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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新作]乱世迷情
作者:管新生

《今古传奇》 2005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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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夜半神秘客
       故事是从犹太人卡德里先生走下船舷,步出公和祥码头开始的。时间是晚上8点37分,这是1941年的一个寒冷冬夜。他似乎是最后一位来到中国上海的欧洲犹太难民。
       公和祥码头边的一家小酒店。
       临窗一隅的座位上,端坐着一位四十岁左右的汉子,温文尔雅地在举杯独饮,他那冷漠而警觉的目光时不时地瞥向窗外蒙眬的码头。
       不知什么时候,从小酒店门口闪进来了一个头戴礼帽短打装束的黑衣人,脚步轻捷地来到了他的身边,俯身耳语般道:“酒井大尉,从大连来的船已经抵达码头,乘客们马上就要下船了。”
       酒井的脸上连一丝表情的变化也没有,像没听见似的举起酒杯浅浅地呷了一口,嘴唇轻轻地嚅动了一下:“告诉宪兵队特高课的弟兄们,让他们把眼睛睁得更大一些,绝对不能放过从船上下来的任何可疑人物!”
       他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在小酒店外面的马路上留三五个弟兄,等我的信号行动——你可以去干自己的工作了。”
       “哈依。”黑衣人低低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从酒井的身边消失了。
       酒井重又端起酒杯,慢慢地凑向唇边。
       公和祥码头突然热闹起来,下了船的人影一大团一大团地从小酒店门前的马路上飘浮过去。霎时间,到处都是脚步声、拖行李声和叽里呱啦的话语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才逐渐归于寂静。
       酒井仍在不紧不慢地低酌浅饮。
       冷不丁之间,他的目光凝固在两个刚从码头里出来的人影身上。
       那是两个高高大大的白种人。一个西装革履,提着一只精致而小巧的皮箱,另一个却是衣衫不整、面黄肌瘦,寸步不落地紧随在“西装革履”的身后。
       当他们刚刚走过小酒店的时候,酒井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小酒店的门口。随着酒井的一个手势,三五条黑影仿佛一下子从地下冒了出来似的,若即若离地尾随了上去。
       才行得七八步,那“西装革履”突然站住了,将手向马路对面一指,对同伴道:“卡德里先生,你好像到家了。”
       卡德里抬起头来,这才看到对面马路边上有一小木屋兀立着,在摇曳的灯光下有一行用中文和希伯来语分别拼写的大字:“援助欧洲来沪犹太难民委员会”(简称“CFA”)和五个小字:“第一接待组”。
       一抹欣喜的笑容掠上了卡德里的颜面,他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道:“是的,我是好像到家了——整整三个月,整整六千英里长途跋涉啊!意大利的宣战,地中海通道的封闭,穿越俄罗斯的西伯利亚到满洲里,坐火车从哈尔滨到大连,再乘船到上海,啊……”
       卡德里几乎要喜极而泣,可是那位“西装革履”却冷冷地打断了他:“我似乎应该提醒你一下,你在我的账单上留下了150美元的欠款;另外,我的钱袋里还有十分好看十分耐用的两万美元在向你频频招手——只要你找到三年前来上海的那位帕格尔先生……”
       卡德里脸上的所有表情都被一种恭顺谨慎的态度渐渐取代了:“是的,尊敬的鲍尔曼先生,我决不会轻易地就忘记你我在船上达成的交易,而且你的赏金又是如此的可观……”
       鲍尔曼矜持地点了一下头:“我一定会来找你的。希望再次见面的时候,你能告诉我有关帕格尔——这个可恶的犹太佬的下落!”
       说着,他看也没看卡德里向他伸过来准备握别的手,径自向前走了。
       卡德里似乎有些自惭形秽地苦笑了一声,发了一会儿愣,这才向马路对面的小木屋慢慢移动脚步。
       酒井大尉看着消失在小木屋门后的卡德里的背影,不觉轻轻摇了一下头:“犹太难民!”他对那些犹太人从来就没有太大的兴趣。眼下能引起他关注的,倒是那位气度不凡的绅士般的鲍尔曼。
       灯影下,随着他慢慢摇动的手势,几团黑影紧紧尾追着鲍尔曼而去……
       小木屋里。
       卡德里一进门,迎面撞上的便是两张笑吟吟的中国人的脸。那是一个魁伟的小伙子和一位漂亮的小姐。
       小伙子接过了他递上的由“满洲帝国政府”发放的“登陆许可证”,只扫了一眼,便一把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卡德里先生,欢迎你来到上海!一路辛苦了!”
       卡德里的心口一热,竟然答不上话来。
       小伙子向姑娘看了一眼,笑了:“认识一下,我叫姜泰山,是这儿的负责人。她是袁月亮小姐,我的助手。”
       袁月亮也向他闪露了一个十分温馨的笑靥:“卡德里先生,你有什么要求和想法都可以告诉我们,我们一定会尽量为你安排,满足你的要求的。”
       卡德里被这一番热忱的话语给激动得连连点头,好久才松开了姜泰山的手,在自己的口袋里摸索起来:“如果,如果我要找一个两年前来到上海的犹太姑娘,不知你们是不是可以帮助我?”
       姜泰山和袁月亮互相对看了一眼,似乎面有难色:“来上海的犹太人太多了,这个好像……不过,我们一定会设法通过各种渠道为你去打听的。”
       话音未落,卡德里已经将一张照片递了过来:“这就是我想找的人,她叫梅兰达……”
       “哦,原来是这样一位可爱的大美人!”姜泰山接过照片,大声叫了起来,“你不远万里来到上海,为的就是找她吧?看起来你们中间一定有一个十分美丽的故事!”
       卡德里的心里霎时间涌满了幸福:“是的,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孩提时代和少年时代,我们彼此都很喜欢和对方在一起……可是……”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脸上一闪即逝的光芒已被巨大的悲哀淹没了,“可是两年前,我们被迫分开了——我们两家绕道意大利出海逃亡,不幸途中被盖世太保抓了回去,关进了集中营,只有梅兰达侥幸逃脱,后来才听说她历尽千辛万苦来到了中国上海……”
       姜泰山不无同情地叹了一口气:“卡德里先生,我很希望为你的悲惨故事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如果我没有认错人的话,你要找的这位小姐我不但知道她的下落,而且我们还彼此认识……”
       “什么?”卡德里几乎不敢相信地惊呼出声,“你认识梅兰达?”
       姜泰山笑了:“梅兰达工作的地方离这儿不远,她就在百老汇路上一家犹太人开的‘地中海咖啡酒吧’当招待,对了,她现在一定还没有下班,酒吧常常要开到夜半时分。”
       卡德里转身便向门外走:“麻烦你们带我去好不好?”
       袁月亮当即喊住了他:“请你先办好有关的手续——不然的话,你会遇上麻烦的!”
       卡德里这才老大不情愿地回到了办公桌旁,开始填写起那些表格来。
       填着填着,他忽然又抬起了头:“姜先生,你刚才说那家‘地中海咖啡酒吧’是犹太人开的,你能不能告诉我它的老板是谁——也许我也认识他呢。”
       姜泰山点了点头:“帕格尔先生。”
       “啪”的一声,卡德里手里的笔落到了地上。帕格尔?卡德里完完全全地呆住了。他张大了嘴巴似乎想喊些什么,然而却偏偏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谁也不会知道,此刻在他脑海里轰响着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鲍尔曼!还有一大把闪闪发光的钞票——两万美元!
       可惜卡德里并不知道,此时此刻的鲍尔曼正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酒井大尉为他设下的陷阱中去了……
       鲍尔曼撇下了卡德里之后,行不上十数步,第六感觉便清晰地告诉他,身后出现了“尾巴”。
       一丝冷笑掠过他的唇边。
       鲍尔曼绝对不是初涉江湖的雏儿,他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所以他不但没有回头,而且连脚步都没有半点儿迟疑,依然是那么潇洒自如地向前迈去。
       一切都很正常,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辆黄包车“叮叮当当”地迎面而来,鲍尔曼举手拦下,抬腿跳上去道:“去火车站!快!”
       当黄包车车夫将两个轮子蹬得飞快的时候,鲍尔曼悄然地回了一下头,顿时只觉心里一沉: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不紧不慢地跟在了身后!他当即明白,看来自己是很难甩掉这“尾巴”了。
       黄包车在夜晚的马路上蹬得飞快。
       鲍尔曼突然开了口,他的话音里充满了不安和惊惶:“车老板,我遇上麻烦了,不能直接去火车站——你能不能帮我想个办法摆脱后面那辆跟踪的小轿车?求求你了!”
       车夫没有回答。
       “后面小轿车上是日本人的特务啊,求你帮帮忙了!我,我可以付给你更多的车钱!”鲍尔曼吃不准车夫的态度,只得搬出了最后的“王牌”。
       车夫依然没有回答,只是俯下身子将轮子蹬得更快了。鲍尔曼在心里暗暗地叹了一口气,纵使黄包车插上了翅膀,又如何能够甩得掉身后那小轿车?
       正这么想着,冷不防那黄包车来了个急转弯,紧接着又是一个急转弯,一头扎进了一条黑洞洞不见灯火的弄堂里去了!
       黄包车的轮子没有停下。在黑暗的弄堂里左一个拐弯右一个拐弯,直拐得鲍尔曼再也分辨不清东南西北了。看起来这位车夫对这儿的地形了如指掌。
       “吱”的一声轻响,黄包车刹住了。“先生,你可以下车了。”车夫的声音响了起来。
       鲍尔曼提起手提箱下了车,这才发觉黄包车正停在两条小弄堂交叉的十字路口,而小轿车早不见踪影了。
       他从口袋里取出两张钞票递了过去:“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
       车夫仔细地看了看他,伸出手来,只取走了一张钞票:“先生,这一张已足够付你的车费——你可以从右边的这条弄堂出去,出了弄堂是东百汇路,马路的对面有家小旅店,你可以先去住店,这么晚了在马路上行走是会有麻烦的——希望你不要再遇上麻烦了。”
       鲍尔曼站了一会儿,转过身按照黄包车车夫为他指点的方向走去。
       出了弄堂,果然是一条马路,马路的对面果然有一家小旅店。鲍尔曼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去这小旅店投宿,还是拦一辆出租车去他的堂叔家,堂叔住在爱多亚路。这么想着,他转身沿着马路朝前行去。
       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偏偏就是没见到一辆出租车,哪怕是黄包车也没有。正当他在一条丁字形路口徘徊的时候,蓦地听见一阵尖厉的刹车声,一辆似曾相识的黑色轿车在马路对面停下了。
       鲍尔曼猛然惊醒,转身便跑。
       车门一响,霎时跳下几个黑衣人,边向马路这边奔来,边高声大叫:“站住!再跑就开枪啦!”
       鲍尔曼拎着个小皮箱,不要命地朝前直奔!冬夜的寒风,肆无忌惮地撕扯着他的脸,直割喉咙。
       蓦然,一条弄堂出现在了他的身边。他不假思索地冲了进去!
       放马直冲了三五百步,他不得不站住了——迎面撞上的居然是一堵足有两人多高的墙!天哪,他跑进了一条死弄堂!
       鲍尔曼面向着这阻断了逃路的大墙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回过身去。
       仅仅看了一眼,他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暗夜里,几支可怕的手枪冷冷地向他闪动着凛冽的寒光。在黑洞洞的枪口后面,露出了一张冷森森的脸。
       那是酒井大尉。
       卡德里和姜泰山几乎在这同一时刻站在了“地中海咖啡酒吧”的门前。
       透过玻璃门,依稀能看到里面的情形。客人不算多,三五伙朋党相聚,七八对情侣相拥,给这个寒冷的冬夜增添了一丝暖色。
       他们走了进去,一阵轻捷明快的钢琴声顿时如风起云涌般地将他们紧紧围上了。
       这时,一位侍者快步向他们迎了上来,还没到跟前便已认出了姜泰山:“姜先生,你是不是要找我们的老板帕格尔先生?”
       姜泰山摇了摇头:“谢谢你,我们想见见梅兰达小姐。”
       侍者一笑,举起手向后一指。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他们看到了酒吧一隅有一对青年男女正在低酌浅饮,喁喁私语。
       姜泰山和卡德里来到了他们的桌前。
       那女子一抬头看到了姜泰山,顿时惊喜得眉毛向上飞扬了起来:“哎哟姜先生,你这么个大忙人今晚怎么有空……”
       她的话语戛然中断了,因为她突然看到了站在姜泰山身后的卡德里,当即有如被一道闪电击中了似的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你,你是卡德里……”
       “你好,梅兰达……”姜泰山突然发现,卡德里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般欢欣,他甚至有一种郁郁寡欢的神情流露出来。此刻,他便是用这样的毫无幽默感的口吻在问梅兰达:“这位先生是谁?你好像忘了把他介绍给我们了吧?”
       他指的是和梅兰达一起喝酒的那位一脸英气的小伙子。
       梅兰达微微愣了一下:“哦,他叫乔森,一位美国海军军官,是这儿的常客,也是我的好朋友。”
       乔森一脸笑容地站了起来,把手伸给了卡德里:“很高兴认识你,常常听梅兰达小姐提起你,祝贺你们今天能够重逢!”
       卡德里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谢谢你的祝贺。不过,我了解你们美国人,在爱情方面常常浪漫得不负责任,是不是这样?”
       乔森哈哈大笑起来:“你实在是太幽默了,卡德里先生。”
       卡德里徐徐摇头:“不,我的话里没有丝毫幽默的成分……”
       乔森一愣,不觉微微有些尴尬地耸了耸肩,松开了手。
       梅兰达见势不妙,慌忙插了进来:“卡德里,我……”
       卡德里以一个略显粗暴的动作一把将梅兰达拉了过去:“乔森先生,她是我热恋中的女友,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姜泰山暗自叹了一口气,看来这位卡德里先生的大男子主义很严重,几乎到了无醋不喝的地步。也难怪,谁教他们离别得太久呢?何况梅兰达又是如此的光艳照人。
       不料梅兰达却轻轻地推开了卡德里的手:“你太过分了,卡德里——你有什么权利对我的朋友大叫大嚷?你太不尊重人了!”
       “梅兰达,你——”卡德里显然没想到梅兰达会说这些话,不觉有些伤心,“你变了,梅兰达!你是知道我的,我从来就不喜欢别的男人来围着我的梅兰达团团转,献什么殷勤……”
       梅兰达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弄错了,乔森不是个献殷勤的男人,他是我的朋友。”
       卡德里冷冷地笑了一声:“朋友?我可不希望你有一个美国大兵做朋友!”
       乔森的脸色微变:“卡德里先生,请注意你的遣词用语,免得伤了大家的和气。”
       “伤和气?”卡德里不禁勃然作色,“你在这里和我的女友喝酒调情,难道不早就伤了我的和气?哼,要不是看在今晚我和梅兰达久别重逢的份儿上,我早就对你不客气了!”
       “你想打架?”乔森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恐怕你不是我的对手!千万别在这儿拔拳头,在梅兰达的面前,你还是表现得稍微绅士一些的好。”
       一语落地,卡德里早已是满脸通红,一把撸起了袖子,正欲扑上前去,冷不防他的肩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接着传来一个十分和蔼的声音:“你就是卡德里先生吧?”
       卡德里一回首,只见一个手举酒杯的中年汉子正微笑着看着自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向他抬了抬杯子:“欢迎你来到‘地中海咖啡酒吧’,我是这儿的老板帕格尔,特地敬你一杯,为你洗尘。”
       不待卡德里反应过来,他已伸手从身后侍者的托盘中取过一杯酒递了过来:“请!”
       卡德里心头纵有千般怒火,此刻也全然被这小小的一杯酒给浇熄了,他只能勉勉强强地一笑,接过了酒杯:“请。”
       两只酒杯一碰而干。
       梅兰达轻轻地拉了一下乔森的衣袖:“乔森先生,你该回兵舰上去了——我送送你吧。”
       乔森笑着点了点头,两人转身并肩而去。
       卡德里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不防帕格尔又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随他们去吧,我们到那边坐一会儿,我很想知道一些我们德奥犹太人目前的情况——你刚从那边来,能不能讲一些给我听听?哦,对了姜先生,你也请一起过去坐坐吧?”
       “谢谢,我还有一些事得马上赶回去。”姜泰山将一张卡片递给卡德里,“这是你的居住证,兆丰路680号,你住的房间和梅兰达的屋子门对门。就这样,我先告辞了。”
       看着姜泰山离去的背影,卡德里沉吟着向帕格尔提出了一个他突然想到的问题:“你好像对德奥犹太人的处境很感兴趣,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帕格尔沉吟了一会儿,说:“因为我是‘伊尔贡’(LRGUN)的成员。”
       卡德里的目光一下子在他的脸上凝固了。
       “伊尔贡”是一个犹太复国主义组织,它的成员遍布世界各地。“伊尔贡”是“全国军事组织”的简称,是带有修正派色彩的秘密军事组织。卡德里显然没有想到帕格尔竟然是“伊尔贡”的成员,并且会毫不掩饰地告诉了他。想来一定是因为梅兰达的原因,他才会如此的信任自己吧。
       一想到梅兰达,卡德里的心就一下子被揪得痛了起来。梅兰达梅兰达,这分别的两年中你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啊……
       昏暗的街灯,将两个并肩而行的人影越拉越长。梅兰达在送乔森回到他那泊在黄浦江中的兵舰“威克”号上去。
       梅兰达不停地说着话,似乎想解释什么:“乔森,今天晚上的事我还是要向你说声‘对不起’,卡德里原先并不是这样的一个人。也许是两年的集中营生活扭曲了他的性格,所以他才会把我们的重逢弄得这样不愉快,而且还连累到了你,这实在令我难过……”
       乔森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你们俩是青梅竹马,而且在纳粹统治下还同过生死共过患难,可是这一切并不说明你今天就一定要替他受过——何况,卡德里也完全不值得你这样做,因为我亲眼看到他并不是像你以前所说的那样可爱,他几乎像一条一上岸就到处乱咬的公狗,起码刚才他是这么表现的……”
       梅兰达无语,脸上写满了两个字:委屈。
       “走吧,让我们还是谈些愉快的事情吧。”乔森笑了,友好而有分寸地揽了一下她的肩,两人一同向前徐徐行去。
       “乔森,”梅兰达的话语中不知为什么有了一丝不安,“你所说的那位中国朋友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在‘地中海咖啡酒吧’出现,我害怕他会不会……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乔森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半晌也没有说话。
       “以前你的那些朋友来找我,从来都是在你指定的时间内出现的,只有这一次例外——我不知道他们让我转交给你的香烟、打火机、书本中夹带着的是些什么东西,我也不想知道,但我心里很明白……乔森,你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乔森慢慢地向她转过了脸:“梅兰达,在法西斯的刺刀面前,任何情况都是可能发生的,这一点谁都清楚。你虽然是个局外人,但是也要谨慎一点,把眼睛放得亮一些。还有,我们之间的任何事情都不能对卡德里说,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梅兰达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还是早点回酒吧去吧,说不定那个中国人会来找你——记住,他叫吴崇辉,右手小指缺了一截,接头暗号照旧。过两天我会来‘地中海咖啡酒吧’请你喝酒的,到时候你把他交给你的东西给我。好了,就这样吧,再见。”
       乔森转身先走了。不一会儿就从梅兰达的视线中消失了。
       梅兰达也往回走了。不知为什么,她的脑海里陡然浮现出卡德里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庞。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看前面,只见一派灯影迷茫。
       她竖起了衣领,踩着灯影朝前走去。
       夜,更深了。
        第二章 情报军官
       长夜未尽。日军宪兵部特高课办公室里灯火通明。
       酒井大尉精疲力尽地回到了办公室。他心里很清楚,今天晚上“请”到特高课来的鲍尔曼,委实是一块不好啃的硬骨头。
       当他的部下将鲍尔曼一把推进审讯室的时候,他便声色俱厉地让鲍尔曼报上真实的身份,以及此行来上海的真正目的。
       谁料想那鲍尔曼只是微微斜起眼睛默默地凝视着他,居然一言不发。
       酒井可不是一个能让人如此蔑视如此挑战的人,他一拍桌子正欲发怒,不料鲍尔曼却轻声一笑,向他伸出一只手来:“如果你能给我一支香烟的话,那么我将乐意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
       酒井哼了一声,甩过去一盒“茄力克”香烟。鲍尔曼点燃了香烟,猛地吸了一大口,随即舒服地微微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吐出了几个字:“我是一名商人。”
       “商人?”酒井的脸色霎时间阴沉了下来,“你到上海来的目的是什么?”
       鲍尔曼那颇含玩味的目光在他的肩章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对不起大尉先生,我不能告诉你,如果是你的上司来和我直接交谈的话,那么彼此的气氛也许会友好得多。”
       不知为什么,酒井对鲍尔曼的这句话十分反感。他和当时的大多数日本军人一样,天生有一种对西方白种人的仇视。他从办公桌后慢慢站了起来,冷冷地走到鲍尔曼的面前:“你知不知道在这儿不说实话的后果?”
       鲍尔曼不语,只是默默地抽烟。但从他抬起头来那极短的一瞥之中,酒井再次感受到了一种无言的蔑视。
       “好吧,我就让你开开眼界!”酒井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径自大步向办公室外走去。
       两条彪形大汉出现在鲍尔曼的身边:“走!”
       他们来到了院子里。随着酒井的一个手势,不知从什么地方射来一道强烈的灯光,照亮了离他们十几步远的一根石柱——石柱上捆绑着一个双眼蒙着黑布的犯人。
       一声狼嗥般的口令骤然爆起,几团黑影迅如疾风般地蹿进了院子,直向那石柱上的犯人扑去!
       鲍尔曼刚刚看清那是几条壮如牛犊的狼犬时,那几头狼犬已分头从犯人身上咬下血淋淋的肉来!鲍尔曼的脸色顿时变了。
       酒井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现在,你的感觉如何?”
       良久,才听到鲍尔曼咬牙切齿的声音:“太野蛮了,完全是野兽的行径!”
       酒井冷冷一笑:“只要你的神经抵御得了的话,我还可以让你多观赏几处这样野蛮的场所!”
       他步履悠闲地领着鲍尔曼走向了电刑室、火刑室、水刑室。这是几种绝对让人谈虎色变的酷刑。
       一圈转下来之后,酒井方才发觉自己委实低估了对手。尽管鲍尔曼脸上的肌肉在不可抑制地微微抽动,但他的脊梁还是挺直的,脚步也依然稳健。
       酒井不甘心地咆哮了起来:“你快开口!”
       鲍尔曼却轻轻摇头:“要说的话我已说完,除非面对你的长官。”
       “八格!”酒井除了气急败坏地大骂“混蛋”之外,已是无计可施。
       现在,酒井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唯一的选择是乖乖地按照鲍尔曼的要求,打电话给自己的顶头上司平田一郎大佐。
       他叹了一口气,拎起了电话话筒。
       显然,平田从热烘烘的被窝里起来,来到这寒气四溢的办公室里,颇感不愉快。
       酒井的话已经说完,他诚惶诚恐地等待着一场暴风雨的降临。
       许久,才听到平田轻轻地“唔”了一声:“这是什么,酒井大尉?”
       酒井悄悄抬头看去,认出了那是从鲍尔曼手提箱中搜出的一本薄薄的书。平田大佐的手指在慢慢敲击着写在那本书的扉页上的一行外文字母和几个阿拉伯数字。
       酒井摇了摇头:“不知道。”
       平田大佐又是一声长长的“唔”:“你没学过英语和德语,我给你充当一下临时翻译:上海,中国,爱多亚路141号甲,下面似乎是电话号码。”
       酒井的头微微垂了下去。他很清楚,这是严重的失职行为——纵然他不识英文和德文,他也应该立即敏感地让技术部门的人员将它翻译出来。
       “你,按照这个号码打一个电话过去,一切要说得巧妙自然,看看能否获得一些有价值的情报。”平田大佐沉吟了一下,“另外,你把这个鲍尔曼带到我这儿来。”
       “你想亲自和他谈?”酒井有些惊讶。
       “对。他不是要见你的上司吗?我现在就满足他的要求,看看他要和我谈一些什么。”
       当酒井的一只脚跨出大门的时候,平田大佐又唤住了他:“如果爱多亚路的那个电话告诉了你什么情报的话,你可以直接打个电话告诉我,明白吗?”
       “哈依!”酒井响亮地应了一声。
       鲍尔曼坐在那儿已经有好一会儿了,可是平田大佐却连一句话也没有问他,只是没有表情地看着他。
       鲍尔曼心里明白,这是一种远比酒井高明的审讯方法,目的是摧毁对方的心理防线。他可不愿扮演坐以待毙的角色,于是先发制人道:“大佐先生,在这样寒冷的冬夜把你从家中请来,我感到十分抱歉。我一定会满足你的好奇心,请你提问吧!”
       平田一郎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开口道:“鲍尔曼先生,你愿意谈什么我就听什么,这样的形式对你来说可能更容易接受一些——请谈吧。”
       鲍尔曼有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真想不到,这个矮矮小小干干瘦瘦貌不惊人的半老头儿居然是个厉害角色。沉吟了一会儿,他一把扯下自己的半个衣领,从中取出了一张薄薄的纸片递了上去。
       这是一份在打字机上打出来的英文外交短函,大意是说鲍尔曼是世界著名富商海格•鲍尔曼的儿子,海格•鲍尔曼在一次与犹太商人卡贝•帕格尔做买卖时不幸破产自杀。现在海格•鲍尔曼的儿子已掌握充分证据证明卡贝•帕格尔当初与其父做买卖时有欺诈行为,故他准备走遍世界各地追寻销声匿迹的帕格尔(卡贝•帕格尔已去世,此系他的儿子),望有关各国各地区的行政当局给予支持云云。
       在短函的尾部,盖有“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行政当局的钢印,后面还有一个花里胡哨的亲笔签名。
       平田大佐抬起头来,第一次向鲍尔曼露出了笑容:“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的话,你这近乎天方夜谭的故事里,一定还会牵涉到一笔数目可观的财产吧?”
       鲍尔曼已经完全不敢小觑面前的这个半老头儿了,他居然不需要借助翻译就能直接看懂英文短函,并且思维又是这般敏捷,当下不禁钦佩地点了点头:“是的,它牵涉到150万美元的财产。”
       “啊?”从不轻易在外人面前流露自己感情色彩的平田一郎也不禁吃了一惊,但他很快便平静下来了,将那纸英文短函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才淡淡地问道:“你要追踪的那位帕格尔在上海吗?”
       鲍尔曼以一个眼神作了肯定的回答。
       “从你持有的这份文件来看,恐怕你要打扰不少国家的地方行政长官吧?”平田大佐缓缓地举起了那份短函。
       鲍尔曼绝对不笨,一下子便明白了他的意图:“当然,我一般都会付给他们程度相等的报酬的,而且我还可以附加一个优惠条件——在谁的地盘上追捕到了帕格尔,并且追回了150万美元的财产,我愿意和他的部门或者个人平均分享这笔财富!”
       平田一郎默默地闭了一下眼睛,这笔财富的光芒实在过于耀眼了。
       桌子上的电话铃冷不丁地尖叫了起来。
       平田一郎饶有意味地看了鲍尔曼一眼,拎起了听筒。在一阵叽里呱啦的日语会话之后,他放下了话筒:“鲍尔曼先生,现在你自由了。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鲍尔曼呆住了,他那一脸茫然无措的神色将他此时此刻的心情暴露无遗:“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已经得到了可靠的情报,证实了你刚才所说的一切全都是真实的,”平田一郎缓缓地站起身,“现在,我就叫他们用车把你送到爱多亚路141号甲,你应该去那儿好好洗一个热水澡,把你这一路上的疲惫和辛劳统统洗掉,是不是这样,鲍尔曼先生?”
       鲍尔曼已经慢慢地镇静下来了,他不得不承认日本人的情报工作确实是一流的。
       他正在沉吟,冷不防平田大佐向他竖起了一根警告的手指:“有一点我想你是不会忘记的,这就是你刚才所说的‘优惠条件’,我和我的宪兵队总部是十二分的感兴趣——同时,我还想提醒你的是,由于你追寻的是个犹太人,而我们大日本帝国对犹太人却并无太大的反感,起码目前是这样,这也就是犹太人能逃进上海这个避风港的前提。这中间的历史原因也许你不甚了解。其实早在1904年到1905年的日俄战争时,我们就有了很深的交往。在那场决定日本命运的战争中,一位美国的犹太人银行家雅各布•希夫对沙俄的反犹政策十分愤慨,倾其全力四方活动,贷出了一笔令人瞠目结舌的巨款来支援日本军队。日俄战争结束后,天皇陛下亲自授予雅各布•希夫一枚旭日勋章……所以,大日本帝国无意消灭强大而富有的犹太人,而是要充分利用他们的财富,为大日本帝国的‘大东亚共荣圈’服务——这也就是帝国政府制订的‘河豚计划’,你的,明白?”
       平田一郎像一位博学的教授在侃侃而谈,说到这儿忽然停下了,并且微微眯细了眼睛看着鲍尔曼。
       鲍尔曼自然懂得那个“明白”后面的全部含义,当下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和你的宪兵队总部将为此而付出的巨大代价……”
       平田一郎将手向鲍尔曼伸了过来:“一俟那个犹太人帕格尔有了下落,我们会及时地通知你。”
       鲍尔曼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轻轻地摇着:“希望我们的合作能够成功!”
       暖融融的太阳当头照着,驱走了一丝冬日的寒意。那像锋利的刀子一般直割人脸的西北风,在阳光下也逃遁得不见了影踪。
       梅兰达和卡德里在逛街。他们逛的是被有些人称之为“小维也纳”、被有些日本人称之为“小东京”的虹口提篮桥地区。
       两年来,被战火烧毁了的这一地区,由于犹太人的集聚,居然出现了奇迹般的变化:塘山路、熙华德路、汇山路、爱尔考克路和公平路等街道都重新修整好了,而舟山路则成了商业中心,马路两旁开设了许多商店和摆满了各种摊铺,显得异常热闹和繁荣。
       游兴正浓,卡德里突然停下脚步,对梅兰达道:“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买份报纸。”
       原来他看到了人丛中的一个报童,顿时萌发了在报纸上登一个寻人启事的想法——昨夜他和一个叫做“帕格尔”的男子见过面,可又有谁知道这一位“帕格尔”是不是鲍尔曼寻觅的那一位“帕格尔”呢?孰真孰假,还得由鲍尔曼自个儿来鉴定。不过,鲍尔曼先生现在又在何处呢?还不如在报上登个启事寻他一回吧,看他那谈吐模样像是个极有教养的人,该不会不看报纸吧?
       这么一想,卡德里便去买报纸了,以查找报馆的地址。
       当他买好报纸挤出人丛时,不由呆住了:梅兰达不见了!
       原来就在卡德里转身离去的一瞬间,有个人悄悄靠近了她:“你是梅兰达小姐吧?有一位朋友想见见你。”
       梅兰达回过头去,却见是个戴着礼帽的中国汉子。他的帽檐拉得很低,仅仅露出了一双充满警惕的眼睛。看来,他一定在身后跟踪了许久,不然不会如此凑巧在卡德里离开的瞬间便凑了上来。
       梅兰达只是朝他嫣然一笑,什么也没有回答。那汉子有点着急了,声音顿时变得急促起来:“我的那位朋友姓吴,他让我捎一句话给你: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梅兰达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接口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那汉子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淡淡的笑意,再也不说一句话,抽身朝前疾步走去。
       梅兰达见暗号对上,看了一眼正在人丛中和报童谈着什么的卡德里,微微摇了摇头,向着那汉子的背影快步跟了上去。
       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那汉子蓦然回首道:“上车吧。”
       梅兰达这才发觉有两辆黄包车正停在拐角处,黄包车车夫早已高高端坐在上。显然,这是两辆专门在此等候的车子。
       梅兰达踌躇不前了,对方为什么要事先在这儿预备黄包车?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那汉子一瞥之下,已然明白她的心思,转身来到她身边,压低嗓音道:“吴先生昨天在去见你的路上,不幸遇上了76号特务机关的人,为了不连累你们,他没有去接头地点,而是领着76号的人到处转圈子,最后遭了枪击,好不容易才逃到了我的家中——现在愿不愿意去见他,那是你的事,你看着办吧。”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上了第一辆黄包车。梅兰达叹了一口气,她已别无选择。
       两辆黄包车一前一后离开了。
       远远地,似乎传来了卡德里那焦急的呼叫她的声音。她没有回头。
       她不能也不敢回头。因为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永远无法拒绝乔森了,哪怕是一个委托,一个吩咐。
       这是怎么一回事?梅兰达在心底暗自问着自己,可偏偏就是找不到答案。
       这是一间临时搭建起来堆放杂物的小屋,又低又暗。屋外阳光明媚,可乍一进入此屋的梅兰达只觉得眼前一片昏暗。
       “抓紧一点时间,尽快离开这儿。”这是那戴礼帽汉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他从屋外扣上了锁,径自离去了。
       好一会儿,梅兰达的眼睛才渐渐适应了屋中的黑暗。她首先看见了一张又破又烂的床。床上躺着一个人,那人粗重的呼吸声告诉了她他是一个男人。还有一种淡淡的、夹杂着一丝血腥气的来苏药水味儿。
       “是你来了吗,梅兰达小姐?”床上的人费力地吐出了这几个字,接着是一声略带痛苦的呻吟。
       梅兰达低低地“嗯”了一声,突然有一个奇怪的想法掠过了她的脑海。假如这一切都是陷阱,那她该怎么办?
       房门已从屋外反扣上了,看来逃走是不可能了。她强迫自己镇静了下来,慢慢地向床边走去。
       床上的那个男人一点都不可怕,连眼神里也带着一抹亲切的笑意,只不过他的那一部络腮胡子显得有些威猛而已。他朝她伸出了一只手:“谢谢你冒险来看我!”
       他伸出的是右手。梅兰达条件反射似的想起了乔森所说的体征,她的目光一动,对方的小指果然缺了一截。
       她这才舒了一口气:“吴崇辉先生,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边说边握了一下他的手。
       吴崇辉苦笑了一声,缩回去的手轻轻掀动了一下盖在身上的棉被。
       于是梅兰达看到了他被重重纱布包裹着的腿。那纱布上满是渗透了的血迹。
       梅兰达只看了一眼,便闭上了眼睛:“天哪,太可怕了!”
       “把你领到这儿来的那位兄弟是我在帮会里的结拜哥们儿,”吴崇辉笑着摇了摇头,“他这儿的人太多太杂,所以,我想如果方便的话,是不是能转移到你那儿去——犹太人居住区似乎没有这儿显眼,也不容易暴露……”
       梅兰达略略有些惊讶:“你今天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可是,可是听说你应该交给我一件东西的呀……”
       吴崇辉不无遗憾地叹了一口气:“那玩意儿早让我给吞进肚子里去了,昨夜的那种形势逼迫我不得不作最坏的打算……不过,”他看了梅兰达一眼,用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拍了一下,“那份情报一式两份,最保险的一份就藏在这儿了。”
       梅兰达这才如释重负地笑了。
       “其实我今天找你来这儿的最主要的目的,是想拜托你给我办一件事,”吴崇辉的话音渐渐凝重起来,“今天晚上八点钟以前,你在‘地中海咖啡酒吧’靠门边的第二扇窗子的右下角,用粉笔画上品字形的三个小圆圈,这样他们就知道我遇上了麻烦,但还安全地活着——我想,他们一定会设法来找我的……”
       “他们怎么来找你?又通过什么人来找你?”梅兰达急急地问,“难道是乔森?”
       “不知道,也许是他,也许不是他,”吴崇辉微微摇首,“何况我也不认识乔森。我只知道通过你将情报送交一位海军情报官——我们从来都是单线联系,我的故事到你这儿就算画了句号,而且我又是头一回跑你这条线……”
       梅兰达差点儿惊叫起来。原来乔森居然是位美国海军情报官员……他可从没有在自己面前说过,他总是笑容可掬地请她帮帮忙。梅兰达一边暗暗嘲笑自己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傻大姐,一边向吴崇辉点点头:“好吧,我一定照你的吩咐去办,至于你想到犹太人居住区去逃避一下的打算嘛,”她沉吟了一下,“我看马上就和我一起走,行不行?”
       吴崇辉一愣,一脸的大惑不解。
       梅兰达笑了:“现在是午后,大多数犹太人都不在家。估计不会遇上什么人。在我的房间的后面有一间小小的储藏室,我想你一定会比这儿住得更舒服。”
       吴崇辉感激地笑了:“好吧,一切都听你的。”
       “可是,”梅兰达有些犹豫地朝他的被子里指了一下,“不知道你的枪伤……”
       吴崇辉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刚强的神色:“这就不用你担心了!”
       “那好,我们准备走吧。”
       吴崇辉答应了一声,伸出手指在他床边的墙上轻轻叩击了两下。
       不一刻,房门开了,那位戴礼帽的汉子出现在门口:“大哥,小弟在听候你的吩咐!”
       第三章 危险的游戏
       夜幕低垂。
       梅兰达在玻璃窗的右下角用粉笔画了品字形的三个小圆圈才十分钟,还没找到机会出门去寻乔森,她便被叫到了楼上帕格尔的办公室去了。
       办公室里除了帕格尔之外,还有一位中国人——姜泰山。
       帕格尔在梅兰达落座之后,徐徐开口道:“梅兰达小姐,当你几分钟以前用粉笔在玻璃窗下画出那完美无缺的三个圆圈的时候,我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原来你这样一位文弱而美丽的小姐,居然也参与了一场危险的游戏。”
       梅兰达吃惊得几乎要跳起来,帕格尔及时地用一根手指制止了她,而后轻轻地伸手在办公桌旁的墙壁上按了一下。
       几乎听不见丝毫声响,那墙壁上竟然移开了一扇两尺见方的活动暗窗。
       从这扇暗窗望出去,店堂里所有人物的一举一动全都暴露无遗。
       暗窗重又悄然无声地合拢了。帕格尔道:“梅兰达小姐,我让你看的目的只有一个,那
       就是我们不必再浪费时间了。现在我们彼此开诚布公地进行交流,你同意吗?”
       梅兰达思忖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帕格尔把脸转向姜泰山:“姜先生,你可以把你所了解的情况谈一谈。”
       姜泰山点燃了一支烟:“这三个小圆圈是一个非常紧急的暗号:一个圆高高在上虎视眈眈,另外两个圆在下面并肩而立,这便是说上面的那个圆已经叛变了——这就是那位拜托你发出这一紧急暗号的人的真正用心所在!他所要通知的是另一位与他并肩而立、接受情报的人。他用这种方式发出信号,说明他无法用其他方式通知对方,也许他根本就不认识那个人。”
       帕格尔轻轻地叩击了两下桌子:“梅兰达小姐,既然有人请你发出暗号,你必定认识这个人——不过,目前我们对他没有兴趣,因为他已到达安全地带;我们迫切想了解的是另外一个人的情况,就是那个将要来接头的朋友——不是危言耸听,你的这位朋友也许马上会遇到生命危险!”
       梅兰达沉吟不语。
       “你可以想一想,你的朋友既然在约定的时间约定的地点没能收到送来的情报,他必定要去第二个联络点启动第二套方案,但他不会想到在第二个联络点等待着他的会是一个叛徒,并且一定还会有特高课的鹰犬们!所以我们必须赶在前面帮助他!”
       听着帕格尔的话,梅兰达不禁产生了一个疑问:“难道,这个人就不能直接见到玻璃窗下的这个暗号吗?”
       “一般来说,他不可能,”帕格尔摇摇头,“我们几乎可以肯定这儿——‘地中海咖啡酒吧’是他的第一接头地点,但是对方失约了,那么换一个时间他就会直接去第二接头地点,而不太可能再来此地。让你从这儿发出暗号的人只不过是在死马当作活马医,他这样做其实自己也没有太大的把握。何况,他很可能也不清楚那第二接头地点在什么地方,他只是按照组织的内部规定在行事,否则他就会让你去第二接头地点画圆圈了。你看我这样的分析对不对?”
       梅兰达不能不承认帕格尔的话很有道理,她的脸色渐渐变得凄凉:“说了老半天,既然谁都不清楚那第二接头地点在什么地方,那还不是说了等于没说?我……”
       帕格尔一摆手,打断了她的话:“你错了,我们的姜先生可是这方面的专家,他已经破译了你那暗号的秘密——现在,我们必须设法找到那个来接受情报的人……”
       梅兰达把将信将疑的目光转向了姜泰山,只见姜泰山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梅兰达开始信任面前的这两个人了——不仅仅是方才的一席谈话,更多的是往昔的接触和交往。她的嘴唇艰难地嚅动着,吐出了清晰的两个字:“乔——森——”
       “乔森?是他!”帕格尔站起了身。
       姜泰山抬腕看了一下手表:“时间不多了,我们得立即出发去找他!”
       看着他们如旋风般离去的身影,梅兰达不觉双手合十,低低地呼唤了一声:“乔森,啊,我的乔森……”
       乔森出现在大连湾路30号斜对面的马路上。他站立在街灯照射不到的阴影里,鸭舌帽压得很低,几乎遮去了大半个脸面。
       吴崇辉没有按时赴约,不能不引起他的高度警觉。今天上午,他又悄悄去“地中海咖啡酒吧”四周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吴崇辉留下的任何暗号标记——所有情报人员在完成了递送情报的任务之后必须留下的安全标志。这一点他没有告诉过梅兰达,她没有必要知道得那么多。
       吴崇辉下落不明。
       按规定,乔森应该在次日晚上去大连湾路30号“小雅舞厅”,在进门右边的第二张桌子旁和一个代号为“大熊”的人见面,“大熊”能告诉他补救的办法。时间是晚上九点,“大熊”会在那儿等他五分钟,如果他届时没有出现,那么就说明他认为没有会面的必要,而“大熊”也将很快消失,他再也无法寻找他——他们彼此间都不相识,熟识的仅仅是个代号,乔森的代号是“电话”,他和“大熊”的见面是只认暗号不认人。
       夜凉如水。
       乔森在暗影中已然站立了好一会儿了,他那如鹰隼般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小雅舞厅”的大门。没有,任何形迹可疑的人都没有出现过。甚至连平时那些缩着脖子、笼着袖子叫卖香烟瓜子花生糖的小贩今晚也连影子都见不着。
       一切都很正常。
       乔森看了看腕上的夜光表:九点差一分。他决定准时赴约。
       才走出两步,他的心猛地一跳,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就在这时,第六感觉告诉他,有一双阴沉沉的眼睛在监视着他。
       他暗自苦笑了一声,这时才发觉自己已然走出了那片阴影,鹅黄色的灯光正柔和地洒了他一脸一肩。他只能装作什么也没有察觉似的沿着马路信步走去,心中暗想,看来今晚与“大熊”的故事还没开幕就得谢幕了。
       他正思忖着如何以反跟踪法将对方摆脱之际,目光一闪,顿时呆住了,只见一个穿着大衣高高竖起衣领的人正向自己迎面走来。
       正当其时,一辆黄包车无声无息地向他滑了过来,随之响起了一句低低的问话:“先生,要黄包车吗?”
       乔森一愣,迎面而来的汉子脚下一紧,已闯了过来。
       前有阻挡,后有追兵,偏偏边上又挤进来一辆凑热闹的黄包车!乔森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的肩一动,脚下已向一边滑开去,随即一个转身,铁拳便恶狠狠地砸向了那迎面而来的汉子的面门!
       不知怎么回事,乔森的这一拳没能击中目标,竟然在离对方寸许的地方斜斜滑了开去,又软绵绵地向下垂落了。
       对方根本没有出手,只是向他摊开了一只蒲扇般的大手而已——在那手中展开的是一张白纸,白纸上画着品字形的三个大圆圈!
       一瞥之下,乔森目瞪口呆。
       就在这时,身后跟踪的人早已快步赶了上来,对着他的耳边轻声吐出几个字:“乔森先生,舞厅有叛徒,梅兰达请你快回去!”
       在这一刹那间,乔森看清了身前身后两位的真面目,原来是熟识的姜泰山和帕格尔!
       乔森释然一笑,正欲说些什么,不料姜泰山一个巴掌拍在他的肩上,阻断了他的话语:“乔森先生,请你先坐上黄包车,等着看一出好戏,如何?”
       乔森没有反应过来,姜泰山已向那黄包车车夫招了一下手:“阿三兄弟,你先把他拉到前边的小弄堂口去,注意安全!”
       阿三应了一声,扶起了车把。乔森坐了上去,苦笑着摇了摇头,原来这黄包车车夫也是他们的人!
       姜泰山拍了两响巴掌,不知从哪儿又驶出了两辆黄包车,他和帕格尔坐了上去。
       黄包车缓缓驶动了,不一会儿,又一字排开在小弄堂口停下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见从“小雅舞厅”的大门里奔出了三条汉子。明亮的灯光下,个个一脸的惊惶。其中的一个哇啦哇啦地大声喊了几句什么,依稀能听得出是日语,于是又从大门外的两边冒出了无数黑影,聚在一堆争吵着什么。
       “好了,我们可以离开了。”随着姜泰山的这句话,三辆黄包车同时起了身。
       窗外,西风长啸。窗内,卡德里独守孤灯,借酒浇愁。
       两年,短短的七百三十个日日夜夜,这世界上发生了多少事情。最令人痛心的是,自己刻骨铭心深深爱着的梅兰达,现在居然变得形同陌路人!
       又是一盅酒入肚。他的脸色已让酒渐渐烧红。
       他又想起了昨夜那难堪的一幕。梅兰达,一个犹太女郎,竟然陪着一个年轻的男人喝酒,这简直是对犹太教的凌辱!何况她还是自己的热恋女友,实在不能容忍!
       还有,今天中午,自己才去买了一份报纸,那梅兰达“哧溜”一下就不见了,真不知道她的魂给什么玩意儿勾走了,会不会是昨夜见到的那一位?只有天才晓得!下午见到她时,问她怎么一下子失踪了,她只是莞尔一笑,说是有些私事儿,突然想起来就去办理了。不不不,这完全是骗人的谎话!记得自己问她的时候,她的脸上似乎闪过了一丝惊惶。她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在瞒着自己……
       一想到这分别的两年中,不知梅兰达到底背着自己干了些什么的时候,卡德里便觉得血直往头上涌——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加快了自己的血液循环。哼哼,梅兰达,你千万别以为爱情就是甜甜蜜蜜加花前月下,不,你错了,亲爱的!爱情有的时候就是一把在醋里淬过火的锋利无比的刀子!只是,你不要做得太过分……梅兰达梅兰达,我从集中营里跑出来漂洋过海吃尽了千般苦头,千里迢迢来到这儿可不是为了看你在我面前如此这般地表演的!
       卡德里坐在那儿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汽车轻轻刹车的声音。他抬起头向窗外望去,一个娇小的身影闯入了眼帘——果然是梅兰达回来了!
       他一把推开了窗子,正待大声呼唤,蓦然又呆住了。只见紧紧跟随在梅兰达身后的是几个高大的男人!
       静夜里听得见梅兰达掏钥匙开门的声音,接着有两个人开口低声交谈了两句什么。他听出了其中一个人分明就是那个叫做“乔森”的杂种!
       好啊,美国大兵果真是个玩家,从酒吧一直玩到了梅兰达的家里来了!看样子,他们一定还会玩到床上去!卡德里的怒火熊熊燃烧起来。
       可是,他忽然认出了乔森边上的另外两个男人——一个是帕格尔,另一个便是给他印象极为不错的姜泰山。
       奇怪,他们这一干人等兴师动众在这夜半时分同时光临梅兰达的寓所,到底要干什么呢?
       卡德里酒意顿消。他轻轻地将窗户又推开了一些,悄悄地将身躯探出去观察。他看到了在不远处的弄堂口,停着一辆没有熄火的吉普车。
       卡德里有些明白了,看来这一切和梅兰达今天中午的不辞而别大有关系。这中间一定有着什么秘密!看我来揭穿它……
       他关了灯,斟满了酒,唇边浮现出一丝冷冷的笑。
       他在等着最佳的出击时机。
       储藏室的灯亮着。一盏小小的床头灯。
       仰面朝天躺在床上的吴崇辉听得门儿“咿呀”一响,便警觉地将手插进了怀里——那儿有一支大口径手枪。当他看清梅兰达的身后是一位身穿海军军官制服的美国人时,便情不自禁地轻轻吐出了一口气。他知道,梅兰达顺利完成了使命。
       海军军官跨上前一步,向他伸出了手:“谢谢你,吴崇辉先生,你不仅十分出色地保住了情报,而且还非常漂亮地救了我的命——我是乔森,也是‘电话’。”
       吴崇辉握了一下他的手,笑了:“上帝保佑我们的‘电话’线路畅通,不受干扰。”
       乔森摇了摇头:“No,不是上帝保佑,而是我们的梅兰达小姐在保佑。”
       两个人一齐笑了起来,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了梅兰达。梅兰达却有些腼腆地红了脸,掠了掠头发,报以一笑。
       吴崇辉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乔森先生,这次由我专送的情报至关紧要,据我们从各种渠道获取的情报表明,日本即将对贵国开战……”
       乔森来回踱了两步:“我们也获悉了这方面的消息,但是据我国决策层的人士分析,日本对我国宣战的可能性不是很大……”
       “不,”吴崇辉打断了他的话,“我有足够的事实能证明我们的情报是绝对准确的,正因为我们通过各种正常渠道送交贵国政府的这一信息未能获得应有的重视,所以才让我出场来找你,希望通过特殊的情报部门转达这一信息,以引起贵国决策层人士的高度重视。”
       乔森沉吟不语。
       吴崇辉看了一眼梅兰达:“梅兰达小姐,有劳你取一支笔和一些纸给我,我想把那份情报重新写出来……”
       梅兰达转身欲走,却被乔森伸手拦下了:“不必了,如果吴崇辉先生确实要写的话,那么也该换一个地方……”
       吴崇辉一愣:“什么?你要我搬家?”
       乔森点了点头:“是的,我奉上级的命令,立即将你转移到我们的军舰上去——那儿毕竟比这儿更安全。这儿虽说是犹太人居住区,但终究是日租界!”
       吴崇辉在姜泰山和帕格尔的搀扶下,很快从门里走到了门外的街上。
       一行人在夜色中蹒跚而行,慢慢地走向了停在弄堂口的吉普车。
       冷不防,从他们的身后爆起了一声吼叫:“站住,统统不许动!”
       原来是卡德里再也忍耐不住,一下子从屋里跳了出来,朝他们大喝了一声。
       吴崇辉的反应比任何人都要敏捷,一个转身,枪口早已指向了奔上前来的卡德里。
       乔森却把手伸了过来,轻轻地把他的枪身往下一压,冷冷地一笑道:“吴先生,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的。”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发现了,那高高大大的卡德里突然向他们弯下了腰,一下子仿佛矮了一大截似的。
       原来早有两个人影出现在了卡德里的身后!一个人只一闪,便已拿住了卡德里的肘部,往上用力一扭;另一个人则伸出了铁掌似的大手,闪电般地卡住了他的脖颈,轻轻往下一压!这一扭一压,饶是那卡德里体壮如牛,也已动弹不得。
       卡德里犹自不肯服输,才挣扎了一下,一柄冷森森的手枪已贴上了他的额头:“老实一点,别动!”
       这时响起了一声惊呼:“卡德里?怎么是你呀卡德里!”
       卡德里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这是他此时此刻最不愿意听到也最害怕听到的——梅兰达的声音!
       梅兰达转向了乔森:“放了他吧,我担保他不会危害你们——他是卡德里啊!”
       乔森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将手一挥,那两条人影当即松开了手。
       一行人上了吉普车。须臾,发动机响了起来,吉普车缓缓驶动了。
       夜幕很快便淹没了吉普车的踪影。
       梅兰达这才缓缓地向卡德里回过身来:“卡德里,我们该……”
       不料卡德里低低怒吼起来:“我们什么?我警告你,你和这伙人搅在一起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你明白不明白,一个美国海军军官,一个‘伊尔贡’组织成员,再加上一个瘸着腿来历不明的人——我料定他也是一个特工人员,这意味着什么?一个傻瓜也能看得出来,他们是在日本人的刺刀底下玩着不高明的‘飞蛾扑火’的危险游戏!”
       梅兰达被他的这一番大吼大叫给惊呆了,半晌才想起来该向他解释一些什么,不料那卡德里却如同遇见了鬼魅似的一跺脚,转身走了。
       一股委屈的热潮涌上了眼眶,梅兰达喃喃地自语着:“卡德里,卡德里,你也未免太不理解我了……”
       朔风骤起,拍打着一盏盏奶黄色的街灯。
       梅兰达木然地站立着,犹如一尊女神雕像。只见她的眼角,悬着两颗大大的晶莹的泪珠。北风长啸声中,泪花一闪,碎了……
        第四章 “地中海咖啡酒吧”
       “鲍尔曼君:闻君数日前抵沪,不知下榻之处,望君见此启事后速速回复。K弟拜首。”
       这是一条寻人启事,连续三天出现在《字林西报》的广告栏中。不用说,这是卡德里的杰作。
       鲍尔曼当然看到了,酒井大尉也看到了。
       于是,三天以后,同一家报纸在相同的位置上又出现了这样一条广告:“K弟如面:若有事,可拨打电话22222,不赘。鲍尔曼复。”
       现在,鲍尔曼就守在这一架电话机的旁边,等待着卡德里的电话了。
       在他的旁边,频频闪动的则是酒井大尉阴沉沉的目光。
       天蟾茶楼。很优雅很有情调的包厢。面对面坐着两个人:鲍尔曼和卡德里。
       “我已经在上海滩上找到了五六个叫帕格尔的犹太人,”鲍尔曼小口地呷着茶,微微苦笑着摇摇头,“但是一见面,唉,个个都是拿着火车票去看电影——对不上号啊!不过,现在听你介绍了一番这位帕格尔,很可能就是我要找的那个家伙。”
       卡德里没有说话,只是低头饮茶。
       “对了,我这儿有一张照片,你看看是不是这个人。”鲍尔曼说着,取出了一张照片。
       卡德里伸手接了过来,照片已经泛黄,第一眼看去,卡德里几乎就要惊呼出声:“就是他!”可是,多看了几眼,似乎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他微微沉吟起来:“奇怪,这照片与那帕格尔,竟在像与不像之间……”
       鲍尔曼笑了:“既然你能说到这个程度,那么我就敢肯定地说一句:就是他!”他把照片收了回去,朝着满腹狐疑的卡德里得意地一挤眼睛:“这照片上的人是老帕格尔,也就是你所看到的那个帕格尔的父亲!”
       卡德里一愣,旋即释然地笑了。
       笑声未绝,鲍尔曼已经把手向他的面前伸了过来:“请你立刻告诉我,他的住址在什么地方?”
       卡德里什么话也没有回答,只是举起了杯子,开始有滋有味地品茶。
       “什么意思?”鲍尔曼有些奇怪。
       “什么意思也没有,”卡德里清了清嗓子,慢条斯里地反问道,“做买卖的是不是该讲究‘信用’这两个字?”
       鲍尔曼一下子恍然大悟了:“你的意思是说,我该付钱了,对不对?”
       卡德里无声地点了点头。
       鲍尔曼的脸上出现了一抹讥讽的神色:“尊敬的卡德里先生,你大概有些搞错了吧,做买卖的应该讲究的是‘银货两讫’,这才是公平交易,而你,居然在我一没见到货、二没拿到货的情况下,便让我傻头傻脑地付钱,这好像有些过分了吧?”
       卡德里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鲍尔曼向他竖起了一根指头:“卡德里先生,你不能不承认在这方面,你犯了一个小小的技术上的错误——在没有逮到帕格尔之前,或许应该说得更现实一些,在没有追回我的那笔财富之前,我只能十分遗憾地告诉你,我的口袋里一文不名!”
       卡德里有些稀里糊涂起来,这鲍尔曼凭什么如此傲慢地大声说话?毕竟,那帕格尔的下落还深深地埋藏在他的舌头底下呀。
       鲍尔曼在冷笑:“你一定在想一道小学生的初级算术题:如果我不说出帕格尔的地址呢?假如你果真在这样想的话,那么尊敬的卡德里先生,你就大错而特错了!既然你已经在这儿说你知道帕格尔的下落了,难道你还有能耐缄口不语?No,No,No,你实在太愚蠢了,愚蠢得就像一个没长脑子的低能儿!”
       卡德里慢慢从桌子旁边站了起来:“鲍尔曼先生,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现在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们的买卖告吹了,对不起,我要告辞了。”
       鲍尔曼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卡德里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衣袋里取出了一沓钞票:“对了,这是我欠你的150美元,现在还给你,请清点一下,我们谁也不欠谁的账了。”
       看着那几张放上了桌面的钞票,鲍尔曼禁不住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冷笑:“你以为这样我们就两清了?不,你又在重犯一个错误,它足以令你后悔不迭、头颅搬家的呀!”
       卡德里觉得鲍尔曼今天大概吃错了药,显得不可理喻,像疯狗一样乱叫乱咬。他摇了摇头,向门口走去。
       手才搭上包厢的门把手,那门竟然一下子打开了。
       卡德里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留着人丹胡的日本人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手里平端着一支手枪,笔直地戳到了卡德里的前额上,一直把他逼回到了桌子边。
       卡德里回过头去看了看鲍尔曼,他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端着个茶杯在浅饮。
       日本人开腔了,他的声音和脸色一样阴沉恐怖:“卡德里先生,你别无选择——要么你开口,把帕格尔的地址吐出来;要么我的手枪开口,把一颗滚烫的子弹钉进你的脑袋!”
       卡德里有些恐惧地闭上了眼睛。一下子,他仿佛又置身在集中营中,面对着的是呼啸的皮鞭和可怕的枪口。
       “听着,我没有时间和你玩游戏!我只有三秒钟的时间给你和我的手枪,看看究竟是谁先开口!”
       日本人狼嚎般的声音震响着:“一……”
       这时候,卡德里深深感到了一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和耻辱。是的,他原本不该上这儿来,他不该让钱财遮住了眼睛,他更不该听信鲍尔曼的话——鲍尔曼本来便是一个对犹太人有着刻骨仇恨的家伙!现在,他将自己出卖给了如狼似虎的日本人,不,他出卖的还会更多,包括自己的良心和人格,统统廉价卖了出去!如果梅兰达也在这儿,她会怎么看待自己啊!也许,自己从一开始便走错了……
       卡德里的思路突然中断了,因为他清晰地听到了那个日本人冰一般冷的声音喊出了最后一个数字:“三!”
       一丝凉气从脊椎骨升起,渐渐地向全身弥漫。卡德里终于听到了那已经完全不像是自己发出的嗓音:“我,我说……”
       像炸弹爆炸一般轰然响起的,是鲍尔曼和酒井大尉的狂笑声。
       地中海咖啡酒吧。蒙眬迷离的人影和光怪陆离的灯影相互辉映,留声机的唱片歌吟与低酌浅饮的酒盅杯盏共同起落。
       今天晚上这儿热闹非凡。大堂中最为显眼的客人是二十几位美国水兵。他们举起酒瓶对着嘴巴狂灌滥饮,有的起劲地跟着唱片中的曲调用巴掌在大腿上敲打着节拍,有的卖力地向着偶尔经过的但根本不相识的女郎浪抛着飞吻,还有的则以瓶代杯频频向乔森致意,嘴里哼哼唧唧地唱着《祝你生日快乐》。
       原来,今天是乔森的二十七岁生日。兵舰上的一帮弟兄们闹哄哄地要他做东请客,七嘴八舌地鼓动他在这东方第一大都市举行一次生日盛宴。现在美国大兵已将酒吧闹了个人声鼎沸人欢马叫!
       乔森一边呷着啤酒,一边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扫视了一眼店堂,突然间他的两道剑眉紧紧蹙作了一堆。
       他看见了几个形迹可疑的亚洲人踱进了大堂,虽然他们竭力显得轻松随便,但是那警觉的目光频频在闪动,却已暴露了他们绝对不寻常的身份。
       凭着一个职业情报官敏感的嗅觉,乔森肯定他们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日本特务。
       他坐在那儿没有动,依然在从容不迫地把盏徐饮。他不知道他们到这儿来的目标是谁,但他知道好戏很快就要上演了。
       他在冷眼旁观。果不其然,唱主角的人物很快出现了——一个高大壮实的欧洲人和一个矮小精悍的日本人。这两个人目空一切的气质和傲慢骄横的架势,显示出他们绝非泛泛之辈。
       乔森当然不会知道这两个人是鲍尔曼和酒井大尉,也不会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抓获犹太人帕格尔,但他却灵敏地嗅出了暴风雨来临前夕的那一丝血腥味。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不能不提前作一些防范措施。
       他的脚在桌下轻轻一动,微微磕碰了一下坐在对面的一位军官的小腿:“约翰,你悄悄地去通知弟兄们一声,进入一级战备!”
       约翰应声抬起了头,目光只一动,便看清了店堂里的形势,当下悄无声息地离座而去。
       站在吧柜后面的帕格尔也注意到了从大门口走进来的这几个不太像顾客的人物,他的眼睛顿时眯细了,难道是日本浪人有意来找碴儿,还是……
       一个女招待走近了他的身旁,打断了他的思路:“老板,里间有你的电话。”
       帕格尔走进里间抓起了话筒,对方的嗓音低得几乎像蚊子在叫:“帕格尔先生,请你尽快离开酒吧,特高课的人来逮你了——他们已经走进了你的酒吧!”
       帕格尔一下子惊醒了:“你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来抓我?喂喂——”
       “听着,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和你通话了,你赶快逃命去吧——最后说一句,我就在酒吧对面的一家工厂里借打这个电话……”
       对方没说完,一下子便挂断了电话。
       帕格尔愣愣地抬起头来,竭力睁大了眼睛透过玻璃窗向马路对面的那家工厂望去,可惜他看到的只有夜色弥漫,灯影迷蒙。
       帕格尔现在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去考虑其他问题了,也许匿名电话说得对,他得暂时避一避了。
       他一脚刚迈出里间的门,猛地又缩了回来,因为他隔着竹编门帘看得清清楚楚,两个日本人已来到了吧柜前面,正大声地问着女招待什么话,而女招待则起劲地摇着头。
       此刻出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帕格尔慌忙退后两步,从后面的一扇小门溜了出去。
       小门后面是一条用木板隔出来的狭长夹弄,一直通到酒吧的后门。
       帕格尔小心翼翼地将后门打开了一条缝,只望了一眼,便连忙将门轻轻掩上了。
       后门外面,游弋着几条黑影。
       帕格尔没有想到,这时候酒吧前面的大堂里早已发生了变故。
       就在那几名日本特务在吧柜前追问着帕格尔下落的同时,约翰已经回到了乔森的桌前:“弟兄们都准备好了——可是看起来不像是来找我们,似乎在追问这儿的老板帕格尔在哪里……”
       乔森一摆手,制止了他的话语:“让弟兄们酒疯耍得更厉害一些,这件事我们不能不插手!”
       “为什么?”约翰一脸的大惑不解。
       “因为,”乔森吐出了几个斩钉截铁的字眼,“帕格尔是我们的朋友!”
       “好吧,就这样干。”约翰点了一下头。
       “等一等,你再告诉大家,等我的信号行动!”
       “是!”约翰转身离去了。
       “招待!招待上哪儿去了?!”乔森一边大叫,一边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将桌上的酒瓶都震翻了。
       一名女招待应声跑了过来:“先生,你——乔森!"
       乔森抬头一看,却是梅兰达。
       乔森一面像一个酒鬼似的大呼小叫,一面悄声问道:“你知不知道帕格尔犯了什么事惊动了日本人?”
       梅兰达伸手扶起了桌子上倾倒的酒瓶:“不知道啊,我也在奇怪,进来的这几个日本人怎么一个个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你听仔细了,梅兰达,”乔森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将一只手揽上了她的肩,仿佛在嗅她那如瀑长发似的挨近了她的耳边,“你必须尽快赶到电闸门那儿去,一旦形势不对,立即拉掉电闸,只有这样,帕格尔才有一线逃生的希望……”
       说完了这些,乔森又故意冲着她哈哈大笑,就像刚刚说了一句粗野的下流话一般开心,继之一掌推开她,站立不稳似的一跤翻跌进椅子里去了。
       而梅兰达则像不堪忍受似的捂着脸,乘势向一旁溜了开去。
       酒井大尉看着那些胡乱挥舞着酒瓶,又胡乱将酒液直朝对方脖颈里灌的美国水兵,不觉皱起了眉头,这些家伙哪像军人啊!
       楼梯一阵乱响,先前冲上楼去到帕格尔办公室的两名便衣下来了,老远就朝酒井大尉做了个“没人”的手势。
       酒井阴沉着脸没有言语,一旁的鲍尔曼却唠唠叨叨发起牢骚来了:“他妈的怎么一回事嘛,你们的情报到底有没有搞错……”
       酒井有些恼火了:“八格!我们的情报绝对正确,情报人员亲眼看见帕格尔走进酒吧的,他们当即就将这儿的前门后门边门统统监视起来了!”
       “那,那现在为什么找不到他?”鲍尔曼有点儿气急败坏了。
       酒井大尉冷冷地哼了一声:“他跑不了的!楼上没有,那么一定是混迹在这些闹哄哄的顾客中间!”
       说着,他抽出手枪,对着大堂里乱哄哄的人群高声喊道:“大家安静!我们奉大日本帝国陆海军宪兵部的命令,来这儿搜捕恐怖分子!”可惜大堂里的嘈杂声过于高涨,酒井的声音一出喉咙便被淹没得不见影踪了。
       酒井恨恨地看了一眼犹自在闹腾的美国大兵,一伸手在鲍尔曼的肩头搭了一把,耸身跃上吧柜,高声喊叫起来:“大家听着!我们是……”
       话未说完,一只不知从哪儿飞来的啤酒瓶轰然一声砸上了他那高擎着手枪在头顶挥舞的手掌。他的手腕一抖,枪一下被击打得飞了出去,不知翻滚到哪个角落去了。
       酒井大怒,正欲破口大骂,不防有两个喝得醉醺醺、跌跌撞撞互相搀扶着的水手直向吧柜冲来,一声轰响,他们竟如疾驰的列车一般硬生生地撞上了吧柜!
       站立在吧柜上的酒井大尉直如遭受了天崩地裂的京都大地震一般,顿时头朝下脚朝上地来了一个倒栽葱!
       鲍尔曼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几个日本便衣反应神速地抽出手枪,大步流星地奔向了倒地不起的酒井大尉。
       完全能够想象得出,只待他们扶起了血流满面的酒井大尉,整个“地中海咖啡酒吧”将会出现什么样的灾难性场面!因为特高课在“地中海咖啡酒吧”的周围已经暗中布下了伏兵。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乔森将一根手指迅速地伸进了嘴里,悠长而尖厉的呼哨声随之划过了整个大堂!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的灯光一下子熄灭了!
       那几名正奔向酒井大尉的便衣只觉得眼前一黑,不知道是自己撞了别人还是别人绊了自己,一个个失控般地笔直冲了出去!
       继而随着一阵难听的叱骂声,几个日本便衣的后脑勺各挨上了一记凶狠的打击!
       鲍尔曼手足无措地站立在黑暗中,尖叫声瓶碎声一时间直令他分不清东西南北中。
       “地中海咖啡酒吧”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就在灯火熄灭前的一刹那,帕格尔正偷偷撩开竹编门帘,恰好看到了乔森将手放进口中撮哨的那一个精彩动作。
       帕格尔明白,乔森是为了将他救出险境!
       于是,他静静地站在原地不动,任凭四周风浪骤起。他相信乔森下一步还会有所动作的。
       果然,一只大手轻轻地放上了他的肩膀。他轻轻说了一句:“谢谢你,乔森!我……”
       乔森用力地在他肩上压了一下,“不用说谢。我们的命运是相同的——走吧,快些离开这儿!”
       帕格尔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乔森,我们走不了了,门外全都是他们的人!”
       乔森犹豫一下,忽而又急急地道:“酒!你这儿有没有那种中国烈酒?”
       只一秒钟,帕格尔已懂得了他的意思:“请你跟我上这边来!”
       紧挨墙根,影影绰绰可见一排酒坛和几架酒瓶。
       乔森叹了一口气:“帕格尔先生,很遗憾,你的酒吧看来只能扯着火神的翅膀去找上帝了。”
       帕格尔久久没有答话,但乔森知道,他的眼角一定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光。是啊,谁又不理解一个在异国他乡惨淡经营艰苦创业者的心情呢?
       帕格尔低低吼了一声,一脚踹倒了一个酒坛,任凭那酒液满地乱淌,一时间酒香溢满了每一寸空间。
       他抖抖颤颤地划亮了一根火柴,正要往酒液中扔去,不防被乔森一把夺了过去。他伸手抓过了一瓶酒,轻轻一磕,那长长的瓶颈已经失去了影踪,火柴一亮,整瓶酒顿时闪出了暗蓝色的火苗。
       乔森手一扬,那暗蓝色的火苗霎时化成了一长溜火花,轻轻巧巧地扑上了落地窗帘!
       随着“哗啦”一声响,窗玻璃四下飞溅,窗帘熊熊燃烧了起来。
       帕格尔也学着他的样子,将点着了火的酒瓶向四下里的窗玻璃狠命砸去,一时间火花飞腾,浓烟四起。
       终于有落下来的火苗撞上了满地乱爬的酒液,“砰”的一声,烈焰直蹿上了屋顶!
       不相干的顾客们夺门而逃。而那些个美国大兵们直等听到乔森的一声呼哨,方才拥着帕格尔梅兰达等人从屋里冲了出去。
       守候在“地中海咖啡酒吧”门外的便衣们先前见到酒吧里骤然灯灭,已感到形势不妙,继之见到烈焰升空,当即乱了方寸,有冲进去大呼“酒井大尉”的,有跑出去拨打电话叫救火会的,也有朝天胡乱鸣枪的。
       往外奔逃的人,他们根本拦不住。
       酒井大尉一瘸一拐地从浓烟深处奔了出来,对着那些来搀扶他的下属们才说得一句 “惨了”,便已双膝一软倒下地去了。
       最后一个从烟火中突围出来的是四肢着地连爬带滚而来的鲍尔曼先生。
       几个便衣人员正待去扶鲍尔曼,猛听得酒井大尉声嘶力竭地怒喝:“别去管他!”
       众人一愣,只听得酒井大尉从齿缝间迸出几个字来:“八格牙鲁!”
       救火车一辆接一辆拉着长长的警笛威风凛凛地赶到现场来了。人高马大的救火会会员忙着接水龙、架云梯,不一会儿,几道水龙便从他们的手里奋不顾身地直扑火海之中。
       已经走远了的帕格尔却止不住地频频回首,他的眼睛又一次微微湿润了……
        第五章 红粉知己
       夜漫漫。
       梅兰达拖着疲惫的脚步向家中走去。乔森和他的弟兄们回到兵舰上去了,帕格尔也暂时住到了公共租界的姜泰山家中去了。
       梅兰达边走边沉思着:那些日本便衣为什么要来抓帕格尔呢?难道果真像卡德里所说的那样,自己已经卷入了一场危险的游戏?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去抓乔森而要抓帕格尔呢?
       脚步越来越重,脑袋里装着的问号也越来越沉。突然,路边的树后冒出了一个人影,冲她叫了一声:“梅兰达!”
       梅兰达停下脚步,吓得打了个寒战。
       看着梅兰达连连以手抚胸的模样,卡德里不觉笑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只不过想看看我的梅兰达的胆子是不是比以前大了一些,谁料想……”
       “你呀,你真是坏透了!”梅兰达一边高高扬起手来作势欲打,一边又禁不住呵呵地笑起来。
       “走吧,回家去吧。”卡德里拉了她一把。
       踩着一街灯影,两人款款前行。
       卡德里首先打破了沉寂:“梅兰达,今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看见了‘地中海咖啡酒吧’的熊熊大火,四周还放了警戒线……”
       梅兰达垂着头,没有回答。
       “我想去那儿喝上两杯,并且想和你聊聊,”卡德里的语调一变,“可是还没等我走到那儿,远远地就望见了火光冲天。”
       梅兰达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抬起头来。见她一脸都是凄凉颜色,卡德里顿时吃了一惊:“梅兰达,你怎么了?”
       梅兰达简述了事情的经过。
       “太可怕了!”卡德里一把将梅兰达紧紧地拉到了自己的身边,“你知不知道,当时我站在警戒线外的心情?看着那场大火,我是多么多么地惦念着你啊!……我,我拼命地要冲过去,想从火海烈焰中把你救出来,可是被警察拦住了!”
       “谢谢你,卡德里。”梅兰达动情地望着他。
       卡德里依旧心有余悸:“直到大火被扑灭了,我才听说这场大火中侥幸没烧死一个人,但是我还是放心不下你,急忙赶了回来,一见你并没有回家,我的心又悬了起来,心神不定地一直在这附近转来转去……”
       尽管自己的心里犹自乱纷纷,但梅兰达还是感动得绽开了笑容:“卡德里,你真好——我没事,一切都已过去了……”
       不知为什么,卡德里的声音忽然有些小心翼翼了:“那,帕格尔被日本人抓走了吗?”
       梅兰达摇了摇头:“他也已经脱险了。”
       卡德里暗自松了一口气:“日本人要抓他,看来他是不能再回到自己的住处去了,那他现在怎么办?”
       梅兰达有些迷惑了,卡德里怎么对帕格尔如此关心?正待脱口说出帕格尔的藏身之处,她突然想到卡德里对乔森、姜泰山、帕格尔颇有微词,当下改变了主意:“不清楚,我只是看到他从大火中逃了出去的背影……”
       梅兰达神情的些微变化并没能逃过卡德里的锐利目光。他淡淡地一笑,梅兰达,原来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秘密啊。老实说,要不是在酒井大尉一行踏进酒吧的同时自己冒险打了一个电话,恐怕帕格尔此刻早已进了日本人的宪兵部了。
       “不说他了,”卡德里轻轻地摇了摇头,似乎要把刚才的思绪全都给甩掉似的,“梅兰达,你是知道的,我是多么的爱你!经过刚才的那一场大火,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我一时一刻也不能没有你……”
       梅兰达小心地从卡德里渐渐收紧的臂弯里挣脱了出去:“卡德里,我……”
       卡德里慢慢地松了手,却又竖起了一根手指:“你先别说下去,让我猜一猜你现在想告诉我什么,行吗?”
       梅兰达有些苦涩地笑了。
       卡德里径直道:“我想,你告诉我的一定是这样一句话,对,只能是这一句话,I love you!”
       看着卡德里那专注虔诚几近天真无邪的神情,梅兰达的记忆一下子飞向了遥远的过去,耳畔重又飘起了孩提时代那一支熟悉的童谣,眼前重又浮现了大战爆发后分离在即执手相看泪眼的情景……
       “你,怎么不说话?”是卡德里在发问,声音犹如从梦中掠过一般轻柔。
       “我在想,经过了那么多的磨难之后,你依然故我,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小男孩,”梅兰达长长的眼睫毛动了一下,双眸中凝满了忧郁,“你永远是那个固执冲动而且有些自私的小男孩,战争,并没有改变你原来的面目。”
       “难道,你不喜欢我永远像个小男孩,永远纯洁真诚地爱着你吗?是的,到了上海一见到你,我的举动就变得像孩子般地任性冲动。你说得对,我是很自私,可是这能怪我吗?梅兰达,我倒真的希望自己能重新回到小男孩的那个时代去,你也就成了一个调皮可爱的小女孩,让我们永远两小无猜,永远青梅竹马……”
       卡德里的手轻轻揽上了梅兰达的肩:“梅兰达,让我们像从前一样,互相说一句‘I love you’,好吗?”
       梅兰达平静地凝视着他,久久没有开口。
       卡德里有些不明白了:“你怎么不说?是不是在我们离别的这些日子里,你的心已经被别人偷去了?这个人该不会是那个美国大兵吧……”
       梅兰达的手一下子掩上了他的嘴:“卡德里,我求求你别再胡思乱想了,我和乔森根本什么事也没有……”
       “那,那你为什么不再像从前一样待我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也许是这两年来我见到了许许多多的生离死别,也许是今天晚上的那一场大火让我突然明白了上海也并不是犹太人的避风港。”她慢慢地将头小心地靠上了卡德里的肩头。
       许久,她才在卡德里的耳畔说了一句:“我觉得,我再也无法平平静静地向你说出 ‘I love you’这样甜甜蜜蜜的海誓山盟了,因为我们依然处在战争的漩涡中!”
       卡德里哑然。半晌,他才问道:“梅兰达,现在我只想知道,我们会有‘I love you’的那一天吗?”
       梅兰达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卡德里一下子把梅兰达紧紧地拥入怀里:“啊,梅兰达,在这场战争中我已经失去得太多太多,只是我再也不能失去你,失去你的爱了……”
       梅兰达的眼睛默默地闭上了,一阵柔肠寸断的感觉袭上了心头。
       街灯莫名其妙地跳了一下,陡然熄灭了。
       浓浓的夜色一下子便将他们淹没了……
       冬日融融。午后的城隍庙。
       尽管是严酷的铁蹄下的岁月,烧香拜佛的依然大有人在。
       袁月亮在菩萨脚下的香炉中供上三炷香,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而后又念念有词地许着愿。
       “袁小姐,这位就是你们中国人的上帝?”站在袁月亮身后的帕格尔笑吟吟地指着供桌正中的城隍老爷的泥身金塑像,不无调侃地问道。
       “上帝?”袁月亮忍俊不禁道,“帕格尔先生,中国人没有上帝,自古而今只有神,至于这一位嘛,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土地神,地方长官而已。”
       帕格尔连连点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有那么多的人来给他烧香磕头——他毕竟是个保佑一方平安的地方神啊!”
       两个人相视而笑。
       自从和姜泰山住在一起之后,帕格尔忽然对这个时常往来的中国姑娘有了好感。袁月亮对犹太民族以及犹太历史、文化方面的学识让帕格尔惊叹不已。
       她常常会偏起脑袋,不无向往地对帕格尔说,如果条件许可的话,她一定还要搜集资料,写一本关于犹太民族和中华民族友好往来的历史书籍。每当这时候,她的眼睛里总会闪射出一种神奇的光彩。
       帕格尔则静静地看着她,像在阅读一本美好而神圣的书籍,然后添上一句:“假如有一天你开始了这项工作,能不能收我当你的助手呢?”
       袁月亮看了看他:“当我的助手?恐怕你不太合格。”
       正当帕格尔有些失望的时候,她又笑了:“不过你可以做我的顾问嘛,同意不同意?”
       帕格尔一愣,旋即为她的调皮而朗声大笑。
       今天,她把他带到这个富有神话色彩的中国城隍老爷的面前来了,也许是要让他也感受一下中国文化吧。
       帕格尔不无感触地道:“袁小姐,对我来说,唯有你和姜泰山这些中国人才是我的地方保护神啊!”
       袁月亮莞尔一笑,摇了摇头:“可是,我们没能尽到责任,你不但失去了你的酒吧,而且还要躲避日本人的追捕。”她的话音渐渐沉重起来,“帕格尔先生,你知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重重的疑团在帕格尔的脸上弥漫开去:“我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是冲着我来的,这就说明和乔森的事扯不上边,另有消息告诉我,这和‘伊尔贡’也没关系。我,我实在想不通……”
       一个冷冰冰的问号横在了两个人的心里。这时,他们已走出了庙宇,来到了街上。
       “这样吧,”袁月亮向帕格尔回过头道,“我设法去给你打探一下,我有个‘表弟’在日本人的手下做事。”
       “表弟?”帕格尔略略有些奇怪,“为日本人服务?”
       “他不是我的表弟,他的名字就叫做‘表弟’,”袁月亮掠了一下额前的刘海儿,“他表面给日本人干活,但暗中为我们工作。”
       帕格尔释然地点点头。
       “走吧,让我们好好地去逛逛街,品尝品尝中国特色小吃,如何?”看到帕格尔应声答应,袁月亮不禁又加了一句,“今天我休息,不去上班,而你自由支配的时间更多了,因为你的酒吧已经破产了。”
       帕格尔哈哈大笑,一扫心头的愁云,拉着袁月亮向着那些招牌林立的点心铺奔去。
       一个你所喜欢的女人,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能恰到好处地调节你的情绪。只有这样的女人,才有可能成为你的红粉知己。
       帕格尔连做梦都没有想到,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的一只脚才迈进房间,腰际便让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给顶住了。继之,耳边响起了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给我老老实实地进去!”
       这儿是天蟾茶楼。
       昨天晚上,袁月亮兴冲冲地跑来告诉他一个消息,“表弟”已经打探出了日本特高课的便衣们突然光临“地中海咖啡酒吧”的来龙去脉。他同意与帕格尔单独会上一面,时间是今天下午一点,地点在天蟾茶楼,袁月亮无须到场。他们见面的联络暗号是各自手握一份当天出版的《中美日报》。
       帕格尔提前半小时到了茶楼,挑了个临窗的位置,泡了一壶龙井,开始了自斟自饮。
       他在静静地观察茶楼里里外外的动静。
       可惜那份报纸没来得及取出来,一个提壶沏茶的小堂倌已来到了他的面前:“先生,那边有位客人请你过去一趟。”
       他抬起头来四下里环顾了一圈:“是哪位先生让我过去?”
       小堂倌一笑:“那位客人不在大堂,他在三号包厢雅座里等你呢。”
       帕格尔不再犹豫,按着小堂倌指点的方向信步走去。
       可万万没想到,才进了门,便会受到如此不礼貌的待遇!惊魂未定,身后的门已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这时他才看清,房中早已有一个人背他而坐,犹自在把盏品茶。
       他回了一下头,自己的背后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他明白了,刚才用枪将他顶进来的人此刻一定立在大门外站岗。
       饮茶的人头也没回,忽然将杯盏高高一举:“帕格尔先生,请过来共饮一壶。”
       帕格尔好生奇怪,这位主人的语气如此客气,可方才那个把门的家伙为什么又如此放肆?他是“表弟”吗?如果是表弟,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见面?他谨慎地问道:“你是谁?”
       那人淡淡一笑,把壶为他斟茶。
       杯盏满了,他才慢慢地放下茶壶,将一份证件放在了他的面前。
       这是一份没有照片没有姓名唯有代号的特别证件。只是那几个铅印的黑体大字令人触目惊心:极司斐路76号特工总部。
       帕格尔虽然不是中国人,但是对“76号”这一汉奸特务总部令人发指的血腥罪行还是十分清楚的。他当下将那份证件推送了回去,端起茶盏呷了一小口,而后不卑不亢地问:“76号的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直到这时,帕格尔方才看清了对方生就一只虎鼻一对鹰目,身材不甚高大但却显得机敏异常。
       “有什么事?”对方轻轻重复了一声他的问话,不禁朗声一笑,“当然有事,而且是好事。”
       “好事?”不知为什么,帕格尔微微显得有些惴惴不安起来了。
       那人见他不语,一动不动地看了他足有一二分钟,才默默地将一张照片放到了他的面前。
       帕格尔抓起照片端详了好一会儿,慢慢摇头道:“对不起,我不认识这个人。”
       照片上是一个欧洲人。摄影师的技术不甚高明,搞得这个人的脸部黑一片灰一片的。也许,这是在某种场合下偷拍来的。
       “不认识?”对方的眼睛眯细了,射出的目光渐渐变得锐利起来,“你仔细想一想,最近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最近……”帕格尔苦思冥想半天,断然摇头。
       “再想一想吧,”对方的目光又显得嘲讽起来,“就在你的‘地中海咖啡酒吧’着火的那个晚上……”
       如一道电光火石闪过,帕格尔叫出了声:“对!我见过他!当时他是和那帮日本人一起走进酒吧的!”
       “终究还是想起来了?”对方冷冷地看着他,猝不及防地问道:“上次,你和他是在什么地方见面的?”
       帕格尔一愣:“在酒吧里我是有生以来头一遭见到他。”
       “你的记忆功能又开始衰退了,看来我还需要再次提醒你。”对方一声长笑,“啪”的一声在桌子上亮出一支手枪,“你欠了他一笔旧账,我是替他来向你讨债的!”
       “讨债?”
       “讨的当然不是钱债,而是一笔血债!”
       帕格尔头晕了:“你不是在说笑话吧,先生?”
       “你看我像是个有时间和你说笑话的人吗?”对方徐徐地抬起了枪口,一下子恶狠狠地顶上了帕格尔的额头,“说!你是怎么对这个人的父亲谋财害命的!”
       “这个人的父亲?他是谁?”
       “好吧,我就给你亮亮底牌!”对方冷冷地吐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海格•鲍尔曼!”
       “天啊,原来是这个该死的家伙!”帕格尔如同大梦初醒,顿时愤愤然了,“当年这个海格•鲍尔曼和我的父亲卡贝•帕格尔做一笔机器设备进出口的生意,谁料到他提了货却迟迟不肯交出货款,直到最后上了法庭才逼得他以资抵债——原来那批机器设备在从海路运输的途中,遇上特大风暴沉入海底去了。”
       帕格尔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海格•鲍尔曼破产了,听说后来他跳海自杀了,到海底去追寻那批机器设备去了……”
       对方突然打断了他:“现在我只想知道,那一笔150万美元货款的下落!”
       帕格尔抬起了头,此刻轮到他以嘲讽的目光冷冷地打量对方了:“我明白了,你是鲍尔曼雇来的杀手,他一定答应了你一旦追回这150万美元,就重重地赏你,是不是这样?”
       对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帕格尔哈哈大笑起来:“很遗憾,你除了可以将我的命拿去之外,你将一无所获!”
       “为什么?”对方微微有些惊讶。
       “你不是神通广大的‘76号’人员吗?你可以到‘援助欧洲犹太难民委员会’去查一查,那时你便会明白一切了。”
       “说下去。”对方的口吻忽然变软了。
       帕格尔看了他一眼,微微有些自豪地挺起了胸膛:“我的父亲卡贝•帕格尔,他在去世之前做了一件永远值得他的子孙后代骄傲的事,那就是将他的全部财产捐给了遭受希特勒法西斯蹂躏的犹太难民们!”
       不知是帕格尔铿锵有力的话语震撼了对方,还是老帕格尔的故事打动了对方,帕格尔忽然感觉到那支手枪离开了自己的额头。
       对方缓缓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帕格尔目光直直地看着对方,只听得他低声说道:“在完成了袁月亮小姐委托我的调查之后,我对你产生了怀疑——我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去为一个谋财害命的人办任何事,所以我才安排下了这样一幕……”
       帕格尔又惊又喜:“你就是‘表弟’?”
       “表弟”点点头,“鲍尔曼应允平田大佐和酒井大尉,抓到你追回那150万美元,而后平分——这就是特高课的人冲进‘地中海咖啡酒吧’的原因。”
       他抓起桌上的鲍尔曼的照片:“这是我在鲍尔曼去日本宪兵部时偷偷拍下来的。”然后笑了一下道,“目的是诈你的口供……”
       帕格尔却有些感动:“不,你是个真汉子!只是,你的证件……”
       “表弟”淡然一笑:“一张唬人的老虎皮而已——是荷花,尽管陷于淤泥之中,也可一尘不染……”
       帕格尔会意地笑了。
       “鲍尔曼的事,我会设法帮你解决的。”“表弟”向他伸出手来,“请相信我!”
       帕格尔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一只骨节粗大的男人的手。这是能够信赖的手!
        第六章 鬼唱歌
       暮霭似烟,悄悄然四下里弥漫。
       爱多亚路一幢花园洋房后的一片小丛林中,蜿蜒出一条碎石幽径。幽径深处,影影绰绰晃动着一个人影。
       他是鲍尔曼。一脸愁云密布,愁眉横锁。
       自己千里迢迢漂洋过海来到这个东方大都市,一心期望能圆上数年来的那个梦,谁料想鬼精灵似的帕格尔竟如一现的昙花,转瞬间便消失了。
       鲍尔曼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也许当初自己根本不应该找那个傲慢无礼的酒井大尉做搭档,这家伙只知道狐假虎威地挥舞着手枪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如果不是他这么一吼,也许根本不会有那场大火,帕格尔也就不会轻而易举地趁机销声匿迹。按自己的本意,只消自己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去将帕格尔诳出“地中海咖啡酒吧”,而后再由酒井大尉和他的手下出场,那时候还怕帕格尔飞上天去?这个计谋实在是万无一失,何况帕格尔并不认识自己。
       想到这里,鲍尔曼只能摇头。那个酒井大尉竟然不接受自己的意见——他大概害怕自己和帕格尔先行私下里达成什么对他不利的交易吧!真是太可笑了!
       他突然站住了,轻轻地拍了一下巴掌。
       对!还是应该去找那个叫卡德里的家伙,唯有犹太人才能嗅得到犹太人的踪迹。
       鲍尔曼情不自禁地向着天空吹了一个轻松的口哨。方向已经明确,他一下子变得心情愉快起来了。
       他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又站住了。
       有一样冰冷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后脑勺。凭经验他判断那是一支大口径手枪。
       一个直冒寒气的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鲍尔曼先生,据说你来上海是为了追索一笔巨款,是不是?”
       鲍尔曼的喉头困难地蠕动了几下,好久才吐出一个生涩的字:“是。”
       身后的持枪者在冷笑:“你知不知道,我只需一秒钟便能帮他还清债务?”
       鲍尔曼渐渐冷静下来,“你是帕格尔雇用的杀手?”
       那人以一阵低沉的冷笑作了回答。
       鲍尔曼心念一动,陡然一个反肘冲撞,旋即一个180度的转身,虎虎生风地就是一记右直拳!
       冲撞成空!拳击成空!
       鲍尔曼的脸色发白,他居然连敌人的一根汗毛也抓不着,更别说看到他的脸了。
       他发疯般地拳打脚踢,可是全部击打在空气中!而那支冷冰冰的手枪,却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脑后。
       气喘吁吁的鲍尔曼只得认输:“我输了,东方功夫实在高明。请提你的要求吧!”
       “要求?”那人嘿嘿一笑,反唇相讥道,“你应该知道我的要求原本就不高——一枪抵债!”
       “你不会这样干,”鲍尔曼的智商绝对不低,“一枪索命,你要这样干的话早就干了,根本不需要用枪来顶着我的脑袋。明说吧,你对我到底有什么要求。”
       那人沉吟了一会儿:“既然这样的话,我可以满足你——帕格尔希望能和你单独会上一面。”
       “什么?”鲍尔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意思是说他准备还债,或者是……”
       “对不起,我没有什么意思。”那人的语调平平淡淡,“我知道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帕格尔先生会就150万美元给你一个心安理得的交代……”
       “请告诉我,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进行商谈?”
       “明天晚上七点整,你守候在你堂叔家的电话机前,到时候会有人打电话通知你。”
       “那,让我将电话号码告诉你……”
       “不需要。”
       鲍尔曼的心上一寒。对方果然是位高手。
       “请你务必遵守我们的约定,”那人的声音又开始直冒寒气了,“若是你耍花样的话,你的灵魂就会出窍——当你从地球上消失的时候,再多的钱财对你来说也是毫无意义的了。”
       “我不会用自己的生命开任何玩笑!”鲍尔曼似乎想调节一下气氛,咧开嘴笑了。
       “这样就好,”那人的语调丝毫不为鲍尔曼所动,“只不过我知道你在特高课有两位朋友:平田一郎大佐和酒井大尉。我想,他们应该不会妨碍你和帕格尔先生的单独会面吧?”
       鲍尔曼哑然。他这时才明白了对手的可怕,自己的一举一动似乎早就置于他的眼皮底下了!他咬了咬牙道:“我向上帝起誓!”
       “上帝?”那人哈哈大笑,“中国人从来不相信上帝。果真要起誓的话,你就应该向贴在你后脑勺的枪口起誓!”
       鲍尔曼打了个寒噤,半晌才喃喃道:“我向枪口起誓!”
       那人朗声笑了。笑声震得小丛林中的枯枝败叶一阵噼里啪啦乱响。
       鲍尔曼咬了咬牙,一个疾速的大转身。
       他呆住了。他的面前连个鬼影儿都没有!鲍尔曼连连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儿,方才明白对方早已遁去。他陡然一声狂呼,直如撞鬼似的没命般向洋房奔去。
       夜色弥漫。北风长啸。这原本便是鬼唱歌的时辰。
       卡德里的双手紧紧插在裤兜里,将脑袋深深地埋在高高竖起的衣领中,沿着外滩的江边马路信步徐行。
       这已经是第十五个来回了。
       日影正西斜。
       现在,在卡德里那硕大无朋的脑袋里翻江倒海着一个字:钱。
       是的,再也没有比“钱”这个字眼更具诱惑力的了。梅兰达失业在家,自己的口袋也已布贴布,更何况自己还在暗中策划着也许为期并不遥远的和梅兰达的婚事,这一切,都急需大把大把的票子!
       可是,在这两眼一抹黑的东方大都市,自己上哪儿去淘金?
       他想到了鲍尔曼,自己为他提供了线索,他凭什么不交出两万美元的赏金?这简直是流氓无赖的行径。可是一想到那个用枪恶狠狠顶着自己前额的日本特工,卡德里便不有得胆战心惊。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那好,自己这一回也就学学他那下三滥手段,逼迫他老老实实地吐出那两万美元来。
       没有手枪,但他有刀。
       他已经打探出了鲍尔曼栖身之处——爱多亚路141号甲。他已经悄悄观察好了那儿的地形环境。
       一切都很好。只需夜幕降临。
       从黄浦江上吹来的寒风拂乱了他的一头金发,他是那般专注地沉浸在自己的复仇思绪之中。顽强而固执地从暮霭中凸现出来的,是垂挂在卡德里嘴角的那一抹可怕的笑……
       冬夜,总是这样凄凉而单调。
       掠过电线杆顶的西北风,直如狼嚎一般,并且拖着长长的尾音。
       卡德里如同夜色中游荡的幽灵,穿着一身黑衣服,摸到了那座院子的围墙边。
       一个引体向上,他骑上了墙头。
       围墙里,是一片小丛林。丛林的后面,耸立着一幢别墅式的小洋楼。洋楼里灯影绰绰。
       卡德里悄无声息地滑下了围墙,借着夜色和小丛林的掩护,慢慢地向那小洋楼摸去。
       突然,他矮伏下身子,一动也不动了。
       原来他看到了小洋楼门前的台阶下,竟然一字排开停放着七八辆自行车,锃亮的钢圈泛着银白色的光环。
       也许鲍尔曼今天晚上有客人?卡德里不觉吸了一口凉气。这么个滴水成冰的鬼天气,只有熬到客散人静的时候了……
       他正想着,只见小洋楼门前陡然洒出一片奶黄色的灯光。大门开了,有一个人影走了出来。这人站在台阶上轻轻拍了一响巴掌,随即台阶边上冒出了无数条黑影!
       想来这些黑影定是或蹲或坐在台阶那一侧的阴影中,是以卡德里一时未能察觉。只听得那人朗声道:“马上就要到约定的时间七点钟了,大家做好准备,一待鲍尔曼接到电话确定了地点,就立即出发!”
       那些黑影毕恭毕敬齐道:“哈依!”
       卡德里直觉得自己的腋窝里开始不争气地漏水了。他明白了那些黑影全是日本宪兵部特高课的特工,而且听出了那个在台阶上发号施令的家伙正是酒井大尉!
       正当卡德里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冒冒失失闯过去的时候,只听得房门又是“咿呀”一响,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酒井的身旁。
       此人正是鲍尔曼!
       只听他急促地对酒井大尉道:“那个神秘人的电话来了,说是帕格尔七点三十分和我会面,地点在大连湾路30号的‘小雅舞厅’。”
       “很好,很好!”酒井大尉嘿嘿一笑,将手一挥道,“立即出发!”
       “等一等,”鲍尔曼不知为什么犹豫了一下,“酒井先生,我怀疑其中似乎有诈……”
       “有诈?”酒井抬腕看了一下表,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我在想,他们为什么要把会面的地点放在你们日租界,而不是在英租界、法租界、公共租界?于情于理,都好像有些说不通——难道他们喜欢冒险?”
       酒井大尉发出了一阵粗野的笑声:“你们西方人一定没有读过中国的《孙子兵法》,你知不知道今日之上海,什么地方最安全?”
       鲍尔曼没有回答。
       “今日之上海,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势力可以说是无孔不入!尤其是租界华界,更是置于我们的严密监视之下!毫不夸张地告诉你,租界华界里一有风吹草动,我们宪兵部特高课立即就有地震预报……”
       鲍尔曼这才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说……”
       “对!”酒井用力地点了点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骆驼望不见自己的头顶,老虎见不着自己的鼻子下面,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看来帕格尔这个犹太人的智商绝不比你低啊……”
       鲍尔曼的脸色一变,正待说些什么,那酒井大尉却不再搭理他,只是向他的部下摇了摇手:“出发!”
       一辆接一辆的自行车悄无声息地出发了。骑在最后一辆车上的是略略有些垂头丧气的鲍尔曼。
       看着这一行人无声无息地驶出了院门,卡德里慢慢从小树丛中站起了身。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然流产。
       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天。天上无星,也无月。一片更大的阴影渐渐袭上了他的心头:鲍尔曼领着酒井大尉他们去抓帕格尔了,看来帕格尔这一回是凶多吉少了。
       他沉吟了一会儿,脸上浮起一抹毅然决然的神色。一转身,他疾速消失在小丛林中。
       有人敲门。
       梅兰达一打开门,便惊骇得几乎叫出了声。站在她面前的是卡德里。他此时的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先是浅红,继之发青,最后是一阵比一阵灰白。
       “你怎么啦?”梅兰达一边小心地关上了门,一边惊诧地问。
       “你知不知道,帕格尔住在哪里?”卡德里好不容易喘过气来。
       梅兰达一愣:“帕格尔?你今天怎么有兴趣问起他来了?”
       “请你先别问那么多好不好?”卡德里的口吻近乎哀求了,“你快点告诉我他的地址,求求你了!”
       “他的地址?”梅兰达微微摇了一下头,“我实在不知道。”
       卡德里失望地长叹一口气,转身便走。
       梅兰达连忙上前一把拉住了他:“你先别急于离开,如果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许可以通过朋友转告给他。”
       “来不及了!”卡德里哀叹一声,“帕格尔马上要去‘小雅舞厅’赴一个约会,可是,可是他的那位朋友却和日本人在那儿布下了陷阱!”
       “果真如此?”梅兰达脸色大变,“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你还不尽快去通知帕格尔,却有心情来询问我的消息来源,这算哪门子的故事嘛!”卡德里急得几乎要双脚直跳。
       他在火里,梅兰达偏偏犹在水里:“我为什么不能问清楚?这毕竟不是儿戏,万一传达错了,岂不草木皆兵,人心惶惶?”
       无奈的卡德里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只剩下一脸的苦笑。他只能按捺下心头的焦虑,喃喃地从头道来:“我,我去看望一位朋友,这朋友好像是在日本人的一家机构里做事,当时他正和几个日本人一同出门去,我便没有惊动他,只是依稀听到什么七点半、‘小雅舞厅’、帕格尔什么的,我仔细一揣摩,觉得这事儿大大不妙,所以就忙不迭地跑来找你了……”
       “就这么简单?”梅兰达的眼珠子转了一下。
       “就这么简单。”卡德里的口气不容置疑。
       “可是,我怎么从来也不知道你有这样一位为日本人办事的朋友?”
       卡德里大为叹气:“算了算了,我算是在这儿白耗时间了,看来我得另找门路——对了,我马上去找那个中国人姜泰山!”说罢,他转身欲走。
       不料梅兰达却拦住了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卡德里的口气变得严厉起来,“救人如救火啊!”
       梅兰达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卡德里的背后却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梅兰达小姐,你就让他进来吧。”
       卡德里闻声回过头去,却没看见任何人。
       梅兰达幽幽地叹息一声,移步走近靠墙站立的大橱,轻轻地拉开了橱门:“进去吧。”
       卡德里疑惑地走向了大橱门。橱门里面居然有一间小小的房间。房间正中的椅子上端坐着一个人,赫然就是帕格尔!
       卡德里惊呼出声:“你,你怎么没去‘小雅舞厅’?”
       “去就是不去,不去就是去,他又何必要去?”说这句话的人不是帕格尔,声音是从卡德里的旁边发出来的。
       卡德里一扭头,这才看到暗门旁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姜泰山。
       帕格尔目光炯炯地看住了他:“姜大哥说得对,既然那儿有一张撞不破的网,我又为什么一定要巴巴地赶去一头撞死?索性还是让结网人去守株待兔吧。”
       卡德里释然地笑了,不解地问:“原来你们早已知道了消息——可是,你们又是怎么知道那儿有陷阱的?”
       姜泰山莞尔一笑:“这是一个埋得很深的秘密。就像你刚才所说的那位为日本人办事的朋友一样,也是一个秘密。既然是秘密,又何必问呢?”
       卡德里默然点头。是的,这个世界正因为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所以才会显得五彩缤纷。一旦秘密无法藏身,这个世界一定会变得像一张苍白的脸。想到这里,他忽然笑了,并且笑出了声。
       可惜他的笑声被打断了。他听到有一个人在冷冷地发问:“卡德里,难道你会在爱情的土壤里也埋藏一颗秘密的种子?”
       问这句话的是梅兰达。卡德里霎时间为之窒息,他委实无法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公开回答这个问题。
       于是,他的笑声顿时像被折断了翅膀,再也无法在天空中高高飞翔,只能乖乖地掉到地上去了……
        第七章血色清晨
       长夜难明。睡在床上的鲍尔曼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
       今晚的事好蹊跷。他按约来到“小雅舞厅”,在指定的左边第三张桌前坐下,可一直坐到晚上十点半舞厅打烊,帕格尔竟然没有露面!
       细细想来,他们这次行动还是十分小心的。有了上一回在“地中海咖啡酒吧”的前车之鉴,酒井他们和自己是分作两路进场的,断然不会有半点暴露行藏的动作。
       问题出在哪儿?鲍尔曼想不通。
       他隐隐感到一丝强烈的不安——他想到了自己昨晚向那位神秘人说的话:“我向枪口起誓!”一想到这些,他浑身的汗毛根根倒竖,不由打了个寒战。
       鲍尔曼再也无法入睡,他索性拧亮了床头灯,两眼瞪得大大的,直直地看着天花板。
       一阵突如其来的铃声,直吓得他差点儿从床上翻滚到地上去。迟疑了好一会儿,鲍尔曼才将手伸向了电话听筒。
       听筒里没有声音。鲍尔曼镇定了一下心神:“喂,我是鲍尔曼……”
       “听着,鲍尔曼,”听筒里响起了一个男子的声音,“我们给了你一次机会,可惜你的口袋没缝好,随随便便地就将这个机会给遗失了。”
       “可是我……”
       “你不必解释,”对方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就像帕格尔再也不会向你解释一样。”
       “为什么?”
       “因为你违反了游戏规则,你背叛了自己对着枪口立下的誓言。”
       “我没有!”鲍尔曼决心来个死不认账,有时候,下三滥的行径比正人君子的作为更有效。
       对方报以一阵毛骨悚然的冷笑:“你敢说酒井大尉和他的部下今晚没有去‘小雅舞厅’设下埋伏吗?请你对着枪口说话——也许,这枪口就在你的窗外对着你的脑袋!”
       鲍尔曼哑然了。虽然是冷冰如铁的寒夜,可他只觉得浑身直冒大汗,嗓子里也渴得几乎要冒烟。
       “听仔细了,鲍尔曼先生,”对方又说话了,“从今而后,你和帕格尔先生之间的恩恩怨怨已经一笔勾销,谁也不欠谁的,两清了。”
       “不可能!”鲍尔曼的态度忽然变得强硬起来,“我耗费了那么多的精力,决不会因为你如此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和帕格尔一笔勾销,请你听清楚一些,那是一笔天文数字般的债务——150万美元啊!”
       对方沉吟了一下:“好吧,我来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当年你的父亲海格•鲍尔曼和卡贝•帕格尔做一笔价值150万美元的机器设备进出口生意,不料这批机器设备在海路运输的途中遇上特大风暴沉没了,你的父亲最后被逼上了法庭才不得不以资抵债,就这样,破产了的海格•鲍尔曼一贫如洗,跳海自杀了……”
       “不不不,不是这样……”鲍尔曼喃喃地对着话筒自语道。
       “还有一件事我也想告诉你,”对方的语调一下子变得低沉了,“你日思夜想的那150万美元,连同老帕格尔的所有财产,他在去世之前全部捐给了遭受希特勒法西斯蹂躏的犹太难民们……”
       “不!你在欺骗我!”鲍尔曼只觉得眼前的世界一下子沉没了,地球的末日降临了,他心犹不甘地声嘶力竭吼叫起来,“你是为了让我不再去找帕格尔,才故意编出这些故事来骗我的,对不对?”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已几近哀求。
       对方的话一下子粉碎了他的梦幻:“不,我说的全都是事实——你可以去‘援助犹太难民委员会’查一查,那儿有足够的资料能够证明我所说的话。”
       鲍尔曼只觉眼前一阵发黑:“不不不,你绝对骗不了我,我一定要去找帕格尔,我一定要和他当面谈清楚……”
       对方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已经没有这个资格!听清楚我的话,鲍尔曼先生——只要你再无中生有地去找帕格尔纠缠不清,我的枪就会找你开口说话的!”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无所不在的复仇女神的表弟!”对方不无调侃地道。
       “我不管这些,我一定要找到帕格尔!”
       “那是你的自由,我无权干涉;同样,我也有我的自由,是不是这样?好了,鲍尔曼先生,我们的通话就到这儿结束吧。”
       “等一等,我……”鲍尔曼的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对方已将电话挂断。手握话筒的鲍尔曼坐在床上,拥着被子禁不住一阵发愣。
       他突然歇斯底里地狂吼起来:“不不不!谁都不可能阻拦我去找帕格尔,谁都别想夺走我的150万美金!”
       吼着叫着抽泣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竟这样手捏着话筒伏在床边睡着了。
       也许是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他猛地惊醒了,从床上跳了起来!大地在战抖。炸弹在呼啸。远处的火光映红了窗帘。
       此时正是凌晨。
       他不知道,那是日本轰炸机群正奉命对停泊在黄浦江中的英美舰只发起了攻击。
       这一天是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了。日军成功地偷袭了珍珠港。
       一个小时以前。
       停泊在黄浦江中的“威克”号军舰上。
       甲板上灯火辉煌,膳厅里热闹非凡——灯影下,数名水兵和女伴们翩翩起舞,不时引起围坐在四周的水兵们的喝彩声。
       这儿正在举行别开生面的通宵舞会。出席的贵宾有外国驻沪领事馆人员,也有因各种原因逗留海上的外侨。
       乔森和梅兰达是今夜大出风头的一对。他们配合默契,舞步协调,优美得简直如同一首田园诗。
       膳厅的一角,端坐着吴崇辉、姜泰山、帕格尔和卡德里。
       吴崇辉、姜泰山和帕格尔交谈着什么,不时互相举杯庆贺着什么。唯有卡德里阴沉着脸,谁也不看地在自斟自饮着闷酒。
       他原本不该来这儿的,可是他又无法不来这儿。
       当时他和帕格尔、姜泰山正在梅兰达的密室里,突然之间吴崇辉闯了进来,说是接到了可靠的情报,日军宪兵部很快要对犹太人居住区来一个大搜查,目标就是查找帕格尔。
       几句话震撼得大家面面相觑,姜泰山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即转移!”
       “转移到哪儿去?”帕格尔轻轻地问。
       “到乔森他们的军舰上去。”吴崇辉显得胸有成竹,“我就是奉乔森之命来接你们去暂避风头的。日军宪兵部再猖狂,也不至于到美国人的军舰上去放肆吧?”
       临出门的时候,吴崇辉的脸转向了梅兰达:“梅兰达小姐,乔森邀请你一同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梅兰达还没开口,一旁的卡德里却有些迫不及待了。
       吴崇辉看了他一眼:“军舰上今晚要举行一个通宵舞会。若是你有兴趣的话,不妨同行。”卡德里没有回答,只是偷偷地看了看梅兰达的脸色。
       梅兰达一脸犹豫,从心底里说,她喜欢和乔森在一起。乔森太富有男子汉的魅力,即使是清清朗朗的一声笑,也极具感染力。只是卡德里……一想到卡德里,她的心里就全然乱纷纷。
       想了半天,梅兰达还是点了点头:“那,好吧。”
       “快些走吧,万一日本宪兵部搜查到这儿来……”吴崇辉催促道。
       一行人向前走去。
       “等一等,”卡德里叫了起来,“我,我该怎么办?”
       梅兰达站下了,向他微微回过首来:“你要去的话,就一起走吧。”
       卡德里顿时有些不尴不尬地站住了,但只犹豫了一秒钟,便狠狠地咬了咬牙,快步跟了上去——是的,他不能也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梅兰达一个人去和美国大兵厮混在一起!无论怎么说,梅兰达并没有和自己中止关系,自己理应有“护花使者”的勇气。
       这么一想,他便气宇轩昂地随着吴崇辉一行来到了“威克”号上。
       有谁能够料到,梅兰达一上船便与乔森打得火热,全然不将他这位“护花使者”放在眼里。两个人一会儿勾肩搭背兴致盎然地步入舞池共舞一曲,一会儿柔情无限蜜意绵绵地彼此眉来眼去互送秋波。
       卡德里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于是,他的眼睛只能紧紧地盯住一样东西——杯中物。
       杯中的酒在一点点一点点地降下去。
       心头的火在一寸寸一寸寸地升上来。
       正在这个时候,梅兰达脚步轻盈地来到了他的身旁:“卡德里,这是你熟悉的慢四步,我们去跳一曲,好吗?”
       卡德里低低地“哼”了一声:“对不起,我没有这个雅兴,再说我跳得也没有他好,你还是去邀你的白马王子吧!”
       梅兰达愣住了。
       卡德里举起杯子,一口来了个底朝天,重重地将杯子放上了桌子。
       梅兰达似乎有些委屈:“卡德里,你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这几天我的心里很烦,乔森他愿意陪我聊聊……”
       卡德里面无表情,一句话也不说。
       “如果你不喜欢我和他在一起,那么我就……”
       卡德里的眼睛紧紧地闭上了。他现在真后悔不该来这儿!
       不知什么时候,一曲已终了。他睁开了眼睛,看到梅兰达向自己走了过来。他忽然觉得再也无法容忍了,必须立刻带着她离开这儿!
       可惜晚了,乔森已经先他一步向梅兰达迎了上去,起劲地向她说着什么。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更让卡德里瞠目结舌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乔森竟然挽起了梅兰达的柳腰,堂而皇之地步出了膳厅,走上甲板去了!
       这个混蛋!卡德里冲动得几乎想奔上前去,一把将乔森掀翻在地,然后狠狠地踹上两脚!
       但他终于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将酒杯递到了唇边,狠狠地喝了一口。这儿归根到底是乔森的地盘,他无可奈何。
       他只有恨,恨不得地球立刻就爆炸——他宁愿和他们一同被炸得粉身碎骨!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这句咒语有了灵性,他突然发现桌子上的酒瓶倒了,酒杯斜了,连那张固定在膳厅里的桌子都是呈四十五度倾斜了!窗外掠过一道炫目的白光,继之传来轰隆隆的巨响!紧跟着传来一阵狼嚎般的警报声!
       一个臂佩袖章的值班军官大步闯进膳厅,高声大叫道:“这不是演习——立即准备战斗!”
       话音未落,军舰上所有的灯火一下子熄灭了。方才还在寻欢作乐的水兵们一下子便显示出了训练有素,如疾风般地刮出了膳厅,刮上了各自的战斗岗位。
       紧接着军舰上响起了暴风雨般的高炮射击声。一片红光冲天而起,那是黄浦江中的一艘英国炮舰被日军轰炸机的炸弹击中了。
       卡德里突然清醒了过来:“梅兰达!我的梅兰达!”
       他飞快地蹿上了甲板。四下里一举目,甲板上空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儿都没有!
       卡德里放声高叫:“梅兰达!梅兰达!”无奈的是他的喊声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可怜得还不如一只蚊子的“嗡嗡”声。
       他一个箭步奔到了船舷边,正欲探头看看江水里有无梅兰达的踪影。就在这时,脚下的船体如撞上了海啸般地倾斜了,一下子便将卡德里高高地抛了起来!
       一团巨大的火球从军舰上腾空升起,夹杂着影影绰绰的碎裂了的船体在一同飞升!
       这是卡德里在摔进冰冷的黄浦江水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镜头。
       冷如刀锋的江水霎时让他清醒了过来,他开始拼命地划动双臂,向岸边游去。
       这时的黄浦江,已是沸腾了——一会儿是日军飞机投下的炸弹击起了冲天的巨浪,一会儿是中弹的船只爆起烛天火光,一会儿又见在夜空中炸开了花的串串高射炮弹在争艳斗辉。
       终于,有一架日军轰炸机发出了长长的哀鸣,拖曳着一长挂火尾巴向浦东方向坠落,然后传来震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当卡德里浑身上下像挂满了沉重的盔甲的时候,他的脚终于踩上了坚实的土地。
       他摇摇晃晃地向岸上走去。
       就在这时,他的面前出现了几个人影。随着一声惊呼,一个人冲了过来,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天哪,竟然是梅兰达!
       他一把紧紧地抱住了梅兰达:“啊梅兰达,我亲爱的梅兰达!”
       梅兰达则在他的怀里喜极而泣:“你没事吧,卡德里?”
       “我没事,没事……”卡德里连声说着,尽管西北风如利剑一般地割划着他的脸,他却若无其事。
       爱情,原本便是一盆炽热的火,一盆不畏三九严寒、何惧冰冻三尺的火。
       几个人影大踏步地迎上前来。
       卡德里看清了是帕格尔、姜泰山和吴崇辉。他们身上干燥,头发上也没有一粒水珠。
       “你们是……”卡德里发觉他们之间似乎少了一人——这人虽曾搅动了自己的百尺妒火,但他又实在不能不问:“乔森先生呢?”
       谁也没有回答。一样的缄默无言,一样的脸色铁青,一样的神情黯然。
       梅兰达从他的怀里挣脱开去,良久才向他的身后一指:“乔森,他在那儿……”
       他回过头去。一片红得像血的火光如针一般扎眼,一艘巍然如山的舰体正缓缓向江中下沉——那是“威克”号。
       卡德里的心不禁微微一颤。他陡然转身,一把抓住了梅兰达的肩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全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而乔森他……”
       梅兰达轻轻地扳开了他的手指:“卡德里,你抓疼了我……当时,是乔森将我们送下了‘威克’号,乘上了救生艇,可是他……”她忽然说不下去了。
       吴崇辉继续说道:“当军舰上的灯火一下子熄灭的时候,我和帕格尔、姜泰山的反应绝对不比那些训练有素的水兵们差,几乎是不约而同地从窗口跃到了船舷边的甲板上,这时我回头看了一眼,想看看你是不是也出来了,遗憾,一片漆黑中,只见无数人影悄无声息地掠向了膳厅大门,我估摸着你也一定跟随着水兵从那儿出去了,所以我没敢再逗留……”
       卡德里苦笑:“也许那会儿我正在发愣,因为当时我的灵魂已经出窍……”
       “就在这当口,”姜泰山接着讲了下去,“乔森冲了过来,朝我们大喊一声:‘快跟我走!’我们跟着他冲向后甲板,发现好几艘救生艇、交通艇载着今晚前来参加舞会的客人们离开‘威克’号正要向岸边驶去。当我们全都上了救生艇之后,梅兰达突然惊叫起来:‘卡德里!卡德里在哪儿?’乔森一面挥手让救生艇立即离开,一面大声地喊道:‘我马上去找卡德里,你们快走!’”
       “当时我叫乔森和我们一起离开,”吴崇辉叹息了一声,“可他却正了正头上的军帽,笑道:‘军人,和战舰同生死共存亡!’”
       “我们的救生艇离开了之后,我看到了乔森返身向膳厅冲去,”帕格尔的语调十分低沉,“他是去找你的。随着一颗飞机炸弹落在了前甲板上,一阵冲天烈焰很快就包围了‘威克’号,然后什么都看不见了……”
       “就是那一颗炸弹,一下子把我从船舷边震进了黄浦江里,”卡德里仍然心有余悸,忽又心存幻想道:“那,乔森会不会也像我一样掉进了江中,死里逃生呢?”
       “不,”吴崇辉断然地摇了摇头,“他绝不会,因为他是一名军人!”
       卡德里默默地抬起头来,遥望着江心正在渐渐下沉的“威克”号。他的心也随着“威克”号沉进了冰冷的江底。
       卡德里缓慢地向前跨了一步,深深地弯下了腰,朝着成了一团火球的“威克”号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仿佛一道无声的号令掠过,所有的人全都深深地向“威克”号鞠躬。
       突然,大地抽搐了一下,“威克”号旋即以一阵轰天的爆炸声画出了最后一个句号。一切,都变得辉煌灿烂——红了天,红了地,红了岸,红了黄浦江。
       血色清晨。天边,一道曙光划过。新的一天,即将在滴血晨曦中降生!
       这一天,日本和英、美正式开战。日本军队随即进占上海的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接管了一切。
        第八章多梦时分
       一个星期之后的一个晚上,姜泰山脸色沉重地走进了帕格尔的房间,将一份辗转送达的情报递给他看。
       这份情报便是《U计划》。
       帕格尔看着看着,额头上开始沁出了晶亮晶亮的汗珠。这个计划说到底就是“灭犹计划”。帕格尔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这简直是大屠杀!”
       姜泰山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先不要冲动,继之又指了指在这一纸计划书右下角的几行文字:“你再看看这批文,一定可以发现一些什么。”
       帕格尔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不觉沉吟起来。批文是这样的:
       强行推行《U计划》,对帝国政府可能不利。拟考虑在上海划出“犹太人隔离区”,以示日德盟友的友好合作。签名:大佐平田一郎。
       姜泰山叹了一口气:“据我们得到的最新情报,日本人准备逮捕一批犹太籍知名人士投入集中营。”
       “这是为什么?”帕格尔微微一愣。
       “表面上说是为了强化管理,实质上可能是为了联络他们和纳粹德国的感情。”
       “这伙强盗!”帕格尔愤然道。
       “‘表弟’已经搞到了那批犹太籍知名人士的名单,我们委员会的人员已分头行动起来了,准备将他们秘密转移到一个新的地方去……”
       “那,让我也参加这一行动吧!”帕格尔表现得有些兴奋,又有些急不可耐。
       “我今天晚上找你的目的,正是要寻求你的合作!”姜泰山深情地望着他。
       帕格尔连连点头,眼睛忽然有些湿润了。多好的中国兄弟啊!
       这时,门外突然“啪”地传出了一声轻响。
       姜泰山的目光警惕地闪动了一下,一边示意帕格尔立即藏匿,一边悄然无声地滑近了大门。他凝神谛听了片刻,两根手指轻轻地搭上了门锁,随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了门。
       门外无人。唯有一地月光零落得无人清扫。姜泰山犹自不甘心,向门外迈出了一步。
       就在这时,有两颗晶亮的星星闯进了他的眼帘——那是一个人的眼睛!
       眼睛里盈满了友好的笑意。
       姜泰山愣了好一会儿,才惊喜地喊出了声:“乔森!”
       乔森迅速地将一根手指举到了唇边,小心地“嘘”了一声:“进去再说。”
       门轻轻地关上了。一切重又归于寂静。
       半小时之后。
       当梅兰达打开房门看清了月色下的来人之后,情不自禁地惊呼起来:“乔森!原来你,你没有死!”
       乔森呵呵一笑:“梅兰达小姐,你的眼睛可得放亮一些,千万可要看仔细了——站在你面前的到底是乔森的人呢,还是个四处飘荡的鬼魂!”
       梅兰达一声娇呼,已扑进了他的怀里:“乔森,这些日子,你知不知道人家是多么想念你啊……”
       乔森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半拥半推地将梅兰达拥进了门里。
       门关上了。梅兰达将头在他的怀里埋得更深了:“乔森,那天你到底是怎么脱险的?”
       乔森沉思了一下:“当大火包围了船舱和甲板的时候,我们知道‘威克’号即将爆炸沉没,但是弟兄们仍在浴血奋战,狠狠地射击着那些空中强盗,直到舰长下达了‘立即撤离’的命令,大家才恋恋不舍地弃舰而去……”
       “那,你怎么又……”
       “我和大伙儿一同撤出了长江口,这次重返上海是有两个使命,一是找帕格尔和姜泰山,将我们获悉的有关《U计划》的情报交给他们——我们刚才已经见过面了,原来他们早就掌握了这个情报。”
       见梅兰达点点头,他继续道:“帕格尔和姜泰山策划成立一个‘救援犹太人特别行动小组’,打算掩护一批犹太籍知名人士,他们让我顺便来征询一下你的意见……”
       “我理所当然是小组成员之一!”梅兰达有些高傲地微微仰起了头。
       乔森大声地笑了。
       “你笑什么?又有什么可笑的?”梅兰达似乎有些不解。
       “我笑自己,不知为什么很喜欢你这样的性格——平时不言不语,有些羞怯,有些平淡,和一般的女孩子没什么两样,可是一旦有值得去冒险的事情,总是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而且是站在第一排!”乔森又笑了,“真奇怪,我竟会喜欢这样的性格——也许,因为我是美国人,并且又是一个军人吧?”
       “果真是这样的吗?”梅兰达幽幽地望着他,“你刚才千真万确地是在说,你喜欢我,是吗?”
       乔森点点头,一脸的无邪。
       “那么,等这场战争结束,你会带我走吗?”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也是一个情理之中的问题。
       乔森顿时哑然。
       “你知不知道,我也非常喜欢你。”梅兰达大胆地逼视着他的眼睛,“自从我们相识的那个晚上,这句话就深深地种进了我的心田——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机会,今天我终于当面向你说了出来。”
       乔森偏了偏头,几乎不敢正视她那灼人的目光。天哪,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梅兰达向前跨了一步,大胆地将自己的头贴上了他那宽厚的胸脯:“乔森,只要我能活着走出这场战争,我就一定要来找你,和你相亲相爱一直到永远!”
       乔森没有回答。
       梅兰达向他仰起了脸,纤纤玉手缓慢地滑过了他的肩膀,抚上了他的脸庞:“乔,请回答我,是这样的吗?”
       脸庞对着脸庞。眼睛朝向眼睛。乔森已无退路。他只能回答一个字:“是”或者“不”。
       良久良久,乔森的嘴唇才缓缓翕动了一下,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不!”
       梅兰达脚下一个踉跄,几乎瘫倒在乔森的身上!脸上幸福的红晕已然下山。眼里憧憬的神色已然退潮。
       乔森连忙一把扶住了她:“你,你怎么啦?”
       梅兰达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一颗殷红殷红的血珠迸出了唇间。
       她终于坚定地站了起来:“没什么,一切都是瞬间,一切都会过去……”
       乔森暗自叹息了一声,沉吟许久才道:“梅兰达,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一名海军情报人员,一个从来不知道下一分钟会遭遇到什么凶险的隐形人。请你原谅我,我可以接受女人,但永远无法接受爱情!”
       一丝淡淡的苦笑掠过了梅兰达的嘴角:“其实,我们的处境一样——在这场战争中,还有比对待犹太人更残酷的吗?尤其是犹太女人,她何尝能够知道明天的太阳会不会照样升起?她只需要爱,爱就是心中的太阳!”
       乔森仍在微微摇头:“梅兰达,你对我说这些话,难道对另外一个男人就不是一种残酷?”
       梅兰达浑身颤抖了一下:“你是说——卡德里?”
       乔森点了点头:“是的,是卡德里,我完全可以感觉得到,他才是深深地爱着你的,且不说你们是青梅竹马,即便是这次,他好不容易从纳粹集中营里跑出来,不远万里来到上海找你,难道你忍心将他拒之门外?”
       “我知道,我知道这一切,”梅兰达那长长的好看的睫毛开始战栗,“我无法否认,我是曾经很喜欢他,他也十分喜欢我……可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的重逢,我忽然很悲哀地发现,我们两颗心的距离一下子拉远了……”
       “我知道这是为什么,”乔森表现得十分清醒十分冷静,“因为有一个名叫乔森的男人挤进了你们中间。”
       “不是,”梅兰达徐徐摇头,“完全不是,你未免把自己估计得太高了。”
       乔森毫不介意地一笑:“那好,我很想听听你的另一种解释。”
       梅兰达的嗓音陡然低沉了:“也许是集中营的非人折磨磨尽了他的勇气,也许是千里迢迢的长途跋涉耗尽了他的朝气,我曾经那么喜欢的卡德里已经不复存在了——哪怕他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笑容一个声音,我都能感觉到他已经将一个男子汉的形象越推越远,而这些恰恰是他以前最为鄙视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年他像海狼般对我吼过的一句话:‘这场战争需要真正的男子汉!’……”
       她说不下去了。
       乔森则惊奇万分地瞪大了眼睛,他委实没有想到这个娇柔的女孩还有如此刚烈的一面。
       梅兰达在沉重地叹息:“卡德里变了,尽管他没有向我吐露片言只语,或许不愿意谈他的性格是如何被扭曲的,但是我的心完全能够感受得到——乔森,你相信吗?”
       乔森默然点头。是的,他相信。正因为他相信,他更清晰地明白自己刚才拒绝她的爱是对的。心与心的距离可以拉开,但心灵与心灵的感应却依然息息相通——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了时间空间甚至这场该诅咒的战争都永远不能割断梅兰达和卡德里之间从孩提时代开始培植的根须相连的常青之树!
       那么自己呢?乔森暗自反问。答案又何须去寻觅,它本是现成的——自己只不过是他们之间的一位匆匆过客,一个转眼即逝的幻影而已。
       想到这里,乔森无奈地笑了。
       这时,梅兰达又开口了:“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些什么。”
       乔森蓦然一惊:“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读出了那些写在你脸上的字。”
       乔森哑然。
       “所以我已对你别无所求,”梅兰达慢慢地靠近了他的胸前,“只剩下一个最后的请求。”
       乔森沉吟了一下:“请说吧。”
       梅兰达向他微微地仰起了脸,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只是那睫毛如同风雨中的小草颤动不已:“给我一个吻,行吗?”
       乔森的心颤抖了一下。
       面对着如此美丽的脸庞,面对着如此美丽的请求,他已别无选择。
       他缓缓地向着她的嘴唇俯下头去。
       啊,天地一吻!
       霎时间,大地在沉没,世界已消失。
       时间已然凝固。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台外陡然爆出了一声响——也许那声响并不太大,但在他们的耳朵里却不啻一颗炸弹的轰响!
       乔森抬起头,警觉的目光划过了梅兰达艳如桃花的脸颊:“有人!”
       梅兰达却轻轻摇头:“不,那是一只野猫,一只路过的野猫。”
       乔森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果然不再有动静,不觉向梅兰达莞尔一笑:“也许,你并没有说错。”
       梅兰达也笑了。只是在她那淡淡的笑靥中隐隐潜伏着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苦涩。
       乔森要离开了,梅兰达悄然打开了门。
       在离开的一刹那,乔森那如刀锋般锐利的目光又一次扫过了涂满月辉的窗台。方才,路过那儿的果真是一只野猫吗?
       今夜有月。月光清朗。
       清朗的月光觑得分明,那路过窗台的不是一只野猫,而是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别人,恰恰是卡德里。
       卡德里从乔森拥着梅兰达进入屋子的那一秒钟开始,就已经在场了。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尽已摄入了他的眼底。梅兰达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锐不可当的小刀,在一寸寸地宰割着他的心。
       而乔森,他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个眼神,都像一把又一把撒在伤口上的盐,直让卡德里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
       卡德里想喊想叫想哭,甚至还想揍人!可惜他不能。因为他是个偷偷摸摸的贼。
       但他终于忍受不住了。那惨不忍睹的“天地一吻”,逼迫他发出了野猫般的响动。
       但他没有离去。他依然静静地伏在窗台上,直到听完了他们的最后一句话,看完了他们的最后一个举动。
       在梅兰达拉开房门的瞬间,他已安全地撤离。悄悄地摸回了自己的家,悄悄地摸上了床。
       他的眼前走马灯似的乱转的,是梅兰达和乔森相依相偎的身影!他的耳畔轰天海浪般震荡的,是乔森和梅兰达卿卿我我的话语。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
       如果说“天地一吻”给了他一个强烈的刺激的话,那么梅兰达的一句话则不啻是让他踩上了一颗威力巨大的地雷。
       梅兰达的这句话便是:“这场战争需要真正的男子汉!”
       是的,这句话原本是他说过的!
       可是一切都已改变。
       当你遍体鳞伤地从盖世太保的活棺材里爬出,当你浑身鲜血淋漓地从纳粹集中营、焚尸炉旁、毒气室里侥幸逃脱,当你恍如隔世重又见到新鲜的太阳新鲜的大海新鲜的空气,你还能高喊一声这空洞的口号——“这场战争需要真正的男子汉”吗?
       不不不,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如果,如果没有发生这一切又该多好!自己也一定会是乔森、帕格尔、吴崇辉、姜泰山队伍中坚强的一员!
       可是,这该死的一切毕竟发生了。他连回忆那惨无人道的生活的勇气都不复存在。
       痛苦的回忆,实在是一种折磨。它能够将一个人的勇气和志气统统碾成粉末!
       卡德里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又重重地翻了个身。
       他已经失去太多太多,他绝不能再失去唯一的拥有——梅兰达了!
       他在心里千遍万遍地狂热地呼唤着梅兰达:“呵,我最最亲爱的梅兰达……
       猛然间,有一张脸庞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乔森!该死的乔森!蓦地有一个可怕的念头闯进了他的脑际,使得他的脊梁上一阵阵发寒。这个念头就是:杀死乔森!
       只消一个电话,告诉鲍尔曼去哪里能够抓到帕格尔,所有的问题便可以解决——因为自己这一回要的赏金不再是两万美元,而是要他们帮助拿下乔森的项上人头!
       一抹冷笑从卡德里的唇边一闪即逝。
       也许自己这样做未免太残酷了。为了一个女人,竟然要毁掉那么多人,其中还包括一个所谓的“救援犹太人特别行动小组”。
       卡德里渐渐向梦乡里滑去。
       天,还没有亮。
       正是多梦时分。
       
        第九章月亮长圆
       正是午后。酒井大尉率领着他的一班人马悄然出发了。
       根据卡德里的情报,他们这一回将不仅可以抓到财神老爷帕格尔,更可以逮住一个叫“乔森”的美军情报人员!
       当然,所有的行动全都在绝密的状态下进行。鉴于前两回抓帕格尔失败的教训,酒井大尉直到临出发的前一分钟才通报目标:公共租界姜泰山居住的那一条弄堂!
       为了不让鲍尔曼碍手碍脚,酒井大尉将他留在了宪兵部,派了两名特工人员寸步不离地陪伴着他——试想,一条满是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亚洲人居住的弄堂里冷不丁地闯来了一位白皮肤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岂不是打草惊蛇?
       踌躇满志的酒井大尉和他的特工全都换上了便衣。
       绝对不能让帕格尔第三次成为漏网之鱼!至于乔森这个该死的同行,则更应该不遗余力地将他生擒。鲍尔曼说什么卡德里再三要求击毙乔森,让他去见鬼吧!
       走出宪兵部大门的时候,酒井大尉想得很多。
       这就是姜泰山居住的那一条弄堂。准确一点说,他住在弄堂最后一排房子的第三间。
       酒井一步入弄堂便抬眼打量了一下。真他妈的活见鬼,这居然是一条很深的弄堂。
       所有的特工均在按照原定计划向小巷深处前进。就在这时,酒井一惊——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
       奇怪,这个女人是从哪儿跑出来的?酒井目光一动,顿时明白,原来她是从弄堂里的一排平房边上钻出来的,也许那儿有一条鲜为人知的小路。
       那么,她抄小路走在他们前面的目的是什么呢?这么一想,酒井立即感觉到了这女人的步履匆匆,极不寻常。
       也许是有感应,那女人竟然放开步子小跑起来了。
       “抓住她!”酒井大尉低吼了一声。
       几道人影旋风般地向那女人卷了过去。
       谁都不曾料想的情况发生了——那女人陡然回过身来,横目怒视着扑上前来的日本特工,清脆地喝了一声:“别动!”
       她的手上平端着一支乌黑闪亮的手枪!
       所有的特工恍如中了定身法似的全站住了。因为傻瓜都清楚:只要枪声一响,捕人的计划就要泡汤!
       酒井大尉两道又短又粗的浓眉蹙作了一堆,但很快便放松了,而且脸上还浮起了淡淡的笑容。
       他走到最前面,向那持枪的女人伸开了空无一物的双手,慢慢地开了口:“姑娘,你为什么要拦住我们呢?请放我们过去吧,我们也一定放你离开这儿,就当作我们谁也没有见过谁,你说好吗?”
       他的口气很温柔,温柔得一如三春的风。
       可那女人似乎成了一尊石雕像,目光依然冰冷如铁。
       酒井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其实,你心里比我更明白,如果你不想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话,那么不出一分钟,你就将血洒此地,命赴黄泉!”
       姑娘仿佛聋了,哑了,竟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酒井的叹息很重很长:“姑娘,我实在为你惋惜,放着我指给你的光明大道不走,偏要落得个片刻间红颜归西,遗憾啊遗憾!”他的手一挥,“刷”的一声,他的部下全都抽出了手枪!
       就在这时,那姑娘开腔了:“若是要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话,可以——我们各自向后退二十步,然后一拍两散,井水不犯河水。”
       酒井哈哈一笑:“你开口只说了一句话,却清楚不过地暴露了你手中的牌——你后退二十步是想给那最后一排房子第三间里的帕格尔和乔森送信,是不是?”
       姑娘握枪的手颤抖了一下。
       酒井明白,她已知道自己输了一招,毕竟太嫩啊。
       于是,酒井的声音变得亲切起来:“姑娘,你能不能把自己和那屋子里居住人的关系说给我听听呢?或许,我们会对你网开一面,你们说是不是?”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朝后扭过头去,他的部下异口同声地答道:“是!”
       就在那一瞬间,他的目光神速地向一个斜倚在弄堂房子墙壁上的特工看了一眼。
       那名特工心领神会地向他眨了一下眼睛,开始了向姑娘身后的迂回行动。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呵斥:“别动!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开枪!”
       酒井在心里暗暗地狠骂了一通那个蠢头蠢脑的部下,不禁低吼起来:“你不是要开枪吗?那好,你就朝着我开枪好了!”
       他一边吼着,一边向那姑娘缓缓地迈出了一步。
       那姑娘神色大变,迟疑了一下,慢慢地向后退去。
       突然,那姑娘站住了,随之脸色微微变了。
       酒井一愣,暗叫一声不好,这姑娘可能要铤而走险!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那姑娘的枪口一抬,“砰”的一声,枪响了!
       饶是酒井闪躲得快,左肩上还是犹如被人猛击了一掌,顿时翻倒在地!但他毕竟是酒井,几乎在中弹的同时大喊了一声:“抓活的!”
       即便姜泰山他们都逃走了,只要抓住眼前这个女人也可以顺藤摸瓜!
       这命令下达得非常及时,那些举枪欲射的特工们一个个垂下手臂,继之又忙不迭地四下里躲闪。
       可惜有两位的行动还是略略迟了一些。子弹钻入了他们的躯体,轰然一声炸开了!午后的弄堂,在枪声中战栗!
       那女孩一边连续不断地射击,一边沿着墙根慢慢向后撤去。她的脸上,闪烁着一抹红光。
       酒井大尉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忍着剧痛跳了起来:“冲上去抓住她!她没有子弹了!”
       酒井大尉的经验果然老到,几乎应着他的喊声,对方的枪声戛然而止。
       特工们争先恐后地一跃而起,直向那女孩冲去!那女孩单膝跪在墙边,身边一汪殷红殷红的鲜血。原来刚才不知是哪个特工向她放了一枪,这一枪打在了她的腿上。
       可女孩还是倚着墙根倔强地站了起来。
       她根本就没打算跑。
       她慢慢地重又举起了手枪——这枪口再也无力对敌,而是紧紧地贴上了自己的太阳穴!午后的阳光斜斜西来,辉映得她脸上一派神圣的灿烂。
       酒井陡然大叫起来:“姑娘!你可千万不能……”
       枪声响了!
       酒井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头栽下地去!
       枪声消逝,硝烟飘散,姑娘方才倚立的墙壁上,俨然盛开了一朵嫣红嫣红的鲜花。
       又是夜晚。
       一盏黯淡的灯下,聚集着三五个人影。
       袁月亮牺牲了。姜泰山在他的办公室里被捕了。梅兰达静静地听着一个将鸭舌帽压得很低的自称叫“表弟”的中国男子说着这些话,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帕格尔双手紧紧抱着头,一言不发,脸色铁青得可怕,任凭一颗又一颗泪珠在脸上纵横。
       乔森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脸的阴沉可怖。
       “表弟”的声音重又响了起来:“当我得到酒井要去姜泰山家中抓捕帕格尔和乔森的情报时,我已来不及去通知。我唯一能够联系上的人便是袁月亮——我不能在酒井面前出现,而袁月亮却可以。时间已无多,我只能叮嘱她带上那支防身用的手枪——可是,谁知道她竟,竟……”“表弟”说不下去了。
       梅兰达只感到一阵椎心般的疼痛在向全身扩散。前两天,袁月亮还有说有笑地来到她这儿,悄悄地问她有关犹太教婚嫁的所有细节,末了羞涩地告诉她,说自己已爱上了帕格尔,而帕格尔也爱上了她,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将结婚……
       “哇”的一声,有人压抑不住地哭出了声。那是帕格尔的哭声。
       乔森的大手轻轻地放上了帕格尔的肩头:“别哭了,帕格尔,眼泪淹不死那些侵略者,让我们用刺刀和子弹去为袁小姐报仇!”
       帕格尔慢慢地抬起了头,一脸的泪花闪烁:“你知不知道,她是那样的爱我,那样的爱犹太民族……”
       乔森说不出话来,只能轻轻地拍着他的肩。
       “表弟”慢慢地站了起来:“我要走了,我要去给袁月亮送行——连酒井大尉这样的人都不得不对她临危不乱凛然就义表示叹服,准备以礼厚葬……你们都不能出面,我会代你们在她的灵前点上一炷香的……”
       人人的心里都是沉甸甸的,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表弟”向门口走去。
       “表弟”拉开门,忽然回过身来问道:“对了,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忘记说,你们知道是谁向酒井大尉告密,说你们逗留在姜泰山的寓所里吗?”
       “是谁?”乔森一下子紧张起来。
       “快告诉我一切!”帕格尔怒不可遏地吼叫起来,“我一定要和我的‘伊尔贡’弟兄们用他的血祭奠袁月亮小姐!”
       “表弟”叹了一口气:“我只知道他也是一个犹太人!”
       帕格尔和梅兰达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乔森冷静地问:“你还有其他关于这个犹太人的线索吗?”
       “有,”“表弟”沉吟了一会儿,“他和那个千里迢迢来上海找帕格尔先生索债的鲍尔曼关系十分不寻常,似乎是为了一笔巨额赏金在时时追寻帕格尔先生的行踪!”
       帕格尔大吃一惊:“有这么一个人吗?”
       “表弟”点了点头,接着转向了乔森:“你,有没有一个结下了生死之怨的犹太人仇家?”
       “我?仇家?”乔森有些莫名其妙,耸了耸肩道,“No,我想没有。”
       “表弟”的声音里透着迷惑:“这就奇怪了,这个犹太人这次向酒井大尉通风报信所索要的报酬是,”他冷不丁地伸出手指在乔森的脖颈上轻轻弹了一下,“要你的头啊!”
       乔森为之一惊:“有这么严重?”
       “表弟”点了点头:“他好像很清楚你是美军情报人员,这也是酒井大尉为什么会对你感兴趣的原因。”
       乔森这一回是真正地被震撼了,他低下头细细思量起来。
       “表弟”终于失望了:“我真的得走了,我会尽一切力量去揭开蒙在这个神秘犹太人脸上的面纱的,另外,我还得设法去救姜泰山先生。”
       他临走前又叮嘱了一句:“你们也得尽快离开这儿,注意隐蔽——记住,有一只魔鬼的眼睛高高悬在你们的头顶之上!”
       帕格尔和乔森感激地笑了笑。
       只有一个人没有笑。这个人就是梅兰达。
       “表弟”一提起“告密的犹太人”,梅兰达已经意识到了一些什么。果不其然,“表弟”越说越详尽,已活生生地画出了“犹大”。
       那个人不会是别人,只能是卡德里。
       一时间,她恍然看到了卡德里的双手都是血淋淋的,那全是袁月亮小姐的血啊!
       她痛苦万分。
       因为她委实已记不起自己向卡德里泄露过一些什么秘密,而卡德里又居心叵测地向自己打听过一些什么。但有一点她记得很清楚,在她向乔森倾吐心声的那个晚上,曾经有一只“野猫”爬上过窗台干扰他们。当时她便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待得乔森离开后,她去窗台那儿细细观察过,在地上捡到了一粒纽扣。她一眼便认出了这正是卡德里衣服上的。第二天,她有意去找卡德里,见到了他的那件衣服,果不其然少了一粒纽扣。
       恍恍惚惚间,梅兰达觉得自己也成了卡德里的帮凶。
       就在这时,“表弟”向她伸过手来:“梅兰达小姐,再见!”
       梅兰达强忍着惊恐,勉强和他握了一下手。
       当“表弟”的身影刚从门边消失,梅兰达就突然瘫倒在地上了。
       第十章 人妖之间
       一只咖啡壶,奶白色的,还带有抽象派的艺术图案。两只咖啡杯,淡淡地冒着热气。
       梅兰达浅浅地呷了一口,苦味随口而入,刹那间连心里都染苦了一片。
       她将卡德里约到这家偏僻的咖啡馆来,为的是听他的一个解释。也许,她在潜意识里还残留着一丝给自己和卡德里开脱的期望。
       现在,她在静静地等待着卡德里的回答。
       她看着卡德里的脸。这张脸在她的眼里幻变万千,一瞬高尚,一瞬低劣,一瞬美好,一瞬丑陋。
       卡德里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避开了梅兰达的视线,良久才嗫嚅道:“说句心里话,梅兰达,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你问,我的手上有没有沾上袁月亮的鲜血。我想没有。是的,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我的手上没有任何人的血,我起码不会那样卑鄙……”
       “果真这样吗?”
       卡德里听出了她的不信任,连忙用力地点了点头。
       到底会有什么事令她对自己如此怀疑?思来想去,大概只有那一档子事了。于是,他淡淡地一笑:“我知道,你在想我在窗台外偷听的那件事。是的,我的确路过窗台那儿,的确因为你的屋子里有人影晃动而产生了好奇心,我是听到了你们的一些谈话……”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了梅兰达放在桌子上的那一粒纽扣:“但是,说到底,我也是出于对你的爱才那样做的。如果是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女人,我是不会过去偷看一眼的……难道,你竟然因为这件事就怀疑我是日本宪兵部的奸细?”
       他的声音渐渐轻松起来:“我是听到了你们谈话的某些内容,但是知道帕格尔、乔森在姜泰山家里落脚的肯定不止我一个人,难道你能肯定他们中间就没有人说漏了嘴,泄漏了这个秘密?说不定就是帕格尔、乔森外出的时候,一不小心让日本人的便衣盯上了梢呢?”
       他吃力地咽了一口唾沫:“你刚才好像还说到有人告诉你,这个报信的家伙是个犹太人。我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也不知道这个消息是真是假。不过,即便这个消息千真万确,那么你也不应该怀疑我啊!你要知道,现在在上海的犹太人是成千上万,成千上万……”
       梅兰达被他的话打动了,不觉犹疑起来。
       卡德里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缓缓笑了:“梅兰达,你应该相信我,我毕竟是爱你的啊!”
       不知是他的话起了作用,还是浓浓的咖啡在起反应,梅兰达的头有些晕了。
       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卡德里连忙趁热打铁:“梅兰达,从盖世太保的集中营里跑出来之后,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找到你,而后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过安宁的日子,我再也不要看到战争、集中营、焚尸炉了……”
       梅兰达没有说话。
       卡德里明白,她现在最大的心病莫过于姜泰山的被捕了。说心里话,他对姜泰山也不无好感,他真不明白酒井大尉怎么如此中看不中用,几次三番逮不住个帕格尔,却枪杀了袁月亮,抓走了姜泰山。想来可笑,自己当初竟然还希望他们能杀死乔森呢!
       沉吟了一会儿,他开口道:“我想,我先去找几位朋友打探打探姜泰山目前关押在什么地方,看看是否有办法能够救他出来……”
       “你?”梅兰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你能想办法营救姜泰山?”
       “是的,”卡德里点了点头,“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结识了好几位犹太地下组织的成员,我想他们是会帮助我的。”
       “你,真的愿意这样做?”梅兰达有些激动起来。
       “不这样做又能怎样,”卡德里显得有些伤感,“我可不想背黑锅,更不想在你的心目中成为一个懦夫——虽然我已经成熟多了,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幼稚地喊着空洞美丽的口号:‘这场战争需要真正的男子汉’……”
       梅兰达冲动地握住了他的手:“我知道,卡德里,我知道响亮的口号与现实的行动之间的差距,但我还是那样的感激你——起码,你在努力改变自己初来上海时的形象……”
       “一个懦夫,一个胆小鬼的形象,是不是?”
       梅兰达有些羞怯地笑了。
       不知什么时候,卡德里已经把她的小手捏在了掌心里,而且握得是那么有力:“梅兰达,你要永远记住,我是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的,哪怕赴汤蹈火……”
       卡德里向梅兰达举了一下咖啡杯子:“我得走了,我得抓紧时间去工作了。”
       梅兰达陡然有了一种新感觉,她今晚又看到了那个海狼般的卡德里。
       卡德里原本便是一个聪明人。聪明的男人,岂不是常常喜欢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扮演硬汉的角色?
       横七竖八——横走七步,竖走八步,这就是姜泰山的家,巴掌大的一个家。
       楼上有个小阁楼,姜泰山戏言此乃“不三不四空中阁楼”,指的也是阁楼尺寸是直走三步竖走四步。
       姜泰山已经回家三天了,回到了“不三不四空中阁楼”。
       楼下则守着四五名特高课的特工。
       在这三天中,这些特工们一个个全成了高级帮佣——他们对姜泰山的吃喝拉撒睡,实行了全方位承包,所以姜泰山才能做到足不出户人不下楼。
       他们在守株待兔。可惜三天三夜过去,却偏偏不曾有一只“瞎眼兔”闯进网里来。
       已经是第四天夜晚。天上无星也无月。
       姜泰山的枕头垫得很高,黑暗中一对眸子精光四射。他很清楚,今夜是个逃遁的好机会。他知道,一旦酒井的耐心像钞票一样用光了,自己很可能要重返宪兵部,重享那些刑具的款待了。
       可是这“不三不四”的阁楼没有窗户,甚至连个透气孔都没有。要离开这里,唯有“华山一条道”:下楼,出门。
       无奈楼下躺满了横七竖八的“狗”。
       他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当儿,突然觉得脸上有一滴清凉。
       难道是天上飘下的小雨珠?好端端的屋顶怎么会漏雨?伸手向脸上抹了一把,他陡然愣住——似乎是一枚铜钱。奇怪,这铜钱上面好像还系着一根细细的线!
       姜泰山放眼向上望去,又是大大一惊,然后心头止不住一阵狂跳——头顶被人揭去了一大片屋面瓦!有人影在晃动。
       他抓住那铜钱摇了三摇。屋顶上的人也将这系钱的线儿甩了几甩。暗号联络成功。
       他已知道来者是谁——除了那位“表弟”,谁能有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精湛功夫。
       他悄然从床上坐起,又无声地站在了床上。一伸手,竟然搭上了屋面!
       就在他慢慢地引体向上,将半个身躯探出了屋顶洞口的时候,冷不防膝盖一动,碰落了屋面上的残瓦,“啪”的一声落在了床上的什么地方,当即发出了一声骇人的响声。
       紧接着,便听到楼下传来了威严的喝问:“姜泰山,楼上发生了什么事?”
       姜泰山的大半截身子已然出了屋面,又哪里再能回到小阁楼里去回答?
       霎时间,只听得楼下一阵乱响。
       “表弟”一把搭住姜泰山的手,一用力将他拖上了屋面。他附在他的耳边低声道:“沉住气,别吭声,快用身体将天窗堵上!”
       姜泰山顿时醒悟,连忙悄悄地用身体挡住了屋面的缺口,小阁楼顿时重又沉浸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夜空下一道寒光闪过,“表弟”已抽枪在手。
       “嘎吱”一声,楼下的特工已踏上了楼梯:“姜泰山……”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大门外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擂门声,继之听得一个男人在大喊:“酒井大尉!酒井大尉!”
       刚踏上楼梯的一班人又退回屋子中央。
       趁着这个机会,“表弟”一拍姜泰山的肩道:“快走!”
       两道人影霎时间消失在屋脊尽头。
       “什么人?”屋里的特工们在喝问。
       “我是……我是……”屋外的那人支支吾吾了两声,人已悄然后退了几步。就在这时,他觑见了远处屋脊上一掠即逝的人影。
       他突然不再出声,返身朝那人影掠去的相反方向撒腿就跑!
       “咚咚咚”的奔跑声惊动了屋里的特工,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不知是谁第一个叫了起来:“快抓住他,这家伙是个可疑分子!”
       大门“咣当”一声被打开了,三四条人影一下子冲了出来。
       只听得一个略显沙哑的嗓子道:“我是黑七,听我的命令:你们三个人跟我去追那家伙,其余的人留在家里守门,小心别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计!”
       随着几声“哈依”,几条人影向着方才敲门那人的逃跑方向直追而去,其余的人则退回了屋里。
       刚关上门,一名特工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声道:“不好,起先楼上不是有过一些响动吗?姜泰山这小子……”
       又一人赞同道:“对,快上去看看吧。”
       话音未落,便是一阵楼梯乱响,一名特工跨上了楼去。“嘎吱嘎吱”一阵楼板响,然后响起一声狼嗥般的大叫:“不好了,不好了……”
       随之楼梯上又是一阵乱响,“扑通扑通”倒撞下一个人来,正是刚上去的那个特工。只见他满脸是血,一翻身爬了起来,直如撞上了大头鬼似的乱叫:“跑了跑了,姜泰山跑了!”
       “什么?!”一帮人脸色大变,像听到一声号令似的争先恐后抢上楼去。
       果然人去楼空!屋顶留着一个大洞!
       此时此刻最狼狈的,要数方才的那个擂门人。
       但见他踏着一地灯影沿着弄堂一个劲儿地飞跑,却又不知道隐蔽身形,因而完全暴露在特工们的眼帘中。
       偏又不争气,他气喘如牛地跑进了一条死弄堂!
       而那些追赶的特工们却人人脚步轻捷,持枪呈扇形围了上来。
       “放下武器!”随着黑七的一声叱喝,三四支强光手电筒一下子亮了起来。
       那人突然双手掩面,徐徐地沿着墙根蹲了下去。
       黑七已然看清了此人手中并无任何武器,一颗悬着的心顿时落地:“把双手举过头顶,老老实实地站起来!”
       那人似耳聋,依然故我。
       黑七一步跨上前去,一把撩开了那人掩面的双手,不由吃了一惊:“你,你是卡德里?!”
       卡德里慢慢地站了起来,迟迟疑疑地问:“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又为什么来追赶我?”
       黑七半晌不语,只是冷冷地朝他上下打量,突然问道:“你方才大擂特擂姜泰山家的门,又大呼小叫酒井大尉,到底有什么事?”
       “我,我,”卡德里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喃喃道,“我有一些事情要向酒井大尉直接报告,可是,可是……”
       “既然这样,那你又为什么突然不要命地逃跑?”黑七的声音开始变得冰一样冷了。
       “这个,因为……”卡德里吞吞吐吐起来。
       黑七正待追问下去,这时弄堂口传来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黑七看清了来人均是他的留守部下,惊讶地问道:“你们为什么跑到这儿来凑热闹,姜泰山呢?”
       良久,才听到一个带着惊惶和哭腔的声音响起:“姜、姜泰山跑了!”
       “什么?”这消息不啻一个晴天霹雳在头顶炸响,黑七的脸色勃然大变,“你说什么?”
       来人简述了刚才发生的变故。黑七只觉得眼前金星四起,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来。他陡然转过身去,恶狠狠地将手枪一下子顶上了卡德里的脑袋:“说!你是不是和他们玩联手把戏——屋顶上有人救姜泰山,你就在楼下门口大叫大嚷,故意诱使我们来追赶你,好一个声东击西之计!狡猾狡猾的!”
       卡德里似乎吓得魂不附体,脸色煞白地分辩道:“冤枉啊!我又怎么知道有人去救姜泰山,我确实是有事来找酒井先生的……”
       黑七冷笑一声:“好!你不是要见酒井大尉吗,那我就成全你!”
       他将手枪挥过头顶,狂吼一声:“把这个小子给我押回去!”
       坐在办公桌后的酒井大尉默默地凝视了卡德里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口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你到底有什么重要的情报要连夜赶来报告?”
       “我,我听说有一批犹太籍的知名人士从你们的眼皮底下悄然失踪了,所以我就想来找你问一下,如果我获悉了这方面的情报,你,你对我有没有什么奖赏?”
       “凡是和大日本皇军精诚合作的人,金票大大地给!”酒井大尉的语调突然一变,“但是,你又怎么会找到姜泰山家里去的呢?”
       “我来找你,你不在,恰巧在走廊里遇见了你手下的一位特工,他认识我,他便让我去那儿找你——我,我根本不知道那是姜泰山的家……”
       “你在撒谎!”酒井的脸色沉了下来,“第一,我手下的特工不可能平白无故地违反纪律,胆敢泄露我们埋伏在姜泰山家里的机密;第二,你说你不知道那是姜泰山的家,那么,第一个告诉我们这个地址,让我们去抓帕格尔杀死乔森的人是谁?”
       卡德里额上开始沁出了亮晶晶的汗珠:“对不起,我说漏嘴了,这个地址我是知道的……但是,关于你在那儿的消息的的确确是你手下人告诉我的啊!”
       酒井冷笑着,不再说话了。
       “你可以仔细想想,一个人的行为总是有他个人的动机的,我为什么要去救姜泰山,救他对我有什么好处?何况我和他素无瓜葛……”
       “你又说错了,亲爱的卡德里,你们有瓜葛!”酒井大尉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卡德里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什么?”
       “你是来上海避难的犹太人,而姜泰山却是‘援助欧洲来沪犹太难民委员会’的成员,你能说得清你们就一定没有关系?”
       “你一定要这么硬扯关系,那我也就没话可说了,”卡德里只能苦笑,“瓜田李下,本来就是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事。”
       “那好,有一件事情你是可以说得清道得明的,”酒井的眼睛紧紧地逼视着他,“告诉我,你在擂响了姜泰山家的门之后,又为什么逃跑?”
       要躲避这一对狼似的眼睛完全是不可能的,卡德里只能竭力坦然地向这目光迎了上去:“是这样的,正当我敲响了大门的时候,我的脊背上突然被人用枪顶住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我耳边低低地道:‘敲得再响一点,用力!’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又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于是便拼命用力擂大门!片刻之后,听得屋里有人喝问,我才开口答话。这时,只感到背后的那人用枪顶了我一下,道:‘你向那边逃跑,快!记住,不准回头!’我没办法,只能按照他的命令去做了……”
       酒井大尉的眼睛微微眯细了:“你知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卡德里似点头又似摇头:“跑了几步,我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是个蒙面人——当时他便狠狠给了我一巴掌,低声怒吼道:‘你不想把你的尸首留在这儿的话,那就休要回头!’吓得我赶紧往前直跑,再也不敢回头……”
       “好,好,一个十分好听的故事!”酒井大尉轻轻地拍响了巴掌,“真没想到,卡德里先生还是一个擅长编故事的高手,佩服佩服!”
       卡德里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酒井,张大了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然而他心里却很清楚,自己这一番遮天盖地的话没有什么破绽,那些将自己押送来的特工若是与自己对质的话,正好可以成为有力的旁证。
       “啪”的一声,酒井大尉狠狠地拍着桌子:“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吹牛皮不打草稿,你以为这样胡编乱造一通就能瞒得过我吗?不,卡德里先生,你太聪明了,我想告诉你一句中国俗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你的,懂不懂?”
       卡德里似懂非懂地听着,心中暗暗叫苦,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引起了他的怀疑。
       “你,自己考虑清楚,到底该不该向我讲实话!”酒井说着,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卡德里变得惴惴不安起来,他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一些什么样的事情。但有一点他很清楚:该来的,终究要来;不该来的,也许还会结伴一起来。
        第十一章 阴阳人
       门,一下子被人撞开了!一道人影冲了进来!卡德里连来人的面孔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对方已经一拳将他击打得飞了起来!
       “轰”的一声,卡德里栽倒在墙边的尘埃之中!根本不容他喘过一口气来,第二个打击又接踵而至——一只大皮靴恶狠狠地踢在了他的腰间!
       卡德里吃痛不过,惨叫声爆起,整个人顷刻间瘫了下去。
       就在那一瞬间,他已看清了来人的面目——竟然是鲍尔曼!
       鲍尔曼一面向他挥舞着拳脚,一面怒气冲天地喝骂:“你这个混蛋,搅断了老子捉拿帕格尔的唯一线索,看我今天不把你揍扁!”
       卡德里呻吟道:“人又不是我放走的,你为什么要这般狠毒地对待我啊……”
       一听这话,鲍尔曼的无名火简直冲上了天,他抽出腰间的皮带,没头没脑地直朝卡德里的身上招呼:“好你个小子,还敢嘴硬!那就看看到底是你的嘴硬,还是老子的皮带硬!”
       皮带呼啸,一声呼啸一道血印!
       刹那间,卡德里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盖世太保的审讯室,又听到了皮鞭在啪啪作响,又看到了纳粹党徒的狰狞嘴脸。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振作了一下,居然慢慢地在皮带的抽打中站了起来,踉跄了几步,终于站直了身子。
       他的脸上全是血。但是没有泪!泪已被烧干。
       他迎着皮带狂舞的影子向前迈了一大步!他的这一举动竟然吓得鲍尔曼朝后退了一大步!
       卡德里看着他的狼狈相,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原来,我站了起来,你也会跪下去的!”这是个惊世骇俗的大发现。
       就在这时,卡德里已经出手!
       只一拳,鲍尔曼已然满脸开花,鼻血长流!又一脚,鲍尔曼痛苦得连脸都变了形,双手紧紧地捂着被卡德里狠狠踹中的裆部,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卡德里仰天一声长笑——他突然又有一个发现,原来自己也能发出像狼一般的笑声。
       长笑声中,他已夺过了鲍尔曼手中的皮带,以十倍的疯狂反抽过去:“现在,看看我能不能把你揍扁!”
       皮带呼啸,直抽打得鲍尔曼满地打滚!
       卡德里已近发狂,竟然没有听到门又开了,也没有看到酒井那一张吃惊的脸。
       直到酒井大尉冰凉的枪管贴上了他的太阳穴,他才恍然清醒过来,一抖手丢开了皮带,止不住地蹲下身子呕吐起来。
       呕吐声里,鱿尔曼早已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把抓起桌上的台灯朝卡德里的头上砸去!
       他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但是还有一个人的动作比他更快——酒井大尉的手枪已经点上了他的额头,一声轻喝:“住手!”
       鲍尔曼不能不放下了台灯,虽然他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
       看着鲍尔曼尴尬的神情,又看着卡德里不安的姿态,酒井大尉不觉呵呵大笑:“我有意将你们两位放于一室,你们果然勇武好斗,令我大大开了眼界。”
       不待他们说话,酒井的手已经指向了卡德里:“你刚才所说的关于犹太籍知名人士被秘密转移的事,我已向平田大佐作了汇报,他十分感兴趣,所以我就等着你的情报了!”
       卡德里一愣,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了。
       酒井将手枪往桌子上一拍,厉声道:“听着,每隔一天我就派一名特工上你那儿去取情报!你若敢违抗,我将军法从事!”
       卡德里知道,自己在日本人面前“走钢丝”的游戏已经画上了句号,从今以后,他将成为一个没有灵魂的人。但是若不同意酒井的命令,那么马上便有杀身之祸。一个连躯壳都不存在了的人,又何从谈起灵魂呢?
       如此思量,卡德里只能勉勉强强地装出一个笑脸,连连朝酒井点头应是。
       酒井大尉得意地笑了,一把搂住了他的肩,友好地拍了又拍。
       鲍尔曼也许是被刚才的那一阵“皮带雨”给打晕了头,居然在这样的时刻提出了一个大不识相的问题:“那,帕格尔呢?”
       酒井大尉慢慢地从卡德里的肩上收回了手,看了鲍尔曼一眼:“你说呢?”
       鲍尔曼对卡德里说:“你必须同时追查帕格尔的下落,一有消息就马上送来!”
       “不!”酒井居然摇头,“帕格尔可以暂时放一放,重要的是那批犹太籍知名人士!”
       “你?!”鲍尔曼脸红脖子粗地敢怒而不敢言。
       酒井大尉冷冷地“哼”了一声:“不要忘记,这里是大日本皇军的王道乐土!”
       鲍尔曼的头终于慢慢地垂了下去。再凶狠的奴才,在主子的面前也只能俯首摇尾。
       “你们,可以回去了。”酒井向他们摆了摆手。
       卡德里和鲍尔曼黯然对望一眼,慢慢地走了出去。
       阳光下,卡德里有些得意:“姜泰山已经救出来了吧?”
       “是的,你怎么知道?”梅兰达有些惊讶。
       “当时我亲眼目睹一个神秘人在屋顶上开了一个天窗,将姜泰山搭救出去的。”
       “真的?”
       “当然。可惜我未能亲眼一睹那个神秘人的庐山真面目,你知道他是谁吗?”
       “不知道。”
       “你在骗我,是不是?”
       “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嘛,你又何必再问。”
       “好好好,不问就不问。”
       “你不问了,可我偏要问你:你为什么在那里,怎么会目睹营救姜泰山一幕的?”
       卡德里沉吟片刻道:“说实话,姜泰山被押回家三天三夜,我也就在他的屋外悄然徘徊了三天三夜。”
       “天啦!你,你为什么这样?”梅兰达瞪大了眼睛。
       “唉,我答应过一个女孩,说要尽力搭救姜泰山的,大丈夫不能言而无信呀。再说,我对那个女孩爱得死心塌地的……”
       “又来了又来了,我不喜欢听你的这些陈词滥调,你快接着说下去。”
       “陈词滥调?唉,我听了好伤心……在那三天三夜里,我设想了无数个营救方案,可是又一一被自己推翻了,到了第四天夜里,我决定哪怕拼了自己的命也要将姜泰山救出来!”
       “为什么?果真仅仅为了一个心目中的女孩?”
       “那是第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为了洗刷自己被人不明不白蒙上的罪名!”
       “……”
       “可惜,我的方案未能实现,有人比我领先了一步——我潜伏在屋外的窗下,突然看到对面的屋顶上有一道人影一晃便不见了。当时我心里一动,莫非姜泰山的救兵到了?”
       “那你——”
       “我连忙悄悄贴着墙溜到了对面那排房子的阴影里——这时候我深恐因我的行动而惊走了那位来救姜泰山的人,怕他误以为我是事先埋伏在此的日本特工……”
       “那他发现了你没有?”
       “没有。当他悄无声息地在屋顶上一片一片揭瓦片的时候,我忽然深深地佩服起他的中国功夫来了,试想寻常人如何能在这屋面上如履平地,来去如飞?我猜想他一定是位武林高手!咦,你干吗这样盯住我看,莫非你认识这位先生?”
       “嗨!瞧你又胡思乱想了,快说你的吧!”
       “又过了许久,影影绰绰地看到屋顶上渐渐地冒出了另一个人的半截身子来,我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人一定是姜泰山!”
       “呵,终于救出来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了屋面上有什么东西砸了下来,大概是姜泰山不小心碰落的碎瓦片,然后听到楼下有人高声喝问……”
       “哎呀,这下要糟了!”
       “当时我脑海中电光火石一闪,对,还是采用我自己的那个方案……”
       “什么方案?”
       “调虎离山——我立即从隐身处闪了出来,用力地擂他们的门,并且大喊大叫我打探到的日本特工头目的名字:‘酒井大尉!酒井大尉!’”
       “哦,你这样一来就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了自己的身上,屋顶上的人便可以趁机逃跑……”
       “是这样。楼下的特工们果然中计了。我一抬头,便见两道人影沿着屋脊飞快地向东而去,片刻间已无影无踪……”
       “你怎么办?”
       “我还能怎么办?三十六计,走为上。他们向东,我就朝西,一边跑还一边有意将脚步踩得咚咚响!”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脚下搽了太多的油,一溜一滑就滑溜到你的身边来了!”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卡德里!” 梅兰达惊喜地看着卡德里,眼里注满了深情。
       “梅兰达,还是把‘感谢’二字收藏进你的衣袋里去吧,我只需要你能对卡德里有一个全新的认识。”
       “是的,我是应该对你有新的认识,也许,原先是我错了……”
       “你的话,是我今天——不,也许是我一生中得到的最高奖赏,谢谢你梅兰达!”
       “我想请你去喝咖啡,你愿意吗?”
       “愿意!实在太愿意了!”
       “那好,我们一起走吧。”
       “呵,梅兰达,今天是个好日子,我有一种感觉,我们今天才算是真正的重逢!”
       “是的,真正的第二次握手!”
       他们并肩走进了一片阳光里。那是一片从阴霾中冲出来的阳光。
       夜深沉。
       一只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抓起了电话话筒。话盘冲上去,又退回来——他终于拨完了号码,像是完成了一次艰难的工程。
       听筒里传出一个清晰的声音:“我是酒井,你是谁?”
       “听着,我已经完成了你交派的任务:那批犹太籍知名人士正藏匿在一所教会医院里。”
       “哪一家教会医院?”
       “不清楚。”
       “那你必须继续查清。”
       “查不清楚了,我已无能为力,你应该明白我的苦衷。”
       电话线那端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有些勉强地应了一声:“好吧。”
       “我想,查出是哪一家教会医院,对你来说应该是举手之劳吧?”
       酒井没有回答,语调陡然一变:“你的这个情报绝对可靠吗?”
       “酒井先生,你难道不觉得你提出这个问题有些唐突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应该是你们的规矩吧?”
       对方的声音冷冷地响了起来:“对不起,我坚持我的这个问题,请回答。”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这是我的一位十分要好的朋友在喝咖啡的时候无意中泄露给我的,她毫无疑问是知情者之一。”
       “能告诉我关于他的姓名或其他情况吗?”
       “不,绝对不能。为消息来源保密,为线人保证生命安全,你这位老牌特工不会不明白吧?”
       线路的那一头出现了缄默。
       “我想,你不至于只要求我做一次性的买卖吧?而我,肯定也不会只从我的这位朋友那儿打听一次消息。所以由你定夺吧,到底是要保持线路畅通,还是杀鸡取卵?”
       “好吧,我同意你的意见。”
       “记住,我可是在你的情报人员还没有上门之前,主动将情报送到你门上的!”
       “发奖金的时候,我会考虑这一点的。”
       “谢谢。另外请顺便通知鲍尔曼先生,如果他运气好的话,也许他会在那批犹太籍知名人士中间发现他那朝思暮想的可人儿的。”
       “我会转告他的。”
       “那好,同时请转告他,别忘了准备好两万美金!”
       他放下了话筒。
       他突然有些惊异地发现,起初去拎起话筒时有些颤抖的手已经平静如常。
       因为刚才话筒里送来的每一个字都是金光闪闪的钞票。
       月影西来,照上了他的脸——一半儿阴,一半儿阳。他早已是个双重人格的“阴阳人。”
       这样的脸,无可救药地属于了卡德里。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酒井大尉率领着他的部下猝不及防地冲进了教会医院。他果然大获全胜。
       列在黑名单上的所有犹太籍知名人士,居然无一漏网!而且,他还有意外的收获——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逮了几次都只捞回个人影儿的帕格尔,这一回总算露出庐山真面目,在他收起的鱼网中露出一脸苍白的倦容。
       有一个人比酒井更为得意。他真到了得意忘形的地步:“帕格尔先生,你一定还不认识我吧?但是你应该知道远涉重洋前来追债的那个人吧?对,那个人就是我——鲍尔曼,凭着上帝的名义起誓,我一定要从你的身上追回老帕格尔欠我父亲的那笔债!”
       帕格尔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朝他投去了极其轻蔑的一瞥。
       这一瞥,远远胜过了任何语言,直如无形的鞭子在狠狠地鞭挞着鲍尔曼的心。
       鲍尔曼一下子狂怒起来:“说!我一定要你回答我!”
       帕格尔淡淡笑了:“我已无话可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不过对你这样的人不值得说,不值得说还要说,岂不是白说?”
       好大胆的帕格尔,已然沦为阶下囚还敢如此嘴硬!鲍尔曼高高举起拳头,狠狠地砸了下去!
       不想斜刺里伸过来一只手,只一拨,已拨得鲍尔曼的拳头改变了方向,“噗”的一声竟然击中了自己的胸脯。
       这一击果然厉害,鲍尔曼被击打得闷哼了一声,好半天才喘过气来。
       他呆住了,惊道:“酒井先生……”
       酒井冷笑起来:“鲍尔曼先生,难道你以为自己有能力让帕格尔乖乖地吐出那笔天文数字的巨款吗?难道你以为到了现在,还能不让我们来全面接手这项追款的工作吗?”
       鲍尔曼的脸色变了:“原来你们要独吞这笔钱,像强盗一样地来一个黑吃黑?”
       “何必说得这样难听?我仅仅是奉命行事而已——大日本帝国陆海军上海指挥部决定征用这笔款子,难道你敢违抗吗?”
       “不!”鲍尔曼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了,“你们不能这样做!我要向国际法庭起诉!”
       “是这样吗?”酒井淡淡一笑,“看来从现在开始,我得以间谍罪逮捕你!”
       鲍尔曼还没有反应过来,酒井已高喊了一声:“来人!”
       两名日本宪兵应声出现在鲍尔曼的身后。
       “立即逮捕他,押往敌侨集中营!”
       “是!”
       鲍尔曼已忍无可忍。他跳了起来,企图一招杀死面前这个神气活现得不可一世的卑鄙小人!
       但是站在他身后的两名宪兵身手自也不凡,在他跳起来的瞬间,一名宪兵已一脚飞上了他的尾椎骨!于是,鲍尔曼如塌了一座山似的倒了下去!他从齿缝间狠狠地迸出了两个字:“恶魔!”
       像回音似的,旁边也有一个人吐出了一模一样的两个字:“恶魔!”
       他是对着鲍尔曼说的。这人是帕格尔。
       鲍尔曼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第十二章不一样的爱情
       卡德里在照镜子。在过去的半个小时里,他着意将自己修饰了一番。
       他有一个约会。这位主动来邀他赴会的可人儿不是别个,正是他心仪的女神——梅兰达。时间是晚上九点整,地点是梅兰达的家中。
       卡德里明白,他已经登上了赢家的宝座,已经击垮了那位自命不凡潇洒倜傥的乔森。
       一想到今天晚上即将演出的活剧,卡德里便禁不住地一阵心跳一阵口干舌燥一阵心猿意马。
       时间到了。卡德里缓缓地站了起来,自信地走向了门边。
       今夜,一定是一个盛大的节日。
       门虚掩着。屋中一灯如豆。
       卡德里一步跨了进去。
       目光一动,屋内竟无一个人影。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门“咿呀”一声被人轻轻关上了。
       卡德里一愣,脚下不由一滞,突然感到有一双大手抚上了自己的肩——
       这不是梅兰达的纤纤玉手,它是那样的沉重有力,一下子便将卡德里摁倒在身边的椅子上。
       紧接着便听到了一个令人浑身汗毛再也无法“稍息”的声音:“老老实实地给我坐下!”
       这是怎么一回事?卡德里回过头去。
       他的背后,并肩站立着两个男人。
       一个赫然是姜泰山。另一个便是将他摁倒在椅子中的人,眼睛里冷冰冰的,卡德里几乎不敢和他的目光相接触,这样的目光一定能让人做梦都会吓得惊醒过来。
       “姜泰山,这是怎么啦?梅兰达小姐呢,她在哪儿?”卡德里几乎有些愤然,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曾经为姜泰山的脱逃助过一臂之力,而今天他却会受到他们如此不公正的待遇。这是为什么?
       姜泰山没有开口,脸无表情。
       “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回答?”
       话音犹未落地,卡德里的肩上恍如被一根铁棍击中似的滚烫酸痛起来——原来是旁边那个中国人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听清楚了,卡德里先生!这里没有梅兰达,只有我——‘表弟’,这里也将没有任何人来回答你的问题,而只有我来问你。我问一句,你必须回答一句!”
       “表弟”的每一个字都像硬邦邦的钢珠,一颗一颗从他的唇缝间蹦弹出来,带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
       卡德里暗自叹息一声。憧憬中的鲜花已然失落,他不能不接受这反差极大的严酷现实。
       “好吧,你提问题吧。”
       “第一个问题,当初帕格尔和乔森藏匿于姜泰山的家中,是不是你通过一个名叫鲍尔曼的人向酒井大尉告的密?”
       这一回已经不是钢珠,而是一柄寒光四射的利刃,笔直地刺向卡德里的心窝!
       卡德里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他几乎惊骇得从椅子里跳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是那种人吗?我卡德里竟然会向日本人告密?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表弟”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我只要你回答‘是’与‘不是’。”
       卡德里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什么话也未能吐出。
       “表弟”轻轻地拍了一下卡德里端坐着的椅子,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这张椅子是不是很坚固?”
       卡德里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它是楠木的……”
       话音落地,“表弟”陡然“嘿”了一声,挥掌直向那椅背的一角砍去!
       接下来的情景让卡德里吐出舌头老半天收不回去。就在那一记吐气开声中,那椅背的一角居然应声落地!
       “你也以为自己很坚固,是不是?小心一点,我一掌就能砍断你的脖子,一把便能捏碎你的骨头!”
       卡德里哑然。
       “你没有否认我的第一个问题,很好,你学聪明了。第二个问题,这一次犹太籍知名人士与帕格尔在教会医院被捕,你敢说和你没有关系吗?!”
       “我,我不知道这件事。”卡德里的声音小得可怜,如蚊子在嗡嗡叫。
       “说大声一点,为什么如此胆不壮气不直?!”
       “我……”卡德里的嘴巴一张一合,仍然发不出声音来。
       “还有,帕格尔的‘地中海咖啡酒吧’的那场大火也是由你而起的吧?酒井大尉和鲍尔曼如果不是承蒙你的指点,他们的狗鼻子自是嗅不到那儿去的!”
       卡德里的头晕了。
       这位“表弟”到底是个什么人,他怎么将自己的一切打探得如此一清二楚?不不不,自己绝不能承认,一旦承认了,他们断然不会放过自己的。可是,在这样的时刻,难道会有什么人来救自己吗?不,不会有,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卡德里突然变得强硬起来:“这位先生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听了老半天还是一句都没能听懂,我不明白你这样处心积虑地有意往我头上栽赃是什么目的,如果你能告诉我,我将会感到不胜荣幸。”
       后发制人果然棋高一着,那位“表弟”居然愣了足足有一分钟。
       卡德里决定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如果你能把酒井大尉或者鲍尔曼带到这儿来,那么我敢和任何人对质!我是无辜的,是遭人陷害的!”
       说完了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卡德里暗自在心里笑了,任凭你这位“表弟”有通天的能耐,也未必能将这两位请到现场来?!那时候,你就只能眼睁睁地听凭老子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了,哈哈哈哈……
       可惜的是,他没能笑出来,“表弟”就开口了。一句话便打碎了他的所有梦幻:“你的意思是要看证据?可以,我一定能够满足你的好奇心!”
       卡德里的眼睛霎时瞪得足有煤球大。
       那位“表弟”一抖手,将一本《工作日志》扔在了他的面前。这是一本印有“大日本帝国陆海军上海最高指挥部”字样的《工作日志》,左上角还印有鲜红的“绝密”字样。
       “表弟”掀到了其中一页,指着中间的一行字道:“你给我把它大声地念出来!”
       “晚十一时二十八分,酒井大尉和他的部下捕获了一名叫鲍尔曼的嫌疑犯,经审讯,该人犯供称来上海是为了追回一笔150万美元的债务,他的追踪对象是一犹太人,叫帕格尔。平田一郎大佐亲自参与了审讯。”
       “表弟”又掀一页:“念!”
       “今天,鲍尔曼得到了他的眼线(系犹太人)送来的情报,据云帕格尔目前在百老汇路开了一家‘地中海咖啡酒吧’的小店。酒井大尉决定今晚率他的特工人员出击。”
       “念!”
       “今日又从犹太人眼线处获悉,帕格尔与一据云是乔森的美军情报人员藏匿于姜泰山家中。酒井大尉率部前往,突遇一中国女子阻击,帕格尔与乔森脱逃,该女子被击毙,姜泰山被捕获。”
       “再念!”
       “酒井大尉夜接一名为卡德里的男子(即前番数次告密之犹太人眼线)密告,云犹太籍知名人士藏匿于一教会医院,酒井大尉旋即率部出击,大获全胜……”
       卡德里的声音越念越低,最后几不可闻。他的额上早已布满亮晶晶的汗珠。他的眼睛里也充满血丝,如一头垂死的狼。
       只听得“咔嚓”一声,那张紧抓在“表弟”手中的椅子靠背已被他在激愤之中抓下了一大块!
       “表弟”慢慢地伸出手来,“呼”地向手中吹了一口气,霎时间,纷纷扬扬的木屑木粉飞了卡德里一头一脸!
       卡德里只觉得浑身冷汗淋漓毛骨悚然。
       就在这静默之间,突然响起了姜泰山异常平静的声音:“梅兰达小姐,这儿发生的一切你都听清楚了吗?”
       梅兰达竟然也在这儿?!
       卡德里惊诧地抬起头来。他看到了大橱的门开了,秘室的门开了,梅兰达慢慢地走了出来,无力地倚在了门边。
       良久,卡德里才听到了一句几乎令他心碎的话语:“是的,我听清楚了,你们所说的每一句话我全都深深地刻在了心上!”
       “不!”卡德里陡然跳了起来,一下子跪倒在梅兰达的面前,“梅兰达,我求求你原谅我吧——我这样做,全都是为了你啊!”
       “为了我?”梅兰达不禁愕然。
       “是的,是为了你,为了你不被那个美国大兵抢去,我是迫不得已才这样干的啊!”
       梅兰达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梅兰达小姐,请你千万不要相信鳄鱼的眼泪,这种人是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的,而什么好话也都能说得出口的!”姜泰山在一旁愤然道。
       梅兰达睁开了眼睛,向姜泰山感激地点点头:“请你放心,我不会上当的。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之所以会有骗子存在,那是因为有愿意受骗上当的人,而我不再是了。”
       “不,梅兰达,我确实是不甘心失去爱情,才干了这些糊涂事的,请你原谅我吧!”卡德里说着,声泪俱下。
       梅兰达冷冷地朝他仰起了头:“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爱情,可你这是一种何等低下的爱情啊!为了自己的目的,你不择手段,你知不知道你所谓的爱情沾满了别人的鲜血!”
       卡德里顿时为之一窒。
       “袁月亮小姐牺牲了,她是死在你的爱情与阴谋的轮子下的!她和帕格尔深深地相爱着,可他们的爱情却成了你的祭品!难道,你还能大言不惭地口口声声标榜你那自私的爱情吗?不!请你别再提爱情这两个字,你没有资格,你玷污了‘爱情’这一神圣的字眼!”
       梅兰达说不下去了。羞耻和泪水一齐涌上了她的眼眶。
       卡德里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要完了,生命之旅已经行进到了尽头。
       在这儿,没有人会原谅他。
       不不不,他可以失去一切,甚至可以失去梅兰达,但是他必须活着,必须见到明天的太阳!
       他决定行动了。一动便如脱兔,直扑离他不远的那扇窗子!
       就在这一瞬间,“表弟”已然出手。
       只听得骨节“咯咯”一响,那手掌已向前暴长寸许。掌沿一斜,已准确地切上了卡德里的脖颈!
       卡德里顿时便如一只空麻袋一般瘫倒在地。他实在是不堪一击,已然晕厥过去。
       “表弟”的手一翻,寒刃已在手:“我宰了这个犹太人的败类!”刀光一闪,就要直刺下去!
       就在这时,梅兰达突然一把抱住了他的手臂。“表弟”一愣,大惑不解地问:“难道,你要求我别杀了他?”
       梅兰达没有开口。只有两行珠泪顺着她的脸颊滚落,无声地跌碎在地上。
       她的心,也碎了。
       “表弟”徐徐叹了一口气:“好吧,我可以暂且留下他一条狗命。”
       梅兰达缓了口气。
       但是“表弟”却将上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可是,袁月亮和那些犹太籍知名人士的仇却不可以不报!”
       梅兰达浑身一颤,终于慢慢地松开了手。
       “你,还是要杀了他?”姜泰山只问了一句,又恨声道,“这小子不杀,不足以平我等心头之恨!”
       “表弟”冷冷地看了梅兰达一眼,一跺脚,仰天一声长叹。他的手腕一抖,手中寒刃倏忽如流星般射出!
       “扑哧”一声,刀锋齐柄而没——深深地扎在了卡德里的屁股上。
       梅兰达一声惊呼之中,“表弟”已拉开了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泰山看看梅兰达,又看看“表弟”远去的背影,扔下一声幽深的叹息,也转身走了。
       梅兰达傻傻愣愣地惊呆在那里,半晌动弹不得。
       卡德里痛苦地呻吟着。他的身下,是一摊从臀部流出来的污血。
       屋外,夜色正弥漫。
       小桥。流水。人家。
       上海近郊。点点景致如画。
       画中缓缓走出两个人来,男的正潇洒,女的亦风流。他们是乔森和梅兰达。
       穿过了岸边柳阴,步上了河上木桥,凭栏远眺,夕阳正红,红得像一只高挂在天边的大灯笼。
       久久地,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唯有桥下水在絮语着缓缓东去,唯有岸边风在无声地梳理着柳枝柳叶。
       这本来便是一次艰难的谈话。几番话到嘴边,乔森又强忍着将它咽了回去。
       只是心里有一片苦涩在悄悄蹂躏着。
       梅兰达忽然举起手臂向前一指,“乔森,你看。”
       乔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觉默然点头。几处农舍,几处炊烟。远远地,还隐隐约约传来了声声鸭噪鸡鸣。一幅农家黄昏图。
       梅兰达在赞叹:“这样的景致这样的情调,引得多少画师心醉啊!”
       乔森淡然一笑。
       梅兰达的话语陡然一变:“你将我约到这里,到底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要和我谈?”
       乔森幽幽地叹息了一声:“我在上海的工作已经结束,很快,他们就将从海上把我接走……”
       “那……”
       “所以我特地邀你来这儿散步,最后欣赏这诗情画意……”
       梅兰达不语,心底却掀起了千尺大潮。
       乔森要走了。她陡然感到了一种离情别意,一种强烈的失落,一种刻骨的相思。
       悲哀渐渐迷离了她的双眼,眼前的小桥流水人家全都蒙上了一层模模糊糊的雨帘。
       乔森偷偷一笑。
       不料这一闪即逝的笑意被梅兰达捕捉到了:“好哇乔森,我在为我们的离别痛惜不已,而你竟然还有心思在一旁偷偷发笑,你这个人未免太无情无义了……”
       乔森摊开双手,做了一个很夸张的耸肩动作:“你说什么?谁说我们要离别?”
       梅兰达一头雾水:“你不是说有人即将把你从海上接走……”
       “我是说要撤离上海,但并没有说我们就一定要分开呀……”
       “什么?!”梅兰达几乎不敢相信似的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不是,我可以与你一起走?”
       乔森肯定地点了点头:“是的,只要你同意,海上的潜艇将会把我们一起接走。”
       梅兰达蓦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是的,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离她而去的幸福竟然重又降临到她的身边!
       她几乎要扑进乔森的怀里,把自己的心情与他分享。但是,她听到乔森平静地又开口了:“卡德里的事我已知道,我已经不再是多余的第三者了,所以现在我可以为你安排一切了——梅兰达,我们一起离开上海,投入自由女神的怀抱,一俟战争结束,我们就举行婚礼!你,大概不会不愿意吧?”
       不知为什么,梅兰达恍如被一道闪电击中了,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浑身居然微微颤抖起来。
       卡德里!这个人妖之母的儿子!他让梅兰达在一瞬间又记起了几多往事几多苦痛几多羞耻……
       乔森被梅兰达的神情给吓坏了,慌忙一把将她抱住了:“你这是怎么了,梅兰达?”
       良久,梅兰达才渐渐平静下来:“谢谢你乔森,现在我已经好多了。”
       连她从乔森怀抱里挣脱的动作也是那么平静:“乔森,我想,我不能听从你的安排。”
       “为什么?!”乔森呆住了。
       “因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犹太同胞被囚在日本人的牢笼中在死亡线上挣扎,而我自己却独个儿和你一走了之!不,不行,这样的安排将会让我的心永远得不到安宁——他们,终究是被卡德里出卖的啊!”梅兰达的声音不再平静,而有了忏悔般的沉痛。
       乔森哑然。他完全能够理解她的心情。
       “乔森,你能带走他们吗?”梅兰达一双充满了苦痛的大眼睛向他转了过来,“我去向姜泰山、‘表弟’他们请求,并且和伊尔贡人员联络,设法从集中营里把他们营救出来,然后送到海边,由你们的人接走,行吗?”
       乔森没有料到梅兰达会有这样的请求,一时沉吟不语。
       “我知道,这很难,但是我不能临阵脱逃,扔下自己的同胞啊!”
       乔森终于点了点头:“这样吧,我还得去请示一下。很可能我们得改变原定的计划,潜艇不行,得改用炮舰——当然,我说的是这一行动计划被批准以后。”
       “乔森,我,我真不知道怎么感激你才好。”梅兰达动情地说。
       “但是,”乔森向她竖起了一根手指,“我有一个条件。”
       “条件?”梅兰达一愣,旋即释然地笑了,“可以,别说一个条件,即便是十个条件我都可以答应。请说吧。”
       乔森正色道:“你必须一起走!”
       梅兰达笑了,笑得一脸灿烂:“当然!”
       乔森也笑了:“那么,现在你就不能先预支一点什么给我吗?”
       “预支什么呢?”梅兰达明知故问。
       “马马虎虎,就先预支一个吻吧。”
       梅兰达的脸有些红了,红得真好看!
       冷不丁,她一头扑进了乔森的怀里。两颗心,合着一个节拍跳动。
       西边的天上,夕阳正辉煌,颇为壮观地舞着一匹巨大的红绸布,染得一河胭脂红。
       河水中,倒映着一幅滚烫的桥上剪影……
        第十三章 虎口脱险
       天上有雨。
       雨是牛毛细雨,携着暮霭一同悄悄降临。片刻之间,这马路这树木这屋顶,全都是湿漉漉的了。
       天潼路。一幢绝对不起眼的大院。门口没有招牌,只有朱红大门上熠熠生辉的大铜环似乎能够印证昔时的显赫。知道这儿是日军宪兵部秘密关押所的人不多。
       一进院子大门,方能感觉到这儿森严壁垒。离门三五步,是一间岗亭式的小屋,岗亭外站立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哨兵。
       行不上七八步,有一道足有两人高的铁栅栏平地而起,遮断长天。铁栅栏后是一长溜走廊,走廊两边各有三五间屋子,那是办公室和值班室。再后面,才是关押犯人的场所。
       这儿通常守卫的兵力是一个班,全都是宪兵部特高课的人马。
       今晚当值的长官是黑七。
       黑七的办公室里灯火通明。
       原来他这儿来了一位贵客——平田大佐的翻译官杨七郎。
       黑七和杨七郎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两个人各事其主各司其职,是以素无瓜葛。
       但是黑七耳闻目睹杨七郎的轶闻趣事多多,深知杨七郎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姑且不论他与平田大佐的私交如胶似漆,便是江湖上三教九流也与他十分投缘,据说上海滩上某青帮大亨竟是他拜把子换帖子的兄弟。这杨七郎行事为人自是十分狠毒,笑里藏刀袖中笼箭几乎是无一不通无一不精。更可怕的是他常常受了平田大佐的嘱托东晃西游,或暗中报告,或明里敲诈,委实是个人见人怕的家伙。
       所以,杨七郎今晚逛到了黑七这儿,黑七又如何能不好好款待他一番?
       酒过三巡。杨七郎忽然将头凑到黑七的面前,有些神秘兮兮地低声道:“黑七君,最近你有没有听到关于我的什么闲言碎语?”
       黑七微微一惊:“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听到过。”
       他否认得太快,杨七郎疑窦顿起:“没有?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吧?黑七君,难道你不愿意和我交个朋友,推心置腹地交谈一番?”
       黑七端起酒杯,浅浅地呷了一口:“杨翻译官,我可不能无中生有啊!”
       杨七郎仔细地看了看他,不觉徐叹一声:“你不肯说实话,那我也没有办法。不过,黑七君,我今晚上你这儿来,可是诚心诚意地想和你交朋友的啊!”
       黑七苦笑:“杨翻译官,能够和你交朋友当是一大幸事,可是……”
       杨七郎朝他摆了摆手,显然是不要听他下面的话了,径自举杯,一口饮干了一杯酒。
       黑七举瓶为他斟酒,心中忽然一动。俗话说,“锣鼓听音,听话听声”,莫非这杨七郎是听到了一些什么,方才有备而来?那么,他究竟听到了一些什么对他大不利的闲言碎语了呢?
       黑七不知不觉便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杨七郎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我说出来,黑七君可得为我严守秘密。”
       黑七点了点头。
       “有人说,我就是那个神出鬼没的‘表弟’!”杨七郎低声道。
       “表弟?什么表弟?”黑七一脸愕然。
       杨七郎定定地看住了他:“看来你对‘表弟’的事果真是一无所知啊!”
       黑七的心里隐约有了些不妙的感觉:“杨翻译官,你方才所说的那个神出鬼没的‘表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杨七郎陡然恨声道:“这个‘表弟’,是专门和日本人作对的抗日分子!”
       黑七一惊,旋即朗声大笑。
       这一回轮到杨七郎吃惊了:“你笑什么?”
       黑七举起了酒杯:“真该为此浮一大白!居然有人将杨翻译官和那个莫名其妙的‘表弟’相提并论,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来,我敬你一杯!”
       杨七郎没有端起酒杯,只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黑七微微有些讶然:“你怎么啦?”
       杨七郎的嘴唇轻轻嚅动了一下:“我觉得这根本不是笑话。”
       “什么?”
       “因为我知道这位‘表弟’行事有一个原则:凡是听到过他名字的日本特工,几乎没有一个能说得出他的年龄身材和相貌的。”
       “这是为什么?”
       “很简单,他们已经没有说话的机会,一个个全都死了。死人岂能说话?”
       “那,你呢?”
       “我丝毫无损,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
       一丝寒气渐渐从黑七的脊梁上冒起:“杨翻译官,你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也没有。”杨七郎的一双眼睛缓缓变得了无生气,“我很为你遗憾,因为你听到了‘表弟’的名字,更不幸的是,你恰恰又是一名日本特工。”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认识我的人叫我杨七郎,不认识我的人称呼我‘表弟’……”
       黑七突然抽枪在手:“好哇,我明白了……”
       可是他再也无法开口了。
       他抽枪的速度已臻一流。无奈有一样东西比他抽枪的速度更快。
       一根筷子!
       黑七的肩方动,这根筷子便如一柄出鞘的利剑,直射进了他的眉心!
       “表弟”——杨七郎冷笑一声,身形一动,已来到了走廊里。
       长长的走廊里无人,也无风,唯有一盏鬼火般的路灯摇曳着一团晕黄。
       他悄然靠近了一间值班室,慢慢地探头从门上的小玻璃窗望进去,但见房间中悬着一盏半明半暗的灯,灯光下两边靠墙排列着一排双层铁床,上铺下铺睡满了人,细细一数,不多不少恰是一个班的人——包括院门内站岗的那两位。
       看清了房间里没有武器,他这才无声地从口袋里取出一把万能钥匙,一下子便将这门给锁上了。他一抖手,这柄钥匙竟被他折断在钥匙孔内——即便拥有钥匙,也一时无法打开这扇门了。
       他又打开了第二间值班室的门。
       这间值班室显然是武器室,靠墙的枪架上井然有序地排列着一支支步枪。墙角,是两挺歪把子机关枪。
       他一步跨了进去。
       娴熟地一一拆下了枪栓,像小孩拆卸玩具一样轻松。而那两挺歪把子机关枪被他用力一扭,不但把子歪了,便是连脖子也歪了——一旦开火,百分之百在手中爆炸!
       而后,他拧下了电灯泡,便在那一抹黑暗中闪出了值班室。
       像拎着一串大闸蟹似的提着那一串枪栓,他迈过了走廊,重又回到黑七的办公室。
       一抖手,那一串枪栓便被他扔到墙根的文件橱下面去了。
       他拎起了电话话筒,慢慢地拨动了几个号码。“嗒”的一声之后,有人在线路的那一头开口了:“‘表弟’吗?”
       “表弟”应了一声:“吴崇辉,你们可以出发了——我会在门口迎接你们的。”
       “好的!”
       放下电话之后,“表弟”的思绪一下子转到大门岗亭里的那两个哨兵的身上去了——现在,唯一要解决的就是这两个人了。
       走廊里突然有脚步声。“刷——刷——刷”,越来越近了。
       “表弟”的目光闪动了一下,立即将黑七连同他的椅子往桌前移了移,这样,哪怕屋外来人,也只能看到黑七的一个侧影——一个不胜酒力伏倒桌前的侧影。
       “嗒——嗒”,两响轻轻的叩门声。
       “表弟”端起了酒杯,以一种含含糊糊舌头被酒精泡大了的腔调问:“什……什么……事?”
       “报告队长,酒井大尉要进来见你。”
       这一定是岗亭哨兵,他没能听出“表弟”的声音。
       “表弟”一愣,继续含糊不清地问道:“他,他有什么事情?就,就说我已睡下了,有事明天再谈。”
       “哈依!”
       脚步声渐去渐远。
       酒井这家伙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到这儿?莫非是他嗅到了什么气味?不,不可能,也许他是例行公事,经过这儿顺便查访一回。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岗哨就不一定能挡得了他的驾。
       现在该怎么办?吴崇辉和他的人马已经出发,任何变更的计划都无法通知他了,万一他和酒井打上了遭遇战,那么今天晚上的所有计划都将付之东流!
       他的手心里忽然捏出了一把水。
       走廊中又有脚步声。那个哨兵重又返了回来:“报告,酒井大尉说一定要见你,他让你穿好衣服立即去门口见他!”
       这一下肯定要糟!“表弟”镇定了一下,“什么事情这么唠唠叨叨的,真烦人,还要我起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带了多少人来?”
       “除了他自己,好像就是一个专门为他开车的司机……对了,那司机一直在车上没下来。”
       “表弟”冷静下来,看来酒井是例行公事,否则的话他不会单枪匹马来到这儿。
       “这样吧,你让酒井大尉自己进来好了,我在这儿一边穿衣服一边等他。”
       “哈依!”
       酒井大尉在门外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黑七这小子到底在闹什么玄虚,拖拖拉拉的既不让自己进去又不出来迎接,八成是他又闹上了酒疯——酒井今晚特意转到这儿来的目的也正在于此,黑七干什么都是一把好手,可是只要一端起酒瓶子,他便把什么正经事都忘到后脑勺去了。
       哨兵匆匆地奔了过来:“酒井长官,黑七请你自己进去,他说他正在穿衣服。”
       酒井“哼”了一声,大步朝铁栅栏后走去。
       什么“穿衣服”不“穿衣服”,黑七这家伙一定是烂醉如泥站不起来了,所以才让自己进去。想想好笑,他一定是怕自己这副丑态在士兵的面前暴露无遗,所以才推三阻四地让自己进去。
       正这样想着,他已来到了值星长官的办公室外。
       一把推开了门,他不觉微微一愣:黑七伏桌而眠,桌上杯盘狼藉,满屋子的酒气几乎要把屋顶熏翻!
       他不知道,这是“表弟”为了怕屋子里的血腥气引起他的疑心,特意将酒瓶子里的酒洒了满桌满地。
       酒井果然没有起疑。
       他摇摇头苦笑了一声,大步走向了桌边的黑七:“唉,黑七君,你这是何苦呢……”
       说着,他的手伸向了黑七的肩。
       就在这一瞬间,他猛地清醒过来——原来那黑七每回大醉,必伴之以震天动地的鼾声!可这一回,怎么连他丁点儿的鼻息声都不能听见?
       同时,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味钻进了他的鼻孔之中——这是每一个上过战场的人都十分熟悉的气味。
       血腥气!
       好个酒井,临危不乱,伸出去的手顺势往下一滑,已闪电般地从腰间抽出了手枪!
       不知怎么回事,他的手腕突然一抖,那柄手枪顿时变得沉重无比,一个拿捏不住,便滴溜溜地滑出了掌握之中,划出了一道弧线,一个筋斗翻到桌子下面去了!
       定睛看去,酒井发觉自己的手腕上竟然斜斜插着一片薄薄尖尖的小竹片,一缕鲜血正顺着它缓缓流出。
       酒井一声虎吼,人已向一旁滑开了三五尺,紧接着疾速地转过身来——他一定要和这个在背后施放暗器的家伙决一死战!最起码,他也得见识见识这家伙的真面目!
       一个意料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几乎在他转身的同时,“啪”的一声,屋子中央高悬着的电灯泡爆炸了,亮晶晶的碎玻璃霎时四下里迸溅!
       酒井明白,这一定又是这小子的杰作——他似乎听见了一样小东西撞上电灯泡的那一声轻微的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人影如旋风一般直向酒井大尉扑来!黑暗中,一道寒光爆起,斜斜直逼酒井的咽喉。这是一柄锋芒毕露的匕首。
       酒井“啊”地只叫出了半声,便摇摇晃晃一头向地上栽去!
       那人影抖手打出了一束电筒光柱,照在了酒井的脸上。但见是一片血污,脖颈上鲜血淋漓。
       就在这时,蓦然听得外面的马路上传来了三声响亮的汽车喇叭声。紧接着又是短促的三响。
       电筒光柱熄灭了,那人神速地出了房门,又敏捷地从外面反扣上了锁。
       那三长三短的汽车喇叭声是暗号。
       一辆军用卡车在门外停下了。
       好一会儿不见有什么动静,于是从驾驶室里跳下了一位身穿日本军官制服的人来,大踏步地来到了紧闭着的门前,用力地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稍顷,门里终于有了动静。随着一阵大皮靴声音由远而近,大门上的一扇小窗打开了,露出了哨兵那一张冰冷的脸:“什么事?”
       门外的那位日本军官似乎愣了一下,旋即声色俱厉地道:“我要见你的长官!”
       哨兵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脸上陡然浮现出了异常痛苦的神情,嘴巴徒然地张了两张,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那颗头颅便软软地歪向了一边,从窗口消失了。
       窗口重新出现了一张脸,却是“表弟”。原来他在解决了另一个哨兵之后,便匆匆赶来放倒了这一位。
       他向门外日军军官打扮的吴崇辉只看了一眼,便声音急促地说:“门外是不是还停着一辆小车?别回过头去看,他是酒井大尉的驾驶员,酒井已被我干掉了,你设法做了他!”
       说完,他便关上了那扇小窗。
       吴崇辉慢慢地回过身去,果然看见在路边泊着一辆小车。他默默地来回踱了几步,似乎是在等大门里的回话,然后慢慢地向那小车走去。
       正坐在小车里抽着香烟的驾驶员闻声抬起头来,只见车外的一位军官抬手向他打了个招呼,指了指夹在手中的香烟问道:“对不起,借个火,行吗?”
       小车驾驶员摇下窗玻璃,将自己手上的香烟递了过去。吴崇辉手掌一挥,他便被打晕了,软软地倒在了驾驶座上。
       朱红色的大门已经轻轻打开了。
       吴崇辉向军用大卡车用力地挥了一下手,抬步便往大门里奔去。
       大卡车上跳下了七八条身穿日军军服的汉子,须臾间便消失在大门后了。
       大门重又轻轻虚掩上了。
       酒井大尉呻吟了一声,苏醒了过来。
       这不是他命不该绝。
       他清晰地记得,当那团寒光向他的脖颈袭来的时候,他神速地将双手护向了脖颈的两侧。肉做的手指抵挡不了铁做的匕首,但却阻住了对方凌厉的攻势。
       在他的三根指头落地的同时,匕首只在他的下巴上割开了一道不能算浅也不能算太深的口子。
       是黑暗救了他一命——对方在仓促间没能看清他举手格挡的动作。
       是汽车喇叭救了他一命——对方未能来得及查验他是否一刀毙命,便匆匆离去。
       总之,酒井大尉醒了过来。
       他在黑暗中静静地躺了好一会儿,直到眼睛熟悉了暗中视物方才起身,不料一动便有一阵剧痛从手臂直袭全身!这时他才意识到十指已去其三,便忍住疼痛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将受伤的手指紧紧扎住。
       就在这时,突然有纷乱的脚步声从走廊里传来。酒井一惊,慌忙一个就地十八滚,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一把抓起了起初被神秘黑影击飞的手枪。
       奇怪,脚步声声,却无一声朝这房间而来。他悄悄地移近了门边,向外只偷觑了一眼,心头便狂喜不已:满眼竟然全是大日本皇军的制服!
       好啊,救兵终于来到了身边!
       酒井正欲高声呼唤,蓦然有一张依稀熟识的脸跳入了他的眼帘——那明明是姜泰山嘛,怎么穿着一套日本兵的制服?!
       一身冷汗沁出,酒井顿时清醒了过来。
       他已然明白了眼前的一切。
       他痛苦地咬住了嘴唇,听凭咬破了的嘴唇上血珠在滚动,只能无奈地看着获救了的犹太籍知名人士一一从囚室中走出,又一一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几乎忍受不住,几乎要挥舞着手枪冲到走廊里去,将枪膛里的子弹全数射出去!
       但他终于忍住了。
       他在等待。当走廊里的最后一记脚步声消散在空气里之后,酒井终于闯出了屋子。
       在走廊里来回奔了几步,犹如困兽一般的酒井陡然听到了值班室里有些许响动,连忙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用日语低声喝问:“什么人?”
       值班室里传来七嘴八舌的回答:“快救救我们,我们出不来啊!”
       酒井一低头,已看清了钥匙孔的情形,忙低喝一声:“我是酒井大尉,你们现在向后退几步。”
       说着,他自己也向后退了几步,低首抬肩朝着门口冲去!随着一阵可怕的木板碎裂声,值班室的门被撞开了!
       从地上爬起来的酒井大尉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尘土,便朝那些欢呼雀跃的士兵们大喝道:“快去拿起武器,跟我追出去!”
       一阵纷乱。突然有人高叫:“枪栓怎么没有了?”
       酒井定睛一看,禁不住一声叫苦,随即脸色一变,声色俱厉地命令道:“上刺刀!准备战斗!”
       他抬手断然朝大门外一指:“不惜任何代价,一定要把那些逃犯截回来!”
       “哈依!”
       一排人影朝着他手指的方向扑去,霎时但见一片寒光流动……
       大皮靴踢出了充满杀气的一路尘土。
        第十四章乘火归去
       军用卡车已经发动。
       吴崇辉目睹最后一位犹太人——帕格尔上了车,正欲奔向驾驶室,突然听得身后传来了一片喊杀声!
       一回首,他顿时呆住了,但见走廊里奔出了一群手持枪刺、穿戴不整的日本兵。他们很快便冲过了铁栅栏,向自己这边冲了过来!
       他一边抽出手枪,一边向着正在驾驶室里招呼自己上车的“表弟”大喊道:“不要管我!赶快开车!我来阻挡他们!”
       “表弟”不舍,一把拉开了车门:“你快过来……”
       吴崇辉毅然一个转身,不再理会“表弟”的呼唤,径自向日本兵冲了过去!
       “砰!”枪响了。
       “表弟”的眼睛渐渐湿润了,向吴崇辉投去了恋恋不舍的最后一瞥。
       军用卡车加足马力开走了。只一会儿,它便转过一个弯,不见了。
       “弟兄们,再见!”吴崇辉默默地在心中念叨着,向蜂拥而来的日本兵放了一枪。
       刚才的那一枪不是吴崇辉放的。
       打响第一枪的人是帕格尔。原来他也没有随车撤走!帕格尔朝吴崇辉一笑:“你我肝胆相照,难道就只许你这个中国人冒死劫狱,却不让我这个犹太人与你共患难吗?”
       吴崇辉无言,只是大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
       他们冲入了大门,以岗亭为掩体,向暴露在他们面前的日本兵射击!
       酒井大尉和他的部下已退回了铁栅栏的后面。双方僵持着。
       酒井大尉恼火的是,他的部下徒有那么多枪在手——偏偏都是中看不中用的烧火棍!他一回头,眼珠子突然放光。
       原来两个日本兵返回放武器的值班室,枪栓没找到,却拖出了两挺歪把子机关枪。
       看着歪把子机关枪高高地架了起来,酒井欣喜地狂喊了起来:“给我狠狠地打!”
       话音未落,架在酒井大尉不远处的歪把子机关枪突然闪出了两团火光,随之传来了两声低沉的爆炸声!
       酒井一回首,顿时目瞪口呆汗如雨下。
       那两名机枪射手被炸飞了,顷刻间横尸在血泊之中!酒井明白这两挺歪把子机关枪定是被那黑影人做下了手脚。
       也许是那爆炸之后的余悸,双方一下子都静默了。夜,显得更为宁静。
       宁静的夜色中,飘浮着一连串急促的铃声。
       那是电话铃在响。酒井第一个反应过来,返身冲进了走廊里!直到这时他才有了一丝后悔,尽管整个事件的演变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电话求救的念头也在他的脑海中闪过,但他主观地以为那老谋深算的黑影人一定早就掐断了这里和外界的一切联络工具。万万没料到那家伙还是挂万漏一了!
       他冲进了黑七的办公室——黑七的办公室里仍然是黑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但那刺耳的电话铃声便是最好的导引路标。
       他的手已触摸到了电话机,突然全身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的手立刻缩了回来。凭那黑影人的奸诈,他又如何会有这等疏忽?不不不,这里面说不定早有一口陷阱!
       酒井回手一探,从墙角的文件柜后取出了一支大号军用手电筒——对这间办公室,他原本便了如指掌。
       电筒光柱扑上了电话机。果不其然,电话机上连着一根细细的可疑的绳索!
       酒井顺藤摸瓜,很快便摸出了一枚卡在桌腿下的手榴弹。很显然,无论谁只要轻轻一移电话机,甚至一拎电话听筒,这枚手榴弹便会送你无数无法抵挡的弹片!
       酒井的唇边浮起了一抹淡淡的嘲笑。他很快就排除了这枚手榴弹。
       就在他的手刚放上电话机的时候,屋外突然响起了一声枪声!紧接着,吵闹了半天的电话铃声也戛然而止。
       他一愣,顿时大觉不妙。拎起听筒放到耳边,果然是一片寂然。
       原来那吴崇辉的反应也自是不慢,一觉察那是电话铃声便抬头四下里观望,随即矮下身形转移到岗亭的另一侧细细观察。在街灯的辉映下,他终于看到一根电话线拐弯抹角地从马路上牵引到铁栅栏后的屋中去了。
       他抬手便是一枪。电话线应声而断。
       酒井大尉冲过了走廊,重又回到了他的部下身边。一抖手,将一串枪栓丢在了他们的面前:“快,装上枪栓!”
       那支大手电筒果然功德无量,竟使他有了意外的收获。
       子弹已经上膛,枪刺闪着凛冽的寒光。
       “射击!”酒井大尉冷冷地命令道。
       所有的枪口都喷出了火光。
       酒井一扬手,那枚手榴弹在夜色中划出了一道十分好看的弧线,落地炸响了!
       硝烟散去,吴崇辉踉跄了一下,终于支撑不住,身躯沿着岗亭慢慢滑了下去,颓然坐倒在地。大片大片的鲜血从他的胸口涌了出来。
       帕格尔惊呼了一声,正欲向他奔去,忽然一个趔趄,竟也跌翻在地——原来他的小腿被炸伤了。
       马路上,突然传来了刺耳的警笛声和卡车的轰鸣声,一声声由远而近,终于在大门外停下了。迟到的日本援兵终究还是来了。
       一抹庄严的微笑掠过了帕格尔的唇角:“看来大限已到,好在,我们也拖得他们这么多时间,营救出来的人早已远走高飞……”
       吴崇辉慢慢地向他靠了过去:“帕格尔,你怎么如此悲伤?来,抓紧时间,将伤口包扎一下,扎得越紧越好——看准时机,咱们就一个劲儿地往里冲!向外冲大概不行,他们来的人太多,我想,你我只要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或许还能放手一搏!”
       帕格尔点了点头,迅速地俯下身子扯开裤管包扎起伤口来了。而吴崇辉也埋首扎紧了自己的伤口。
       片刻之间,料理完伤口的他们已悄然隐身在了岗亭阴影处。
       且说酒井下令放了一阵排枪,又掷出去一颗手榴弹之后,眼见得那岗亭已被炸得东倒西歪,再也没见到对方有丝毫抵抗之后,又闻得大门外援兵到来,心头自是狂喜不已。朝着大门外拥进来的一批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他用日语高声大叫道:“我是宪兵部特高课的酒井大尉,千万不要开枪,敌人已经被我们消灭了!”
       那些拥入大门的日本兵原先都一个个佝偻着身形横枪前行,此刻统统站起了身子,手指离开了枪上的扳机。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刻,只听得东倒西歪的岗亭木板“咯咯”一响,接着便是几声清脆的枪声爆起!霎时间,只见两道人影猛虎下山一般地直向酒井大尉他们扑来!
       酒井大尉的部下早已有两人做了枪下之鬼,其余的一见势头不对,当即就地卧倒——连酒井大尉也慌忙一个懒驴打滚,躲闪到了一边。
       待得大门口的日本兵举起枪的时候,那两个人影只一闪,已隐入走廊中不见了。
       失魂落魄的酒井大尉抬起头来,只见在蜂拥而至的日本兵的身后,有一张铁青的脸在晃动。
       那是平田大佐。
       “啪”的一声响,平田大佐的巴掌毫不留情地在酒井大尉的脸上炸响了!
       咬牙切齿的声音吼了起来:“你立即给我把刚才闯进去的人抓回来!”
       “哈依!”
       平田大佐的脸转向了身后:“把这儿包围起来,绝不允许他们活着离开!”
       机枪朝着幽暗的走廊倾泻着暴风雨一般的子弹。猫着腰的日本兵再一次发起了进攻。
       吴崇辉和帕格尔对望了一眼,目光里满是生死与共的神色。他们已经多处负伤。他们的子弹也所剩无几,加在一起一人仅有一颗。
       最后一颗是留给自己的。
       也许是心有灵犀,他们忽然不约而同地打碎了屋子里的酒瓶,然后,投进了一根火柴。
       火势开始蔓延。不一会儿,凡能点得着火的东西都开始燃烧了起来。
       日本兵停止了进攻。
       火焰扶摇直上,映红了大院,映红了马路,映红了黑夜。
       忽然,在那一派红光的屋脊之上出现了两个人影——是吴崇辉和帕格尔!
       他们互相搀扶着,互相依偎着,并且还在微笑着,如同一座连体雕像,倔强地屹立在天地之间!
       他们正乘火归去——在烈火中,他们获得了永恒的生命……
       军用卡车在郊外的公路上奔驰着。
       按照原定计划,这辆卡车将在东海边与乔森接头,然后车上的犹太籍知名人士随乔森一同登上前来接应的兵舰离开上海。
       南汇东海岸。海风呼号。海浪喧哗。一抹淡淡的曙光正在遥远的地平线尽头浮现。
       卡车驶上了海堤——这儿正是约定的接头地点,这时却连半艘军舰也没有。
       “表弟”打开了驾驶室的门,大半个身子都站了出去,举目眺望。
       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几乎在发现目标的同时,他的浓眉倏地蹙作了一堆:“奇怪……”
       那个女人是梅兰达。
       他向驾驶员回过头去:“别熄火,情况似乎有变。”
       一语未了,他已跃下车,向梅兰达慢慢走过去。
       梅兰达没有感觉到有人向她走近,只是一往情深地凝视着大海,似是痴了呆了,一动也不动犹如雕像一般。
       她在喃喃自语:“他走了,他终于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是谁走了?是谁再也不会回来了?”“表弟”的话语很轻很低,似乎是怕吓着了沉浸在遐思之中的梅兰达。
       也许是她太专注,也许是她早已看到军用卡车的到来,她的语调依然平平静静:“乔森走了,乔森已经走了……”
       “表弟”的脸色大变,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得一人大声地问道:“他为什么走了?为什么要改变原定计划?”
       说话的人是姜泰山,原来他也赶了过来。
       梅兰达仿佛被这一声喝问给惊醒了过来,这才慢慢回过头来:“来接乔森的依然是一艘潜水艇,上得岸来的联络军官说,近来日本人加强了海上巡逻,他们的兵舰无法出现在这一带,所以……”
       “表弟”不快地“哼”了一声:“那为什么不及时通知我们?”
       梅兰达苦笑了起来:“他们说是临时改变方案,无法通知……”
       姜泰山仰天一声长叹:“可我们却还在按计划行事,将犹太籍知名人士全都送来了这儿……”
       “乔森临走时说,按第二方案行事……”梅兰达沉吟了一下,说道。
       “第二方案?”“表弟”与姜泰山乍闻此言,不觉面面相觑,“什么第二方案?他交给你了吗?”
       “没有。”梅兰达摇了摇头,“不过,他说这第二方案掌握在吴崇辉的手里,他们曾一起详细研讨过……”
       “吴崇辉?”
       “吴崇辉怎么了?他没有和你们一起来?”梅兰达突然见到“表弟”和姜泰山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不禁急急地问道。
       良久,才听到“表弟”低低地说道:“就在我们开车离开时,酒井大尉带了一队日本兵赶来阻击我们,吴崇辉挺身而出拦住了他们……”
       “帕格尔夺了我的一支手枪,也跳下了车赶去和吴崇辉并肩作战了……”姜泰山补充了一句。
       梅兰达惊呆了:“你们的意思是说,他们,他们都不会回来了?”
       又是久久的沉默。终于,“表弟”微微点了一下头:“我们离开的时候,枪声已经响成了一片——枪声一响,就意味着他们极少有生还的可能……”
       “不要说了,请不要再说下去了……”梅兰达一脸的悲伤,几乎语不成声。
       “所以,乔森的第二方案,看来是永远不可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表弟”的叹息重重地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看这样吧,”姜泰山沉吟了片刻,毅然决然地抬起头来,“我设法通过‘援助欧洲来沪犹太难民委员会’,将这些犹太籍知名人士分头疏散到一些安全可靠的地方去,待形势明朗后再说。”
       “看来也只能这样办了。”“表弟”思索了一会儿,点头同意,但他又转向梅兰达,“你再想想,乔森临走前还对你说了一些什么?”
       梅兰达迟疑了一下,轻轻摇头道:“他所说的话与大家无关,只对我一个人有用。”
       两个男人愣住了。
       “他说,他可以让潜水艇上的联络军官留下等你们来一起去执行第二方案,但是却要我满足他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他要我和他一同从海上撤走。可是我不能同意,我不能丢下我的同胞而不顾,独自一个人离开啊。听我这么一说,那个联络军官也吵吵嚷嚷地说他不能离开潜水艇而留在这儿……”
       梅兰达停顿了一下,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刚发生过的那一幕中:“乔森苦口婆心地劝我,大叫大嚷地骂我,当时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然连一个字也说不上来了,只会一个劲儿地摇头,摇头……”
       不知为什么,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乔森是个聪明人,他一定看出了我的矛盾心理,他突然什么也不说了,只是一把将我抱了起来,一下子便将我扛上了他的肩,大步奔上了海滩,直向停靠在海边的那艘橡皮小艇奔去!我大叫了起来,双脚乱蹬,双手使劲地擂着他的脊背:‘把我放下!我不走!’可是,无论我怎么蹬怎么喊怎么擂,他置若罔闻,还是一个劲儿地奔跑着!”
       海风似乎已经停息,连粗犷的海浪的呼吸也消逝了,唯有梅兰达的话语在海面上跳荡:“我的嗓子喊得嘶哑了,我的双手也擂得酸痛了,可是这一切全都无济于事。我的眼泪突然下来了,放声大哭起来……”
       “表弟”在默默地点头。
       “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脚下一硬,站在了海滩上,原来乔森将我轻轻放了下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梅兰达,我只问你最后一句: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我流着泪,许久许久才果断地朝他摇了摇头。”
       梅兰达的语调变得哀怨了,像呜咽着的小溪在淌动:“看到我摇头,乔森的脸色陡然一变,变得那么惨白那么灰暗,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我,他的那种眼神我今生今世也忘不了,那就像一头受了伤的猛兽,凄凉绝伦!最后,他轻轻地将一个吻送上了我的额头,转身走了,再也没有回头……就这样,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当那潜水艇突然下沉,突然在海面上撕开了一道口子的时候,我才发觉,我的心也被撕裂了,整个大海就像我心中流出的血,在奔腾着呼啸着……”
       像是在验证她的话,海面上霎时间一派红光闪动,似乎有点点血珠在迸溅。
       太阳就要升腾了。
       梅兰达似乎也被眼前的壮景给惊呆了,她默默地凝视着远方,脸上渐渐显出了一种刚毅的神色。
       只是她的眼角还有泪。一颗大大的泪珠。一颗被太阳映得晶莹剔透的泪珠。
       一缕昏暗的街灯有气无力地照亮了一圈圈的铁丝网。铁丝网后是两个木雕一般横着枪刺的日本兵。
       这是犹太人隔离区。
       一排排矮小破旧的弄堂房子。
       没有犬吠,没有鸡鸣,一派死气沉沉。杂居在“犹太人隔离区”的犹太人和上海下层的劳苦大众,似乎均已小心翼翼地睡去。
       突然,一阵恐怖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从弄堂口一直响进了弄堂深处。
       接着,响起了沉重的擂门声,中间夹杂着叽里哇啦的日语吆喝声。
       屋里的灯亮了,开门的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中国妇女,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问:“啥人啦?有啥事体?”
       但她仅问了这么一声,便不再言语了,因为她看清了门外站立着的是一群日本宪兵。
       宪兵的身后转出了一位中国男子,他是这儿的保甲长:“王家姆妈,没有你的事,他们是来找住在你家三层阁楼上的那个犹太姑娘的,请你去把她叫下来吧。”
       王家姆妈一面回过身去,一面犹在小声嘀咕:“蛮好的一个犹太姑娘,不晓得又犯了日本人的什么忌,深更半夜还要来吵人家!”
       楼梯一阵乱响,一位犹太姑娘走了下来:“王家姆妈,我已经听到了他们是来找我的。”她的脸转向了门外,“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门外跨进了一位日本军官:“我是酒井大尉,你一定是梅兰达小姐吧?”
       梅兰达的柳眉微微往上一挑,看了看酒井,然后点点头:“是的,我是梅兰达。”
       “你有一位朋友,他非常想见见你。”
       “谁?”
       “卡德里先生。”
       “对不起,我没有这样一位朋友。”
       “梅兰达小姐,你好像说得不对吧——你不但认识卡德里先生,而且还和他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是不是?撒谎,大大的不好!”
       “不,我不想见他!”
       “这又是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就是不想看见这个人!”
       “遗憾,太遗憾了,我已经答应了卡德里先生,一定要带你去见他——你应该知道一个日本军官的诺言的分量。”
       酒井大尉向前迈了一大步,几乎是面对面地站在了梅兰达面前。
        第十五章 来生缘
       卡德里旧梦难圆。
       被酒井大尉专程请回来的梅兰达根本不想和他见面,即便见了面也闭口不言,任凭你说尽了好话千千万,她就是不搭理一句,仿佛在她的面前压根儿没你这个人似的。
       甚至,连正眼也不瞧你一下。
       卡德里失望了。
       最后便是绝望。
       偏偏在这个当口,从屋外闯进来一个人。胡子拉碴,头发蓬乱,衣衫不整,一脸憔悴。
       梅兰达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方才依稀辨认出他便是当初领着酒井大尉一行人马来到“地中海咖啡酒吧”企图逮捕帕格尔的鲍尔曼。
       今非昔比,昔时的翩翩公子竟然沦落成了今日的落泊样子!
       鲍尔曼不但外貌大为改观,便是语言动作也是一派疯疯癫癫。他先是斜着眼睛朝卡德里上下打量,继之咧开大嘴笑了,那声音像哭一样难听:“哈,你是帕格尔!你瞒不了我,你有意把自己装扮成这个样子,你以为我就认不出你来了,是不是?不不不,你骗不了我,你哪怕是烧成灰我也认得!”
       他冷不丁伸出双手,一把揪起了卡德里的衣领:“还我的债!快还给我150万美元!”
       那龇牙咧嘴的模样,那咄咄逼人的神态,一时间竟把一旁站着的梅兰达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而那卡德里却依然一脸的满不在乎,也许是早已司空见惯。只见他十分友好地拍了拍鲍尔曼的肩膀,悄悄地凑近他的耳边低低地道:“你难道忘了酒井大尉告诉你的话吗——帕格尔已经死了。”
       鲍尔曼的脸色顿时惨变,整个颜面如遭了电击一般地扭曲起来:“帕格尔死了?他死了?酒井大尉说的?他亲口告诉过我?”
       他慢慢地松开了手,目光变得呆滞了,久久地久久地,他突然双手抱住头蹲了下去,如受了伤的狼一样嚎叫起来:“不!不!你们都在骗我!帕格尔没有死!!他根本不会死!”
       他的哭叫声是那样的凄烈,那样的悲怆。
       梅兰达顿时明白,鲍尔曼已经神志失常了。
       可是谁也不曾料到,蹲在地上嘶声长号的鲍尔曼一下子跳了起来,双手卡住了卡德里的脖子,哈哈狂笑:“你骗不了我,你就是帕格尔!你就是那个欠债不还的帕格尔!我要扼死你!”
       一点儿也没有防备的卡德里顿时被他扼得喘不过气来,脸红脖子粗地双眼发直双腿乱蹬,眼见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份儿了。
       就在这时,梅兰达急中生智,大叫了一声:“酒井大尉来看你了。”
       这八个字产生了效应。鲍尔曼浑身一阵颤抖,松开手,竟然一跤跌坐在地上,并且号啕大哭起来:“酒井大尉,我错了,我知道自己错了呵……”
       看着鲍尔曼那一副颓丧狼狈心智失常的模样,梅兰达陡然感到一阵恶心。
       院子里的日本兵许是受到了惊动,闯进来如狼似虎的两个人,一见屋子里的情景,不由分说地上前拖起鲍尔曼便走。
       “我不敢了,酒井大尉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他的声音终于渐去渐远,最后听不见了。
       恢复了常态的卡德里慢慢地朝梅兰达走过来,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谢谢你梅兰达,谢谢你救了我。”
       梅兰达却什么也没有说,回过身慢慢地走出了屋子——这屋子是“优待室”,它属于卡德里。
       大院里,梅兰达抬起头来,望了望四个角上的岗亭,又望了望墙上高高架设着的铁丝网,唇边渐渐浮上了一丝苦笑:这与世隔绝的巴掌大的天地,便是自己今后度日如年的地方了。
       漫长而又艰苦的集中营生活开始了……
       从床到门三步,从门到窗三步,从窗到床也是三步。这就是梅兰达的囚室。
       她的一日三餐除了水煮莴苣,还有少量的汤和饭。
       自然,她完全可以改变自己的窘况。只要她点一点头,便能搬到卡德里的那间“优待室”去,那儿有足够的空间和丰富的营养品——这是酒井大尉对一只听话的狗的恩赐。
       可梅兰达紧咬着牙关度日子。
       太阳每天从门的那一边升起,又从窗的那一边坠落。在囚禁的日子里,连窗外一只小鸟自由飞翔的影子也能激起她一阵向往的心跳。
       梅兰达终于病了。三天三夜粒米不进,高热持续不退。最后还说起了胡话。
       在卡德里的再三请求下,集中营方面才看在酒井大尉的面子上,派来了一位外号叫做“色狼”的狱医给梅兰达治病。
       给女犯人看病,这个狱医有一手独门绝活:专捡腰和腿以上的部位殷勤诊治。集中营里不知有多少女犯人吃了哑巴亏却有苦说不出。
       摊上这么一位“色狼”,又教卡德里如何放得下心?于是自从他踏进梅兰达囚室的第一秒钟起,卡德里便如一个忠心不二的贴身保镖寸步不离殷勤万分地陪伴左右。
       “色狼”对卡德里的行为自是明白十分,不由暗自好笑。
       测体温,听心肺,开药方,注射,“色狼”表现得规规矩矩、老老实实。
       卡德里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回胸腔。看来,这位“色狼”是断然不会不知道自己和酒井大尉的那一层关系的,所以才会如此这般发扬良好的医德,没有越雷池一步。
       三天后,梅兰达的烧退了,胃口也开了,开始逐渐恢复。卡德里自是衣不解带地日夜陪伴。谁也没想到,卡德里斗胆向酒井提出请求准许陪伴梅兰达,直到她完全康复的要求,酒井大尉竟然同意了。
       梅兰达清醒之后,卡德里便被她拒之门外了。当卡德里灰溜溜地走出来的时候,听得旁边有人朝他冷冷笑了一声。
       冷笑的人自是“色狼”。
       “色狼”昂首走了进去——他要继续为梅兰达治病。
       卡德里的眼里几欲喷出火来,那架势直如笼中的虎。但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看那背影,恍如一下子苍老了三百年。
       集中营。
       在昏暗的灯光下,不知道“色狼”给梅兰达说了一个什么笑话,竟逗引得大病初愈终日无笑颜的梅兰达微微松开了紧锁的愁眉,淡淡笑了。看来,“色狼”对付女人还是有些真功夫的。
       “来,姑娘,在我离开之前先服侍你把药服下,你知不知道,让每一位病人早日康复可是我们医生的神圣职责呵!”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医药箱,从一个小瓶里倒出了几粒粉红色的小药片,又转身倒了一杯水,递给了梅兰达。
       梅兰达接了过来,不无感激地说:“谢谢你,你总是对我这样关心。”
       “色狼”淡淡一笑:“既然上帝把我们遗忘在这么一个共同的屋檐下面,那么我们就应该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你说是不是这样?”
       梅兰达点点头。
       “快点吃药吧,早一些服用,早一天康复。”“色狼”用关切的口吻说道,“这种新药,是我好不容易才偷偷搞到的……”
       梅兰达看了看手中的药片,一仰头吞了下去,然后喝了一口开水。
       “色狼”的脸上这才浮起了得意的笑容:“你先静静地躺一会儿,据说这种新药服下去十分钟便有效,为了取得临床经验,请你呆会儿把你的感觉告诉我,好吗?”
       梅兰达点点头,在床上躺下了。
       这药果然神奇无比。不消片刻,梅兰达便感觉到丹田之处有一股热烘烘的暖流在上升。
       “色狼”在听了她的诉说后连连点头:“对对,应该是这样,完全正常。”
       暖流还在徐徐上升,同时向四肢延伸。渐渐地,梅兰达只觉得全身都热乎了起来,头也慢慢有些晕了,同时还有一种奇妙的欲望在暗暗滋生。
       梅兰达陡然一惊,她竟然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了,她只能感觉得到自己的嘴唇在嚅动着。
       这是怎么回事?
       在这一瞬间,她看到了“色狼”的神情已变,居然变得满目都是淫荡神色:“姑娘,你现在一定有一些非常美妙的欲望在升腾。不要着急,我一定能满足你的,陪你一起去温柔乡里逍遥一番……”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向了床前。
       梅兰达想跳起来逃开去,可是全身软绵绵地使不出半分力,直如一跤跌在了棉花堆里。
       “色狼”犹自在笑:“那位卡德里先生一直想做护花使者,可惜他又如何知道我‘色狼’对付女人的能耐?任凭你是再厉害的女人,到头来依然要着我的道儿,乖乖地躺在我的身子底下,要了还想要……”
       “色狼”赫然露出了恶魔的本来面目。“哗”的一声,他伸手撕开了梅兰达的上衣,薄如蝉翼的贴身乳罩露了出来。
       梅兰达手不能动,口不能喊,唯有晶莹的泪珠夺眶而下。
       “色狼”从医药箱中取出了一把细长的剪刀,“咔嚓”一声,将她的乳罩从中一剪为二,两片乳罩犹如蝴蝶一般飞了起来,她洁白的胸脯顿时暴露得一览无余了。
       “色狼”仿佛在欣赏艺术品似的凝目不动,良久才发出了一声赞叹:“万能的造物主呵,你果真功德无量!这女人果然天生尤物,一对乳房洁白无瑕,两朵小花蕾更是巧夺天工!”
       他得意地大笑起来。
       大笑声中,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抚上了那坚挺的小红蕾。梅兰达情不自禁地浑身一颤,仿佛有一只癞蛤蟆蹦上了她赤裸裸的胸膛。
       就在这时,“色狼”突然抽搐了一下。他的下巴上陡然有一只铁硬的拳头爆炸了!
       “色狼”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得下巴骨一阵乱响。随后又是一拳飞到,他的身体顿如腾云驾雾一般向后飞了起来。
       他好不容易才从地上支撑起身躯,费力地抬起了那颗变得沉重无比的头颅,终于看清了灯光下站着一个脸色铁青的汉子。
       是卡德里!
       卡德里将一口唾沫愤怒地吐到了“色狼”的脸上:“你这只猪!狗!”
       “色狼”的颜面一阵痉挛,半晌言语不得。
       卡德里回过头去,将那撕裂了的衣衫轻轻掩住梅兰达的胸膛,一言不发,满脸发青。
       就在这时,“色狼”突然动手了。
       卡德里回过头来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将手中那柄始终没有脱掌的细长的医用剪刀扎进了卡德里的胸膛!
       “色狼”几乎要放声大笑——在敌侨集中营里,谁能阻挡得了他对女人的进攻?!
       但是,他忽然笑不出来了,声音变得嘶哑:“你——”
       卡德里虽然被那一刀扎得几乎站立不住,但却是一脸胜利者的笑容。
       “色狼”的视线慢慢地从对方的脸上移开,向下,再向下,最后在自己的心口处停止了。
       他的心口上,直插着一把齐柄而没的匕首!
       他不敢相信地大叫起来。
       然后猝然栽倒!
       卡德里所剩的时间也已无多。
       他踉跄着向梅兰达回过身去,挣扎着说完了他这一生中最后的几句话:“梅……兰达,我做错过许多事,但都是缘于三个字:‘我爱你’!现在,我终于做了我这一生中最后的一件事,依然是因为‘我爱你’!啊,梅兰达,梅兰达,你爱我吗?今生今世我的爱已经用完,我……我等待着来生来世……爱你!永远……永远……”
       他的脸色开始变得像纸一样白。只有他的那双眸子里,依然顽强地燃烧着爱的火焰!
       梅兰达扑了上去:“卡德里,你不能死啊——我、我爱你!”
       在这一声至亲至爱的呼喊里,卡德里的脸蓦然变得无比灿烂无比满足,眼睛里的爱情火焰也开始了激烈地跳荡。
       火焰倏地向上飞升,飞升,一直飞进那极乐世界去了。
       卡德里一头栽倒在了梅兰达的怀里。
       死在所爱的女人怀里,活在所爱的女人心里,这样的男人无疑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梅兰达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叫,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的嘴唇凑上了卡德里,深深地印上了一个吻。
       一个爱的吻。
       一个迟到了的吻。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
       9月2日上午9时,停泊在日本东京湾的美国战列舰密苏里号上,日本代表重光葵、梅津美治郎在《无条件投降书》上正式签字,同盟国代表也相继签了字。
       第二次世界大战宣告结束,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取得了彻底的胜利。
       上海。犹太教堂的钟声响了。
       无数的犹太人拥向这里,开始了盛大的庆祝活动。
       梅兰达终于获得了自由,走出了“敌侨集中营”的大门。
       走着走着,她突然站住了。因为有一个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万万没有想到,来接她的竟然是个中国人。
       她一下子扑倒在了他的怀里,老半天才喊出了他的名字:“姜泰山!”
       
        尾声
       又是深秋。
       战争早已结束。世界重归安宁。离巢的倦鸟终究思归故土。
       梅兰达和又一批回国的欧洲犹太人要一起离开上海了。她的目的地是美国。
       她永远忘不了,她是在这样的季节来到上海的,没想到又要在这样的季节匆匆离去。
       她婉言谢绝了许多要给她送行的朋友,只答应姜泰山一个人送她去机场。
       车抵机场。正向候机厅走去,姜泰山突然站住了:“等一等,梅兰达,我去买点东西,马上就回来。”
       他将梅兰达的那只皮箱放在了路边,匆匆跑开了。
       提着一只包裹的梅兰达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不知不觉之间,淡淡的离别愁绪慢慢地在心里弥漫开来。自从来到上海,这期间发生了多少终生难忘的事情啊,袁月亮和帕格尔英勇牺牲了,疯了的鲍尔曼死在了集中营里,卡德里告别了人世,而那位神秘的“表弟”也不可思议地失踪了……姜泰山私下里告诉她,“表弟”一直属于隐蔽战线上的人物,从来就像天空中的鸟儿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身后传来一阵喧哗,还间夹着几声汽车喇叭声。
       梅兰达回过头去,只见是几个从机场里走出来的美国军官,正旁若无人地大声说笑着。其中还有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他们正走向停在路边的几辆军用吉普。显然,他们是乘前一班飞机刚刚抵达上海的。
       梅兰达正要回过头去看看姜泰山回来了没有,陡然之间一张熟悉的脸庞扑入了她的眼帘。
       她不敢相信似的瞪大了眼睛。
       没错!梦里缭绕魂里牵挂的,正是这一张可亲可爱的脸庞!
       她情不自禁地大声喊了起来:“乔森!”
       一只脚已踏上吉普车的乔森愣了一下,慢慢地向她这边回过头来。
       梅兰达又喊了一声:“乔森!”
       乔森开始迟迟疑疑地向她走了过来。
       直到走到跟前,乔森才陡然惊呼出声:“天哪!你是……你竟然是梅兰达!你怎么会变得如此憔悴如此苍老……”
       惊喜开始退潮。梅兰达的声音十分平静:“乔森,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敌侨集中营’的日子原本便不是人过的。”
       “敌侨集中营?呵,我的上帝!”乔森吃惊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你怎么会这样,你怎么能这样……”
       梅兰达没有回答。
       这时,旁边响起了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乔森,她是谁呀?你能不能给我介绍介绍?”
       梅兰达抬起头,这才看清那是一位金发碧眼身材高挑的妙龄女郎。
       “啊,对对对,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以前在上海搞情报工作时认识的朋友梅兰达小姐。”他的手指向了身旁的女郎,“梅兰达小姐,她是我的新婚夫人麦唐纳。”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梅兰达只觉得一阵头晕袭来,几乎站立不稳。过了一会儿,她总算强自镇静了下来,这才听到乔森在一迭声地发问:“你怎么啦怎么啦……”
       “没什么,这是在集中营里留下的病根。”梅兰达淡然一笑,“只要情绪一有波动,常常就会这个样子——也许是见到老朋友了,心里很有些激动,所以才会……不碍事的,已经过去了。”
       她的语调十分坦然。
       但是乔森还是很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一不小心,两个人的目光居然撞在了一起。
       没有撞击出火花,甚至连个火星都没有。
       因为乔森的目光在有意无意之间已经滑落了下去。
       滑落的目光停留在了梅兰达的手上,似乎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她手里的包裹,目光一动,又看到了地上的皮箱。
       “你,要离开上海了?”
       无言点头。
       气氛变得尴尬。乔森也许是在无话找话:“你手上提着的是什么东西?怎么不把它一起放在箱子里,或者和行李一起托运?”
       短暂的停顿后,梅兰达答道:“因为,我不能……”
       “为什么?”
       “这里面是一个犹太人的灵魂和他的骨灰。”
       “什么?”
       “是的,那里面是卡德里的骨灰,它必须随我一起回去,我以后回到我的故乡,一定把它安葬在我们童年嬉戏的地方……“
       “卡德里?”乔森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想从记忆深处追寻什么,“这个名字怎么这样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是的,我一定听到过这个名字,可能还见到过这个人……”
       他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脸上最后浮起了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这几年经历的事情太多了,该死的记忆力不是把这个人和那个人张冠李戴,便是把这件事和那件事混淆不清……”
       梅兰达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
       重逢那一瞬沸腾起来的热血,突然跌到了冰点以下。
       她只能礼节性地朝乔森点了一下头。
       吉普车喇叭在响。金发女郎亲切地挽起了乔森的臂膊:“亲爱的,咱们该走了。”
       乔森犹自梦呓一般地喃喃自语:“卡德里,是啊,是卡德里……可是,他到底是谁呢?我怎么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哦,卡德里,可怜的卡德里……”
       麦唐纳礼貌地向梅兰达微一颔首,拽着乔森向吉普车走去。
       直到上车,他们都没有向梅兰达回一下头。
       一声喇叭低鸣,吉普车丢下了一股灰色的尘土,开走了。
       梅兰达木然地呆立在原处,直如一尊石雕,失去了知觉失去了生命。
       是一个近在耳畔的声音将她唤回了现实中:“梅兰达,你在看什么?”
       转过脸去,原来是姜泰山回来了。
       “我刚才从那边拐过弯来的时候,好像看到有两个人在和你说话,过来的当儿他们已上车走了。对了,梅兰达小姐,他们是谁?”
       梅兰达的眼睛渐渐抬了起来,目光缓缓地在升高,一直射向高高在上的那一方天空。
       天空中,无云。无风。无太阳。
       只有一抹冷色调的蔚蓝。
       良久,她的嘴唇才微微嚅动了一下:“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姜泰山沉吟着点点头,突然又有了新发现:“咦,你的眼睛怎么啦?”
       “没什么,只不过是被刚才路过的风沙吹迷了眼。”
       姜泰山有些奇怪了,哪有什么路过的风沙,路过的只有方才那两位“陌路人”,难道……
       没容他细细思量,梅兰达却拍了拍他的肩:“走吧,该上飞机了。”
       姜泰山没有走,却将一双大手伸到了她的面前。手上捧着的是一沓洁白的信封和一本草绿色的信笺。
       “你要走了,我想来想去,就买了这两样东西作为送给你的礼物,请你收下吧。”
       梅兰达突然明白了,冰冻了的热血重又沸腾!她颤抖着双手接过了信封和信笺:“谢谢你,谢谢你……”
       她已语不成声。
       姜泰山凝重的语调在她的耳边冉冉升她忍不住再一次回过头来,眼睛渐渐湿润了。
       上海,你这颗中国的明珠,苦难中的犹太人永远忘不了你!当600万犹太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在欧洲惨遭杀害时,你却用热情她忍不住再一次回过头来,眼睛渐渐湿润了。
       上海,你这颗中国的明珠,苦难中的犹太人永远忘不了你!当600万犹太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在欧洲惨遭杀害时,你却用热情而友好的翼翅保护了迁移和逃亡来到黄浦江畔的三万犹太难民!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回来看望你的!
       情绪激动的梅兰达忽然举起了手中的信笺,用力地一挥——这一挥中,已融入了万般心意千种深情。
       这时候,一抹金色的阳光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很快便笼罩住了整个上海城。
       梅兰达满意地笑了。原本,上海便该如此灿烂如此光耀如此金碧辉煌!
       飞机起飞了……
       作者简介
       管新生,男,1949年生。自19岁发表处女作始,迄今已发表、出版长、中、短篇小说四百余万字,根据自己的小说改编的电影、电视剧有七部。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太极门》、《英雄无泪剑有泪》、《兄弟时代》、《演艺圈女孩》等。1997年入选首届“上海市十大工人艺术家”,被上海市总工会命名为“上海工人小说家”。曾荣获第11届飞彩杯全国百优小品大赛“中国曹禺戏剧奖”银奖。
       专家点评
       谁都知道十里洋场的旧上海,那是个有着无穷传奇的冒险家的乐园;谁都知道纳粹对犹太人实行的种族灭绝,那是一段惨绝人寰的黑暗历史。鲜为人知的是,二战时期的上海曾是三万犹太难民的避难所。《乱世迷情》以戏剧性的故事情节,画面感极强的叙述语言,生动演绎了这段中国人热情救助犹太难民的民族真情,同时颇有艺术深度地表现了极限处境下一对犹太恋人生命之爱的迷失。
       犹太青年卡德里是个鲜明生动的艺术形象。他在纳粹集中营被关押了两年,死亡集中营把那个充满自信和朝气的男子汉毁掉了,现在这个侥幸逃生后,终于在上海寻找到他失散的恋人的卡德里已经是一个精神扭曲的冷血者。生命的悲剧从这里开始了——保存自己的欲念导致接受一切、忍受一切;爱的悲剧随之而来——痴情者献出疯狂的爱,为的是疯狂的自爱。
       小说开头写从集中营逃出的卡德里与富商之子鲍尔曼结盟到达上海,这是个颇有意味的象征:生命的自甘沉沦始于对金钱的奴拜。鲍尔曼为金钱与日本特务结盟并因愿望的落空而成精神病人,这是生命迷失的极端形式。卡德里从为金钱出卖同胞始,一步步走向为苟活而出卖灵魂的深渊。深渊中唯一的生命之光,是他与梅兰达的爱情。然而当一个男人失去生命的勇气,失落人性的尊严,就会成为一个异常空虚的存在。绝望的卡德里拼命想要抓住这落空的爱的幻影,结果只能在不断的妒嫉与怨恨中备受煎熬。
       犹太老板帕格尔是小说中着墨不多却光彩照人的形象。虽飘泊异国他乡,却不失志气,一面用心经营自己的咖啡酒吧,一面从事着复兴犹太民族的秘密活动。为了民族复兴事业,他的父亲捐出全部家产,而为营救同胞,他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大概作者有意使这个人物与卡德里形成对照,所以让纯洁美丽的中国姑娘袁月亮爱上他,可惜这段爱情描写露出了斧凿痕迹。
       相比之下,作者对犹太姑娘梅兰达的感情世界的把握却相当细腻、自然。“爱就是心中的太阳”,家破人亡、生离死别的经历使梅兰达更懂得和珍惜爱情。她深情地爱着卡德里,这是一种根须相连的同胞情谊。所以她为卡德里的迷失无限痛心,为卡德里向复仇之神“表弟”求情,甚至为其放弃自己向往的新生活……梅兰达对美国情报官乔森的爱情同样真诚而热烈,这是一个纯情女子对心中的“真正男子汉”的本能渴望。然而这个浪漫帅气的男人的生命却没有深度,爱的种子不能在他的心中扎根生长。小说结尾,梅兰达抱着卡德里的骨灰在机场意外与乔森相遇,她发现自己不过是乔森生命中的一个匆匆过客……
       《乱世迷情》题材新颖,情节紧张,波澜迭起,是一部好读耐看的通俗传奇。
        (江汉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吴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