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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写真]天子门生
作者:汤学春

《今古传奇》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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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野荒芜了,可以再绿;人心荒凉了,怎么疗治?纵然他是“天子门生”,纵然他有满腔热血,纵然他能鞠躬尽瘁,他又能改变什么?
       走马清溪
       资南一半山区,一半湖区。南湖属湖区,却与山区搭界。站在南湖的大堤上朝堤垸内望去,但见一马平川,疏林片片,林间白花花的小楼房如街如市。
       清溪村在南湖边沿,与山区的清溪乡搭界,确有小溪汩汩流来。清溪村人在村尾修了一道水闸,闸前积水成一大塘。闸下面的清溪绕村而去,穿过南湖流入资江。溪上有桥,站在清溪桥头朝村里望去,村居整齐划一,成五条居民线。线上大多是楼房,红白瓷砖墙面在阳光下耀人眼目。
       清溪桥一侧有一栋三层楼房,白瓷砖一贴到顶,铝合金淡绿色玻璃大窗将阳台封闭,那一份豪华于清溪堪称鹤立鸡群。清溪村在这儿设了个清溪招待所,房屋的主人,也就是招待所的老板,名叫白丽荣。她还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团支部书记、计划生育专干兼调解委员会副主任。
       这一天,清溪村除村民委员会主任外的全体班子成员,村支书陈嵩凡、副支书兼治安主任陈嵩力、会计李楚中,加上白丽荣,就早早在这儿聚会。因为昨天他们接到镇里的电话通知,有个叫梁业的副镇长要来村里驻点。当然,南湖镇有十一位副镇长,来个把副镇长不过屁大个事儿,却是这位梁业儿戏不得:他可是市长高足,“天子门生”!
       一个月前,先是资江市电视台,接着是省电视台,多次播出“市长求贤”的一道专题新闻:市长三顾省城某名牌大学,就如刘皇叔三请诸葛亮一般,请来一个大学生。这个大学生就是梁业!清溪村的班子成员不敢估量一个市长的权力到底有多大,但说梁业是天子门生应该不算过分。当然,今天好好地招待梁业,自己也可吃个天昏地暗,实为两公婆养崽——都有面子啊!
       清溪招待所老板白丽荣雇有两个帮手:一个打杂的李妈,一个掌勺的王妈。李妈什么都干,包括给白丽荣洗内裤;王妈专司厨艺,她的拿手好菜是鳜鱼干锅。村支书陈嵩凡来招待所吃喝,没有鳜鱼干锅不下筷子。鳜鱼干锅不容易烧好,必须是清一色5寸长2两重的鳜鱼,一锅煮22尾,少了多了都不能入味;那鳜鱼本是珍稀鱼种,更是难找。好在清溪有个渔场,其转包承租人叫李楚材,人称才鱼子;这位才鱼子有技术,常年养着鳜鱼。只要白丽荣一个口信,说凡哥要吃鳜鱼干锅,才鱼子就不能不送上门来。
       不过,自从李楚达辞去村民委员会主任职务后,才鱼子就开始有点儿调皮了,总是皱着眉头说:“5寸长2两重的鳜鱼正在长呢,你们给我什么价钱啊?”居然讨起价钱来。他也不想想,陈嵩凡吃鳜鱼干锅是从来不讲价钱的;不讲价钱就是没有价钱,才鱼子养鱼有一肚子学问,偏偏就不懂这个,其实是一个傻逼。然而,这个傻逼不识高低干傻事已不止一次两次了。所以这天陈嵩凡亲自来厨房巡视时,果然就没看到鳜鱼,只有几条鲤鱼。
       这还了得!陈嵩凡便问白丽荣:“鳜鱼呢?”白丽荣巧笑嫣然道:“算了吧,凡哥,有白斩鸡,有酱板鸭,有十多道菜,谁说鲤鱼就上不了桌面?”
       陈嵩凡脸上那条刀疤一下子通红,这不是鲤鱼上不上得桌面的问题,这是那傻逼蔑视村班子的权威!“力逼!”陈嵩凡叫来治安主任,“带你的人马立即去渔场,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给我网10斤鳜鱼来!不合规格的不要,听明白没有?”
       治安主任陈嵩力屁颠颠地跑了。不出一小时,他拎个化纤袋喜滋滋地回来了。将那化纤袋往地上一倒,果然全是清一色符合规格的鳜鱼。陈嵩力道:“老子们去了八个人,那狗日的才鱼子不在场里,便将他的鱼塘闹了一个底朝天!”
       白丽荣轻轻地嘟哝一句:“土匪!”
       然而,鳜鱼干锅做好,左等右等,就是不见那位天子门生到来。
       资南区南湖镇下辖22个行政村。昨天,镇党委书记王怀远极其认真严肃地开了镇党委扩大会议,会议的主题只有一个:选调精兵强将,抓紧治理烂村。所谓烂村,主要是指村班子有问题,或者有村民委员会主任无支书,或者有支书无村民委员会主任,或者都没有,全面瘫痪。这种现象在资江市农村是经常出现的,每年农历年底和年初,党和政府的头等大事,就是抓农村村级班子建设。往往费尽心机好不容易建好,不出三五个月,村班子就缺胳膊少腿地瘫痪或者半瘫痪了。现在早稻即将黄熟,南湖镇这种烂村就出现了十个。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因为关系到收上交。在资南,人们把对农民征收各种农业税费统称为收上交。南湖是个农业大镇,没有像样的企业提供税源,加上镇财政亏空逾千万,农民的上交如果出现问题,全镇工作无法运转不说,398位吃财政的在职干部也只能喝西北风。而收上交,就全靠村班子这个战斗堡垒发挥作用,所以治理烂村成了当务之急。
       到任还不到三天,分管农田水利的第十一副镇长梁业,就被派往清溪村。清溪村比起其他九个烂村,情况算是最好的。
       临下村前,王怀远给梁业交代,清溪村的班子问题主要是村民委员会主任撂了挑子。清溪的宗族派性严重,矛盾十分尖锐,前年建班子,陈李两姓闹得沸反盈天,镇里工作队折腾了近两个月,好不容易才促成选举。选出个村民委员会主任李楚达,干了一年零一个月,就不干了。王怀远叮嘱,现在建班子,不可动大手术,只要说服那李楚达就行了。
       镇上去清溪有一条沙石公路,坑坑洼洼。梁业找了个载客单人摩托,一直坐到清溪桥,然后下了车。他想进村随便走走,趁还没人认识他,先找个印象。
       梁业走在居民线的马路上,冷眼旁观,多数人家关门闭户,屋后菜园的篱笆已毁,看不见一点儿绿色,偶尔能见到一头猪在顽固地拱篱笆。过几户人家便有一家小卖店,总有一堆人围着一桌麻将或者纸牌,老的小的,男人女人,认真而执著,并没把他这个陌生人放在眼里。
       节气已过芒种,熏风万里,早稻开始黄熟,是个丰收在望的好年头。然而,那田段上棋格般的稻田却如一盘散乱的围棋,这里空出一块那里空出一块。那些空块还是板田,长着荒草,不知是有心轮作还是故意抛荒。有一群鸭子在荒田里嬉戏觅食,倒是带来了一点儿生机。
       有个汉子在放鸭,头戴个烂斗笠,身穿件破汗衫,高高瘦瘦,一身炭黑,悠悠地唱着道情,嗓音蛮好:
       月儿呃弯弯照九呀州,
       几多呢欢乐几多呵愁。
       几多那高楼把酒来饮,
       几多呀流浪在街哇头……
       南风送耳,梁业听这汉子唱得有些意思,便跳过水渠,朝他走去。
       梁业道:“大叔您好,请问尊姓大名。”
       汉子道:“不敢。陈有边。我爹是指望我干什么都有点儿边,可是我没有。”说着,指了指自己的一只眼睛。
       梁业瞧去,那眼睛有点儿萝卜花。
       陈有边道:“乡邻看我一把年纪,没有叫我边瞎子,叫我老边。这位领导有何指示?”
       梁业道:“这田是谁的,为什么不作?”
       老边看一眼梁业,道:“怎么?不作田犯法么?”
       梁业道:“这么好的田,抛荒实在可惜。”
       老边没好气道:“什么可惜。你以为还是从前,这位领导年纪轻轻,思想一点儿也不解放。如今作田,农药化肥耕种机收割机地膜育秧抗旱排涝还有一大堆上交,肯定是要折老本的!”
       梁业道:“不作田就不上交了?”
       老边道:“总之有话说呗……啊,一只麻鬼!”
       资南将不带绿色的青蛙称为麻鬼。那只麻鬼在田对面路基下被鸭子追赶着,老边眼快,马上丢下梁业,打飞脚跑去抓。可那麻鬼跳过路基,钻进稻田去了。老边回来,埋怨道:“巴壮的一只麻鬼,要不是跟你汇报,就跑不掉的,让那白颈鸭婆吃了,明天一准生个双黄蛋!”
       梁业想笑,这个人有点儿意思。
       老边道:“这田也不是抛荒的,只插一季稻。现在一季稻值钱些,可以少折点儿本。”
       梁业问:“上交重不重?”
       老边道:“不重不重,每户一千两千的,够不上你们当领导的上趟馆子。你们干部是:茶楼一出进酒楼,勾肩搭膀养情妇;欺上瞒下两头来,还管农民哭不哭?”
       梁业笑道:“也不全是这样。”
       老边再次打量梁业,忽然灵醒了:“你是上头来的吧?我带你看两样东西。”说罢,不由分说就拉梁业去看。
       老边首先带梁业看的是渠道。居民线前面的是主灌渠,后面是支灌渠。两道灌渠茅封草长,全部淤塞;水管涵闸,全都毁坏。老边拍着大腿道:“有了电力排灌,本来可以水旱无忧,可现在只能靠天了!”梁业道:“别的村好一点吧?”老边道:“一跤跌到芦席上,只怕厚薄差不多。”梁业想,这正是他分管的事,便忙从公文包里掏出记事本来写上:灌渠疏理维修,急!
       老边见这位年轻领导将他反映的情况记上了,好高兴,便带他去看另一样——一排电线杆。
       电线杆栽在距居民线约30米远的稻田里,上面架着四条输电线,裸的,各户有塑包线与之连接。那一排电线杆有8根,大抵是撤除了另一边的地拉线,因此进户线朝一边拉,电线杆便朝一边斜,已经斜到与地面成45度角。老边道:“这些电线杆会不会倒呢?倒下来又会怎么样呢?”看这架势,电线杆迟早会倒,倒下来裸线带电,可能着火,可能电死人!
       梁业问清这些电线杆的归属,便在记事本上记上:清溪村荷叶塘组电线杆会倒,急!急!急!然后合上本子道:“还有什么事,老边叔多多指教。”老边道:“办好了这两件,就阿弥陀佛了。”梁业道:“你们的村民委员会主任为什么不干了,你知道原因吗?”老边道:“你是说李楚达,达逼?这个人太不争气了……这位领导莫不是来清溪蹲点的吧?那你就快些去吃白粒丸,就在清溪桥,支书他们一定在那儿等急了!你一蹲点,就什么都明白了。哎呀,你看我的鸭子!”
       鸭子果然不见了,全都钻进稻田里去了。老边一边急急忙忙地跑,一边埋怨:“你这个人也真是,这么多的话,别人找我赔谷子,我就只认找你了!”
       梁业笑了,心里道:这个老边!
       白粒丸是白丽荣的谐音。当然,叫她白粒丸,更重要的还在于她娇小玲珑,水灵鲜嫩。那眉眼、那鼻子、那小嘴、那一张脸,搭配得是那般精致;那饱满的胸脯、纤细的腰、圆润的臀部,搭配两条修长的腿,巧夺天工。那是一朵盛开的栀子花,芬芳扑面。特别是她那生动的眉眼,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白丽荣夫家姓徐,是清溪村唯一的徐姓。白丽荣能当上村妇女主任,并且在清溪桥头开招待所,大抵就因为她长得标致。
       她丈夫叫徐大庆,在深圳给一个私营老板开车送货,常年在外,钞票是大把地抓回来。白丽荣没有孩子,徐大庆亦无父母,家里就她一个人。平常有工作干工作,有客人待客人,终日打扮得光鲜透亮,笑口常开。
       梁业寻到清溪招待所,在外面叫了一声陈支书。陈嵩凡便引李楚中、陈嵩力一齐出迎。陈嵩凡三十余岁,一边眉角处有条刀疤,穿一套旧军装,证明他是个退伍军人。陈嵩凡趋步上前,一把握住梁业的手:“久仰久仰!”而后对众人道:“梁镇长来我们清溪,使我们蓬筚增辉啊!”介绍了会计和治安主任,而后就喊:“白粒丸,上菜!都过十二点了,开两瓶‘南洲大曲’,与梁镇长好好喝一杯!”白丽荣出来,朝梁业浅浅一笑。陈嵩凡即道:“我们村的妇女主任,招待所的老板白丽荣同志,今后梁镇长就吃住在这儿,招待不恭就告诉我。”
       白丽荣朝梁业丢个眼神,说不清内容,梁业顿时觉得浑身有点儿不自在。会计解释道:“以往上头来的领导,都住这儿,村里好一并记账。”
       酒菜上来,陈嵩凡举杯道:“来,为梁镇长的到来,干一杯!”
       梁业不会喝酒,道:“我以茶代酒如何?”陈嵩凡自然不肯,梁业坚持着,正有点儿尴尬,突然闯进个人来。
       那人三十来岁,西装革履,甚有派头,手里提着两瓶“酒鬼”酒。在资南,干部的“工作餐”一般都是喝本市特产“南洲大曲”,价格每瓶四十元左右,而“酒鬼”价格比“茅台”还贵得多,“工作餐”是不敢作兴的。那人看了一眼桌上的酒瓶,便笑道:“梁镇长今天初来,清溪是这样的水平,太失礼了!来,喝我的!”说罢,便将那两瓶“酒鬼”往桌上一放,腾出手来握住梁业的手,自报家门:“李楚翘,南湖资源开发公司总经理,绰号翘起。”
       梁业不敢失礼,握着李楚翘的手起身道:“往后的工作,还请李总多多支持。”
       白丽荣大笑起来,道:“梁镇长你也不问问,他那个开发公司是开发什么的?”
       李楚翘一本正经,盯住白丽荣高耸的胸脯道:“就开发你那两座泰山!”
       白丽荣道:“只怕你公司的资金不够。”
       李楚翘道:“那就开发你下面那片芳草地。”
       白丽荣道:“城府太深,只怕你李总够不着底!”
       现今社会,酒桌上没有黄段子就似乎咽不下饭,梁业也曾经历过,但没有见到黄得如此过分的。梁业真有点儿受不了。陈嵩凡见状,忙道:“哪来这么多屁话,开酒开酒!”
       白丽荣将“南洲大曲”收起,将“酒鬼”启开,果然酒香四溢。梁业真不敢喝,坚持以茶代酒。白丽荣将梁业那杯拿起来品味一番,笑道:“镇长,这酒是真的!”真的梁业也不敢喝,坚持说他是从未喝过酒的。陈嵩凡有些不快,放脸道:“这么说,梁镇长是不给面子?”梁业道:“我确实没喝过酒的。”陈嵩凡道:“酒是喝出来的,感情也是喝出来的。梁镇长来清溪想做孤家寡人?不会不要我们村班子的感情支持吧?”
       梁业不能再坚持了,只好舍命陪君子,一口喝了一杯。全场鼓掌。梁业皱着眉头,感觉那酒并不像毒药,喝下去也没什么。李楚翘于是再斟,举杯要与梁业相碰,白丽荣大抵是关照梁业,眼疾手快地将梁业那杯酒喝了。李楚翘落个没趣,学京剧《沙家浜》里刁德一的腔调,阴阳怪气唱道:“这个女人啦——不寻常!”陈嵩凡也乘兴学胡传魁道:“这小刁,搞的什么鬼花样?”白丽荣也就学阿庆嫂唱道:“这草包,倒是一道挡风的墙……”
       资南流行的是花鼓戏,会京剧的人极少。梁业在省城读书时喜欢听京剧,却在这里见到了知音,再加上那杯酒作怪,便来了兴致,带头鼓掌,并斟满酒杯,起身举杯道:“鄙人敬白主任一杯!”
       这一下便惹出祸来。看不出这小后生还深藏不露,颇有城府,原来能喝酒!先是由白丽荣回敬,然后村班子加上李楚翘一个个轮番轰炸。梁业由不适应到适应,继而豪气上来。那“酒鬼”酒口感好,年轻人身体好,愈喝愈有豪气,倒也不在话下。梁业乘酒兴谈起老边,谈起渠道,谈起电线杆,谈起“三个代表”,谈起“执政为民”,倒是一套一套。作为一个领导干部,他从来还没有如此发挥得淋漓尽致,好不畅快。他的听众也十分钦佩,这小子初出茅庐,倒也不简单。
       白丽荣给梁业菜碟里夹来一尾鳜鱼,道:“光喝酒容易醉的,尝尝这鳜鱼的味道。”梁业这才觉得自己有点儿失态,却又一惊:“鳜鱼干锅!”吃了一口,果然鲜美无比。陈嵩凡道:“还行吗?”梁业连忙点头:“不错,不错,省城大酒店可是188元一份呢!”陈嵩凡大笑起来:“这个菜是清溪镇的土特产,鱼是自己养的,厨师是招待所王妈。往后梁镇长住招待所,每天就吃鳜鱼干锅,我来陪你。”
       梁业这时已有八分醉,听了这话依然心里一跳:这里的鳜鱼不花钱的?不花钱也可以换钱呀!继而想到刚才唱的那段京剧,他们为什么不唱别的偏唱“智斗”?两瓶“酒鬼”喝光,天色已然不早。陈嵩凡道:“镇长楼上休息去,什么事明天再谈。”
       梁业的舌头已经不听使唤:“明,明天再谈,谈……”
       白丽荣搀梁业上楼,梁业只觉兰香扑鼻。李楚翘道:“白胖子这下可如意了。”这话梁业听清了,心头一悚,却也无可奈何。
       夜幕沉沉
       梁业被白丽荣搀进房间。房里亮了灯,只觉兰气氤氲。梁业被扶上床,软绵绵一头倒下,虽有十分醉意,但精神却强撑着,心里对自己的失态十分懊悔。初来乍到,就烂醉如泥,这像什么话?!人呀,该玲珑的时候,应该把持玲珑;该奸猾的时候,也应该有点奸猾,自己什么时候能修炼得出来呢?
       蒙眬间,白丽荣打来了热水,说道:“我帮你抹洗一下,你不介意吧?”梁业语不成句道:“我,我自己来。”却是手脚不听使唤。白丽荣嗔道:“看你这样子,能行?”便帮他脱了上身及长裤,搓热毛巾给他擦身子,乃至将三角裤扯开,伸进去也擦了几把,直把个梁业弄得心惊肉跳。抹洗一回,白丽荣走后,梁业的确舒服了很多。睁眼看时,房里有妆台饰物,他马上意识到,这是白丽荣的房间!记起喝酒时白丽荣与李楚翘的一番黄段子,不由想,这女人很开放,很浪,她说得出必定做得出,要是睡进来,那可怎么得了?
       梁业一紧张,酒就似乎醒了许多。他翻身爬起,抖抖索索穿好衣服,跌跌撞撞摸出门来。下了楼,厅堂里灯亮着,只见白丽荣和另外的女人在厨房嬉笑,便逃也似的出了屋。
       月色迷蒙,梁业也不知道要去哪儿,总之要尽快逃离这是非之地。过了桥,上了马路,心里想着得找个地方休息,于是就往居民线那边去。穿过马路时,一跤跌在路坎下的稻田里。躺在烂泥里,梁业顿觉又凉爽又软乎,蛮舒适,霎时便鼾声大作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楚翘从这里过,发现有人睡在烂泥里打鼾。走近一看,见是梁业,便去拉他:“镇长,镇长,这是怎么回事啊?”梁业说着梦话:“莫拉莫拉,我蛮好。”翘起大笑,拍掌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梁业道:“你明白什么了?”翘起道:“你一定是对白粒丸少礼貌,被赶出来了。”梁业道:“什么白粒丸?”翘起道:“白丽荣啊!”说着又去拉:“来来,你这样子会着凉的,别人看见也不像话,去我家洗一洗。”然而,梁业听他说自己对白丽荣无礼,是被赶出来的,便火冒三丈:“不去!哪儿也不去!这里蛮好。谢你的关心,滚你的蛋去!”翘起见自己的好心变成了驴肝肺,也就没了好气:“醉死你个鬼呀!”便扬长走了。
       梁业再睡。一会儿有手电光移过来,原来是八坨在收荒货。八坨夜里收的荒货是泥鳅、鳝鱼、麻鬼、蛇。手电一照,“荒货”们便蛰伏不动,正好让八坨收将了去。
       八坨在清溪也算个名人,勤扒苦做。勤扒苦做的人,往往就少些灵醒。资南麻将,将“筒”称之为“坨”。他大名叫李楚良。当年,李楚良的产业结构调整彻底失败,焦头烂额。有人说:“李楚良,命里生来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你来打几圈麻将算了。”李楚良道:“你以为我不行?”他不示弱。那人便随便拿起一颗牌:“你认得它吗?”李楚良一看,黑黑的,整整齐齐排着八个坨子,便道:“八坨么!”于是人们大笑起来,李楚良也笑。那八个坨子整整齐齐呈长方形,又全是黑的,整体形象就跟站在眼前憨憨笑着的李楚良没啥区别。从此,八坨的绰号便叫开了。
       八坨的手电光照到了梁业。八坨见过梁业。白天收荒货回来,他瞧见一个夹包的干部正与老边谈话。八坨瞧那干部像上头下来的,将白衬衣扎在裤带里,英姿飒爽。八坨当时心下便恨恨地骂了老边一声:“狗日的老边!”在清溪,八坨最最瞧不起的就是老边,现在老边在溜篙子。资南说溜篙子就是指拍马屁!在八坨看来,陈嵩凡溜篙子在情理之中,老边溜篙子就为人所不齿了。
       现在八坨认出了这位领导。他与领导不沾边,但同情心是有的,无论是谁,这么睡在烂泥里,不像话。于是八坨将梁业扶起。八坨没有好衣衫,也不怕烂泥巴;他将梁业扛在肩上。梁业这回是睡死了,任由八坨扛着。八坨扛起梁业,想也没想,就朝原村民委员会主任李楚达家中跑。清溪村选村民委员会主任,陈姓李姓尽管闹腾得天昏地暗,但那主任总还是海选出来的。八坨和堂客六妹,以及读高中的儿子,都投了李楚达的票。尽管李楚达不干村民委员会主任已很久了,但八坨认定他还是主任!
       八坨扛着梁业擂响了李楚达的门。擂了好一阵,李楚达的楼房里灯亮了。李楚达开门一看,大惊:“八坨你这是干什么呀?人死了往我屋里扛!”八坨道:“没死,一位领导!”李楚达近前细看。八坨道:“应该是醉翻了,躺在乌龟丘田里。”李楚达道:“领导关我屁事,你扛回家去呀!”八坨就瞪圆了眼睛:“我扛回家去?”说着,放下梁业,抹一把烂泥转身就走,并且扔下一句话:“真是岂有此理!”
       李楚达把堂客叫起来烧热水,自己守着地上的梁业,一边抽烟一边给他赶蚊子,不断打着哈欠。
       李楚达心里已经基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个年轻人不在白丽荣那儿过夜,醉成这样还要跑出来,他一定是误会了白丽荣。既然他误会了白丽荣,那就说明他很单纯。一时间,他对这个年轻干部产生了好感。
       热水很快烧好,李楚达将梁业抱进浴室,将他脱光,把一堆沾着烂泥的衣服扔到外面,交代堂客帮人家洗了。李楚达将梁业放进热水盆里,梁业似是被烫了一下,也就醒了。梁业一时有些羞愧,问道:“这是哪里?”李楚达道:“我叫李楚达,请问尊姓大名?”梁业道:“梁业。我自己来。我醒了,没事了。”李楚达认真看一眼梁业,大惊:“我见过你了,你就是市长的门生?”梁业道:“惭愧。听王书记介绍过,你原来是清溪的村民委员会主任。”李楚达道:“现在不是了。”梁业道:“这么巧!我正要找你。”
       梁业洗罢澡,换上李楚达的圆领汗衫和他堂客给缝制的短裤。李楚达领他上楼休息。房里有一大衣柜,衣柜门上嵌有条形穿衣镜,梁业到镜前一照,笑道:“我像不像农民?”李楚达道:“像个农民有什么好?”说罢,便递给梁业一支烟,并给他点上火。那烟的质量不甚好,梁业呛了一口,再吸,便觉别有滋味。梁业笑道:“这下好了,烟酒都行,可以纵横江湖了。”
       李楚达感觉这位年轻人不仅单纯,而且很有一股子亲和力,便叫他上床去躺会儿。梁业说:“不困,一身轻快,村民委员会主任不妨陪我扯谈一阵。”李楚达的睡意也没了,就搬了凉床,邀梁业去阳台上乘凉。
       残月如钩,远处传来雄鸡喔喔啼叫。
       梁业开门见山:“你为什么不当村民委员会主任了?”李楚达只笑,牙齿洁白而整齐,于是那笑脸便显得黑了。这是个结实而又不乏狡黠的农民。过了会儿,李楚达笑道:“你个天子门生,怎么到了清溪?”梁业笑一笑,那笑有点儿苦涩,心想,他倒要先问我的情况,这个人不简单。对于这种不简单的人,更应该以诚相待。于是,他便把那上电视的事详尽说了一遍。
       资江市一些部委办能操笔杆子的人才出现了空档,市长跟大学校长是同学,便找校长要人。市长读过梁业的散文,清新隽永,灵气凸现,便点名要梁业。校长说:“梁业可是学计算机的呀!”市长说:“那更好,我们马上要搞办公现代化。”校长自然同意了。
       然而当时梁业不在学校,他到一家餐馆洗盘子去了。学校搞不清是哪家餐馆,市长只得扫兴而归。
       市长调看了梁业的档案:男,26岁,中共党员。出生于资北农家,从小学业优秀,爱好文学、体育,颇具组织才能,曾任系团支部书记。看照片,小伙子面相英俊,眉宇间隐藏一种倔强之气。市长认定人才难得,再去时却逢“五一”长假,同学说梁业去高速公路工地搬石头去了,他还欠学校食堂的伙食费呢。并说,梁业读几年大学,是从来不要家里一分钱的,梁业家穷。市长怦然心动,决定“三顾茅庐”,然而校长却摇头道:“只怕梁业未必能去。”
       校长说,学校郑教授的女儿郑岚岚看上了梁业,而郑教授的儿子又在德国,他们正在鼓动梁业去德国拿学位,钱是不成问题的。然而市长没有放弃,一个月后出差省城,再来学校时,终于找到了梁业。
       梁业的皮肤晒得很黑,身子单薄,乃至有点儿瘦骨嶙峋,衣衫老旧,基本上就是一个乡下有点儿心计的农民模样。市长好激动,握住梁业满是老茧的一双手道:“这手还能写吗?”梁业笑起来:“应该没问题。”
       市长说明来意,梁业不好推辞,只说他半年没回家了,想先回去征求一下父母的意见。梁业的家乡资北区在市长的管辖范围内,市长便说他正好有车,送梁业回家。梁业无法拒绝。
       梁业的家还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建起的木架子屋,青瓦白粉壁,在当年肯定是有点儿气派的,现在却成了老古董。堂屋门楣高大,两边有花格亮窗,窗旁条形鼓壁上嵌有一副对联。那对联虽落了色,却依然工整,写的是:
       耕读传家久
       诗书继世长
       市长盯着那副对联看了好久,点头道:“难得,难得啊!”
       市长跟梁业的父母亲打了招呼,闲扯几句,就匆匆走了,把选择的空间留给梁业。梁业跟父母说了自己面临的选择,母亲道:“我们作田人家,那些洋鬼子不去巴结也罢。”父亲道:“就不说学而优则仕,市长的三顾之恩,也是不能不考虑的。”一种本来的秉性,加上父母之言,梁业作出了选择。当他回校给郑教授回话时,郑岚岚打发了梁业两个字:农民!
       “农民”这两个字,梁业自然懂,它意味着封建残余思想、目光短浅、农民意识,等等。但梁业只能兜着,并想,我们的祖先本来就是农民。
       这就是刚才梁业问李楚达,他像不像个农民的含义。
       至于那电视是怎么拍出来的,梁业真的不得而知。那电视梁业自己也看到了,当时只有一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梁业是不喜欢炒作的,却也有一点点儿高兴,就是市长看那副对联的特写镜头。然而可悲的是,几乎所有的观众,都没在意那个特写镜头,他们在意的是梁业的来头。
       梁业到市里报到时间比较晚,缺人的岗位已经满员。组织部找他谈话,把他安排到下面的资南区。有电视的宣传,资江市上下没有人不知道梁业的。资南区区委书记夏克勤十分高兴。夏书记高兴有两层意思,这梁业是市长三顾茅庐请来的人才,资南不重视人才肯定不行;更深层次的意思是,这梁业与市长究竟是什么关系呢?那电视是不会透过现象看本质的,应付好市长只会两面讨好。
       于是,夏书记把梁业放在区委办公室,负责起草区委文件和他的报告什么的,等于放在自己身边做秘书,实权比区委办主任还大。可是梁业习惯不了那些公文运作,什么突出一个“一”,狠抓一个“二”,稳定一个“三”,发展一个“四”,是为“1234”工程之类,特别反感。一反感,就写不出书记所需要的东西来。老是写不出书记所需要的东西,书记就有点儿痛心疾首:“梁业啊!公文不是散文,散文让人去感悟,而公文是要贯彻的!你把你的灵气移个位置好不好?”
       梁业非但没有将灵气移个位置,甚至还为一个文件跟书记顶了起来。那是一个催收农业税费、包括“五统三提留”的文件,还针对每一个吃皇粮的干部职工搞“连坐制”——谁的兄弟姐妹三姑六舅,在农村不如期完成上交,就以谁的工资作抵。文件是由区委区政府两办起草的,区委办主任尊重梁业,请他过目把关。梁业一看,立即就拿着那文件的打印稿去找夏克勤。
       梁业道:“书记,这个文件值得斟酌。”书记道:“常委集体研究的,已经斟酌过了。”梁业道:“这是违法的。”书记道:“你说什么?”梁业道:“违法的!”夏克勤脸色煞白,嘴皮子颤起好高:“你来当我这个书记好了!”这个梁业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夏克勤转念一想,终于眼睛一亮:既然他是天子门生,那就该压压担子,放下去锻炼。当年毛泽东的儿子还要去朝鲜战场锻炼呢!不是尊重市长么,那更要给他的门生锻炼的机会。
       于是,梁业就被派到了南湖。
       说完这些事,梁业就开门见山道:“我来清溪蹲点,第一件事就是想请李主任走马上任,完善班子。”
       李楚达笑着摇摇头,忽然提出一个问题:“你知道清溪村去年的上交情况吗?”
       梁业表示不知道。李楚达就说:“我是去年春节辞去村委会主任职务的,上交的事没管,但情况是了如指掌的。去年全年,清溪村没有向镇里上交一分钱、一粒粮食!可陈嵩凡依然是陈嵩凡,村级政权依然照常运转。所以,你这个副镇长不来也罢。”
       梁业不解:“为什么镇里没有找陈嵩凡的麻烦呢?”李楚达道:“找了,陈嵩凡根本不理睬。”梁业道:“陈嵩凡为什么可以不理睬呢?”李楚达便笑:“这里头可就有些学问了。”然后详细谈了情况。去年,清溪村的村民都是上交了粮食和钱的,而且基本交清了,但钱粮全都卡在陈嵩凡手里。
       每回镇里下来催上交的干部都住在白丽荣的招待所,陈嵩凡总是好吃好喝招待一通,陪着钓两天鱼,回去每人还要打发条把精品烟。总之,陈嵩凡找借口软磨硬拖,催上交的干部被拖下了水,也拉不开脸把他怎么样。这是事情的一个方面,更重要的一个方面是:撤了陈嵩凡,清溪就没有支书了。农村发展党员就那么几批。头一批是土改时,斗地主积极的人:第二批是合作化时,搞互助组、农业社积极的人;第三批是“大跃进”和“大炼钢铁”时,喊出亩产万斤,大炼钢铁把树木和木架子房屋烧光的人;第四批是文化大革命中,破“四旧”积极,后来进城搞武斗,入了革委会的人。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分田单干,以后就再没有发展党员了。一是农民热衷于发财,入党在农村不一定发得了财,清溪没有一家集体企业,村里一点儿油水也没有,入什么党呢?另一个原因是原来的两任支书都没有发展新党员,新党员要是真有能力,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陈嵩凡接任支书的时候,村里的党员基本上都老了。陈嵩凡是在部队入的党,转业回来时他的前任支书都65岁了,实在是干不动了,才将支书卸给他。陈嵩凡做支书五年了,就发展了一个白丽荣,而白丽荣是绝对不会做支书的,所以陈嵩凡只能是清溪村永远的支书。
       梁业道:“陈嵩凡像个土皇帝,村民为什么愿意将钱粮交给他呢?”李楚达笑了:“这里头又有点儿学问了。”
       从前,农民上交都是交谷子。“双抢”一忙完,镇里就搞宣传。宣传车的高音喇叭走村串巷呜哇呜哇叫,叫得人心惶惶。干部下村来配合村班子催上交,绝大多数农户就将谷子往粮站送。这时候粮站办公室总要摆下一长串办公桌,排灌站的、水管站的、堤垸的、兽医站的、屠宰办的、林业办的、特产办的、农机站的、交管站的、公路所的、农电站的、联校的、文化的、广播的……一般都有十七八张桌子。粮站将收购票在这些办公桌上一张张传下去,传到最后交给村会计。农户到会计那里记账。一车车谷子拉出去,换回来一张盖有村财务公章的白纸,多半还要倒贴现金,才算交清。假如一些“刁民”不去村会计那里记账,村班子成员就得喝半年西北风。
       陈嵩凡自然不想喝西北风。这人脑子活泛,就去把粮站的负责人请去招待所,好酒尽灌,好肉尽饱,好烟尽拿,达成协议,在招待所设立个粮谷代征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粮站自然乐意,可那十七八张办公桌却没来得及知道信息。陈嵩凡亲自收粮,也不卡质压价,没有粮站那般苛刻;交到自己村里,别的不说,距离就近了许多,所以村民踊跃交粮,都认定陈嵩凡是在为村民办好事。
       所以,这大笔钱粮,就到了陈嵩凡手里。他雇请民工将谷子灌进从粮站借来的麻袋,扛进招待所封存。先是说粮站没来记账,后来又说那十七八张“办公桌”的钱全都代扣了,总之归村里处理了。那笔钱大约在50万元左右,村民认为处理了就处理了,不再找我逼债就行了。
       梁业心情沉重。他相信李楚达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农村工作如此复杂,陈嵩凡又是这么个人,他在清溪如何立足?又怎样才能有所作为呢?
       星辰稀朗,夜幕低垂,夜色走进了黎明前的黑暗。
       梁业忽然记起:“那个李楚翘何许人也?”
       李楚达再笑:“他可是南湖的黑社会老大呀!南湖的党政干部,不认识翘起的恐怕就只有你梁镇长了。”梁业道:“不是说什么开发公司的总经理吗?”李楚达道:“你说南湖有什么可供开发?清溪地理偏僻,资源贫乏,却是有一样特色,女人漂亮!李楚翘就开发这个。近几年南湖涌现了不少鸡头鸡婆,李楚翘就是总鸡头!他提供信息,疏通渠道,那些小鸡头小鸡婆都得给他纳贡。他公司的招牌就明目张胆地挂在嘴巴上,日进斗金。他线长面广,也讲究江湖义气,又不危害地方社会治安,确实给南湖的经济搞活带来了实惠,所以,南湖的党政干部们干吗要跟他过不去呢?清溪是他的大本营,粗略统计,女人外出做那行的,占农户数的百分之六十。这些户的上交好收,说五百就五百,说一千就一千,崭新的百元大钞刮刮响。”
       李楚达又道:“清溪风流遍地,倒是有个女人恐怕你梁镇长误会了她。白丽荣!她红黑两交,心生七窍,玲珑八面,满嘴黄段子,其实品质是很好的。我跟她共过事,了解她。我说梁镇长,既然村里安排你住她家的招待所,你就放心去住。有事,倒是可以与她多商量,对你今后的工作,可能大有裨益。”
       启明星升上来,晨曦初露。
       李楚达道:“我们去洗漱一下,吃点儿东西我带你去看看我的苗木基地,你就不会再叫我当村委会主任了。”
       花明柳暗
       李楚达带梁业看的苗木基地,种植的其实并非苗木,而是成年的树。将那些树去掉枝丫,缠上草绳,种在稻田里,光秃秃一大片。李楚达介绍,有棕、楠、梓、柞等等。全都是从别人家房前屋后买来的,一般要使用吊车装卸。这些树大多名贵,树龄一般在十年左右,个别达五十年,并且要求树干直,开丫低,一般的树种是要不得的。
       梁业看那秃秃的丫杈上已然冒出簇簇鹅黄,证明树已全部成活,觉得甚有意思,便问:“这很要技术的吧?”李楚达笑着摇头。再问:“去年一年赚了多少?”答:“十来万吧。”
       梁业大惊,道:“这条门路带领大家致富,这个村委会主任你当定了。”李楚达大笑:“那你不如叫李楚翘来当。”
       李楚达的理由是:李楚翘开发的资源是永无穷尽的,而他却是在卖祖宗。林木资源有限,愈是名贵的树种,就愈不容易长成,装点了城市的繁华,就牺牲了农村的生态。“我只能算个唯利是图的投机商。”李楚达道,“所以我叫你来看这些,就是证明我不能当村委会主任。其道理,正好与你想的相反。”
       梁业道:“你什么文化程度?”李楚达道:“高中。”继而补充道:“白丽荣也是高中。”
       梁业点点头,心下一阵热。这位其貌不扬的普通农民,真有点儿像个有良知的经济学家。
       他寻思,李楚达的话不可不信,却也不可全信。李楚达说白丽荣本质好,这一点就值得怀疑。白丽荣既然红黑两交,本质能好到哪里去?
       梁业不能不回到招待所,他的公文包还扔在那儿。他撒了个谎,说夤夜拜访李楚达,而不说醉倒在烂泥里,被人扛了去。在白丽荣面前,他不能是那般狼狈相。
       白丽荣听罢梁业一番解释,巧笑嫣然道:“是吗?”这句“是吗”,使梁业无地自容。
       白丽荣泡来一杯香茶,端来一盘瓜子,于客堂招待梁业。白丽荣自顾嗑瓜子,她那小嘴就如一台剥壳机,啪地吐出一粒啪地吐出一粒。
       白丽荣道:“拜访了村委会主任,那就是说你对清溪的事都明白了。”梁业摇头笑道:“一面之词。”白丽荣道:“李楚达是不会说谎的,要不,他也不会不干这村委会主任。其实,他干这主任,陈嵩凡不可能让他吃亏的。”梁业道:“你这妇女主任没有吃亏吧?”白丽荣抖一抖叠压着的二郎腿,笑道:“你看我像个吃亏的人吗?”梁业也笑:“你七窍穿心,八面玲珑,应该不会吃亏。”白丽荣低眉,却有一声轻叹,表情复杂,脸色也暗了一重。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她手擦手似是要擦掉手上的瓜子灰,依然巧笑嫣然:“你要晓得,我白丽荣从不在乎钱,我恨钱!当今世道有些味道的就是一个玩字,你玩他,他玩你,我就热衷于这个。这个,当然你副镇长大人可能受不了,初相识,就不说了。不过呢,你既然摸清了清溪的底子,我劝你还是趁早打道回府。”
       梁业不敢回答,只是喝茶。
       白丽荣伸出两根指头:“第一,你如果不能给清溪,当然包括广大村民,带来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天子门生也只能是一个空壳!现实就这么无情,不怕你的理论水平政策水平再高,老百姓认的是实际利益。第二,打从第一眼瞧见你,我的心就跳了一下,我不能与你多有接触,担心自己控制不了爱上你。当然可以不是婚姻的那种爱,但我从来还没有爱过一个人,包括我的丈夫。”
       梁业笑道:“玩起本镇长来了?”
       白丽荣道:“这叫玩么?你这个人怎么一点儿玩的常识也没有?本镇长,什么镇长?你可是第十一副呀!别以为自己很伟大。如果我要玩你,我会对你坦露心扉?我玩了你,让你琢磨一辈子也琢磨不出由来;即使你有一天明白了,你也奈何我不得,这才叫玩!你懂不懂?”
       梁业悚然。这女人说自己城府深,说翘起够不着底,原以为是黄段子,其实一点儿也不黄。
       梁业点点头:“不过,打道回府肯定是不合适的,我回去怎么交代?”
       白丽荣嫣然一笑:“要求换个地方呀。”
       梁业进退维谷,忽然倔劲上来:“不!我就呆在清溪,看谁能把我吃了?”
       白丽荣鼓掌:“这才算个男子汉!”
       梁业心下又是一跳:这个女人大胆泼辣,对他说的是真话。真话显露真情,一开始就这样,往后如何应付啊?正无主意,白丽荣却给他说了两件事:一是那斜了的电线杆,一是坏了的灌渠。白丽荣道:“既然群众给你反映了,你自己也看到了,要充男子汉,就得把这两个问题解决。”
       白丽荣给他分析:“电线杆暂时还不会倒,因为斜得有年头了,斜出了耐受力,老天如果不刮飓风,一时不会倒,而灌渠却迫在眉睫。资江地面气候多为夏涝秋旱。今年夏天的雨水偏多,秋旱势必接踵而来,而农田收入的大头在晚稻,届时灌渠不通,导管涵闸不管用,一方面造成人为天灾,更有可能导致农民为争水抢水引发械斗。那时候,你这个分管水利的副镇长才无法交代呢!”
       梁业朝白丽荣抱拳拱手:“白主任果然高明,还请一并赐我良策。”
       白丽荣嘻嘻一笑:“我有良策?我有良策就该去国务院任总理了!”却又啪地吐出一粒瓜子壳,“不过呢,你不是天子门生吗?求市长拔一根汗毛给你不就行了。”梁业老实道:“我与市长其实不过萍水之交。”白丽荣就打起了哈哈,双手一拍大腿道:“我说你这个书呆子!萍水之交?萍无水,不能活;水无萍,则易污!萍水之交相依相存,才是生命之交呢!且莫说是这般关系,许多善于钻营者,毫不相干,风马牛不相及,也要钻营出交道来!要晓得,当今社会,人际关系才是最最宝贵的资源呀!”
       这一晚,梁业睡在招待所,果然平安无事。白丽荣不知去哪儿打牌去了,根本没理他。他却是辗转反侧,一夜无眠。他倒没想什么政绩之类,清溪形势如此,整个南湖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要打开工作局面,白丽荣的提点不无道理。如果他把本职内的水利这盘棋走活了,就有可能给全局带来生机。可是,他如何去晋见市长?以什么理由向市长开口要钱呢?
       梁业仔细推敲了一番,决定先去文化馆请个摄影师,把整个南湖满目疮痍的水利现状拍成照片,让事实说话,看市长作何考虑。
       梁业天明即起,精神抖擞,径去区文化馆请了摄影师,租下一辆摩托,就南湖破败不堪的农田水利设施拍了一天。摄影师包胶卷要四百元,摩托要一百元,梁业不想将事儿张扬出去,只好自己掏腰包先垫着。
       第二天,梁业径去找市长。梁业挎个书包,白衬衫塞在青长裤里,还像个学生。市政府机关他是熟悉的,堂皇气派的办公大楼让他心绪繁乱。他原本是来这儿工作的,是什么将他一级级推下去,下到清溪,成了井底之蛙?这就是人生?这就是命运?
       正待上楼,却被保安拦住:“干什么的?”保安的脸色绝对不熨帖,如果说是忠于职守,那张脸就有点儿夸张了。梁业道:“我找市长有事。”保安道:“预约了?”梁业道:“没有。”保安道:“市长不在。”梁业道:“预约了就在?”保安伸出一只手来:“身份证!”梁业道:“没带。”保安道:“将书包给我!”梁业道:“请说明原因!”保安道:“谁知道你是不是恐怖分子?”梁业不由感叹:这就是衙门!门难进,脸难看,话难听,事难办。
       梁业正不知如何发作一下,楼梯上下来个人:“什么事?!”保安立即毕恭毕敬,向那人汇报:“陈秘书长,这个人要见市长。”那位陈秘书长正要把梁业训一顿,猛然间眼睛盯住了他,脸上堆出笑来:“啊呀呀,这不是梁业吗?”并伸出手来:“我是陈友三,你随我来。”
       秘书长陈友三将梁业领进电梯,一会儿就到了市长办公室,并热情万分地给梁业招呼:“市长,梁业来了!”又给梁业泡茶。
       市长起身,从办公桌那边伸出手,梁业忙上前握住,市长那手很温软。市长问了梁业去资南的情况,梁业说他在南湖当第十一副镇长。梁业说出了“第十一”不无自嘲的意思,接着说他下到了清溪村蹲点。市长点头道:“好,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三农’的事可是我们国家的头等大事啊!希望你有所作为。”
       梁业不想耽误市长太多的时间,便趁机从书包里掏出那沓照片,说了南湖农田水利的糟糕状况。市长看过照片,即问一旁的秘书长:“农业综合开发资金还有备用的吗?”陈友三摇头,也凑过来看那照片,稍作沉吟道:“这是农田水利上的事,市水利局有专项资金。”市长即拿起电话,要市水利局局长。市长道:“给资南的南湖五十万没问题吧?我让南湖的梁副镇长跟你联系。”
       市长给了梁业一张便条,梁业辞谢出来,径自去了市水利局。没想到市长这么支持,梁业既高兴又感动,在去水利局的途中,眼眶有点儿湿润了。
       水利局长好烟好茶恭迎梁业,不能不使梁业感受出“天子门生”的分量。局长让他先回南湖弄个报告,加盖公章,然后再交他批给局下属的计划处,再转财务处经办。他还指点梁业要把南湖镇财政所的账号一并报上来,这使梁业心中一片春光明媚。
       梁业回到南湖,将情况报告了曹子明。
       曹子明是南湖镇镇长。他任南湖镇长已有9年时间,上不能上,下也没有下,自称是资江里头的鹅卵石,一路摸爬滚打冲进了洞庭湖。现在即将退休,却是忧虑南湖财政状况不知何年何月才有好转。退休后如果遭遇三病两痛,公费医疗怕是没处报销。因此,梁业来到南湖,第一个私人请吃饭的就是曹子明,他与梁业坦诚相交,关爱有加,当然也是希望这天子门生日后能对他有所照应。
       曹子明听到这一消息,眼睛一亮,大腿一拍,大喜道:“后生可畏!我的眼力没错!”又指点梁业:“既然答应了五十万,报告上就不妨写六十万。只有写六十万,市水利局长才好批五十万,要不他这局长的位置往哪儿摆?你写六十万,也许他批五十五万呢,还怕钱撑了肚子?再说,局长批后,报告还得在计划处呀财务处呀转来转去的,那些家伙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说没钱,打发你二三十万是完全做得出来的。因此,你必须开销他们几个。局长批了报告后,你就得立即请客。市长局长可以不请,但那些下面的人不能不请,让他们吃饱喝足,再洗个桑拿什么的,每人还得给准备一份礼品,烟酒也行,时尚服饰也行,总之要高档,至少是市级顶尖水平!”
       梁业无法不佩服曹子明的提点。
       第二天,梁业写好报告,盖了公章,拿上了自己准备给父亲买棺材的八千元活期存折。市里的钱尚未到手,梁业不好意思向王怀远开口去镇财政所要钱。曹子明说的道理虽是道理,梁业总以为有欠磊落,乃至有腐败之嫌,可他也明白,市水利局那班爷们不能不请,要达到目的,只有自己先垫了再说。
       正要去市里,区委书记夏克勤来了。夏克勤是来检查“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学习情况的。梁业说他不是党委成员,马上要去市里办事。夏克勤道:“你已经是党委成员了,组织部的文件明天就到。去市里?等会儿我捎你吧。”
       资江市下设两个区,资南资北两个区机关就在资江市城区。夏克勤有车,捎带梁业自然在情理之中。在镇党委办公室,王怀远向夏克勤汇报了一通学习情况,夏克勤作了指示,就算检查完毕。然后匆匆拉上梁业,驱车回城。
       宝马车径开至五洲大酒店,夏克勤说:“小梁,我们吃个便餐。”五洲大酒店是资江市最高档最豪华的酒店,梁业听说过那里的消费水平,一方面感叹“便餐”一词于官场风行,何等虚伪;一方面又紧张地掖掖那存折,期期艾艾红着脸道:“书记,找个别的地方行不行?”夏克勤一拍梁业肩膀笑道:“我请你呀!走,走。”
       进店,有小姐招呼二人进了一间包厢。夏克勤道:“用餐还得等会儿,我们先放松一下。”
       那是一间豪华的卡拉0K包厢,夏克勤道:“我们来一首。”梁业红着脸道:“我不会。”夏克勤也不勉强,便邀那小姐唱《红高粱》:“妹妹你大胆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呀头……”嗓音竟然很有几分陕北的苍凉。
       梁业惊诧一个区委书记竟有如此文艺细胞。
       先上的是冷盘,而后是海鲜,酒是“路易十四”。有三位小姐专司斟酒。梁业正待要说他不能喝酒,夏克勤已然举杯:“来!为小梁来资南,干一杯。”梁业只得喝了。那酒说不出别的滋味,只是香醇。梁业想,这一杯酒只怕要喝掉一家农户一年的收入。夏克勤今天请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夏克勤道:“南湖的王怀远会走,曹子明会退,所以把你放进党委班子,你思想上得有个准备。在南湖站住正科级,一至两年,再把你弄上来进常委。”梁业预感,这不是夏克勤今天请他的本意。
       果然,夏克勤接着就说起了信息社会,说起区委区政府的办公现代化。这一点,梁业也知道,他在那里工作过。但他知道的是,所有的电脑基本上都被人用作玩电子游戏。以前上班是一杯香茶,一张报纸,现在进步了,扑克麻将在电脑里玩,日子更容易打发了。夏克勤道:“现代化就化出了那么一点点亏损,小梁你那五十万先给我二十五万如何?借!”
       梁业大惊,这事他仅对曹子明说过,区委书记的耳朵怎么这么长?真是信息时代!夏克勤有绝对把握梁业不敢拒绝,因此是一副稳操胜券的神态。梁业只好说,报告市局还没批。夏克勤哈哈一笑:“没事,会批的,我已经帮你打过招呼了。”
       区委书记与市水利局长平级,有交道是完全可能的。官场的关系网织得何等严密,这也是不言中的事实。梁业只能在心里苦笑。
       吃罢山珍海味,夏克勤送梁业去市水利局,局长果然爽快,大笔在报告上一挥:五十五万。夏克勤宽心走了,梁业便去计划处、财务处请客。思谋再三,还是给每人送了一套包装精美的“益鑫泰”秋装。“益鑫泰”系资江名牌,天安门国旗仪仗队员的军装内衣就是这个牌子的。喝完吃完洗完送完,存折上八千元花了个精光。
       梁业还没回到镇上,五十五万就已经到了镇财政所的账上。王怀远于迎春阁摆酒接风,欢迎这位凯旋的“天子门生”。接风酒的陪客仅有镇长曹子明。王怀远举杯道:“到底是天子门生,这下为南湖立下大功了,我代表南湖父老乡亲感谢你!”盛情难却,梁业只得将那酒吞下,惭愧道:“这钱,夏书记要了二十五万,说是借。”王怀远一听,怒发冲冠:“手总是这么长,借?野猫借鸡公!”一下又自觉失态,急忙往嘴里塞进一块白斩鸡,边嚼边道:“也是的,去年的上交,我们还有差不多二十万没到位。”
        梁业惊诧王怀远变脸速度之快的同时,心里打鼓:夏克勤并没有催上交的意思,那二十五万他要去做什么,只有天晓得。
       王怀远已经和颜悦色了:“算了算了,不是还有三十万吗?据财政所昨天报来的账,这个月发不出工资了。梁镇长,借我十万,以解燃眉之急吧!”
       原来又是要钱,梁业真不知如何作答。曹子明代他道:“这钱,也不是小梁个人的,王书记也不必这么说。不是还有二十万吗?南湖一次性投入二十万搞农田水利建设,这可是破天荒的事!”
       曹子明咂了一口酒,老谋深算地道:“不过呢,这二十万也要用好。”曹子明的“用好”,意思有三:先由水管站会同排灌站造个预算,打个报告,他们要十万八万,顶多批个四万三万;水管涵闸由他们统一浇铸,可以收点工本费。其次要搞一个样板工程,渠道衬砌什么的;这一点尤其重要!要不,市水利局长乃至市长下来巡视,拿什么交差?曹子明建议,样板工程就办在清溪,如此梁业才好上下说话。再次,梁业手里还要留两三万,没钱可不好管事啊!再说,他的摄影费、招待费还没报销呢!
       王怀远连忙捧场:“老曹到底是老经验,宝贵得很啦!小梁,干一杯!”
       宴散,王怀远走后,曹子明已有几分醉意。梁业怕他不济,搀扶着他。曹子明一手拿牙签剔着牙缝里的鸡肉丝,一手拍在梁业肩上道:“老弟,羡慕你啊!这一把将夏克勤拉住了,又将王怀远拉住了,自己也业绩在望,换个人行吗?天子门生就是天子门生啊!”
       陈姓李姓
       南湖地处洞庭湖南岸一隅,为资江冲击而来的泥沙所淤积,围垦成垸,土地肥沃,一马平川。镇上至清溪的南清公路将辖地一分为二,东边11个行政村,西边11个行政村。
       曹子明的指点,梁业不敢以为不是当今时势之真谛,要不,谁来当官呢?不如此当官,那当官又有什么意思?不抓钱,谁服你?不搞点样板工程,又哪来政绩?没有昭著之政绩,又怎能禄位高升?然而有一点,梁业在心里觉得好笑。样板工程如果做在清溪,市长局长总不会坐直升机去看,要去看必走南清公路,公路两边没做样板,难道他们是瞎子?当然,中国现行官场上也许并不缺少这样的瞎子,但梁业依然觉得好笑。
       王怀远找梁业商量要开个会。早稻已经黄熟开镰,工作要力争主动。收上交是一年工作的重中之重,往年都搞得很被动,今年要及早动员,要不早稻一收完,许多“刁民”就把谷子开销掉了。另一件大事就是水利建设,钱究竟怎么花,梁业要拿出方案,到会上讲一讲。他同曹子明再强调一下,以示支持。梁业表示感谢,心下又笑一回:这十万元王怀远是要定了,这算不算也是一种权钱交易呢?
       与会人员是全体镇干部、七所八站负责人、村支书或村民委员会主任等,塞满一个大会议室。王怀远在会上声色俱厉,强调收上交,早稻一季要完成80%!哪个村完不成,驻村干部停发工资,支书主任来镇里培训学习写小字。写小字就是写检讨,由驻村干部陪着写,一个月完不成写一个月,两个月完不成写两个月,直写到完成为止!梁业的讲话比较温和,他客观地分析了南湖严峻的水利形势,要求各村以工代赈疏通渠道,弄好了,再由水管站、排灌站来安装水管闸门。这项工作一定要抢在干旱来临前完成,“双抢”也不能停工。
       虽说没有分钱的意思,但梁业的讲话依然赢得全场热烈的掌声。梁业没有说什么样板,也没交底这笔钱怎么花,但王怀远、曹子明还是坚决予以肯定,以示坚强后盾的意思。
       会后,梁业将水管站长与排灌站长留下来。水管站长十分精明,说:“梁镇长,不妨到我们水管站去吃个便餐,边吃边谈。”梁业明白他的意思,说:“不必了。”水管站长果然就苦起了脸,说他们已经三个月没发工资了。排灌站长也立即随声附和,去年的排灌费都没有到位,这么下去会搞死人。梁业一问才知道,两个站有125个职工,其中水管站73人,排灌站52人。再问两个站都做些什么事,他们回答:水管站负责防汛抗洪,农田水利基建;排灌站负责排涝抗旱。梁业原本想说,为什么两个站不并为一个站呢?为什么要用那么多人呢?现在发不出工资,这不是自己跟自己为难吗?然而还是忍住了没有说。机构愈消愈肿,人员愈减愈多,这已是普遍情况了,何必说这些废话。
       梁业放下脸来,问两个站长全镇水利设施的基本情况。排灌站长说,排灌站还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建成的,通过他们的精心养护,目前尚可运转。水管站长似乎胸有成竹,从包里拿出一沓图表交梁业看,上面导管涵闸规格、灌渠大小长短,记载详尽分明,证明他做了扎实的工作。梁业认真看一回,而后指示:近况如何,未必了然,因此两个站都得下去认真检查一回。水管站管东边的11个村,排灌站管西边的11个村,而后协同综合。灌铸安装新的导管涵闸,包括疏通渠道的以工代赈,共需多少资金,打个报告来。梁业强调:“摸底是三天时间,不得弄虚作假。我自己会下去检查,二位听好,发现一起虚报,就请你们下课!鄙人少不更事,决不食言!”
       打发走二位站长,食堂的饭已经吃过了,梁业只好回自己房间泡方便面。镇里在办公楼的二楼给了梁业一个小间,作临时的起居室兼办公室。梁业正有滋有味地吃着“康师傅”,曹子明端着茶杯进来了。梁业道:“镇长来得正好!”便向他请教收上交的事。曹子明矜持笑了一回道:“我是跳出三山外,不在五行中,倒可以送你两个字:机灵。凡事别那么认真,别那么死心眼。你要的结果只有一个:上交。”曹子明竖起一根手指头。“怎样才能收得上来呢?”梁业诚挚地向老镇长请教。曹子明笑着半天不语,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教给梁业四个字:“不择手段!手段自然包括为群众办点实事,笼络人心,拿我们的堂皇说法叫作增强凝聚力;包括建好班子,手里有兵可用,拿我们的说法是发挥战斗堡垒作用;包括处理矛盾,化解纠纷,惩恶扬善,杀猴子,拔钉子,等等等等。既然不择手段嘛,只要能达到目的,就是好手段。”
       梁业道:“要是群众不吃这一套怎么办?要是逼出人命来怎么办?”
       曹子明哈哈大笑:“手段的高明就在这儿呀!”继而补充道:“不但不能出人命,还要群众拥戴你,阉了人家的卵子,又要止住人家的痛,这就是我刚才说的机灵,或者智慧!”
       梁业心道:你这话等于没说。
       正说话间,办公室的小李来告诉梁业:“财政所黄大姐找你。”
       镇财政所所长黄大姐,有点儿原来演刘三姐、后来弃艺从商的黄婉秋的风韵,贤淑通达,和蔼可亲。黄大姐拿出一张表格,指定一尾格叫梁业签个名,梁业也就签了。黄大姐再给梁业一沓钞票:“数数,两万元。”梁业不知就里,不敢接。黄大姐笑道:“你去市里搞钱的费用呀!”梁业窘红了脸,道:“我,我没开发票。”黄大姐道:“放心,我会想办法的。”同时补充:“这是王书记的指示,党委研究了的。”梁业道:“也没有这么多啊!”黄大姐又笑起来:“小梁也真是!你以后就不要别的费用了?”
       黄大姐说罢,又掏出一只手机和一个电话本,交给梁业:“专门配给你的,‘移动’的号码,信号最好的。王书记说,你在清溪没个手机怎么工作?”说着,便将号码写给他,并补充:“话费我会处理的,跟女朋友多聊几句也没关系的。”
       黄大姐一口一声说着,梁业心中也就生出一丝甜意:这就是当官的好处?
       黄大姐见梁业接收了钱和手机,就拿出另一张表格来,指点着眉端一角道:“这里,签个‘同意’。”
       这一次梁业认真看了一下,上面填着两笔资金:农业综合开发资金25万元,特困扶贫资金10万元,已有王怀远和分管财政的副镇长的签名,还盖了镇财政所的财务专用章。梁业明白,上一笔是夏克勤要的,下一笔自然是王怀远要的了。梁业道:“这不必要我同意吧?”黄大姐笑道:“如果我儿子结婚,你宴也赴过了,酒也喝过了,能拍拍屁股就走?”梁业只好写上“同意”二字,并签上自己的名字。那名字写得很潦草,把纸都划破了。此时梁业心中那丝甜意荡然无存,并想,这算不算坐地分赃啊?!
       梁业租乘摩托,赶到清溪村。路上,掏出手机一试,蛮灵,那头正是陈嵩凡。梁业说碰个头,陈嵩凡就说老地方。梁业赶到招待所时,除村委会主任以外的村班子成员已经到齐了,白丽荣迎上来,巧笑嫣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梁镇长这下发大财了。”梁业没理会,放了包便自己找盆子打水洗脸。陈嵩凡道:“傍佛沾恩,清溪弄个三五万应该没问题吧。”
       梁业洗罢脸,对白丽荣道:“晚餐弄个小菜,炒一碗现饭。”白丽荣道:“梁镇长摆谱了?”梁业道:“对,今后村班子不要陪我吃喝,我没准备给清溪另外的钱。要我请客,我也请不起。”
       尽管梁业这话说得平和诚挚,仍让人感觉有点儿凉意。陈嵩凡愣怔一回,也就拍屁股起身:“那就散吧。遵照副镇长指示,我们回家吃饭去!”
       这时,却有一个人拉住陈嵩凡,原来是李楚翘。李楚翘道:“嗨嗨嗨!你这是干吗?”
       李楚翘将陈嵩凡按进客厅沙发里,笑道:“梁镇长廉洁自律,为的是我们老百姓,不想为难村里。但老百姓招待,他还是会吃的,所以今天我请客。只是今天没有‘酒鬼’,喝‘茅台’没问题吧?”
       梁业好无奈,他不能把事情搞僵,得罪了这位土皇帝,谁来任支书?没有支书又没有村委会主任,清溪的班子也就散了。梁业只得摇手苦笑:“李楚翘,酒我是不能喝的,上一回我上过大当了。”
       李楚翘记起那天晚上的景况,拍掌大笑,却又并不说穿,给梁业留下面子。有李楚翘插科打诨,气氛缓和,陈嵩凡也就适可而止,笑道:“梁镇长的酒就随意,白粒丸准备上菜。今天我们吃黑社会,不吃白不吃。”翘起道:“黑社会黑社会,黑社会操了凡逼的老婆!”
       酒菜上来,梁业便问清溪的工作情况。陈嵩凡道:“党员组长以及村民代表大会已经开过了,渠道会疏,上交要缴。关于上交,今年上头有没有什么新精神,梁镇长交个底。”梁业道:“别的新精神不知道,只是今年粮站不能给农民打白条。”陈嵩凡就笑:“它打白条,老子就代征,让他们来咬我的卵子。”梁业实在忍受不了这个土皇帝的飞扬跋扈,脸上也就有了些颜色,强调说:“去年的做法是肯定不行的,违背政策的事不能做!”李楚翘就嚷嚷:“来来来,喝酒喝酒!”一口倒下一杯,摇头:“差劲差劲,这‘茅台’比‘酒鬼’差劲多了。”而后眼睛看住梁业:“梁镇长,信不信我老百姓一句话?”梁业道:“只要对清溪的工作有利,我都信。”
       李楚翘便说开了:“清溪有两大姓,陈姓李姓。五条居民线,陈姓两条李姓三条,人口比例为2■3。我翘起姓李,今天当着镇长的面,我代表李姓说句话。只要陈姓的老边带头上交,如果李姓有一户不交清,就算我李楚翘的!”继而对陈嵩凡道:“支书,敢不敢打这个赌?”陈嵩凡道:“要是李姓全都不交呢?”李楚翘拍胸脯:“全都算李楚翘的!要不要立个字据?”梁业道:“李楚翘,这事不要开玩笑。”李楚翘道:“我开玩笑?”说着,便从柜台上撕下一页纸,写上:清溪村陈有边如能带头完成今年上交,李姓的上交全由李楚翘个人承担;如果陈有边完不成,全村上交由陈嵩凡个人承担。写完,就将字条往陈嵩凡面前一拍。陈嵩凡道:“你以为老子会怕你这黑社会?签就签!”陈嵩凡签了字,李楚翘即将字条交给白丽荣,道:“白老板红黑两交,将条子收好,以后作个见证!”
       梁业起身,要夺过那字条撕毁。白丽荣朝他嘻嘻一笑,将条子塞进了裤袋。
       吃罢,天已全黑,众人散去。梁业洗完澡,准备到清溪桥上乘凉。白丽荣耸着胸脯拦住道:“怎么,怕楼上孤男寡女?”
       白丽荣的小楼除了一楼是招待所,二三楼有四套房间,每套都是两室两厅兼浴室厕所,白丽荣与李妈王妈住二楼的两套,三楼是客房,梁业特意选择了李妈王妈上面的那一套。当时梁业听了白丽荣的话,只得笑道:“星垂平野阔,月涌小溪流,我喜欢野趣。”白丽荣点点头:“可不是,烂泥巴比席梦思强得多。”
       原来那天晚上喝醉的事,白丽荣全都知道了。梁业的谎言被戳穿,脸就红到了脖子。白丽荣道:“其实呀!你怕的就是这个野趣。不信,你到桥上去尝尝清溪蚊子的厉害!”
       梁业想一想,只好回房。
       白丽荣跟了进来,替他开了空调和彩电,然后大方地偎进一旁的沙发里,水灵灵一双大眼睛看定他,那水里有火苗蹿出来。梁业的心跳开始加速,只好把眼睛死死盯住电视荧屏。白丽荣便哈哈大笑起来,道:“梁业你说实话,我们两个,现在到底谁更真实?”
       梁业平生最恨的就是虚伪,白丽荣这话几乎问得他无地自容。好在白丽荣见好就收,嘻嘻笑道:“你不是有话问我吗?”
       梁业这才解脱出来,道:“白主任是神仙?”
       白丽荣道:“李楚翘,包括他的黑社会,都是可真可假的。他与陈嵩凡的关系,亦是可真可假,互相排斥又互相利用。李楚达不当村委会主任,村民不选他李楚翘,但他依然想把握李姓,与陈嵩凡抗衡。因为他要为外出的女人办证,计划生育什么的,要用村里的公章,就不能不给陈嵩凡一点儿孝敬。还有综合治理什么的,得由陈嵩凡遮挡,也得给点儿孝敬。其实,两个人勾结得很紧。当然,李楚翘如果把政权和大印抓在自己的手里,他就不必去跟陈嵩凡麻烦了。当然,他自己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但心里的不平衡总是要显露出来,这就是他跟陈嵩凡打赌的原因。”
       梁业道:“收上交是件严肃的事,你不要跟着瞎起哄。”
       “我瞎起哄?”白丽荣简直有点儿痛心疾首,“你这个人呀,真的让我失望。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死心眼呢?就让那黑社会将他一军不好?他这土皇帝在清溪为所欲为,除了这个黑社会敢同他较一较劲,还有谁敢惹他?”
       梁业心想,这或许不无道理,于是便记起那个老边:“那个老边,是不是一只眼睛有点儿问题?”
       白丽荣点头:“你们见过面了?”
       梁业道:“交道过了,那人蛮有趣的,很刁是吗?”
       白丽荣道:“是很穷。近几年来,他的上交从来没有交清过,干部见了他都怕。”
       接着,白丽荣说了老边的简历:陈有边, 55岁,小学文化,能说会道,年轻时一表人才。老婆死得早,陈有边又做爹又做娘拉扯大三个儿子,错过了改革开放以来的大好时光,由穷变懒,愈穷愈懒。现在三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娶不起媳妇,四根光棍打纸牌,输了的看鸭子。穷有穷快活,一家人日子过得民主祥和。白丽荣最后道:“反正,明天你可以邀支书一道去拜访他,他是陈嵩凡的堂叔,去了他家里你就知道了。晚安。”
       白丽荣就这么走了。梁业望定她那丰腴的背影,愣怔良久。这个女人心生七窍,利嘴如刀,梁业心里想什么,似乎她全知道。不过看来,似乎并无恶意。至于男女之间的欲求,也应该是正常的事。然而,他对她找不到那种感觉;她名花有主,而自己不过一匆匆过客,苟且之事是不可能迈出半步的……
       一宿无话。次日,梁业起床漱洗毕,白丽荣送来一碗荔枝蛋茶。梁业有点儿迟疑,白丽荣道:“一并记账的。”梁业只得吃了。
       陈嵩凡和陈有边同住一条居民线,陈嵩凡在线中,陈有边在线尾。陈嵩凡的楼房鹤立鸡群,屋前有一大片棚屋,办了一个竹制品厂,产品为那种精美的骨牌凉垫,客车上或沙发上用的。原材料加工全部为自动线,再将“骨牌”发包给农户穿起,熟手穿一天,可赚到三元钱。
       梁业来时陈嵩凡正在检查那些“骨牌”。“骨牌”的光洁度不够,他训起了那个技术员。技术员解释,是因为电压太低,自动线没劲儿。陈嵩凡见梁业来了,拉长的脸立即缩短了一些,迎过来握手敬烟。梁业说:“我们一起去陈有边家里看看。”陈嵩凡说:“我看不必了,昨天晚上我已经对他讲了,这次来的梁镇长不是儿戏。”梁业坚持要去,陈嵩凡只得作陪。
       路上,梁业说:“南湖不产竹子,只产稻谷,支书为什么不搞个大米加工厂呢?”陈嵩凡笑道:“梁镇长是想今后斗我的地主?现在,大米值多少钱一斤?运出去又有政府卡着,整个粮食市场都搞死了,哪有钱赚?”陈嵩凡解释说,他搞竹凉垫,是因为有几个战友倒腾客车,不愁销路,傍佛沾恩可以发点儿小财。
        说话间,到了陈有边家。梁业看到两间泥砖垒的茅草屋,墙边有个鸭圈,鸭子出去了。进屋,一间房一间堂屋,堂屋又是厨房兼餐厅,尘埃落满一张破桌几条破凳,说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真是贴切。房间的床是泥砖垒起来的,两个年轻人还在破草席上睡懒觉。老边睡在堂屋后门口一条长凳上,脸上盖了张报纸。
       陈嵩凡道:“老边,这时候还睡啊?”老边将报纸移了移距离,念道:“严禁小分队到农户家拉粮食、牵牲口、搬家具,强行收缴钱物;严禁运用警力和械具,采取打人、抓人、关押人等非法手段……”陈嵩凡道:“老边,梁镇长看你来了!”老边道:“请坐。严禁提前征收;严禁用一切错误的做法胁迫农民交钱交物……”
       梁业明白,这是因为去年收上交,湘阴县逼出了人命,省里在报纸上公布的一个紧急文件。同时他也明白,这位老边果然不简单,便只好拖凳子静心坐了,等他读完。
       老边断章取义,很快读完了,起来,赤膊短裤,摇一把破蒲扇走到梁业面前,笑道:“那天我一眼瞅见你,就晓得至少是个把镇长。”说着,伸出手来。梁业以为要握手,连忙起身。可老边道:“有烟吗?”刚才陈嵩凡给他敬烟,梁业顺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这时候正好给老边。老边找火柴点上了,猛吸一口:“好烟好烟,果然是镇长水平!”说着,便喊床上的儿子:“三毛坨起来,快去店子里赊包盐,镇长来了!”转身又对梁业道:“呆会儿在我这儿吃饭,菜不好,饭还是有得吃的。”说罢,又去拿来两只粗瓷破碗,竟然到水缸里洗了一把,送上两碗凉开水。陈嵩凡道:“老边,你有几年没交清上交了,你自己记得吗?”老边道:“会计账上不是记着吗?没事没事,等我发了财,一次清!我老边说话一言九鼎!”陈嵩凡道:“你是没事,可我有事!”说着,便把昨天与李楚翘签字画押的事说了,“老边,既往不咎,今年你可要给我争口气!”老边吃一惊:“怎么?你跟那黑社会闹翻脸了?”陈嵩凡的脸色原本不怎么好,这时候彻底放将下来:“什么黑社会?!公安局抓不到把柄,人家永远是合法公民!你每年把谷子藏在泥砖床里,抗粮不缴,今年不给我带头,新账老账一起算!”
       老边笑道:“凡伢子,新账老账一起算,到头来不晓得是算我还是算你呢!你们班子捆得紧紧的,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看着谁不顺眼就整谁!你们吃村里的,花村里的,有账吗?你那个鸡巴厂占去那么大片耕地,有手续吗?建学校强行摊派,那么大一笔钱你们花到哪里去了?我老边人一个肉一坨,要我上交我也得交给邓爹江爹(资南把爷爷称之为爹爹,邓爹即邓小平,江爹即江泽民),而不会交给你们这班土匪!”
       陈嵩凡听着,脸红一阵白一阵,正要发作。老边却又记起身边还有个镇领导,转过身来,朝梁业嘻嘻笑道:“镇长对不起,我们农民只有这水平。你宰相肚里撑船,大人不计小人过。”梁业哭笑不得,见老边家这般景况,也真不知说什么好。老边却又心中灵光忽现,提醒陈嵩凡:“我说凡伢子,你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那黑社会赌你,你就不晓得赌他?”陈嵩凡不明白老边的意思:“我怎么赌他?”老边一拍胸脯道:“镇长、支书,我陈有边今天跟你们表个态!清溪村李姓人多,八坨搞产业结构调整出了名,影响大。只要李姓中的八坨交清了,陈姓中的老边不交就不是人!”陈嵩凡也就借驴下坡,高兴道:“老边你吃一世红薯,这一回放了个香屁!”
       烂村之烂
       从老边家出来,梁业心头盖上了乌云。老边真是贫困,人又这么刁,往后的事怎么办?却也看出,清溪的宗族矛盾是表面的,陈嵩凡并不会罩着老边。却是老边提出个八坨,难道八坨比老边更贫困?但是问题既然提出来了,梁业就想邀陈嵩凡一起去八坨家看个究竟。陈嵩凡婉言拒绝了,说他厂里有事,“骨牌”出了质量问题;又说他去不太合适,陈姓的事还没管好呢。梁业道:“我总不能叫人家八坨吧?”陈嵩凡道:“八坨大名李楚良,住在第三条居民线上。第三条居民线上只有一个烂茅屋,那就是他家。八坨的堂客叫六妹,六妹娘家姓陈,她叫陈满秀;按说,八坨还是我陈家半个女婿。”
       陈嵩凡不去,梁业只得自己去。
       第三条居民线上果然有个小茅屋,低低矮矮夹在楼与楼之间,就如一只大蘑菇。八坨不在家,接待梁业的是六妹。六妹三十挂零年纪,胖嘟嘟的穿身花衣裳。那衣紧绷绷的,绷出一对硕大的奶子与两瓣肥硕的屁股。那茅屋虽矮,却有二间正屋和一间厨房。两个房间里铺盖柜子像模像样,景况比老边家好多了。
       是一群小把戏把梁业引来的,那天是星期天,孩子们不上学。孩子叫着:“六妹,六妹,梁镇长看你来啦!”六妹对上头来的干部非常欢迎,笑脸相迎,迎进厨房倒茶。却对孩子们不欢迎:“去去去!黑锅巴,再不去看我不拧你的屁股!”黑锅巴是其中一个孩子,可能是最调皮的,六妹就点了他的名。
       孩子们走后,六妹一边剁猪草,一边陪梁业说话。梁业问起六妹的生活情况,六妹就很悲伤,说两个孩子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初中,孩子不会读书也罢,偏偏又成绩都好。学校随时打发孩子回来要钱,家里哪来的钱?八坨死无寸用,倒腾什么都赔……
       孩子的小脑袋又出现在木格亮窗外,六妹操起菜刀去赶:“要死哟?我要割掉你的鸡鸡!”六妹再回来,就留梁业吃饭:“领导从不来的,没菜,饭还是有得吃的,等会儿八坨回来,我叫他来杀鳝鱼。”梁业记起酒醉那晚八坨抓鳝鱼的情景,八坨的鳝鱼来之不易,是要供孩子学费的。六妹执意挽留,一片诚意不知如何表达。梁业心里那话也不能不说:“饭就不吃了,却是今年的上交,你们心里有个准备没有?”六妹低眉,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了:“既然,既然领导上了门,现金要得吗?”
       梁业大惊,忙道:“要得,当然要得。”
       六妹道:“迟几天要得吗?”
       梁业道:“当然要得,迟几天你将现金交给村会计,他会给你收据的。”
       六妹还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
       梁业上了马路,正想回招待所,却被细叔拦住。
       细叔自称李子细,梁业瞧去,只见这人50岁左右年纪,瘦长身子瘦长脸,脖子细,眼睛细。细叔道:“这位领导是梁镇长吧?是来村里蹲点的吧?是来催上交的吧?”梁业点头说是。细叔道:“人民政府要上交,也要为人民排忧解难,是的吧?”梁业说是的。于是细叔拉上梁业就走。
       原来还是为那八根斜了的电线杆。
       这里是第三条居民线,栽电线杆的田里插的是一季稻。禾苗长势极好,含苞孕穗,一片翡青。细叔拉梁业站到田边,指着那电线杆道:“这电线杆眼看就要倒,倒下来裸线上带电,要电死人的,屋里也会起火。人民政府想点办法行不行?”梁业记起白丽荣的话,有点儿迟疑,道:“暂时还不会倒吧?”细叔道:“倒是迟早的事,终究是要解决的,是不是?”
       梁业一想,这话也有道理。看来,这电线杆的问题不解决,这位号称人民的细叔肯定不会缴上交;细叔不缴,别人也不会缴。但梁业实在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于是只好掏出手机找陈嵩凡。陈嵩凡说,这事他知道,但实在脱不开身,他叫村里的农电员来处理。
       细叔邀梁业屋里坐。原来那斜了的电线杆就在细叔家门口。细叔家也是楼房,家里摆设不错,比起老边家,他这里有了一点儿小康的苗头。细叔说,他的两个女儿在南边打工,家里的花销全靠她们接济。
       幸得细叔有那么两个女儿。细叔的大女儿叫桃英,小的叫柳英,两个都过了20岁,都爱上了李楚翘。李楚翘先干了桃英,再干了柳英,两姐妹就争风吃醋打了起来。李楚翘说别打别打,这事你们还得先去问你们爹,如果他老人家同意,你们就用扑克赌点数大小,赢了的做堂客,输了的做情妇。两姐妹认为有理,就回来问细叔。细叔勃然大怒:“这还了得!都姓李,别姓的男人死绝了?你们与李楚翘共祖宗,还没出五服呢!”并且威胁:“如果你们不听话,我就立即喝农药,不信试试!”
       桃英、柳英把结果哭诉于李楚翘。李楚翘笑道:“没事没事,你们反正也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了,想不想发财?”他还说:“我介绍你们去个地方,要多快活有多快活,玩一个晚上的钱要抵你们做一年农活。”姐妹俩无法不动心,却又搂的搂住李楚翘的脖子,贴的贴紧李楚翘的脸:“就是舍不得你啊!”李楚翘道:“外面的世界比清溪精彩一万倍!再说,你们随时可以回来呀!”
       李楚翘没有食言,第二天就把桃英、柳英送去福建,那里有资南鸡头接待。一年以后,姐妹俩各踞地盘,招徕人马,做了地下鸨儿,真是给细叔争了气。
       一会儿农电员骑摩托来了。那是个十分精干的小伙子,对梁业一脸的笑,又是敬烟又是敬槟榔,一口一声梁镇长,叫得梁业心里温乎。梁业将电线杆指给他看,农电员说他早知道。这八根电线杆牵涉七户人家,因为这七户人家栽这八根电线杆时偷懒,打的眼不符合规格,并且,后来他们为了机耕方便,将电线杆南面的地拉线拆了,因此就慢慢地朝这边斜了。农电员说:“这电线杆迟早会倒,倒下来肯定出事!”他对细叔道:“细叔,这事是你反映的吧?”
       细叔道:“是我反映的,又怎么样?”
       农电员道:“这八根电线杆不是村里的事,也不是荷叶塘组上的事,而是你们七户人家的事。那么细叔就请你牵个头,组织一下,把它们扶正。”
       细叔大惊,瞪圆了眼睛:“我牵头?要我来组织?老子祖上移下来就没当过官,撞了你的鬼哟!”
       农电员道:“这是你们自己的事!”
       细叔道:“我们自己的事还得给镇长汇报?就算这八根电线杆是我们栽的,它们一倒,整个一条线不被拉倒?‘三个代表’你们是怎么学的?”细叔的道理相当堂皇,“要我牵头,那你干吗?”
       农电员道:“你们开工,我负责停电。在电线杆旁边另打一只眼,要保证一米深,将电线杆移到新眼里固定好,再加上地拉线,弄妥了,我负责送电。”
       细叔气急败坏:“要我组织一下打眼,钱归谁出?”
       农电员笑起来:“细叔你果然是个明白人。”
       细叔道:“对不起,你细叔不傻!”
       农电员道:“扶正这八根电线杆打好地拉线,我算了一下,需要30个工,工资加材料费至少1200元。这笔钱村里无法开支,别人的电线杆栽得好,不会斜也不会倒,如果村里强行开支的话,全村452户有445户会骂娘。这笔钱我个人也出不起,要我开支我只能摊到电价里去,涨了电价别人同样骂娘。今天,你难道要梁镇长来扶吗?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农电员这话几乎把细叔噎住,但细叔依然找到了理由:“要我想办法,我又不是农电员!”
       两人的争吵让梁业一阵发烦,便朝农电员一挥手:“你停电去吧!”
       细叔却是大叫:“电是停不得的,现在哪里有煤油啊?”停了电,晚上一抹黑,细叔无法看电视。然而农电员接了旨,跨上摩托就走了。
       梁业对细叔道:“麻烦您老人家给我找套工具来。”细叔却不明白,这位后生镇长要工具做什么。梁业就自己去找,从细叔家拿了耙头、铁锹和戽斗。梁业扛起工具一边往田里走,一边叮嘱细叔:“你去找几根藤索和两副抬扛来。”
       藤索是牛肩上背犁耙的粗绳,这下细叔明白他要干什么了,却是心里好笑,这电线杆是人抬得起的吗?
       梁业下田,田里全是烂泥。他距那电线杆一米量了位置,开始拔禾,拔不动的,就用耙头挖,挖出空地,再用戽斗掀烂泥。梁业扎脚勒手,将裤脚袖子卷得蛮高,心想,我亲自带头,看你们动还是不动?
       那细叔就是不动,蹲在田边看着他。
       那眼确是不好打,一耙头下去,便溅了梁业一脸泥水,禾叶又割着他的手臂和腿脚,于是便更加恼火。难怪那清溪变得那般污浊,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这可是他们自己的事,而他们却作壁上观,看他出洋相。烂村烂村,烂就烂在这儿。
       一个人来了,是李楚达。李楚达不是来帮忙的,他笑道:“梁镇长,你这是干吗?快上来,快上来!”
       梁业见是李楚达,满心的火正没处撒,冷声道:“这电线杆有不有你的份?”李楚达说没份,他不是这七户人家之中的。梁业便吼:“滚!”然而李楚达并不计较,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道:“梁镇长,你看你都成泥猴了!你挖死了人家的青苗,上交时人家不会咬筋吗?”
       梁业一怔。是的,这事到时候可真不好办。李楚达诚挚道:“梁镇长,你上来,到我家里去洗一把,我有话对你说。”
       梁业只好把工具还给细叔,随李楚达走了。细叔也觉得挺委屈的,在他背后拍自己的大腿:“不是我不帮你啊!”细叔依然认定是帮梁业,而不是帮自己。
       李楚达进了家,就吩咐堂客陶小兰打水。梁业提了那热水进浴室,干脆洗了个澡。一边洗,一边开始怀疑自己的行动。我这是干什么呢?为村民办实事。为什么要为他们办实事?不就是为了上交吗?担心问题不解决,上交会出麻烦。为了保证政府运转,所以要为人民服务,这就是干部存在的理由吗?假如像发达国家,不要农民上交了,还用得着这样的干部吗?你要向农民索取,农民就要把事儿交代给你,“刁民”有刁理啊!难道只有索取者说的才是正理,“刁民”说的就全是歪理?
       这个结,在梁业心中,一时不能解开。
       梁业换上李楚达的衣裤,走出浴室,顿觉一身清爽,便觉得自己刚才那些想法有点儿莫名其妙。
       “你那是蛮干呢!”李楚达道,“不用吊车,那电线杆能拔得出来?即使拔得出来,清溪用电的事也没有真正解决。许多村民乱接乱搭,线路蛛网似的,安全没有保障,更主要的是随着用电量的不断增加,变压器功率有限,非正常电压造成的危害更大。”顿了顿,李楚达伸出一根指头,“要解决清溪用电的事,关健只有一个,那就是争取区里的农网改造项目。”
       “农网改造项目?”这事梁业闻所未闻。
       李楚达说,农网改造是国家投资的,年初在报纸上报道过。今年全市农网改造的指标为30%,照此推算,南湖可以分到七个村。
       梁业立即掏出手机找分管农电的林副镇长。林副镇长说,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那七个指标早分完了。放下电话,梁业无语。
       李楚达笑道:“梁镇长是天子门生,可以去找市长呀!”
       又去找市长?梁业摇摇头,市长已经给足了支持,他是再也不能去找的了。李楚达想了想,再次伸出一根手指头:“还有一个办法,你不妨去拜访老太爷!”
       李楚达告诉他,老太爷有个儿子在国家能源部任个什么司长,国家能源部可以左右省电力总公司,省电力总公司可以左右市电业局,市电业局给区电业局发个话,解决这事还不是小菜一碟么?如果老太爷高兴,只需一个电话就可以搞定了。
       梁业惊问道:“哪个老太爷?”
       李楚达说:“老太爷叫陈嵩泰,与陈嵩凡同宗。老太爷年纪大,是大房里人;陈嵩凡年轻,是幺房里人,算是堂兄弟。虽然老太爷与陈嵩凡以往有些过节儿,在地方上称雄称霸互不买账,但这次梁镇长若去拜访老太爷,一定要邀上陈嵩凡。有你副镇长面子,他们兄弟可能和解,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梁业心下豁然开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于是笑道:“清溪真是有人才啊,李楚达比白丽荣如何?”李楚达低眉摇头:“惭愧惭愧……”
       于是李楚达说了他和白丽荣的一段往事。
       白丽荣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想复读一年再考,可是家里太穷了。白丽荣下面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都要读书。父亲十分惭愧地对白丽荣道:“孩子,弟弟、妹妹都靠你相帮呀!”白丽荣心想,她能帮什么呢?便去问母亲。母亲流泪道:“傻孩子,你长得这般标致,去找一户有钱人家不就帮上了吗?”
       家庭的重托白丽荣并没有完全放在心上,自己不能读书,但追求幸福的权利是不可放弃的。白丽荣与李楚达同校读书,不过李楚达高一个年级。李楚达当时做学生会体育委员,课间操同学们齐集操场,李楚达面对所有同学喊一声“立正”,气贯长虹,白丽荣对他心仪久矣!父母亲迫于生计动员女儿找婆家,白丽荣就托付媒人私访李楚达。李楚达也没考上大学,在家务农,家境尚可。媒人掏出白丽荣的照片给李楚达看,李楚达笑道:“我们认识的。”媒人道:“满意吗?”李楚达道:“只要人家满意,我没说的。”媒人欢喜打转回来,于清溪桥头遇上陈嵩凡和陈嵩力。媒人认识这二位,便说了走访李楚达一节。陈嵩凡要过白丽荣的照片一看,大惊:李楚达这小子能有如此艳福?!心里便搁不下了。那是头一年农历年底的事。
       次年春。李楚达当选村民委员会主任。春暖花开,媒人领白丽荣来清溪与李楚达见面,事先却被陈嵩凡得知消息。适逢镇里有个会议,陈嵩凡支派李楚达去参加。又因见面媒人没有预约,李楚达不知其中关隘,便欣然去镇里开会了。媒人领白丽荣来,于清溪桥头被陈嵩凡、陈嵩力截住。陈嵩凡见白丽荣本人比那照片还要靓丽,便暗地拉了陈嵩力一把。陈嵩力会意,便说:“二位来得不巧,李楚达镇里开会去了,不妨就近休息一阵,我们打电话把李楚达叫回来。”说罢,便领媒人和白丽荣进了徐大庆的楼房。
       之前,徐大庆原本是过罢春节就得回南方的。陈嵩凡对他道:“你若想有艳福的话,就不妨多呆几天。”所以这一天徐大庆在家。徐大庆见到进来的白丽荣果然光彩照人,便大献殷勤,拿出咖啡可乐八宝粥招待,显示了足够的经济实力。陈嵩凡、陈嵩力陪媒人与白丽荣闲谈。陈嵩力一声叹息道:“李楚达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就是有一个弱点鲜为人知。”媒人问什么弱点,陈嵩力便说他曾经睡过三个女人,都是来相亲的,当晚留宿,却是第二天那三个女人都哭着回去了,再不来了。陈嵩力道:“你们知道为什么吗?李楚达是不能与女人同房的,先天性阳痿啊!”
       那天自然没见到李楚达,但白丽荣不相信一面之词,另差人来清溪打听,确有三个女人于不同时间来李楚达家相过亲,却是一点不假。而徐大庆在陈嵩凡的授意下,抓紧进攻。他钱多,嘴甜,亦是一表人才,又见多识广有技术,首先就攻下了白丽荣的父母。白丽荣经不住父母的再三恳求,终于答应嫁给了徐大庆。
       在白丽荣还没有结婚的时候,陈嵩凡就“培养”白丽荣入了党,婚后不出一星期,就让白丽荣当上村妇女主任。其时李楚达尚为村民委员会主任,他们大方处事,好像以前的事从未发生过。这李楚达是何等精明之人,白丽荣没有看上他,却又被突击入党,突击进入村班子,这其中的猫腻,他揣度出了十之八九。但是木已成舟,追究无益。李楚达娶了陶小兰后,毅然辞去村民委员会主任职务,他不愿意继续与狼共舞是一个原因,不愿意经常面对白丽荣更是一个原因。自然,陈嵩凡苦心孤诣,用意昭然:打击李楚达将他逼出班子事小,更重要的是徐大庆常年不在家,他想长期霸占白丽荣。
       李楚达婚后第一年,陶小兰生下一男孩。白丽荣前来贺三朝,将陶小兰拉到背人处问:“婚后的性生活幸福吗?”陶小兰羞红了脸,却点点头:“不幸福能生出孩子来?”白丽荣即朝陶小兰扑地跪了,大哭道:“往后,嫂子要善待达哥!”陶小兰不知所以。白丽荣道:“我这辈子如果没有中意的男人,我就永远不会要孩子,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让他拜我做干娘吧。”善良的陶小兰不知底里,却还是点头答应了。这时李楚达走过来,扶起白丽荣,道:“你的干儿子能说话的时候,一定会去叫你干娘的。”……
       李楚达对梁业笑道:“白丽荣的确是个出色的女人。她身负娘家沉重的经济负担,又要报陈嵩凡、陈嵩力那一箭之仇,就只有红黑两交,虚与委蛇,以待天时了。”
       梁业听罢,不以为李楚达说的不是肺腑之言,但心里总有个感觉挥之不去:这白丽荣靓丽精明,却不一定清纯如水。她太过风骚了!
       青云有路
       梁业在李楚达处吃罢午饭,马不停蹄,即来找陈嵩凡。说到拜访老太爷,陈嵩凡低眉黑脸,半天才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看在梁副镇长金面,我今天只能委屈自己了。”
       陈嵩凡带梁业去路边店买了荔枝干、墨鱼干、蜂乳精和水果,装了满满两个塑料袋。陈嵩凡抢着付了现金,苦笑道:“我个人负荆请罪,不要村里开支。”没待梁业问他什么地方得罪过老太爷,他倒是先说开了:“前年选村民委员会主任,老太爷想让他的侄儿当选,事先给我打了招呼,可是李姓人多呀!李楚达当选了,老太爷就怒气冲天,骂我黄眼畜生。他也不想想,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暗箱操作是违法的!他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凭什么?还要不要党的领导?我陈嵩凡一腔正义,今天登门,自然是委曲求全了。”
       陈嵩凡的这一番作为与表白,不由得使梁业心下生疑:此人鱼肉村民,居心叵测,特别是在白丽荣的问题上,可谓阴险恶毒,今天居然为了村民利益而委曲求全?他的真正用心何在呢?梁业记起来了,那天他的加工厂技术员说过,“骨牌”的光洁度不够,是因为电压太低带不动电机所致。陈嵩凡与老太爷有过节儿是真的,但为了厂子的发展与产品质量,他借自己这所谓“天子门生”的东风去改善关系,又有何不可呢?然而梁业又退一步想:这样也好,无论此人居心如何,只要办成这事,清溪则幸莫大焉。
       老太爷住在第二条居民线上,一幢别墅式的小楼,与八坨的蘑菇烂茅屋隔田相望。老太爷是个年近古稀的小个子老头儿,长寿眉,小眼睛精光闪烁,一脸清癯。那一身白丝绸衣裤,显出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老太爷对梁业和陈嵩凡的造访表示诧异,而后是几分惊喜。先跟梁业握手:“梁副镇长吧,老朽听说过了,市长高足呀,是不是?”而后才招呼陈嵩凡:“狗日的凡伢子,你怎么来啦?”
       陈嵩凡将两袋礼品堆到沙发上,一屁股坐下,笑道:“老太爷宰相肚里撑得船,大人不计小人过。”老太爷哈哈大笑起来:“有长进,伢子!”
       老太爷的高兴很真实,满脸放光。所以当梁业说明来意,希望老太爷为地方造福时,老太爷答应得很恳切。当然架子还是得端起的,他道:“今天好像是星期天吧?我那崽子一定携妻带子去了北海,要不就是去了颐和园。他们可会玩呀!梁镇长去过北海、颐和园吗?没去过?我可去过!皇帝老儿真会玩,好风景呀!等到晚上吧,晚上我给你们电话。”说着,又问了梁业的手机号码记下,再补充一句:“应该没大问题。”老太爷蛮有把握。
       梁业感觉,老太爷是想过过太爷瘾。不过也好,农网改造看到了曙光,如果真能解决,岂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回到招待所,吃罢晚饭,洗罢澡,梁业将李楚达的衣服泡在桶里,撒些洗衣粉,提回房间,开了空调彩电,一边搓洗,一边看电视。白丽荣来了,倚着门框没进来。
       白丽荣道:“衣服可以交给李妈洗。”梁业道:“这样挺好的,我自己洗惯了。”白丽荣道:“在哪儿吃的饭?”梁业道:“李楚达那儿。你进来坐吧。”白丽荣嫣然一笑:“不怕我勾引你?”梁业笑道:“阿弥陀佛,你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
       白丽荣便进来大方坐了,抻上裙子叠起两条白嫩丰腴的腿,摇一摇:“他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吧?”梁业点点头,却道:“自古红颜多薄命,而你现在,过得还是不错的。”
       白丽荣低眉无言,却又忽然抬起脸,明媚的眸子有泪花闪烁,抿一抿嘴,似是要把一腔苦水强行咽下,摇头道:“我是在大海里挣扎,看不见尽头。现在似乎看到了一条海岸线,但多半是海市蜃楼。”说着,那泪珠终于滚出,挂在有点儿苍白的脸颊上,使梁业记起白居易的《长恨歌》中的一句诗:梨花一枝春带雨。
       梁业明白,白丽荣所言海岸线是指什么,但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转而说起六妹,问白丽荣,六妹为什么能够答应上交现金,她家里实在是困难啊!白丽荣听了,诡秘一笑:“梁镇长还没碰过女人的吧?”梁业道:“这与我碰没碰过女人有关系吗?”白丽荣道:“你若是个童男子,这些事就不方便知道。”
       梁业道:“我不是童男了。”梁业想解开谜团,就说了实话,他也确实和郑岚岚上过床了。郑岚岚是个绝对开放的知识女性,没把这当回事,梁业也只能不把它当回事。
       却是那白丽荣一听这话,霎时羞怯起来,脸上现出红晕,笑道:“那就好!”
       白丽荣的这句“那就好”,其实是真情的坦露。在她看来,梁业既然不是处男,那么她这已婚之妇,就可以跟他平起平坐了……当然,梁业是不会明白她的心事的。
       白丽荣就说了老太爷与六妹的故事。
       老太爷的别墅式楼房与八坨的蘑菇茅屋隔田相望。老太爷出屋后过菜园,就有一条田间小道直达八坨家。老太爷原是区供销社副主任,退休后住回老家,日子十分悠闲。老太爷怜贫恤苦,常来八坨家走动。老太爷道:“八坨,你种田怎么呆种呢?”八坨不明白,种田还有活种的?老太爷说:“调整产业结构呀!”八坨更不明白了。老太爷道:“八坨你算过没有?一亩田两季稻谷有多少纯收入。”八坨当然明白,即使一亩田种三季稻谷也没什么纯收入。可自己是农民,不种田种什么呢?
       老太爷竖起一根权威的手指头:“种冬瓜!”
       把田做成地种冬瓜,八坨想都不敢想。但是老太爷当过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见多识广,老太爷说种冬瓜,八坨不能不信,况且他不种冬瓜又出路何在呢?当然,八坨信是信,总之心里不踏实。八坨有个姑表亲戚在岳阳黄家湖农场,春节过来说过,他们那边不种稻谷而种冬瓜、南瓜。八坨动了心思,便跑了趟黄家湖。那边果然种冬瓜、南瓜,并了解到种冬瓜一亩的收入要抵种十亩稻谷。八坨眼见为实,并有亲戚嘱咐,资江这边不好销的话,就打发河南客商径来这边收购,届时打个电话。八坨学了技术兜了种子满载而归,便大力调整产业结构,四亩五分田全都种冬瓜、南瓜。夏秋交际,丰收在望,却是资江这边的冬瓜南瓜果然不好销。便打电话,然而亲戚在那头哭道:“那个河南客商不来了,预购订金也不要了,说河南河北尽是冬瓜、南瓜,我自己的全都烂在土里了!”
       八坨将情形哭诉于老太爷,老太爷怜贫恤苦还很负责任,打电话找城里的熟人。熟人再通过熟人的熟人,领来几个菜贩子。八坨总算没有血本无归,并且对老太爷感恩戴德。
       老太爷再次建议:“种菜藕!”老太爷说,菜藕不必往外销,近几年资江市场菜藕价格稳定,种一亩菜藕要抵种35亩稻谷,藕贩子会找上门来。总之要搞活才行啊!八坨偷偷去城里菜市场转了三天,菜藕价格果然可观,自己细算一番,老太爷没有说假话。
       于是便种菜藕,种了三亩,其余的田依然种稻谷,万一翻了船,饭还是有得吃。辛苦一年,菜藕又是丰收,并且市场情况比老太爷预算的还要好。若是那藕能挖得出来,八坨的产业结构调整算得上成绩辉煌。可是那藕不容易挖,要把一支整藕不破不烂从泥里取出来,几乎要半个小时,八坨挖了几天,藕贩子这头供不应求,只好请工。先请老边。老边家四条汉子挖一天,藕是挖了约二百斤,却是不断即破,藕贩子不要。再请细叔。细叔的藕是挖得好,不过一天才挖出三十来斤,付细叔的工资都不够。细叔还叫喊“挖不得挖不得,再挖我的腰就断了,老命也会搭上”。老边不行细叔不挖,清溪就再难请到能干这活儿的闲人了。八坨只得自己挖,起早睡晚挖了一冬春,挖完一亩,烂掉两亩。好价格摊在那三亩的成本上,收入支出刚好持平。
       老太爷道:“产业结构的调整是得有科技含量的,怎么呆挖呢?”八坨不懂科技含量,不知道怎么才叫不呆挖。老太爷明示:“将田底铺上红砖,再在砖面上铺稀泥灌水施肥,藕长成后就用不着挖,摸着了只一拉,整支藕不就出来啦!”八坨道:“那得要多少红砖啊?”老太爷帮他算了一下,一亩大致十七万块。八坨道:“啊呀,我的天!”老太爷道:“事必先投入的,没投入怎能谈得上产出呢?”八坨道:“我有这么多红砖,早把楼房盖起了。”
       老太爷道:“只有一样东西不要投入,却有收入。”说这话时已经用罢晚餐,在八坨家的厨房里。一盏绕满蛛丝的电灯昏昏黄黄,六妹胯下夹个擂钵正擂米浆,准备给猪们享用。
       八坨道:“老太爷,你以为我不晓得?”老太爷道:“你晓得?你晓得个屁!”八坨给逼急了:“还不就是翘起做的那种买卖。”老太爷哈哈大笑:“那叫做资源的开发与利用!”“我不懂什么资源不资源,”八坨有点儿垂头丧气地说,“人家那都是水灵鲜嫩的货啊!老太爷你看,我屋里这货,竖看不像冬瓜,横看不像南瓜,谁要啊!”老太爷道:“我要!”说得随便而干脆。
       六妹在旁边笑着插言道:“老太爷你要?那也不能掉价的!外头的是干一回五十块,四十分钟,我也要五十块!”她似乎蛮懂行情。
       老太爷道:“外头的要住店,要旅差,要吃盒饭,还要美容美发,要投入的!”
       六妹道:“总之是五十块,四十分钟!”
       老太爷道:“好好好,看在邻居面上,五十就五十。”
       六妹首先嘎嘎笑起来,接着两个男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显然是一场玩笑。
       第二天吃罢早餐,老太爷去东头打纸牌。路上遇着八坨在田边秧黄豆子。老太爷道:“八坨,黄豆子还有得秧吗?”八坨道:“你没看见我才开始吗?”老太爷道:“那我就不去打牌了。”八坨道:“老太爷你有的是钱,高兴怎么花就怎么花。”老太爷就朝八坨的蘑菇茅屋走去。八坨眼见老太爷进了门,好一阵还不出来,便举起锄头恶狠狠挖向路坎:“老子挖断你的脖子呀!”
       老太爷跨进厨房,六妹正在剁猪草。老太爷道:“讲定了的,五十!”六妹瞪圆了眼睛:“老太爷你来真的?”老太爷道:“刚才在路上跟八坨讲好了,你先洗个澡吧。”六妹的惊疑立即变成了麻木,脑子里成了空白,整个儿变成个木头人。直到老太爷给她打好水倒进澡盆,把她脱光拉进去,将她的一双硕大的乳房又是吮吸又是搓揉,她才活过来。六妹只好这么划算:都已经这样了,不如干了算了,不就一袋烟的工夫吗?五十元要抵八坨做两三天呢!
       六妹只经历过八坨一个男人。八坨每次都猴急猴急,六妹刚刚有点儿感觉,八坨就泄了,然后死狗一般滚向一边去了。老太爷却是仔细,又是吮舌头又是揉乳房,把序幕拉得很长,刚刚进入,六妹正要抬步迈向极乐,然而他又出来了。六妹便眼泪鼻涕一齐下:“我不要钱,行不行啊?”老太爷抬手腕看表:“才八分钟呢!”这可要了六妹的命!六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50元的钞票,塞到老太爷手里:“快呀!求求你快呀!”
       完事后,老太爷便揣上那张钞票,潇潇洒洒,去东头打纸牌去了。
       八坨回来,夫妻抱头痛哭。六妹不敢说出她倒贴钱的事,只说:“我们搞不活了,我们这号人是生成搞不活的……”
       然而,事情并未终结,六妹怀孕了。以前八坨都是用了套子的,那天六妹慌成个木头人,一旦醒过来又被惊涛骇浪淹没了,没要老太爷用套子。六妹不敢将事儿告诉八坨,却又无计可施,思来想去个把星期,蓦然想起妇女主任白丽荣。白丽荣长得漂亮,并且贤淑,好打交道。六妹便将一肚子苦水倒向白丽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道:“我不中用啊!真的不中用。”六妹不怪老太爷,只怪自己,要说中用,怎么会倒赔呢?
       六妹将细枝末节全都讲给白丽荣听了。白丽荣心念一动,劝六妹:“别哭,这事千万不可再对别人说。听我的安排,我会跟你摆平的。”当天,白丽荣将老太爷约到柳塘边,见四野无人,便跟他说起六妹怀孕一事。开始老太爷不承认:“她怀孕关我屁事!”白丽荣却成竹在胸。老太爷的婆婆原是供销社会计,当年也是有几分姿色的,现在干瘪成了一片枯叶。老太爷瞅准六妹那团好肉,吮她那双大奶子,一定吮出了滋味,不会就此罢休。所以白丽荣道:“这也算是缘分,待六妹渡过难关,她会感谢你的。”老太爷摇摇头,一声感叹:“谁教我帮八坨没帮出啥名堂来呢?”
       老太爷当即从家里取出六千元现金,里面有白丽荣一千元。这事就算了结了。
       白丽荣对梁业道:“他想以一千元封我的嘴,我白丽荣是什么样的人?!我当然将钱全都给了六妹。六妹堕胎康复后,老太爷再来,心里自然就熨帖了。不过,我从来没对第二个人说过这件事,村上村下亦无传言。谁敢料想,老太爷偏偏就要了六妹呢?所以,六妹说上交能够交现金,是因为如今她也搞活了。那八坨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反正只有天晓得。”
       
       次日早饭后,梁业担心水管站与排灌站的预算情况,正准备租摩托回镇里,陈嵩凡打来电话,说:“老太爷那边的事搞定了。上班时省里有电话到了市里,市电业局约老太爷面谈,我们送老太爷去市里。”
       这老太爷果然青云有路!梁业只好同陈嵩凡去老太爷家会齐。说过一番感激的话,老太爷矜持笑道:“这就去?”陈嵩凡会意,忙掏手机叫李楚翘:“翘起吗?帮个忙,老太爷去市里,弄台像样点儿的车来。”李楚翘大抵不甚乐意,陈嵩凡道:“这忙你不会白帮的,给你两条‘芙蓉王’行吗?”
       不出一小时,李楚翘果然开来一台崭新的“三菱”车,梁业从牌照上认出,那是派出所的警车。陈嵩凡去店里赊了两条“芙蓉王”给李楚翘,便邀老太爷梁业一同上车。李楚翘将车开得很猛,并拉响警笛,一路呜哇呜哇,径朝市里冲去。老太爷道:“进了市电业局,你就不要呜哇了,人家那是什么地方?”
       市电业局果然侯门深似海,有老太爷指路,李楚翘将车停在办公楼前。老太爷刚下车,就有一个胖子降阶相迎。老太爷对梁业道:“这是唐主任!”李楚翘将两条“芙蓉王”夹在腋下,对梁业道:“我得去拜访几个朋友,准时来接你们。”说罢大步走了。唐主任将他们三个引进大厅,叫来一位小姐,对梁业和陈嵩凡道:“二位请到办公室休息。”又对老太爷道:“钟局长在等您。”说罢,便领老太爷进了电梯间。
       办公室里,小姐奉上茶。梁业和陈嵩凡枯坐了个把小时,还不见老太爷回来。那小姐收拾好手提包,准备下班了。陈嵩凡附在梁业耳边道:“老太爷八成走后门去了天香宾馆,我们也到外面去吃点什么。”梁业便随陈嵩凡出了办公楼,七绕八绕,终于到了街上。陈嵩凡找个小酒店,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酒。刚刚吃完,老板过来说:“二位桑拿一下吧?”陈嵩凡问:“有小姐的吧?”老板说:“当然。”陈嵩凡对梁业道:“难得出来一回,放松一下。”梁业摇头不应,陈嵩凡就一人随老板进里间去了。
       梁业只好一个人踱步街头。阳光很好,天气很热,梁业没个去处,只得寻来电业局。一看那“三菱”还在,拉车门,竟没锁。梁业钻进车里,试着打开空调,蛮舒服。不知怎么地,那白丽荣突然浮现在脑际,她还问他是不是童男子呢。他说不是时,白丽荣那一刹那的羞涩,耐人寻味……不知过了多久,陈嵩凡来了。陈嵩凡像是酣畅淋漓大便了一回,每个毛孔都溢出舒畅。陈嵩凡道:“差不多和白丽荣一样呀!”梁业道:“你尝过白丽荣了?”陈嵩凡一下子没了好声气:“那女人,心比天高,眼睛长在额头上,哪里瞧得起我们这些粗人。”却又一下子嘻笑起来:“我们是饱饱眼福,过过嘴瘾,你梁镇长不同,她可是想沾上你呢!这种女人若是沾上,就是豆腐掉进灰箩里,那才不得了呢。”
       说笑一回,李楚翘回来了,喜形于色道:“老子又摆平了!谢谢凡哥的烟。这天下啊,只要有了好处可得,就没有摆不平的事。”李楚翘的事,自然是黑社会的事。梁业和陈嵩凡都懒得问,让李楚翘自个儿高兴去。
       老太爷终于出来了,嘴里叼着牙签,是唐主任送出来的。上车后,没待梁业陈嵩凡问消息,他便作痛苦状,连连摇头:“麻烦麻烦,刚刚吃罢市局,又得去吃区局。小何在那头叫呢:老太爷您怎么还不来啊?菜都凉了!也不想想,我这肚子受不受得了。”
       小何就是区电业局何局长。车到时,老太爷这次倒没把梁业等三人撇下,一同请进华英大酒店。
       酒菜果然摆好,众人入席,何局长率先举杯,祝老太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老太爷道:“小何,开门见山,先谈项目的事。”何局长道:“既然市局局长亲自出面,当然要加一个给南湖清溪。”梁业问:“具体到村里,该如何操作?”何局长道:“技术设备和人员,都是区局的事,南湖镇农电站配合,便饭都不在村里吃一餐。”陈嵩凡道:“那不太好吧?”何局长道:“没问题的。你们要感谢,就感谢老太爷。”梁业又一次感受到权势的分量,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陈嵩凡又提出另一个问题:“村里电压不足,区局再给我们两台变压器就好了。”何局长为这事有点为难起来:“农网改造项目是不包括增添变压器的,一定要增加,只能你们自己掏钱买。”老太爷道:“小何,台把两台变压器,我想我老头子还扛得起!”何局长仍有迟疑,老太爷道:“那我就再给小钟打个电话。”老太爷正要掏手机,何局长连忙道:“别,别。老太爷金面,有困难能不解决吗?”于是老太爷哈哈大笑起来,举杯道:“来来来,祝我们小何局长步步高升!”
       大功告成,打道回府。梁业说他想回镇里一趟,车便走另一条公路。待到南湖镇,李楚翘想去派出所送车,梁业考虑老太爷荣归,便劝李楚翘帮忙帮到底,将人送到家。李楚翘亦感到自己今天甚有面子,便高兴答应了。
       忍无可忍
       梁业回到镇机关,即打电话叫来水管站长排灌站长。二位站长呈上他们的预算单。水管站的预算比较详尽,多少水管,多少涵闸,所需沙石水泥钢筋和用工,造了一个详细的表。而排灌站马虎笼统一些,不过费用都在18万左右。梁业原是量了几处尺寸,准备与之核对的,但自己情况不熟,连他量的地点属哪个村也说不清楚,两个站虚报没有,虚报了多少,两眼一抹黑。正有点儿头痛,曹子明来请他吃晚饭。梁业知道曹子明想干什么,却是心念一动,高兴答应。
       就他们两个人,梁业趁酒菜还没上桌,便掏出那两纸预算跟曹子明求教。曹子明果然说:“这两个龟孙子办事不行,挖钱满是心眼。老子在南湖干这些年,哪里有个老鼠洞会不知道?两方各给我砍掉10万!”梁业提醒:“他们各管十一个村呢!”曹子明道:“我知道,砍掉10万他们还是占了便宜!”梁业笑道:“不要因为你想伸手,弄得整个工程完成不了吧?”曹子明亦笑:“两回事,你的工程完工,我曹子明还没退呢!”曹子明说只要两万元,某村建学校,当初许了愿的,现在临退休了,实在想不出办法兑现。梁业点头,道:“明天我想去各村转一圈,真有宽余,我会想着老镇长的事,再说你也不是个人塞腰包。”
       第二天,梁业搭乘水管站长的摩托,邀上排灌站长,三个人将全镇二十二个村跑了个遍。疏理渠道的情况不容乐观。小支渠修理得差不多了,而主干渠绝大部分没有动工。抢收早稻是个原因,主要是主干渠牵涉多个村组,公众堂屋没人扫,头齐脚不齐。梁业叫两个站长立即发通知,取消以工代赈,以六万元均摊到每一米,政府请农民疏通,完成了的立即付现金。两位站长都知道梁业手里只剩二十万,担心会压缩预算,便对取消以工代赈有些迟疑。梁业道:“预算看过了,也同曹镇长研究过了。水管闸门集中制作,先干起来,而后实报实销,不会少你们一分钱的。”并指定水管站负责技术,排灌站负责质量,两位站长务必亲自上阵,限十天完成任务。
       梁业处事干脆利落,两位站长只得打起精神去干。
       话分两头说,就在梁业带领水管站长、排灌站长检查全镇水渠的第二天,区电业局外线施工队的刘队长带领人马,会同镇农电站的人,浩浩荡荡进入清溪。电线杆、线缆、变压器装满一长串大卡车。全部是机械化施工,将原来的旧线路扔在一边,重新架新线;包括各户的入户线、电表等配套部件,全部用新的。数台打眼机及安装吊车一片轰鸣,清溪空前大热闹。
       根据陈嵩凡的安排,施工从第一线开始,而后二线、三线顺着来。陈嵩凡的厂子暂时停工放假,他便也闲着。村民大多来瞧热闹,白丽荣也夹在其中。陈嵩凡心念一动,便掏手机给梁业打电话,说:“电业局施工队已经进村开工,好热闹,你能不能回来一趟?”梁业很高兴,问:“秩序正不正常,有什么问题没有?”陈嵩凡道:“有我在,你放一万个心!”梁业嘱咐注意安全,说他正在检查工作,今天肯定回来不了。陈嵩凡收了手机,走向白丽荣,随便地说了一句:“你准备一下,今天晚上我们把前段的账结清。”白丽荣点点头:“好的。”
       白丽荣步出人群,即回招待所,见陈嵩凡没有跟上来,便掏手机找李楚翘:“翘起,今晚你有事没事,都到我家里来一趟,八点左右。”
       陈嵩凡苦心孤诣计划了将近三年时间,都没有达到目的,而眼下的形势愈来愈糟,天上忽然掉下个梁业来!从白丽荣的眼神里陈嵩凡已然看出,她对这个梁业有心思。就算梁业是个傻逼,但他面前的障碍是无疑的,他的计划很可能付诸东流: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晚饭后,陈嵩凡精心打扮一番,短裤汗衫都喷了香水,夹个公文包,不失时机地将白丽荣堵在房间里。白丽荣道:“我还没吃饭。”陈嵩凡道:“你正需要减一减肥。”白丽荣道:“我还没洗澡,一身汗臭。”陈嵩凡道:“又香又甜,不臭,不信,你屙泡尿,看我能不能舔干!”白丽荣无奈,只得从抽屉里拿出账本打开:“这都是班子成员签了字的,一共一万三千八。”陈嵩凡从包里取出两沓钞票,往桌上一扔:“这里是两万!”白丽荣也就妩媚一笑:“坐吧,心急吃不得热汤丸,我给你泡茶。”陈嵩凡心旌摇荡,却也只好坐了。
       白丽荣将茶放到茶几上,陈嵩凡伸手来捉她的手。白丽荣轻身一缩:“小心烫着!”陈嵩凡道:“几年了,我的心思你应该明白!”白丽荣在茶几那一边坐了,二郎腿一翘一翘:“明白!开始有些不明白,后来当然就明白了。不过呢,我对你说过,我是一条小泥鳅,你不记得了?”陈嵩凡道:“哪能呢,小泥鳅只能用手轻轻地去捧,才能捧到手心,下死劲去抓,是抓不到的。即使抓到了,也就抓死了。”白丽荣道:“谢谢你还记得这道理。”陈嵩凡苦着脸,几乎要哭:“可是丽荣,我捧了差不多三年了……”白丽荣咯咯一笑:“三年都挨过去了,一个晚上就挨不下去了?”陈嵩凡起身,准备扑过来:“有个梁业在你身边,我一天也等不得了!”白丽荣闪身躲过,杏眼圆睁,放下脸来:“请你自重,不要污人清白!”陈嵩凡移身堵住了房门,眼睛里放出贪婪的光来:“我栽培你这么多年,现在是该摘桃子的时候了!”
       突然,他的肩膀被一只手拍住:“现在哪里还有桃子啊?”陈嵩凡惊回首,见是李楚翘。李楚翘嘻嘻笑道:“凡哥,早熟的橘子只怕差不多了。”
       就在陈嵩凡纠缠白丽荣的同时,区委书记夏克勤一个电话将梁业叫到了华英大酒店。梁业赶到时已是晚上八点了。夏克勤等在酒店门口降阶相迎,先问吃过了没有。梁业真还没吃晚饭,就摇了摇头。夏克勤将梁业引进包房,说市里有个会,会已经散了。小姐开始上菜,夏克勤要了一瓶“人头马”,说边吃边聊。
       区里正处级干部轮流出国考察,上一趟是新、马、泰,这一趟是韩国、日本,夏克勤投桃报李,给了梁业一个名额。梁业道:“我连正科级也不是啊!”夏克勤道:“叫你去你就去。”梁业遗憾道:“我真的脱不开身。”夏克勤道:“你年轻,出去见识一下于公于私都有好处。什么脱不开身?离了你,地球就不转了?凡事别死心眼儿的好,何况是组织上确定的!”梁业沉吟一会儿,依然摇头:“这几天我有个预感,老担心我那点儿上会出事。我今后还有机会,让别人去吧。”夏克勤简直有点儿恨铁不成钢,这么好的机会推给别人,真是不可思议,摇头道:“会出什么事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真有什么事也是没办法的呀!”
       梁业总之放心不下,决定不去。吃喝罢,夏克勤道:“你担心出国误事,那就去桑拿一把吧。这里有俄罗斯小姐,开个洋荤不会误事的。”夏克勤说得极随便,梁业却羞红了脸,笑道:“我不懂俄语。语言障碍了就什么都障碍了,还是免了罢。”
       夏克勤送梁业进卧房,拍拍他的肩膀道:“小伙子,得练啊!”临别又嘱咐他:“明天别急着回去,我弄了两篇文章,散文不像散文,杂文不像杂文,你去帮我把把关。唉,现在是今天要题词,明天要写文章,不应付一下真还不行,把人烦死了。”
       夏克勤走后,梁业进浴室洗了澡,着睡衣偎进沙发看电视。房间里气温如春,暗香浮动,梁业忽然想起老边的破板凳和泥砖床,没来由眼眶湿润了……
       机械化施工又好又快,三天时间不到,第一、二两条居民线就差不多完工了。老太爷背着手,在工地上巡视,遇上陈嵩凡。老太爷道:“凡伢子,人家不吃不喝不让村里花费一分钱,那是人家高姿态,村里是否也应该有点儿姿态呢?”陈嵩凡连忙拱手:“谢老太爷提点,今天中午就请客。老太爷您也一并出席,尝尝招待所的鳜鱼干锅。”然后掏手机指挥白丽荣:“午餐四桌饭,酒菜的规格都要高点儿。”然后指挥陈嵩力:“带人去渔场弄16斤做干锅的鳜鱼送招待所,中餐用!”
       对于清溪村的盛情,电业局刘队长婉辞再三,可是盛情难却,只得叫员工提前收工,齐集招待所。这时候梁业回来了。与梁业一同到招待所的还有渔场的老板李楚材。李楚材是个中年农民,却戴着副眼镜,看上去有点儿知识分子的模样。正值开宴,陈嵩凡正准备举杯祝酒,这个才鱼子却不识高低一头撞进来,掏出个皱巴巴的账本叫住了陈嵩凡:“凡支书,吃呢尽你们吃,你们吃好。我这账上是3万2千l百98元5角,你得签字!”
       陈嵩凡眉骨旁的刀疤陡然放光,抓住那账本往地上一掷:“什么屁账!谁叫你记的账?老子吃你几条小鱼还记账?这是谁给你立的规矩?”
       才鱼子气急败坏,却又只能忍气吞声:“凡支书你先别发火,我明白的。从前渔场是村里的,你们吃顺了,我们也管不了。但是现在是我承包了呀!我每年得给祝老板2万块钱呀!渔场是他的呀!你们上次抢我的鳜鱼,造成的损失我还没算……”言犹未尽,陈嵩凡一扬手,把他的眼镜打掉,恶声道:“什么?抢?你敢说抢?!”才鱼子一边到地上去摸眼镜,一边分辩:“你们趁我不在场里,把我的鳜鱼池闹了个底朝天,能不是抢吗?”
       这时候,梁业挤在电工中间,把事情看得一清二楚。他不了解情况,想耐着性子看个究竟,但他还是忍耐不住了。只见他脸色煞白地站了出来,话音明显带着钢刀般的寒意:“陈嵩凡同志,请你把账本和眼镜捡起来,交还给人家!”陈嵩凡一怔,眼睛盯住梁业,忽然哈哈大笑:“啊,梁镇长,那鳜鱼干锅就是招待你的,你忘记了?”梁业毫不通融:“捡起来!捡起来再说!”
       白丽荣在梁业身后拉了他一把,而后一声不吭将账本和眼镜捡起,交还给李楚材。陈嵩凡见状,气焰更加嚣张:“要老子签字认账没门儿!找你们村委会主任去,这事是他处理的!”梁业不知事情底细,却也不示弱:“陈嵩凡同志,我要的是一个党支部书记对待群众的态度!谁敢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共产党决不姑息养奸!”
       白丽荣不由分说,把梁业按进沙发。陈嵩凡跳起脚来:“咱们走着瞧!”白丽荣拍手招待客人:“刘队长,各位师傅,你们辛苦了!村里招待个便餐,一点小心意。王妈李妈抓紧上菜,我来开酒,李会计你去店子里拿几条精品烟来。请大家入席,请大家入席!”
       电工们不管是非,肚子也实在饿了,便纷纷拖凳子围桌,气氛一下子缓和了。
       梁业不入席,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才鱼子的眼镜摔坏了一边,只好将就戴起。他不认识梁业,但刚才已经听明白了,便如遇到救星似的坐到梁业身边,说起事情的由来。
       前几年,村里李姓中有户人家的儿子在区教育局任副局长,答应解决3万元作村小学的维修费。陈嵩凡脑子一转:维修不如新建,于是要求村民每人集资100元。清溪绝大多数农户都有孩子读书,认定办教育是好事,因此踊跃捐资。仅几天时间,陈嵩凡手里就抓到不下20万,后来教育局那钱也如数到位。建筑包工头姓祝,可是工程完工,学生在新教室里上课5年了,那位祝老板还有12万元工程款没有拿到手。祝老板讨债讨了5年,一怒之下便将校门封了。债不还不行,孩子不读书更不行,镇长曹子明亲自处理这事。那时候正值李楚达任村民委员会主任。李楚达查会计的账,账上仅剩300元。曹子明提议可以用实物作抵,可村里仅剩个渔场属集体财产。当时渔场已经承租给了李楚材,合同一年一签,除了上交,还要满足村里用鱼。所谓满足村里用鱼,就是逢年过节,请吃请钓,按需供应。为了孩子们读书,解决祝老板的债务问题,李楚达只好忍痛将渔场以6年产权期抵给祝老板。祝老板只会建筑不会养鱼,万般无奈间只得将合同签了,将渔场以每年2万元转租给李楚材。自然,这个抵押合同与转租合同都没有无偿给村里提供用鱼的条款,但李楚材是清溪村人,得罪不起陈嵩凡,鱼只能继续供应,将账记着。
       才鱼子泪水长流,一番哭诉,梁业拍案而起,却又被白丽荣按住。原来她一边给电工们斟酒,一边用眼睛盯着梁业。她眼疾手快,一把将梁业拽进沙发,声音很小,却毫不含糊:“今天,你得听我的!”
       梁业低下头,理智告诉他,在这种场合,感情冲动百害而无一利。他捶了捶自己的头,忍无可忍也只能忍啊!
       梁业将账本交还给李楚材,双手握紧他的手道:“暂时你好好保存!”说罢,背转过身去,他不想让李楚材看到他的眼泪。现在,他还没有说服李楚达复职,如果跟这位土皇帝闹翻,清溪千头万绪的工作由谁来承担?他如何向镇里、区里交代啊?
       一怒冲冠
       一宿无话。次日一早,梁业租乘摩托去看主干渠,全镇兜了个圈儿,发现形势很好。农民见有钞票,放下“双抢”,积极参与疏理,水管站、排灌站也都派了人监督,所有干渠都开了工。再去水管站浇铸工地,沙石进了一大堆,水泥钢材进了一屋子,搅拌机和模具已经上了工地,并且已经开工。
       工地上人很多,梁业问会计:“这么多人?”会计道:“水管站73人,排灌站52人。”梁业问起进度,会计是个憨厚人,苦笑摇头:“只怕两个月也完成不了。报告不是申请了十多万吗?大家都来分几个加班费,吃的是大锅饭,三五个人一天还做不出一筒水管来。”梁业正没好气,忽然白丽荣来了电话,叫他立即回一趟清溪。梁业答复了立即回去,便叫来水管站长、排灌站长,厉声说:“你们这么干肯定不行,得加快进度,搞定额,任务到人。白天完不成任务开夜工,十天时间已经过去三天了!”水管站长、排灌站长都有苦衷:“他们都是正式职工啊!”意思是说,正式职工上班只讲八小时,怎么可能加班呢?梁业恼道:“照这样下去,今年也完成不了!”
       梁业一时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回到招待所。李楚翘也在,正和白丽荣在厨房嘻嘻哈哈。一会儿,白丽荣出来招呼梁业吃饭,李楚翘主动相陪。李楚翘用大杯给梁业倒酒,道:“我是少不了酒的,梁镇长你就随意吧。”白丽荣也坐一方相陪。李楚翘问梁业:“我们这位白主任漂不漂亮?”梁业不经意道:“当然漂亮。”李楚翘道:“是么?”说着,他脸上便有了颜色,认真道:“我是非他不娶。梁镇长不会使我为难吧?”梁业笑道:“人家名花有主,你没喝醉吧?”李楚翘道:“呆会儿你问她吧,三年了哇!”李楚翘认真感叹。梁业看一眼白丽荣,白丽荣往嘴里塞白斩鸡,不卑不亢的样子。
       饭罢,李楚翘走了。梁业问白丽荣:“他喜欢跟你开玩笑?”白丽荣低眉道:“他不是开玩笑。”梁业道:“他还没成家?”白丽荣点头:“清溪的女人他干了一半,就是得不到我。”说罢,巧笑嫣然,看定梁业:“怎么,你有点儿介意?”梁业坦然笑道:“我介意什么?不过,欲爱不成必成恨,小心黑社会杀了你。”白丽荣摇头:“不会的。”而后凄然一笑。
       白丽荣这才告诉梁业,农网改造卡了壳。第一、二两条居民线已经完工,因为第一条线上有陈嵩凡,第二条线上住着老太爷。剩下的三条居民线上的电线杆是竖好了,可电业局的人说没有电缆了,没有马铁了,没有地拉线了,架不成了。要架,各户出资五百元。李姓的人不服,农网改造既然是清溪村的,陈姓的人可以不出钱,为什么李姓就要出钱?两姓的矛盾顿时尖锐了。这都是陈嵩凡与老太爷搞的鬼,老太爷就是不想让李姓捞到好处,现在安装队都撤走了。梁业好恼,陈嵩凡唆使老太爷搞鬼是一个方面,头天自己为才鱼子的事缺乏冷静,给电业局的人留下不良印象,可能亦不无关系。他最急的是那八根斜了的电线杆,记得那些杆子就在第三条居民线上,便问:“没改造的线路电还通吗?”白丽荣道:“电倒是没有停,照常用的。”梁业跺脚:“闹腾一回,问题并没有解决!”拔脚就要去找陈嵩凡,他自己的好处捞到手了,就不管别人死活了?白丽荣道:“别去了,他们一会儿就会来的,有好戏看。”
       梁业驻足。白丽荣继续道:“因为八坨家的上交缴清了,使陈嵩凡很没面子。刚才村班子在这里开完会,他们就去了老边家,今天老边要倒霉了。”白丽荣劝梁业以静制动,先看看情况再说。梁业一想也对,凡事冲动不得,人家不是都说自己很嫩吗?冲动于事无补,弄不好反倒坏事,自己千万要沉住气啊!
       一会儿,陈嵩凡果然来了,手里抓着一把鸭子。后面跟着治安主任、村会计,两手各抓一把鸭子。抓的都是鸭脖子,一把不下五六只。鸭子挣扎着,扑腾着,天大的委屈也叫不出声来。陈嵩凡一边进屋一边理直气壮、唾沫横飞地骂着:“狗日的老边,不给点厉害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他喊白丽荣:“白粒丸,准备杀鸭子!有萝卜吗?萝卜烧鸭子。先找鱼罩把鸭子罩起来,一餐吃不了这么多。”
       白丽荣这里没有鱼罩,只好找来两只箩筐,把鸭子装了。刚装好,老边就到了。老边跌跌撞撞,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痛心疾首干号着:“我的鸭子正生蛋呀!天杀的,要我全家人的命呀……”说着一头撞进来,对陈嵩凡扑地跪了,“凡支书,放老叔一马,把鸭子还给我吧!”陈嵩凡好得意,鄙夷道:“看你看你,你平日的威风哪里去了?”老边便抱住他的一条腿,哭道:“老叔穷啊!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吧……”陈嵩凡抬腿一脚,将老边踢向墙边,怒道:“对付你这样的刁民,决不能心慈手软!”
       老边跌坐在墙边,一缕鲜血从鬓角渗出来。
       梁业出来了,正好看到这一幕。他脸如纸白,声音有点儿颤抖,冷冷道:“陈嵩凡同志!请你跟陈有边同志道歉,把他的鸭子送回去!”
       陈嵩凡转脸看着梁业,回答十分生硬:“什么意思?梁副镇长!”梁业冷声道:“陈支书,你这么做属于什么行为?”陈嵩凡道:“梁副镇长,你说呢?”梁业终于爆发了,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土匪!恶霸!刘文彩!”陈嵩凡底气十足,一根手指指定梁业鼻梁:“你敢说收上交是刘文彩?你敢说共产党是土匪恶霸?”梁业冷笑:“你像个共产党员吗?”陈嵩凡道:“我不像!你罢了我这支书好了。”梁业道:“不要这么嚣张,我明天给你一个交代!”
       梁业扶起老边。老边的头上撞出了一道口子,血还在流着。梁业叫白丽荣:“医生在哪里?”白丽荣说,就在八坨家屋侧。梁业扶住老边就走,又回头叮嘱白丽荣:“白丽荣同志,请你将鸭子给老边送回去!你代表村班子,给乡亲们一个态度。”
       陈嵩凡跳脚道:“老边的上交你负责!”
       梁业不理他。
       白丽荣找来扁担,挑起两筐鸭子,眼泪不由流了出来。也许是委屈,因为鸭子不是她捉来的,却要她去送还。可是她不出面,梁业的台阶何在?也许还有别的原因。
       老边养有100只生蛋鸭,正是回棚休息的时候,遇上陈嵩凡等人,当场踩死5只,抓走32只。白丽荣将鸭子送来时,老边的小儿子三毛坨正在修理鸭棚,白丽荣将鸭子倒出箩筐,已经死了两只,还有8只歪歪斜斜站不起来。三毛坨倒是有些手段,给那8只鸭子喂了药,再灌点儿水,那8只鸭子终于站起来能走动了。三毛坨赤膊短裤,毒太阳并没有晒干他身上的汗水。白丽荣道:“怎么不穿件褂子呢?”三毛坨说:“二哥去姑妈家借钱,把我的褂子穿走了。”
       白丽荣从没来过老边家,因为他家没有女人,不需要搞计划生育什么的。这时候白丽荣进屋,目睹老边家一番景象,不由鼻子一酸。白丽荣掏出衣袋里所有的钱,大概有两三百元吧,一把塞给三毛坨:“孩子,去买两件褂子吧,都是大人了,要立志啊!”说罢,泪水流了出来。
       白丽荣打转回来,居民线上总有人拦住她说话。有骂陈嵩凡是土匪的,有夸她菩萨心肠的,有说老边可怜的,也有说老边不中用的,于是就把时间耽误了。
       白丽荣回到家时,梁业在浴室洗澡。进梁业房间,看见书桌上放着两份报告。一份是给镇党委的,简单陈述了陈嵩凡在农网改造中的自私行径,以及在收上交中的所作所为,提议镇党委报请区委组织部,立即开除陈嵩凡党籍。言辞犀利,义愤填膺。另一份是给区委组织部的,申请辞去南湖副镇长职务,来清溪村任支部书记,恳请组织部立即提交区委常委讨论,尽快作出答复。
       白丽荣读罢,好一阵心惊肉跳,没来由泪水双流。是高兴呢,还是痛苦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说高兴,如果组织上真能同意梁业的请求,除掉陈嵩凡这条恶狼,让他来清溪主事,她就能与心仪的男人朝夕相处,就能更好地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帮他了;她并不在乎梁业的官阶,在乎的是自己能尽到一个贤内助的职责。痛苦的是,她所心仪的这个男人很傻,真的很傻!她已经掉进无边苦海,好不容易才看到一线海岸,这个傻瓜却跟着掉进来。你有三头六臂吗?清溪之水是你能澄清的吗?“三农”问题是你能解决的吗?你这是何苦啊!
       这个傻男人没有开空调,将窗户大开,让火样的南风吹进来。作为报告镇纸的是一把小军刀,是那种瑞士折叠军用小刀,很沉,很精美。白丽荣关上窗户,打开空调,拿起那把小刀打开,直觉寒光逼人。
       这时梁业进来了。一腔怒火早被浴室的凉水冲走,主意既定,他心中十分平静。他笑道:“既然看了我的报告,请白主任谈谈意见如何?”
       白丽荣用军刀削指甲:“你这小刀好锋利!”
       梁业用毛巾搓着滴水的头发,一边道:“那就小心点儿。这是我大舅送给我母亲的纪念品。大舅是个师长,出国考察时就带回这么个物件。母亲叫我带在身上提防扒手,你想想,我有什么可扒的呢?”
       白丽荣仔细地削着指甲:“你很傻,真的!”
       梁业道:“我知道。我这是逼上梁山!”
       白丽荣道:“但是高俅依然故我,而林冲并没有好下场!”
       梁业笑道:“那天因为李楚材的事,你制止了我的冲动,我好感激。只是当时我没有想到退一步竟如此海阔天空!今天你又来制止我,你是不是担心我一旦主事清溪,你就无法红黑两交、左右逢源呢?”
       白丽荣心头一震,她始终不能得到梁业的理解。于是霎时脸色惨白,提起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梁业,你将这把小刀送给我行吗?”
       梁业并不介意:“你喜欢,就拿去吧。”
       白丽荣道:“是作为定情信物吗?”
       梁业知道这女人钟情于他,但现在这句话说出来,依然显得太突然了。他们现在讨论的是另一件事,他不过是将心存一念以一个玩笑的形式表达出来了而已。至于说那“情”字,他确实没有思想准备。若说有过一刹那念头,也是他肯定自己不敢爱这样一个女人!因此当白丽荣把话挑明时,梁业只能一时语塞。
       白丽荣点点头,忽然眼泪双流:“贾府只有门前那对石狮子是干净的,清溪也一样,柳湘莲你不要后悔!”说罢,双手举起那小刀,朝胸部猛刺。
       梁业大惊,伸手托住白丽荣的手腕,而后抓住她的一双手,可是依然迟了。刀尖已入胸乳,顿时血流如注。
       梁业夺走小刀,将白丽荣搂进沙发,一手按住她的乳房,以阻止流血,一手掏手机拨打区医院急救电话。梁业叹道:“多傻,你这才叫傻啊!”赶紧将她抱到床上。白丽荣无言,只有泪水长流。
       万幸的是,白丽荣没有伤及内脏。不过医生强调,天气炎热,犹恐刀口发炎,病人需住院治疗。梁业欠着白丽荣这份情,只能陪她住院。自然,李妈王妈也在。白丽荣在病床上拉住梁业的手道:“我傻你聪明,这般陪着我其实没有必要,你去忙你的。”梁业明白,白丽荣的病并不要紧,要紧的是精神和感情。即使自己不能对她产生那种刻骨铭心的爱,但这份情感十分珍贵,值得珍惜,因此,他要陪在病房。直到白丽荣发怒:“我知道你有事,你为什么要勉强自己?你不走,我现在就去办出院手续!”梁业这才嘱咐李妈王妈一番,匆匆离开了。
       梁业径回镇里,将两份报告修改一遍,打印成文呈给王怀远。王怀远看了一遍,摇头笑道:“把陈嵩凡清除出党,我支持!去年清溪一年的上交,还在他的口袋里挥霍呢!这种人横行乡里,无法无天,留着终是个祸。但是,你去替他,我不敢作主。”梁业道:“我不去替他,还有人能替他吗?”王怀远道:“得从长计议。”梁业道:“工作等不及了,你签个‘情况属实’就行。”王怀远只好签了,盖上镇党委大印,转呈区委组织部。
       区委组织部长将报告呈给夏克勤,夏克勤一看笑了:这家伙年轻气盛,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呀!共产党的干部只有一级级往上爬的,哪有主动要求一步步往下退的呢?也不符合组织原则嘛!却是心念一动,于是签上:其志可嘉,敬请市长定夺,夏克勤。盖上资南区委大印,派秘书专程送市长。
       报告很快就转下来,市长在眉头批道:“人类社会的文明与进步,正是需要如此敢为天下先者。”于是,资南区委组织部的一纸任命很快就到了南湖:梁业同志任南湖镇党委副书记,兼任清溪村党支部书记。一同下来的还有开除陈嵩凡党籍的决定。
       老边之死
       梁业的报告尽管批复得很快,可还是用了五天时间。梁业在医院陪了白丽荣三天后,就去了水管站。
       水管站面貌依然,那群吃大锅饭的人完成了总任务的十分之一。水管站会计说,他们是按天计算补助的,工作8小时补助50元,时间短了,那十几万元花不完。梁业立即把水管站长、排灌站长叫过来,责问拖到秋后这工程还有什么意义。水管站长情知不对,只好尴尬地摸后脑壳。排灌站长却找到了理由:“这工程长治久安,十年二十年都有意义!”梁业道:“今年的秋旱如何对付?眼下‘双抢’快完了,晚稻插下后无水可灌怎么办?二位有何高见?”二人说不出高见。梁业便道:“我有一个办法供二位参考。”
       梁业的办法是,立即辞退所有职工,请农民来做。做定额,把费用摊到每个预制构件,算计件工资。工地搞个临时食堂,昼夜加班。水管站负责技术,排灌站负责质量。他正色道:“你们可以请亲朋故旧,我也推荐几个人来。”二位站长一指脑袋:“还是梁镇长有办法!”自然,有了镇领导的指示,辞退职工可以冠冕堂皇,谁也怨不得他们。梁业强调道:“再给十天时间,拖一天完不成任务,就请二位下课!”
       这边的事定夺了,梁业就回清溪找老边。
       老边的伤还没有好,额角上仍打着疤子。前两天,老边将死鸭褪净毛提到镇上去卖,可是没人要。人家都不相信鸭子是踩死的,肯定是病鸭。这时候,老边正一边煮着鸭子,一边诅咒陈嵩凡不得好死,眼泪也就扑簌簌往下掉。见进来的是梁业,便十分羞涩,好不容易才挣出笑来,忙起身招呼他坐。然后叫三儿子:“三毛坨,快去店里拿瓶酒来,要好的!”老边说:“今天请领导吃鸭子。”又说:“白主任那天送鸭子来,给了我二百八十多块钱。白主任真是个好人,又漂亮又贤淑,心地善良,看得起我老边。”梁业道:“我还有事,鸭子就不吃了。”便把请他去水管站打工的事说了。老边点头:“我知道,是叫我们爷儿几个去抵上交。”梁业道:“也不完全是抵上交,去了发狠干,搞一点油盐钱估计没问题。”老边道:“梁镇长叫我们上刀山,我们都去!”梁业便写了个字条,叫他去找水管站长报到。
       梁业走后,老边吃罢喝罢,即带领大毛坨、二毛坨赶到水管站。老边不敢指望天上掉馅饼,更不敢指望上头来的那个干部会给他带来好运气:几十年来老边见得多了,所以他始终不敢相信这些个大官小官。水管站长叫老边父子浇铸大管子,50元一筒。老边观观场上,别人都做小管子,30元一筒。老边认定自己吃了大亏,却又不敢吭声:他老边家不吃亏谁吃亏呢?老边只好认命。水管站长在一旁指手划脚,怎么装模,怎么插钢筋,怎么浇铸,老边带领儿子依样画葫芦,照着做。半天过去,他们父子懒懒洋洋竟做了五筒。老边抽罢一支劣质烟,忽而大惊:若是抓紧一点,半天岂不能做八筒!五八四十,八筒就是四百块钱呢!老边不敢相信有这等好事,就去问站长:“站长站长,我们每天做十筒的话,你付我多少钱?”老边特意聪明了一下,只说了每天做10筒。站长道:“当然是五百块钱,这么个数你都不会算?”老边道:“现金?”站长终于明白了老边的心思,认真道:“你们是梁镇长的人,谁敢欺侮你?抓紧做,做得愈多愈好!要不,十天时间如何完成任务?为了确保任务按时完成,鼓励你们做通宵,站里准备了四餐饭,餐餐鱼肉管饱!干吧,党的政策不是要叫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吗?我不怕你发财,干得愈多愈好。当然要注意质量,劣品是要包赔的!”
       老边心里有了底,他们是梁镇长的人,谁也不敢欺侮。老边鼓励儿子放开手脚干,天黑以后果然做了10筒。老边盘算,一天做20筒不成问题,干通宵30筒也不在话下。就算确保质量只做20筒,一天也是一千元,十天一万元啊!我的天!梁镇长为什么要给他这么大个好处呢?不就是想让他带头上交吗?
       晴了一段时间,西边天际的菩萨云终于出现火闪,南风也转成了北风,似乎有变天的迹象。农谚说得好:秋前转北风,尚有半月晴。露重更深时,梁业和白丽荣尚在清溪桥上乘凉。
       白丽荣既然表露了自己的心迹,心病消除,心底一片清明,再也用不着挑逗梁业了。她坦然了,梁业也就轻松了许多。梁业既然要主事清溪,就想将全村的基本情况摸个底:净资产在十万元以上的有多少户,万元以上的有多少户,五千元以上和不足五千元的有多少户。得到的答案是贫富悬殊甚大,如老边、八坨,哪怕干50年也赶不上老太爷与陈嵩凡。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老边行色匆匆赶了过来。
       老边留下两个儿子继续夜战,自己是特地赶回来的。遇上凉床边的梁业和白丽荣,扑地便拜,道:“二位大恩,陈有边没齿不忘!”白丽荣慌忙扶起老边。老边诚恳道:“梁镇长,我是从工地赶回来的,明天就送谷子,先把上交搞清了再去工地。”
       梁业明白了老边的心意,就劝他:“一点儿谷子你不是要留着喂鸭子吗?你先别急,我帮你联系一下。”说着,便打手机要水管站长,问陈有边父子的工作情况。水管站长回答说挺好,就他们父子霸得蛮,不怕苦,质量也是最好的。梁业指示,明天预支两千元给他。水管站长答应没问题。梁业再告诉老边,明天去水管站会计那里预支两千元,回来交给村会计就行了。
       
       农网改造卡了壳,的确是老太爷从中作梗。
       老太爷倒不是要那点儿钱,他就是要在李姓面前抖足威风。李楚达、李楚翘曾经去找过老太爷,求他好事做到底。老太爷眼睛一翻道:“你们谁给过我什么好处?”李楚达道:“老太爷,五百元一户是不是重了点儿,五十元如何?我们把收来的钱孝敬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帮我们说句话。”老太爷一瞪眼睛道:“对老子行贿?你找错了门!”李楚翘忍无可忍,指定老太爷鼻子道:“农网改造项目是国家掏钱,要我们交钱这歪点子是不是你老太爷出的?”老太爷拍胸脯道:“是的又怎么样?你个黑社会有能耐,你去弄个项目来试试!要不,你把我陈嵩泰告到中央去,说我出歪点子搜刮民脂民膏!”
       老太爷实在可恶,但梁业不能不硬着头皮登门拜访。
       老太爷吃完午饭,正打着酒嗝,拿牙签戳牙缝里的精肉丝。梁业道:“老太爷,您老人家退一步海阔天空。您老人家德高望重,亲自出马,弄来这么个项目,又何苦与他们一般计较?您老人家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还是让事儿功德圆满吧。”老太爷瞟一眼梁业,吐出一口清水,阴阴笑道:“梁副镇长,有水平!可是你得搞清楚,不是我老太爷要这笔钱,你明白不明白?”梁业道:“我知道不是您老人家要这笔钱,但您老人家可以为清溪说上话的。何局长那里,您只需一个电话的。”老太爷呵呵笑道:“我老太爷凭什么要为别人说话?我欠过谁的吗?”
       老太爷那神态就如一把钢刀,插在梁业心上。梁业忍着,道:“老太爷不看僧面看佛面,梁业不才,诚望老太爷提携!”说罢,以手抱拳,低头单腿朝老太爷一跪。老太爷连忙扶起梁业,却又摇头笑道:“难得你有一份拳拳爱民之心。可是,你还没有成佛啊!”
       梁业扭头就走,忍不住眼泪涌了出来。
       梁业回到招待所,愁眉紧锁,茶饭无心。白丽荣看在眼里,就明白他在老太爷那儿不但碰了钉子,而且受了侮辱。她淡淡笑道:“看来,这事我得帮你一把了。不过需要时间,你如果有耐心,那就放心吃饭!”
       白丽荣说得很轻松,很随便,就像是去厨房烧个什么菜。
       
       王怀远来清溪召开全体党员、村民组长及村民代表大会,亲自传达上级精神,宣布了梁业的任命,也宣布了开除陈嵩凡党籍的决定。王怀远言辞恳切,情深意重。在一片惊讶与欣喜声中,会开得很短,效果却很好。
       李楚达留王怀远吃饭,王怀远婉辞,说哪天收回你的辞职报告,我再来吃饭。然后拍住梁业肩头:“加强联系,见好就收吧。”王怀远说的自然是场面上的话,但却表现出深切的关怀。
       “双抢”已经结束,梁业组织班子挨家挨户收上交。梁业将已经交清的户主打印了一个名册,村民见李楚良(八坨)、陈有边竟然排在最前面,都不敢相信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而会计的账册收据存根上却写得明明白白。只好在惊讶之余一声叹息,算了吧,反正卵子犟不过大腿,这钱迟早得交;长痛不如短痛,迟交不如早交,认命吧。
       于是,清溪村的上交,在区委区政府所发文件规定日期之前如数足额交清,夺了个全区第一;上报市里,为全市第一。市电视台派记者专程来采访梁业,要将他的好经验于全市推广。梁业用手遮住镜头,只说了两个字:惭愧。弄得那记者莫名其妙。
       二十天以后,全镇主干渠小支渠全部疏浚完工,水管、排灌两站负责的水管涵闸也陆续安装到位。大旱也来临了。十多天不曾下雨,插完的晚稻田眼见晒干开裂,抗旱成为资南农村工作的重中之重。
       清溪河是南湖重要水资源,清溪村于拦溪坝的水塘处修有中型电力排灌机埠,有排灌站的两个机手轮流值班。那天白天是小赵当班,电机开足马力,却提不上多少水。一、二条居民线上陈姓农户的晚稻相对距离远,急需灌水;而细叔的中稻正是即将黄熟又未黄熟,田里开了裂,需水如救火。陈姓要水的人多,李姓来要水的人也不少。陈姓强调远田先灌的既定原则,李姓就说你们去找老太爷,说你们的农网改造搞好了你们用电,我们的农网改造搞不好我们用水。细叔想起那8根欲倒的电线杆,不由怒火中烧,红了眼就把陈姓支渠的闸门关上了。陈姓不信邪,举起锄头就挖。李姓的耙头锄头一拥而上,那边陈姓也摆开阵势,一场宗族械斗眼看一触即发。就在这时,梁业赶到了。
       梁业后面跟着李楚达。李楚达一路上告诉梁业,如果电机不出问题,有足够力量在48小时内将全村所有的田灌一遍水。现在陈李两姓争水,肯定是电机出了毛病。众人见梁业来了,也就住了手中家伙。梁业跑得急,汗水湿透衣衫,喘着气道:“大家少安毋躁,先搞清楚了情况再说。”陈姓李姓人便抢着说自己的理由,梁业连忙挥手:“我说的不是这些!”说罢,大步朝机房走去。陈姓李姓人弄不清他说的究竟是什么,也一齐跟了上来。
       机手小赵迎上来告诉梁业,说是进水口的拦污栅被堵上了,水泵抽不上水来。
       由水塘进入机埠,尚有一条引水渠,为避免溪塘的水草垃圾等进入水泵,于机埠入口处修有一道钢条拦污栅。小赵引梁业看时,拦污栅被流进来的各种废塑料堵上,那污浊的水流,造成栅内与栅外巨大的落差。
       围观的陈姓李姓人便埋怨机手为什么不及时处理,他们一致认定这是排灌站的事。小赵委屈道:“我来处理,你们来开机?”小赵说的自然有道理,他一个人顾不了两头。小赵道:“我去停机,你们派人下水把垃圾捞上来。”机停了,落差眼见消失,却是陈姓李姓人看定那污浊的河水,没有一个人敢下水去。还有人提醒:这水有毒!沾到身上痒死人。梁业见状,心想这事只有他去干了。反正衣裤已经汗得透湿,也用不着脱衣,只是甩了凉鞋,就要下水去。
       却被一人从后面拉住。梁业回头,见是老边。老边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急道:“梁书记,这种事怎么能是你干的?要轮也轮不到你呀!我来我来。”老边把梁业拉上岸,说:“我反正是赤膊短裤,太阳早把皮肤晒出黑釉,百毒不侵。”陈李两姓人也都认定,这种事老边去干,最为合适。
       梁业只好让给老边,回头对陈李两姓人道:“待污物处理了,拦污栅疏通了,水就足了。远田近田同时灌水,应该没有问题,大家不要争了行不行?”细叔也就高姿态起来,主动去把陈姓支渠的闸门打开,一场风波就此平息。正在此时,梁业的手机响了,白丽荣告诉他,说是区电业局来人了,要他赶紧回招待所。
       梁业赶到招待所,区电业局的刘队长带着镇农电站站长和其他两个人在等他。刘队长说,是何局长叫他来的,清溪的农网改造继续开工。梁业道:“那钱……?”刘队长道:“什么钱?不要钱的。不过,这次要在村里吃个午餐。不要酒肉,马虎吃点就行。”为了表示电业局的诚意,刘队长提议,这次从第五条居民线架起,依次向已经完成的第二条线靠拢。梁业很高兴,来不及细想个中因由,便叫白丽荣准备午餐,好好招待众人。清溪上交完成后,镇里按政策返还了村里的费用,几餐便饭肯定不成问题。
       待梁业进浴室匆匆冲了个凉,换罢衣裤出来陪刘队长时,李楚达失魂落魄赶来告诉他,老边死了。
       清溪河里有一种“迷魂网”,用尼龙网布阵,让鱼自个儿钻进去。清溪河水虽然污染严重,但总有一些小鱼小虾习惯了污水,产生了抗毒性,依然生存繁衍下来。这种“迷魂网”阻碍行洪又妨碍抗旱,区水利局执法队一来就要扫荡一批。却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前面扫荡干净了,后面又出来了。老边就是被那扫荡后的残网缠死的。
       老边下水后,陈姓李姓的人全都躲到排灌站的屋檐下乘凉。半小时过去,拦污栅两边岸上堆满废塑料袋、泡沫包装盒,水面上基本干净了。细叔等不及了,就喊小赵开机。李楚达提醒道:“老边还没有上来呀!”细叔道:“鬼晓得这家伙躲到哪儿抽烟去了。”老边烟瘾大,累了这一阵一定是要歇歇,抽支烟的。细叔的话不无道理,小赵只好开机。然而十多分钟过去,拦污栅处的水依然出现落差。李楚达一看情况不对,大叫停机,然后赶紧下去检查。原来老边被鱼网缠住,给吸在栅栏上了。
       昨天下午,三毛坨来找梁业,请他去家里一趟。梁业不知有什么事,只得去了。原来,老边将那些死鸭子做成了烤鸭,放进罐子密封了埋在地下。现在挖了出来,一定要请梁业喝一杯。他们父子在水管站干了半个月,除去预支的上交款,还一次性领到现金一万八千余元。
       老边向梁业举杯,流泪道:“书记,这怎么得了?怎么得了?”老边一下子拥有这多钱,一时不知魂归何处。梁业要他不必声张,说这种机会不是每天都有的,声张出去别人再来纠缠他,他的工作会很被动。老边认真点头,又请梁业帮他拿主意,说:“我是先建房子呢,还是先给儿子说亲事呢?”梁业摇头:“这点儿钱,办哪件事都不够。”老边不解地看着梁业,梁业以这笔钱做投资,给老边划算了三件事:一是可以将鸭蛋加工成皮蛋或盐蛋,如此每只蛋可增值一半;二是可以外出收“荒货”;三是可以派个儿子去学厨师,日后可以进城打工。梁业道:“先把这笔钱作为投入,老边你想想,将来的收获会是个什么样子。”老边如醍醐灌顶,一下子两眼放光:“嗨,梁书记,真没想到哇!我老边的日子有奔头了!”老边说,收“荒货”他内行,老大炒菜有点功底,让他去学厨师正是合适,老三脑子活,叫他去学皮蛋、盐蛋技术,老二就守家牧鸭。全家人马齐上阵,不愁这黄蜂窝筑不起来……”
       老边的话言犹在耳,梁业赶过去,扑到他的尸体上放声大哭。老边是替了自己一死啊!
       待梁业哭了好一阵,李楚达默默地拍拍他的肩膀,道:“人死不能复生。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得活下去,梁书记节哀。我李楚达申请复职,请梁书记考虑。”
       梁业起身握紧李楚达的一双手,感激他在这节骨眼儿上的支持,诚挚道:“写个入党申请如何?”李楚达点点头。
       李楚达一个人出资,将老边风光大葬,并刻石立碑:陈有边同志精神不朽!
       从此,清溪村没有了陈姓李姓之分。
       归去来兮
       王怀远明白,梁业不可能长期兼任清溪村党支部书记,他一定会拉个新班子好让自己抽身。所以,李楚达的入党申请,镇党委立即批了下来。梁业召开党员会议,宣布李楚达为预备党员,然后就召开村民代表大会,恢复李楚达村民委员会主任职务。村民代表都表示热烈拥护。
       然而,农网改造进度很慢,原因是人手太少。刘队长说,高温干旱,电业局人马到处救急,实在抽不出更多的人来。
       这时,细叔的中稻彻底黄熟了。细叔不想请收割机,收割机要48元一亩,自己反正没事,这钱何必让人家赚去?于是叫上老婆,用人力打稻机慢慢来收。
       天气反常的热。老夫妻俩干一阵歇一阵,干到第三天,电线杆下的那丘田只剩下几分了,并且禾把也割翻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西边天际先有一柱黑云升起,刹那间乌云铺天盖地而来,伴着雷鸣电闪,狂风大作,暴雨骤至。时常担心那斜了的电线杆会倒的细叔,这会儿却忘了电线杆,心里急的是那割倒的禾把子。干谷收回去,只要太阳照一下,就可进仓;若是打湿了,在水中浸泡久了,难以晒干不说,弄得不好还会生芽,那么,这一年的阳春就白做了!
       细叔老婆跑回屋去躲雨,细叔坚持着。雨点虽大,细叔仍咬紧牙关,要把剩下不多的禾把打完。就在这时,一道闪电拉天扯地,继而轰隆一声炸雷,飙风骤至,那电线杆便凌空砸下来。电线杆正好砸在细叔的打稻机上,电流将细叔击出一丈多远。细叔老婆在屋檐下看得明白,不顾生死冲向细叔。细叔眼睛望定那恐怖的天宇,嘴角浮上一丝苦涩的笑来,留下遗言:“我早说过,这电线杆会倒的呀!”
       那一排电线杆全都倒了。细叔一世精明,到头来还是误了自己性命。梁业赶来时,电已停了。看着直挺挺倒在泥水里的细叔,他心如刀绞。
       安葬好细叔,雨过天晴。大抵因为一场暴雨缓解了旱情,电业局可以喘一口气,刘队长加派人手,清溪的农网改造很快圆满完成。
       因有雨水滋润,晚稻长势极好。不过,因为禾苗疯长,叶嫩苗肥,带来了害虫。这天,八坨去打农药。因是禾苗起了稻螟,得用甲铵磷方能治住,那甲铵磷有剧毒。不知怎的,八坨背着喷雾器,死在田边。他喝了大半瓶甲铵磷。
       没有人知道,八坨为什么要喝甲铵磷。
       梁业、李楚达替八坨料理完丧事,见到了八坨匆匆赶回来的一双儿女。他们扑在八坨坟头上大哭。梁业如万箭穿心,却又百思不得其解,八坨为什么要自杀呢?
       夜里,梁业回招待所,白丽荣忽然扑进梁业怀里,号啕大哭。梁业不知所以,白丽荣道:“八坨是我害死的呀!”
       白丽荣那天劝梁业要有耐心,就是要他等待时机。让李楚翘去办这件事,她有十足的把握。为农网改造一事,李楚翘也对老太爷恨之入骨,更何况他对白丽荣言听计从。
       那天,白丽荣找到李楚翘,先说了农网改造的事,而后道:“你替我摆平老太爷。”李楚翘叹口气,觉得无计可施。白丽荣就把老太爷同六妹苟且的事告诉了他。李楚翘当即大喜:“好啊,搞定他小菜一碟。”
       李楚翘借来相机,装好胶卷,悄悄跟踪老太爷。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老太爷好多天都没去八坨的蘑菇屋了。然而李楚翘有耐心。终于等到那天上午,八坨扛着锄头出去了,老太爷从另一边姗姗而来。李楚翘缩身钻过八坨屋后的篱笆,一推,后门没有闩。他由后门钻进六妹的房间,躲到床底下。老太爷果然进来了,饥渴难耐,拉了六妹进来,二人迅速脱光,到床上翻云覆雨。李楚翘选了多个角度,悄悄拍了个淋漓尽致。大白天房间光线很好,李楚翘去朋友那儿冲洗出照片,一点儿都不模糊。
       李楚翘将一沓照片装在裤袋里,大模大样找到老太爷,于无人处掏一张给老太爷看。老太爷一看,立即脸如纸白,嘴上却硬:“你叫我看这黄色东西,什么意思?”李楚翘笑道:“江湖就是这样!我洗印了一万二千张,准备让整个南湖的人都看到,还准备邮一些给你那宝贝儿子呢!”老太爷终于慌了:“要多少钱?”李楚翘正色道:“钱的事以后再说,先给老子把农网改造搞圆满!”
       李楚翘留着那一沓照片,他还想对老太爷零打碎敲,作为他今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个财源。过了些日子,偏偏细叔的小女儿柳英从南方回来,那时细叔尚未出事。柳英牵挂着李楚翘,便来他家慰问。二人干柴烈火,没说几句就扭到床上做起来。恰巧黑锅巴放学回来吃午饭。须知,黑锅巴就是李楚翘的弟弟。李楚翘的母亲夕阳红,生下个比李楚翘小20岁的弟弟,这家伙调皮捣蛋,实为清溪著名的“飞天蜈蚣”。黑锅巴听到房里呼爹叫娘,悄悄推开房门一看,就看到蚊帐里惊心动魄的一幕。黑锅巴一时淘气,便溜进房来,悄悄掏李楚翘扔在沙发上的裤袋。黑锅巴是想掏几块钱去买冰棍,却没找到钱,只有几张照片。黑锅巴顺手将照片拿出来跑到外面细看,这不是老太爷和六妹吗?他们正跟哥哥同柳英一样,在干那事儿呢!黑锅巴脑筋一转,得了个主意,便来找八坨。
       八坨在田里打药。黑锅巴跑过去叫道:“八坨!你上来,我给你看样东西。”八坨不理他。黑锅巴将照片一扬:“嘻嘻,六妹!”八坨驻足,这小鬼怎么有六妹的照片?黑锅巴将照片收到身后:“要看,就给五块钱!”小孩子不会做假,事情一定有蹊跷。八坨背着喷雾器走近黑锅巴。“五块钱!”黑锅巴强调道,“我要是给别人看,兴许可得十块呢!”八坨拿不出五块钱,身上只有买农药剩下的二块五角。八坨将钱掏出来,摊在手上,可怜巴巴地伸向黑锅巴。黑锅巴竟然一声叹息道:“八坨,你好可怜的,那就算了吧。”说着,收了那钱,将照片交给八坨,雀跃而去。
       八坨一看,只觉天旋地转。六妹同老太爷的事,后来有发展,他是知道的。两个孩子读书,还有上交,他如何供得起?!万般无奈下说服自己,他不能用锄头挖断老太爷的脖子。这事老太爷绝不会吹出去,而六妹与人少交道,想吹也没个地方,他八坨自己不说,就只有天晓得了。八坨这时候想不明白了,这照片是哪来的?照片上的老太爷跟六妹在做那事却是千真万确呀!这种千真万确的照片,连黑锅巴这般小孩子都有了,那全清溪又有谁不知道?八坨并不是一条狗,八坨也是有尊严的!自然,弱者要维护尊严,最便捷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八坨死后,李楚翘闻讯找来黑锅巴,咬牙道:“把这事说出去,我就立即掐死你!”这是后话。
       却说当时白丽荣把一段因由说完,梁业脸色铁青,一下子暴跳如雷,拳头拧出水来道:“这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揽在身上?”梁业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在房间里冲过来又冲过去。
       究竟是谁的错呢?李楚翘的手段是卑鄙,若要诉诸法律,他是逃脱不了干系的;而法律又能对老太爷如何呢?千错万错,错的是他梁业!如果他不弄来水利资金,老边不必向他感恩戴德,不会死;如果他有权使老太爷及早回头,农网改造不会误了时间,细叔不会死;如果他不为了农网改造的事而茶饭无心,白丽荣也就不会去找李楚翘使出杀手锏,八坨也不会死……造物弄人,苍天无眼,这难道就是他建功立业的农村吗?!
       梁业一拳头砸在墙壁上。墙壁无损,他的拳头却鲜血直流。
       梁业找到李楚达,握紧他的一双手,流泪道:“我要走了,你把清溪的担子挑起来。”
       李楚达以为,梁业是将禄位高升。在他心目中,如梁业这等有作为的年轻干部,荣升只是迟早的事。天子门生,本是清溪过客,他要走,一点也不奇怪。至于流泪嘛,他毕竟与清溪有感情,亦在情理之中。李楚达认真地点点头,也没问他荣升何处,以免有巴结之嫌。梁业道:“首先注重苗子,你知根知底,迅速发展新党员,大胆使用年轻人,把村班子健全巩固。其次要注重教育,鼓励孩子们读书。至于清溪的发展,村民的富裕,你只要给他们讲清道理,无需带什么头。村班子办事只要公平、公正、公开,各人搞好自己的家庭而不伤害别人,就是一种无声的也是最有效的带头。”李楚达再次认真点头,却又道:“什么时候走?我送送你。”梁业拍拍他的肩,摇头道:“不必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好自为之吧。”
       南方有一家美国人办的电子认证机构,梁业的一位同学在里面做经理,曾经多次邀他加盟。梁业这次终于下了决心,答应了他的邀请。
       南湖镇有直达省城的班车,梁业就不打算去区里了。头天晚上,梁业取出了存放在白丽荣手里的两万块钱,白丽荣也没问他要钱做什么。这时候,梁业准备向白丽荣辞行,进了招待所却不见白丽荣,问李妈王妈,她们也不知道。梁业好遗憾,好失落,却又担心自己儿女情长,会改变主意,便用书包装好那几件替换衣服,并把公文包也塞了进去。从此以后,他不再是个干部了,他又恢复到了一个学生模样。
       临出门,忽又记起一件事,他便去居民线寻找路边店,买了香烛纸钱。来到老边的坟头,只见坟上依然是一堆黄土,尚未长出半根青草。梁业点燃香烛,焚烧纸钱,而后跪在老边碑前,一头磕下。想起来时的情景,老边的音容笑貌就在眼前,梁业泪如泉涌。他默默道:老边叔,原谅我这可耻的逃兵吧……不知跪了多久,身后似有响动,梁业如从一场梦中惊醒。猛一回头,他发现身后竟然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陈姓的李姓的,几乎是全村所有的人!梁业站起来,有点儿不知所措。人们鸦雀无声。在最前面的是老边的三个儿子,老大抓住梁业的一只手,流泪道:“梁书记,父亲虽然走了,但你放心,我们照着你说的去做,不会让你失望的。”
       李楚达将梁业拉过一厢,在老边三个儿子的后面站着五位青年,其中有两个女的。都是陌生面孔,却个个显得精明干练。李楚达道:“梁书记嘱咐我的事,其实我早就想到了。在我辞职期间,就仔细琢磨过了,他们,就是清溪的未来!”
       梁业看看他们,匆匆与他们握过手,再跟李楚达拥抱了一下,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梁业径到南湖镇将一纸辞呈递给王怀远。王怀远大惊,诚恳请梁业坐下,给他泡茶,道:“我还正准备报区里、市里,要给你请功呢!”说着,便将一份打印好的报告递给梁业。梁业扫一眼,那报告总结了梁业来南湖后的三大功绩:全镇的水利面貌一新,赢得市电业局新增一个农网改造项目,当年农民上交赢得全市第一。王怀远道:“这些都不是虚报浮夸啊!”梁业无语。王怀远再三追问梁业要去哪儿,梁业只好说了那家电子认证机构。王怀远心道:一定要走,走了也好。这个人不走,迟早是个威胁,迟早要妨碍自己。嘴上却道:“你的辞呈,我可不敢接。你自己去跟夏克勤说,交区委组织部吧。”梁业诚挚道:“我就担心去那里说不清楚,看在同事一场份儿上,请你替我转交吧。”
       不知怎么的,曹子明得到了消息,来给梁业送行。梁业将那两万元现金交给他,曹子明坚辞不受。梁业道:“你给那学校承诺了,就应该一诺千金!你干一辈子农村工作,临退休了,可不要给人留下话柄。”曹子明一把抱紧梁业,老泪纵横:“你能不能不走啊?你走了,对于南湖确实是个大损失啊!”
       梁业来到车站,购好去省城的车票。等待发车时,他突然看到白丽荣出现在面前。白丽荣拖着个行李箱。她看定梁业,眼睛里闪动着泪花。白丽荣道:“我知道,我配不上你!自从你来清溪的那天起,这话我就对自己说了千万遍!但是我依然身不由己,我爱上了你。这当然是个错误。可你毫不放在心上,从不考虑身边一个活人的感受,同样也是个错误!原谅我,梁业,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无论你到天涯海角,我都只能跟着你……”
       此时此刻,梁业无话可说。
       汽车进站,梁业默默登车,白丽荣亦默默尾随着,虽然他们的座位并不在一起。
       车是那种豪华大巴。驶过清溪大桥,南湖的田园村落渐渐远去,VCD里放出一首老歌: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一片冬麦啊一片高粱/十里荷塘啊十里果香/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生活/为她富裕为她兴旺……
       梁业听着,禁不住泪水长流。
       尾声
       梁业加盟那家电子认证机构后,两年下来,成绩斐然。那个美国老板拍着梁业的肩膀,竖起大拇指却又摇头:“你这样的人才放在农村,原本就是个错误!”
       白丽荣在丽晶国际大酒店打工,由擦地端盘子慢慢做到了餐饮部经理,年薪20万。这与她的勤勉谦和与灵动聪明有关,当然,与梁业和他的同学时常带着美国人来给她捧场,亦不无关系。
       两年以后,梁业忽然收到原资江市市长、现任省委副书记的一封信,全文如下:
       梁业:
       如晤。今年的中央一号文件,以及本届人大会议上温总理的报告,你都看到了吧?自然,“三农”问题成为一个社会问题,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孤立的。这是关系到国计民生中最大最突出的问题。根据资南区委以及资江市委报上来有关你的材料,和一个叫白丽荣的同志给我的万言书,你的情况尽知。我们的民族近百年经历的苦难太多了!现在,我们要由农耕文明走向现代化,困难自然很多,矛盾自然很多,问题自然很多。这需要有人前仆后继,作出牺牲。生命是短暂的,人生不过如此,有力争也有放弃,大丈夫能屈能伸。如果你能回来,我拟举荐你为资南区委书记。梁业,耕读传家,诗书继世,是我们民族的伟大传统,只有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同步,才是民族复兴的根本所在。你的父辈以此作为对联贴在门楣上,我至今记忆犹新。我想,你不会放弃,故写此信。我以为,一号文件和总理的讲话,只是一个转折的开端。以人为本,关爱民生,今后的路还得靠我们自己脚踏实地去走。如果你在南方确实过得轻松愉快,那么此信就算作“为了忘却的纪念”吧。田野在呼唤社会良知,何去何从,望复。
        钟嵘
       二○○四年四月二十日
       梁业读罢,不禁热泪盈眶,问白丽荣:“我们轻松愉快吗?”白丽荣道:“只有你自己心里明白。”梁业一声浩叹:“可是,我连个村支书都当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