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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沟沉]仇誓
作者:江济华

《今古传奇》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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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变故,几经人间沉浮
       一桩旧案,铸就热血传奇
       抗战胜利后的大武汉,1947年夏日的某天,一群美国军官在今龙王庙江段游泳,其中一名叫威森·罗尔斯的少校突然于滔滔江水中失去踪影。武汉警备司令部和汉口警察局受命调查这一离奇的水下失踪案。
       这一事件经现场人传开,立即被江城各大小报纸炒得沸沸扬扬,市民们翘首期盼水落石出,此案最终却不了了之,很快被尘世湮灭。
       半个世纪后的一天,在汉口长江大酒店大堂内,两位耄耋老人的重逢,使这一段尘封的历史终于重见天日。
       一、祸从天降
       1946年深秋,正在江南武汉大学读书的叶中达,这天突然接到家人传来的口谕,让他速速回家。不知就里的他还没进家门,就被母亲堵在了巷口。从母亲口中获悉了令他无比震惊的消息:嫂子于欣怡刚刚产下一个金发碧眼的杂种!
       叶氏自清代中叶形成一个大家族,到了叶显彰这一辈,其产业已占据汉口半壁江山,声名显赫。
       叶显彰纳有二房,大奶奶婚后三年才产子叶中兴,叶中达则是二奶奶所生。叶中兴长弟五岁,相貌堂堂,一表人才,颇有儒雅风度,在武汉大学出任国文副教授。其妻于欣怡出身名门,毕业于著名的武昌女子师范学校,美丽聪慧,光彩照人,被誉为“江南一枝花”。小两口相敬如宾,日子过得和谐美满。
       只可惜,于欣怡嫁入叶家四年一直未孕,盼孙心切的叶显彰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今年春上的一天,叶中兴忐忑不安地禀报父亲,媳妇终于怀上叶家血脉了。叶显彰大喜过望,便让儿媳辞去公职,在家安心养胎。昨夜,于欣怡突然喊痛,被急送医院,怎料生下一个金发碧眼的混血儿!叶显彰的震怒程度可想而知。
       叶中达随母亲进了父亲的书房,就见哥嫂双双匍匐在地,嫂子正泣不成声地述说年后遭一美军军官掳掠强暴的经过,恳请公公不要将她逐离叶府。
       于欣怡在医院产下异种的消息在第一时间报知叶显彰后,他立即命人重金打点了所有知情人员,并将混血婴儿当场溺毙,不惜任何代价保住叶家在大武汉的名声。
       对叶中兴夫妇的强暴之说,叶显彰根本不信:难道夫妇俩长达四年的婚姻生活竟然抵不过一次“偶然”的强暴?定是崇尚西化的于欣怡与洋夷长久私通才有此孽种。
       叶中达虽心存疑虑,但他始终不相信,温婉贤达的嫂子会与洋夷做下这种为人所不齿之事。可叶显彰主意已决,岂容得令家族蒙羞的“荡妇”在叶府继续招摇。当夜,叶中达陪同哥嫂离府,找到一家较僻静的小旅店安顿好嫂子。
       叶中达不忍目睹哥嫂相拥抱头痛哭的情景,出门给他俩买夜宵。当他返回时,身后的伙计送上两碗哥嫂最喜欢吃的汤圆。哪知他俩如同见了鬼魅一般,叶中兴挥手打翻伙计手中的碗,哀号一声冲出屋子。
       屋内只剩下叔嫂二人。一段难堪的沉默后,于欣怡断断续续向小叔子泣诉了那个令她蒙羞的夜晚。叶中达方知出事当晚,那一场飞来横祸便源自一碗汤圆。
       那是阴历年后一个寒意料峭的夜晚,叶中兴夫妇去民众乐园看了夜戏回府。两人一路低声吟唱着戏文,兴趣盎然地走进府前的小巷,于欣怡突然想要吃巷口对面一家汤圆店的汤圆,叶中兴欣然返身去买,她便一人哼着小曲慢慢往家里走去。
       突然,一辆美式吉普呼啸着在于欣怡身边急刹而停,一只长臂伸了过来,掳住她强行向车上拽去,她刚要张口呼喊,一记重拳砸在脑袋上令她晕厥,吉普车载着她飞驰而去。
       买了汤圆正往回走的叶中兴刚进巷口,恰与一辆急驶的吉普车相向而过,他怎知妻子竟会在上面!回到家的叶中兴,从门房嘴里得知妻子并未返家,情知不妙,立刻联想到刚与他擦身而过的美式吉普。他不敢惊动父亲,马上通知了几位朋友,其中就有在汉口警察局当差的一个名叫焦子建的远亲。焦子建接讯赶到,经详细询问,预感于欣怡是被胡作非为的美军军官掳掠去了,立即安排下去。
       凌晨三时,守在电话机旁的叶中兴忽听府外隐隐传来汽车刹车声,忙奔出府去看动静,却在巷口的暗影里发现妻子正伏地饮泣,惊悸与羞辱写满她的脸庞。
       于欣怡回忆,她醒来时已身在一间陌生屋子的床上,一个胸部长满毛的美军军官正一边脱着衣服,一边叽里呱啦地说着洋文,两眼放射着淫秽之光。于欣怡懂英文,她这才明白,这是一次有预谋的劫色。不待她张口怒斥,一个铁塔般的躯体向她压来,娇弱的她千般挣扎,却已无力回天,终遭凌辱。
       “这禽兽竟还要强留我过夜,我便用英文怒斥他,若再敢侵犯,我宁愿死在他面前。”于欣怡满面戚色。
       这名美军军官享受美色之后,也恐这大美人以死抗争,事情暴露。迫不得已,只得蒙了她的眼,把她送到叶府附近扔下。
       听了爱妻屈辱的泣诉,怒火中烧的叶中兴恨不能撞墙而死。他守在身心俱疲的妻子身旁,陷入了一种心如刀绞的痛苦与矛盾中。当朝霞射进房间时,于欣怡从昏睡中醒来,发现丈夫一夜间竟憔悴了许多。她强挣起身子,要他陪自己去警察局报案。
       叶中兴万般痛楚地摇摇头,于欣怡惊骇地听到了此刻她最不愿意听到的话。
       叶中兴说:“欣怡,你知道那美军军官姓甚名谁吗?更无法指证受害所在地。且丢开这些,你再想想,警察局敢受理这样一桩涉外案吗?刚才子建来过了,这种事涉美国人的案子连警察局长也不敢过问。再说回来,我父亲他……他能容忍儿媳被洋鬼子强暴的奇耻大辱吗?一旦案子没破却闹得满城风雨,我们叶家何以在汉口立足?”
       他没有再说下去,潜台词却显而易见。
       于欣怡一介女流,虽是受了些西化影响的文化人,但在封建传统的中国,一个女人的贞洁意味着什么,她又何尝不知,更何况凌辱她的是一洋鬼子。叶中兴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他会一如既往地爱她,呵护她,永不嫌弃。旧时的中国,一个女子遭此大不幸,有夫如此,她还要如何?
       二、立志除贼
       于欣怡被逐,开始几天,叶中兴还能瞒着父亲去探望,终于有一天被叶显彰发现。叶显彰铁了心让儿子休妻,又采取了一系列手段控制他。如此,叶中兴再难与妻子相聚,两下里痛苦不堪之至。
       作为叶家儿媳,于欣怡算是公众人物,不宜久居旅店。几经周折,叶中达在汉口北部的永和街觅得一处闲房,总算把嫂子安顿下来。如果不是丈夫的承诺和小叔子的体恤维系着于欣怡一颗破碎的心,她是断不会在这伤心之地再盘桓下去的。
       搬进去的第二天,叔嫂间又有一次长谈。叶中达让嫂子详尽描述那名美军军官的相貌特征。于欣怡从他的眉宇间感觉到,他的嫉恶如仇和刚烈与丈夫的懦弱截然相反。他的血气方刚,他的宁折不弯,让他咽不下这口气,他要找这洋淫贼算账。
       “达弟,这于我太勉为其难了,以我当时的境遇和心情,怎会刻意去记他的模样?除了恐惧和厌恶,我恨不能有把刀扎死自己,你就不要逼我了。”于欣怡痛苦难当地说。
       “不,嫂子,我不是逼你,而是要替你讨一个公道,也是要让那美国佬知道,中国人不是任由他们屠戮的。”经过循循善诱,叶中达最终知悉,那美军军官是名少校,他的胸骨正中有个肉瘤,瘤上有一撮黄毛。
       临走前,叶中达嘴唇嚅动欲言却止,于欣怡便说:“达弟,事已至此,你没什么不可以向嫂子开口的,想了解什么你问吧。”
       叶中达目光犀利直射她的眼底:“其实,这也是父亲耿耿于怀的。为什么仅有这一次,竟然……”
       于欣怡避开他咄咄不可对视的目光,良久,长嘘一口气说:“达弟,你还是去问你哥吧!”
       叶中达这才意识到事情并非那么简单。从于欣怡万般苦楚且又无奈的神情上,他觉出她一直忍受着某种不可与人言说的隐情折磨。
       叶中兴这段日子过得不比妻子好。才几天的时间,他由一个气宇轩昂的俊美青年一下蜕变为气色晦暗的病者一般,一种深深的自责和愧疚控制了他的心灵。但囿于父亲的严苛,他不敢去看望正陷入水深火热中的他深爱亦深负的妻子。只能每每于夜深人静之时,流连于府内的后花园长久忏悔。
       面对弟弟清澈而又执著的目光,叶中兴深深低下了头,再仰首已泪光莹莹。
       原来,于欣怡经年不孕,叶府上下均理所当然地认定问题出自她身上。这在男尊女卑的旧时代,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于欣怡亦深为自责。一次因病去医院后,她顺便对自己的身体进行了全面检查,结果她的生理机能毫无问题。于是,她根据大夫的建议,动员丈夫也来进行检查,岂料遭到叶中兴的拒绝。为体检一事,夫妻俩甚至爆发了从未有过的矛盾冲突。
       但是,在叶显彰的多次追问下,叶中兴万般无奈,最终在妻子的陪同下来到医院,检查结果令他羞愧难当:他患有少精症。
       出事两个月后,于欣怡怀孕了。这令于欣怡紧张万分,忙与丈夫商量拿掉这个孽种。但叶中兴却以为,仅有的一次“意外”,令妻子怀孕的几率实在太小了,这极有可能是自己积极治疗的结果。他专程去医院作了检查,果不其然,精液的含精量已达到正常标准。
       由于结婚数年未育,父母已颇有怨言,身为长子,叶中兴深感责任重大。而于欣怡同样承受着未给叶氏带来子嗣的巨大压力,便屈从了丈夫的意愿。怎知一念之差,遗下无穷祸患。
       “那你准备怎样处置嫂子?就让她孤苦一人自生自灭?”叶中达毫不客气地逼视着懦弱的哥哥。
       叶中兴沉沉地从胸腔里吐出一口闷气:“暂时只能这样了。我想等父亲想明白了,也许会回心转意让欣怡再入叶府。”
       叶中达不由恼怒道:“那还要等多少年?难道你就只知每晚躲在这儿唉声叹气,不准备设法还嫂子一个清白吗?”
       叶中兴被他的话震得身子一颤,但目光中的空泛已昭示了他内心的无助,他抹一把眼泪,叹道:“眼下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达弟,拜托你代我好好照顾欣怡。终有一日我会给她一个交代的。”
       说罢,挥泪向幽径深处走去。
       三、兄亡父瘫
       目睹兄长的懦弱无能,生性耿直血性十足的叶中达,不愿坐视嫂子的伤悲和哀怨,以及将面临的凄苦人生,决意向在汉口警察局当差的表哥焦子建求助,当即把他约到老会宾楼的一间雅座。
       “子建兄,听哥哥说,你曾认定害我嫂子的淫贼来自美军顾问团,这事你查得有眉目了吗?”叶中达替表哥斟上酒后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焦子建沉吟片刻道:“达弟,要查出这个人也并非不可能。可即便查出来,你又能把他怎么样?”
       叶中达掷地有声道:“至少我要教训教训他,中国女子不是任由外夷欺凌的,他必须付出代价!”
       焦子建素与叶中达意气相投,骨子里是个热血青年,更兼与叶家有一层亲戚关系,又和叶氏兄弟私交不错,且事涉民族大义,便很痛快地答应帮这个忙。
       叶中达原是住读生,每周只在周末回家一趟。自嫂子被逐出府,他既要继续学业,又要替哥哥照顾嫂子,几乎每天要往返江南江北一次。他在学校处了个女友,名叫吴小凤,二人深深相爱,可连着几天吴小凤没见着叶中达,心里老大不乐意。
       这天,吴小凤好不容易约了叶中达在校园内溜达,一路上见他心事重重,几次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临分别时,吴小凤小心翼翼地问:“中达,你哥哥是不是出啥事了?”叶中达一看她躲躲闪闪的目光,心里便明白了。
       “你听到了些什么?”他问。
       吴小凤回避着他灼灼的目光,吞吞吐吐地说:“都在瞎传,真真假假说什么的都有,我想……你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她本意是想从叶中达这儿得到某种确认,可瞬间陷于万分羞愤的叶中达,哪里经得住她这一问?于是恼羞成怒地扔下一句“你就信他们的吧”,转身疾步而去。
       叶中达在学校的日子也因此变得难过起来,同学们看他的眼神就像看过街老鼠似的。素来开朗的他变得郁郁寡欢起来。每当面对这样的目光,他便在心里记下一笔,终有一日逮着那洋鬼子,要从他身上一并讨回来。
       年关将近。突然有一天,莫管家出现在教室外,从他伤悲的神情上,叶中达预感到可能出大事了,果然:叶中兴在家割腕自尽了!
       叶中达心急火燎赶回家,躺在床上的哥哥已经奄奄一息,满床满地的血是那样触目惊心。叶中达扑到哥哥的床前大声喊道:“哥,哥,快醒醒,大仇未报,你不能就这么去了!”叶中兴呻吟一声,睁开了双眼,却是那般的散淡无光。
       叶中达欣喜地叫着“哥醒了”,转而对父亲喊道:“快送哥去医院,他还有救!”
       叶显彰徐缓地摇着头说:“他的血已流尽,即便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了!”叶中达忙转向医生,他也如父亲般摇了摇头。叶中达向他俩吼道:“不,他还活着,只要送医院他还能救得活!”
       叶显彰也大吼道:“你还嫌上次的丑出得不够大吗?你要满天下都知道我叶家出了个私通洋夷辱没门风的贱妇吗?”
       叶中达气极,怒指父亲道:“你,你……虎毒尚且不食子,有你这样做父亲的吗?”叶显彰闭了眼,长叹一声行出门外。叶中达不禁热泪长流,正要拦腰抱起叶中兴,却被他摇首止住。他张了张嘴却已无法言声,临去的目光哀哀地定在弟弟的脸上。叶中达紧紧握住哥哥渐冷的手,跪了下去,为他抹平不闭的眼睑。
       叶中达眼看着哥哥咽下最后一口气,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的他,心中麻木多过悲伤。下半夜,在哥哥灵前守了半宿的他,眼前只见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却不见父亲哪怕来看上一眼,一怒之下,闯入父亲的书房,冲到面窗而立的父亲面前,罔顾他满面悲痛,愤然怒斥:“你现在做这副假慈悲的样子给谁看?满天下还找得出第二个像你这样冥顽不灵、麻木不仁的父亲吗?为了所谓的名望和家族的声誉,视亲儿的生死于不顾,你算得上哪门子的父亲!”
       闻听此言,叶显彰浑身颤抖,痛失长子本已悲恸难抑,又被次子厉声斥责,顿时怒发冲冠红潮涌面,挥掌向次子脸上掴去。未料高举的手在半空滞了一滞,突然脚下一软。叶中达慌忙抢上一步接住,送入汽车内急驰前往医院。经过一番紧急抢救,叶显彰总算保住性命,但医生告诉叶中达,老先生的余生将与卧榻相伴了。
       一代民族资本骄子,就此陨落!
       为躲避记者及公众,叶中达特意将叶中兴出殡的时间选择在凌晨时分。
       初春的寒气依然凛冽袭人。合棺前,叶中达最后看了一眼与自己一般年轻的哥哥,一夜之间天人永隔,那灰冷瘦削的脸庞格外刺眼。当叶中兴的棺木落入穴底发出沉闷的那一声响时,叶中达发誓,一定要拿那作孽的美军少校的人头祭奠兄长亡灵!
       就在叶中兴的坟茔刚刚垒成一座土丘之际,叶中达不经意的目光一瞥,触上侧面树林间闪过的一个女子身影,随即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去渐隐。叶中达错愕片刻,忽然意识到什么,拔腿朝声杳处追去。
       哥哥身亡,叶中达不敢告诉嫂子于欣怡,因为哥哥的爱是她活下去的最后依赖。刚才树林里的身影像极了嫂子,只是沉浸在兄亡父瘫巨大悲痛中的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于欣怡此去凶多吉少!
       四、锁定目标
       夜黑蔽目,叶中达只能凭借前方隐隐的脚步声沿途追寻,当江涛拍岸声传入耳中,他立刻醒悟到这一路下去将直达江边,霎时惊出一身冷汗,忙发力向前狂奔。
       叶中达跑到江边,快速巡视一番后,发现左前方离岸三十余公尺处有人在水中挣扎,他来不及脱衣,纵身跃入冰凉的江水中。
       经过一番紧急抢救,于欣怡终于脱险。叶中达寸步不离地守在于欣怡的床前,看着她憔悴的脸庞,他愁肠百结,不知未来还有多少灾难在等着这个弱女子。直到下午,于欣怡才苏醒过来,叶中达定定地盯着她,只说了一句话:“嫂子,你若死了,我如何才能找出那个家伙替你和哥哥报仇!”
       于欣怡空洞茫然的眸子在小叔子的脸上停留了许久,终于清醒过来,她郑重地向他点了点头。
       叶家的重担骤然落到叶中达一人身上,更兼负着复仇的使命,学业显然是难以继续下去了,他向学校申请休学一年。
       之后,叶中达把吴小凤领到二人时常散步的树林幽径内,踌躇再三后,将家里的现状一一相告,最后说,家中遭此巨创,许多事务需要他亲力亲为,情感之事眼下只能暂放一边,但愿二人有缘再续。他的话说得既婉转又决绝,因为从此他将踏上一条不归路,不愿因此误了小凤的终身。
       吴小凤听后一下痴了,她心中很明白这番话对两人意味着什么,肝肠寸断地拉着他的手,哀哀地道:“中达,你怎么狠得下心来弃我而去?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也罢,我索性舍了学业,在你的身边替你分忧解难,日常还能照料你,好么?”
       叶中达只得强忍内心痛楚,说:“我此番要去寻出那禽兽,不雪此耻,枉为叶家男儿。此去凶险难断,我实不敢误了你。”
       吴小凤泪若断线,她明白,此刻自己再多说什么也无益了,便道:“那好吧,中达,我希望你做个铁血男儿,但也希望你不要忘了我,我会一直等着你的。”
       在一抹血色残阳的辉映下,吴小凤眼中的叶中达颇有壮士断腕的英雄气概。
       叶中兴自杀身亡,叶显彰中风卧床,于欣怡投江自尽,这给焦子建带来了极大的刺激,无须叶中达催促,他加快了寻找洋淫贼的步伐。
       几经周折,焦子建终于结识了美军顾问团的一名中方翻译官伍成明,因为焦子建已然确定,掳掠强暴于欣怡的美军少校来自美军顾问团,要找到这人,非得借助身在顾问团的人不可。
       年轻英俊的伍成明,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因其父是外交部高官,他甫从大学毕业,在外交部一个培训班呆了半年,便直接进入驻汉美军顾问团担任翻译。听朋友介绍,此人虽颇自负,但为人尚豪爽。
       伍成明虽为美军服务,但美军中许多官兵拿中国人不当人,任意欺凌的恶行,一直为他不齿。现下于欣怡的悲惨遭遇以及叶家因此而生的种种境况更令他义愤填膺,当即一口应承下来,愿助叶中达完成复仇计划。
       “别看我整日与美国佬混在一块儿,可我真看不惯他们在我们的国土上耀武扬威,永远高咱们一头的德性。这事就交给我了,不信在咱们自己的地儿上治不了他。”伍成明恨恨地说。
       焦子建立刻将伍成明愿助叶中达复仇的消息告诉了叶中达,叶中达喜不自胜地说:“太好了,这下报仇有望了,我马上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嫂子。子建兄,烦请你替我安排一下,我想见见这位豪侠仗义的仁兄。”
       在焦子建的安排下,叶中达携嫂子于欣怡在汉口老会宾楼宴请了伍成明。或许是因为炎黄子孙同仇敌忾,或许是年龄相仿意气相投,两下里颇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而于欣怡虽容颜憔悴,却不失楚楚之态,令伍成明心生我见犹怜之情,此等娇弱女子为洋夷蹂躏,可视为中国男子的耻辱。此际,找出那洋淫贼以雪耻已非她一人之仇,亦非叶家一己之事了。
       当下,三个热血青年击掌发誓,三人同心共进退,不拿获洋淫贼誓不为人。
       临别,叶中达取出重金相酬,不料伍成明勃然大怒,险些拂袖而去。
       “你我既以兄弟相称,这么做不啻对我的侮辱,你当我的一腔热血是这区区银洋换得来的?你若不快快收起,休怪我不理此事。”
       于欣怡顿时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恭恭敬敬朝他拜道:“好兄弟,此恩此德,我会铭记终生。还请三位万分小心,切不可一心向仇,反被仇人所乘,拜托了。”
       一番话令三位青年唏嘘不已。
       但由于于欣怡无法细致地提供那名美军少校的体貌特征,仅从他胸口有一肉瘤的生理特征查出其人来,难度很大。其时春寒依然,人们均穿着严实,无法窥知躯干部位。美军顾问团里共有四名少校,个个风流好色,年龄大致相当,因而短时间内很难从中查出目标来。
       伍成明为查出那洋淫贼,颇费了一番心思。从侧面剖析这四名少校的禀性,风流好色是他们的共性。其中两名少校稍年长,常以其优越的地位及自身的魅力和手段招蜂引蝶猎取目标,所以平日里倒也温文尔雅,表现得正人君子一般。而另两名则个性粗犷狂放不羁,交际场合常见二人以简单甚至粗暴的手法接近和调戏貌美女子。对于欣怡实施的暴虐比较接近这二人的行事风格。
       伍成明便锁定了这两名年轻的少校,平常只是在工作期间与美军军官们近距离接触的他,一改常态与二人套起近乎来,投其所好拉拢关系。在获得他俩的初步信任之后,他便开始随二人加入美军军官们的日常聚会。终于,在一次酣畅淋漓的酒会后,他随一批美军军官进入了专为美方人员开设的澡堂。寻常这个澡堂区区一名中方翻译官连边都甭想挨上。
       一进入更衣区,伍成明便有些紧张,一双眼紧盯在两名年轻的少校身上。其中那名叫罗尔斯的少校,边和身边的人开着玩笑,边脱去身上的衣物,当他除去内衣露出胸部时,伍成明狂喜之下险些窒息过去——他的胸前正中央长着一颗蚕豆大小的肉瘤,瘤上有撮金黄色的寸长毛。
       伍成明为稳妥起见,与身边的另一名少校开了句玩笑:“罗尔斯少校胸部的这个肉瘤很有特色啊。”少校便对罗尔斯嚷道:“罗尔斯,密斯特伍看中了你的那个瘤子,你摘下来给他当夜宵如何?”澡堂里顿时响起一片哄笑声。这名饶舌的少校随后告诉伍成明,罗尔斯少校胸前的肉瘤和那一撮黄毛,在美军顾问团人员中是独一无二的,多少女人就是因为这一点,认为他太性感了而被其俘获。
       为确保万无一失,在伍成明的安排下,叶中达驾车守候在美军顾问团驻地附近,于欣怡蜷缩在后座,前来指证罗尔斯是否是那名淫贼。虽然于欣怡口称对其没什么印象,但当罗尔斯甫一进入她的视线,她眼里便立刻条件反射般迸射出极度恐惧的光芒,身体瑟缩成一团颤抖不止。直瞧得叶中达心中揪着一痛,忙将车子开走。
       五、初击受挫
       这天晚上,焦子建和伍成明来到叶府,与叶中达共同商讨制定诛杀罗尔斯的计划。
       基于罗尔斯的身份,他极少单独出行,即便外出也是驾着一辆美式吉普车呼啸来去,且腰间手枪从不离身。若想在美军顾问团驻地外拿下他,很难得手。
       伍成明自告奋勇,他说:“这事只有我来办最为合适。这段时间我已充分获得他的信任,随时可近距离取他的狗命。依我看,采取毒杀的办法最为可靠。”
       焦子建也认为十分可行,可叶中达坚决地摇头否定了。
       伍成明不解地问他为什么。叶中达却瞪了焦子建一眼说:“亏你还是个警察。你想想,成明兄这段时间一反常态,频繁接近罗尔斯,一旦罗尔斯被杀,疑点便会很快集中到他身上,将会严重威胁到他的仕途和生命,这你考虑过吗?”
       焦子建赧颜道:“还是你考虑得周到。”
       伍成明却说:“达弟的忧虑固然极是,但只要做得天衣无缝,就是怀疑到我身上,又能奈我何。”
       这回是焦子建叫停了:“一旦沾上嫌疑,你以为你扛得过警察局的十八般逼供刑具吗?这事就再别提了。我这里有个更好的法子,既无须我们出面,又可不费吹灰之力杀了罗尔斯。”
       伍成明嘲讽他道:“亏你敢想,这世上能有这般便宜的事?”
       焦子建笑了笑道:“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听说过江湖上这样一类人吗?只须你拿钱,他们便替你拿命。而且得手或失手,与雇主没有任何干系,且杀手通常必欲达成目的方才罢手。达弟,这是一种行之有效又非常安全的办法,你认为如何?”
       未料,叶中达仍是一味摇头。焦子建不由大惑:“难道你还有更好的办法?说来我们听听。”
       但见叶中达微微一笑,眼中射出一股豪迈的光芒,字字铿锵地说:“罗尔斯的一条命是我的,谁也拿不走,我要亲手杀了他,叶家事叶家了。”
       焦子建和伍成明不由大骇。以叶中达羸弱的体格、书生的气度和纨绔子弟的习性,拿什么与罗尔斯抗衡!
       “达弟,此事非同小可,你切不可意气用事。难道你忘了你嫂子所说,别因为一心向仇,反被仇人所乘。”焦子建力阻道。
       无奈叶中达心意已决,说:“子建兄,成明兄,不要再劝了,你们是很难体会到我此刻的心情的,这般的血海深仇岂能假他人之手?我意已决,如果你们愿意帮我,下面就接着商定具体的细则,我是一天也等不及了。”
       焦子建和伍成明只得面面相觑随了他。最后,三人反复斟酌敲定:射杀罗尔斯。
       焦子建从黑市上买来一支勃朗宁手枪,每天一大早便带叶中达过江去汉阳扁担山旷野处习练枪法。苦练了一个星期,悟性极高的叶中达已练成五十公尺内弹无虚发的好枪法。
       这期间,伍成明每天观察和追踪罗尔斯的动静,终于获知了他的一个嗜好。每逢周末夜,他定要去汉口最热闹的民众乐园寻芳猎艳,见了美丽的女子,或引诱或强求,带回驻地宿舍成其好事。在这个人多众杂的地方射杀罗尔斯后,极易趁乱脱身。
       这个周末的傍晚,仍处于极度悲伤和对丈夫万般思念中的于欣怡强挣起身,在租屋中做了几样精致的小菜,为小叔子设了壮行酒宴,焦子建和伍成明出席作陪。
       对小叔子必欲亲手血刃仇人的壮举,作为叶家曾经的儿媳,于欣怡心中对他存下深深的感激之情却无以言表,在一种肃穆而悲壮的气氛中,她泪如泉涌,为小叔子斟上一盅酒,泣道:“达弟,此行虽然意义重大,但你切切谨记,千万要保得性命归来,否则以命博命毫无意义。你哥去了,叶氏一脉就全维系于你一身,叶氏家族的辉煌也须倚仗你重新铸就,嫂子望你平安归来,否则我宁愿你不去。”
       叶中达郑重地点了点头。
       于欣怡双手举杯过顶:“达弟,嫂子这里敬你一杯,饮了它吧,盼你报得血仇得胜而归。”心情之复杂溢于言表。
       叶中达与焦子建、伍成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壮行宴毕,叶中达与焦子建赶赴民众乐园。
       其时,民众乐园内华灯亮如白昼,人群如织,锣鼓喧天。旧时就那么几个欢娱之处,而这里更属全汉口最热闹的地方了。
       叶中达与焦子建混迹人丛,在园内流连观望,以期伺机而动。在路上,焦子建便与叶中达约定,此去能一次射杀最好,如若不宜动手,必须断然放弃,来日方长;焦子建只作为策应人,任何情形下不许向罗尔斯下手,以保存实力。
       霓虹绽放,笙箫奏鸣,罗尔斯健硕的躯体裹挟在人群中,终于进入叶中达的视线。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叶中达满腔怒焰直射罗尔斯。焦子建放心不下,暗地里将子弹上了膛。
       罗尔斯到此专为猎艳,一进入民众乐园内,一双眼就闪着淫秽之光,四处寻找美貌女子,情态猥琐至极。叶中达瞧着眼前这张狎昵淫笑的脸,脑海里频闪出于欣怡受辱后枯槁伤悲的容颜、哥哥身亡前那双欲语还休的眼睛,以及父亲显赫一生如今却病瘫在床苦挨余生的凄凉景象,复仇的烈焰霎时迸射而出,于欣怡的叮嘱和焦子建的告诫也抛诸脑后,握紧揣在兜里的手枪,推开身前的人群,笔直对着罗尔斯冲去。
       罗尔斯此时正与一漂亮女子用不太熟练的汉语搭讪着,眸光顾盼间,忽然触上叶中达充满仇恨的目光,他立刻警觉了。
       面对叶中达手中惊现的手枪,军人出身的他异常敏捷地揽过面前的女子挡在胸前,另一只手去掏腰间的枪。
       一瞬间,生性纯良的叶中达不知如何是好,愣在当场张皇失措,而他手上的枪很快为人发现,周围一片混乱,惊慌的众人四散奔逃。
       眼看着罗尔斯伸手去掏枪,叶中达手中的枪颤颤地指着前方,慌促间哪敢抠动扳机?罗尔斯见此,嘴边露出一个狞笑,大力将手中的女子猛然向叶中达掼去,迅即拔枪在手,毫不迟疑“叭叭”两枪,一枪击中女子的臀部,另一枪射穿叶中达持枪的右臂。
       罗尔斯正欲冲上前朝倒地的叶中达补上一枪,在这危急关头,焦子建拨开人群闯了过来,于四处逃窜的人丛中举枪向罗尔斯射去,终因怕伤着旁人而没有击中。罗尔斯见刺客有人接应,相持下去于己不利,遂不敢恋战,一头钻进乱众中逃出园外。
       焦子建上前搂起叶中达,见他只伤了手臂,便把他搭在肩上欲带出园外,岂知他却指着受伤倒地的女子不愿走。焦子建吼一声“顾不得这许多了”,从身上掏出一沓票子扔在女子身上,强拽着叶中达冲出了民众乐园。
       焦子建把叶中达带出园外,叫了辆人力车,快速逃离,身后警哨声急促鸣响。于途中换乘了三辆人力车,焦子建才把叶中达带到自己的寓所。经过一番包扎后,焦子建又打电话叫来一个相熟的伤科医生,顺便把这事通知了伍成明。医生看过后说只是伤口深了些,缝了十余针,上药包扎妥帖,临走时说,只需好生调养十几日便无碍了。
       或许是受惊过度,或许是流血过多,待伍成明接了于欣怡赶到,叶中达已经昏睡过去。于欣怡眼瞅着他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不禁泪水潸然泣不成声,无论焦子建和伍成明怎样宽慰,那泪珠子始终如断了线般纷然而落。
       焦子建是公家人,叶中达住在他这儿多有不便,更不便回家惊扰了家人。于欣怡擦去眼泪说:“要去就去我那儿,只有尽我的心让他好起来,我才好过一些。”在于欣怡的坚持下,此际也顾不得叔嫂之嫌了,焦子建和伍成明合力把叶中达送到于欣怡租住的居所。
       在于欣怡连日衣不解带的精心照料下,没几天,叶中达的脸色恢复了红润,伤口也长出了新肉,因挫败感而抑郁的心情也日渐平复,与嫂子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不料这天,一位不速之客突然造访。
       六、斩断情丝
       叶中达向校方递交了休学申请,婉转地向女友吴小凤提出了中止恋爱关系后,令吴小凤十分伤感。她起初以为叶中达是因家庭剧变,怕连累了自己而提出暂时分手,心中虽痛,也只能违心接受。
       岂知叶中达一去数月,便再也没与她取得任何联系,令她对他的思念之情与日俱增,加之世面上盛传曾经的叶氏王国分崩离析,她不由得更加牵挂叶中达。
       这天,吴小凤从报上得知,汉口的民众乐园发生了一起枪击案,一名中国青年欲行刺一名美军军官,却反为其所伤。情之所至,吴小凤立即将这一事件与叶中达联想到一块儿,心中便惴惴不安起来,且日甚一日。终于挨到周日,她乘轮渡过江,凭借叶家声望,轻易便打听到并找上了叶府。
       昔日门庭若市高朋满座的叶府,如今已是人去楼空门可罗雀。虽然已经入春,院内伸出的枝枝丫丫显现出一派生机,却仍掩盖不了它的颓败景象。
       叶府自于欣怡被逐后,已少有女客上门。在向吴小凤问明情况后,莫管家经不住她再三哀求,遂把二少爷藏匿的地址告诉了她。
       叶中达立志诛杀洋淫贼后,征得父亲的同意,出让了叶氏在汉口的绝大部分产业的股权,仅保留了一处钱庄和一家棉纺厂,以待来日东山再起。
       为严防复仇之事泄露给家人带来危险,他将父亲和一干女眷秘密送往山乡隐居起来。民众乐园行刺未遂,叶中达就暂住在于欣怡的租处,以便疗伤调养。近日伤情见好,但眼看着嫂子孤苦无依,独处时神智时见恍惚,叶中达心中担忧,也就不忍轻言离去。
       民众乐园事件过去半月有余,罗尔斯仍深居简出,不敢在外寻花问柳。复仇心切的叶中达想再觅机会已难,满心浮躁无处发泄,整日里摆弄着那支手枪。于欣怡看在眼里,唯恐他莽撞行事,便打电话告诉了焦子建、伍成明,让他们过来劝劝。
       二人过来安抚了叶中达一番后,焦子建说起下一步的计划,重提雇请杀手一事。他的意思很明确,罗尔斯经民众乐园刺杀,已满怀戒心,叶中达想凭一己之力灭了他,事实上已不可能。
       “达弟,你的目的是要杀他报仇,就不应过分注重形式,谁杀他都是一样。别说机会难得,以你的身手也是对付不了他的。”
       叶中达当然不服气:“上次他只是侥幸逃脱,再让我逮着了,保管在他脑袋上钉个血窟窿,我就不信不能亲手杀了他。”
       伍成明不由气急:“中达,你这就太书生气了。为了复仇,尽可以不择手段。职业杀手为了钱财本是刀尖上滚的命,也只有他们办得来这种凶险的事情。你的志气固然可嘉,但这是以命博命,极易失手,万万不可义气用事。”
       于欣怡也趁机相劝:“达弟,如果为这事让你去孤身犯险,我宁愿放弃。叶家不能再失去你,你哥九泉之下也不答应,听话好吗?”
       叶中达从他们深为担忧的目光里看出,自己若一意孤行,只会于事无补,如果缺乏亲情和友情的支撑,自己将孤掌难鸣。于是他只得屈从他们的意见,但嘱咐焦子建一定要安排妥当,价钱上不能委屈了对方。
       事情既已定下,焦子建和伍成明双双告辞。送走二人后,于欣怡去厨房端来炖好的乳鸽参汤,叶中达边喝汤边与她悄声谈着。忽然女佣来报,说有个女学生模样的女子自称少爷的女友来访。
       叶中达先是一怔,很快便明白是吴小凤找来了,心中一喜,刚起身迎向门口,吴小凤已然走来。乍然看见叶中达,正满心欢喜,却见他与一美丽女子并肩立在门口,仿若一对神仙眷侣,吴小凤的脸色骤然间变了数变,一对柳眉顿然微蹙。
       叶中达上前牵起吴小凤的手,把她请进屋内。“小凤,这是我嫂子于欣怡。”正想把吴小凤介绍给于欣怡,却见她一脸傲然,眼中微现不屑之色。于欣怡洞穿这小女子的心思,主动说道:“我听达弟谈起过你,你们很配呢。”
       可吴小凤就当没听见,旋身面向叶中达,撒娇道:“中达,没想到你的心竟如此地狠,受了伤也不告诉我一声,快让我瞧瞧。”说着向他怀里偎去。
       于欣怡只得悄然避了出去。
       吴小凤目送于欣怡袅娜步出室外,再环视屋内,窄小的空间被整理得井井有条,桌上一碗参汤还在袅袅升着热气,女人的气息无处不在,欢欣而来却受尽委屈的她,脸色就愈发难看了。
       叶中达之前虽忍痛斩断了与吴小凤的情丝,今日见她寻了来,心中仍然欣喜万分,便伸手去捉她的手,却被她一手拨开,冷冷地道:“想不到你竟然和你嫂子住在一起?”
       叶中达指着伤臂解释道:“我的伤需要一个清静之地调养,这儿比较合适,嫂子对我照料得也很细致周到。瞧,已经好利索了。”
       吴小风冷笑道:“这是当然,小叔子嘛,当嫂子的不尽心谁尽心。”叶中达还在揣摩她这话的味儿,吴小凤又猝然迸出一句:“你竟然同这种女人共处一室朝夕相伴?”叶中达一愕,脸色便也难看了。吴小凤咄咄逼人:“为她你伤了自己,为养伤而赖在她这里,你还准备和她做些什么,或者你贪图她些什么?”
       叶中达脸色大变,眼中怒焰腾起:“你就这样看我?找上门来侮辱我和嫂子!”向前一步逼近吴小凤。
       吴小凤霍然退后一步,言语更劣:“站住,别污了我的身子!”
       叶中达项上青筋暴凸,忍无可忍,怒喝道:“好,今天总算让我认清了你吴小凤是何等狭隘之人,那么从此你离我远远的吧!”
       吴小凤心系情郎而来,却以世俗成见看待于欣怡,进而误会叶中达,一颗心已碎成数片,再听这般绝情的话,顿时花容失色,悲从中来,泪水滚滚而落,跺了跺脚,呜咽而去。自此,二人半个世纪再未谋面,可惜可叹!
       于欣怡忙从里间追了出来,对叶中达道:“达弟,快追呀,有什么话好好对她说。”叶中达万般痛楚地摇摇头,返身进了屋。于欣怡跟了过来,沉沉叹口气说:“达弟,嫂子连累你了!”
       叶中达看定她,正色道:“嫂子,从今往后再不许说这样的话了。”
       于欣怡端起桌上凉了的参汤说:“我给你热了去。”转身过门框时,叶中达见她在眼上抹了一把。
       七、虎穴殒命
       连日来,毗邻美军顾问团驻地的几乎每一幢高层建筑物,均被一对青年男女光顾过。二人以看房为由,对美军顾问团驻地内窥探一番。那男的三十岁上下,长得倒也英俊,却是一脸的冷峻令人畏惧;女的花容月貌正值妙龄,一双桃花眼睨上你,身子不酥都难。
       这二人便是焦子建雇请的享誉黑道的职业杀手“夺命双煞”——闵韦闵玉兄妹。这闵韦有一手无人可及的绝活,杀人只在额头上钉一个血窟窿,人称“一点红”。他们以夫妻之名频繁在美军顾问团周遭活动,想寻一处可狙击的制高点。一个星期下来,这一设想已然落空。
       美军驻汉顾问团营地临江而建,高高的围墙上敷设有高压电网。驻地及其他辅助设施均为乔木遮蔽,极难瞄准狙击目标。驻地内外更有宪兵队二十四小时巡逻,外人想要贸然入内不啻异想天开。
       “哥,怎么办哪,你可是夸了海口的。”玉儿担忧地说。
       闵韦倒是一脸沉静,“一点红”的名号可不单是拿来唬人的。既然从外围打不开缺口,就要从内部想办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闵韦遂对妹妹道:“玉儿,敢不敢随哥夜探顾问团?”
       玉儿瞪了瞪他:“哥能去的地方我就能去,你别激我,龙潭虎穴我也跟你闯。”“一点红”怜爱地拍拍她的脑袋:“这一趟做下来,足够咱兄妹买房置家业了。哥答应你,用心帮你寻门好亲事,安安生生过下半辈子。”
       玉儿面上一红,撒娇道:“哥不娶,妹不嫁,你得先给我娶个好嫂嫂回来。”“一点红”呵呵一笑:“行啊,为了不耽误你,哥只好先牺牲自己了。”
       玉儿便追着哥哥打,两人顺溜着出了门,叫了辆人力车,乘夜来到美军顾问团的驻地外。寻了一处僻静之地,兄妹俩脚尖点地纵身上树,向内窥探一番后,双双荡入墙内。辨明方向后,凭借伍成明所绘驻地简图,二人摸到罗尔斯的宿舍楼背面。罗尔斯房间的灯黑着,“一点红”拾了块石子扔在窗玻璃上, “乓”的一声却毫无动静,“一点红”从腰间掏出一个物件,往二楼的窗台上一搭,顺着绳索爬了上去,攀入房内。
       约摸分把钟,楼下望风的玉儿发现一队宪兵沿途而来,并有两条狼犬在前领路,她怕被狼犬发觉而惊动了巡逻兵,忙发出“喵”的一声报警讯号,只见“一点红”越窗而出,兄妹俩沿原路而退。
       夜探顾问团驻地,收获虽有但十分有限,若要在戒备森严的驻地内动手,既要掌握罗尔斯的生活规律,还要防范无处不在的宪兵,时机必须把握得恰到好处,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兄妹俩正愁没处下手之时,焦子建给他们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连空气中都浮动着幽香。这个时令是各界人士频频交谊的大好时光。美军驻汉军官俱乐部这日晚举行了一场联谊舞会,大江南北的名媛淑女济济一堂,莺声燕语裙裾飞扬,令人目不暇接。
       罗尔斯自然不会错过这个难得的猎艳机会。相较于他的同僚们,这段时间以来,他的私生活真是惨透了,窝在驻地内不敢妄动,就连女军官们也躲他远远的,因为他的简单粗暴令她们无法忍受,他至少有两个星期没闻到女人味了。
       一进入舞场,罗尔斯的一双眼就像猎鹰,专往女人堆里睃。当他的目光对上一女子时,不由眼前一亮:好一个美人痞子,浑身曲线玲珑,风姿绰约,尤其一对大眼睛顾盼生辉,娇媚可人,有了她,其他女人就不在他眼里了。可她身边已经围了好些个年轻美军军官,她正犹豫着不知跟谁跳第一支曲子。罗尔斯忙冲了过去,根本无暇顾及礼节,拉着她的手就滑进了舞池,那种急不可耐和眼中射出的淫秽之色,吓得这女子差点抽身而去。于边舞边聊中,罗尔斯得知这女子有个好听的名字“玉儿”。
       舞会进行到一半,激情开始澎湃,先前人五人六的美军军官们,所谓的涵养风度一下全抛诸脑后,贴面贴胸,手脚开始不安分起来。而罗尔斯怀中的玉儿曼妙惹火的身段和风情万种的舞姿,已然撩拨得他欲火升腾,情难自已。
       勉强又跳了两支曲子,罗尔斯再也按捺不住,便在玉儿耳畔轻声道:“玉儿姑娘,这儿太闹了,我想请你去个清雅之地,可以吗?”
       玉儿冲他嫣然一笑,算是默许了。罗尔斯忙携了她的手离开俱乐部,上了他的那辆吉普车。可玉儿万万没有料到,车上还坐着两名全副武装的卫兵。自从在民众乐园遭遇行刺后,罗尔斯去哪儿都要随身带着卫兵,这是玉儿和她哥哥没有预计到的,他俩的计划是在半路截杀罗尔斯。多了这两名卫兵,他俩的力量就稍显单薄了,因为沿途不仅有宪兵队往来巡逻,且急着赶回驻地销魂的美军军官们的车一辆接一辆。守候在预定地点的“一点红”,只能眼睁睁看着载着妹妹和罗尔斯的车从他面前呼啸而过。
       玉儿思量再三,预备在罗尔斯下车后就动手,因为进入房间后,一旦动静过大,脱身就太困难了。可下车后,那两名卫兵仍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容不得她有所动作,只得无奈地随罗尔斯进了房间。
       玉儿刚进房间,罗尔斯便急急地向她扑去。玉儿莞尔一笑轻轻闪过:“你急什么呀,就不准备请我喝杯酒吗?”罗尔斯只得倒了两杯红酒过来,玉儿边喝边与他东扯西拉着,喝了一杯又要了第二杯第三杯,把个罗尔斯喝得眼珠子愈发地放着淫光。别以为玉儿是在撩拨他,她纯属无奈在拖延时间,没有哥哥的接应,她即便杀了罗尔斯,想活着逃出驻地也实在太难。虽说杀手是刀尖上滚的命,但保命仍是他们下手的第一前提。
       三杯酒下肚,玉儿赖着又要去洗澡,欲火焚身的罗尔斯哪还肯放过,扔了酒杯追着她求欢。玉儿当下一个纵跃闪过,快速撩起裙裾掏出绑在大腿上的飞刀,手腕一抖,飞刀闪电般射向罗尔斯胸膛。眼看着罗尔斯仰面摔倒,可飞刀却掉落在地。玉儿一怔,脸色剧变,这厮原来穿了防弹背心,倒下只是飞刀的力道所致。
       罗尔斯迅速翻身爬起,瞅见玉儿一个鱼跃去取手袋里的枪,他忙急呼 “来人啦”,声起门响,守在门口的两名卫兵已闯了进来,而玉儿掏枪在手的同时,人也藏身沙发后,再去寻那罗尔斯,他已躲进死角。急于脱身的玉儿举枪便向卫兵击去,射伤其中一人。然而对方两支枪轮番射向她的藏身之处,可想而知这场战斗会是怎样的结局。
       眼见两支枪管寸寸逼近,但听玉儿凄怆地喊一声“哥哥”,举枪对准自己的脑门……
       八、再度失手
       玉儿血迹斑斑的尸体于翌日凌晨在汉口城郊的一个池塘边被人发现,焦子建闻讯,率人赶到现场。经法医检视,玉儿脑门的创口属于近距离射击所致,显然是死于自杀,她是宁死也不愿受辱。面对惨不忍睹的玉儿,焦子建满口牙齿咬得嘎嘣作响。
       停尸房内,面对死去的玉儿,叶中达涕泗滂沱:“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鲜活生命,竟因我而去了,让我如何向她的亲人交代呀!”一番痛彻肺腑的哀悼之后,他霍然转身指着焦子建的鼻尖痛骂道:“要请杀手你尽管请就是了,为何让这样一个娇弱女子行那凶险之事,你的心是铁石做的吗?”
       焦子建心中的伤痛和疚责一点也不比叶中达轻,他嗫嚅道:“当初我是跟她兄长谈的,是玉儿主动请战,说对付色魔她自有一套,所以我才……”
       说话间,门外旋风般冲进一位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焦子建刚说声“就是他”,“一点红”已冲到玉儿的尸体旁,久久端详着她的遗容,眼角悄然流出两行清泪。
       昨晚眼见玉儿随罗尔斯去后,“一点红”急切间劫了一辆车,在半路便已听见枪声,美军士兵和宪兵队已封锁了那一路段。他沿途找了几乎整整一夜,未料已与妹妹天人永隔。
       “一点红”抚了抚玉儿扭曲的面容,悲伤而温柔的目光转瞬凶焰四射,说声“好妹子,哥会替你讨回这笔血债的”,退开两步转身欲走。
       “壮士请留步。”叶中达横身拦住他的去路,汉子生冷地道:“各位不必多言,罗尔斯的命我定会取了来。”
       焦子建适时地相互介绍道:“这位就是事主叶中达。达弟,这位是玉儿的兄长,人称‘一点红’。”
       叶中达抱拳行礼:“这位兄台,为我一己之事,令妹命丧黄泉,在下心里万分不忍,请接受我的一笔抚恤金,并恳请兄台留下共商诛贼之事。”
       “一点红”却反从身上掏出一笔钱,冷颜对他道:“这是我收取你的杀那厮的酬金,请收回。”见叶中达诸人似不明白他的意思,他继续道:“这件事自此再与各位无关,我妹妹既已命丧罗尔斯之手,这仇自然由我来报,你们就静等消息好了。”
       叶中达当然不允:“这事既然由我始,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也不会任你一人再去冒险,至少你得接受我们的帮助。”他自作主张地向“一点红”介绍了焦子建和伍成明的真实身份,希望能里应外合联手除掉罗尔斯。焦子建和伍成明也表明诚意,力劝“一点红”冷静下来,共图诛贼良策。
       “一点红”抱拳相谢道:“感谢各位兄弟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我兄妹闯荡江湖,向不与人联手,这也是道上的规矩。更何况各位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既选择了我兄妹,请谨守合约置身事外。玉儿意外失手身亡,这是她的命,接下去的事自然由我顶上,与各位无关。言尽于此,各位珍重。”
       说罢,脚尖点地,宛如一阵轻风消失在叶中达等人的视线外。
       “一点红”经数次踩点,对驻地内大致情形已了然于心。武艺高强尤善飞檐走壁的他,自信那些高墙电网和巡逻宪兵对他构成不了阻碍,问题在于短时间内难以确切掌握罗尔斯的行踪。
       现在的罗尔斯,历经两次索命,已如惊弓之鸟。除了公务,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龟缩在驻地内,哪儿也不敢去。他已经意识到,玉儿绝非等闲女子,她的后继者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复仇机会。为此,他也相应地作了一番布置,不愿坐以待毙。
       “一点红”观察多天,已绝了罗尔斯外出之际下手的念头。报仇心切的“一点红”,怎堪日挨一日坐等机会,在一个雨夜,翻越高墙进入美军顾问团驻地,向罗尔斯的房间摸去。
       美军顾问团的宿舍是幢三层楼房,三个单元门,均有宪兵把守。罗尔斯住在二楼最西面北侧的一套一室一厅内,房间外有一片成年白杨树,枝丫伸手可及。
       夜幕下的美军军官宿舍此时被大雨笼罩,白杨树下漆黑一片,偶尔一个闪电,可见罗尔斯的房间内空无一人。
       当又一道闪电划破天际,一个黑影迅疾转过墙角,摸到罗尔斯的房间下,甩出扒钩搭上窗台,脚尖几个轻点,身子一晃闪了进去。
       黑影便是“一点红”,他分别查探了罗尔斯的卧室和客厅后,又摸到门边,悄悄打开了门,向走廊里窥视一眼,然后退回客厅,坐在沙发上考虑下一步的行动。可他万万没有料到,就在他开门之际,压在门缝里的一张小纸片悄然飘飞坠地。
       大约一个小时后,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一点红”,听见楼下传来阵阵喧哗声,接着走廊地板上零乱的脚步声渐近。“一点红”一手握枪,一手攥着锋利的匕首,两手准备,枪杀刀刺,今晚一定要了结罗尔斯的性命。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却不见门外再有动静,“一点红”以为罗尔斯还在酒吧喝酒,却未料到,由于自己的大意疏忽,此刻门外和楼下已被宪兵团团包围了。
       罗尔斯风流未竟,反险遭玉儿刺杀,便明白自己已命悬一线。他除了向上峰要求增加警戒力量外,自己也采取了一些防范措施,门缝里压一张纸条就是其中之一。
       整日惶惶不安的罗尔斯,这日趁着雨夜去酒吧买醉寻欢,直到醉意醺然才回宿舍,到了门口,他却仍未敢忘记检查门缝里的“暗桩”。
       当他一眼看见飘飞在地的小纸条,酒意立刻被吓跑了,蹑手蹑足地退到楼下,叫来宪兵把整幢楼团团围住,如临大敌。
       “一点红”在屋内等不来罗尔斯,正感奇怪,蓦然间听到门外传来喊话声:“里面的人听着,这儿已被团团包围,你们没处可逃了,快放下手中的武器,举起双手走出来投降!”
       “一点红”无暇考虑是如何受制于人的,目前唯一的逃生之路是楼后的白杨树林。借助雨夜和树林,以他的身手,是有一线生机的。他悄悄潜行至窗后,侧身一看,下面布满了宪兵,枪口全对准了窗口。他稍一思量,返身从卧室的床上拎了两个枕头,在推开窗户的瞬间,将手中的枕头分朝左右两边大力掷去。
       但听排枪骤响,惊碎了雨夜。“一点红”嘴角浮上一丝笑意,轻灵的身子迅即向上拔起,脚尖点上窗台,身轻如燕向外一纵,跃上了白杨树。
       却听猝然一声惨叫,“一点红”整个人重重地坠落于地,他刚想挣扎着翻身爬起,十几支枪已围成一圈对准了他。“一点红”不禁哀叹一声,他怎知罗尔斯在树上布了电网?
       罗尔斯分开宪兵,一脚踏在 “一点红”的胸前,凑近他的脸,咬牙问道:“你是谁?是受谁的指使?你是玉儿的同伙?”
       “一点红”懒懒地觑他一眼:“我谁也不是,进房间随便看看,有值钱的东西捎带了走。”
       罗尔斯冷冷一笑说:“那好,你既然承认是小偷,我就让你尝尝小偷的滋味。”他从身边的宪兵手里夺过一支卡宾枪,举起钢质枪托,向“一点红”的双手狠狠地砸去。
       “一点红”硬是了得,直到罗尔斯把他的双手砸得稀烂晕过去,都未哼一下。一旁的宪兵队长看了心中不忍,拦住罗尔斯说,人犯必须马上交由警备司令部审讯定案。
       得知“一点红”失手被擒,双手致残,叶中达痛心万分,遂以重金打点各路关节,伍成明亦动用了父亲的关系网。历时半月,武汉警备司令部刑事处在“一点红”坚决不承认入室行刺的口供下,最终以盗窃罪判“一点红”入狱两年,念其双手已残,准予保外就医。
       叶中达接出“一点红”,马上送往医院为他做了双手截肢手术。自此,纵横大江南北的“一点红”终结了他的职业杀手生涯。半个月后,见“一点红”的伤势基本痊愈,叶中达在厚葬了玉儿之后,亲自把“一点红”送往家人隐居的山乡,终生赡养。
       九、壮士捐躯
       罗尔斯三度与死神擦肩而过,愈发小心谨慎,竟然连公务也能推则推,实在推脱不了,非带上四名卫兵和一个班的宪兵护卫不可。思虑再三,为保全自己的这条命,只有归国一途最为保险,他便顾不上前程,向上峰呈上一纸回国申请报告,只待总团批准,就要踏上归途。
       叶中达旧仇未报又添新恨,神智都变得有些恍惚了,若不是于欣怡盯得紧,只怕他已提着一条枪杀进美军顾问团了。
       孰料这天,伍成明又带来了罗尔斯递呈回国申请报告的消息,直惊得叶中达浑身透凉。一阵痴呆过后,他一把攥紧伍成明,连声调都变了,逼他即刻拿出办法来。伍成明想了半天,说:“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尽快想出个什么好办法把他拖住,延缓他回国的日期。”可二人想破了脑子也拿不出个办法来,叶中达愈加忧心如焚。
       得知罗尔斯即将归国的第三天下午,心情郁闷神智迷乱的叶中达,驾驶着他的奥斯汀轿车,直驶美军顾问团,在大门左近处一棵大树下停了车,一双眼紧盯着顾问团的大门口,一支卡宾枪就放在手边,只要瞧见罗尔斯出现便要冲上去一顿猛扫,不惜搭上自己的一条命。
       于欣怡买菜回来,发现叶中达不在家,车和藏在床下的枪也不见了,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分别打电话给伍成明和焦子建,并叫了辆人力车来到距美军顾问团驻地大门百公尺处。于欣怡一眼看到那辆奥斯汀车和车上的叶中达,她跳下人力车跑过去直挺挺地跪在车前,叶中达不由大惊,忙下车去搀扶她。
       “嫂子,你这是干什么呀?”
       于欣怡泪水长流:“达弟,你先撞死了我吧!”
       叶中达心有不甘地说:“嫂子,你让我怎么办?那家伙眼看就要跑了呀!”
       于欣怡悲咽声声:“那你就让我眼看你送命吗?还不如我先死了的好。”
       叶中达见不少路人的目光朝这边瞧来,怕惊动了顾问团大门前站岗的宪兵,忙哀求她:“你先起来,让人瞧着不好。”
       于欣怡说:“你先答应我以后不许胡来。”知道是自己的鲁莽惊扰了嫂子,叶中达含泪答应了。黄昏时分,伍成明和焦子建先后赶来,可无论怎样宽慰,又怎能抚平叶中达那颗急欲复仇的心。
       “你们说,罗尔斯一旦跑了,这血海深仇哪里去报?我不要你们来安慰,只要你们想得出办法来,求求二位了!”叶中达几乎要疯了。
       “我们不正在想吗?可你这样干只会适得其反。”伍成明说。
       “可等你们想出办法来,罗尔斯跑了怎么办?”此刻的叶中达,就像一个陷于绝望中的落水者。是啊,万一罗尔斯的回国报告批下来了,叶中达将会是怎样的痛不欲生!
       眼看着叶中达陷入无边的痛苦难以自拔,伍成明最为揪心。如果让罗尔斯踏上西去归途,不仅叶中达的复仇梦就此破灭,就连他本人也不甘心。
       从叶中达那儿出来,伍成明开着车把焦子建载到江边,望着滔滔东去的江水,长时间难以舒怀,心中既为罗尔斯的即将归国不甘,又替临近崩溃边缘的叶中达担忧。
       伍成明看着脚下一个接一个的浪头不绝向岸边扑来,不禁联想到一个词——前赴后继。就在这一刹那,一个舍己为叶中达完成复仇使命的想法涌上心头,不觉间浑身热血沸腾,一个他自认绝好的计划呼之欲出。
       “有了——!”伍成明不由脱口而出。
       “你想出办法来了?”焦子建也不由一喜。
       伍成明遂把自己准备诛杀罗尔斯的计划向他和盘托出,焦子建惊骇不已,连连摇头。作为一名警察,他深知这个计划完成与否,伍成明的嫌疑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脱的,他必须阻止他这种无异于飞蛾扑火的自杀行为。
       “成明弟,我非常钦佩你这种舍生取义的大无畏精神,且不说中达会为此终身负疚,罗尔斯的那条狗命值得你去拼死吗?太荒谬了!”
       伍成明徐徐摇头道:“这其中的道理我也懂,但是你我能眼睁睁看着罗尔斯逃之夭夭吗?这样一来,中达和欣怡的下半辈子就生生地给毁了啊!”
       焦子建道:“可如果你死了,他俩的下半生愈发生不如死,我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啊!”
       伍成明笑道:“好像我就非死不可似的。只要计划得当,下手隐蔽,谁能认定是我干的?子建兄,不能再犹豫了,若让罗尔斯跑了,你我难道就不遗憾终生吗?”
       焦子建几乎磨破了嘴皮,可无论怎样,也不能说服伍成明改变主意。一个与叶家毫不相干的人,抱着赴死的决心去为叶家报仇,焦子建再说什么都是多余,他不由悲从中来,两行清泪顺眼角流下。
       伍成明拍拍他的肩头,爽朗一笑,说:“别这么凄凄惨惨的,你不要以为我这是壮士一去不复返,我会计划周全的。但凡事都有个万一,兄弟,真有那么个万一的话,记着,我在九泉之下也会怀念这一段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
       月光下,江涛声中,两名热血青年紧紧拥抱在一起,两张脸上的泪水也汇在了一块儿。
       虽说伍成明有一定的机会接近罗尔斯,但已如惊弓之鸟的罗尔斯,连公务都懒得参与了,甚至连酒吧也不大去,整日猫在房间里,只待回国报告批复,因此伍成明能见得着他的时候,也必定是公众场合,想要寻找到下手的时机实在是太渺茫了。
       这天,伍成明外出归来,在驻地门口突然看见了焦子建,他正与一人向里走去,这可把伍成明吓坏了,不知他为什么会来这儿。
       原来,焦子建终于想出了一个能拖住罗尔斯的办法。
       焦子建带着随从来到美军驻汉顾问团,以罗尔斯涉嫌杀害玉儿为由传讯他,并要求顾问团在警察局没有撤销对他的嫌疑之前,不允许其离开武汉。此后,焦子建三天两头地传讯罗尔斯,既延缓了他回国的步伐,又刺激了他,令他为发泄心头的郁闷,重上酒吧借酒浇愁,这就给伍成明提供了下手的机会。
       伍成明的第一步计划,是以毒药毒死罗尔斯。他所得到的毒药来自云南某少数民族,属于一种慢性毒药,药性在喝下后的第三天才会发作,致人穿肠烂肚而死。
       罗尔斯重回酒吧酗酒,无疑造就了伍成明下毒的绝好机会。他平常也偶尔上酒吧喝喝酒的,这几天,他没事就往酒吧跑,给人以酒吧常客的印象,为日后脱身打下基础。同时,他发现,由于罗尔斯心情恶劣,时常出言不逊,导致酒吧里没人愿意和他搭话,通常他只得一个人独自喝闷酒,这就有利于自己接近他伺机下毒。
       这天晚上,伍成明觑见罗尔斯又去了酒吧,就在后面跟着。
       罗尔斯从吧台要了酒,一个伙伴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说:“就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怎么还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罗尔斯一把甩脱他的手,找个角落坐下,一个人闷闷地喝起来。伍成明去吧台拿了酒,先与其他的美军军官喝了两杯,又慢慢凑到罗尔斯的身边。
       罗尔斯怎知这个面善的中国翻译官会是复仇之神,毫不介意地请他坐了下来。两人边喝酒边泛泛地聊着,趁罗尔斯去盯一名吧女的机会,伍成明把手中的速溶毒药下在了他的酒杯里。眼看着罗尔斯扭过头重新端起了酒杯,伍成明的一双眼睛因计划的即将成功而生出亢奋的光彩。
       可就在这时,刚才与罗尔斯打招呼的那名同僚却醉醺醺地跑了过来,向他讨酒喝,说是恭喜他马上要回国了。就在罗尔斯喊侍应生拿酒杯时,来者竟去抢他手中的杯子,就要讨他这口酒喝。
       伍成明见景急了,他可不能眼看着一个无辜的人代罗尔斯受过呀,忙起了身,对罗尔斯道声别,趁势装醉一扬手挥翻了他手中的酒杯,也不理那名喝醉了的美军军官在身后大吼,趔趔趄趄地走出了酒吧,胸口憋着一口气,受屋外的风一吹,喝进肚里的酒全吐了出来。
       初次出手失利,伍成明只得再觅机会。因同样的方法不能再用第二次,他决定采用第二套方案:射杀。
       他所采取的射杀,不是用枪,在驻地内这样干无异自掘坟墓,他终归不愿把自己的一条命搭了进去。他用的是一种弓弩,同样来自毒药的故乡,箭头涂有剧毒,一旦进入人体,顷刻毙命。
       弓弩的体积不大不小,既不能装进公文包,也不易藏在身上,因为时值夏天。弓弩的有效射程为五十公尺,因为伍成明毕竟是文人,准头有限,相较于他,最理想的射程当在三十公尺内,因此他所选取的射杀时间只能是晚上,难度又有所增加。
       这日晚,伍成明瞅准罗尔斯又去了酒吧,便潜藏在他从酒吧回来的路旁树林里。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等到近午夜时分,罗尔斯终于出现了,只是他身边另有两人相伴。三个人都带有醉意,一路大吼着一首当时正流行的美国西部片里的歌过来了。
       伍成明做了个深呼吸,双手举起弓弩稳稳地端着,瞄准走在中间的罗尔斯抠动了扳机。箭簇不偏不倚,对准罗尔斯的胸部射去。
       伍成明正暗自窃喜之际,突听“当”的一声,前方三人猝然停下了脚步,望着掉落在地的箭头和满地的酒瓶碎片,不觉毛骨悚然。
       原来就在箭簇刚刚要到达罗尔斯胸部的刹那,也该他命不当绝,他身边的伙伴手中挥动着的酒瓶恰好替他挡了这一劫。
       伍成明见景,有些慌张起来,去装第二支弩时,因紧张过度压抑了呼吸,竟从喉管内呛出一声。树林内的动静惊醒了罗尔斯和他的伙伴,情知遇上了刺客,三人便形成一个合围之势向这边摸来。
       没见过这种阵势的伍成明,急切间怎么也装不好弩,见三人逼拢,慌忙扔下手中的弓弩返身便逃。可没跑出多远,便被罗尔斯等三人截住了。
       罗尔斯见刺客竟然是日日伴在他左右的翻译官,不由怒从心起,挥拳便打。伍成明紧咬牙关,在地上打着滚,不吭一声。
       发泄过后,罗尔斯拉起伍成明,把他的脑袋在树上狠撞了两下,喝问:“你为什么要杀我?”
       伍成明已知在劫难逃,也就豁出去了,一口血水吐在他的脸上,慨然道:“杀你是因为你连畜生都不如,该杀!”
       罗尔斯抹去脸上的唾沫:“伍翻译,告诉我是谁让你来杀我的?只要你交代出幕后人,我不会为难你的。”
       伍成明冷笑道:“你这种禽兽,人人得而诛之!你也休要再废话,给我来个痛快的。”
       罗尔斯道:“我就不明白,你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却替别人卖命受死,你认为值吗?”
       伍成明大义凛然道:“值与不值自在我心,只是可惜,今天没能要了你的狗命,但你活不了多久的。你就是逃到天边,也有人要杀了你来祭我,有你黄泉路上相伴,不值也值了。”说罢,攒足浑身的力气向罗尔斯的裆里踢去。
       罗尔斯差点被这一击去了半条命,倒在地上直打滚,他的两个同伴顿时围着伍成明拳打脚踢。罗尔斯缓过劲来,解下身上的皮带,朝伍成明劈头盖脸抽去,直到他不能动弹……
       十、诛杀恶贼
       罗尔斯的所有消息都是伍成明提供的,叶中达多日没见着伍成明,也不见有什么消息传来,不由更加焦虑,就问焦子建怎么不见伍成明的人。
       焦子建也有两天没接到伍成明的联络电话了,他心感不妙,便于这天以找罗尔斯调查玉儿被害一案的借口来到美军顾问团,找了一圈也没见到伍成明,便传讯了罗尔斯。
       凭感觉,焦子建认为今天的罗尔斯比前几次要紧张了一些,这是为何?
       讯问结束后,焦子建便向负责他和罗尔斯之间翻译的那名翻译官打听,怎么没见着伍翻译官?可这名翻译官吞吞吐吐什么也不愿说。这就愈发让焦子建意识到,伍成明一定出了什么事,他忙又找到相熟的负责顾问团警备任务的宪兵队队长。这名队长告诉焦子建,前天晚上,驻地内有个人被三名喝醉了的美军军官打死了,但不知道是谁,消息被封锁了,但他可以确定,三名美军军官中有罗尔斯。
       焦子建问明出事地点,找到了那片树林,经过一番仔细搜索,终于发现了伍成明遗落在现场的弓弩,不由两眼一黑,险些晕过去,因为伍成明手上的毒药和这把弓弩均是他弄来的。从美军顾问团不愿声张此事来看,伍成明定是被他们打死后私埋了。
       回到寓所,焦子建拿出伍成明要他转交叶中达的一封信,不禁泪如雨下。他深知,一心惦记着罗尔斯行踪的叶中达,定会追究伍成明突然失去消息的事,想要瞒住他是不可能的,瞒一时瞒不了一世,现在只能让他看过这封信再说了。
       没得到伍成明的消息,却得着他留给自己的一封信,叶中达撕开信封时看焦子建的那一眼,让他胆战心惊。
       伍成明在信中表明了他立志趁最后的时机诛杀罗尔斯的决心,万一壮志未酬身先死,要叶中达不要过于悲伤,能接着干最好,实在不行,决不要勉强,自己就是一面镜子,人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着。他最后说,如果不幸身死,我这也是为大义而死,死得其所,你切不可过于悲伤,只须逢清明在我的坟头摆上一束鲜花,告知我你和子建、欣怡过得好便罢,于愿已足。
       叶中达看过信,红了眼问焦子建:“你事先是知道这事的,为什么不劝阻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儿?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焦子建难过地把从宪兵队长那儿探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他。叶中达扑上去,挥舞着双拳在他身上一阵乱打,直到打得没劲了,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抱头痛哭。而一旁看过信的于欣怡,先是痴了般立着,听见叶中达的号哭,脸上的泪成串往下落。
       当晚,叶中达和于欣怡在府中后花园,为伍成明起了一座坟,坟中埋着他给叶中达的那封诀别信。
       此后数天,每至夜深,叶中达都要来到坟前,盘坐于地,独自静静地落泪,口中念念有词,却听不清说的些什么。
       眼看着他日渐憔悴,神思陷于错乱,于欣怡和焦子建如何也劝不动他。逼急了,叶中达便指着焦子建斥道:“你有本事就把罗尔斯给我找出来,不灭了他,我哪还有脸活在这世上!”
       再要得到罗尔斯的消息,谈何容易!
       这天,焦子建再次传讯罗尔斯,突见他一脸的喜色,心中顿感不妙。果然就听他说:“焦警官,这事暂时到此为止了。”焦子建不由问:“为什么?”罗尔斯眨眨眼得意地说:“我的回国申请报告总部批复了,你再有什么不明白的,请和我的美国律师联系。”
       焦子建不禁脱口道:“你不能走。”
       罗尔斯一阵大笑,说:“这是我国法律允许的,在你目前拿不出足够证据的情况下,我享有来去自由的权利。拜拜,我的警官大人。”
       眼睁睁看着罗尔斯狂笑而去,焦子建恨不能当即拔枪毙了他,只是生的本能阻止了他的莽撞。
       离开罗尔斯后的焦子建,苦苦思索了一下午,于黄昏时分作了一番安排后,来到叶宅。
       叶中达从他闷闷不乐的神情上预感到了不妙,连声追问之下,焦子建只得对他道出罗尔斯回国申请获批即将启程的消息。叶中达当即如遭雷击,仿佛魂魄被抽离身体,让人瞧了心碎。
       突然间,一旁的于欣怡向焦子建跪了下来,焦子建惊得慌忙去扶:“嫂子,有什么事你起来说。”
       于欣怡热泪长流地对他说:“子建,请你一定要帮我,否则我将长跪不起。”
       焦子建忙说:“只要帮得上,要了我的这颗脑袋都行,只是你必须起来说,我承受不起。”
       于欣怡挣脱他的搀扶说:“那厮不是好色成性吗?依着他的禀性,回国前他势必要折腾一番,这也是他丧失警觉之际。所以,我想求你想办法把我带进顾问团驻地,我要亲手杀了他!”
       叶中达大惊道:“嫂子,亏你想出这么个法子。我等铁血男儿尚奈何不得他,以你羸弱之躯,又哪里动得他分毫?”
       焦子建也道:“嫂子,这是万万不可的,有我和中达在,哪里用得着你去犯险,快起来吧。”
       于欣怡惨然一笑:“若放跑了那厮,我怎向中兴交代?我又何以存世?子建,现在这是唯一的法子了,务请帮帮我,另外给我准备一颗炸弹,我即便与他拼得个同归于尽,也不能任他这么逃脱惩罚!”
       叶中达脸色立变,竟也跪在了她的面前,捉住她的手急切道:“你怎可生出这样的念头?你怎能把你的生命看得这般的轻?你死了,我又怎能独活?”这是他情急之中的话,却也蕴含了无尽的情意,听得于欣怡一怔,痴痴地望了他好一会儿,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达弟,换作别人说这样的话,或许情有可原,可你是我小叔子,你哥尸骨未寒,你怎能有这等念头?如此,我更是要舍了这条命,拼个鱼死网破,也好绝了你这非分之想。”
       叶中达赧颜,深垂了头:“也好,既如此,就让我换了你,杀了罗尔斯去与我兄长作伴,终归这还是叶家的仇,怎容得外姓人染指,就这样吧!”
       焦子建伸手扶起这对叔嫂,勉强笑道:“你俩都起来吧,是不是都活腻了,连死也要抢着去?我是不会让你们轻易去死的,死的该是罗尔斯。”
       叶中达抬头看了于欣怡一眼,再拿眼问焦子建,难道你有什么灭他的办法不成?
       焦子建叹了口气道:“如今的罗尔斯被铁桶般围着,是没人能近得了他的。所以,来之前,我已自作主张雇了两班人,一路守在顾问团大门左侧的一栋楼里,只要罗尔斯露面,便以狙击枪射杀。另一路,守候在美军军官经常外出的路上,罗尔斯不出门便罢,只要出了那个门,已顾不得车上还有其他什么人了,爆了那辆车,有十个罗尔斯也玩完。”
       叶中达惊道:“这岂不是要牵连无辜?”
       焦子建道:“除此,你难道还有别的法子吗?那些美国佬,不呆在自己的家里,跑咱们这儿来作威作福,一勺烩了活该倒霉。”
       于欣怡忙道:“这可使不得,再怎么着,也不可滥杀无辜。”
       叶中达也道:“子建,这样我们会一生不安的。你看能不能另想他法,只拿罗尔斯一人开刀。”
       焦子建思考再三,点头道:“这样吧,我们尽量不伤害到旁人。达弟,从明天早上起,你我轮番守候在顾问团的大门附近,也好见机行事。”
       连续三天,叶中达和焦子建轮番守在顾问团的大门一侧,却始终未能见着罗尔斯的人。时值盛夏,两个人顶着火辣辣的毒太阳,就差没晒成人干。
       就在第四天的傍晚,叶中达坐在他的奥斯汀车内,眼看着太阳一点点向西斜去,他的一颗心也渐渐沉下去。
       忽然,美军顾问团驻地大门内,鱼贯驶出三辆美式吉普车,载着包括罗尔斯在内的多名美军军官,车后还跟着一辆载满荷枪实弹宪兵的卡车,从他面前呼啸而过。车上装有好些个救生圈,无疑他们是去游泳的。
       叶中达心中一动,忙发动了车远远跟上。果然,罗尔斯一行直驶到龙王庙江滩才停下。待宪兵们布下警戒后,一个个美军军官如同见了亲娘老子般,利索地剥了身上的皮,扑向了江水中。
       夏日的武汉三镇犹如火炉,民众消暑最佳也最直接的办法,便是去长江、汉水两江下水解热。尤其是傍晚时分,两江岸畔水中,人头攒动,成为江城一大景观。
       美军顾问团的一班军官,虽有自己的泳池,却哪里比得上天然江湖的凉爽乐趣,便也来到江边,跃入清冽的江水中消暑解热。有这么一个好去处,获准即将启程回国的罗尔斯便也放松了心情,自恃有宪兵警戒,他不怕了。
       叶中达一直看到美军军官们离去,他简直乐坏了。回到家便一个电话把焦子建叫了来,把这个意外的发现告诉了他,二人一致认为,这是一个诛杀罗尔斯的大好机会。
       由于江畔人多众杂,以枪行刺显然不妥,何况美军军官们莅临时,必有宪兵清场警戒。叶中达和焦子建苦思良久,最终拿出一个方案:凭借叶中达良好的水性,在水下动手,智诛罗尔斯。
       其时,美军军官们多半选择在长江和汉江交汇处的龙王庙附近下水,时间大约在傍晚六时左右。叶中达第二天一早便来到龙王庙江段,经数次实地下水演练,整个过程和所有细节均考虑到位,心中已然有了十成把握。
       这天下午四时,叶中达和焦子建先期抵达龙王庙江边,隐身众多泳者当中,急切等待日头西斜。
       近黄昏的太阳依然灼人,热浪一波波扑面而来,只有下到水里才感觉凉爽。约六时,在叶中达焦灼的期盼中,三辆美式吉普车和一卡车的宪兵驶进龙王庙江滩。
       叶中达举目远眺,罗尔斯的面孔撞入眼帘,他顿觉眼睛灼得一痛,浑身热血涌上脸庞。与焦子建相视会意后,他夹杂在众泳者中,悄然没入江水里。
       罗尔斯解脱般跳下车。江风习习,他咧开大嘴,兴奋地号叫了几声,迈腿涉入水中,往身上泼洒了略带凉意的江水后,整个人往水中一没,浸了个浑身透凉。游了一会儿泳,就开始与伙伴们戏水玩乐,好生快活自在。
       忽然,罗尔斯感觉有只手在水下握住了自己的脚脖子,玩得忘了形的他,以为是伙伴和他闹着玩儿呢,便也潜下身子准备来个反擒拿,孰料,此举正中潜在他身侧的叶中达之计。叶中达顺势往下一带,铁腕勒住他的颈项,双脚在水中翻出一个水花,将晕晕沉沉的罗尔斯向江心拖去。
       当罗尔斯的身体刚刚在水面消失,其他军官还以为他玩潜水呢,可时间一长,还不见他的人,他们便慌了神,纷纷潜水去寻。一阵紧张的忙乱后,他们终于意识到,罗尔斯被“水鬼”拖下江底淹死了!
       经过三天的打捞,罗尔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罗尔斯的失踪,是自行淹死,还是遭人溺毙,美军顾问团和武汉警备司令部一直难获确切答案。汉口警察局下大力调查此案,也没能查出个所以然来。最终此案怎样个了法,江城普通民众谁又能知道?
       罗尔斯“失踪”的当夜,早已妥善处置了叶氏产业、安置好家人的叶中达,偕兄长的未亡人于欣怡,在焦子建的护送下,登上江畔秘雇的一艘船。
       叶中达和焦子建紧紧拥抱,难分难舍。叶中达含泪道:“子建兄,没有你的鼓励和帮助,我的仇何日才能报?又哪来今天?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与你再相聚啊!”
       焦子建强颜欢笑道:“达弟,这说的什么话,难道美国佬永远赖在这儿不走了么?壮志得酬应该高兴才是,只是漂泊在外,望自珍重,记得这儿有我这么个人盼着和你再聚首。”他转向暗自饮泣的于欣怡,轻叹了一口气,说:“嫂子,临别我想赠你一句话,可要记在心中。”
       于欣怡点头道:“你说,我会记住的。”
       焦子建挥手遥指两岸灯火,天际云海,恳切道:“人生匆匆世事无常,嫂子啊,请谨记风物长宜放眼量。”
       于欣怡与叶中达不由相视一眼。
       两下在夜色和江涛声中挥泪作别。半个月后,叶中达和于欣怡经湖南过广州,最终辗转到达香港。
       2005年新年伊始,在汉口的长江大酒店,两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在大堂不期而遇,经过似乎长达半个世纪的凝眸后,二人紧紧拥抱。
       焦子建唏嘘不已道:“达弟,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着你呀!”
       叶中达也是悲喜交加:“是啊,是啊,少小离家老大回,你我已是白发苍苍了!”
       焦子建泪如泉涌:“达弟,这六十年你竟未返汉口一次?难道就从不曾想念我么?你和欣怡……”
       叶中达老泪纵横:“想啊,怎么不想,常想得夜半泪湿枕哪!子建兄,说来话长啊。大陆解放那年,我终于以诚心打动了欣怡,二人相携在港走过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儿女孝顺含饴弄孙,一大家子倒也过得和谐美满。只是汉口熟人太多,欣怡她有些抹不下面子不好回来。年前欣怡含笑西归,我才得以重返故里寻访旧友,第一个想见的就是你呀!你一向可好?老会宾楼如今安在?咱哥俩寻了老位子喝两盅小酒去。”
       二位老人把臂呵呵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