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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无敌]陈州四王
作者:孙方友

《今古传奇》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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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老大
       马老大,小名帅娃,陈州北关人,因他排行老大,众人便称他马老大。又因为他是陈州一带著名石匠,又被人称为大马师、石匠王。
       大马师幼年家境贫寒,在私塾读书不到三年便停学回家。求学期间,对雕刻绘画有特殊爱好。城北关太昊陵,是方圆百里的香火圣地,庙中五彩缤纷的壁画,栩栩如生的塑像,美丽动人的浮雕,陵庙内外的众多碑碣,均令他喜爱非常,临摹写画,流连忘返,从此便有心做一名能刻会画的石匠。
       十七岁时,他离家出走,到豫西山中,拜师学艺于王石匠。从此,跟师傅一道,到处给人雕刻石碑,修盖牌坊。对师傅如何用凿,怎样使刀,皆细心琢磨和领会。学徒不到一年,就掌握了师傅雕刻的全部本领,而且还有所创新。他不但擅长刻龙凤碑、石狮子,而且又会刻真草隶篆等各种书体。出师后,为博采众长,他先后又在渑池、陕县、洛宁、栾川、西安等地做过石刻工,凡他镌刻的龙、凤、狮子均刀法独特,做工精细,造型新奇;不论丈余之大,盈尺之小,皆雌雄分明,姿态各异。蹲站卧行莫不栩栩如生,张牙舞爪之状让人望而生畏。据传他为陕县一大户人家雕刻的大小石狮子,个个生动活泼,大狮子口中所衔石珠能自动滚入小狮子口中,堪称石雕行中的一绝。
       三十岁那年,马老大带着精湛的雕刻技艺,回到了陈州,在北关开了一个“马氏雕局”。他从豫西一带运回石头,根据石坯的形状进行雕刻。雕成石狮、石碑什么的,卖现货。但大多数时候是外出接活,或建贞节牌坊,或修庙塑神。大马师技术高,要价也高。但由于他活好名气大,相请的人仍是络绎不绝。
       因为陈州距皖地较近,大马师就常去皖地接活。有一次接了个大活,竟好几年未回家。那一次他还去了歙州,观看不少名牌坊,大长了见识,技艺也更加高超。
       马老大五十岁那一年,已徒弟成群。一般没重大活计,他已不亲自动手,只当场外指导。也就在这一年,周家口有一位富商发了大财,扩了旧宅之后,又建造了一座花园。那花园四面围石廊,石廊由花雕组成。每四尺远有一柱,柱有圆有方。富商原在江南做生意,很喜欢江南建筑风格,便要求在柱头上雕刻石狮石虎石猴等石像。每种十个,正好五十,合他的五十大寿。而且要求动物形态各异,一物一个样,不得重复。此活儿十分刁钻,刁钻处是小。因石雕活计,不易太大,也不易太小,最好做的是中号活儿。尤其是柱头雕刻,是原来石匠留下的活茬儿,有的方方一块,有的圆圆一筒,均不同于平常雕刻。平常雕刻多是根据原石的形态而定,是大雕大,是小雕小,似狮雕狮,似虎雕虎。可以说,下刀之前已胸有成竹,而且据形而雕,工夫早已省下。而现在,那柱头大如碗口,小如寿桃,没形没样,用这种石料制小品,几乎等于螺蛳壳里做道场,难度大不说,又不可有半点差错。因为石墙已砌成,石柱已安死,没了再生的机会,所以,虽然那富商给价很高,颍河两岸的石匠均不敢承接。那富商耳闻陈州大马师技艺高超,便请一个中人到马氏雕局,先付下重重的定金,聘请马老大去接活儿。那时马老大刚带徒弟从亳州回来,半路上就听说了这件事。有心想去揽活,又怕丢了身份,现在人家慕名相请,正中下怀,当即就随那中人去了周家口。
       马老大带几个徒弟到了周家口后,先见了那富商。那富商很客气,先陪马老大吃了饭,然后就直言不讳地说:“马师傅,丑话先说不为丑。为保证能达到我满意,工程要分两次来完成。也就是说,你先干一半,如果过了我的眼,再干下一半,你意下如何?”马老大一听这话,觉得这富商有点儿小瞧自己。他想拍案而起,拂袖而去,只是那火气没到胸口便自己压了下去。心想你不相信我的手艺,我一定要给你做个样子看看,也好借机再扬我的名声。心思一顺,便拱手道:“客随主便,那好吧!”言毕,就带徒弟去了后花园。他先围着那石廊转了一周,看了地形,见南墙一面靠大街,便对那富商的管家说:“我们先干南边的吧!”管家说:“主人安排两边都是雕五虎五狮五猴五象五鹿,一组五个动物,一半是五组,五五二十五,正好一半。”马老大不解地问:“不是说虎、狮、猴、象四物吗?怎么又多了个鹿?”那管家说:“我家主人说,多鹿加鹿钱,这个你放心!不过,时间也是定了的,一个月,你看如何?”马老大想了想说:“一个月太长,二十几个小雕,二十五天也就差不多了!”说完,就命徒弟们拉苇席,将南墙全部封闭起来。他对那管家说:“这二十五天里,你们不许过来观看!这是我们的规矩。也就是说,我们这行只让人看成品,不让人看过程。”
       工棚搭好之后,马老大当天下午就进入了封闭式劳作。对这种险活,他自然不敢马虎。他只让大徒弟跟着打下手,每一雕都极其小心。为赶工时,他一天三顿吃住在工棚里。二十多天下来,工程做完,马老大也瘦了一圈儿。他让徒弟们去掉苇席,请来主人验工。那富商一看雕成的二十五只小动物,小巧可爱,姿态各异,宛若活物,便禁不住失声喝彩。接着就命人摆下盛宴,慰劳马老大。
       酒过三巡,那富商对马老大说:“马师傅果真是名不虚传,技术精湛得无与伦比,怪小弟有眼无珠,得罪了!还望马师傅海涵!再费些时日,将北面的那活儿做了如何?”不想马老大长叹一声,望了那富商一眼道:“因近期耗力过盛,急需休养一段时日,抱歉了!”那富商一听,以为马老大是借机要挟涨工钱,忙说愿再加工钱。马老大看了看那富商,笑了笑说:“雕刻如绘画,讲究一气呵成!这南北一分,断了那口气,怕是再雕也难以神似了!”言毕,不顾那富商再三恳求,毅然告辞,回了陈州。
       这以后,那富商曾几次派人相请,均被马老大婉拒。万般无奈,那富商只好又请了外地高手。但请来的高手一看到马老大的雕作,心先是怯了,自愧不如,不敢签约。
       消息传到马老大耳中,马老大颇有些得意,放言说若能有人接此活,自己愿拜他为师。
       不料,事情过了半年之久,有一天,那富商突然派人来请马老大,说是自家后花园北墙的二十五根石柱柱头已经被人雕成,特请马师傅前去观赏。马老大开初不信,以为是那富商有意戏耍他,就先派大徒弟前去侦探。不料大徒弟回来说事情一点儿不假,那剩下的石柱果真被人雕了,而且雕得还可以。这下马老大就变了脸色,很重地望了大徒弟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带着另几个徒弟急忙去了周家口。到那富商家的后花园一瞧,果真如大徒弟所言,那北墙剩下的二十五根石柱柱头不但被人雕了,而且全是母子雕。这就是说,人家不但在小小的柱头上雕成了二十五只小动物,而且在每个小动物身旁又多雕了一个更小的动物,个个如核桃般大小,却形态各异,顽皮可爱,或挠腮,或吃奶,或鸣叫,大有呼之欲出之感。这样一来,也一下使得马老大雕成的那二十五只动物有了性别,全成了“公雕”。南北遥相呼应,浑然成为一体,使整个雕群一下上了档次。马老大越看眼睛瞪得越大,脸色也越变越白,最后禁不住失声叫好。他万分服气地对众徒弟说:“看人家这刀法,这技巧,这想象,这造型,不但能以假乱真,而且全有了感情色彩!这真是天外有天啊!”言毕,急忙央求那富商快请高人出来相见,并说自己要当面拜他为师!那富商望了马老大一眼,很尊重地说:“我原以为马师傅会故意贬低人家,不想师傅竟如此真诚,让我佩服!实不相瞒,那高人是一个老道人,已年过七旬,完成这等雕品只用了三天时间。令人遗憾的是,那道人雕成之后,就不知了去向,也没要工钱,只要我转给您老人家这个!”说完,便让管家取出了一张黄表纸,双手呈给了马老大。马老大展纸一看,只见上面是用蝇头小楷写下的几句打油诗:
       石匠贵,石匠贵,石匠手中出宝贝。
       能雕官,能雕民,能雕魔鬼能雕神。
       就怕皇上修地宫,同与死人葬墓中。
       想想生前争第一,不思活人下地狱。
       马老大看到这里,顿然悟出了自己的浅薄,急忙双膝跪地,对着那张黄表纸拜了两拜。
       断指王
       余同吾,别名小春,号修仁,生于清朝末年,陈州南王店人,豫东调名优。其父文良有学识,系村塾师,因患偏瘫而穷困潦倒后,其母外出未归。同吾年幼,与父相依为命,栖居关帝庙,度日虽艰而尚能习读,略识文墨,父逝沦为乞儿,以讨饭度日。清宣统元年秋日的一天,终日腹饥难忍的同吾,潜至本村财主田中偷啃一穗玉米,恰被地主撞见,身挨痛打,吓得弃乡外逃,后蒙乡亲指点,投奔陈州东戴集王五魁的梆子戏班学艺。师傅视其品貌、气质、声腔诸条件,令攻小生。同吾倾听师训,刻苦习练,进步甚快,文唱武打皆拔萃于同辈,初演《提寇》、《困禅宇》等剧目即崭露头角。青春期变声后,改习豫东调,专攻红脸,搭于宁陵张家戏班。
       彼从艺间,承名伶“红脸王”的艺术熏陶,造诣日趋升华,常和红脸王之子青脸王同台献艺,以擅演《收卢俊义》一剧而名震艺坛。青脸王叫张穹,小同吾三岁,彼此兄弟相称,技艺各有千秋,相互媲美。又因兄长甘为小弟当“垫脚石”——做武打下手,被伶界传为佳话。在《收卢俊义》剧中,张穹饰卢俊义手持铛镰,同吾饰张顺手持柳椽,二人对打“铛镰削柳椽”的套路,配合默契,得心应手。每当演到对打的高潮时,只见张顺手持柳椽,频频向卢俊义发起进攻,动作迅猛凶狠。而卢俊义手持铛镰连连阻挡,反把对方的柳椽节节削断,动作惊险异常。尤其是当那根六七尺长的柳椽被削得只剩二尺多长时,张顺变为被动防御,这时只见卢俊义突然高举铛镰,直向张顺的头颅后部削来,张顺不得已,只好猛然低头,并且单腿跪地,急速来个“苏秦背剑”,将柳椽绕到背后伸出头顶一尺多长进行阻挡防护。此刻,只听“咔嚓”一声爆响,卢俊义的铛镰紧挨着张顺的后脑勺把柳椽削下一截儿,使观众咋舌不迭。观众还没回过神来,只听“咔嚓”、“咔嚓”两声响,又连连削下两截儿来——每每演出,必赢得观众阵阵喝彩,掌声雷动。
       在《收卢俊义》剧中饰演卢俊义妻子的女子叫红女,也是戏班儿里的台柱子。红女十一岁唱红,是青脸王张穹的小师妹。她长相端庄,性格温柔,张穹很喜欢她。开初,她也喜欢张穹,不料自从余同吾来到张家班后,红女见其一表人才,为人善良,演艺高超,不禁起了爱慕之情,开始对师兄张穹疏远了。这些细微的变化不但青脸王看得出,余同吾自然也看得出。红女是女台柱子,一般开她的戏多由她担当主演,而自从余同吾来后,她竟甘愿屈尊在剧中饰演卢俊义的妻子。一台戏有三个台柱子,真可谓珠联璧合,相映增辉。可是,随着红女对同吾感情的日益加深,她竟越发对张穹冷淡起来。每每看到红女与同吾在一起,张穹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青脸王”,双目里充满了妒火。因为他的父亲是班主,二人又是师兄妹,在余同吾未来之前,人人皆知红女要嫁给他。现在余同吾来了,红女一下将爱心转移了,张穹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有几次在对打“铛镰削柳椽”时,他就恨不得将余同吾“削”了。余同吾呢,自然也看出了青脸王所想,便主动疏远红女。怎奈红女爱得发狂,处处找机会接触余同吾,并用眼神暗送秋波。余同吾进退两难,越发感到自己的危险性。
       一天夜里,他偷偷离开了张家戏班。
       可令余同吾做梦也想不到的是,红女竟悄悄地在后边跟着他。等走到一片小树林时,红女喊住了余同吾。余同吾深感吃惊,问:“你怎么跟来了?”红女盯着余同吾说:“我喜欢你,为什么不能跟着你?”同吾劝她说:“快回去!你我都走了,班子里一下少了两个台柱子,会塌台的!”不想红女却固执地说:“我不管,我只跟你走!”听红女如此一说,余同吾算是没了法子,万般无奈,只好带她走。不料刚出小树林,就被张穹带人追了上来。因为余同吾是半路入的张家班,青脸王就说他是别的戏班的卧底,专来“掏”红女的。旧世道有“掏”台柱子一说,抓住了要严惩的。众人围住了余同吾,准备打断他的一条腿,让他永远别想登台。红女上前护住了余同吾,对张穹说这一切全是她的主意,不怪余同吾。
       见红女如此袒护余同吾,青脸王更是妒火中烧,顺手取出一把铛镰和一根柳椽说:“既然师妹这么说,我权当是真的。这样吧,我可以放你,但你要与我再演一回‘铛镰削柳椽’!”红女一看青脸王不安好心,急忙夺过柳椽说:“来,我替他与你演一回!”见红女如此爱自己,余同吾感动了,对青脸王说:“好吧,我答应你。”说完,上前夺过红女手中的柳椽,对张穹说:“开始吧!”张穹见余同吾不惧,叫了一声“有种”,便打将过来。有人念着锣鼓点儿,二人你来我往,随着余同吾手中的柳椽被连连削断到只剩二尺见长,他开始被动防御。青脸王突然高举铛镰直向余同吾的头颅削去,余同吾仍像戏中一样单腿跪地急速来个“苏秦背剑”,将柳椽绕到背后伸出一尺见长进行阻挡。此时,只听连连“咔嚓”三声爆响,众人禁不住倒吸凉气。
       红女更是惊叫不止,面色都白了,心想此次青脸王定不会放过余同吾,禁不住上前去护同吾。不料走近一看,余同吾仍是安然无恙。再看青脸王时,仍像是沉浸在戏中。余同吾醒悟过来,一把拉住青脸王的手说:“兄弟,你为什么不下手?哥哥是有心送你一条胳膊呀!”青脸王望了余同吾一眼,颓丧地说:“戏演到佳境,哪还有害人之心?!”余同吾一听此言,禁不住肃然起敬,双膝跪地,对张穹说:“兄弟,是哥对不住你!与你相比,哥不配当艺人!”言毕,夺过青脸王手中的铛镰,“嚓”的一声,削去了左手四个手指……
       从此,余同吾被伶界称为“断指王。”
       架子王与唢呐王
       界首西有一大户,姓柳,先人曾中过双榜进士,门楼自然高大,可算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望门”了。
       没想这一年刚过正月初三,柳家老娘死了。老太太得病陡,家人来不及准备,她竟猝然闭目于二层阁楼之上。
       柳家少掌柜是个孝子,认为老娘亲既然在楼上归天,就不得再挪地方,忙派人把“五、六、七”黑漆柏木大棺分别抬到楼上,就此入了殓。
       这种“五、六、七”棺材,是底木半尺,箱木六寸,天板七寸厚的棺木。分别抬到楼上勉强可以,若合起来再往里装个胖老太,少说亦有两千五百斤。柳掌柜财大气粗,为母亲行孝不惜重金,定出两条规矩:价钱随要,但一不准用吊绳下棺,二不准用滚木出棺下葬。这一下,镇住了周围的架子会,一连三天,没人敢来接活儿。
       大户人家办丧事,是要做道场的。道场过后,第一紧要的就是架子会。因为架子会不但有一套抬棺的家什,而且有一班整齐的人马,出棺、抬棺、下葬等技术活儿包揽了。只要有人肯接活,孝子就只管哭了。眼下老母离世三日,至今没人敢接请柬,很使柳掌柜着急不安。尽管他如热锅上的蚂蚁,但说过的“既定原则”寸步不让,并扬言“为母行孝,决不自食其言”——铁了心了!最后还让人贴了告示,相求于天下豪杰。他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没想这时候,四处相请架子会的家人回来了,说是不必再麻烦,已有人接了帖子。柳掌柜问是谁,家人大拇指一竖,说道:“唢呐王的同乡,就是抬过袁世凯老娘的那一班!”
       柳掌柜正要去责备唢呐王,没想唢呐王双手握笛来到灵棚前,低首道:“少东家,听说颍河镇的架子王接了帖子?”
       柳掌柜说:“是呀!我正要问你,为何不早早向我荐一声?”
       没想唢呐王面目一沉,冷笑道:“那好!恕我罗老二失礼,告辞了!”说着,便拽了笛哨儿,摘了笛碗儿,向徒弟们一挥手,扭脸即走。
       柳掌柜不知何故,怔住了。老家人急忙双手拉住唢呐王,苦苦相劝。三班子响乐陡然停了一班,又见灵棚前拉拉扯扯,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一时间,鼓乐静场,哭声中断,经声低沉,哼声如蝇,深宅大院内像没了人。柳掌柜不由生怒,正欲发火,突然大门外传来了一个高声:“颍河镇架子会到!孝子谢——!”
       架子会到,孝子是必须大礼相迎的。柳掌柜喉结上下滚了几滚,狠狠地看了唢呐王一眼,便急急拖起孝衫,率众前往大门外迎接去了……
       这地方儿,方圆百里无人不晓唢呐王。颍河镇距界首百里之遥,柳掌柜第一个就请了他。论名气,唢呐王顶颍河镇五个架子王,可架子王却从不把他放在眼里。
       唢呐王姓罗,排行老二,大名就地垒,就叫罗老二。他七岁练笛,可谓童子功深厚。罗老二门里出师,老爹对他要求甚严。寒冬腊月,酷暑热秋,均是凌晨五更起身,把他放到一口枯井里,要求胳膊端平,肘上放个碗装满水,一个拖音,不数到五十个数不准换气。而且不准鼓腮,不准溅出碗水,不准摇头晃脑。直达到双目不起红筋,面颊不泛红晕方可罢休。然后,随着功夫长进,那拖音的数目字开始长到六十、七十、八十……据知情人说,唢呐王一音发开,能撑三袋烟工夫不换气。还有人说,唢呐王拖音之时,连耳、鼻都可协助续气……如此种种,虽含玄乎之意,但足见唢呐王称“王”的招数了。
       吹唢呐的原和文人一个鼻祖,都敬孔老夫子。这大概是孔老二干过吹鼓手的缘故。当然,他们主要是敬师旷,“师旷乃调音之师也”。但不知什么原因,这些出自圣人名家的徒子徒孙,竟被人列入了“下九流”。下九流里有这么几句:一流高台(唱戏)二流吹(喇叭),三流马戏四流推(头),五流池子(澡堂)六搓背,七修(脚)八配(种)九娼鸡(娼妓和野鸡)。吹唢呐的排行老二。孔老二罗老二排行老二,全“二”在一起了。若孔老夫子在天之灵晓知把他和娼妓排在了一起,准会气青脸皮的!
       他们过年后做头一桩生意,出发前要放鞭炮,名曰“发市炮”。爆竹声中,对着“大诚至圣文宣王”孔老夫子三叩首,再对着师旷三叩首,然后亮笛。亮笛就是吹打一阵,以求新春大吉大利,可谓发市了!这第一桩活儿很有讲究。若遇红事,一年大顺;若遇白事,甚为不妙。出门碰上头顶白,无论怎样解释,是绝不会寻出“吉利”二字的。所以,他们对头一桩生意很慎重,一般不接白事。谁知今年刚过初三,就碰上了这桩事儿。柳家业大势大,唢呐王只得让步了。
       三天前,唢呐王接帖子的时候就有些犯疑:大户人家办丧事,棺木定是又厚又重,这活路一般架子会是不敢贸然接帖的。后来听说柳家不但是“五、六、七”柏木棺,而且棺木在二层楼上,心想颍河镇的架子会必去无疑了。于是,他想装病辞帖,可又一想,颍河镇距界首百里之遥,近处难道没有称雄的架子会了吗?几经周折,他方才带领徒弟前往。眼下,一切都成了真的,果然是颍河镇架子会来干这活儿。刚才,他决然辞退,却又退不掉。这种时候离开,自己是输理的!也是不道义的!尤其刚才柳掌柜的那一眼,使他毛骨悚然,像是大有吃官司的味道!此时,他极心虚,心想:我与曾大力有仇有气,主人何曾知晓?这么一想,便觉理亏,顺势向家人道:“老先生,你不知,弄不好,我怕陪他们丢人哩!”
       没料这老家人十分精明,听得话中有话,忙问缘故。唢呐王看了老家人一眼,像是有苦难诉,摇头一阵,便领着徒弟们入了吹席。
       这更使老家人起疑,正欲追上去问个究竟,没想柳掌柜已领架子会入了大厅。主持人大声吆喝道“孝子谢”,唢呐齐吹,锣鼓齐鸣。哀乐声中,柳家众男女,头勒白绫,身穿孝衣,哭哭啼啼,排着长队进了大厅。
       如同一片梨花落地,孝子们跪在了架子王前。架子王稳坐厅前,面目严肃,举止大方,硬是结结实实地受了三个头。
       这架子王姓曾名大力,虽年近半百,但神清气爽。他六尺高的个头,红光满面。两道眉毛又宽又浓,一双亮眼透出傲气,可算是目空一切了。他二十岁就随父出门,二十五岁独树一帜。当年,袁世凯老娘下世时,就是由他率领颍河镇架子会前往项城应事的。
       袁世凯虽说臭名远扬,但有一条很使家乡人服气:孝敬老娘。据传袁世凯极有家乡观念,他从京城回乡为母行孝,进入河南地界就轿帘大开,过了陈州城,又由坐轿换骑马,任一路的农人观瞻。为母亲做道场期间,百里之外的人前来观望吊孝,亦一律管饭。他下令流水席上不准等菜,八人落座必得上盘开席。这一下难坏了师傅,浑身是手也做不及呀!后来还是烧火的祖师爷宋泽托梦于掌锅师傅:烧筷子——筷子不齐可不上菜。这才算免了几十位大师傅一灾。
       架子王入大厅的时候,袁世凯虽未磕头,但面见了曾大力。曾大力当年正值血气方刚,二目炯炯,鼻直口阔,一根漆似的大辫子盘在头顶,像戴了顶八角英雄帽。圆领玄色对襟外罩,纳膀尖,纳袖头,四个衣襟纳绣球。十三太保的朱红纽扣,一堆儿仨,一堆儿仨,三六一十八,整齐得不错毫厘。胶泥色的土布大裆裤,勒紧了腰,扎紧了腿,露出脚下的双领挑尖儿便靴,威武英俊。仗着年轻气盛,见到袁世凯一点儿也不怯,犹如今日一样气气派派地落座用茶。他遥遥望着那用八箔围起来的鼓乐班,听着唢呐王那揪心的《大哭场》,嘴角儿不由露出一丝得意。
       这一带有个规矩,办红事的时候,吹唢呐的不准露脸更不准看新娘子;若赶上大户人家办白事,均要用八箔把吹唢呐的围起来。除去吃饭和送殡外,均不得越雷池一步。每逢吃饭时刻,鼓乐班自家一桌,就是三个人,谁也不愿入伙,哪怕这边挤得下不了筷儿。
       往往这时候,吹鼓手们才越发显出“下九流”的低贱来。
       架子会引以为豪的就是这一点。所以这曾大力十分瞧不起唢呐王。他常常竖起大拇指,夸耀道:“怎么样?再大的官也得给咱磕头!”
       有一次,一户农家办丧事,见唢呐王的饭桌上只有五个人,便央求曾大力调过去几个架子会员。曾大力一拍桌子站起来,同着众人吼道:“你把我们当成了什么人?我跟你说,连袁世凯都看得起我哩!少见!”话音一落,领着弟兄们扬长而去……从此,唢呐王再不愿和曾大力一同出门。
       唢呐王和曾大力都住在颍河镇里,一个住西街,一个住东街。先辈很要好,交往甚密,到了他们这一辈,竟出现了裂痕。原来唢呐王的女儿暗恋着曾大力的儿子,几回托媒,皆被曾大力骂了回去,并当面对唢呐王说:“想和我结成儿女亲家,除非死了再托生,别吹响器!”
       唢呐王屁都恼臭了,回家把女儿毒打一顿,最后全家痛哭了一场。
       从此,唢呐王的女儿忧郁成疾,患了女儿干病,二十二岁便含恨离世。
       唢呐王在寻找着复仇的时机……
       这地方儿埋人的风俗是:埋男不过午,埋女到后晌。午席过后,柳掌柜派人到楼梯下顶了数根木桩,绑牢之后,对曾大力说:“出棺吧!”
       四八三十二台的大架子放在大门外,彩色木罩上插满了金鸡银人,一条亮闪闪的大彩凤立在轿顶前方,流苏飘挂四周,彩绸横七竖八,看上去鲜艳夺目。大架子后面,纸扎的车、马、楼房,彩纸糊成的家禽和摇钱树、聚宝盆,排了老长一大溜儿。孝子们蜂拥而出,哭天号地,缓缓走到十字路口送亡人之灵。灵棚前鞭炮齐鸣,鼓乐高奏,纸钱飞舞,香烟缭绕,远亲近邻开始了二十四拜大礼。唱礼歌的穷文人像木桩一般立在灵棚一旁,阴阳怪调地报叫着什么,和尚道人敲磬打钟,手拨佛珠,口中念念有词,超度亡灵,嗡嗡之声铺天盖地……一时间,柳家庄院里像滚了锅。
       那个精明的老家人一直跟着唢呐王,连连相问,唢呐王就是不说。唢呐王越是不说,老家人越是起疑,最后向柳掌柜说了这件事。柳掌柜派人唤来唢呐王,倒茶递烟,客气一番,说:“刚才你可给我丢人哩!”
       唢呐王急忙解释:“不不不!我……我是看不惯这曾大力!”
       “你吹你的笛,他抬他的棺,你们有何相干?”柳掌柜疑惑地问。
       “你不知,这人太看不起我们吹响器的!他……他害了我的女儿……”唢呐王想起女儿之死,气得语无伦次,面色都泛白了。
       “那你还不把他要干的丢人事说出来!论说,这些干苦力的人和你是一样的,不应该互相瞧不起哟!来到我府上,谅他们也不敢干出见不得人的事儿!”
       “少东家……你不知!唉……”唢呐王想借机报仇,又怕闯出乱子,故而吞吞吐吐,老半天没吭声。
       “只要你说出来,我要当着架子会的面,与你们同席用饭!”
       “不不不……”唢呐王头上沁出汗水,疲倦的身子晃了一下,听到同席用饭四个字,不由想起当年曾大力对自己的污辱,猛地站起,盯着柳掌柜好一时才说:“出棺的时候,你让他们都挽起袖子就得!”
       “袖子里有什么?”柳掌柜如猜谜一般瞪大了眼睛。
       “这个……你甭问!”唢呐王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匆匆走出了大厅。
       平常出棺需要十人:两人捧棺头,两个撵后尾,六人一分两开挎耳旁。出棺是个挤劲,因为全部用手,棺底平平,没什么可抓摸之处。捧棺头的朝后使劲,撵后尾的朝前用力,挎耳旁的朝上猛抬。领头人一声高喝,十人同时拍天板,“啪”的一声,号子随力而出,把棺木挤了起来。稳棺之后,那棺木便一高一低,颤颤悠悠,犹如逆水行舟,顶风驰车,远瞧极像棺内的亡人不想离家一般,被众人拉拉扯扯,出了院门,放进花架子内。
       颍河镇架子会精选的十名出棺人,个头般配,身高马大,力量均匀。他们训练有素,步伐整齐,合作默契,脚下很见功夫。这十位大员专是出棺下葬,不抬花架子。这回出远门,早已在家换了装,一身玄衣,紧扎裤腿,足蹬便鞋,只有上衣肥大,而且衣袖儿过长,盖住了手指中骨节。可万没想到,柳家阁楼的楼梯偏窄,两边走不下挎耳旁的壮汉。曾大力沉着地看了地形,当即决定两头接应,中间几步由捧头的与撵尾的硬撑过去。这就是说,十个人的活计落到了四个人身上。那几步虽少,但前后四个人同时要承受五百多斤的重压。其实,若在平常,这两千多斤的棺木他们是不怕的。十个人齐下手,力往一处使,每人只有二百来斤的气力即可。只不过这气力不是用肩,而是全集中在两只手上。而今这一双手突然要增力一倍之多,是够令人心寒的!
       颍河镇架子会接活的消息早已惊动了四方八镇的村民和周围的架子会,他们都来瞧热闹。柳家大院外的房上、墙上、大树上,黑压压全是人头,有的怕见不到出棺,竟跑到坟院里等候看下葬。曾大力也想到了这一层,当下吩咐,活要干得干净利索,给同行们亮一手!说完,他又认真检查一遍,给大伙儿鼓气道:“这棺好出!只要下了楼梯,如走平地!今日由我捧头,不必怯场!”直说得众人跃跃欲试,摩拳擦掌了,他才大手一挥喊道:“出棺——”
       “慢!”柳掌柜突然出现在楼下,高声呼叫道,“慢!”
       众人不由一怔,曾大力在木走廊上,对柳掌柜大声问道:“少掌柜有何吩咐?”
       柳掌柜笑了笑,拱手说道:“别无他求,只求众位挽袖亮手!”
       架子王愕然。另九位出棺人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变了颜色。
       曾大力沉思片刻,心想这定是有人告了密,一瞬间他想起了唢呐王,因为这种事儿除他知内情外,外人是绝不知晓的!原来这曾大力有一绝招儿,他让铁匠偷偷打了十把鹰爪,那鹰爪三个短短的利齿,柄处带一圆环,环上绑牢了丝线绳子挎在肩膀上。由于鹰爪很小,放在掌心里不易被人发觉。出棺之时,众人一拍天板“啪”的一声,鹰爪同时抠紧了棺底,膀与手一齐用力,不易脱手,出棺自然保险。当然,这些都是特殊情况下用那么一次,因为主家知道是绝不会罢休的!柳掌柜连滚木、吊绳都不准用,这鹰爪让他知晓更是犯忌!可他为何让我等挽袖子呢?是他听人说过,还是唢呐王告了密?若是唢呐王说了隐情,柳掌柜为何不上楼来看一眼?是给我留着面子,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曾大力颇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他深知,若去了鹰爪,把这柏木大棺抬到楼下实在吃力……这如何是好呢?他下意识地朝楼下望去,柳掌柜正诡秘地盯着他。楼前的大院里,月亮门外的人群都朝他投来了疑惑的目光……不能再迟疑,应当机立断,不然会让人起疑的,拼上一回吧!想到这儿,他马上镇定了,用威严、鼓励的目光扫视了弟兄们一眼,然后对柳掌柜说:“好吧!让诸位开开眼界!”说着,双手猛地往上一扬,觉得那鹰爪滑到了胳膊肘儿,便急忙把左右衣袖儿挽了,掖实,这才放下胳膊,给另九位递了眼神,命令道:“挽袖!”九人应声跨前一步,学着曾大力的样子,同时扬起双臂,把衣袖挽了掖了,退回原地。曾大力走到楼梯前,问道:“柳掌柜,还有何吩咐?”
       柳掌柜见他们都高挽了袖子,没发现什么异常,心中不由暗骂唢呐王多事,好一时,才无力地说:“出棺吧!”
       曾大力又威严扫描九位弟兄一眼,喊道:“出棺!”尽管他用尽了力气,但声音不免有了颤音。
       众人站好应在的位置,互相审视一眼,双手各抓一团草纸,左手放在天板上,右手垂下,然后严阵以待地盯着曾大力。
       曾大力面若冰霜,用严肃的目光给众人酝酿情绪,好一时,他才憋足了气,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低音:“起!”
       “啪!”众人一拍天板,同时吼道:“起!”只听“呼”的一声,那棺木被“挤”了起来。
       小楼似在摇晃!
       天门前的赤色大“福”字被曾大力占去了大半个。他的助手个头与他同样高大,二十多岁,正当年,棺木稳了片刻,二人不约而同迈了一小步。迈步的当儿,棺木前低,顿步的时候,棺木后低。眼见黑漆大棺出了房门,如波浪一般,向楼梯走廊而来。院里院外一片叫好声、喝彩声,加之那哭叫声、吆喝声、鼓乐声、鞭炮声……汇成了巨大的声浪,冲撞着十个抬棺人。
       由于安排得当,那棺木顺利地磨向楼梯口。前面挎耳旁的悄悄松开,迅速跑到下楼梯口准备接应。后边挎耳旁的亦悄悄爬进了棺底,猫腰帮着力气,总共十八个台阶,但极陡,棺材一磨正,前低后高,重量一下涌到前头,两个捧头的面色骤然苍白,豆大的汗珠啪啪直滴……
       全场哑然,连孝子们也止了哭声。众人屏气敛容,眼睁睁盯着那黑漆大棺。
       那棺木像蛹虫一般在前进,一个台阶,两个台阶……
       曾大力毕竟上了岁数,力不从心,巨大的重量全凭八个手指头和后背支撑,他双手僵直麻木,瞳孔放大,汗水淋淋,气喘吁吁……但他仍紧咬牙关,极力挣扎,尽量使发软的双腿挺直……五个台阶,六个台阶……楼梯的木板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叫声,揪人心肺……
       唢呐王早已止了吹打,眼睛直勾勾盯着曾大力。开始的时候,他心里颇有快意,但当他望见曾大力那颤抖的双腿时,不由深感懊悔,替他担心起来……但愿平安无事——他暗自祷告着。
       突然,人群发出一阵短促的“咦”声,但戛然而止。唢呐王抬头望去,只见那棺木猛地一抖,又恢复了平静。
       当下到十七个台阶时,曾大力只觉眼冒金花,肚内绞疼,不由右腿一软,那棺木陡然低下一角,重力偏向他处压来。随着众人的第二次短促的“咦”声,他猛然一挺,想尽力把棺木平衡,但用力过猛,只觉心口一热,喉头处一股热腥逼着他张口——“哇”的一声——那鲜血喷了五尺开外……曾大力立即软了下去……唢呐王瞪大了眼睛,心跳几乎停止。
       众人大哗,场里场外一片呼救声。柳掌柜声嘶力竭地叫道:“小心棺木——”
       那棺木止了前进,接应人迅速接下曾大力,挎耳旁的已经搭上了手。架子会员们抬过老会首,放在了花圃旁。
       曾大力睁大双目,眼睛充红,鼻口流血不止。他的周围站满了架子会员,悲怆的呼叫声压倒了一切……内行人看一眼便知,曾大力的心落了!
       这时候,忽听一声唢呐长啸——久久,久久……唢呐王突然双目暴出,那唢呐仍在长啸,长啸,然后渐弱,然后没了声息。再看唢呐王,已口角儿流血,倒在了苇棚里……
       唢呐王的肺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