的人往往是非常有主见,难以被人改变的。况且,一个人如果活得很开心,你为什么要去说服他改变现有的生活呢?
       姜山摇摇头,做了个放弃的表情:“你的这种思考角度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但是我得承认,这话很有道理。”
       徐丽婕沉默着,似乎也在琢磨沈飞刚才的话。过了一会儿,她总结道:“你们是两种不同性格的人。沈飞看来偏爱简单快乐的生活,而姜山你,则喜欢挑战和刺激。”
       “哦?我喜欢挑战和刺激?”姜山不置可否地笑着询问,“你怎么这么说呢?”
       “从你昨天的表现啊。”徐丽婕不假思索地道,“你和我爸打那个赌,不就是为了力挫群雄,证明自己的厨艺是天下第一吗?”
       “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姜山喃喃念叨着,苦笑道,“你错了,我就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厨艺不是天下第一,才会和你父亲打那个赌的。”
       “什么?”徐丽婕挠了挠头,一脸的莫名其妙。
       姜山现在已经完全把徐丽婕和沈飞当成了自己的朋友,于是也不再隐瞒,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我这次之所以来到扬州,并且提出让徐叔用‘烟花三月’的牌匾和我打赌,其实都是为了逼一个人出来。”
       徐丽婕越听越糊涂了:“逼一个人?什么人啊?”
       沈飞用提示的眼神看着她,道:“唉,你也不想想看,在扬州城里,对‘烟花三月’的牌匾看得最重的人,会是谁呢?”
       徐丽婕蹙起眉头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叫了起来:“一刀鲜!”
       姜山和沈飞同时点了点头。
       徐丽婕见自己猜对了,兴奋地拍起了手。“一刀鲜”以前的故事就已经让她神往不已了,没想到姜山此行居然也和这个人有关。她瞪大眼睛看着姜山,迫不及待地追问:“你为什么要找他?是要和他比试厨艺吗?可是他已经三十年没有出现过了呀。”
       “不。”姜山大声道,“八年前,‘一刀鲜’去过北京。”
       “哦?”沈飞也被勾起了兴趣,“这么说,你见过‘一刀鲜’?”
       “不,我没见过他。”姜山摇摇头,道,“八年前,我还是个中学生呢,而且那时候,我对烹饪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徐丽婕露出诧异的表情:“你不是烹饪世家御厨后代吗?怎么会这样呢?”
       “因为我的父亲太出色了。”说到这里,姜山自己也笑了起来,“这个理由是不是有点儿奇怪?不过,我确实就是这么想的。当时我父亲在北京厨界,无论技艺还是身份地位都是首屈一指。我如果进入这行,那肯定是一马平川,到时候子承父业,继承他的那些荣耀和光环。而这,绝对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嗯。”徐丽婕想了想,道:“这倒是符合你的性格,你的生活必须有挑战性,必须有一个难度很大的目标等着你去征服。”
       “不错。那时,我父亲经营着北京最好的酒楼。他几乎已经拥有一个厨师所能达到的一切,而我是他的儿子,只能去继承他,无法去击败他。所以,无论他怎么引导,我始终对这一行提不起兴趣。直到八年前,‘一刀鲜’去北京,彻底颠覆了我的想法。”
       “你不是没见过他么?”沈飞好奇地问道,“他怎么能改变你?”
       “我不仅没见过他,在他去北京之前,我甚至都没听过这个名字。我说过,那时我对烹饪界的事情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姜山目光看向远处,沉浸在回忆中——
       【回眸:“一刀鲜”的秘密】我第一次听说“一刀鲜”的名字,是在八年前的一天晚上。那天,我下晚自习回家,发现父亲正坐在客厅里,神态与平日里大不一样。他一脸郑重地盯着茶几上的一张信笺,似乎根本没发现我进门。一直等我来到他身边,他才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问了句:“小山,你觉得爸爸的厨艺怎么样?”
       父亲是一个自信的人,甚至自信得有点儿骄傲,他以前也常问类似的问题,那都是带着一种炫耀的语气。可那天,父亲的话却充满了疑虑。
       他的表现让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随即意识到这可能与茶几上的那张信笺有关,于是我拿起信笺,只见上面写着短短的一行字:“明日中午前来拜会。一刀鲜。”父亲声名在外,常常接到各地厨师的挑战,每一次都是轻松获胜。所以,我当时看到那个帖子,颇不以为然。我也没多问,不过,第一次看见父亲怯场,我心中竟隐隐有些兴奋,也许在潜意识里,我一直在等待着可以战胜他的人出现。
       第二天,我人在学校,心里却一直惦记着父亲和“一刀鲜”的那场比试。课上老师讲的内容,竟然什么也没听进去。后来我想,我的血液里还是融着祖传的烹饪天性的,只要有了适当的刺激,它迟早会在我的身体中燃烧起来。放学后,我一刻不停地往家中赶,急切地想知道比试的结果。当我推门走进屋后,立刻被一种沉重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父亲坐在客厅中央,面色惨白。他的周围站着一圈人,全都是他的朋友和徒弟们。这些人无一不是厨界赫赫有名的人物,平日里神采飞扬,不可一世。可现在,他们全都沉着脸,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客厅中挤满了人,但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
       父亲有一个徒弟比我大不了几岁,性格开朗,和我关系很好。我悄悄把他拉到一边,询问情况。他哭丧着脸说:“师傅输了,要封刀。”我对比试的结果虽然已经猜到了几分,但听了这话,心中仍是一沉,忍不住道:“输了就输了,大不了再赢回来。如果输了就封刀,那北京早就没有厨子了。”
       但父亲摇了摇头,他黯然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没有见到那个人,你不会明白的。他今天只出了一刀,就令我一败涂地。遭受这样的惨败,我还有什么脸面在厨界混下去?而且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在厨艺上胜过他了。”
       看着自己一向崇拜的父亲竟如此落魄,我心里既惊讶又难受,当时也没有多想,脱口而出:“您赢不了,还有我呢,我从明天就开始学。我们姜家不是御厨的后代么,难道就这样一直抬不起头吗?”
       听了我这番话,父亲的双眼为之一亮。他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拉着我的手,把我带进了里屋。我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心中既兴奋又忐忑。进屋后,父亲和我面对面坐下,然后看着我的眼睛,严肃地问:“小山,你刚才说的话是认真的么?”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父亲非常兴奋,说:“我们姜家传了两百多年的厨艺,博大精深。以前你不愿意学,我也不想勉强你。今天你主动提了出来,我非常高兴。从明天开始,我就正式封刀,专心调教你。我们姜家和一刀鲜两百多年的恩怨,要想咸鱼翻身,就全靠你了!”
       两百多年的恩怨?我当时很奇怪。后来听我父亲慢慢讲述,这才明白了其中的原委。原来两百多年前,“一刀鲜”进宫给乾隆爷奉上“烟花三月”的时候,我姜家的先祖就在宫中担任总领御厨。清宫一百零八名御厨,在乾隆爷胃口不佳时全都无能为力,却被一个淮扬民间的厨子抢走了风头,脸面上未免挂不住。本来大内总领御厨自然就是“天下第一名厨”的代名词,但这件事过后,民间纷纷传言,姜家“天下第一名厨”的称号应该让给“一刀鲜”才对。
       我的先祖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当然不痛快。但他作为一代厨界宗师,也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半年后,他辞去了总领御厨的职务,专程来到扬州城,向“一刀鲜”讨教“烟花三月”这道菜的做法。
       先祖以堂堂总领御厨的身份,能做出这样的举动,可谓给足了“一刀鲜”面子。可没想到,“一刀鲜”竟然闭门不见,还传出话来,说我先祖是无法体会“烟花三月”的真谛的。
       “那个‘一刀鲜’做得也太过分了。”徐丽婕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话道。她看看沈飞:“你说是不是?”
       沈飞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大大咧咧地说:“嗨,这种胜负名利的事情,何必那么在意呢?”
       “你说得倒是轻松。”徐丽婕白了他一眼,“有几个像你这样的?一点儿追求都没有!”
       “飞哥生性淡然,我倒是十分佩服。”姜山的语气颇为诚恳,“不过我姜家世代,性格中都带有一种天生的傲气。‘一刀鲜’如此做法,我的先祖自然极为愤懑,两家从此结下了梁子。后来我先祖又几次来到‘一笑天’酒楼,向‘一刀鲜’提出挑战。无奈终究技差一筹,始终无法获胜。此后两家的后人分别繁衍,这段恩怨也代代相传,纠缠不息。”
       “难道两百多年来,你们姜家就从来没有赢过‘一刀鲜’的传人吗?”虽然知道很不礼貌,但徐丽婕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那当然不会。”姜山微微一笑,看似并不介意,“两百多年的时间,两家的后人天资都是有慧有钝,努力程度也是或勤或惰,虽说大部分情况下我姜家都处于下风,但间或也会出一两个奇才,在那一代的争斗中领得先机。可是不管怎样,我先祖的一个遗愿却始终没有实现。”
       “两百多年的遗愿?”沈飞也忍不住好奇地问道,“是什么?”
       “就是关于‘烟花三月’的奥秘。自从乾隆爷御赐菜名之后,它便成了厨界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名菜。我们两家的恩怨也是因此而起,可奇怪的是,‘一刀鲜’和他的传人们以后却再也没有做过这道菜。甚至有几次我们姜家比试获胜,对他们百般羞辱,他们也一直隐忍不发,始终保守着这道菜的秘密。这件事便成了我们姜家两百多年来最大的遗憾。”
       沈飞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嘻嘻一笑,又道:“也许这道菜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一个虚名而已。”
       姜山断然摇了摇头:“不可能。乾隆爷御笔题赐的‘烟花三月’牌匾,两百多年来一直悬挂在‘一笑天’酒楼的大堂中,那是绝对假不了的。”
       徐丽婕“嗯”了一声,对姜山的观点表示赞同,然后又问道:“八年前那个‘一刀鲜’胜了你父亲之后,去了哪里呢?”
       “他的消失比他的出现更加突然。有人说,他在当天晚上就离开了北京,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这样来去如风,那他此行的目的又是什么呢?难道就仅仅是要让北京厨界难堪吗?”
       “那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姜山两手一摊。
       “嗯……”沈飞摸着下巴,沉吟了片刻,问姜山,“你这次到扬州,就是为了找到这个‘一刀鲜’的传人,为你父亲报仇?”
       “报仇也谈不上。只是按我父亲的说法,我们俩都是各自家族中百年难遇的烹饪天才,既然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如果不分个胜负,实在是太可惜了。”
       “那你有把握赢他吗?”徐丽婕问道。
       姜山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淡淡说了句:“越没有把握的事情,我做起来就越有兴趣。”
       “你们之间的这场比试,可真是让人期待啊。我简直恨不能现在就把‘一刀鲜’找来,和你决个胜负。对了,照我看,你在这里干等并不是好办法,你应该主动去找他。”徐丽婕越说越兴奋。
       姜山无奈地笑笑:“我在扬州人生地不熟的,上哪里去找?”
       “我可以帮你啊。还有沈飞,他可是个扬州通。飞哥,你一定会帮忙的吧,对不对?”徐丽婕闪着大眼睛看着沈飞,那神情分明让人无法拒绝。
       沈飞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好吧。我只有一个条件。”
       “哦?什么条件?”姜山追问道。他深知,在扬州找人,如果能得到沈飞的帮助,绝对是事半功倍。
       沈飞嘿嘿一笑:“你们俩比试时做的菜,都要让我带回家去下酒。”
       “好啦好啦,这有什么的,我替他们答应你了。”徐丽婕乐呵呵地应了沈飞一句,然后又转过头来,“姜先生,我们现在最紧要的任务就是马上找到‘一刀鲜’,对吧?”
       暮色渐临,在“一笑天”酒楼内聚集了一下午的扬州名厨们终于散去。偌大的酒楼厅堂内,就只剩下了徐叔和凌永生师徒二人。
       “师傅,您觉得那个办法可行吗?”沉默半晌,凌永生忍不住开口问道。
       徐叔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自己那个计划至少看起来是无懈可击的。但不知为什么,他却总觉得有些不妥。他隐隐感到,这计划中有个大大的漏洞,可漏洞到底在哪里,他又说不上来。
       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要对付姜山,绝对不能仅仅依靠这一个方法。在经营“一笑天”酒楼的二十多年中,徐叔早已明白:不要把所有的苹果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所以,他早已在心中盘算好了后备方案。
       总之,面对姜山这个可怕的对手,不管结果如何,他都会用尽所有的能量和办法去最大程度地争取胜利。这样,即使失败,他也能问心无愧,没有遗憾。
       失败并不可怕,谁都会有失败的时候,谁也都有机会在失败后重新站起来。至于那块牌匾,在以前,徐叔会将它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可经历了二十多年的风雨之后,他已经明白,那对自己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在一个人的生命中,有一些东西,要远比事业、荣誉、地位和财富重要得多。所以,当徐叔看见女儿徐丽婕和沈飞从外面进来的时候,他立刻笑容满面,把那些所谓的烦恼都抛在了脑后。
       徐丽婕想到下午和姜山的交谈,见父亲似乎心情不错,试探着询问:“爸,您知道姜山为什么要让您用‘烟花三月’的牌匾来打赌吗?”
       徐叔愣了一下:“我不是很清楚……年轻人气盛,也许是为了出名吧。”
       “不对,他是想逼‘一刀鲜’出现。”
       徐叔和凌永生诧异地对视一眼,都愣住了。
       接着,徐丽婕把姜山和“一刀鲜”家族之间的恩恩怨怨复述了一遍。
       凌永生想象着两大烹饪世家延续了两百多年的争斗,不禁有些心驰神往。同时,他也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消息,道:“这么说来,姜山并不是刻意要找我们‘一笑天’的麻烦了?”
       徐叔沉吟片刻,道:“是不是要找‘一笑天’的麻烦,这倒并不重要。毕竟赌局已经定下了,如果我们赢不了姜山,‘一刀鲜’又始终不出现,那块牌匾还是要输给人家的。”
       “‘一刀鲜’不出现,我们可以去找他呀。”徐丽婕提议道,然后她看着徐叔,“爸,至少他以前住在什么地方,您应该知道的吧?”
       “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徐叔回忆着,“那时候,‘一刀鲜’好像是住在城东的彩衣巷附近。”
       “彩衣巷?这名字倒有点儿意思。这个地方现在还有吗?”
       “有倒是有……”沈飞意识到徐丽婕的意思,犹豫地挠挠脑袋,“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肯定早已物是人非了呀……”
       “去看看又不会损失什么!”徐丽婕伸手敲敲沈飞的脑袋,“别那么懒,我们明天上午就去。”
       古扬州在繁华盛世穿上了新衣,然而,一些古老的、承载着某段历史的东西却被小心地保留了下来,使你在享受新都市现代生活的同时,仍能感受到这座城市无处不在的历史底蕴。
       在热闹的大街上,你时常能够看到两幢高耸的大厦间夹着一个小小的路口,一眼望去,曲折无尽,不知通往何处。走进路口,再拐上一两个弯,这时,你会发现自己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刚才的喧嚣和繁华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你眼前只有狭长的巷道、光光的石板路和两侧青砖黛瓦的民屋。这,便是扬州的古巷。
       彩衣巷位于扬州城东。
       徐丽婕提前通知了姜山,三人会合后,在沈飞的带领下来到了目的地。
       天色阴沉沉的,空气中也弥漫着浓厚的湿气,更给小巷增添了一种深幽的气氛。
       由于事隔久远,又不知具体地址,三人的寻找多少有点儿盲目。好在沈飞有着自来熟的本领,遇见在巷子里遛弯儿的大爷大妈,没两句话便能攀谈起来。不过接连问了好几个人,却都说不知道“一刀鲜”这个名字。
       正当他们感到有些沮丧的时候,忽听得一个脆生生的童音道:“你们要找‘一刀鲜’呀?”
       众人循声看了过去。说话的是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脑袋大身子小,乌黑的头发如锅盖似的扣着,圆圆的脸蛋上一双大眼睛忽闪不停,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
       这男孩之前一直蹲在巷边玩耍,三人并没有在意,此时见他突然跳出来插话,都不免有些暗自奇怪。
       徐丽婕看他生得机灵可爱,笑吟吟地走过去,道:“是啊!小朋友,你知道这个人在哪里吗?”
       “哈哈哈,不知道。”小孩顽皮地大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似乎对自己这个小小的恶作剧颇感得意,然后转身蹲下,又开始翻动巷边的石块玩耍。
       徐丽婕走到他身边,也蹲了下来,摸着他的大脑袋,好奇地问:“小朋友,你翻石头找什么呢?蟋蟀得到秋天才会有呀?”
       小孩得意地歪着脖子:“找好东西,不告诉你。”说完,他一撅屁股,站起身跑开了。
       徐丽婕看他拐进了不远处的一条巷口,向姜山二人笑道:“你们看这个小家伙!”
       “有意思。”沈飞摸着下巴,冲姜山和徐丽婕一使眼色,“走!我们去那边看看。”
       扬州古巷的一大特点便是阡陌纵横,四通八达。不熟悉道路的人,进了巷区,便如同走进迷宫一般。当沈飞三人走进小男孩刚才消失的那个巷口时,面前又出现了三四条巷子,通往巷区的更深处。
       “现在怎么办?往哪边走?”徐丽婕问沈飞。时近中午,他们已经在这小巷里转了一个多小时,对于“一刀鲜”的下落却仍是一无所知。
       沈飞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好像突然被施了什么魔法似的,一动不动地定在了那里。
       “你怎么了?”徐丽婕诧异地问道,一转头,却发现姜山也是怔怔的,似乎突然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徐丽婕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两个人,可随即她也明白了怎么回事,使劲地吸了吸鼻子,赞叹道:“好香!”
       一股奇妙的香味,正从巷子深处幽幽地飘出来。这香味纯正无比,让人浑身上下涌起一股说不出的舒适感觉。它朴实无华,让人不由自主地忆起,童年放学后,饥肠辘辘地推开家门时,从厨房间飘出的那股暖暖的饭香。
       姜山和沈飞都是见多识广的人,刚才默不作声,便是在对这香味进行细细地分辨。他们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指着右边的第二条巷口,道:“这边!”
       这是一条死巷。巷道极窄,只有三尺来宽,头顶的天空便也成了细细的一条,使巷道中显得有些阴暗。小巷的尽头是一座独门小院,离小院越近,那股香味便越发浓郁。
       院门虚掩着,沈飞走上前,正要伸手去敲,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院内道:“门没锁,几位请进来吧。”
       既然主人相邀,沈飞也就不再客气,他推开门,大大咧咧地走进了院子。院落不大,但却收拾得整洁利落。院门左首有一口小小的水井,青石井沿内侧被桶绳磨出了深深的凹槽,显示出院落存在的历史。
       一位老者站在东首小屋的门口,只见他身形高瘦,一身布衫,虽然须发见白,但腰挺腿直,精神矍铄。
       姜山对老者行了个礼,很有礼貌地问:“老先生,看来您知道我们要来?”
       老者中气十足地道:“这位就是姜先生吧?你挑战扬州厨界的事情,昨天一早便已传遍了全城。我虽然足不出户,但从我小孙子的口中,也了解了一二。我这个地方嘛,你们当然迟早会找来的。”
       小孙子?姜山心中一动,某非就是刚才的那个小男孩?他正要详细再问时,却见那老者挥了挥手,道:“桌椅已经备好,几位请随便坐吧。我这锅里的午饭可停不得,先失陪了。”说完,老者一转身,自顾进了屋。小屋的窗户上隐隐映出些火光,看起来像是灶间,那一直飘至巷口的奇妙香味也正是从这里飘出。
       三人互相看看,沈飞微微点了点头,大家会意,走到桌前各自坐下。
       不一会儿,院中突然香气大盛。只见那老者双手端着一只大汤盆,从屋内走了出来。三人眼鼻的焦点立刻都集中到了这只汤盆上。老者走向桌边,每近一步,那扑鼻的香气便浓郁一分。
       “敝舍寒碜,又准备仓促,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诸位,希望不要介意。用‘神仙汤’宴客,按理说实在是端不出手……唉,昨晚还剩了些冷饭,加上几个鸡蛋,再给大家做一锅蛋炒饭吧。”老者说着,把汤盆摆上桌,又掉头向小屋内走去。
       什么是“神仙汤”?待老者一进屋,徐丽婕便迫不及待地伸长了脖子。只见盆中的汤汁褐中带红,除了飘着些亮晶晶的油花外,竟看不到任何菜料。
       “这么香,这汤到底是用什么做的呀?”徐丽婕拿起汤勺,不甘心地在盆底搅了两下。让她既惊讶又失望的是,那汤中什么都没有。
       “你就是把盆底搅破,也别想找到任何东西。”沈飞笑道,“‘神仙汤’是扬州人对‘酱油汤’的昵称。这汤说白了,就是用酱油和香油加上沸水冲调出来的。”
       “酱油汤?那怎么可能这么香呢?”徐丽婕难以置信,但那盆汤又确确实实摆在她的面前。
       姜山盯着汤盆沉默片刻,叹道:“我曾听说过,以前扬州的市井百姓生活艰难,吃饭时常常不备菜肴,仅以酱油冲调成汤汁佐餐,还美其名曰‘神仙汤’。我一直以为这是生性乐观的扬州人的调侃之言,今天才知道,这普普通通的酱油经高人之手,竟真能冲调出如此纯正扑鼻的美味来,这等手艺,只怕真是神仙也自叹弗如啊。”
       徐丽婕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沈飞把食指竖在唇边,示意禁声,然后抬手指了指小屋。徐丽婕和姜山看过去,隔窗可见屋中老者左手端着一只海碗,右手捏着一双竹筷在碗中不住地搅动。那动作越来越快,到后来,筷子晃动的影象已连成了一片,但筷子头却始终只在蛋液中搅动,丝毫听不见筷子与碗壁碰撞的声音。
       忽见老者右手迅速抬起,一缕金黄色的蛋液随之被长长地拉出了碗口。随即,老者右手轻抖而下,那蛋液却余势未歇,足足蹿到一米多高,在空中略作停顿,这才倏然落回碗中。几乎便在同时,另一缕蛋液又随竹筷从碗口跃起,如此往复,连绵不绝。
       三人正看得入神,老者左手一翻,满碗的蛋液漫天泼出,却又全都准确地收于窗前的铁锅内。锅中的油早已烧得滚烫,一遇蛋液,立刻嗞的一声大响,热气和香味同时四溢开来。
       老者双手毫不停歇,左手扔掉海碗,拿起案台上的一口饭锅,将半锅隔夜冷饭一股脑儿地倾入面前铁锅内,右手持铲,将米饭混在蛋液中一通狂炒。但见银白色的饭粒和金黄色的蛋液有节奏地上下翻飞,渐渐融为了一体。待得火候已到,老者左手抄着铁锅一撩,将做好的蛋炒饭装回了饭锅中。
       须臾间,从打蛋、入锅,到翻炒、起锅,整套步骤一气呵成。
       老者把饭锅端到桌上,自己也找了把椅子坐下,道:“粗茶淡饭,三位客人如果不嫌弃的话,就请随便用吧。”
       “老伯太客气了。这‘神仙汤’和蛋炒饭香气扑鼻,谁不想尝一尝啊,怎么会嫌弃呢?来来来,我来帮大家盛上。”沈飞说着起身,拿过一只空碗就要盛饭。当他看到锅内的情形时,却一下子愣住了,呆呆地道:“这,这是……”
       徐丽婕探身向锅内望了一眼,只见里面的饭粒颗颗分开,饱满剔透,每一颗表面都均匀地裹着一层薄薄的金黄色蛋浆。扬州蛋炒饭驰名海内外,徐丽婕在美国的时候,也常常能够吃到,但却从没见过这样的。她禁不住惊讶地问道:“这是蛋炒饭吗?怎么和我以前吃过的不一样啊?”
       “你吃过的蛋炒饭都是鸡蛋和饭粒分开的吧?那叫做‘碎金饭’。”姜山向徐丽婕解释着其中的奥妙,“这种蛋浆均匀裹在饭粒上的,叫做‘金裹银’。我也只是在传说中听闻有这样的做法,没想到今天在这里开了眼界。老先生的厨艺,令人佩服!”
       老者客气地摆了摆手:“哪里哪里,雕虫小技,让诸位见笑了。”
       说着话,这边沈飞已开始盛饭了,他先给老者盛了一碗,再依次盛给徐丽婕、姜山,最后才轮到自己。然后,他笑呵呵地招呼着:“来,大家都动筷子吧。”那架势倒似他是主人一般。
       那“金裹银”蛋酥米韧,味道妙极。众人吃了几口后,都止不住地连声赞叹。
       姜山见时机成熟,放下碗筷,试着把话头引向今天的正题:“老先生既然知道我们三人的身份,那也应该知道我们今天是为何而来的吧?”
       “你们为‘一刀鲜’而来。”老者直言不讳,“只可惜,他早已不住在这里了。”
       徐丽婕在一旁“哦”了一声,显得既诧异又失望。本来在心中,她已有七八分认定这个老者就是传说中的“一刀鲜”,谁知并非如此。瞧对方的风度、神态,说的应该不是假话,但如果他不是“一刀鲜”,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厨艺呢?
       姜山倒是不动声色,继续追问道:“这么说,您认识‘一刀鲜’?”
       老者点点头:“我和‘一刀鲜’做了三年的邻居。这三年里,我每日跟着他勤学苦练,终于学会了这一汤一饭的做法。”
       沈飞咂舌惊道:“什么?就只是这‘神仙汤’和‘金裹银’,您便花了三年时间才学会?”
       “不错。”老者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
       “啧啧啧……”沈飞自嘲地感慨道,“看来我没去做大厨,还真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姜山正色道:“飞哥太谦虚了。以你的天赋,只要用心学三年,绝对可以成为烹饪界数得上的顶尖高手。”
       见姜山言辞恳切,沈飞也收起了嘻笑的表情,认真地道:“多谢姜先生的夸奖。只是我在好几年前就已拿定了主意,顶尖名厨也好,天下第一也好,都不如我快快活活地炸臭豆腐来得实在。”
       姜山知道自己和沈飞在某些观念上相差太大,也不强求,转过话题,又问那老者:“老先生,那您和‘一刀鲜’应该很熟啰?”
       老者明白姜山的言下之意,不待他细问,笑道:“就是现在,也仍然常有联系。”
       姜山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下便站起身,向老者行了个礼,真挚地道:“麻烦老先生帮忙引见。”
       老者还没来得及答话,院门处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童声:“爷爷,您平时常训斥我,吃饭时不准说话。你们倒好,不光说个没完,连屁股都不在凳子上了。”
       伴着声音,一个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进院子。只见他大眼睛眨呀眨的,一脸精怪的表情,正是三人曾在巷口遇见的那个大脑袋小身子的淘气鬼。
       “没大没小!你跑哪儿去了?只知道疯玩,到点也不知道回来吃饭。”老者言语虽是在斥责,脸上却乐呵呵地充满疼爱。他向那孩子招了招手,道:“浪浪,过来见过这几位客人。”
       浪浪答应一声,撒娇地扑过来,一头扎在老者怀里,然后瞪着眼睛,目光从姜山三人身上依次扫过,神情极为专注,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徐丽婕也看着他,笑吟吟地道:“小朋友,我们又见面啰。”
       浪浪嘟着嘴:“刚才本来能逮着一个大家伙的,却被你吓跑了。”
       徐丽婕一愣,随即想起他在巷子里翻石头的情形,不禁好奇地问道:“你还没告诉我呢,你刚才在找什么呀?”
       “就不告诉你。”浪浪顽皮地歪歪脑袋,然后侧过身打量着姜山和沈飞,一本正经却又稚声稚气地问:“你们俩哪一个是北京来的姜山姜先生呀?”
       沈飞见他有趣,忍不住要逗逗他:“我就是啊,你找我有事吗?”
       浪浪眨了眨眼睛,说:“你骗我,你才不是呢。你向老太太问路的时候,扬州话说得那么好,怎么会是北京来的?”
       沈飞哈哈大笑:“好小子,真是机灵,有出息,有出息!”
       浪浪不再理他,转头对姜山道:“刚才巷子里有人给我一封信,说如果看到一个叫姜山姜先生的,就转交给他。”
       “哦?”姜山此时已经坐下,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对面的小男孩,“信在哪儿呢?”
       “这里呀!”浪浪挥了挥右手,果然拿着一封信笺,随即他手一扬,丢在了桌上。
       众人原以为信到了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孩手中,只怕不那么容易拿到,谁知他却痛痛快快地交了出来,反而都有些诧异。只见那信封落款写着“一笑天酒楼”,徐丽婕轻轻地“咦”了一声,伸手便想把那信封拿起。
       指尖刚刚碰到信封,忽见那信封微微一颤,竟跳动起来。徐丽婕吓得“啊”的一声,触电似的缩回了手。
       信封仍在桌面上不停地抖动,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竟似关着活物。
       老者脸一沉,责备道:“浪浪,你又淘气了!搞什么鬼?”
       姜山呵呵一笑,取出信笺,然后把信封口冲下轻轻一抖,只见一物软软地滑到了地上。
       徐丽婕定睛一看,不禁吓了一跳,那东西细细长长,青体赤足,赫然是一条四五寸长的大蜈蚣!
       浪浪得意地笑着跑开了。
       姜山展开信笺,看着看着,脸上却没有了笑容。
       “那信上说了什么?”徐丽婕关切地问道。
       姜山沉默片刻,淡然道:“你父亲约我今晚在‘一笑天’酒楼斗菜。”
       第五回走马西来欲到天
       从傍晚时分开始,来到“一笑天”酒楼的人便络绎不绝。与往常不同,他们今天来此的目的不是为了一饱口福,而是为了观看姜山与扬州名厨的决斗。
       遗憾的是,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只能抱憾而归了。今天的比试,只有收到徐叔请柬的人才能入内观看,被拒之门外的看客们多少有些不满。不过,一向乐谦好客的徐叔做出这样得罪人的举动也实属迫不得已。姜山与扬州厨界的赌局已成全城近日来最热门的话题,如果对入场者不加限制,小小的“一笑天”酒楼只怕会乱成一锅粥。
       这可苦了大堂经理柳其。名为接待,其实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在门口拦下那些没有请柬的来客,负责解释、赔礼。
       大部分人倒还通情达理,听两句解释,也就回去了;可一些性子躁的免不了心有不甘,口出怨言。多亏柳其憨厚实在,即使受了些委屈,仍是心平气和,笑脸相劝,这倒反而让对方提不起劲来,愤懑一通后,也就散了。
       可现在出现在门口的这个人,却让柳其头痛不已。
       “为什么刚才那个人可以进去,我却不可以呢?”这已经是他一分钟之内,第三次问同样的问题了。
       柳其弯下腰,又解释了一遍:“因为他有请柬,而你没有。”
       “请柬是什么东西?”来人眨了眨眼,“是和门票一样的吗?”
       “对对对。”柳其连忙点头,如果不是对方自己提出来,他一时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来人高兴地拍起了巴掌:“那我是可以进去的呀,我去哪里都不需要门票,因为我还不够一米二呢。”
       柳其愣住了,站在他面前的,确实是一个到哪里去都不需要买门票的小孩。他挠了挠头,费力地解释道:“这,这是不一样的……门票是花钱买的,请柬不是,请柬是送给好朋友的。”
       “为什么不送给我呢?我也可以和你们做好朋友啊。”小孩嘟着嘴,似乎委屈极了。
       “可是……我们还不认识你啊。”柳其看着小家伙可怜兮兮的样子,说话的底气弱了许多,倒似自己理亏一般。
       “我的朋友都叫我大头。”小孩晃着他的大脑袋,“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柳其。”
       “我们现在认识了,可以做朋友了吧?”
       “可……可以。”柳其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绕进了小孩设置的圈子里。
       小孩咧嘴笑了起来:“那我现在可以进去了吧?”
       “这个……”柳其无奈地苦笑着,看着眼前的这个“大头”,他觉得自己的头也在越变越大。
       “唉!”有个人在他身后叹了一口气,道:“你还是让他进来吧,否则,你整个晚上都不会清静的。”
       柳其转过头,看见沈飞那张戏谑的笑脸,他像是看到了救星,忙不迭地道:“让他进去可以,但是你得帮我看好他,不能让他调皮捣蛋。”
       “嘿嘿,交给我吧。”沈飞走上前,把那个小孩抱在怀里,一边向大厅走,一边捏着他的鼻子道,“你小子要敢在这里捣乱,我就打你的屁股。”这个大头小家伙正是彩衣巷中的浪浪。
       大厅中间空出一个小小的擂台,上面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等一应用具、佐料都已摆放妥当。正对擂台空着三个主座。此时受邀前来的客人已陆续到达,各自入座。沈飞和徐丽婕也在紧靠擂台的两个位置上坐好,浪浪伸长了脖子,东瞄西看,甚是兴奋。
       “时间差不多了,我爸和姜山他们怎么还不来啊?”徐丽婕看看空荡荡的擂台,有些奇怪地问道。
       沈飞却不着急,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悠然摸着下巴:“他们应该还在后厨。这样重要的比试,保持平和的心态是非常关键的。所以不到最后一刻,他们决不会出现在擂台上。”
       浪浪突然把嘴凑在徐丽婕耳边,轻轻地说了几个字。徐丽婕脸一红,把他放在了地上。没等沈飞反应过来,小家伙已经在座位间泥鳅般地穿了几下,向着大厅另一侧跑去了。
       “哎,你怎么放他一个人走了?”沈飞睁大眼睛看着徐丽婕。
       “他说要尿尿,我又不能跟着他去。”徐丽婕白了沈飞一眼,“反正现在比赛还没开始,你就先让他玩会儿吧,等姜山他们出场了再把他看好。”
       沈飞望过去,浪浪倒的确是冲着卫生间而去的,他正在犹豫是不是要跟过去,忽听得人丛中起了一阵骚动,转头一看,却见徐叔、马云和陈春生三人从后堂鱼贯走出。
       三人都是表情严肃,一言不发地来到正对擂台的主座前。徐叔身为东道主,自然在中间一张椅子上坐下,马云和陈春生分居两侧,一旁自有服务员奉上上好的绿茶。
       此刻,大厅内的众人全都自觉地安静了下来,场内的气氛亦随之凝重,近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后厨通往擂台的出口,一场激烈的名厨对决呼之欲出!
       不多久,从后厨方向依稀传来踢踏的脚步声。只是这脚步听起来又急又浮,全然没有顶尖刀客的沉稳气派。就在众人微微有些诧异的时候,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一晃,浪浪从后厨跑了出来。他咯咯地笑着,不时地回头观望。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令场内紧张的气氛霎时间荡然无存,众人发出一阵轻松的笑声。沈飞和徐丽婕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奈。
       浪浪跑出几步后,出口处竟跟出了一只摇摇晃晃的大白鹅。那白鹅膘肥体硕,昂起头比浪浪还要高些,它扑棱着翅膀,“呱呱”叫着追在浪浪身后,绕着擂台兜起了圈子。
       “一笑天”作为淮扬名楼,用料自然求鲜求新,从后厨跑出一只白鹅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只是在这庄重的关头,突然出现白鹅追顽童的一幕,令人莞尔之余,不免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徐叔皱起眉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沈飞,带着几分责备的语气问道:“怎么回事?”
       “这小家伙,看我怎么收拾你!”沈飞一边板起脸吓唬浪浪,一边跑上擂台,伸开双臂去逮那只白鹅。白鹅左右闪了两下,突然一个踉跄,倒在地上,挣扎两下,竟起不来了。
       “哈哈哈……”浪浪手捂肚子,笑得都直不起腰了,“它喝醉了!”
       “什么?”沈飞俯身凑近白鹅,果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那香味还非常熟悉。他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往口袋中一摸,自己怀揣的那一小坛陈年佳酿果然已不见了踪影。
       那白鹅虽然已经醉倒在地上,但两眼仍睁得老大,紧盯着浪浪的腹部——那里隆起一个小包,显然藏着什么东西。
       沈飞略一思索,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呵呵一笑,道:“好调皮的小孩,拿了我的酒跑到厕所里偷喝不说,是不是又去后厨灌醉了大白鹅,还偷了它下的蛋?”
       浪浪被沈飞识破了把戏,眼睛眨两下,辩道:“你的酒难喝死了,我才不要呢。鹅蛋嘛……我可没见过。”
       沈飞用手指着他的肚子,笑问:“你那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东西呀?”
       浪浪见抵赖不过,索性撇了撇嘴,大大咧咧地道:“这大鹅蛋留在这里也没有用,你们又不会做,还不如给我带回去,让爷爷做成几样小菜呢。”
       台下众人本来都在笑嘻嘻地看热闹,此刻却心中愕然,面面相觑:这小孩好大的口气,敢在扬州名厨荟萃之地说出这样的话来,什么来头?
       沈飞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逗着浪浪:“哦,那你说说看,你爷爷都能做成哪几个小菜啊?”
       浪浪也不客气,神气地一仰头:“太厉害的你们也不懂,我就说几个简单的吧。这蛋白做一道‘玉树琼花’,蛋黄做一道‘长河落日’,蛋壳嘛,做一道‘银碗莼菜羹’好了。”
       这下,连主座上的三位名楼老板都禁不住变了脸色。要知道,鹅蛋质粗而味腥,素来极少入菜。这“玉树琼花”和“长河落日”,相传是清代扬州八怪之首郑板桥所创,并未流传于菜谱,所以厨界知道的人并不多,现在却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信口道来,自然令人侧目。
       更奇的是,听这小孩所言,这只鹅蛋的蛋壳也可入菜,一蛋三吃,竟比当年的郑板桥更胜了一筹。这种做法,便是博学多识的马云也没有听说过,他捋了捋长须,饶有兴致地问道:“小朋友,你倒说说看,这‘银碗莼菜羹’该怎么做啊?”
       “这有什么难的?”浪浪晃着大脑袋,大大方方地道,“把那鹅蛋的上面弄掉一点儿,倒出蛋液,再把蛋壳边边儿磨光,这样就做成了一个小小的‘蛋壳碗’,再把莼菜和配料放入碗中,加点儿汤,隔着水蒸熟不就行了么?你如果没有吃过,下次我让爷爷做一个给你尝尝吧。”
       “是吗?好,好!”马云哈哈大笑,看着这个机灵可爱的小家伙,亲切地问道:“你爷爷是谁呀?”
       不光是马云,现在几乎在场所有的人都在想着同样的问题。这小孩谈吐不俗,尤其是刚才谈到“银碗莼菜羹”的做法,构思巧妙,令人赞叹,料想必定是出身不凡的名厨后代。甚至已有不少人在暗自猜测,他说的“爷爷”,是否就是三十年前一去无踪的“一刀鲜”呢?
       浪浪却不正面回答,只是顽皮地一笑:“我爷爷一会儿要来,你见到他,不就知道了吗?”
       “嗯,那样最好。”徐叔点了点头,对沈飞道:“比试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先把这个小朋友带到台下玩一会儿吧。”
       浪浪冲沈飞扮了个鬼脸:“你老欺负我,我才不要你带呢。”说完自顾跑下擂台,扑到徐丽婕身边,歪着脑袋撒娇:“阿姨,你陪我一块儿玩吧?”
       徐丽婕摸摸他的头:“好啊,不过呆会儿比赛的时候,你可得乖乖的,不许捣乱。”
       沈飞跟了过来,在徐丽婕身边坐下,叹了口气:“唉,你想让他乖乖的,除非能把他的两只脚捆起来。”说完这话,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把嘴凑到浪浪耳边,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刚才那只大白鹅为什么玩命地追你吗?”
       浪浪看到沈飞神秘的样子,禁不住好奇心大起,睁大眼睛反问:“为什么呀?”
       沈飞一本正经地回答:“因为你刚才拿的那只鹅蛋,马上就快孵出小鹅了。”
       “真的吗?”浪浪把鹅蛋从怀里拿出来,惋惜地道,“早知道我就不拿它了,看老鹅孵出小鹅多好玩啊。”
       沈飞叹了口气,看起来比浪浪还要遗憾:“我本来有一个更好玩的计划,可惜被你破坏了。”
       “什么好玩的计划啊?快告诉我。”浪浪迫不及待地追问。
       “根据我的计算和观察,今天应该是这只鹅蛋孵化期的最后一天。我本来准备趁母鹅不注意,悄悄地把鹅蛋偷走,然后自己孵最后的一两个小时,这样小鹅出世以后,就会把我当成它的妈妈,整天跟着我跑,你说好玩不好玩?”沈飞一边说,一边用眼睛不时地瞟一瞟那只鹅蛋,一副心有不甘的样子。
       “真的假的?”浪浪将信将疑地看着手中的鹅蛋,“人怎么孵蛋呀?”
       “只要盘腿坐着,把蛋夹在屁股和腿下面就可以了。”沈飞比划了两下,又道,“你想,刚出生的小鹅怎么会知道它妈妈长什么样子呢?当然是第一眼看见谁就把谁当成妈妈了。你要是不相信,让我孵给你看。”
       “不行不行。”浪浪立刻叫了起来,“我自己来孵,我要做小鹅的妈妈。”
       沈飞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唉,我这么好的计划,却被你抢了去。没指望,我只好去看无聊的比赛了。浪浪,等你孵出小鹅,一定要叫我来看呀。”
       “知道了,知道了。”浪浪生怕沈飞要抢着孵鹅蛋,满口应承,“到时候我会叫你的。”
       沈飞点点头,然后转身看着徐丽婕,压低声音道:“这下我们可以安生一阵了。”
       徐丽婕强忍着笑:“骗小孩子,真没出息!”
       沈飞嘿嘿轻笑道:“不这样,他怎么能老实呢。快看台上,姜山他们出来了!”
       徐丽婕抬眼望去,果然看见姜山和一个壮年男子从后厨出口走上了擂台。场内立刻重新安静了下来。
       徐叔抿了口茶,润润喉咙,然后朗声道:“诸位,今天的比试即刻开始。这两位,我想大家都认识了,这个年轻人便是与淮扬厨界定下赌局的姜山姜先生,另一位更不用多说,是‘镜月轩’的孙友峰孙师傅,他素来最以选料精细闻名于扬州厨界。”
       姜山和孙友峰均微微欠身点头,向众人致意。
       徐叔略作停顿后,继续道:“今天双方比试的菜目是:大煮干丝!”
       擂台之上,比试已经开始。
       相传,“大煮干丝”原为乾隆皇帝下江南途经扬州时御宴上的一道菜肴,后来传到民间,又经过一系列的变化和改进,成为淮扬菜系的看家名菜。
       做“大煮干丝”所用的豆腐干,俗称“方干”,长宽各两寸有余。虽然看起来不大,但切成细细的干丝后,却能垒起高高的一盘。所以,要做一道大份的“大煮干丝”,其主料用两块豆腐干也就足够了。
       可现在姜山和孙友峰的面前,却各摆着一只大大的竹篮,篮中整整齐齐地码满了层叠方干,足有上百块之多。一个小伙计垂手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道:“这些都是产自七里乡的上好新鲜豆干,请两位选用。若不合适,后厨还有足量的方干备选。”
       姜山就像在市场上买菜一样,伸手在竹篮中翻看两下,然后拣起一块豆腐干,在眼前仔细端详片刻,觉得不太合适,便又放回篮中,同时抬眼瞅了瞅身旁的孙友峰,可这一瞅,他的眼神就像被定住了一样。
       不仅是姜山,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现在都被这个貌不惊人的孙友峰吸引了过去。只见他闭着眼睛,右手伸入竹篮中,几根手指上下翻动,每动一次,便用食指和中指夹起一块豆腐干,然后几不停顿,两指一弹,那豆腐干便从篮中飞出,稳稳地落在小伙计脚下的一只阔口大盆中。他手上的动作甚是迅捷,豆腐干一块接着一块,接连不断地被抛了出来,划出道道白色的弧线,煞是好看。也就仅仅两三分钟的工夫,原先满满一篮豆腐干便全都转到了大盆之中。孙友峰睁开眼睛,轻轻摇摇头,显得非常失望,对小伙计道:“去后厨,重新换一篮。”小伙计答应一声,拎起空篮直奔后厨,转瞬间,又提回一满篮方干。
       台下众人开始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听了孙友峰这话,才回过味来。原来这短短几分钟之内,孙友峰仅凭两根手指,就已经把满篮的豆腐干挑了个遍,而结果竟是没有一块能让他满意。
       姜山心中了然,不免暗暗吃惊。孙友峰两指一夹,便可了解豆腐干的品质,已是神乎其技;这一篮子的豆腐干,无一不是平常难得一见的上品,而对方却全都看不上眼,其选料之精细苛刻,更是闻所未闻。此人在厨界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自己早已在名楼会上见识,却没想到他竟还有如此本领,这烟雨淮扬,果真是藏龙卧虎之地。
       不过,对手越强,姜山倒越是兴奋。当下他凝住心神,在自己的那篮豆腐干中细细挑选。几经斟酌之后,终于选定了色泽最为洁白、质地细腻又不失韧性的两块方干,轻轻地放在了案板上。
       不远处的徐丽婕却在暗自为姜山着急。这当口,孙友峰已经挑完三篮豆腐干,才选定了其中的一块,而姜山却如此草率,只在一篮中挑选,豆腐干的质地自然会处于下风。如果姜山此战失利,虽然父亲可赢得赌局,但“一刀鲜”的踪迹就更是无处寻觅了,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不过徐丽婕有所不知,姜山这么做其实也是无奈之举。他所挑出的两块豆腐干,从品质上来说,已是自己所识的极限,再多作选择,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便如同两人同游,能看见千步外景色的人,自然不会在百步处止目;而另一人视力有限,只能看到百步内的景色,千步处的风景即使再美,对其来说也是枉然无用。
       孙友峰毫不停歇,一口气又挑了四篮,最后,终于在第七篮中找到了另一块令自己满意的豆腐干。两块豆腐干都选好后,他长长地嘘了口气,用手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一层细小的汗珠。他的那番动作,别人看似轻松悠闲,其实极费心力。孙友峰休息片刻,待气息稍定,便冲姜山抱拳行了个礼,道:“姜先生,这次比试,在下的任务已算完成,下面由‘一笑天’的凌永生凌师傅向姜先生讨教刀法造诣。”
       此言甫出,场下立时起了一阵骚动。众人交头接耳,一片哗然。
       厨艺上的学问,虽然纷繁复杂,一道菜的出炉,中间也要经过诸多工序,但对某人技艺高低的评价,最终还是要落在菜肴的“色、香、味、意、形”五个字上,仅在制作时的某道工序上显出优劣,并无太大的意义。这孙友峰只不过刚刚在选料上占得先机,便要退场换人,确实令人不解。
       姜山初时也是一愣,但随即便明白了其中奥妙,淡淡一笑,道:“我与徐叔定下的赌局,是要挑战整个扬州厨界。你们即使是合多人之力,只要最后做出的菜肴能胜过在下,我也一样服赌认输。”
       这话点醒了台下众人,两三个年少浮躁的看客更是不约而同地脱口嚷道:“车轮战!”
       今天到场观战的客人,虽然都是受邀前来,但先前并不知晓徐叔等人的计划。刚才看到孙友峰出战姜山,原本疑虑重重,现在方明白徐叔的用意。这种比试的方式不仅新颖,而且大大增加了扬州厨界获胜的可能。众人的情绪和好奇心都被调动了起来,大家拭目以待,且看姜山如何应付。
       这边孙友峰不再多言,退后几步,在一旁早已备好的坐椅上坐下,目光看向后厨的出口处。只见一个身材高瘦的年轻男子稳步走出,正是“一笑天”的总厨凌永生。
       凌永生健步走到案台前,以目光同姜山打过招呼,自顾从案板上拿起一块豆腐干,端详片刻,赞了一声:“好!”
       话音未落,凌永生右手一翻,亮出一口厨刀。只见这口刀刃体极薄,虽然通身乌黑,但远远看去,却是寒光闪闪。刀柄用红木包固,露出掌外的一小段柄头已被磨得精光锃亮,显示出这口厨刀的历史。
       看台上的沈飞轻声赞了句:“好刀!”
       凌永生轻抚刀刃,稍加镇定,拿过一块豆腐干置于案板正中,左手平摊,按在豆腐干的顶部,右手微微一翻,缓缓平推,刀刃紧贴着左手掌切了进去。
       只见那刀刃从手掌下平平地划过,去势极稳极缓。刀身在动人未动,除了右手手腕发力,凌永生全身上下就像入定了一般,甚至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这时,场内一片静寂。众人屏息凝视,目光随着那黑黝黝的刀锋移动。在座的都是内行,知道这刀法上的比试,在这一刀下去之后,便见了分晓。
       当锋利的刃口从豆腐干的另一侧冒出头之后,凌永生收住刀势,然后移开左手,把厨刀直直地举了起来。
       只见乌黑发亮的刀面上,紧贴着一片极薄的豆腐干,虽然刀体已成垂直,但那片豆腐干仍附在刀面上,可见其不仅又轻又薄,而且刀口必然是异常的平整光滑。
       待众人看个清楚之后,凌永生这才将右手手腕轻轻一抖。那方干片受震脱离刀面,竟如一页白纸从高处飘然而下,悠悠荡荡。快飘落至案板时,凌永生伸出左手,将方干片平平稳稳地接在了手心。
       众人看得如痴如醉,到此刻才回过味来,齐齐赞了声:“好!”
       沈飞见徐丽婕一副专注的样子,在她耳旁解释道:“大煮干丝是非常考验刀功的一个菜,一块方干,能切成多少片,直接反应了操作者的刀功水准。能把方干切到三十片以上的,就算达到了特级大厨的标准。照小凌子的切法,这块方干只怕能到四十片以上!”
       “啊,小凌子真是好厉害哦。”徐丽婕感慨道,心中暗想:却不知道姜山又能切出多少片来?
       此时,姜山也已经持刀在手。
       同样是稳稳的一刀之后,姜山切出的方干片却明显比凌永生切出的要厚了一些,他自己似乎也不甚满意,轻轻地摇了摇头。
       随后两人各不停歇,擂台上刀光闪动,直到每人案板上的豆腐干都成了一堆薄薄的方干片。
       “这两块豆腐干,凌永生一块切出了四十五片,一块切出了四十四片,姜山则是两块都切出了三十六片。”沈飞淡然道。周围的看客听到他的话,有好几个都轻轻地点着头,看来像他一样数出每块方干所切片数的人还不在少数。
       切片完成之后,紧接着便是切丝。
       两人都完成得干净利落,只听得刀刃与案板相碰发出的“笃笃”声连绵不断,霎时,他们面前的案板上便都耸起了一堆小山包似的方干丝。从台下看去,凌永生案上的干丝堆明显比姜山的要大了一号,众人心中都清楚,这正是因为凌永生切出的干丝更为纤细的缘故。擂台上二人互相比对,心中更是如明镜一般。
       姜山放下手中厨刀,诚挚地道:“凌师傅刀功精湛,确实名不虚传。在这一点上,我心服口服。”
       凌永生仍是一副冷冷的表情,瓮声瓮气地道:“不必客气。你的言下之意我明白。我也承认,我只是在刀法上能胜过你。我不管你这次来扬州究竟是什么目的,不过你得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凭一个人就想撼动整个扬州厨界,拿走‘烟花三月’金匾,可不是那么容易!”说完,他往后退了几步,坐在孙友峰身边的一张空椅上。
       不远处的徐叔冲台上的小伙计点点头,小伙计会意,来到后厨出口处,朗声道:“请‘天香阁’彭辉彭师傅上场!”
       话音甫落,彭辉健步走上擂台。
       大家心中都很明了,素来以火候掌控能力闻名扬州厨界的“天香阁”总厨彭辉此时上擂台,显然是作为车轮战中的一环,来完成这道“大煮干丝”最后的烹饪步骤。
       此时,两人都已将干丝下到了砂锅中,这意味着这场比试已经到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阶段:鸡汤汆味。这个步骤对火候掌握的要求非常高,火小了,辅料和鸡汤的鲜味难以浸入干丝;火大了,会把干丝煮烂,失去口感。
       而这一点,正是彭辉的强项。“天香阁”靠他发扬的招牌,自然不是浪得虚名。
       憨厚的笑容,在彭辉的脸上已经看不见了。他紧锁眉头,面色凝重,双目中的精光犀利地射了出来,落在面前的那只砂锅上,似乎不会让其中每一分细小的温度变化逃过自己的监控。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是一个刀客,一个聚集着一百分精神的顶尖刀客!
       沈飞对徐丽婕附耳道:“注意看他的右手。”
       徐丽婕凝神仔细看了片刻,不禁轻轻地“咦”了一声。原来每隔几秒钟,彭辉右手的中指便会倏地弹出,与砂锅壁轻轻接触后旋即收回,动作极快,若不特意留神观察,很难发现。
       “他这是在干什么?”徐丽婕好奇地询问。
       “测试砂锅中的温度。”沈飞答道,“每测一次,他就会相应地调整一下火力的大小。因为调整的幅度很细微,所以你看不出他手上的动作。不过从火苗的变化上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果然,如果认真观察,可以发现,彭辉的右手手指每弹出一次,灶头上的火苗便会相应有些不易察觉的变化,徐丽婕在惊叹彭辉神技的同时,也暗暗佩服沈飞敏锐的观察力。
       这一切当然也逃不过姜山的眼睛。这手触壁调温的功夫,没有对温差感觉上的过人天赋和多年的经验积累,是无法做到的。姜山惊异之下,只能自叹弗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人灶头上的火苗都是越来越小,后来仅是在送气口处微微可见一圈蓝光。台下众人屏气凝神,知道烹煮已到最后的关头,这场比试的结果也是呼之欲出!
       果然,彭辉突然双手齐动,左手彻底关了灶火,右手则揭开了砂锅盖,一股奇妙的鲜香立时随着腾腾蒸汽喷薄而出。那香味在大堂中迅速弥漫,似乎是一把把看不见的钩子,钩住所有人的鼻息。有些人情不自禁地向擂台方向倾过身体,那姿态就像是要随着香气飘去一般。
       彭辉的动作毫不停歇,他抓住砂锅的泥耳,双手迅捷无比地一翻,把满锅的干丝和汤汤水水全都倒入了一旁早已准备好的青花大瓷盆中,同时大喝一声:“大煮干丝,出锅!”
       砂锅中的热汤进了瓷盆,余热未歇,仍在发出“咕嘟”的轻微沸声。只见盆中千万根银丝蓬松高耸,如洁白的花团,簇簇喜人,其中更点缀着或黄或黑或青或红的各色辅料,同浸在一汪清澈浓郁的鸡汤中,鲜香四溢,霎时间将人的耳、鼻、眼、口、心,所有的感官全都抓了去。
       彭辉拍拍手,立在一旁,一身的锐气慢慢退去。他笑呵呵地看着姜山,又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姜山不动声色,轻轻灭了灶火,把砂锅端到桌上,却不揭盖,只淡淡说了句:“我的也完成了。”
       “嗯。”主座上的徐叔此时发话道:“既然双方都已经完成,那就该判出个高下。对于评判者的人选,不知姜先生有什么建议?”
       徐叔这一问,姜山倒也踌躇起来。按理说,这种级别的比试,在座的众人中除了主座上的这三位名楼老板外,谁还有资格担任评判?不过自己的赌局就是和这三位定下的,自赌自评,实在是有违常理。
       不仅是姜山,在场众人此时都被同样的问题所困扰:这比试已到最后时刻,却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评判者。
       就在此时,忽听得大厅外一人朗声道:“这次比试,就让我来做一回评判,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这声音虽然苍老,却中气十足。众人纷纷循声看去,只见酒楼门口处身形一晃,走进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只见他身形又高又痩,腰杆挺直,行走间步履沉稳,步伐开阔。
       这老者手中并无请柬,但言谈举止无处不透着一种儒雅尊贵的大家气度。当他长驱直入时,包括柳其在内的所有人均未产生阻拦、询问的想法,只是在心中暗自猜测着他的来历。
       姜山、沈飞和徐丽婕三人见到这个老者,眼前都是一亮,浪浪更是脆生生地叫道:“爷爷,您来啦?”
       老者循声看见浪浪,停下脚步,略带诧异地问道:“你什么时候跑来的,有没有调皮捣蛋?”
       “嗯……没有,我来看他们比试的……”浪浪生怕被爷爷知道自己偷鹅蛋的事,不安地挪了挪屁股,把鹅蛋在两腿间藏好。
       沈飞有心逗他,凑过去道:“浪浪,你爷爷来了,你还不赶紧过去?这鹅蛋,让我先帮你孵一会儿。”
       浪浪大急,连连摆手:“什么鹅蛋?哎呀,你们别和我说话了,快看比赛吧。”
       老者一时无暇细问,微微笑道:“沈飞,这孩子你先帮我照看着,别让他惹出什么乱子,我先去处理擂台上的事情。”
       沈飞还未答话,徐丽婕眯眯一笑,已抢先道:“老先生,您放心吧,他只会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撵都撵不走呢。”
       老者与沈飞等人说话的同时,台下的其他看客亦在议论纷纷。先前浪浪在擂台上的那段插曲,已使大家对他爷爷的出现充满了期待,此刻见到真人,更是对其身份有了诸多猜测。
       这时,老者径直走上擂台,冲徐叔等人点头施礼,道:“三位老板,我今天不请自来,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三人各自回礼。马云捋着胡须,心中甚是诧异,以自己的见识,竟也看不出这老者的来历,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位老先生不必客气,只是不知你是从何处而来?”
       老者微微一笑:“我早已淡出厨界,一点儿微名,无须再说出来了。只是前日受了一位好友所托,因此想来化解姜先生和扬州厨界之间的这段纠葛。姜先生,我虽然也是扬州人,但久居世外,早已没有了什么功利之心,由我来做评判,不知道你放不放心?”
       “老先生厨艺精深,气度高雅,您若做这个评判,自然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姜山说到这里,转头看看徐叔等人,“只是不知道三位老板有没有异议?”
       陈春生从姜山的话中听出一些端倪,询问到:“听口气,你认识这位老先生?”
       “今天刚刚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沈飞和徐丽婕徐小姐也在场。老先生烹制的‘神仙汤’和‘蛋炒饭’,技艺精巧,美味无穷,我们三人都是大开眼界。”
       姜山此言甫出,看客中又起了一阵骚动。要知道,这“神仙汤”和“蛋炒饭”都是扬州市井极为普通的食物,上至七八十岁的老妪,下至刚刚能够持勺端锅的少年,无一不会。越是普通之物,就越难做好做出彩,这个道理人人懂得。而这老者凭借这一汤一饭,竟能得到姜山“技艺精巧,美味无穷”的赞语,其烹饪造诣,可见一斑。
       主座上的三位名厨老板更是行家中的行家,先前浪浪描述鹅蛋三吃的做法时,他们仅是略感惊讶而已,此刻却明白可是碰上了真正的高手。徐叔不敢怠慢,恭敬地道:“既然老先生厨艺如此高深,又是为了扬州厨界而来,那就有劳老先生受累,做今天这场比试的评判。姜先生,请开锅吧。”
       姜山却不慌不忙地用左手按在砂锅盖上,右手对老者做了个手势:“请您先品尝这几位大厨的手笔。”
       “好!”老者走上两步,来到彭辉这边的案台前。此时,孙友峰和凌永生也都起身离座,围了过来。
       老者从一旁服侍的小伙计手中接过筷子,从盆中夹起一撮干丝,眼见根根银丝整齐完整,细如纤发,当下便赞了句:“好刀功!”
       凌永生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
       老者微微仰首,手指轻挪,将那撮淋漓带汁的干丝送入口中,细细品尝之后,评道:“嗯,豆干细嫩爽滑却又不失韧性,火候的掌握妙到极致。这份‘大煮干丝’,足以称得上是上上乘之作!”
       老者的评价如此之高,不仅令操作的三位大厨面露喜色,台下的众人也忍不住一阵窃窃私语:看来这场比试的胜券,非淮扬厨界莫属了。
       老者转过身,又来到姜山面前:“姜先生,现在可以了吗?”
       姜山点点头,揭开砂锅盖,把干丝倒入盆中:“老先生,请!”
       老者从盆中夹起一筷子干丝,在半空中晃了两晃,微微皱眉道:“从刀功上来看,姜先生似乎要逊色了一些,所用的方干似乎也不及对手的细嫩。”
       这一下,连主座上的徐叔三人也都露出了喜色。老者并没有看到这道菜烹制的全过程,但一句话便点出了己方的两大优势所在,可谓目光犀利、见识老到,照此态势,己方胜出已是无疑。
       但既是斗菜,自然要等双方的作品都入口之后,才能得出最后的结论。众人眼看着老者将姜山所烹的那筷干丝也送入了口中,全都聚目凝神,静待下文。
       老者品评良久,忽然摇了摇头,然后又轻轻叹息了一声,似乎甚是失望和惋惜。
       众人一愣,不知他这声叹息是什么意思。徐叔和马云、陈春生面面相觑片刻后,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样,老先生?有结果了吗?”
       “嗯……”老者略一沉吟,“三位也都是此道中的高手,这样吧,在我发表意见之前,你们不妨也尝一尝这两份‘大煮干丝’。”
       徐叔点点头:“也好。”机灵的小伙计立刻小跑着去了后厨。不一会儿,三个女服务员走出,各自拿着托盘和小碟,从两份“大煮干丝”中分别夹出少许,送到三位老板面前。
       三位老板先后尝了两份干丝,相互间交换了眼色,却都是默不作声。场内一时间静悄悄的,众人心中隐隐感觉到:这场比试的结果只怕是有了出乎意料的变故。
       良久,徐叔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黯然道:“姜先生,你赢了!”
       大堂内顿时一片哗然,三位扬州大厨更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孙友峰不服气地喃喃道:“不可能的……我的选料、凌师傅的刀功、彭师傅的火候,这都是最出色的,我们怎么会输呢?”
       “你说得不错。我原先也希望你们能获胜的。”老者的目光从三人身上依次扫过,话锋一转,“可惜啊,在你们所做的这道‘大煮干丝’中,无论是选料、刀功还是火候,都已经达到了极致,不过这也正是你们落败的原因。”
       “什么?”三位大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茫然。
       老者把目光转向凌永生,道:“凌师傅,你的刀功确实令人叹为观止,我活到七十多岁,从未见过切得这么细的干丝。不过我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要把干丝切得这么细呢?”
       凌永生想也不想,脱口便答:“这干丝切得越细,烹制时便越容易着味。”
       “嗯。你说得不错。”老者点了点头,“豆干自身的滋味很薄,用来制作凉菜,清爽怡口,自是上品,但要作为大菜,那就远远不够了。因此在‘大煮干丝’制作过程中,并不讲究豆干的本味,这道菜的关键,是借用滋味鲜醇的鸡汤,将多种辅料的鲜香味通过煮制的过程复合到豆干丝中。古语云烹调之理,曰:‘有味使之出,无味使之入。’这煮干丝的过程,说白了,就是一个‘入味’的过程。干丝切得越细,便越易入味,这个道理也是显而易见的。”
       老者这番话说得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就连徐丽婕这样的外行也听得连连点头,只是包括三位大厨在内的众人更不明白了:如果这样的话,那这次比试获胜的一方,更应该是扬州厨界才对呀?
       那老者停顿片刻,似乎待大家有所思考之后,才把话语切向正题:“不过姜先生这次之所以获胜,却恰恰是因为入味入得好。他做的这道菜,各种辅料的鲜香已完全渗入到干丝的最里层,吃来异常美味;相较之下,你们做出的干丝,虽然切得纤细,但辅料的鲜香只是浮于表面,终究还是逊了一筹。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究其浅层的原因,便是刚才在烹煮时,姜先生的干丝在砂锅中多焖了十分钟,因此能够入味更透。”
       众人回想起刚才的情形,都暗暗点头,心想:照此看来,这次失利的责任却要算在最后负责烹煮的彭辉头上了。
       老者似已猜透众人心思,摇摇头道:“如果有谁认为这是彭师傅一个人的责任,那就大错特错了。如果他像姜先生一样,在最后烹煮时多焖上几分钟,确实可以更加入味,但那时这份干丝恐怕连夹都夹不起来了。你们选用了质地最鲜嫩的方干,而干丝又切得如此纤细。彭大厨能将这样的干丝煮得不腻不烂,恰到好处,对火候的掌握确实令人佩服。”
       这几句话说得简短,但其中包含的烹饪道理却并不简单。凌永生三人乍听之下,似乎有些明白,又尚未完全想通,一时间都有些发愣。
       却听那老者继续道:“这‘大煮干丝’能否很好地入味,取决于两个因素:一是干丝是否切得够细,二是烹煮的时间是否够长。而这两点却又互相矛盾。两者若互相制约,其中自然会有一个最佳的平衡点,而这个平衡点位于何处,又同所选方干质地的鲜嫩程度大有关系。因此‘大煮干丝’这道菜,虽然对选料、刀功和火候都有很高的要求,但必须是一个整体上的恰当把握,而绝非在每一个环节都做到极致这么简单。”
       孙友峰苦笑了一下:“如此说来,我们确实是输了,而且三人都有责任。”
       许久未曾开口的姜山此时露出胜利的微笑,道:“做一道菜,所有的工序组合起来,形成的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一个出色的厨师,他在最初选料的时候,就应该将后续的刀功、辅料、火候全部想好了。你们三人在各自的环节上虽然做得无可挑剔,但因为想法并不一致,即使搭配在一起,也做不出上好的菜肴。踢足球时,十一个最好的球星并不一定能组成一支最好的球队,也是同样的道理。”
       此时不光是台上三位大厨,台下众看客也是频频点头,自感受益匪浅。
       主座上的徐叔等三人原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竟输得无话可说,究其最根本的原因,竟是在“车轮战计划”出炉的那一刻就已埋下了败根。以三人合力出战本来就不光彩,现在又输得一败涂地,在场的淮扬众厨都觉得脸上无光,场内的气氛一时间也沉闷至极。就在这时,忽听得“哇”的一声,人丛中响起响亮的哭声。
       大家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了过去,只见浪浪盘坐在椅子上,摊开双手,绝望地看着自己的胯部,嘴张得老大,泪流满面,神情悲伤至极。擂台上的老者心忧爱孙,连忙快步赶来,关切地询问:“浪浪,怎么了?”
       浪浪泣不成声:“我……我把……鹅蛋坐……坐破了……”
       不远处的沈飞和徐丽婕凑过去一看,果然,小家伙胯下的衣裤和坐椅上淋淋漓漓,尽是破碎的蛋汁。两人对视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
       原来,浪浪见比试已快结束,可屁股下的鹅蛋还是毫无动静,不免心中焦急,便想着把鹅蛋往屁股下塞得更紧一些,以加快孵化速度。谁知用力过大,竟把鹅蛋给压破了。小家伙想到即将出生的小鹅被自己一屁股坐死了,心中既惋惜又悲痛,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老者替孙子擦擦眼泪,哄道:“一只鹅蛋破了就破了,你要是喜欢,明天爷爷就给你再买一只来。”
       浪浪努力止住抽噎,抬头问老者:“买来的鹅蛋也能孵出小鹅,把我当成它妈妈吗?”
       看着浪浪那天真的模样,周围不少人已忍俊不禁,哈哈笑了起来。
       老者则甚是诧异:“孵出小鹅?这是谁告诉你的?”
       浪浪抹了把眼泪,指着沈飞:“是……是飞哥说的。”
       沈飞尴尬地摸摸下巴,嘿嘿笑了两声。
       人去楼空。
       虽然大堂中的灯光依然璀璨明亮,但却无法驱散那一股寂寞冷清的气氛。这种气氛,对于“一笑天”酒楼来说,已经十多年未曾有过了。自“一笑天”重新崛起之后,在酒楼大堂内进行过的数百次大大小小的厨艺比拼中,徐叔从没体验过失败的滋味。可今天,他败了。
       看着那张高高悬挂的“烟花三月”牌匾,徐叔心中涌起一股无可奈何的沧桑感。难道这块历经了两百多年风雨见证的酒楼招牌,真的会在自己手中失去吗?
       “老啰,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他转头看了看陪在自己身边的凌永生和徐丽婕,轻轻地念叨了一句。
       “爸,您别这么说,我相信姜还是老的辣!”
       女儿的话让徐叔的心情好了很多,他宽慰地笑了笑,道:“你们俩先回去吧,我一个人静一静,想想下一步的对策。”
       “好的。”凌永生对师傅的话是从来不会违背的。他看了徐丽婕一眼:“我们走吧?”
       徐丽婕点点头,向父亲道了别,然后和凌永生一同离去。
       “小凌子,你怎么老苦着脸啊?”走在路上,见凌永生一直愁眉不展,徐丽婕忍不住问道。
       凌永生叹了口气:“唉,你有没有觉得我很没用?”
       “怎么了?”
       “身为酒楼的总厨,在这样的事情面前,却使不上一点儿力,我还不如像飞哥那样,当一个普普通通的菜头呢。”凌永生说的“这样的事情”,当然指的是姜山的挑战。
       “你不该灰心,”徐丽婕笑着鼓励他,“你那么年轻,而且又那么用功,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最最顶尖的名厨。”
       “是吗?”凌永生的眼睛一亮,但随即又暗了下去,“可惜不管我怎么用功,也不可能战胜姜山的。”
       “哦?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吗?”
       凌永生摇了摇头:“这不是信心的问题。在烹饪上,姜山是一个天才,而我不是。”
       有时候一辈子的努力也无法弥补出生那一刻所造成的差距,这就是普通人面对天才时的无奈和悲哀。
       “姜山是你见过的最具烹饪天赋的人吗?”徐丽婕好奇地问道。
       “不。”凌永生立刻答道,“有一个人,或许会更厉害一些。”
       “谁?我见过吗?”
       “飞哥。”
       “你说沈飞?”徐丽婕一惊,“可是他根本不会做菜呀。”
       “他的确没学过做菜,但他绝对是这方面的天才。我和他相处了十年,对他太了解了。他只要好好地练上三五年,我相信完全能够和姜山一较高下。”
       “那又有什么用呢?”徐丽婕撇了撇嘴,“他天生是个懒散的家伙,整天只想着炸他的臭豆腐。”
       “其实飞哥以前也很勤奋的,只不过后来变了。”
       “是吗?”徐丽婕柳眉一挑。
       “那当然。他还曾发下誓言,说要成为天下第一名厨呢。”凌永生很认真地道,一点儿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那后来呢?为什么他会变成现在这样?”
       “因为一个叫晓萍的女孩。”
       “哦?具体什么情况,能说说吗?”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凌永生回忆道,“我刚刚来到‘一笑天’酒楼,跟在飞哥后面负责买菜。那时我们俩都是初出茅庐,雄心万丈。每天闲暇时,就混在后厨中,观摩大厨们的厨艺。飞哥天赋极高,常常在看完之后,就对我说一些自己的看法,有时候甚至会指出大厨们的不足,而且说得都颇有道理。这样两个月之后,他对自己已经非常有信心,对我说:‘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天下第一名厨。’当时我很佩服他,就鼓励他去参加下一届的后厨选拔。”
       “后厨选拔?”徐丽婕不太明了。
       “这是‘一笑天’酒楼的传统,每半年一次。”凌永生解释道,“酒楼中所有的伙计菜工都可以参加。选拔时每人按要求做一个菜,只要能得到徐叔和诸多大厨的认可,就可以进入后厨学习掌勺。”
       “那他参加了吗?”
       “本来已经报名了,可就在选拔的前几天,他遇见了那个女孩。”
       “哦?听起来像是一次邂逅?”
       凌永生点点头,继续道:“那天下午,我们俩完成了买菜的任务,便一块儿去巷口的小摊上吃油炸臭豆腐干。那是一对老夫妻摆的摊点,味道不错的。我们像往常一样,各要了一碗臭豆腐。刚吃了两口,我突然发现身旁的飞哥抬着头愣愣地盯着正前方,像丢了魂一样。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对面的一张桌子前坐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孩,让飞哥魂不守舍的正是她。”
       “那个女孩一定很漂亮了?”
       “非常漂亮。那天她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裙子,像荷花一样清爽,像唐诗一样动人。我们看着她的时候,连吃在嘴里的臭豆腐干似乎都品出了一丝清香。那女孩已经吃完,发现我们在盯着她看,善意地笑了一下,便起身离去了。我当时年纪还小,虽然也惊艳于女孩的清丽,但过后也就忘了。可飞哥的心却随着她一块儿走了,当晚,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眼前始终浮现着那女孩离去时的可人笑脸。
       “第二天下午,飞哥又拖着我去了巷口摊点。我知道他吃臭豆腐是假,目的是为了再遇见那个女孩,不巧的是,那对老夫妻却没有出现,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昨天是两位老人最后一次出摊,他们已经回家养老去了。
       “飞哥非常沮丧。不过很快,他就想出了一个好方法。他自己在巷口支了个摊点,开始炸臭豆腐。”
       “嗯,这个方法的确不错。”徐丽婕拍着手笑道,“那个女孩既然喜欢吃油炸臭豆腐干,那她迟早会来的。”
       “可是飞哥一连等了好几天,那女孩却一直没来。很快到了后厨选拔的日子,试菜的时间也是下午,正好和飞哥出摊的时间撞上了。飞哥考虑再三,最后决定放弃这次选拔的机会,因为他知道,如果女孩来了却发现摊点已不在,可能以后便再也不会来,他宁可多等半年,也不愿在这件事上有一点儿的疏忽。”
       徐丽婕感慨道:“真看不出来,沈飞还是个这么多情的人!”
       凌永生继续道:“也许就是天意吧,那天下午,那个女孩还真就来了。她认出了飞哥,微微有些诧异。在吃了飞哥炸的臭豆腐干后,她赞不绝口。当时,我们三人坐在一起,边吃边聊,非常投机。那女孩吃完后,道:‘以前的那对老夫妇,炸得也很不错,可惜现在不做了。’女孩只是随意说说,飞哥却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答道:‘我不会不做的。如果你爱吃,我可以为你做一辈子。’女孩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她笑得灿烂无比,眼中的感觉也起了微妙的变化。那时我就知道,她和飞哥之间一定会发生一段故事了。”
       徐丽婕想象着当时的情形,不禁莞尔:“真是一个美丽的开始,后来呢?”
       “后来这个叫晓萍的女孩就成了飞哥的女朋友,炸臭豆腐干也成了飞哥每天固定的工作——因为晓萍爱吃;而飞哥答应过她,会为她炸一辈子。从此以后,飞哥的那些雄心壮志似乎全都抛到了脑后,他再也不去观摩大厨们的手艺,每天以炸臭豆腐为乐。”
       “原来沈飞是为心爱的女人放弃了自己的事业。这个晓萍,我怎么从没见过呢?”徐丽婕颇为奇怪。
       凌永生沉默片刻,低声道:“她已经不在了……”
       “啊?你是说……”徐丽婕从凌永生的神态已猜出些什么。
       “她患有先天性的家族遗传病,两年后在一次风险极高的手术中去世了。”
       徐丽婕愣住了,故事的美丽开端和悲惨结局之间如此巨大的落差,使她一时难以接受。
       “晓萍的离去对飞哥的影响是巨大的。飞哥一直认为,他们在一起的那两年是他生命中最快乐、最有意义的一段时光,他现在仍然坚持每天炸臭豆腐,应该也算是对那段时光的一种留恋和追忆吧。”凌永生说完这些,轻轻叹息了一声。
       夜风温柔地掠过,似乎也在用自己的语言叙述着小巷中曾经发生的故事。
       第六回一片冰心在玉壶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这是唐代诗人徐凝的一首七绝,夸赞扬州城月色秀美,竟占据了天下三分月色中的二分。由此可见,自古以来,扬州便是赏月的最佳去处。
       昨晚比试完毕,姜山又追着老者问“一刀鲜”的下落,老者出乎意料地给他指明了一条线索:“明天正午的时候,‘一刀鲜’会出来赏月。”
       今天是农历三月十八,已过了月圆之日。可这半盈的月亮,在很多人眼中,却别具一种缺憾之美。因此,“一刀鲜”说要在今天出来赏月,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可他把赏月的时间选在正午,那就非常非常的奇怪了。
       从早上八点到现在,姜山、沈飞和徐丽婕三人已经在路边的这家茶馆里坐了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中,他们想的全都是这件奇怪的事情。
       沈飞打着哈哈:“正午赏月?哈哈,如果不是你听错了,那就是别人在逗你玩儿,哈哈,别傻帽儿了吧!”
       徐丽婕瞪了沈飞一眼:“哎呀,你别笑了,老先生既然这么说,这其中肯定是有深意的。”
       姜山看了看手表,站起身来:“不能再耽误时间了,走,我们去问个清楚!”
       三人离开茶馆,一路又寻到了彩衣巷中。一拐进那条死巷,便远远看见浪浪正独自蹲在花坛边玩耍。见到三人走过来,浪浪扔掉手中的枯枝,兴奋地迎上前。
       “浪浪,你爷爷在家吗?”徐丽婕摸着他的大脑袋问道。
       “不在。”浪浪脆生生地回答,然后拉着沈飞的手问,“飞哥,你什么时候再带我出去玩儿呀?”
       沈飞笑嘻嘻地把浪浪抱起来,一边用胡子茬儿把小家伙扎得咯咯直笑,一边道:“呵呵,带你玩儿还不容易?不过,你要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浪浪歪着脑袋:“什么问题呀?”
       “你爷爷上哪儿去了?”
       “嗯……和朋友赏月去了。”
       “乖!”沈飞捏捏他的脸蛋,“去哪里赏月,你知道吗?”
       “不知道。”浪浪嘟起了嘴,“我要跟着去,爷爷不让。他还叫我在这里等你们,说如果你们能找到赏月的地方,就会带我一起去的。”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禁哑然失笑。原来那老者早就算准了他们要来,不仅提前离去,还把浪浪这个棘手的淘气包甩给了他们。
       姜山微微蹙起眉头,道:“看来这位老先生的确是和我们打了个哑谜,赏月的地点究竟是在哪里呢?”
       “如果真是赏月,当然是五亭桥下最好啦,天上明月,水中月影,多美!可那也得晚上去才行啊,大中午的,哪能看到什么月亮?”徐丽婕说着,抬头看看天空,蔚蓝的晴空下阳光明媚,在这种时候,半个月亮的影子也不可能出现。
       听了徐丽婕的话,沈飞却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口中念念有词:“水中月影?你说水中月影?”
       徐丽婕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是啊,怎么啦?”
       沈飞突然大叫一声:“哈哈,我知道了!”
       人力车穿街走巷,大约二十分钟后,一行四人来到了城东的徐凝门街。这一带地处老城区,周围建筑都是以平房旧宅为主。行至街道南头的时候,众人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高墙大院。沈飞招呼大家下车,又往前走了十几步,来到院落的大门前,只见门楣的横匾上写着四个苍劲的大字:寄啸山庄。
       沈飞笑着问道:“这个地方,你们以前来过没有?”
       姜山看着门匾,点头道:“寄啸山庄,虽然没有来过,但却是早有耳闻。这座园子是清光绪九年由扬州道台何芷舟所建,所以俗称为‘何家花园’。‘寄啸’两个字取的是陶渊明《归去来辞》中‘倚南窗以寄傲’、‘登东阜以舒啸’的句意。对了,现今国内著名的科学家何祚庥便是这园子里出来的后人。”
       “哦?何祚庥是何芷舟的后人,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沈飞摸了摸下巴,衷心赞道,“你果然是学识渊博呢。”
       姜山谦然摆了摆手:“也是偶然间听朋友说过,便记在心里了。怎么,难道‘一刀鲜’就在这个园子里?”
       沈飞笑而不答:“先别问了,进去看看再说吧。”
       四人进入的是何家昔日的后门,因此一进山庄,首先便来到了后花园。正是春暖花开之时,但见一路姹紫嫣红,流水环绕,美不胜收。向园子深处走去,粉墙幽幽,暗香浮动,就像是入了世外桃源一般。
       说笑间,一行人已穿过后花园,过了串楼,来到一个小小的园林入口,门匾上写着“片石山房”四个字。
       浪浪蹦蹦跳跳地抢先进了园子,兴奋地欢呼起来。
       徐丽婕正要跟上,却见沈飞突然停下脚步,对着门墙上悬挂的一幅字专心致志地观摩起来。一边看还一边摇头晃脑地念着:“至于初学分布,务求平正,既能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复归之际,人书俱老。”
       “这是唐代书法家孙过庭在《书谱》中的一段话。”姜山解释说,“意思是练书法的人,一开始必须老老实实,写得工工整整,这一步练好了,才能追求一些笔法上的奇绝,最终奇绝达到极致,却又会回到平淡工整的意境中来,这时才算是书法中的最高境界。”
       “哦。”沈飞像是恍然大悟,看着姜山拍手喝彩,“有意思!有道理!”
       徐丽婕更是心中一动,低着头喃喃自语:“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复归之际,人书俱老?”
       “我们今天来可不是研究书法的。”姜山催促道,“还是快进园子吧!”
       三人进了园子,见到一间小小的书房。那书房不大,此时门窗紧闭。正对书房的是一汪十丈见方的水池,水池中立着一座五六丈高的假山,造型甚是奇俏。顽皮的浪浪正在往山顶攀登。
       这园子不大,一眼扫过后,并不见有其他出口,姜山抬头看了看天空,略带忧虑地道:“马上就要到正午了。”
       沈飞不慌不忙地沿着池边踱了几步,然后找好一个位置站定,冲姜山和徐丽婕招了招手:“你们过来,看那里!”
       两人来到沈飞身边,顺着沈飞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然后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又惊又喜——在那碧绿的池水中,真的出现了一轮明月的倒影!
       那轮月影就位于假山脚下,不仅白亮,而且大圆,微风吹过,随池水的荡漾而轻轻晃动,那模样漂亮可爱至极,几乎让人忍不住想要弯腰将其掬在手中。
       徐丽婕看了看天空,朗朗晴日,哪有半点儿月亮的影子?她心下大奇,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姜山也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沈飞。
       沈飞摸着下巴,显得有些得意:“这个石涛是叠石的高手,这座假山就是他选用上好的太湖石砌构而成的。水池中的这轮‘人造月亮’称得上他叠石生涯中最出色的神来之笔。”
       “人造月亮?”姜山和徐丽婕对视一眼,还是不太明白。
       “嗯,你们跟我到近处看一看,就明白了。”沈飞一边说,一边从假山背后绕了过去,姜山两人连忙也跟了过来。
       这一侧的假山紧贴池边而建。沈飞走到月亮不远处停下,用手指指头顶:“你们看那里!”
       姜山和徐丽婕抬头看去,只见上方是一块嶙峋的太湖石,与其他石头不同的是,这块太湖石的正中部位有一个天然的圆形孔洞,此时太阳正好位于孔洞的垂直上方,一缕刺眼的阳光透过孔洞直射入池中。
       两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轮“月亮”却是阳光穿过孔洞后在水面上的投影。由于太阳起落,日光投射的角度不同,这“月影”也会发生盈缺的变化,恰在每天正午时,能够出现“满月”的效果。
       “原来是这样。”姜山叹服地道,“原理虽然简单,但匠心独具,真是让人拍案叫绝。”
       “那‘一刀鲜’赏月的地方应该就是这里了?”
       徐丽婕话音未落,忽听假山上的浪浪欢快地叫了一声:“爷爷!”随即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你什么时候到的?是沈飞他们带你来的吗?”
       沈飞三人连忙从假山后面走出,只见那老者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书房门前。浪浪从假山上下来,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姜山走上前,冲老者行了个礼,谦然说:“老先生,我已经应约前来,‘一刀鲜’在哪里,还有劳您引见。”
       老者扫了三人几眼,却不作声,只是手朝着书房门口轻轻一指。
       姜山三人同时顺着老者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书房的门虽然关着,但只是虚掩,并未上锁。姜山走到门前,正要伸手推门,忽听得一个声音传出:“你们已经搅了我的雅兴,现在又要不请而入吗?”
       那声音瓮声瓮气,又带着些沙哑,让人听起来很不舒服。
       姜山回头看看沈飞和徐丽婕,三人都停下了脚步。犹豫片刻后,姜山隔着门向屋内说道:“请问屋中的先生,您就是‘一刀鲜’吗?”
       屋中人“嗯”了一声,道:“听说你这几天一直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姜山应道:“我叫姜山,从北京来,我的先人曾经在乾隆年间做过大内总领御厨。”
       听了他这话,屋中人沉默片刻后,方才开口:“那八年前我在北京遇见的那位……”
       姜山直言不讳:“那是我的父亲。”
       屋中人似乎并不惊讶,他淡淡地问道:“你这次来扬州,是要找我比试厨艺了?”
       “比试不敢说。不过我这八年来苦心钻研淮扬菜,自认为有些心得,想请前辈指点指点。”
       屋中人沙着嗓子嘿嘿一笑:“看来你很自信啊,比你父亲可强了不少。”
       “不敢。比起前辈当初在北京的风采,那我又差得远了。”
       屋中人“哼”了一声,倨然道:“我当年在北京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
       姜山毫不怯场,不卑不亢地回答:“前辈的种种事迹,父亲常常向我提起,作为激励我刻苦钻研厨艺的动力。”
       “好,好,看来你早已下定决心,要找我比个高下。”屋中人顿了一顿,话锋一转,“既然如此,我们两家几百年来的规矩,你还知道吧?”
       屋中人所说的“规矩”,姜山自然知道。两百多年前,姜家先祖第一次挑战“一刀鲜”的时候,“一刀鲜”便出了个烹饪上的题目,意图让对方知难而退。从此,被挑战者向挑战者出题,便成两家争斗中约定俗成的规矩,挑战者必须完成题目,以此为“拜会礼”,才能使对方出战。
       却见姜山眉头一挑,问道:“请问前辈想要什么样的拜会礼?”
       屋中人反问:“我当年给你父亲的拜会礼是什么?”
       “您做出一道‘五品菊花萝卜羹’,一出手,便震动了京城。”
       “不错。那道‘菊花萝卜羹’我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整整切了一千刀方才完成,可没想到,我和你父亲的比试,却是一刀就见了分晓。”
       见对方提及父亲的狼狈往事,姜山不禁微微有些动容,只听那屋中人紧接着又道:“你今天先回去吧,下次带着‘五品菊花萝卜羹’再来见我。”
       “好!”姜山的语气坚决而自信,“我一定会再来的!”
       姜山和屋中人对话的过程中,沈飞一直紧盯着那扇虚掩的门,满脸好奇和诧异,似乎恨不得立刻推门进去,看看这个盛名远播的“一刀鲜”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愣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他嘻笑着把浪浪一把抱起,看了看姜山和徐丽婕:“我们走吧?”
       三人向老者告辞后,不再多言,一同离去。
       老者背负双手,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之后,这才轻轻推开门,走进了那间书房。
       午饭,在沈飞家里做。
       姜山炒好了几样小菜,徐丽婕去客厅帮着搭桌摆筷,沈飞一直逗浪浪玩。
       客厅中有一张小桌,上面堆着些杂物,徐丽婕一边收拾,一边高声问道:“沈飞,你都是一个人住吗?”
       “嗯。”沈飞在外面答应了一声,“父母都在乡下呢。”
       忽然,徐丽婕眼睛一亮,她发现在小桌的角落里立着一个精巧的相框,中间夹着一张两人的合影照片。徐丽婕把相框拿在手中,只见照片上的男子正是沈飞,但比现在要年轻很多,看起来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依偎在他身旁的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容貌清丽脱俗,一脸幸福甜蜜的笑容。
       这女孩就是凌永生提到过的晓萍吧?徐丽婕暗自思忖着,果然是既漂亮又可爱,难怪沈飞对她一见钟情。
       姜山正在一旁摆放菜肴,见徐丽婕看得入神,不禁有些好奇,探头问:“看什么呢?”
       “哦,一张照片。”徐丽婕刚想递给姜山看看,浪浪突然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踮着脚抢走相框。看了一眼后,小家伙调皮地大叫起来:“飞哥,飞哥,这是你的女朋友吗?”
       沈飞闻声走进客厅,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他一眼:“瞎嚷嚷什么,快还给我。”
       浪浪嘻笑着把相框交到沈飞手里,人小鬼大地说:“飞哥的女朋友长得比徐阿姨还好看呢。”
       沈飞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就你话多,你这么说不怕徐阿姨生气呀?”
       徐丽婕大度地一笑:“没关系的,她确实很漂亮。”
       沈飞端详着相片上的女孩,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不过他很快就摆脱了那种情绪,招呼着:“不说这个了,来,大家吃饭,姜御厨的手艺可是不容易尝到的。”
       这顿饭虽然朴素,但四人却吃了个满颊留香,席间的气氛更是其乐融融。
       肚子饱了之后,众人间的话题也多了起来。有一个问题在徐丽婕心中已经憋了好久,此时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姜山,有一件事情我实在好奇,希望说了你不要介意。当年你父亲和‘一刀鲜’之间的那场比试究竟是怎样的?‘一刀鲜’再厉害,怎么会只出一刀就获胜了呢?”
       姜山释然一笑:“愿赌服输,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当时‘一刀鲜’虽然只是挥了一下厨刀,但这一刀却完成了一道菜的烹制。”
       “一刀完成一道菜?”徐丽婕仿佛在听天书一般,“那是什么菜呀?”
       姜山缓缓吐出三个字:“刀切蛋!”
       “刀切蛋?”沈飞嘿嘿一笑,“这名字听起来倒有点儿意思。”
       姜山沉默不语,片刻后,才道:“那天的比试以鸡蛋为题。这本是我父亲提出的。因为鸡蛋虽然普通,但烹饪方法复杂多样,极能考验一个人的厨艺功底。而我父亲对此非常擅长,在京城一度有‘鸡蛋王’的美誉。‘一刀鲜’明知其中厉害,但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道:‘那我今天就做个刀切蛋好了。’
       “此言甫出,在场的北京名厨们全都愣住了。他们见多识广,可却从来没听说过用刀切鸡蛋的。当下就有人忍不住问:‘刀切蛋?不知你切的是生蛋呢,还是熟蛋?’
       “‘一刀鲜’轻笑两声,似乎觉得那问题愚蠢无比:‘若是熟蛋,还用得着切吗?要切,自然是切生鸡蛋,而且一刀下去,那蛋液不能滴出半分。’
       “这一下,举座哗然,大家都觉得‘一刀鲜’的说法未免太过离谱。如果有一把好刀,运刀速度够快,把一只生鸡蛋切成两半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说到半点儿蛋液不漏,那却近乎天方夜谭了。我父亲也和大家想的一样,当即表示决不相信世间会有这样的刀法,如果对方能够做到,那他便立刻弃刀认输。
       “‘一刀鲜’不再多言,叫人拿来一只鸡蛋放在案板上,然后从随身的包袱中抽出了一把厨刀。那厨刀寒光闪闪,看起来非常锋利,但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宝物。‘一刀鲜’握刀在手,却不急着挥出,而是先打着了灶火,将刀身在火苗上炙烤起来。大家都不明白用意,只见他把火力调至最大,大约十分钟之后,厨刀的刀刃泛起了红光。
       “就在此时,忽见刀光一闪,‘一刀鲜’已对准案板上的鸡蛋劈出了一刀。只听‘嗞’的一声轻响,厨刀从鸡蛋中部拦腰切进,直没至底。不过此时鸡蛋却并没有分开,停顿片刻后,‘一刀鲜’手腕轻抖,刀面分撞两侧,鸡蛋这才齐齐地分成两半,各自倒向一边。
       “众人看着那切开的鸡蛋,确实没有一滴蛋液漏出,不禁都噤若寒蝉。”
       “这怎么可能呢?”徐丽婕嚷道,“那蛋液应该会沿着刀刃流出来的呀?”
       “你忘了那刀是被烧红了的。”姜山解释道,“刀口处的蛋液与刀面接触后,立刻被烘熟凝固,在切口处形成一层‘盖子’,把内层的蛋液封住了。这一刀不仅快准狠,而且想法极其巧妙,的确做到了一刀切开生鸡蛋,而蛋液半点儿不漏。”
       “原来是这样。”徐丽婕叹服了,“这个‘一刀鲜’可真是太神了。普通人即使想到同样的方法,要想切开鸡蛋却不损坏蛋壳,也是不容易的吧?”
       姜山点点头:“那是当然。他这一刀首先要势大速疾,才能使刀口处的蛋壳不致大面积崩裂,可在接近案板时,刀势又要能及时准确地收住,这样底部的蛋壳尚有些许相连,所以两片鸡蛋能够贴在刀面上,等停留片刻,确信刀口处蛋液已凝固,他才手腕发力,把鸡蛋分开,彻底完成这一刀。所以,虽然只是一刀,但这一刀却让包括我父亲在内的所有人心服口服。”
       徐丽婕想象着“一刀鲜”当时一刀镇群雄的气概,不禁心驰神往:“不知你们俩之间的比试又会出现怎样的结果,我简直都有些等不及了。”
       “我现在并不去考虑这个。”姜山却显得很平静,“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完成一道‘五品菊花萝卜羹’!”
       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好,阳光媚而不骄,酥酥暖暖地照在身上,仿佛要把人的骨头都融化了一般。
       姜山把自己关在了屋里,浪浪回家了,酒楼也不营业,沈飞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自由和轻松。下午,他早早便来到了巷口,支起了自己心爱的炸豆腐摊。
       还没到食客们光顾的时候,沈飞怡然自得地仰在一张躺椅上,看着头顶清澈蔚蓝的天空。那天空如此高远辽阔,沈飞感到自己正在它的怀抱里,甚至产生了一种飞翔飘浮的错觉。他微笑着眯起眼睛,一脸陶醉。
       “你很喜欢这样看着天空吗?”一个声音在他耳边柔柔地道,不用看,肯定是徐丽婕来了。
       “嗯。晴空万里,多美。”沈飞似乎连脖子也不愿动一下,懒懒地道,“那么开阔,那么纯净,没有一丝儿阴影,没有一丝儿烦恼,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可这并不是最美丽的天空,当绚丽的彩虹和晚霞出现的时候,那才真的让人心醉呢。”
       沈飞不置可否地摇着头。
       徐丽婕耸了耸肩膀,有些奇怪地问道:“你不同意我的观点吗?”
       “要看见彩虹,首先得经历风雨;而看见晚霞,又意味着黑夜即将来临。我还是喜欢这样的晴空,虽然平淡,但却能让人始终保持着快乐的心情。”沈飞淡淡地道。
       “我发现你说的话,有时还真很有哲理呢。”徐丽婕仰头看着那片蓝天,若有所思地道,“你的这种心态,应该和你的经历有关吧?”
       “我的经历?你指什么?”沈飞瞪大眼睛看着徐丽婕。
       “那个照片上的女孩,她就是晓萍吧?”
       “哦?看来你知道了一些事情。一定是小凌子和你说的。”沈飞一下子就猜出了其中原委。
       徐丽婕点了点头。
       “嗨!什么经历、哲理,我是个很现实的人,只知道自己的感觉。”沈飞嘻嘻一笑,有意岔开话题,“比如说,现在这么悠闲,我们为什么不削个萝卜吃呢?”
       说话间,他的手中已变戏法似的多了一柄菜刀和一只大白萝卜。菜刀普普通通,是准备用来切豆腐干和佐菜的,大白萝卜自然是刚才顺手牵羊取自自家的厨房。
       菜刀是用来切剁的,用它来削皮,那就太过笨重了。可这把笨重的菜刀到沈飞手中,却显得灵巧轻盈,旋转翻飞中,一缕细细的萝卜皮悬挂下来,摇摇摆摆越拉越长。
       徐丽婕见沈飞不想提及往事,也就不再追问。看着对方手中的萝卜,她倒想起另一件事来:“这‘五品菊花萝卜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姜山那么郑重其事,要把自己关起来?”
       沈飞举着萝卜,一边说一边比划:“你看这个萝卜,从这里先横切一百刀,再竖切一百刀,每一刀都不切到底,这个部分的萝卜呢,就变成了长在主体上的一万根萝卜丝,用它煮成汤羹,萝卜丝四散漂在羹中,是不是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嗯,那一定是很漂亮的。”徐丽婕在脑子里想象着。
       沈飞点点头,继续道:“很多厨师都以自己能做出一份‘菊花萝卜羹’为荣,不过这样做出的,只是‘一品菊花萝卜羹’。一个萝卜分成前、后、左、右、上、下六个面,除了下面作为底托之外,每个面都这样横竖各切一百刀,在一只萝卜上切出五朵菊花来,这才叫做‘五品菊花萝卜羹’。”
       “啊?”徐丽婕咂舌道,“那就是说,总共要切一千刀?”
       “是啊,这一千刀中,只要有一刀稍稍偏了,断了一根萝卜丝,就得前功尽弃从头开始。所以做这个菜,要求的不仅仅是刀法的细腻,更是对一个厨师耐心和毅力的最大考验。”沈飞说完,右手菜刀突然平平挥出,去势迅疾,一片薄薄的萝卜被削了下来,稳稳地贴在菜刀的上壁。
       他把菜刀递到徐丽婕面前:“来一片吗?萝卜可是好东西,降火清肺,美容养颜。”
       徐丽婕笑了笑:“谢谢。不用了,你自己来吧。”
       沈飞也不客气,一抖手腕,萝卜片从刀面上弹起来,准确地掉进了他的嘴里。
       “哇,好帅哦!”徐丽婕拍着手,“再来一次?”
       “你以为看戏啊?”沈飞白了她一眼,放下菜刀,双手捧起萝卜,张开大嘴一口啃了下去。
       “五品菊花萝卜羹”,五朵菊花,一千刀!
       姜山一早就来到了“寄啸山庄”中的“片石山房”。现在,他正背手站在书房门外,静静等待着屋中人的反应。与昨天相比,他的眉目中更增添了几分自信,似乎一切都已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屋门仍是虚掩。屋中人和彩衣巷中的老者相对而坐,目光都紧盯着书桌上的那只砂锅。
       老者轻轻揭开砂锅的盖子。锅中是一片盛开的菊花,素雅的书房中立刻平添了几分秋色。
       “五品菊花萝卜羹,货真价实。”老者沉声道,语气中既有叹服,又似乎包含着几分无奈。
       坐在他对面的人缓缓站起身,踱到后窗前,在窗外晨曦的映衬下,他的背影多少显得有些落寞。
       “那,我就和他比这最后一场吧。”
       老者离座,走出书房,随手又把门轻轻掩上。“明晚七点,西园酒店的红楼宴厅见。”看着门外的姜山,他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姜山的回答也很简洁:“不见不散。”两百多年来的家族恩怨,似乎都已浓缩在这四个字中。
       这一代人的最新对决呼之欲出,一个是传说中的神秘人物,一个是叱咤风云的厨界新贵,谁能够最终获胜?那“烟花三月”的秘密,是否也会随之解开呢?
       看起来,明晚就是所有答案揭晓的时候。不过,姜山知道,在对决开始之前,他还需要去见两个人。
       姜山要见的第一个人,便是徐丽婕。上午九点,他们相约来到了冶春茶社。
       冶春茶社是扬州城内字号最老的茶社之一,它毗邻秀丽的玉带河,茶厅均是清一色古色古香的木制水榭。对于食客们来说,临窗而坐,一边看着脚下潺潺而过的流水,一边品尝精致的点心,无疑是一种神仙般的享受。
       “这地方不错,景色真漂亮。”徐丽婕刚坐下,便融入了这醉人的气氛中,她用手支着下巴,由衷地赞叹道。
       姜山也微笑道:“扬州真是个美丽的城市,我都快被它迷住了。不过这美景得和美食搭配起来,才能双双品出最佳滋味。”
       桌上一壶绿茶、一盘烫干丝,另有一盘刚出炉的蒸饺和蟹黄汤包,热气腾腾的,四溢着鲜香。“这几样都是扬州茶社中最经典的小菜和点心。尝尝吧。”姜山道。
       一个蒸饺下肚,徐丽婕首先挑起了话题:“姜先生今天单独约我,就是吃早茶这么简单吗?”
       姜山呵呵一笑,道:“首先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明天晚上我就要和‘一刀鲜’比试厨艺了。”
       “真的?”徐丽婕兴奋地睁大眼睛,“这么说,你已经成功地做出了那个‘五品菊花萝卜羹’?可惜没能让我开开眼界。”
       “你如果真的想看,我想以后还会有很多机会的。”
       “希望如此。”徐丽婕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姜山,“现在你对明天的比试有几分获胜的把握呢?”
       姜山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淡淡地道:“不管结果如何,明天比完之后,我都可以心无遗憾地离开扬州了。”
       “嗯。”徐丽婕点了点头,“无论谁胜谁败,明天的比试都会成为一场传奇性的巅峰对决。不管结果如何,希望你在离开扬州的时候,能有一个好的心情。来,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姜山端起茶杯和徐丽婕碰了碰,呷了一口,道:“这趟扬州之行,我已经很开心了,至少我交了一帮好朋友,有你,有沈飞,这就已经足够了。”
       “我们一定会互相想念的,你说是吗?”想到即将到来的离别,徐丽婕不禁隐隐有些伤感。
       “那当然。”姜山郑重地点了点头,“其实,我还有一个很唐突的想法。”
       “什么?”
       姜山专注地看着徐丽婕的眼睛:“我想邀请你去北京。”
       “哦?”徐丽婕略微有些吃惊,她眨眨眼睛,然后狡黠地一笑,“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邀请呢?”
       姜山低头转着手中的茶杯,略作思索,道:“你可以把它想得很复杂,也可以把它想得很简单。我知道你是学酒店管理的,北京能给你提供很多发展的机会,在这方面我们可以互相帮助。”
       徐丽婕低下头,喃喃道:“我的确在美国学的是酒店管理,有一门课程就是专门研究中国的饮食文化。或许你不知道,我这次回来主要是为了寻找一个人。其实,在有的事情上,我们有着相同的目标……”
       “哦?你指的是——”姜山惊异地问道。
       徐丽婕沉吟片刻,道:“唉,算了,不说这个了,我现在也不知自己到底应该追求什么,执著于什么了。”
       姜山似懂非懂,也不再追问。静默片刻,他抬起头,凝目看着徐丽婕:“我是真心希望你能随我去北京。事业只是一个方面,坦白地说,也许我的目的还不仅于此。其实,我对你的个性和能力等都非常欣赏,相信我们在很多方面都会非常协调的。”
       “是吗?”徐丽婕大大方方地一笑,“我对你同样欣赏,而且,你的建议听起来的确不错。”
       姜山眉角一挑:“这算是你的答案吗?”
       徐丽婕却摇了摇头:“不算。我还得考虑考虑。”
       “没关系,反正我的意思已经说到。你只要在我走之前,给我一个答复就可以……”
       姜山要见的第二个人,自然就是沈飞。不过他们并没有相约,因为姜山知道,要想找到沈飞,那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下午,熟悉的小巷口。
       姜山找了张空桌坐下,须臾,沈飞便把一碗调好的臭豆腐干端上了桌。
       “明晚七点,西园酒店红楼宴厅,我和‘一刀鲜’的决斗,你不会不来吧?”姜山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在邀请一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
       沈飞依然是那副熟悉的嘻笑表情:“这么热闹的事情,怎么可能少得了我呢?”
       姜山看着沈飞,似乎有好多话想说,可最终,却只是淡淡的一句:“沈飞,我们是朋友,对吗?”
       决战前夜。
       四份火红的请柬被送到了“一笑天”酒楼,分呈徐叔、徐丽婕、凌永生和沈飞。
       凌永生已经是第三次在看属于自己的那份请柬了——
       欣闻“一笑天”酒楼新任总厨凌永生厨艺精湛,秉性高淳,本人将于农历三月二十一日晚七时在西园酒店红楼厅摆下宴席,特诚意邀请凌先生届时赴宴,并对本人与御厨后人姜山间的厨艺比试作个见证。一刀鲜。
       简短的几句话,凌永生却看得心潮澎湃。自从踏进厨界的那一天起,他就是听着“一刀鲜”的故事成长起来的。现在,接到“一刀鲜”亲手发来的请柬,他心中的喜悦可想而知,那“厨艺精湛,秉性高淳”的八字评语,更是让他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当然,最让他激动的,还是明晚的那场比试。在他心中,“一刀鲜”的形象像神一样高大和完美,不会有任何做不到的事情。
       沈飞笑嘻嘻地看着徐叔和凌永生师徒俩,像是在看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爸。我想和您说件事。”一旁默默站了很久的徐丽婕,突然说话了。
       徐叔抬起头:“什么事?”
       “嗯,是这样的。”徐丽婕预感到自己的话会让父亲感到失望,所以努力想把语气说得轻松一些,“这次比试完了之后,我可能会和姜山一起去北京。”
       徐叔一愣:“去北京?和他?为什么?”
       沈飞和凌永生显然也有感到些出乎意料,都诧异地看着徐丽婕。
       徐丽婕小心翼翼地说:“我这次回来,除了看您,主……主要还为了寻找一个人,就是……就是‘一刀鲜’。几年前,当我在美国一本杂志上无意中得知‘一刀鲜’的故事之后,我便在心中有了一个很好的想法——我要回来,找到‘一刀鲜’,把他请到美国去,在那里,在纽约,我将开一座全美最好的中国酒楼。可是,可是后来遇到姜山,我改变了主意。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去北京发展,那里有我许多想要的东西。在起步的阶段,姜山会给我提供一些帮助的……”
       “哦,是这样!”徐叔看着女儿,目光陡然暗淡下来,沉默片刻,他终于只是轻轻地道:“如果你想去,那就去吧……”
       “现在北京和扬州之间已经通火车了,交通很方便。我会经常回来看您的。还有沈飞、小凌子,其实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们。回扬州以后的这些天,我真的非常快乐。”徐丽婕非常诚恳。
       “好,好,好……”徐叔喃喃地念叨着,无奈地摇了摇头,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师傅,您去哪儿啊?”凌永生有些担忧地问道,徐丽婕更是跟着往前走了两步。
       “我出去转一转,你们就别跟过来了。”徐叔顿了一顿,似乎又想起什么,对凌永生道,“我这几天身体不舒服,明天的比试我也不想去了。如果姜山赢了,你就让他直接把匾带走吧。唉,别让我看见就好。”
       说完这话,徐叔背着双手,缓缓踱出了门。他那单薄的背影在清冷月光的映衬下,显得老迈而落寞。
       屋中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徐丽婕看了看沈飞和凌永生,赌气似的问道:“你们怎么不说话,是不是都认为我做得不对?”
       凌永生缄口不言,沈飞则挠了挠头:“什么不对?”
       “去北京啊。”
       “回美国还是去北京,或是留在扬州,这本来就是应该由你自己来选择的事情,我能说什么对不对……”沈飞用无辜的眼神看着徐丽婕,“不过,徐叔真的很希望你能留下来。其实在他心中,你可比那块牌匾重要多了。”
       徐丽婕叹了口气,言不由衷:“我知道。可是北京一直是我向往的地方,我在美国的时候,就梦想着有一天能到北京,在那个伟大的城市发挥我的才华。”
       “那你不喜欢扬州吗?”凌永生插了一句。
       “喜欢。”徐丽婕略作思考后,用更加坚定的语气道,“但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扬州给我的是一种家的感觉,温馨,和睦,安详,而我并不想一直呆在家里。”
       沈飞理解地点点头:“每个人都会追求一些东西,去实现自己的梦想。在达到之前,别人很难让他停下来的。这种感觉我明白,因为我以前也曾和你一样。”
       听到这话,凌永生的目光微微一闪,很显然,他又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沈飞。
       徐丽婕则更在意沈飞话中的潜台词,问道:“那后来呢?你变了?”
       沈飞沉默着,一幕幕的往事在他眼前重新浮现。他没有直接回答徐丽婕的问题,反问:“你们知道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一件事情是什么吗?”
       徐丽婕和凌永生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还记得那个女孩吗?晓萍!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段日子里,我却没有陪在她的身边。”沈飞在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但那微笑却是忧伤的,徐丽婕甚至能嗅出其中的青涩味道。在沈飞的脸上,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表情。
       “为什么这样呢?”她小心翼翼地追问。
       “因为那时我还不明白,在我的生命中,究竟哪些东西才是最重要的。”沈飞注视着徐丽婕的眼睛,似乎想用目光传达什么。
       第七回春江水暖鸭先知
       西园酒店的红楼宴厅,绝对是全扬州最豪华的一个宴会包厅,它有着一套完全独立的后厨和服务人马,其中司勺的大厨八名、配菜工八名、服务员十四名、迎宾员两名,前台及管理人员四名。这一套人马,别说负责一个宴厅,就算支撑一家中等规模的酒楼,也是绰绰有余了。
       可是,红楼宴厅每天卖出的酒席,却只有一桌。这并非宴厅的生意冷清,事实上,要在这里办一桌酒席,往往要提前一个月预订。可不管你出多高的价钱,宴厅也不会在同一天内摆出第二桌酒席来。
       “一个人每天的精力是有限的,他工作状态的巅峰在这一天中只能够出现一次。因此,我们每天只办一桌酒席,也就是说,红楼宴厅三十六名工作人员都会集中一天所有的精力,只为一桌客人提供服务。”这段话出自宴厅经理段雪明之口,也正是红楼宴厅的经营理念。
       这样的服务,其质量可想而知,其代价亦可想而知。很少有人知道在红楼宴厅摆一桌酒席的花费究竟有多高,但有一个秘密已是人人皆知:红楼宴厅每天只卖一桌酒席,盈利却比许多同等人力规模的酒楼要好得多。
       放眼扬州城,也许只有这样的宴厅,才有资格承办“一刀鲜”和姜山之间这场注定将成为传奇的厨界巅峰之战。
       姜山来到红楼宴厅的时间是晚上七点零五分,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五分钟。
       在某些情况下,迟到并不能说明一个人的时间观念不强。姜山今天的迟到,既是一种礼节,也是一种策略。
       此时,姜山在迎宾小姐的带领下进入宴厅,他看到一干人已在一张红木圆桌前坐好,他们中有马云、陈春生,有彭辉、孙友峰,有沈飞、凌永生、徐丽婕,主座上的则是彩衣巷中的老者,他身边空着的客座主位自然是留给姜山的了。然而“一刀鲜”却不在这桌人中。
       “一刀鲜”是这次宴会的主人,他当然不会迟到。事实上,他是今晚第一个来到红楼宴厅的人,只不过他并没有上桌,而是坐在了厅中的一面大屏风后面。
       玉制的屏风,红雕漆嵌,对桌而立,屏风正面绘着“丹凤迎春”的美图,两侧则各拉起一道金黄色软缎帷幕,将“一刀鲜”遮于其中,众人只能透过屏风隐隐看见其端坐的身形。
       “姜先生来了?请入座吧。”屏风后传出嘶哑的声音。
       众人的目光立刻从姜山身上挪开,循着声音看过去。自他们到来后,这还是“一刀鲜”第一次开口说话,对于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即便看不见他的容貌,一句简单的话语也同样能够吸引大家。
       “您不过来坐吗?”姜山眼望屏风处应道。
       “一刀鲜”语气中透着些尴尬和无奈:“我都几十年没出来走动了,这张老脸,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众人面面相觑。现场除了居于主座的老者外,就数马云年纪最长了,也只有他曾和“一刀鲜”有过几次交往,只见他捋了捋胡须,开口道:“先生虽然已经淡出厨界多年,但昔日的卓越风采却令我至今难忘,在座的这些后来人也是素来仰慕不已。今天难得有缘相聚,先生却隔屏不出,真是要让人抱憾而归了。”
       “一刀鲜”沉吟着,似乎颇为犹豫,良久才道:“今天的这场比试,我如果赢了,和大家把酒叙旧倒也无妨,可我若输了,家族两百多年的盛名毁于一旦,还谈得上什么风采?到时候诸位就当没见到我这个人,把我给忘了吧。”
       此言甫出,众人都颇为惊讶。原以为“一刀鲜”藏于屏风之后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风范,可现在他这种低调畏缩的态度和传说中那个近乎神话的形象实在是大相径庭。
       孙友峰忍耐不住,在陈春生耳边轻声道:“陈总,这‘一刀鲜’是老了吧?以前的锋芒看起来被磨去了不少。”
       陈春生皱着眉头,心中暗想:八年前他横扫北京的时候,那股气概谁比得了?难道这几年间,竟变了这么多?
       众人接到“一刀鲜”的请柬,今天都是兴致勃勃地前来赴宴,心想既然“一刀鲜”出马,必然可以力挫姜山,一扫扬州厨界连日来的颓势。谁知入座不久,先是得到徐叔称病不出的消息,而后又看到“一刀鲜”斗志低落,众人不免都心中惴惴。
       就连持中立态度的徐丽婕也禁不住摇了摇头,轻声道:“这个‘一刀鲜’怎么看起来有些怕姜山似的?”
       “不会的。他只是嘴上这么说而已,我看这不过是他的一个借口,他是不愿意抛头露面,这里面自有其他原因。‘一刀鲜’两百多年厨艺天下第一,怎么可能怕姜山呢?”说话的是凌永生。话虽这样说,可面对别人犹疑的态度,他也不免有些难过。幸好他还不是孤立的,身边几人向他投来赞许的笑容,让他的心情重新振奋了起来。
       淡淡的笑容,带着雨后阳光般的豁然与洒脱,这种笑容自然是属于沈飞的。难道他也像凌永生一样,对“一刀鲜”的实力有着近乎虔诚的信任?
       不管别人的态度如何,姜山始终是一副处变不乱的模样。他走到桌前,冲大家颔首示礼后,泰然自若地坐在了老者身边的空座上。
       老者一直端坐着不动声色。此刻,他清了清喉咙,朗声道:“屏风后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今天他不便见客,所以托我替他做东道主。既然‘一笑天’的徐老板已确定不来,那客人们现在就算到齐了,段经理——”
       随着老者的一声呼喊,一个圆脸浓眉的中年男子从后厨快步走了出来,垂手站在老者身边,毕恭毕敬地问道:“您有什么吩咐?”
       见到这副情形,在场的淮扬众厨心中都暗暗吃惊。如果所料不错,这个中年男子应该就是红楼宴厅的经理段雪明了。
       扬州厨界,除了赫赫有名的三大名楼的老板外,另有四人亦各具绝技,并称“一怪三绝”。“三绝”分别是指在选料、刀功、火候上造诣精深的孙友峰、凌永生和彭辉,这“一怪”正是这位段雪明。
       段雪明以“一怪”而名列“三绝”之前,其实力自是非同小可。
       段雪明的怪,首先怪在他的来历。二十年前,西园酒店筹办红楼宴厅,他突然出现,在烹饪大赛中力挫众多淮扬名厨,入主宴厅,担任经理职位。而在此之前,从来没人见过他,他的厨艺隶属地地道道的淮扬菜系,可全扬州城没有一人知道他的师傅是谁。
       段雪明的怪,其次怪在他的性格。他入主红楼宴厅之后便深居简出,极少与外人交往。以至于名头虽响,但真正见过他的人却寥寥。即便是外宾名人来红楼宴厅就餐,想要让他走出后厨露个面也是千难万难。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怪人,现在却俯首帖耳地站在老者面前,从那神态来看,即使老者现在叫他卷铺盖回家,他也不会说半个“不”字。即便这样,老者对他仍是一副爱理不理的表情,他翻了翻眼皮,淡淡道:“客人都到齐了,走菜吧。”
       段雪明毫不含糊,对着后厨方向清朗朗地叫了一声:“走菜——”
       他这两个字的尾音拖得老长,余音未歇,只听得“嗒嗒”声响,一行身着清装、脚踏木屐的窈窕女子从后厨鱼贯而出,前后共十二名,正合了《红楼梦》中金陵十二钗之数。
       当先五名女子手中各托一个黑绒锦盘,在众人身后散开,随后又有五名女子上前,分别从锦盘中端下五碟小菜,轻轻置于桌上。
       随后,十二名女子八人分侍在姜山等人身后,一一对应,老者身后却是段雪明亲自陪侍。另有两名女子去了屏风边,剩下两人则立于后厨入口处。
       徐丽婕看着桌上的那五样小菜,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其中四样极为普通,即便在美国的中餐馆也常能吃到,便忍不住道:“老醋花生,蜜丝大枣,凉拌苦瓜,夫妻肺片,这几个菜我都认识呢,只有最后这盘,好像是鸡肉?”
       “这可不是鸡。”老者笑了笑,“这是扬州的土产,盐水老鹅,徐小姐请品尝。”
       徐丽婕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鹅肉放入口中,一嚼之下,只觉得肥而不腻,咸香中透出一股鲜味,甚是美妙。她吃完后觉得尚不过瘾,正想去夹第二筷时,却被沈飞轻轻拦住了:“这每只碟中的菜,你都只能吃一块。”
       “为什么?”徐丽婕不解地看了一眼那碟鹅肉。碟子虽然不大,但鹅肉切得十分细小,桌上众人每人吃个两三块应是绰绰有余的。
       “这些并不是正菜。”沈飞向她解释着,“这五碟小菜分别主酸、甜、苦、辣、咸五味,是吃正餐前用来调节食客味蕾的。碟中每片菜的大小和滋味浓淡都搭配得恰到好处,各吃一片恰好可以五味齐发而又相互平衡。若哪样菜多吃了,就会影响到品尝正菜时的味感。”
       徐丽婕嘻嘻笑了。
       调味已毕,众人把筷子放下,忽听“一刀鲜”沙哑的嗓音又在屏风后响起:“姜先生远道而来,我打算以一桌‘三头宴’略尽地主之谊,不知道是否合你的口味?”
       姜山微微一笑,开口吟道:“‘扬州好,家宴有三头。天味人间有,隽味朵颐留。’这三头宴以市井人家的寻常原料烹制主菜,变拙为宝,平中突奇,化大俗为大雅,本是厨艺境界中的极高层次。在扬州宴客,还有什么比‘三头宴’更合适的呢?”
       老者点了点头,道:“既然姜先生对‘三头宴’如此赞赏,那就上主菜吧!”
       段雪明听见吩咐,冲站在后厨门口的两位侍女拍了拍手。两侍女会意,依次上主菜。段雪明则高声报出菜名:
       “‘三头宴’第一款,扒烧整猪头!”
       “‘三头宴’第二款,拆烩鲢鱼头!”
       这两道菜浓淡分明,味各不同,却都是菜中极品。众人大快朵颐。
       “‘三头宴’第三款,清蒸狮子头!”轮到报上第三道菜时,听着那熟悉的菜名,徐丽婕心中一动,竟微微有些发酸。她想到回扬州的第一天,父亲便是做了一道清蒸四鲜狮子头为自己接风。当时父女重逢,那感慨万千却又其乐融融的场景历历在目。今天又见到这道菜,可父亲却不在自己身边。究其原因,固然可说是他对“一刀鲜”和姜山比试的结果信心不足,可自己昨天说的那番话、作的那个决定,至少看起来是导致父亲称病不出的最直接因素。昨晚她也想了很多,毫无疑问,父女俩的关系出现了一些裂痕,想来想去,她却始终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可越是如此,她也越觉得无奈和迷茫。
       一只大砂锅已经端上了桌,砂锅中团簇着九只狮子头,粉嫩圆润,看着便让人喜爱。徐丽婕一手托腮,怔怔地看着,愈发心潮起伏。
       沈飞看到徐丽婕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猜到她在想什么,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唉,可惜徐叔不在,否则由他来品评一下这款‘清蒸狮子头’,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马云和陈春生对视一眼,微微摇了摇头,略有沮丧之意,不明白徐叔为何会在这样的关键场合避而不出,令得这场比试尚未开始,淮扬一方便输却了许多锐气。
       三道主菜都已上齐,意味着这“三头宴”也接近了尾声。
       吃完碟中的狮子头后,诸人各自放下了筷子,厅中气氛逐渐凝重。
       谁都知道,今天的宴席只不过是个序曲,见证“一刀鲜”和姜山之间的厨艺比试,才是大家来到红楼宴厅的真正目的。
       当序曲结束的时候,正戏就应该开始了。
       诸人都看向主座上的老者,目光中充满期待。老者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拿起桌上的面巾,先擦了擦嘴,然后折叠了一下,又开始擦手。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着,极为仔细,快擦完的时候,他抬起头,看了屏风后的“一刀鲜”一眼。
       “一刀鲜”轻轻点了点头。
       老者放下纸巾,不紧不慢地道:“今天我既然代做这个东道主,那也得献个丑,奉上一道菜肴,一来给大家助助兴,二来也有劳姜先生品评品评。”
       老者语气平和,但最后一句话中的挑战意味却极为明显。众人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这肯定是“一刀鲜”事先安排好的一步棋——老者虽然归隐多年,但却是不折不扣的扬州人,在此时出手,如果能胜过姜山,自然可算扬州厨界获得了胜利;即使落败,后面还有“一刀鲜”压阵,老者也算是起到了投石问路的作用。
       姜山心中对此形势更是清清楚楚,禁不住暗暗捏了一把汗。这老者不但厨艺极高,而且自己对他的来历底细一无所知,比试起来,并无必胜的把握。不过好不容易查到了“一刀鲜”的下落,绝对不能在最后的关头功亏一篑。想到这里,他仍是一副自信的表情,笑道:“品评两字不敢当。老先生如果能够一显身手,让大家观摩学习,倒也求之不得呢。”
       “好啊,这下热闹了。”沈飞眉飞色舞,似乎唯恐天下不乱,“老先生,您今天要做什么呢?‘神仙汤’还是‘金裹银’啊?”
       老者摇摇头:“这样的市井儿科,怎么能在行家面前拿出?段经理,带我去后厨吧,顺便也给我打打杂。”
       “好的。”段雪明做了个请的手势,老者起身离座。
       淮扬众厨看着两人的背影,都有些愕然。段雪明自二十年前横空出世,担任红楼宴厅的经理以来,虽然很少抛头露面,但其名望绝不亚于扬州任何一家酒楼的总厨,现在居然有人让他来“打打杂”。这种事情,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只怕谁也不会相信。
       老者身份的神秘和高贵,也由此可见一斑。
       过了约一刻钟,仍是段雪明当先,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了宴厅中。
       只见段雪明手捧一只银质高脚餐盘,上覆圆顶盘盖,小心地走至桌前,将餐盘放下。那餐盘锃亮光洁,周壁用金丝嵌着游龙的图案,栩栩如生,看起来甚是华贵。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在全被吸引了过去。
       对于一位烹饪高手来说,盛菜的餐具是非常讲究的。这并不是说餐具越贵重越好,而是指餐具的韵味风格要和内盛的菜肴一致。要知道,一道菜在端上桌的过程中,食客们首先看到的便是盛菜的餐具,并由此产生对菜肴的第一印象,因此,出色的厨师总是会想方设法通过餐具来激起食客相应的感觉和食欲。
       不过,淮扬一带的酒楼是极少用金银制器来盛放菜肴的。这是因为淮扬菜系素来重精巧而轻华贵,重典雅而轻糜俗,这样的菜肴若与大富大贵的金银相衬,往往会显得不伦不类,在观感和意境上大打折扣。
       老者技艺高深,当然不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选用镶金的高脚银盘来做容器,里面的菜肴必定也是异常华贵才对。可众人想来想去,淮扬菜系中似乎并无这样的菜肴,一时间是既诧异又好奇。
       老者重新坐定,冲段雪明点点头。段雪明会意,右手一翻,揭开盘盖,里面的菜肴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只见银盘中或红或绿,四下点缀着各色鲜果菜蔬,晶莹玉润,如同许多玛瑙翡翠;正中处洁白如玉,卧着一条蒸好的鳜鱼。
       “嗯……”马云略一沉吟,道,“这道菜以形取胜,外裹金银,内有奇石宝玉,满目琳琅,确有富贵之气,不知道菜名叫做什么?”
       老者微微笑了笑:“要说富贵之气,诸位现在是只见其一,不见其二。”说着,他站起身,将手中的象牙筷插入鱼腹,轻轻一挑,“请看我这道‘老蚌怀珠’!”
       那条鳜鱼原来早已从鱼腹处剖开,此时一挑,上半边鱼身随之翻开,便如同一只展开的蚌壳,藏在鳜鱼体内的热气腾腾而出,银盘中立时如烟如雾。烟雾渐散之后,众人眼前都是一亮,只见打开的鱼腹中,竟藏有一些洁白圆润的璀璨明珠!
       只见那些明珠整齐划一,粒粒如指尖大小。其间椒红葱绿,衬着诸色细丝,艳丽照人。更有几颗滚出了鱼腹,在银盘内滴溜溜转动,与旁边的“玛瑙”、“翡翠”争艳斗趣,一时间满盘珠光宝气,令人目不暇接。
       姜山站起身,冲老者恭敬地行了个礼,问:“老先生,您难道是当年江宁织造曹家的后人?”他这么问是有道理的。大多数世人只知道曹雪芹是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殊不知这位清代的文学巨匠在烹调上也是绝顶高手。“老蚌怀珠”这道菜,相传就是由曹雪芹所创,后曾记载于《红楼梦》中,不过语焉不详,其具体做法到后世已经失传,尤其是鱼腹中的明珠到底以何为料,多年来一直是厨界中的一个谜。现在老者能将这道菜做出,当然是和曹家有些瓜葛了。
       老者笑着说了句:“我姓曹。”这句话无疑是认同了姜山的猜测。满桌人都惊讶不已,就连沈飞也收起了嘻笑,神情恭敬。马云心中的另一个疑惑此时也随之解开,他看看段雪明,向老者客气地问道:“曹老先生,这位段经理想必就是您的高徒了?”
       “不错。”段雪明替师傅回答,“而且我的先祖,便是在曹家担任后厨总管。”
       众人恍然大悟。
       “诸位,请品尝菜肴吧。这些明珠,都是用野生的麻雀蛋制成,滋味别有一番鲜香。”老者说着,自己率先夹起了一颗。
       众人也纷纷伸筷,各自去夹盘中的“明珠”。姜山一颗“明珠”下肚,由衷赞叹:“鳜鱼的鲜味已经完全渗入了雀卵之中,口感外嫩内糯,这样的口福享受堪称美绝。”
       “一刀鲜”嘶哑的嗓音再次响起:“听说姜先生善于评点菜肴,尤其对各色菜品中的缺陷,往往能一针见血。不知道这道菜在你的眼中,会有什么缺憾?”
       姜山想了片刻,认真地道:“这道菜不但口感无可挑剔,而且一端上来,顿时满屋珠光宝气,富贵逼人,让人如同身置曹家昔日的奢华之中。无论从哪方面来讲,这确实是一道味意俱全的杰作。”
       “哦?”老者不动声色地问道,“哦,这么说,你挑不出这道菜的毛病?”
       “挑不出。”
       马云和陈春生对视一眼,面露喜色。
       沈飞打了个哈哈,笑着对姜山道:“那你对老先生的厨艺是很佩服啰?嘿嘿,老先生久居扬州,也算得上是扬州厨界的人哟。”
       “这道‘老蚌怀珠’,我今天第一次见到,确实是大开眼界。”姜山微微一顿,又道:“如果老先生不介意的话,我倒很想在这里现场仿制一遍。”
       众人立刻明白了姜山的用意。老者做的菜虽说无可挑剔,但并不代表就能够胜过姜山。要分出高低,最简单的方法,莫过于两人同时做出相同的菜来,那厨艺上的优劣,就直观可见了。
       “好!”姜山这句话正中老者下怀,他挥了挥手,“引姜先生去后厨!”在一名陪侍女子的带领下,姜山起身而去。
       “老先生,这道菜您已经做到了极致,几十年的功力在这里,姜山临时仿制,怎么可能超过您?我看这次他是输定了。”姜山刚一离开,陈春生就忍不住道。
       “不错。”孙友峰也跟着附和,“如果给这道菜打分,那已经是满分的作品,根本没有进一步突破的空间,这场比试,老先生您肯定至少是个不输的局面。”
       马云和彭辉虽然没有说话,但从表情上看,显然也认同了前两人的观点。
       凌永生却摇了摇头,在他看来,姜山是一个天才。如果用普通人的眼界去对天才进行分析,那显然会得出错误的结论。
       老者沉默不语,静待结果。屏风后的“一刀鲜”更是一动不动,如同入定了一般。
       终于,后厨的脚步声响起,众人的目光立时齐刷刷地向着出口处射了过去。
       同样的银质餐盘,里面是否也盛着同样美味的菜肴呢?
       “请看我仿制的这道‘老蚌怀珠’!”姜山说这句话的时候,不仅底气十足,脸上也挂满了微笑,自信的微笑。
       可众人看着盘中的菜肴,一时却都愣住了。
       那银盘中,红红绿绿的玛瑙翡翠依然夺目,只是那洁白的鳜鱼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团青黑色的长圆之物。
       “这是……甲鱼?”凌永生迷惑地挠挠头。
       老者看着姜山,正色道:“姜先生,我祖传的曹家菜谱中,这‘老蚌怀珠’可是用鳜鱼为原料的,到了你这里,怎么却变成了甲鱼?”
       “不错。”姜山坦然自若,“用甲鱼是我突发灵感,在这道菜的基础上做出的一个小小创新。”
       “创新?”徐丽婕一听,来了兴趣,“那这里面肯定有你自己的一套说法啰?”
       姜山胸有成竹地对老者道:“老先生,在您家祖传的菜谱中,之所以选用鳜鱼为原料做这道菜,除了其肉味鲜美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鳜鱼体形扁阔,在外形上与河蚌相似,正合了菜名‘老蚌怀珠’中的韵味。我的这番推测,您是否认同?”
       老者点点头。
       “好,那我就要再问一句:论味质鲜美,甲鱼比鳜鱼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外形上,亦是甲鱼与河蚌更为相似,但曹雪芹老先生在创制这道菜的时候,为何没选用甲鱼为原料呢?”
       “这个问题简单,连我都可以想到。”沈飞笑嘻嘻地接过了话头,“甲鱼俗称王八,在古代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这道菜既然是要彰显曹家的华贵,怎么可能以它为原料呢?”
       姜山冲沈飞笑了笑:“你说得对。可现在的甲鱼因为其独特的营养价值,早已身价暴涨,远比鳜鱼名贵。在这道卓显富贵的菜肴中,是不是以它为原料更为合适呢?”
       “对啊!这甲鱼现在可是高档宴席中才会出现的菜肴,而且又是地地道道的淮扬河鲜,以它为原料,不仅不掉价,简直是名正言顺,再合适不过了!”
       沈飞和姜山一问一答,你唱我和,倒似一对事先约好的搭档,可这几段话说得又确实有理。淮扬众厨面面相觑,一时无言以对。
       良久,老者轻叹一声,诚心诚意地道:“你这几个问题问得好啊!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你不仅洞谙了这道菜的做法,而且能够在原有的基础上推陈出新,在烹饪技艺上的天资灵性,确实让人佩服!”
       陈春生“嘿嘿”干笑两声,聊以自嘲,然后抒发着心中的感慨:“这古时今日,确实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古菜谱中的绝妙做法,未必便无懈可击。这些年我们常把‘与时俱进’放在嘴边,今天我才见识了,这四个字同样也能用于烹饪做菜呀!”
       老者眼望屏风方向,对“一刀鲜”道:“我已经尽力,只是这位姜先生的才思厨艺,确实要高出于我。”
       片刻的沉默之后,“一刀鲜”缓缓道:“姜先生,看来我们之间的这场比试,是在所难免了!”
       第八回正是河豚欲上时
       “一刀鲜”对姜山,这不仅是当今天下两大顶尖名厨的对决,更浓缩着两大家族两百多年的恩恩怨怨。
       主持比试的,仍然是主座中的曹家老者。
       “姜先生,请你先随服务员到后厨选料、烹制。”老者对姜山说完,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一圈,郑重地宣布,“这次比试,双方所采用的原料为:‘百鱼之王’。”
       老者最后四个字轻轻吐出,除了不明就里的徐丽婕之外,在座的众人齐哗然,惊诧议论声此起彼伏。
       “什么!?”
       “百鱼之王?”
       “那……那可是……”
       就连素来乐观不羁,似乎对一切都不在意的沈飞,此时也板起了面孔,一副愕然的表情。
       “这‘百鱼之王’到底是什么东西呀?”看到众人如此激烈的反应,徐丽婕拉着沈飞,迫不及待地询问。
       沈飞摇了摇头,苦笑着吐出两个字:“河豚!”
       “百鱼之王”、“鱼中西施”、“天下第一鲜”……这些眩目的称号全属于同一种鱼类:河豚。河豚名闻天下,首先因为它的美味。
       中国食用河豚的历史源远流长,公元二世纪的《山海经》中即有相关记载。战国时代,吴越之地盛产河豚,吴国成就霸王地位之后,奢侈淫华,歌舞升平,河豚被推崇为极品美食,吴王夫差更将河豚与美女西施相比,河豚肝被称之为“西施肝”,河豚精巢被称之为“西施乳”。
       宋代大学士苏东坡,可谓古往今来河豚食客中名气最大也最为痴迷的一位了。对于河豚,他不仅有过“食河豚而百无味”的绝妙赞颂,更留下了一首脍炙人口的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如此种种,河豚的美味,可想而知。
       总有很多人,在诱惑面前是看不见危险的。在江南一带,自古嗜食河豚。因河豚体内毒素多集中于卵巢、肝、肾、脑、肠、眼、鳃、血等部位,馋嘴的食客认为通过细致的清理、冲洗,是可以吃到无毒的河豚肉的。确实有很多人吃了这种精心料理过的河豚,在大饱口福的同时亦安然无恙,但另一个事实是,仅江南一地,每年因食用河豚而中毒身亡的人便数以百计。
       在任何时候,食用野生河豚都具有极高的危险性,所以,江南一带流传着一句民间俗语:“拼死吃河豚。”
       “拼死吃河豚”的气势,来源于河豚无可比拟的鲜美滋味,就这一点来说,河豚完全能配得上今晚的这场巅峰对决。但同时,河豚的可怕毒性也给众人心中罩上了一层不安的阴影。莫非,今晚也要出现一场“拼死”的比试吗?
       身为比试主角的姜山倒是泰然自若,在淮扬众厨的注视下,起身离去。
       “河豚?这东西是有剧毒的吧?”徐丽婕感受到了宴厅内那种沉重的气氛,忐忑地询问。
       “野生河豚都是有毒的。”老者答道。
       “那怎么能保证食用时的安全呢?”徐丽婕不放心地追问着。
       老者沉吟片刻:“河豚的毒性多集中在内脏和血液中,有经验的厨师经过细致的处理,可以把这些有毒的东西剔除。”
       “话虽这么说,可既然食用野生河豚,那百分之百的安全是不可能的。”马云紧接着老者的话头道,“扬州南城六圩县的徐老倌,专门替人烹制野生河豚,积累了三十多年的经验,人称‘河豚徐’,可去年仍免不了被自己亲手打理的一条河豚夺去了性命。”
       说话间,段雪明已指挥着陪侍的女子将桌上的剩菜和用过的碗筷等餐具都撤了下去。不一会儿,众人面前都摆上了新的餐碗餐碟,但却没有筷子。
       徐丽婕正感到奇怪,只见一名女子手托一只大盘,来到老者身边,微微欠身,将盘子送到老者面前。老者点点头,伸出右手,从盘中拿起了一双筷子。
       女子随即又来到马云身边,马云也是先点头,然后拿过一双筷子。
       徐丽婕好奇地捅捅沈飞:“这筷子里有什么名堂?怎么要一个一个地动手自取?”
       “筷子没什么特别,不过这是吃河豚时的规矩。”沈飞解释说,“主人请客,如果上河豚鱼,不仅不能像吃其他菜肴时那样热情招呼,而且连筷子都要收走。客人若想吃鱼,必须先明确表示自己知道食用河豚的危险性,然后再亲自动手取筷。”
       此时,那女子已将筷子端到了徐丽婕面前。徐丽婕学着别人的模样,郑重其事地点头取筷,心中暗想:先把筷子拿在手里总是没错的,到时候河豚上了桌,吃不吃还得看情况再定。
       女子绕桌走一圈,众人各自拿了筷子。又等了片刻,只见姜山和先前带路的那名侍女一前一后,走入了宴厅。
       当先的侍女戴着塑胶手套,手捧一只白瓷盘,亦是首先来到了老者身边。老者仔细看了盘里的东西,这才点头挥手。侍女随即走向马云,向他展示盘中物品。
       这次沈飞不等徐丽婕发问,已经把嘴凑到她的耳边,轻声道:“这盘子里装的,都是河豚身上含有毒素的部位,料理的厨师必须把这些部位从鱼身上剔除后,装盘供食客查验。总计应该是鱼眼一对、肝脏一副、肾脏一副、鱼胆一副、鱼皮一张,如果是母豚,则应该还有卵巢一副。”
       等那女子端盘过来,徐丽婕仔细一看,果然如沈飞所说,各种有毒脏器一样不少,想到这些东西可以致人死命,她不禁头皮发麻,连忙摆摆手,让女子把盘子端了下去。
       众人都检验完毕,跟在后面的姜山这才把手中捧着的一只大砂锅放在桌上,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姜山已然完成了自己的作品,接下来自然就该“一刀鲜”出手了,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屏风后的那个身影。段雪明冲屏风旁陪侍的女子使了个眼色,一名女子轻舒玉臂,撩起屏风后的幕帘,柔声道:“先生,该您了,请跟我来。”
       “一刀鲜”一言不发,起身跟着那女子离去。此时几乎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想要一睹这个厨界传奇人物的庐山真面目,可惜那屏风正好横在后厨入口和酒桌之间,大家只能依稀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只见他身材不高,举手投足间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过人风采。
       接下来的时间里,厅内众人都沉默无语,他们在等待着……
       砂锅是由侍女端上桌的。“一刀鲜”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又坐回了屏风后,始终没人能看见他的正脸。
       不过此时,大家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身上了,都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桌上的两只砂锅。
       “一刀鲜”和姜山间两百多年的家族恩怨、“一笑天”酒楼的盛名、扬州厨界的声誉,现在已全部浓缩在了这两只小小的砂锅中。
       老者轻咳一声,正色问道:“两位,可以开锅了吗?”
       在姜山回答“可以”的同时,“一刀鲜”也在屏风后轻轻点了点头。
       陪侍女子上前,揭开了砂锅的锅盖,浓郁扑鼻的鲜香顿时弥漫而出,在座的众人都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不过各人所处的位置不同,闻到的气味也略有差别。马云师徒同时脱口而出:“羊肉!”陈春生则很自信地道:“菜心!”在他身旁的孙友峰和凌永生也点头以示赞同。
       作为淮扬名厨,他们的辨味判断当然是准确的,羊肉和菜心正是姜山和“一刀鲜”在烹制河豚鱼时所选用的不同配料。
       “羊肉炖河豚。鱼羊相配,正好形成一个‘鲜’字,这道菜的目的就是鲜上加鲜,把人间的鲜味发挥到极致。嗯,是个好思路!”马云手指姜山端来的那只砂锅,摇头晃脑地点评着。
       陈春生则看着面前“一刀鲜”的作品,紧接着马云的话道:“这道菜则是‘河豚菜心’了?用菜心吸收河豚的香味,河豚细嫩,菜心爽滑,不管是口味、口感和色泽上,这两者相配,确实是相得益彰的妙笔!”
       “嗯。”老者点了点头,“从手法上来看,这两道菜各有所长,到底谁能胜出一筹,看来还得品尝以后才下得了结论啊。”
       听完这话,屏风后的“一刀鲜”忽然嘿地笑了一声,道:“可惜啊,你们却没人能看出那些菜心的真正作用。”
       众人都是一愣,姜山更是锁起了眉头。刚才开锅后,从两道菜肴的综合情况看来,他至少有信心不输。可对方突然说出这样的话,难道还另藏有厉害的伏笔?
       陈春生既兴奋又迷惑地转过身体,问“一刀鲜”:“您的意思是,这菜心里面还有什么玄妙?”
       “请拨开菜叶看看。”
       老者从段雪明手中接过一双公筷,伸入砂锅中,轻轻拨开了一片菜叶,众人都瞪大了眼睛,只见那菜心的间隙处附着许多细小的金黄色圆粒……
       “这是……鱼子?”凌永生惊讶地挠着头,难以置信。
       “不错。河豚鱼的鱼子味道极为鲜美。不过其入锅散碎后又不易夹食。如放入菜心,细散的鱼子便可以附着在菜叶的空隙处,方便大家一饱口福。”
       “一刀鲜”这几句话说得轻松自若,可听的人却尽皆愕然。要知道,河豚体内毒性最大的脏器就是母鱼的卵巢,而在排卵期中,卵巢中成熟的鱼子更是毒中之毒。
       半晌后,陈春生咧嘴苦笑了一下,道:“鱼子的确是河豚体内鲜味最浓的部位,可同时也是毒性最大的部位,您这么做,这道菜的美味当然是登峰造极,可是谁敢吃啊?”
       只听“一刀鲜”道:“河豚的毒性并不是天生的。它身体内毒素的形成和它后天的生活环境和食物来源息息相关。这也是为什么通过人工养殖,可以培育出无毒河豚的原因。这些你们应该都知道吧?”
       马云学识丰富,开口道:“不错,河豚体内的毒素是在食物链当中积累而成的。产生毒素的主要是一些菌类和其他微生物,这些有毒物质通过食物链进入河豚体内,河豚通过一些特殊的生理机能将毒素积累下来,从而把自己武装成致命的毒鱼。”
       凌永生眼睛一亮:“这么说,如果野生河豚没有吃过含毒素的物质……”
       “对。”不等凌永生说完,“一刀鲜”就抢过了话头,“野生的河豚中,并不是百分之百都有毒,随着生活环境和食物来源的不同,野生河豚有的有剧毒,有的毒性小些,甚至有极少一部分是完全无毒的。”
       姜山明白“一刀鲜”话语中的含义,脸色变得严峻起来。
       “您的意思是,这条就是极少的无毒野生河豚?”孙友峰将信将疑地摇了摇头,又道,“但既然是野生的河豚,它吃过什么根本无法控制,这其中毒性的差别也无法分辨啊。”
       “别人无法分辨,但是我能,这也是我家族中代代相传的烹饪绝技之一。”
       “一刀鲜”这句话说得信心十足,连见多识广的马云也忍不住惊叹道:“居然有这样的神奇本领,真是闻所未闻!”
       姜山则是一脸愕然,愣了片刻后,感慨地道:“能以野生河豚的鱼子入菜,再加上精湛的烹饪技艺,这道河豚菜心的鲜美滋味可想而知。看来这场比试我取胜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
       淮扬众厨面露喜色,心想:姜山这几天纵横扬州厨界,势不可当,到了“一刀鲜”的面前,终究还得低头认输。“一刀鲜”享誉厨界两百多年,果然名不虚传。
       可姜山似乎还没有完全死心,手指桌上的砂锅,道:“不管怎样,还是请诸位品尝完这两道河豚菜肴后,再给出最后的评判吧。”
       姜山的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淮扬众厨都没什么异议。而且面对这野生的河豚鱼子,众人都恨不得立刻大快朵颐。当下老者便挥手道:“那就开始吧。”
       老者说完后,众人却都一动不动,只有姜山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自己烹制的河豚,放入口中。同时一名侍女上前,端起“一刀鲜”的那只砂锅,向屏风处走去。
       徐丽婕看了沈飞一眼,偷偷笑道:“你们都是说得热闹,真正要开吃的时候,还不跟我一样?谁也不敢动筷子了。”
       “什么呀。”沈飞冲徐丽婕翻了个白眼,“这是吃河豚鱼时的规矩,必须主理的厨师先吃,在确保安全无毒之后,客人们才能食用。”说完,他立刻转过头去,目不转睛地看着屏风后的“一刀鲜”。
       女子撩开幕帘,把砂锅送到了“一刀鲜”面前。“一刀鲜”用筷子夹起一块河豚肉,却没有立刻吃下去,而是在眼前细细端详着。
       宴厅中寂静无声,众人都在默默等待着。终于,“一刀鲜”手腕轻抬,将那块鱼肉缓缓送向嘴边。
       沈飞突然大叫一声:“等等!”
       “一刀鲜”一怔,筷子停在了半途。大家的目光全都转到了沈飞身上。老者诧异地问道:“怎么了?”
       沈飞却只顾盯着那屏风,郑重地道:“这河豚您不能吃。”
       “一刀鲜”沉默片刻后,反问:“为什么?”
       “您这么做太危险了。野生河豚无毒的比例连百分之一都不到。”沈飞说话时的语气和表情都是一反常态的严肃。
       “你什么意思?”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一刀鲜”此刻的声音显得格外沙哑。
       “根本没有什么辨别野生河豚毒性的方法,您是在用生命赌博。为了一场厨艺比试,真的值得您这样做吗?”
       沈飞说出这句话,淮扬众厨一片哗然,徐丽婕更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只有姜山面沉似水,双眼炯炯地看着沈飞。
       “一刀鲜”叹了口气,回答道:“年轻人,我‘一刀鲜’家族的盛名流传了两百多年,自然会有过人的绝技,你怎么敢断定我就是在冒险赌博呢?”
       一向对沈飞尊敬有加的凌永生此刻选择了支持“一刀鲜”,埋怨地道:“飞哥,你不该胡乱猜测。‘一刀鲜’老前辈的很多本事,肯定是你我都无法想象的。”
       沈飞摇摇头,无奈地自言自语:“‘一刀鲜’,‘一刀鲜’……唉,这‘一刀鲜’真的就能这么厉害?”
       沈飞的性格虽然放浪不羁,但对于前辈长者向来非常尊敬。可刚刚说的话对“一刀鲜”却似隐隐有轻视的意思,淮扬众厨一时间既惊讶又迷惑,不知道他葫芦中究竟卖的什么药。
       却见沈飞突然嘻嘻一笑,拿起筷子,从自己面前的小碗里夹出一条菜心来,略带得意地道:“刚才趁大家不注意,我已经偷偷从砂锅里夹了一条菜心。如果屏风后的先生真的这么自信,不如就让我来吃这第一口吧。”说着,他抬起手,作势要将那菜心送入口中。
       “一刀鲜”显然吃了一惊,手腕一哆嗦,筷子上夹的鱼肉掉回砂锅内,同时失声叫道:“不行!你不能吃!”
       沈飞的动作停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屏风。
       沈飞最初对“一刀鲜”表示怀疑时,淮扬众厨之所以哗然,大多是责怪沈飞言语冒昧,可现在,众人心中难免也起了同样的疑惑。就连主座上的老者也皱起眉头,不安地问:“你那辨识无毒河豚的能力,到底是真是假?”
       “一刀鲜”木然端坐在屏风后,沉默不语。场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姜山看看沈飞,又看看“一刀鲜”,忽然微微一笑,道:“两位不要再争了。这样吧,只要屏风后的这位先生答应我一个请求,我就自动认输,这份河豚有毒无毒,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姜山的这番话,不论是对“一刀鲜”还是对在座的淮扬众厨,无疑都是一个摆脱尴尬的好台阶。不过众人也明白,姜山能提出主动认输,那他要说的请求肯定非同一般。
       “什么请求,你说吧。”“一刀鲜”沙着嗓子,那几个字似乎是很艰难地从他喉咙中挤出来一般。
       “两百多年来,‘烟花三月’的盛名在厨界几乎成了一个传奇,可是一直以来,却从来没有人真正见过这道菜。我想请先生今天显一显身手,做一道‘烟花三月’,一来让在座的各位都开开眼界,二来也好让我姜家心服口服。”姜山说完,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了沈飞一眼,“沈飞,你觉得这个提议怎么样?”
       沈飞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既释然又无奈。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答话,陈春生已经在一旁迫不及待地插话:“这个主意好啊!化干戈为玉帛,大家共同赏菜,一团和气。”
       马云也点头表示赞同,道:“可这件事情,得‘一刀鲜’自己认同才行。这道菜的秘密保守这么长时间,想必总是有原因的。”
       “烟花三月”,两百多年来号称天下第一名菜,厨界中有谁不想一睹其中奥妙?众人全都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待着“一刀鲜”的回答。
       可“一刀鲜”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们既吃惊又失望。
       对姜山的请求,他既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在沉默良久后,他说出的话是:“‘烟花三月’……我不会做!”
       淮扬众厨面面相觑,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刀鲜”家族和“烟花三月”的故事在厨界流传了两百多年,可现在,这个“一刀鲜”的传人却说自己不会做“烟花三月”。
       徐丽婕莫名其妙地摇着头:“难道那个牌匾、那个传说都是假的吗?”
       “不可能的。”凌永生一如既往地维护着心中偶像的尊严,“也许是年代久远,这道菜已经失传了吧?”
       “牌匾、传说都是真的,这道菜多半也没有失传。”姜山目光扫过迷惑的众人,然后微笑着说,“只不过这位屏风后的先生,并不是‘一刀鲜’!”
       屏风后那人没有否认姜山的说法,只是反问:“你凭什么这么说?”
       “其实第一次听到你声音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些疑惑了。”姜山道,“‘一刀鲜’去北京的时候,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据父亲说,他当时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你却刻意沙着嗓子说话,一派老沉。”
       “‘一刀鲜’是个年轻人?这怎么会呢?”屏风后那人显得非常惊讶。不过他说出这句话,其实也就承认了自己并非真的“一刀鲜”。
       “‘一刀鲜’当年突然出现,横扫北京厨界,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简直像谜一样。不过,他终究还是在北京留下了一样东西。”姜山一边说,一边从衣兜里拿出一个挂坠,悬在手中向众人展示着,“当初,‘一刀鲜’在北京比试厨艺的时候,总是把这个坠子挂在厨案前他抬头就可以看见的地方。最后一场,和我父亲刚一比完,他就匆匆地离开了,连这个挂坠也忘了取。我父亲发现后,就把它保存了起来。”
       “这坠子里好像是嵌着一张照片?”徐丽婕好奇心大起,“能让我看看吗?”
       “可以啊。”姜山把坠子递了过去,“你应该知道这照片上的人是谁。”
       “是吗?”徐丽婕接过坠子,放在手心仔细端详。那照片上是一个漂亮的女孩,一脸灿烂的笑容似曾相识,徐丽婕突然想起了什么,疑惑地道:“这……这不是晓萍么?”
       姜山点点头:“不错。你上次在沈飞家看到的那张合影上也有她。现在麻烦你把这个挂坠还给沈飞吧。”
       沈飞冲姜山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徐丽婕看着这两人,脑子里有如一团迷雾。突然,她终于明白了过来,惊讶地大叫道:“啊!沈飞……你才是那个‘一刀鲜’!”
       沈飞没有说话,他从徐丽婕手中接过挂坠,看着上面的照片,一时间想起太多的事情,竟有些痴了。
       凌永生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飞哥……你……”
       沈飞摆脱了回忆的思绪,淡然一笑:“小凌子,我并不是刻意想瞒着你们,只不过很多事情,原本是不必说的。”
       虽然没有明说,但沈飞话中的潜台词再明显不过:他已经认可了徐丽婕的猜测。
       沈飞就是“一刀鲜”!
       “一刀鲜”就是沈飞!
       从今天晚宴开始的那一刻起,赴会的淮扬众厨就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惊讶,但此前所有的惊讶加在一起,也比不上此刻的一分。如果不是事实摆在眼前,即使让他们想破脑壳,也决不会把看似不羁甚至有些不求上进的沈飞,同传说中那个叱咤风云的“一刀鲜”联系在一起。
       就连屏风后的那个假“一刀鲜”此刻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颤着声音追问道:“沈飞,这些……都是真的吗?”
       沈飞点点头:“不错,八年前在北京的那个‘一刀鲜’,就是我。”
       “那文革前在‘一笑天’酒楼的那位是?”
       “那是我的父亲。”沈飞回答。
       “你的父亲……难怪难怪,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和这家酒楼有缘。唉,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到了这个地步,那人已毫无掩饰假扮的必要,他起身撩起幕布,走出了屏风。
       “徐老板?!”
       “师傅?!”
       “爸爸?!”
       众人七嘴八舌地叫出了声。原来,这个假冒“一刀鲜”的神秘人物,正是称病不出的“一笑天”老板徐叔。
       徐叔神色尴尬,道:“我和曹老先生共同演了这么一出戏,也是无奈之举,还请诸位不要见怪。唉,如果知道‘一刀鲜’近在眼前,我又何必费这个劲呢?”
       听徐叔这么一说,众人心中都已明了:他肯定是见赌期将尽,扬州城内无人可胜姜山,而“一刀鲜”又迟迟不露面,这才孤注一掷,假冒“一刀鲜”,用河豚鱼这种特殊的原料和姜山作最后一搏。
       徐丽婕想到刚才父亲和姜山比试时的情景,不禁心中后怕,上前拉着父亲的手,又是心疼又是埋怨地道:“爸,您怎么能冒这么大的险,拿生命去当赌注呢?”
       徐叔看看女儿,道:“留不住这块匾,‘一笑天’的招牌也就垮了,你也不愿意留在我身边,那我还有什么?多活几天,少活几天也无所谓了。”
       徐丽婕心中一酸,知道父亲这么选择,和自己要离开扬州不无关系,不禁又愧又虑,说话也带着了哭腔:“爸,您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不是要让我负疚一辈子么?”
       徐叔看着女儿,语气柔和了许多:“我也是没有办法,这么做多少还有获胜的希望,总比看着别人把牌匾带走好啊!”
       “那您得答应我,以后不可以再做这样的事了。”
       “好,我答应,我答应。”徐叔满口应着,眼角渗出一丝笑意。他心中暗想:即使女儿以后不在自己身边,至少知道了她心中是有这个父亲的,自己也就知足了。
       早有侍女加了坐椅,父女俩紧挨着坐下。他们的注意力也像在场的其他人一样,都集中在了姜山和沈飞的身上。
       自从来到“一笑天”酒楼之后,沈飞没做过一道菜,大家也一直认为,沈飞根本不会做菜。现在大家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可笑的错误。早在八年前,沈飞就已经是横扫京城的无敌刀客了!
       而今晚姜山和“一刀鲜”之间的这场巅峰对决,看起来此时才是刚刚拉开了帷幕。
       姜山看着沈飞,沈飞也在看着姜山。
       两人都默不作声,也许他们此时都想到了很多事情。
       终于,还是姜山首先打破了沉默:“沈飞,‘一刀鲜’!我苦苦钻研了八年的厨艺,就是为了和你相遇的这一天。”
       沈飞淡淡一笑:“我知道。”
       姜山也笑了:“可是在明确你的身份之前,我们已经成了好朋友。”
       沈飞点点头。的确,谁都只会觉得他们是朋友,而且是那种心心相印的老朋友。
       所以,姜山忍不住叹了口气,无奈地问:“我们之间的这场比试,究竟该如何进行呢?”
       沈飞没有回答,他又在看挂坠上的照片。那照片把他带回了八年前,他突然觉得姜山和八年前的自己很像:厨艺登峰造极,为人处事傲气,而且对“烟花三月”的秘密同样充满了好奇。
       想到这里,沈飞忍不住抬眼看着姜山,问:“你钻研了八年的淮扬菜,那么,对淮扬菜的特点应该很熟悉了!如果用一个字来概括,你能够做到么?”
       “淡!”姜山自信地答道,“淮扬菜注重原汁原味,用料不求贵重,讲体味而不讲调味。古语云:大味必淡。这正是对淮扬菜最为贴切的写照。”
       沈飞提出问题之后,在场的淮扬众厨也各自暗暗思索,现在听姜山给出的答案,众人心中都极为赞同。一个“淡”字,确实概括了淮扬菜的至高境界。
       “大味必淡,大味必淡……说得好啊。”沈飞喃喃自语几句,然后对姜山道,“两百多年来,你们姜家一直想知道当初的那道‘烟花三月’究竟是什么样的菜。既然你能够说出这个字来,我就满足你刚才的要求,给大家做一道‘烟花三月’!”
       姜山蓦然动容。
       徐丽婕远在海外读书时便曾屡次听闻关于“一刀鲜”的传说,为此她萌生找到“一刀鲜”,将博大精深的中华饮食文化在美国发扬光大的想法。所以,她此次回国恰逢扬州厨界风波,在帮姜山寻找“一刀鲜”时的积极表现,其实是有着极大私心的。只是,她没有将心中的秘密早早透露出来。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一直在苦苦寻觅的“一刀鲜”,竟是那个天天陪伴在自己身边、看似懒散的飞哥!一时间,她思绪翩跹,盯着沈飞,痴痴的,竟似坐禅入定了一般。
       淮扬众厨却是各露喜色。
       马云捋着胡须,啧啧连声:“烟花三月……难道今天真的要一开眼界吗?”
       老者在惊喜之余,也没有忘记自己的主人身份,他挥了挥手,客气地道:“既然沈先生有这样的雅量,那就请随段经理到后厨吧,一切原料灶具,只管随意选用。”
       “好的,大家只要稍微等一会儿就可以了。”沈飞说完,很随意地站起身,跟着段雪明走去。他的身影刚刚在门口消失,众人就迫不及待地议论起来。
       徐叔摇头感慨:“真是想不到,我找‘一刀鲜’找了这么多年,原来他就在我的身边。”
       “其实,我第一次见到沈飞的时候,就觉得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人。”此时,徐丽婕回过神来,说出这话,多少有些马后炮的意思。
       “‘一刀鲜’的传人居然在街头炸臭豆腐干,真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这每年损失的市场价值,何止百万呀?”具有如此商业头脑的人,自然是“镜月轩”的老板陈春生了。
       一直对沈飞敬若兄长的凌永生此时恍若梦中,喃喃自语:“飞哥就是‘一刀鲜’,飞哥就是‘一刀鲜’……”
       马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略带担心地问老者:“这‘烟花三月’那么神奇,也不知是以什么为主料,后厨不会没有吧?”
       老者显得极为自信:“只要是叫得上的鱼肉果蔬,这里都能够提供。”
       徐叔在一旁附和:“这红楼宴厅现在的工作人员,都是昔日曹家奴仆的后人,各方面的准备和服务工作绝对是无须担心的。”
       老者微微一笑,换了个话题:“大家不要干坐着,姜先生的这份河豚现在可以动了,来,边吃边等。”说着,他率先夹起一块肉,入口,大赞,“好!如此鲜味,妙不可言!”
       淮扬众厨也纷纷跟着举筷,鱼肉下肚后,无不满脸陶醉,大加赞美。
       徐丽婕虽然仍有些害怕,但见此情景,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肚子里的馋虫,拣了锅中最小的一块河豚肉,先仔仔细细端详了许久,然后才送入口中。
       那河豚肉融于唇齿之间,立刻有一股奇鲜溢出,肥、香、细、嫩、滑,诸多美妙口感都趋极致,连舌头都变得软绵绵的,好像要脱离身体飞去一般。徐丽婕此前从没有尝过如此美味,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要冒着生命危险一饱口福了。
       众人正吃得痛快,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这么好的东西,你们可别吃光了,也得给我留点儿。”
       说话的人正是沈飞,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回到了宴厅内,正笑嘻嘻地看着大家。
       众人全都停下了筷子,目光齐刷刷射向沈飞手中托着的一只土钵。那土钵是以黄陶烧制而成,看上去普普通通,毫无特别之处。
       可谁都知道,号称“天下第一名菜”的“烟花三月”,现在就盛在这只土钵中。
       “这么快就好了?”徐叔忍不住问道。从沈飞离席到现在,不过十来分钟,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完成了“天下第一名菜”,确实让人诧异。
       沈飞点着头,非常肯定地回答:“好了!”
       此时,在座的所有人中,心情最为复杂的无疑便是姜山了。“烟花三月”,这道神秘的菜肴,姜家和“一刀鲜”家族两百多年的恩怨就是因它而起,两百多年来,姜家的后人为了获得这道菜中的秘密,不知做过多少努力,可他们却始终只能在猜测中承受一种失败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你被人打倒了,却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一样。
       今天,这一切终于可以有一个结果了。不管这道菜怎样的神奇,怎样的了不起,怎样的不可超越,至少它会露出真实的面目,让姜家明白,两百多年前,他们究竟是为什么而败。
       所有的答案,都在那只土钵中。
       “这就是‘一刀鲜’代代相传的‘烟花三月’。”沈飞的话淡如清水。伴着这句话,土钵被摆在了桌上。
       紧随而来的是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奋力瞪大了眼睛,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
       他们终于看见了传说中的菜肴:烟花三月。只见土钵中清汤寡水,绿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徐丽婕已忍不住问道:“这就是‘烟花三月’吗?”
       “‘烟花三月’是当年乾隆太上皇御赐的菜名。”沈飞平静地回答,“这道菜其实还有个大家都知道的名字,叫做‘青菜烩豆腐’。”
       “青菜烩豆腐?”众人面面相觑,他们眼中的兴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惊疑。
       老者阅历丰富,也最为沉稳,略微一愣后,立刻道:“大家先尝一尝这个菜,如何?”
       陈春生等人立刻跟着附和。的确,真正的烹饪高手具有藏巧于拙的神妙本领,这看似普通的“青菜烩豆腐”中,又焉知没有出人意料的玄机?
       姜山拿起筷子,看看沈飞:“可以吗?”
       “当然可以。”沈飞做了个“请”的手势,“大家只管随便用。”
       众人伸筷入钵,或取豆腐,或夹青菜,然后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闭眼咂舌,不敢错过半点儿滋味。很快,他们的脸上或多或少出现了失望的神色。
       淮扬众厨都把目光看向姜山。
       因为这道菜最终关系到的,正是姜山和沈飞二人间的对决。
       姜山酝酿许久,终于一字一顿地道:“菜做得很好,可它就是一道普普通通的青菜炖豆腐。”
       这也正是其他人心中的感觉,作为“一刀鲜”的传人,沈飞的厨艺无可挑剔。可无论如何,青菜炖豆腐就是青菜炖豆腐,就像“神仙汤”和“蛋炒饭”一样,名头再响,也终究脱不了原料本身的束缚,难登大雅之堂。
       姜山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难道当年以自己先祖为首的大内一百零八名御厨,就是被这道菜打败的?两百多年来姜家苦苦追寻的“天下第一名菜”,就是任何一个市井老妇都会做的青菜烩豆腐?
       “烟花三月,烟花三月,它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呢?”唯独徐丽婕仍在蹙眉沉思。
       “菜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沈飞回答说,“特别的是,做菜和品菜人的心。”
       姜山像是被针蜇了一下,不安地挪了挪身子。
       “当年我父亲教给我这道‘烟花三月’的时候,我也和你们一样失望。”沈飞又开口说道,“直到八年前,我才真正理解了这道菜。”
       “八年前?”姜山皱了皱眉头,“这么说,你是明白了这道菜里的奥妙之后,才到北京挑战去的?”
       沈飞摇头一笑,言语中不无遗憾:“你猜错了。如果我早一点儿理解了这道菜,我就不会去北京了。”
       众人茫然相望,一头雾水。
       徐叔问道:“那你父亲是什么时候教给你这道菜的呢?”
       “在我来扬州城之前。”
       “哦?”徐叔有些不太明白。
       “我父亲当年离开‘一笑天’之后,就在高邮农村住了下来。”沈飞解释道,“在那里,父母结了婚,然后生下了我。”
       “原来,你父亲就住在高邮农村?文革结束以后,他为什么不回来呢?”徐叔回想起三十年前的沈飞父亲的风采,不禁心潮澎湃,恨不能立刻就飞往高邮,拜访这位昔日的高人。
       “我父亲不回来,是因为他在那里过得很快乐。”沈飞笑道,“我父母的感情非常好,附近的村民要办红白喜事,父亲就过去帮忙做菜。那里的村民只知道有名的‘沈师傅’,不知道‘一刀鲜’。”
       “这样的日子倒是自得其乐。不过太平淡了些,未免浪费了你们父子俩的一身厨艺。”陈春生免不了又是一阵惋惜。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从小,我父亲就把祖传的烹饪技艺教给了我,到我十多岁的时候,我就已经非常自负了。十年前,当我修完了学业之后,一心想着外出闯荡,父亲并没有阻拦我。不过在我离开的前一天,他教给我这道‘烟花三月’,告诉我,只有真正理解了这道菜,才称得上是‘一刀鲜’的传人。”
       众人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桌上的土钵,这“青菜烩豆腐”中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呢?
       “我来到扬州后,首先就找到了‘一笑天’酒楼。那块‘烟花三月’的牌匾向我见证了家族曾经有过的荣耀,不过我们离开酒楼已经二十年了,我决定暂时隐瞒自己的身份,在酒楼做一名菜工,观察一段时间再说。”说到这里,沈飞看了一眼凌永生,“没过几天,小凌子也来了。”
       凌永生回想起当时的情况,恍若隔世:“那时候你总对我讲你的抱负,还讲了很多有关‘一刀鲜’的传奇故事,谁能想到,原来你自己就是‘一刀鲜’。”
       “抱负……是啊,在后厨呆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对自己已经充满了信心。那时候,我的目标就是要成为天下第一名厨。”沈飞眯起眼睛,似乎也被勾起了颇多感触,“可就在我准备找个机会一展身手的时候,一个人的出现打乱了我的计划。”
       徐丽婕脱口而出:“晓萍!”
       姜山问道:“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女孩吧?”
       沈飞点点头:“我和她相遇、相识的每一个细节,我到现在都清晰记得。我们在一起相处了近两年,那段日子对我来说充满了阳光。她喜欢吃我炸的臭豆腐,我就每天都炸给她吃,后来我们还一起炸给其他人吃,我们的摊点前总是能吸引很多的食客,这使得我们非常有成就感,每天都很快乐。”
       “能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做着自己喜欢的事,那确实是一种幸福。”姜山不禁有些神往,不过,他随即又话锋一转,“这种幸福使你把自己的抱负都抛在脑后了吗?”
       “不,其实,那时候我也经常向晓萍提起自己做名厨的梦想。每到这时,晓萍就会在我面前撒娇,让我再多陪她一阵。我也知道,如果我真的成了大厨,两人在一起炸臭豆腐的日子就结束了。而这种快乐甜蜜的生活实在让我不忍舍弃,所以我实现梦想的日期便一次一次地被拖延了下去。”
       “可你终究还是去了北京。你横扫京城,就是为了实现梦想吧?”姜山猜测。
       “不错。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在此之前的一个星期,晓萍突然提出要嫁给我。”
       听到这话,凌永生禁不住惊讶地“啊”了一声,当时他和沈飞、晓萍的关系都很好,可这件事情还是第一次听说。
       沈飞看着凌永生,略带歉意地一笑:“当时是我让晓萍瞒着你的,因为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能以一个菜头的身份娶回自己心爱的女孩。我告诉晓萍,我要先成为天下第一名厨,然后再回来娶她。”
       徐丽婕以手托腮,专注地听着,她已经隐隐猜到下面将发生什么了。
       只听沈飞继续道:“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实现我的目标,我决定直接去北京,挑战京城的名厨。晓萍曾试图说服我留下,等娶了她再走。可我那时决心已定,我要用自己的功成名就作为送给爱人的新婚礼物。晓萍见我如此坚决,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我临走前,她交给我一封信,嘱咐我在北京成功之后再打开看。我当时并没有多想,向酒楼请了假后,就急匆匆地赶往北京去了。”
       “我还记得你当时请假的理由是回老家探亲。”徐叔回忆道,“没想到是这么回事。”
       “我到北京之后的事情,你们也大概知道了。一个月内,我与京城各大酒楼的名厨们展开较量。”说到这里,沈飞看了眼姜山,“最后一战,就是和你父亲进行的。”
       姜山点点头:“嗯,我父亲,包括整个京城厨界都是一败涂地,‘一刀鲜’声名鹊起,从这一点上来说,你确实是天下第一名厨了。”
       “天下第一名厨,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目标。那一刻,我高兴得几乎要大喊出来。可当我如约打开那封信时,心情却一下子沉到了深渊里。”沈飞略顿了顿,然后淡然地一笑,接着道,“那封信,我一直保留着。虽然已经过去了八年,但信中的每一个字我都还记得。”
       “那信中的内容,方便说吗?”徐丽婕试着问道。
       飞哥,祝贺你获得了成功,真希望能和你一块儿分享这份喜悦,我想,这肯定也是你现在最大的愿望吧?
       对不起啊,这个愿望很可能无法实现了。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瞒着你的,不过我真的不愿意我们的快乐里有任何阴霾。
       那天,我说让你马上娶我,你一定以为我在开玩笑吧?但我是认真的。我患有先天性的家族病,这种病的死亡率非常高。下个月十一号,我将进行一次决定自己命运的移植手术。这次手术会有很大的危险性,医生告诉我,以前成功的案例很少。但如果成功了,我就能获得新生,不管怎样,我总是要试一试的。
       你看这封信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了。也许我还没有手术,还等得及你回来娶我;也许我已经获得了新生,正在筹划我们未来的美丽生活;也许,也许,我已经再也无法看见你了……
       沈飞轻声将那封信复述了一遍。徐丽婕和凌永生早已知道晓萍的结局,此时得知其中的细节,仍不免动容。其余众人则都是一脸愕然。
       姜山忽然想起什么,道:“十一号?那正是你和我父亲比试的当天。”
       沈飞点点头:“我看完信后,一刻不停地赶回了扬州,在医院中正巧赶上晓萍从手术室中出来,她没有等到见我最后一面!”
       “什么?”姜山难以接受这种故事结局,“那个女孩……她就这样走了?”
       “是的。”沈飞眼神空洞洞的,“没有什么生离死别,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众人默然,都沉浸在了这个忧伤的故事里。可沈飞的话还没有说完:“在北京,我实现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目标。当时我叱咤厨界,风光无限。可是当一切过去之后,最让我怀恋和回味的,还是和晓萍在一起炸臭豆腐的平淡时光。人总有个毛病,都会向往那些没有经历过的波澜壮阔的生活,而不知珍惜已经拥有的快乐。就像这做菜,‘大味必淡’的古语已传了几千年,可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品出这‘淡’的好处呢?”说着,他轻轻拿起筷子,从土钵中夹出一块豆腐,送入口中细细地品尝着。
       沈飞话语中显然包含着极深的道理,众人听完,面色都是一凛。姜山更是额头渗出汗珠,喃喃自语:“大味必淡?大味必淡……”
       却听沈飞又道:“乾隆爷在位数十年,尝遍天下珍奇美味,到最后值得回味的,却是这道极为平淡的青菜烩豆腐。呵呵,其实谁不是从吃青菜豆腐过来的?吃得多了,却忽略了其中的滋味,总想去吃大鱼大肉。大鱼大肉吃腻了,你又会像乾隆爷一样,念起青菜豆腐的好来。姜山,你先祖当时身为总领御厨,春风得意,又怎能体会到乾隆爷退下皇位后那种历尽沧桑、尝遍百味的心境?就是我自己,如果没有经历晓萍离去的痛苦,恐怕直到现在也无法理解‘烟花三月’的真谛,也不会明白真正属于我的快乐生活究竟是怎样的。”
       众人反复咀嚼着沈飞的这几句话,心情各有不同。良久,姜山轻叹一声:“原来这‘烟花三月’不是一道菜,而是一种人生。”
       沈飞笑了笑:“这句话,你只说对了一半。‘烟花三月’既是菜,也是人生,菜和人生原本就是相通的。”
       众人此时都心中恍然:“烟花三月”这道菜,不理解的人不屑于提及,理解的人又没有胜负争斗之心,不愿提及,难怪这秘密能保守两百多年!
       沈飞看着姜山:“这样的一道菜,你现在能做得出吗?”
       姜山沉默半晌,终究还是摇了摇头:“我做不出,我输了!”
       尾声
       “至于初学分布,务求平正,既能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复归之际,人书俱老。”
       这是悬挂在“片石山房”门墙上的那段话。它描绘的虽然是书法艺术,但其中蕴含的哲理却足以隐喻人生。“险绝”与“平正”之间的辩证关系亦可适用于一切艺术。
       烹饪也是一门艺术。“大味必淡”四个字,不就是对这段话的最好浓缩吗?
       遗憾的是,世上并没有多少人能够明白其中的道理,即使明白,也不见得能做到。
       沈飞曾在“片石山房”外点过姜山,但对方却没能领悟。这并不是因为姜山的悟性不够。要真正达到最高的境界,光有悟性是不行的,你还必须去经历很多事情。
       所以,姜山最终还是败了,他还没有尽览险绝,又怎么能够复归平正呢?
       至少他还不可能像沈飞一样,在街头给别人炸臭豆腐。
       这一场风波结束之后,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烟花三月”的牌匾,仍然挂在“一笑天”的大堂中。姜山和徐丽婕去了火车站,晚上会有一列开往北京的火车。
       最高兴的是沈飞,他又可以摆摊炸臭豆腐了,而且他的生意,似乎比以前更好。
       不过当他晚上收摊回到酒楼时,才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凌永生本来愁眉苦脸地站在门口,一见到他,立刻像看到了救星一般:“飞哥,你可算回来了。店里的客人早就等不及了!”说着,他递过厚厚的一沓下菜单:“这些都点名要吃你这个天下第一名厨做的天下第一名菜‘烟花三月’。”
       沈飞挠挠脑袋,苦笑起来。
       沈飞一口气做了三十六份“烟花三月”,当最后一份做完的时候,他终于可以伸个懒腰,懒懒地问道:“小凌子,现在该让我休息一会儿了吧?”
       凌永生却苦着脸,看起来比刚才还要烦恼:“飞哥,外面有个客人,非得让你亲自端菜过去。”
       “什么?”沈飞咧着嘴,几乎要跳了起来,“谁呀?这么牛逼,你还不帮我拍死他?”
       凌永生一脸的无辜:“这个客人我可治不了他,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当沈飞看到那个客人时,他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这确实是个难缠的家伙。
       此刻,这个家伙正在稚声稚气却又一本正经地教训站在他身旁的徐叔:“徐老板,你去问问飞哥,是不是出了名,就不认朋友了?”
       除了浪浪,还会是谁呢?
       沈飞从身后捏住了他的脖子:“好小子,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浪浪咯咯一笑,闪身跳下座位,向门口边跑边喊:“徐阿姨,徐阿姨,飞哥又欺负我啦!”
       沈飞嘿嘿一笑:“徐阿姨早就上火车啦,今天看谁还来救你!”
       眼看沈飞就要追上浪浪,忽然,前方一双纤纤玉手伸出,把浪浪抱了起来。
       来人正是“早就上火车啦”的徐丽婕。
       沈飞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大小姐?”
       跟在他身后的徐叔和凌永生则是满脸诧异。徐叔甚至揉了揉眼睛:“你……你没有走?”
       “这个城市,这个酒楼,终究有我难以割舍的东西、难以割舍的人——”徐丽婕看着众人,认真地说道。最后,她将目光定在沈飞脸上,灿烂一笑,“我不想失去!”
       作者简介:
       周浩晖,男,1977年生于江苏扬州。少时偏科,精通数理化,唯惧语文,每得作文命题,搜肠刮肚,苦不堪言。后入清华大学,获环境工程硕士学位。忽一日突发奇想,作一校园推理小说,发于水木清华BBS,竟获好评。此后陆续有《黑暗中的女孩》、《凶画》、《雨城故事》等悬念小说问世。现任教于华北某高校。
       编辑人语:
       如此大气的传奇,出自于如此年轻的作家之手,令我们感到惊讶和兴奋。与本刊过去所发稿件不同,该作带给我们的是全新的审美感觉。这种感觉是文化的、厚重的,是另一种悬念。生活远比传奇更精彩,有生命力的作品永远离不开民间的养分。读了这部小说,您内心深处那根或浮躁或淡然、或沧桑或粲然的生命之弦,是否已被颤颤拨响?那么请您拿起笔,将所思所感写出来。我们期待着您的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