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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恨杀
作者:岳 勇

《今古传奇》 2005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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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飞柬索命
       “今夜子时三刻,梅若风必死于将军山明隍庙。”
       寒光闪闪的匕首连着窄窄的纸条,飞钉在蓝山县衙刑事房的桌面上。
       小桌旁坐着两人。他们皆头戴平顶巾,身着皂色盘领衫,腰悬长剑,作官差打扮。左首年纪稍长、相貌威武的汉子复姓司马,单名一个恨字,乃永州府蓝山县衙水陆两路总捕头;右首那位年约二十,面目清秀,乃司马恨的得力助手、捕头吴过。两人盯着那张杀气森然的纸条,面色凝重。
       今日一大早,这张奇怪的纸条就在这里等着了。他们不知是何人何时所为,所看到的,仅仅只是一张纸条、一把匕首,还有一行像匕首一样透着寒意和杀气的字。
       两人相顾无言,眼底却掠过一丝阴影。
       很快,门口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刑事房的人三三两两地来上早班了。为了不使消息传开、引起惊扰,司马恨顺手拔下匕首,将那张纸条捏在了手心。
       吴过看他一眼,有些担心地问:“总捕头,你看这事要不要告诉梅大人?”他所说的梅大人,就是蓝山县的知县,亦即神秘纸条上提及的梅若风。梅若风乃山东青州人,现年四十有六,三十二岁入京师国子监,因勤学苦读、成绩优异,十年前由吏部举荐为官,授湖广蓝山县令。赴任途中,原配梅李氏不幸染病身亡,留下时年十岁的义女怒雪与其相依为命。直至两年多前,梅怒雪嫁与司马恨之后,他才续弦,娶了戏班花旦出身的花想容姑娘。他为官十载,任满三届,口碑一直不错,据说最近有望升迁。谁知偏在此时,竟然有人飞刀留柬,扬言索命。
       司马恨听了吴过的话,皱眉想了片刻,道:“算了,梅大人今晚要去将军山明隍庙祭父,行程已定,不宜更改。若将此事告诉他,不但于事无补,反会使他担心。今晚咱们多带人手,打起精神,看看到底是谁吃了豹子胆!”
       吴过点点头。
       梅若风之父梅守恪乃青州宿儒,晚年在蓝山县城外将军山明隍庙带发修行,后逝于庙内,入殓之后,梅若风遵父遗言,将其棺木置于庙内,不曾下葬。原本有一老和尚在庙内照看棺木,打扫尘埃,几年前老和尚也死了,庙里便再无活人。偏梅知县又是个大孝子,非但每年父亲忌日必在家中设灵跪祭,而且每隔三年,必大祭一次。所谓大祭,也并非说排场有多大,而是梅若风身穿孝服,手提香烛纸钱水酒祭品,从山下五步一跪十步一叩,拜上山腰庙内,亲手祭奠之后,孤灯只影,在父亲棺椁前陪伴一晚,以示孝心。
       而今日乃三月初九,正是大祭之日。看来,那飞刀留柬之人对此也了如指掌,否则那纸条上便也不会出现“将军山明隍庙”这么确切的字眼儿了。不过既然对方说明了动手地点和时间,那么司马恨防守起来也便有的放矢,容易多了。只是对方如此明目张胆,有恃无恐,全然没将刑事房一帮人放在眼内,倒使司马恨和吴过吃惊不小。
       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有何居心?
       这张索命纸条,到底是虚张声势的威胁,还是杀人行凶前的炫耀?
       对方今夜真的会来么?
       将军山坐落在距蓝山县城北门数里之遥的春陵河边。临河的一面为峭壁,向南的一面则山势平缓,明隍庙就在山腰处的一块平地上。
       明隍庙,本叫明皇庙。据传,本朝太祖皇帝曾在蓝山县与汉王陈友谅有过一场大战,太祖爷寡不敌众,加之中了敌人奸计,被围困在将军山上的这座小庙内。时在道州作战的大将军徐达引兵来救,却被敌军阻于山下。双方对峙十余天,陈友谅大军终于攻入庙内,却发现里面除了一尊泥塑金身菩萨,空无一人。汉王兵将大惊,以为太祖爷得神灵相助逃脱。太祖皇帝登基之后,当地百姓遂将此庙叫做明皇庙,庙中香火盛极一时。谁知这个庙名却犯了原本和尚出身的太祖皇帝的大忌,太祖爷龙颜大怒之下,斩尽了庙内僧众,并下旨将“明皇庙”改为“明隍庙”。
       如今,年深日久,庙宇门楣毁损,牌匾斑驳,但若细看,还是不难发现“明隍庙”三字中“隍”字的偏旁“阝”,与其他笔画略有出入,显然是后来仓促间添上去的。
       这一日,刚到下午,天公不作美,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申时未到,县衙总捕头司马恨就已经调配好了人手,先遣人在山前山后细细搜查一遍,确认无人躲避在山上之后,又将三十多名捕快分作十组,顶风冒雨,明桩暗哨,将几条上山的小路全都把守起来,除了知县大人,其他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通过。此是第一道防线。又在山脚通向山腰庙门的必经之道两旁的草丛中埋伏了四十名弓箭手,一有风吹草动,立即弓箭伺候。此为第二道防线。
       而第三道防线,也是最后一道防线,却是明隍庙对面两棵高入云天、华盖如伞的老松树。松树当然不能防敌,但躲在树上的人却能。司马恨和吴过就分别隐身在这两棵大树上,不但雨淋不到,而且正好可以望到明隍庙的房顶及门窗。
       在如此严密的防守之下,即使是一只鸟想要飞进庙内而不被发现,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因为下雨,所以天色似乎要比平时黑得早一些。
       两人栖身树上,静静等候。
       入夜时分,雨越下越大,雷声越来越紧。正在这时,司马恨和吴过同时发现有一个身着长衫、手提竹桶的人缓步从山下走来。两人立即警觉,定睛一看,只见那人一不打伞二不披蓑,迎着劲风,冒着大雨,向山上走五步便下一跪,走十步便叩一首,行得艰难缓慢,但下跪叩首却一丝不苟,极是认真。闪电照过,看清那人的脸面,正是知县梅若风。
       梅若风苦行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到得明隍庙前。只见他站到门口,伸手整了整早已湿透的长衫,然后才轻轻推开庙门,走了进去。
       旋即,大殿右侧厢房里火光一亮,已经燃起一支蜡烛,烛光刚好将梅若风的身影映照到窗户上。只见他进屋之后,先将手中竹桶放下,拿出干衣换上,然后用拂尘将父亲棺椁上的灰尘一一拂去,这才摆起祭品,点燃香烛,跪地祭拜。
       司马恨和吴过隐身的大松树虽距庙门有三十余丈,但透过窗户上的烛光照影,却也能将梅若风在屋内的情形看个大概。两人一面注意着窗前烛影,一面眼观六路,留神戒备,半点儿也不敢大意。
       只见梅若风祭奠完毕之后,又绕着父亲的棺木走了一圈,站立片刻,这才缓缓坐下。他坐在棺前,一只手还轻抚棺盖,似乎是想揭开棺盖和父亲对话一般。看来他就是要这样端坐灵前,陪伴他父亲的亡灵一宿了。梅老爷子过世多年,他还保留着这份孝心,真是难得至极。
       庙外,雷电交加,风雨正急。闪电过后,四野黑魆魆的,雨打树叶的窸窣声令人心里发慌。
       司马恨坐在树上,回头向山下望了一眼,从怀中掏出一只镔铁酒壶,揭开喝了一口,又扔给吴过,咂咂嘴道:“喝口酒暖暖身子吧。”
       吴过伸手接住,道:“这鬼天气,真是要命。我若是那凶手,今晚就躲在被窝里不出来了。”说完喝了口酒,又将酒壶扔回。
       司马恨边喝酒边道:“不来最好,不过他若真的要来,咱也不惧他。”笑一笑,又将酒壶扔过来。
       吴过喝了一大口,烈酒下肚,酒意上涌,全身都暖和起来,轻声笑道:“我看那家伙最好还是来一趟,否则咱们这一夜的冻便算白挨了。”
       一只镔铁酒壶在两人之间传来传去,不知不觉间,已然见底。
       吴过酒瘾未止,正想问司马恨还有没有,忽地听见山下城中隐隐传来梆子声,却已是三更天时。
       司马恨面色一紧,压低声音道:“子时已到,多加小心!”
       吴过闻言,急忙抬头向庙内望去,只见梅大人的坐姿仍然映在窗前,烛光摇曳,人影轻晃,并无异样,这才放心。抬首望天,只盼老天爷快些住雨,快些天亮,自己也好早点儿交差。可天空依旧黑沉沉的,雨势非但没有停住之意,反而下得瓢泼一般。两人虽然藏身树上,雨水难以淋到,但冷风一吹,那种凉飕飕的滋味,却也不大好受。
       忽然间,天上炸雷惊响,闪电像一柄利剑从半天云中直插下来。便在这时,司马恨忽地哎哟一声,从松树上直栽下去,跌在地上,滚出老远,躺在泥水中,竟不动弹了。
       吴过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顾不及下树救人,立即低喝一声:“什么人?”他手按剑柄,凝神待敌,可四下荒芜,并不见人影。心下更惊,对方一击得手,全身而退,竟不着半点儿痕迹,显然身手深不可测。
       他长剑出鞘,再喝一声:“阁下既然来了,又何必藏头露尾?”一面出言刺探,一面四望,寻找敌踪。
       就在他扭头望向身后那片漆黑树林时,忽地后脑勺被一掌狠狠击中。他身子一晃,哎呀一声,长剑撒手,人也跌下树来。
        二、知县暴亡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吴过浑身一个激灵,倏地睁开双眼。天依然是黑的,雨依然还在下着,他依然躺在那块石头旁边,头依然还在痛着,身子冷得像一块冰,浑身衣服早已湿透。
       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在泥水中翻一下身,挣扎着爬起,回头却发现总捕头司马恨仍然躺在不远处的风雨中。
       他叫了两声“总捕头”,却毫无回应,不由心中一惊:莫非总捕头已遭歹人毒手?急忙踉跄走近,伸手一摸,只觉他身子尚热,呼吸顺畅,这才放心,用手掌按住他背后大椎穴,吐出一股缓和的内力,轻轻推拿。
       司马恨哼了一声,终于悠悠醒转,坐起身,神色茫然,瞧着他问:“怎、怎么了?”
       吴过苦笑道:“咱们着了人家的道儿,我也是刚刚被雨淋醒。”
       “是么?你也被人打晕过去了?”司马恨双目如电,瞧他一眼,忽地想到什么,脸色一变,从地上跳起,道,“大人怎么样了?”
       吴过心头一凛,这才想起今晚的任务,急忙抬头一看,只见知县大人的身影仍在窗户上轻轻晃动着,与先前并无异样。两人这才放下心来。
       便在这时,忽闻山下传来梆子声,已是四更天时。司马恨抖一抖浑身泥水,道:“想不到咱们这一下,竟昏睡了差不多一个更次。”
       吴过皱眉道:“那家伙将咱们击倒,却并未向大人动手,这倒奇了。”
       “这其中只怕有些蹊跷。”司马恨盯着窗户上的影子,忽道,“你看,大人在房中坐了这么久,怎么连动也不动一下?”
       吴过也跟着望过去,奇道:“那影子不是一直在动么?”
       司马恨道:“那只是风吹烛火在动,所以烛光下的影子也在动,但大人却似乎一直未动。”
       吴过揉揉眼睛仔细一瞧,确是如此,不由跺足道:“不好!”蹿到松树下,捡起掉落的长剑,与司马恨一起,急急朝庙内奔去。
       司马恨抢先一步,撞开庙门。首先进入的是凄凉破败的大殿,再由大殿转入右侧厢房,厢房不大,房间里燃着一支已快烧尽的蜡烛,烛光照着一副古旧柏木棺材,棺材旁边坐着梅大人。他面向房门,坐得十分端正,头却垂了下去,眼睛也是闭着的,神态十分安详,俨然已经入睡。
       司马恨和吴过见无异样,这才松口气,不想打扰大人休息,正欲悄然退出,司马恨忽道:“不对,大人似乎有点儿不对劲。”
       吴过一瞧,亦觉如此,忙轻轻唤了两声:“大人,大人。”
       梅若风毫无反应。
       两人暗觉不妙,走近去,伸手轻轻一摇。梅若风忽地向前一扑,整个人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
       人一倒地,司马恨和吴过就骇得“啊”的一声,看见鬼似的跳了起来。
       原来,梅若风的后背不知何时竟已被人插了一把匕首,匕首旁边还有一个血洞,洞口不大,亦不太深,显然是凶手第一刀未刺中梅大人的致命之处,而第二刀却正好从背后刺入心脏,是为致命一击。刀口暗红,渗出些许血水。伸手一摸,梅若风鼻息全无,已然断气多时。
       司马恨和吴过对望一眼,早已惊得呆住。过了半晌,司马恨才回过神来,他又是惊惧又是愤怒,颤声道:“你留下察看现场,我去追凶手。”话音未了,人已撞开窗棂,飞跃而出。同时左手一扬,一道蓝烟冲天而起,射至半空忽然爆炸开来,燃起一团蓝色焰火——这正是刑事房紧急召集人手的信号。蓝光未灭,司马恨早已冒着风雨,向西追出数里之遥。
       吴过留在庙内,仔细搜寻一番,居然不见半点儿凶手留下的痕迹。正暗自惊疑,忽听庙门口人声嘈杂,山下数十名捕快已拥进来,一见知县大人背插匕首,暴毙当场,不由都惊得目瞪口呆。
       吴过问道:“你们守在山下,可曾发现有可疑之人上山?”
       捕快们纷纷摇头。
       吴过不由皱眉道:“这倒奇了,三更刚过,我和总捕头便几乎同时被人袭击,昏迷将近一个更次,醒来之后,大人已遭不测。既然无人上山,那凶手又是从哪里来的?”
       一名捕快道:“莫非凶手白天藏在山上,晚上才偷偷溜出来行凶?”
       吴过摇头道:“绝无可能。白天咱们已经搜过山了,连兔子都给撵走了,哪里还会藏人。”
       那捕快摸摸后脑勺道:“既不见人上山,也不见人下山,那凶手难道是只耗子,从地底下钻来钻去不成?”
       吴过想一想道:“先别说这么多废话,大家再四处搜一搜,也许凶手还未走远。”
       众人应了一声,分头在庙里庙外搜寻起来,就连大殿菩萨的肚子、梅老爷子的棺材里都未放过。
       片刻之后,司马恨气喘吁吁地赶回庙内,他脸上身上全是水珠,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吴过忙迎上去问:“怎么样,可曾发现凶手?”
       司马恨瞧了他一眼,皱眉摇头道:“我向东、南、西三面各追出十里,根本不见人影,北面临河的绝壁上我也去看了,并无异常。凶手来得蹊跷,去得也蹊跷。”
       吴过叹口气,问:“那现在怎么办?”
       司马恨看看倒毙在地的岳父大人,脸肉抽动,极是难过,转过身道:“事已至此,先将大人抬回县衙再说吧。”
       不知何时,屋外的雨已经停了,但风还在刮着,雨后的风更冷,一直冷到了人的心里。捕快们拆了一扇庙门,将知县大人的尸体侧放在门板上,抬了出来。
       司马恨给众捕快下了三道命令:“一,将大人抬回县衙,着仵作验尸;二,通知梅夫人花想容,还有拙荆梅怒雪;三,着书吏将大人遭遇不测之事写成文书,连夜快马呈送永州府知府韩青山韩大人,请他出面作主,处理一切。”又望向吴过,“我暂不回去,还想与吴捕头一起在山上搜一搜,也许能发现些许蛛丝马迹,找到凶手。”
       吴过颔首赞同。
        三、肚兜悬疑
       司马恨和吴过回到县衙时,天已经亮了,风渐止,但天空仍然阴沉沉的,好像随时都会塌下来一样。
       两人直向停尸房走去。
       停尸房里,永远都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奇怪气味,梅若风的尸体就停放在屋子中间,仵作已验尸完毕,背上的匕首已拔了下来,尸体平躺在木板上,面容苍白,但神态安详,似乎睡熟了一般。
       尸体左边跪着一位女子,二十来岁年纪,早已哭成个泪人儿,正是梅若风的义女、司马恨的妻子梅怒雪;右边跪着一位中年美妇,却并未哭泣,只是紧紧握着梅若风的一只手,看着他的面容发呆,眼神空洞,目光哀绝,仿佛整个心都已被掏空了一般。脸上无泪,心中有泪,也许这才是人世间最深最惨的痛吧。她便是梅若风的妻子、司马恨那年轻的岳母大人花想容。
       看见司马恨,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朝他扑了过来,一个扯着他的衣襟大声问:“你这总捕头是怎么当的,就在你眼皮底下,竟然……”另一个什么话也没说,但悲伤哀痛的泪水却忽然喷涌而出。无声的质问,也许是天底下最严厉的责备。
       一个是死了义父的妻子,一个是死了丈夫的岳母,司马恨无颜面对两个女人剑一样犀利的目光,头垂得低低的,好像他就是凶手一样。
       吴过于心不忍,忙向花想容身后一个穿青色衣衫的小姑娘使了个眼色,那小姑娘叫青梅,是花想容的贴身丫环。青梅急忙上前将花想容和梅怒雪扶到一边。
       吴过乘机插言劝道:“梅夫人,司马大嫂,其实这件事怪不得总捕头,那凶手实在太过狡猾……”
       两个女人还想再说什么,司马恨却忽然抬起头来,目光如电,冷冷一扫,两人打了个寒噤,不敢再冲上来多作纠缠。司马恨清了清嗓子,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对花想容道:“梅夫人,梅大人死得蹊跷,我们已经致函永州知府韩大人,请他前来断案,估计这一两日韩大人就会到。不过在韩大人到来之前,我想去梅大人的住处看一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
       花想容哽咽道:“人都已经死了,就算找到凶手又有什么用,老爷还能活过来么?要看你就去看吧,房间的门都是开着的,只有他的书房平时从不让人进入,钥匙也只有他一个人拿着,这你是知道的。”
       司马恨点头道:“我知道了,请夫人节哀,相信我们一定会找到凶手的。”抬头吩咐青梅,“好好照看夫人。”忽又想起什么,回头叫道,“五更!”
       身后一名瘦小干瘪的衙役应声而出,道:“卑职在。”这精瘦汉子名叫五更,是县衙里的仵作,兼停尸房的管事。
       司马恨交代道:“你先将梅大人的遗体用冰块封好,暂不发丧,一切等知府大人来后再作定夺。”
       五更躬身领命。
       梅若风的府邸在城南十字街头,与县衙隔着三条街巷。司马恨和吴过带着五名捕快,一路行去。梅若风惨死的噩耗早已传回家中,梅府上下一片悲凉景象。
       梅若风生前并不是一个爱讲排场的人,所以梅府不算大,但也有大大小小几十间房。老管家梅福领着诸位官爷从大堂到客厅到卧室到厢房,一间一间看过去。厢房布置得很精致,里面透着淡淡的脂粉香气。老管家说:“这是小姐出阁前的闺房,里面的东西都是小姐在家时的样子,夫人说要拆掉,老爷不许,说小姐回娘家时还可以住。”
       司马恨点点头说:“这些我知道。”
       待走到厨房时,却发现灶台上摆着两条大大的鲥鱼。梅福道:“昨晚老爷与夫人用膳时,吃的就是这长江鲥鱼。老爷说这鲥鱼汤特别香,特别鲜,吩咐厨房再做两条,准备今日中午吃。谁知鲥鱼买回来了,老爷他却……”说着,眼圈一红,一双老眼里已有泪光闪动。
       司马恨叹了口气,问:“平时老爷喜欢吃鲥鱼吗?”
       老管家摇头说:“老爷平时也吃,但不是特别喜欢,夫人倒是爱吃,说是这鲥鱼汤能滋阴养颜。”
       司马恨又问厨子:“昨晚老爷吃的鲥鱼汤,是否加了什么特别的佐料?”
       厨子摇头说:“没有,与往时做法并无差别,都是清炖鲥鱼汤。”
       司马恨皱皱眉,回头对一名捕快道:“将这两条鲥鱼带回衙门,着仵作仔细察验。”
       捕快道:“是。”用一个袋子将两条鲥鱼装了,提在手中。那厨子一见司马恨怀疑他做的鲥鱼汤有问题,不由脸都吓白了,但旋即一想,老爷是被人杀死在荒山破庙里的,再怎么也和我做的鲥鱼汤扯不上关系吧?这才略略放心。
       接着,老管家又带着司马恨看了两间房子,便来到了梅若风的书房前。书房环境幽静,门前廊下栽着数枝梅,可惜未到开花时节。房门紧锁,梅福说:“钥匙一向在老爷身上。”
       司马恨说:“不碍事。”看一眼吴过,吴过明白,立即上前,单手抓住门上的铜锁,用力一扭,那锁立马变了形,应声而开。梅福不懂武功,见他露了这一手,不由惊得脸色发白,心想幸亏这年轻人是个当差的不是做贼的,要不然这天底下还有他打不开的锁偷不到手的东西么?
       司马恨领着众人走进书房,说:“大家仔细搜搜,但不要弄乱了书籍。”
       书房很大,但环墙而立的三个大书柜已占去一大半空间。众人分散开来,四下查看。司马恨走到书柜前,将里面的书籍一本一本翻看过去。翻看到第二个书柜时,发现里面放着一只檀香木盒,外面贴着标签,写着“资治通鉴”四个字,原来是一套盒装书。
       他随手从书架上取下,却发现那木盒极轻,丝毫不像装满书的样子,好奇之心顿起,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没有放书,装的却是两块红布,他拿出来一瞧,原来是两个红色的肚兜,那肚兜镶着花边儿,绣着几点飞雪和一枝怒放的梅花,极是生动好看。司马恨脸色微变,眼角余光左右一扫,悄悄将两个红肚兜揣入怀中,再将盒子放回原处,转身道:“可曾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众人纷纷摇头。
       司马恨说:“那咱们去别处看看吧。”走出书房,回身一扭铜锁,那锁竟又恢复如初,将书房的门锁上了。众人去剩下的两间房看了一下,也无发现,只好折回县衙。
       下午,仵作五更将那两条鲥鱼里里外外察验了一遍,回禀说并无异常。
       闹哄哄地查了半天,全无线索,众捕快不禁有点儿泄气。司马恨也一时无计。
       四、密函说案
       翌日晌午,忽闻来报永州知府韩大人到。
       蓝山县衙内,自县令梅若风意外遇刺身亡之后,县内侦缉捕拿囚禁等一应司法事宜,由总捕头司马恨总揽,而其他日常公务,在未有新官到任之前,由县丞代理。当下县丞卢文超领了主簿及司马恨、吴过等人,急忙迎出。
       刚到县衙门口,永州知府韩青山韩大人已自行下轿,走了进来。卢县丞等急忙上前跪地请安。
       那韩青山已年过半百,紫膛脸,三绺长须无风自动,一双虎目,极是威严。韩大人来得甚急,轻车简从,除了四名轿夫,另外就只带了两名护卫和一位身着长衫、胡须稀疏、一副教书先生模样的属下。这属下,县衙里的人大多识得,便是永州府大大有名的神医,人人唤他易大夫。这易大夫与韩大人乃至交,忙时悬壶济世,闲时却在知府衙门兼差做仵作,据说经他验尸侦破的命案,每年都有十几宗。
       韩知府冲着众人略一颔首,往里便走。卢县丞急忙快步跟上,将他引到早已收拾妥当的客舍下榻,另又分派人手安排韩大人随从住宿。
       他本以为韩大人今午到来,必得休息一宿,明日再过问案情,正想吩咐厨房上菜,为大人接风,谁知知府大人刚一坐定,喝了口茶,便道:“卢县丞,蓝山县衙出了这么大的案子,本府不得不亲自来一趟。你且将梅大人出事的前后经过详细说来,不得有误。”
       卢县丞微微一怔,抬头见知府大人的目光正闪电般照着自己,不由心里一颤,便从蓝山县衙总捕头司马恨及捕头吴过在刑事房收到凶手飞刀留柬说起,将他从司马恨口中得知的事发经过,从头到尾,详细述说了一遍。
       韩大人听了,浓眉紧皱,一语不发,思索一会儿,忽地看着他问:“案发至今,已有两天时日,凶手可曾抓到?”
       “这个……”
       卢县丞正犹豫间,忽然身后一人挺身而出,拱手道:“大人!”
       韩青山一怔,看着那人问:“你是?”
       那人应道:“卑职司马恨,乃蓝山县衙水陆两路总捕头,梅大人既是卑职的上司,也是卑职的岳丈,拙荆乃梅大人的义女。”
       韩青山微微一笑,上下打量他一眼道:“哦,原来你就是蓝山县衙总捕头司马恨,本官早闻你的大名,听说蓝山县没有你这位神捕破不了的案子,梅大人也因赏识你一身本事,所以才将心爱的义女嫁给你!”
       司马恨面色微红,忙道:“大人过奖。”
       韩青山问:“你有何话说?”
       司马恨道:“经过这两日的明查暗访,谁是谋刺梅大人的凶手,卢大人和卑职都已心中有数。”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哦?”韩大人把目光转向卢文超,问,“卢大人,此话属实?”
       卢文超急忙回禀道:“确是属实。”
       韩大人微觉意外,看看司马恨,又看看他,问:“那据你们所查,凶手是谁?”
       卢县丞犹豫一下,面露难色道:“请大人恕下官无礼,此处人多眼杂,耳目众多,为不使消息走漏,令凶手惊觉,下官不敢在此明言。不过下官已将凶手姓名及其犯罪证据写成文书,请大人过目。”说完,从袖中掏出密函一封,双手呈上。
       韩青山抬手接过。卢县丞又道:“请大人慢慢细阅,下官不便打扰,先行告退,大人若有什么吩咐,下官随传随到。”说着,朝司马恨递个眼色,领了吴过等,一并退下。
       待众人都走了之后,韩知府才展开卢文超呈上的密书,细细阅读。只见那上面写道:
       永州府尹韩大人台鉴:
       下官卢文超,有事不便当人明言,故斗胆呈书,请大人恕罪。
       据下官与县衙总捕头司马恨连日缜密侦查,杀死梅大人的凶手已有着落。
       三月初九那天晚上,梅大人在城北将军山明隍庙祭奠亡父,出事之时,山上山下皆有明桩暗哨,并不见生人出入,由此可见,杀害梅大人的凶手并非外人,而是内鬼。但当晚在山下把守路口的捕快和路边埋伏的弓箭手,均是三五人一组,既相互照应,又互为监视,所以这两拨人中有人作案的可能性不大。而除了捕快和弓箭手,当时在山上的就只有三个人:梅大人、司马总捕头和他身边的助手、捕头吴过。梅大人是被害者,司马总捕头在案发时亦被人击晕,剩下一人,只有吴过。
       司马总捕头醒转之后,吴过说他在司马总捕头遭袭之后亦被人击晕,却比其早醒片刻。下官和司马总捕头都以为,此话可疑。当时二人一同隐身于两棵大松树上守护梅大人,司马总捕头栖身的松树在前,吴过藏身于后面一棵松树上,若真有人出手偷袭他们,必先制服后面一人,绝无贸然向前面一人先行下手而使后面一人警觉的道理。吴过的说法于理不通。此为其一。其二,司马总捕头与吴过既是同时遭人袭击,料想对方出手轻重应该差不多,为何他先醒转,而司马总捕头却仍在深度昏迷之中,后经吴过以内力推拿大椎穴才得醒来?此事于情不合。其三,吴过说他们俩同时遭袭,这个所谓的偷袭者显然是吴过子虚乌有捏造出来的。
       下官和司马总捕头一致认为,出手偷袭者就是吴过。他在暴风雨中,乘司马总捕头不备,从背后突施辣手,然后闯入庙中,拔出早已准备好的匕首,从背后将正在熟睡之中的梅大人刺死,然后又奔回松树下,滚一身泥水,再唤醒司马总捕头,假装同时遭袭。
       吴过为什么要杀梅大人呢?原因其实很简单,是为了报杀父之仇。
       据下官和司马总捕头多方查访得知,梅大人出身青州书香世家,祖上历代皆是读书之人,传到他父亲梅守恪梅老先生这一代,家道已渐趋没落,梅老先生屡试不第,心灰意冷,遂将平生志愿寄托于儿子身上,一心指望他考取功名,光耀门楣,重振梅家声势。梅大人十年寒窗苦读,乡试中举,会试中进士,眼见功名已唾手可得,谁知最后殿试之时,却名落孙山。梅大人无奈之下,只好入京师国子监攻读,以望日后求取功名,报答老父。在国子监读书四年,恰逢永州蓝山县令空缺,皇上着吏部从国子监监生中择优授职。不料在这次考核中,梅大人仅名列第二,眼见到手的功名又要拱手送给那位考得第一的监生,梅老先生望子成龙心切,一急之下,竟起了歹心,花钱买通国子监的厨子,在那第一名的监生的饭菜里下了毒,使得他半夜暴毙于茅房。梅大人因此才有机会被朝廷起用,补缺蓝山县令一职。
       梅大人走马上任不久,便将老父亲从青州接了过来。梅老先生一辈子读圣贤书,不想却晚节不保,做下这等买凶杀人、伤天害理之事,虽是为了儿子,但也于心不安,自责不已。所以他虽来到蓝山县,却不愿与儿子住在一起,而是到将军山明隍庙做了一名吃斋念佛带发修行的出家人。为了惩罚自己以赎罪孽,临死之时又交代儿子将他的棺椁弃于庙内,置于菩萨身边,以示忏悔之心。梅大人是个大孝子,自然不敢有违父命,他亦知是自己连累了老父亲,害得他一生清誉毁于一旦,使他老来不安,抱憾而终。他为人之子,问心有愧,所以在老父亲过世之后,不但每年忌日都要用心拜祭,而且还三年一次大祭,大祭之时五步一跪十步一叩拜上山庙,孤灯只影伴父而眠。
       而十年前那个被梅老先生买凶毒死的监生,名叫吴世民,正是吴过之父。十年之后,当年的无知稚子已长大成人,而且还学得一身好武艺。他潜入蓝山县衙,屈尊做了一名小小的捕头,到底是何居心,已不难猜到。现如今,他终于奸计得逞,大仇得报,却留下这一桩悬案,要我等来破解。
       因下官和司马总捕头面见大人之时,吴过多半也在场,就算下官借口支开他,也难保其他人不将消息传入他耳中,此人本就身负高超武艺,若是打草惊蛇,想要拿他,就更是不易。所以下官经与司马总捕头秘密商议之后,决定向大人密呈一切。请大人先不动声色,明日过堂之时,再令司马总捕头出其不意将他拿下,若是拒捕,当即格杀,以正法纪。
       望大人三思,请大人定夺……
       知府大人看完,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再将那密函端详片刻,缓缓递给身旁的易大夫。易大夫接过,正要细看,忽听门口侍卫来报:“蓝山县衙捕头吴过有要事求见大人。”
       知府大人一怔,与易大夫交换一下眼色,两人均暗自惊疑。过了半晌,韩知府才道:“让他进来。”
        五、谁是凶手
       第二天早上,韩知府坐在县衙大堂上,右首下坐着县丞卢文超,左首下坐着主簿,身后站着他从永州府带来的两名护卫及仵作易大夫,三班衙役手持水火棍分立两旁,公堂上一片肃静。
       韩大人高坐在上,不怒自威,惊堂木一拍,喝道:“传刑事房总捕头司马恨、捕头吴过。”
       刑事房捕头捕快人等正候在大堂门口,听候知府大人吩咐。听得大人传唤,司马恨和吴过均手扶剑柄,快步走上堂来,并肩跪下,道:“卑职司马恨、吴过参见大人。”
       韩知府目光往堂下一扫,忽地面色一沉,喝道:“还不快将杀人凶手拿下!”
       司马恨与卢县丞早已通气,知道这是知府大人令自己动手拿人,当即侧转身来,直朝吴过扑去,右手抓他咽喉,左手扣向他脉门,正是三十六路擒拿手中的一记绝招“左右擒龙”。
       吴过大吃一惊,双膝还跪在地上,手臂用力一撑,人已突地跃高三尺,避过对方这一扑,右手往腰间一伸,青锋剑猛然出鞘,手腕一抖,当头直劈司马恨。
       司马恨脸色微变,退了一步,出剑相格。双剑碰在一起,两人各自震退一步,却又立即抢上。司马恨大喝一声,剑招凝重,势挟风雷,果是高手风范。两人剑来剑往,剑花翻飞,一时竟旗鼓相当,难分高下。
       司马恨眼角余光一扫,见知府大人面色阴沉,不由心中一惊,料想自己出手不利,知府大人已生责怪之心,当下心头急躁,剑招一变,轻重进退,俱是狠辣异常,只盼一招之间,便能将对方制住。
       吴过见对方变招,一声清啸,腕抖剑斜,手中三尺青锋竟变成了一条软带,轻柔曲折,飘忽不定。两人一重一轻,一刚一柔,斗得极是惊险。又过了十余招,司马恨忽地催动真力,长剑挟裹劲风,直向对方右肩砍去。
       吴过喝道:“来得好!”沉肩闪避,青锋剑一翻,疾刺对方胸膛。剑至中途,竟然弯了过去,斜刺对方左肋。司马恨见对方这一剑来得奇巧,暗吃一惊,急忙一耸腰胯,插在右边腰间的剑鞘忽地飞出,刚好套住对方的青锋剑,冷喝一声:“撒手!”长剑斜削对方手腕。
       吴过长剑被套,眼见右手就要被齐腕切断,只得撒手松剑,缩腕暴退。便在这时,司马恨早已大步抢上,长剑一指,已抵住他前胸。
       韩大人当即喝道:“拿下!”话音未了,倏地自左右两边冲出五六个凶神恶煞的拘捕手,直扑过来。司马恨左手一掌,将吴过推了个趔趄,道:“绑了!”
       谁知那六名拘捕手却忽地朝他扑来,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将他死死按倒在地上。
       司马恨全无防备,被他们牢牢抓住不能动弹。他奋力挣扎,大怒道:“混账,你们干什么?抓错人了,杀人凶手是他,快放手!”
       六名拘捕手嘿嘿一笑,非但不放手,反而一齐用力,将他按得更紧。司马恨胸口着地,背上如压了一块巨石,顿感喘不过气来。
       吴过抢上前来,用长剑抵住他的脖颈,冷声笑道:“总捕头,咱们要抓的人就是你,因为你才是杀害梅大人的真正凶手。”
       司马恨奋力抬起头来,怒道:“吴过,你血口喷人贼喊捉贼!十年前梅老爷子买凶杀人,帮助儿子抢了你父亲的功名,十年之后,你潜入蓝山县衙,伺机杀死梅大人,为父报仇。我和卢大人早已将一切告诉了知府大人,你难道还想嫁祸于我,肆意抵赖么?”
       吴过道:“不错,我的确是十年前被梅守恪买凶害死的吴监生的儿子,我之所以到蓝山县衙当差,的确也是为了寻找机会为父报仇。但自从我几年前来到蓝山县衙,听说了梅老先生临死之前的种种忏悔、赎罪之举,又见梅大人这官位虽然来得不正,但为官还算清正廉明,我若将他一刀杀了,朝廷再派个贪官来补缺,那我既对不起蓝山百姓,更有违我父生前立志要做清官好官造福百姓的心愿。数载时日磨炼下来,报仇之心早已淡了。否则我若真要对梅大人不利,三年前的大祭之日,他身边空无一人,我岂不早就动了手,何必等到今朝!”
       司马恨一边挣扎一边大叫道:“岂有此理,就算你不想报仇,那也不能随便诬陷好人,说我便是凶手。卑职冤枉,请韩大人为卑职作主。”
       “住口。”知府大人忽地一拍惊堂木,喝道,“司马恨,你且少安毋躁,是非曲直,本官自有公断。卢大人昨日呈上的密函,本官已细细阅读,其中推断虽勉强成立,但臆测之处较多,不足为定罪之据。而相较之下,吴过说你是凶手,理由却似乎更充分一些。”
       司马恨急道:“大人,他只不过是反咬一口,为自己开脱,请大人明察。”
       知府大人面色一沉,道:“理由是否充分,推断能否成立,听他一说便知,你又何必激动?”
       司马恨不再说话。
       韩知府道:“吴过,你且将昨日对本官所说的话,当堂再说一遍。”
       吴过拱手道:“是,大人。按三月初九晚梅大人遇害时的情形来看,当时山上山下只有我和司马总捕头二人嫌疑最大。而引起我对司马总捕头怀疑的,却是他那天身上所穿的衣服。”
       司马恨虽然被按倒在地,极是狼狈,但仍不忘出言相讥:“那天我穿的衣服怎么了?难道是一件血衣不成?”
       吴过看他一眼,并不加以理睬,只顾说下去:“那天晚上,我从昏迷之中醒转,过去推你之时,却意外地发现蹊跷。试想,你我几乎同时被人击晕,都是躺倒在狂风暴雨之中,为什么我全身冻得像块冰,而你却还浑身发热呢?我们穿着同样的衣服,为什么我的衣服里外早已湿透,而你却还有最里面的一件衣服是干的呢?你说这是为什么?这说明了什么?”
       司马恨没料到他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怔了一下,悻悻地反问:“说明了什么?”
       吴过提高声音道:“这只能说明,你躺在风雨中淋雨的时间没有我长,所以衣服尚干,也说明在此期间你一定另有行动,导致身体发热,即便躺在风雨之中,一时半会儿体温也无法降下。”
       司马恨哼了一声,却无言反驳。
       吴过见他不说话,又接着道:“那天晚上,我明明已看清自己左右及前方十丈之内绝无人影,为何我一回身向后张望之时,便被人一掌击倒?唯一的可能就是,击倒我的并非别人,而是你。”
       司马恨道:“胡说八道,我已在你之前被人击倒,又怎能偷袭你?”
       吴过道:“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当时根本无人偷袭你,是你自行坠树,假装遭袭昏迷,待我回头察看敌情之时,你却突然跃起,出掌将我击晕。然后你立即闯入庙内,将梅大人刺死——当然,你不会用自己的佩剑行凶,你用的是一把早已准备好的匕首。一切完毕,确认现场没有留下任何会令别人怀疑到你这位堂堂总捕头身上的蛛丝马迹之后,你又立即奔回庙外,躺在原地,假装昏迷,只等我先行醒转,替你背这个黑锅。”
       司马恨冷声道:“你这推理未免太勉强了些,你说我假装昏迷,又有何真凭实据?”
       吴过摇一摇头,道:“你与县丞大人商议之后,由县丞大人写给韩大人的密函,韩大人已给我看过,其中提及我曾以内功推拿你身后大椎穴使你醒转,是不是?”
       司马恨道:“难道不是这样的么?”
       吴过道:“事实的确如此。正因为你说得完全正确,所以才大错特错。我事后并未告诉你我是如何让你醒转的,你睁眼之时,我早已收功缩手,你又怎知我不是唤醒你、摇醒你,或者是掐你的人中穴使你清醒过来的呢?你当时既然处在深深的昏迷之中,又怎会知道我在你大椎穴上运了功呢?唯一的解释就是,你当时昏迷是假,清醒是真。”
       司马恨的脸色变得难看至极,半晌才道:“吴过,本捕自问平时待你不薄,你刺杀朝廷命官,犯下死罪,好汉做事好汉当,何必要栽赃陷害?蓝山县内谁人不知梅大人是我的岳父,我这总捕头一职还是他一手提拔的,他与我于私情若父子,于公恩同再造,我有什么理由要害他?你说我是杀人凶手,又有谁会相信?”
       吴过冷冷道:“梅大人是你岳父没错,但要说你与他情若父子,你对他心怀感激之情,那倒未必。”
       司马恨强行扭过头来,盯着他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吴过道:“你为什么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岳父大人,你杀人的动机是什么,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一个问题。直到三月初十那天,你带人去搜查梅大人的住处,我才略有所悟。那天你带人去搜查梅宅,原本只是例行公事,装装样子,但当你搜查到梅大人的书房时,却出了一个小小的意外,你在书房里找到了两个肚兜,收藏在自己怀中。当时你自以为无人知晓,其实我却站在你身侧不远的地方看得清清楚楚。那肚兜是红色的,上面绣着几片飞雪和一枝怒放的梅花。梅花怒放,飞雪点点,这不正应了‘梅怒雪’三个字么?如果我没猜错,那应该是你妻子梅怒雪的贴身衣物。这样的亵衣怎会在梅大人房内,当真令人费解。”
       司马恨道:“义父爱女心切,收藏着女儿小时候穿过的衣物,这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吴过道:“但问题是,那肚兜颜色鲜艳,式样也大,绝不是一个小女孩的用物,而是一个成年大姑娘穿的,这就有些不正常了。我看见你悄悄将梅怒雪的肚兜收起之后,心中疑云大起。当晚便再次夜探梅宅,在梅大人的书房里找了许久,未有发现,却意外地在梅怒雪闺房里的枕头上找到了两根头发,经过仵作对比得知,其中一根正是你妻子梅怒雪的青丝。”
       司马恨道:“我家娘子每月总有一两次要回娘家探望义父,晚了便在娘家过夜,不经意间在床上留下头发,那又有何不妥之处?”
       吴过道:“但是,在她的枕头上发现的另一根头发,却是梅若风梅大人的。”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尽皆愕然。女儿的亵衣在父亲的房里,父亲的头发留在女儿的枕上,虽然其意不言自明,但是……
       司马恨早已按捺不住,忽地双脚一勾,出其不意地绊倒两名拘捕手,余下四名拘捕手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用肩头撞开众人,翻身跃起,扑向吴过:“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又何必在此出言辱及我家娘子?”
       吴过双掌呼地推出,逼开他,道:“我也不想如此,是你逼我说的。我只是想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若不是你巧言蒙骗县丞、知府两位大人,负隅顽抗拒不认罪,我也不会将梅若风这等见不得人的丑事抖出来。”
       “别说了,别说了。”司马恨忽地神情激动,连连大叫,弯腰拾起地上的长剑,剑尖拄地,朝着堂上扑通一声跪下,说道,“韩大人,卑职认罪,梅若风确系卑职所杀,与吴过无关,亦与他人无关。”
        六、嫌犯之一
       堂上众人见司马恨弯腰拾剑,只道他要拒捕逃命,谁知如此关头,他却突然跪地认罪,实在是大大出人意料。
       知府大人问:“你为何要杀梅若风?”
       司马恨双目圆瞪,钢牙紧咬,道:“他为老不尊,禽兽不如,辱及养女,卑职怀恨在心。卑职杀人行凶在前,嫁祸于人在后,实在罪该万死!”言罢,长剑一横,就往喉间抹去。
       “且慢!”忽闻一声大喝,倏地从右侧伸出一双又长又细的铁筷,夹住剑锋,筷子顺势向下一滑,击在司马恨握剑的手腕上。司马恨全无防备,只觉手腕一麻,长剑拿捏不住,叮当一声,落在地上。
       他不由又惊又怒,回头一看,只见身侧站着一人,身形瘦削,颧骨高耸,一双眼睛却湛湛闪光,似乎一眼能盯穿别人的身体一般,正是县衙仵作五更。而那双细长的铁筷子,则既是他验尸时翻检尸体的工具,又是他的拿手兵器。
       五更微微一笑,上前一步踏住长剑,然后躬身向韩青山禀道:“知府大人,司马总捕头虽然伏首认罪,但据卑职所察,此案还有一大疑点尚未弄明白,若就此定罪,难免有草率之嫌。”
       韩青山“哦”了一声,目光锐利,直朝他望过来,问:“还有什么疑点?”
       五更略一抬头,朝知府大人及其身后的易大夫看去。他知道易大夫昨日下午也已检验过梅若风的尸体,人家是知府衙门里的大牌仵作,又是永州神医,自己小小一名县衙仵作能从尸体上验出的疑点,易大夫也必定早已看出,但他自始至终缄口不言,不知是何用意。只是在此人命关天之际,自己也顾不得有越级之嫌,只好直说了。他道:“大人,司马总捕头的师父乃江南剑术名家,而司马总捕头的剑术,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炼,早已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地步。”
       知府大人微微皱眉道:“这个,本府早有耳闻,莫说永州府境内,即便放眼江南武林,剑术上的造诣超得过司马总捕头的,也并不多见。”
       五更道:“大人试想一下,一位如此高明的剑术高手,哪怕是对付水中泥鳅、空中飞蝇,也必剑剑刺中,绝无落空,是不是?”
       知府大人点点头。
       五更话锋一转,忽然提高声音道:“您说这样一位高手,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而且已经睡熟的文官,还用得着刺第二刀么?”
       知府大人这才明白他绕这么大一个圈子究竟是何用意,细细一想,却也不由暗暗称是。
       五更接着道:“况且梅大人背后所中的第一刀,偏离心脏至少有两三寸的距离,即便是一个全然不会武功的平常男人,出手杀人也不会有如此大的偏差,何况司马总捕头还是一位剑无虚发的武林高手。此乃案中一大疑点,卑职认为,大人不可不察。”
       听了他这番精辟之言,不但堂上韩大人易大夫等眉头一舒,便是吴过等堂下众人,也均暗自点头,只觉刚才好不容易才渐渐明晰的案情,此时却又忽地变得云山雾罩起来。难道凶手竟不是司马恨?
       “大人。”司马恨跪拜在地,道,“五更所言虽然在理,但他忘了卑职是在仓促间杀人,心情难免紧张,出手之时略有偏差,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卑职第二刀刺出,不正好把梅若风刺死了吗?总而言之,梅若风确系卑职所杀,与他人并无牵连,请大人定罪。”
       众人见他案发之初费尽心机嫁祸于人,事情败露之后又百般抵赖拒不认罪,此刻案情出现转机,正是为自己开脱罪责寻找生路的良机,谁知他却又心甘情愿自认死罪,前后判若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正当众人惊愕之时,忽听门口传来哇哇大哭之声,一条人影奔上堂来,扑到司马恨身前,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拳脚,边打边号啕大哭,边哭边骂:“你这该千刀万剐的家伙,原来我家老爷是被你杀死的……老爷呀,你死得好惨呀,以后的日子,叫我孤苦伶仃一个人可怎么过呀……呜呜……”正是梅若风的遗孀花想容。
       花想容知今日知府大人要过堂审理梅若风被害的案子,早已在衙门口旁听多时,此刻听到司马恨亲口认罪,又惊又恨,心情激荡之下,竟忍耐不住,撞开把守门口的皂隶,冲进来对他拳打脚踢起来。
       司马恨跪在堂上,垂首闭目,任其打骂。花想容的贴身丫环青梅急忙赶了进来,去扯花想容,却哪里扯得住。花想容恨意难消,左右开弓,噼噼啪啪,又一连打了司马恨十余耳光。
       知府大人皱皱眉头,惊堂木一拍,喝道:“放肆,公堂之上,岂容胡闹!左右,还不将这妇人拉下。”左右衙役答应一声,立即上前,将花想容拖到一边。花想容被知府大人镇住,脸上泪水满腮,张着嘴巴,却不敢发出半点儿哭声。
       知府大人瞧了司马恨一眼,再一拍惊堂木,道:“司马恨听判。”
       司马恨以膝代足,上前一步,道:“罪民在。”
       知府大人站起身来,大声宣判道:“司马恨,因梅若风为老不尊,无德乱伦,凌辱养女,玷污汝妻,汝怀恨在心,于本月初九夜在将军山明隍庙内伺机谋杀,从其身后连刺两刀,致其死亡。经审,证据确凿,罪无可赦,本府判你死罪,待上报湖广提刑按察使司核准之后,择日行刑。你可认罪?”
       司马恨道:“罪民认罪。”
       知府大人一声令下,左右扑出两名拘捕手,拿出一副重枷,将他枷住。
       就在此时,忽听门口传来“嗵嗵嗵”一阵击鼓之声,鼓声又响又急,就像击鼓之人憋足了劲要将衙门口那面鸣冤鼓击穿一般。
       知府大人审案完毕,正要退堂,听见鼓响,重又坐下,皱眉问:“堂下何人击鼓?”
       门口一名衙役应声走上前来,回道:“禀大人,是司马恨之妻梅怒雪在门外击鼓鸣冤,要见大人。”
       知府大人一怔,道:“哦?竟有这等事,让她进来。”
       那衙役走出门去,领了一位全身缟素面容苍白的女子进来。司马恨见了,不由大吃一惊,急道:“怒雪,你怎么来了?”
       梅怒雪瞧见丈夫身负重枷,面颊红肿,嘴角渗出丝丝血迹,心中又怜又痛,眼圈儿一红,落下泪来,扑上去握住他被枷住的双手,哽咽道:“恨哥,你、你怎么样了?我、我是来救你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就这样含冤赴死,我一定要救你出去……”
       司马恨瞪着她道:“胡说,你义父死于我之手,我是罪有应得,又有何冤屈?只要你从今往后,再不、再不受那禽兽凌辱,我死亦甘心。你、你快回去……以后我再也不能在你身边照顾你了,你、你自己要多保重,我死之后,你、你就再找一个好男人嫁了吧……”
       梅怒雪听了这话,忽地银牙一咬,走到公案之前扑通一声跪下,泣道:“民女梅怒雪,请大人为我夫君作主。我夫君并未杀人,他承认罪错,只不过是心有苦衷,为人顶罪替死罢了。他其实是被冤枉的,真正的凶手并不是他,请大人明察。”
       知府大人从公案后面探出身来,问:“你说他不是凶手,那么凶手到底是谁?”
       梅怒雪仰起头来,噙满泪花的双眸之中闪过一丝坚毅之色,咬牙道:“回大人话,杀死我义父的不是别人,正是民女自己。”
       七、嫌犯之二
       梅怒雪是一个不幸的女人。
       她刚出生不久,亲生父母便被一场洪水冲走,尚在襁褓中的她幸得不能生育的梅若风夫妇收养。在梅若风夫妇的庇护之下,她度过了一个快乐的童年。但在她十岁那年,养母梅李氏不幸病逝。
       梅若风与梅李氏自幼青梅竹马,两情相悦,长大后结成夫妻亦是风雨同舟,情爱弥笃。梅李氏病逝之后,梅若风曾抚尸大哭三天三夜。
       梅李氏命殒之夜,正是圆月当头。月圆人缺,分外凄凉。往后每逢月圆之时,梅若风总是格外伤感,无法释怀,常常对着亡妻灵位黯然神伤,把酒相思。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义女怒雪乖巧听话,日渐长大,眼角眉梢,竟颇有梅李氏当年神韵。望着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他常常会生出一种奇怪的错觉。
       随着年龄的逐渐增大,梅怒雪发现义父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变得复杂起来。意想不到的变故,终于发生在她十四岁的那年。那是一个月圆之夜,义父照例在义母的灵位前独自喝着闷酒,忽地却推倒杯盏,伏在桌上呜呜大哭起来。
       除了义母逝世时,梅怒雪还从未见义父如此伤心哭过。当她闻声从房间里走出来,像个大人似的,准备为义父擦眼泪的时候,义父却忽然止住了哭声,从桌子上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她,眼睛里透着一种异样的光。那天她穿了一件雪白的衫子,因为她的名字中有个“雪”字,所以她总喜欢穿雪白的衣衫。
       义父带着微醺的酒意,痴痴地盯着她,喃喃地叫着义母的名字,说道:“真的是你么?你化成白衣仙女来看我了么……”忽然抱着她亲吻起来。她十分慌乱,也十分害怕,但却不知怎么办才好。就在她怯怯地唤了一声义父,正要推开他的时候,他却忽然变得粗鲁起来,一边喃喃地叫着义母的名字一边抱住她,将她放倒在桌子上,然后扯下她身上薄薄的衫子,把她压到了身下。
       义父酒醒之后,自然后悔得要死,他打着自己的耳光,求女儿原谅自己,甚至拔出挂在墙上的镇宅宝剑要自尽。她阻住了他,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可怜的女儿,而他也是一个可怜的父亲。她哭了,但脸上却没有泪花,她把眼泪流进了心里,流在心里的泪更苦。
       下一个月圆之夜,义父喝得微醺之后,又撞开了女儿闺房的门,那一夜的不幸故事居然再次重演。之后的每一个月圆之夜,就成了梅怒雪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
       “那天我为什么要阻止他拔剑自杀?”她常常呆坐在窗前,这样后悔地伤心地想。假若那天他死了,她就不会活在这永无止境的噩梦里。她甚至还想过趁他趴在自己身上一边叫着义母的名字一边作践自己时,掏出暗藏在枕头下的那把匕首,悄无声息地刺进他的心脏。但是她终究没有动手,她想,这可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一个亲人呀,她杀了他,她又该怎么办呢?
       从此以后,在这位美丽少女的脸上,再也看不到那灿烂的笑容了。
       十七岁那年,她遇见了自己喜欢的人,这个人叫司马恨,是县衙里一个年轻的捕头。她决定和他成亲。义父勉强同意了。
       她出嫁之后不久,义父续弦娶了一个女人,她正暗自庆幸自己终于从那个家从那个可怕的魔窟里解脱了出来,从此可以跟心爱的人一起开开心心过日子的时候,那个被她叫做义父的男人再一次找到了她,他告诉她,他娶回那个叫花想容的庸脂俗粉,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他希望她每个月都能回家看望他一次,最好是在月圆之夜回来;如果她不听话,她就永远也别想再见到她的丈夫,他随便找个罪名,便可把那个叫司马恨的男人打入死牢。
       她的名字中虽然有个“怒”字,但她却是一个柔弱得从来不敢发怒的女人。她深爱着自己的丈夫,唯恐他受到伤害,只好再一次独自咽下这屈辱的泪水,满足了义父这个禽兽般的要求。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一切不要让丈夫知道。假如他知道了这一切,他会怎样对她呢?她想象不出他会有怎样的反应,但她知道,他决不会再和她在一起,他也决不会再像从前一样爱她。可是她却是真心爱着他,真的不想失去他呀。
       这种屈辱不堪的日子又过了三年。三年,对于饱受折磨和摧残的她来说,却似乎比三十年还长,还苦。她不想再过这种羞辱的生活。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结束这种暗无天日的噩梦般的生活。而结束这一切的唯一的一个办法,就是杀了他,杀了那个禽兽。
       有人说柔弱的女人就像一座火山,积压得越久,爆发得就越可怕,梅怒雪无疑就是这种女人。当“杀了他”这三个字从她脑海中闪过之后,就再也挥之不去了。是的,要想摆脱他,就只有杀了他。她很快就下定了决心。
       她本想在某个月圆之夜将那把早就准备好了的匕首插进那个人光溜溜的身体,但是那样一来,她耻辱的过去就会像白纸里的炭火一样,再也包不住,一旦真相大白于天下,世人又会怎么看她的丈夫呢?她不怕别人议论她,但她却害怕别人的议论伤害到自己最心爱的人。但是除了月圆之夜,平常时刻她要想在戒备森严的梅府杀那个早就对她心怀戒备的人,就更是难于登天了。
       唯一能杀他的机会,只有在她爷爷的三年大祭之日,那一晚只有梅若风的几个心腹随从把守在山下,而整个明隍庙甚至整个将军山上,都只有梅若风一个人。假若能半夜偷偷摸上山去,趁他守夜熟睡之时将他杀死,自然不会有人怀疑到在外人看来他视若亲生的养女身上。但是要躲过山下路口随从的耳目,上山进庙杀人,然后再悄无声息地逃下山去,避开搜查,对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来说,无疑也是一件极难做到的事。可是这样的机会三年只有一次,若是错过,想要杀他,就得再等上三年,而现在,她杀心既起,便是连一天也不想等了呀。
       本月初五,她一个人在北门外的树林中,一面散步一面看着不远处的将军山,在心中暗暗盘算着自己的杀人计划,却无意中看见了一条受伤的小白狗。小狗断了一条后腿,正蹲在草地上嗷嗷地叫着。
       她把那条小白狗抱回家,为它接好了断骨,三天后,小狗已能走动。她又带着小狗来到了那树林子里,这天已是三月初八,明天便是爷爷的忌日,而她却还没有想好她的杀人计划。
       正在她无计可施之时,忽然发现小白狗钻进一丛蒿草中之后久久没有出来,她觉得有些奇怪,一边叫唤着小狗,一边扒开草丛去找,结果发现那杂草掩盖之下,竟有一个两尺来宽的地坑,小狗正躲在地坑里啃着一根骨头。她跳下坑去,想要抱起小狗,忽然从身后刮来一阵阴风,把她吹得打了个寒战。奇怪,这地坑里怎么会无缘无故刮起阴风呢?她回过身,扒开身后的杂草一看,却见那里有一个洞口,里面空荡荡的,一眼看不到尽头,原来是一条地道的入口,阴森森的冷风从里面钻出来,吹得她心头发怵。正想离开,不想小白狗却嗖地从脚边钻过去,直朝地道里跑去。
       “小狗,快出来。”她叫了一声,犹豫一下,大着胆子追进地道。追了一会儿,眼见就要捉到小狗,谁知那狗忽然叼起一根骨头,在前面跑得更快。这时已距入口甚远,洞口的幽光已映不进来。她刚好带有火折子,便晃亮了往前找。那地道很窄,也很矮,仅能容一个人弯腰走过,初时她有些害怕,走了一段之后,见并无不妥,这才略略大胆一些,一路追着小狗,朝地道深处走去。
       也不知追了多远,她终于捉到了小狗,抬头一看,那地道却也到了尽头,头顶有一条缝隙,微微透进一些光来。她心下好奇,走到缝隙处,用力一顶,却将头顶一块青石板顶开了一点点,再用力推动,终于将那石板移开,头顶便有亮光照射下来。她探出头去一瞧,却哎哟一声,吓了一大跳,因为她一眼就看见了一具棺材。但是她很快便发现,那竟是她爷爷的棺材。爷爷的棺木不是停放在明隍庙里么?怎么会在这里?她走出地道,看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这里已是将军山上的明隍庙内,而那条地道,居然正是从山脚下的树林子里通到明隍庙的右厢房西北面墙角处。
       她惊魂甫定,一颗心却忽然狂跳起来,真是天助我也,如果三月初九大祭之日,我从这条地道里悄悄钻进庙里来,杀了人之后,又由地道逃回去,不是神不知鬼不觉吗?主意打定,她又将地道出口的石板盖好,然后再沿着地道走回树林。这一晚,她失眠了,悄悄地把那柄收藏多时的匕首拿出来,擦了又擦。
       应该说她的杀人计划还是实施得比较顺利的。初九日三更时分,她打着灯笼,由地道潜入明隍庙,悄悄推开石板探出头,发现烛光下,那个人正背对着自己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熟。她心中暗喜,拔出匕首,蹑手蹑脚地走近,照着他的后背就是一刀,由于太过紧张,手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这一刀并没有刺到他的致命位置,于是立即拔出匕首,再刺了一刀。这一刀从背后正好刺入他的心脏位置。她心中暗自高兴,正想走到他身前看他是否真的死了,庙门却忽然吱嘎一声,被人推开。
       她大吃一惊,脚下一软,差点儿瘫倒在地。然而更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满脸杀气执剑闯入庙来的人,居然正是她的丈夫司马恨。她这才明白,自己有苦难言的屈辱,丈夫早已暗中察觉到了,而他今晚也正是为杀人而来。
       司马恨看见她,又看见插在梅若风背上的匕首,再看看地板上被移开的石板和露出的地道口,什么都明白了。他让她赶快从地道离开,她不放心地问:“那你怎么办?”
       司马恨咬咬牙说:“你放心,我早已选好了替死鬼。”她听丈夫说得如此肯定,这才放心地从地道退回来。然而令她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事情还是败露了,而司马恨为了不暴露心爱的妻子,竟然自认死罪。
       可是,她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丈夫为自己去死呢?
        八、嫌犯之三
       听完梅怒雪的诉说,众皆唏嘘,谁也料想不到在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背后,竟还掩藏着一个如此屈辱的故事,更没有料到,杀死梅若风的真凶,既不是仇人之子吴过,亦不是他的属下司马恨,竟是他的养女梅怒雪。
       司马恨看着容颜憔悴的妻子,心中又怜又爱,虎目蕴泪,嘴唇颤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为了证实梅怒雪所言,知府韩大人立即带着堂上众人,亲往城北树林中察看是否真有那条由将军山下通往山上庙中的暗道。梅怒雪在前引路,扒开一丛蒿草,果然看见一个黑森森的地道口。韩大人也不畏惧,燃了火把,弯腰钻进去。行不多远,火光照见右边洞壁上立着一块石碑,梅怒雪来洞中匆忙两次,竟没看到。
       韩知府放低火把,凑近一看,只见那碑上刻着两行篆字:壬寅年五月初七日,吴国公掘地道避陈友谅围兵于此。
       本朝开国皇帝太祖爷未得天下之前,乃称吴国公。原来百余年前太祖爷被汉王陈友谅围困于将军山庙中得以脱身,并非得神灵所佑,乃是自掘地道逃生。
       众人见了碑文,恍然大悟,这才明白这地道的来历。一路向前,出口之处,正在明隍庙安置梅守恪老先生棺椁的厢房中。可见梅怒雪所言,大抵属实。
       一行人回到县衙,知府大人坐在公堂之上,目光往堂下一扫,堂下站立众人之中,除了一班衙役皂隶,尚有吴过、司马恨梅怒雪夫妇、花想容主仆等一共五人。他瞧一瞧各人脸上神色,心中已有主意,一拍惊堂木,道:“梅怒雪,你说你亲手杀死养父梅若风,可是实话?”
       梅怒雪跪着答话:“民女刚才所言,句句属实,杀害我义父的凶手并非吴捕头,也非我家相公,实乃民女一人所为,请大人明察。”
       韩知府点点头道:“很好。”又问,“据你刚才所言,你之所以能找到那条在本案中起关键作用的地下暗道,完成杀人计划,全凭一条小狗带路,是也不是?”
       梅怒雪点点头道:“正是。那条地道的确是民女所救的那条小狗带引民女无意之中找到的。”
       韩大人问:“那条小狗,现在何处?”
       梅怒雪道:“在民女家中。”
       韩大人道:“左右,且押梅怒雪回家,将那小狗带来。”
       左右闻声走出两名衙役,手执水火棍,押了梅怒雪直往北门奔去。等了半晌,三人复又回来。梅怒雪怀中果然抱着一条小狗,那狗目光灵动,浑身雪白,竟无一根杂毛,极是惹人喜爱。
       梅怒雪将狗放在地上,复又跪到堂前。那狗显然没见过这种场合,有些惊怕,围着梅怒雪蹭来蹭去,半晌才敢抬起头来,一双漆黑的眼珠子朝着周围的每一个人怯生生望了过去。
       当它看到花想容时,忽地全身毛发都竖立起来,龇牙咧嘴,冲上前去,汪汪直叫。花想容吓了一跳,厌恶地叫道:“滚开!”抬起一脚,将它踢了一个筋斗。那狗再不敢冲到她近前吠叫,而是退得远远的,满眼恨色瞪着她,嗷嗷低吼。
       韩知府暗自点头,心中更加明了,道:“梅怒雪,你这小狗果然乖巧有趣。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梅怒雪道:“民女无话可说,民女认罪,请大人发落。”
       众人知她身世凄苦,饱受蹂躏,动手弑父,实为迫不得已,再说梅若风为老不尊,禽兽不如,人神共愤,实在是死有余辜。众人都暗自同情,只盼知府大人能法外开恩,从轻判处,好让司马恨梅怒雪这对苦命鸳鸯稍有安慰。一时之间,公堂上鸦雀无声,众皆肃静,只等知府大人当堂宣判。
       谁知在这等关键时刻,知府大人却忽地微微一笑,扭头看向身侧站立的易大夫,道:“你是本官从知府衙门带来的仵作,依你之见,这桩命案该如何判法?”
       易大夫闻言,急忙退后一步,躬身道:“大人,此案作何判法,请恕卑职不敢妄言,只是昨日卑职验尸之时,发现三大疑点,大人不可不察。”
       韩青山眉头一扬,道:“哦,哪三大疑点,你且说说。”其实昨天验尸之时他也在场,易大夫早已将尸体上可疑之处向他禀报了。此时发问,只不过是想让易大夫当堂说出来罢了。
       易大夫当下走下堂来,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道:“各位,在下所说的三大疑点中的第一点,刚才县衙里的五更仵作已经说了出来,本人便不再赘言。至于这第二个疑点,却出在梅若风的伤口上。他后背连中两刀,第一刀虽然刺偏了,第二刀却深入数寸,正中心脏,但令人称奇的是,如此重伤之下,伤口竟然只有少量血水渗出。诸位可以想象一下,若是平常人身上中刀,必是鲜血狂涌,衣衫尽染,但梅若风连中两刀,伤势如此之重,伤口四周却干干净净,这是为何?”
       听他说到这里,所有见过梅若风尸体的人都不由暗自点头,在心中问了一句:这是为何?
       易大夫道:“导致这种结果出现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梅若风中刀之时,已经死亡。只有死人被刺之后,才不会大量出血。”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哗然。梅若风怎么会在中刀之前就已死去?杀人真凶难道不是梅怒雪?案情再一次复杂起来。
       易大夫却全然不理大家如何惊奇议论,接着道:“在下曾用银针检查过梅若风的胃部,在他胃中发现了少量尚未来得及消化的鲥鱼汤、肉。”说到这里,忽然扭头望向花想容,问道,“梅夫人,三月初九日的晚饭,你们家吃了一道鲥鱼汤,当时桌上只有你们夫妻二人进餐,这没错吧?”得到花想容点头肯定之后,他又道,“但是奇怪的是,我在梅若风胃里的鱼汤中发现掺有一种迷药,而这迷药似乎又不太纯,里面还混合着其他的毒药。那种迷药气味极香极浓,这便是梅若风说那晚的鱼汤比平时浓香可口的原因。而置梅若风于死地的,正是这迷药中混入的毒药。这迷药与毒药,都是慢性之药,所以梅若风喝下鱼汤数个时辰之后才慢慢昏迷,并于昏迷中中毒死去。”
       原来梅若风是中毒而死,众人不由面面相觑,大感意外。那么下毒者又会是谁呢?大家都把疑惑和追问的目光投向了易大夫。
       易大夫却不慌不忙,并不急于揭示谜底,仍旧娓娓而道:“起初,知府大人和我都怀疑问题出在做菜的厨子或端菜送菜的丫环身上。但经过调查得知,梅府厨房共有三个大厨、五个帮工,大家都在厨房里一起干活,任何一人想要在鱼汤里动手脚,都很难不被其他人发现。况且鱼汤做熟之后,三个大厨分别用汤匙试过味道,并未觉出汤中有异香之味,可见问题并非出在厨房里。而端菜的丫环是三人一路,每人端一样菜,并排步入饭厅,若其中有人停下放毒,余人必察觉。所以亦可肯定,鱼汤在端上餐桌之前,是干净安全的。但是鱼汤上桌之后,情况又怎样呢?梅夫人,还是请你来跟大家说一说吧。”
       花想容脸上的神色忽地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目光垂下,望向地面,道:“饭菜上桌之时,我家老爷还在里面书房看书,端菜的丫环们带上房门出去之后,饭厅里只有民妇一人,民妇不敢上桌,站着等了约摸半盏茶的工夫,老爷才从书房出来坐下吃饭,民妇才敢入座……”
       易大夫问道:“在梅若风进厅之前,你在干什么?”
       花想容道:“民妇什么也没干,只站在一边等他出来。”
       易大夫盯着她大声道:“你说谎,就在这四周无人的短短一会儿,你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毒药,掺入了那一大锅鱼汤中。”
       花想容面色惨变,连忙摇头道:“没、没有,我什么也没干。”
       易大夫上前一步,逼视着她道:“有,肯定有,那一锅鱼汤从做好到被吃掉,只有这个时刻才有机会被人下毒。你若没有下毒,那么大一锅鱼汤你自己为什么不吃?厨房里的人说,你平时是最喜欢喝鲥鱼汤的,你常说这汤对滋阴养颜很有帮助。”
       花想容忙道:“不,我、我也喝了鱼汤。”
       易大夫双目如电,咄咄逼问道:“那怎么没见你中毒昏迷死亡?那一锅鱼汤从头至尾只有你才有机会下毒,你就是毒死梅若风的凶手。”
       “不、不……”花想容被他的凛然气势所逼,竟吓得连连后退,慌乱地摇着头,失声叫道,“我、我并没下毒,我在那鱼汤里放的只是迷药,并非毒药,他、他不是我杀的……”
       易大夫不容她有丝毫喘息之机,踏上一步,厉声逼问:“那你为什么要在鱼汤里下迷药?”
       “我、我……”花想容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想要反悔,已经来不及了。知府大人哪容她多加思索,早已惊堂木一拍,喝道:“还不快如实招来,难道要大刑伺候不成?左右!”左右行刑衙役大喝一声,冲上前来就要将花想容按倒在地。
       花想容早已吓得花容尽失,魂不附体,扑通跪地,颤声道:“大人息怒,民妇愿招。我家老爷喝的鱼汤中的迷药,的确是民妇下的。”
        九、真相大白
       知府大人坐在堂上,双目如电,问道:“你为什么要给他下迷药?快说。”
       花想容哆嗦道:“因为、因为只有将他迷倒,梅怒雪才能杀得了他,否则凭她一个弱女子,就算近得了他的身,却也杀他不死。”
       知府大人问:“你又怎知梅怒雪要杀她养父?难道你们俩是同伙不成?”
       花想容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民妇与这杀人凶手并非同伙。不过女人的心是最敏感的,民妇嫁入梅家不久,便已察觉梅若风和梅怒雪这对养父女有乱伦关系,而梅怒雪每次看她义父,双目中都充满恨杀之意,民妇还发现梅怒雪每次回娘家‘探望’她义父,身上都暗藏着一把匕首。民妇便是傻瓜,也看得出她早有杀人之心,只是在等待机会罢了。”
       知府大人道:“而梅若风三年一次大祭父亲,独自守夜之时,无疑就是她动手的绝好机会。”
       花想容点头道:“是的,民妇暗中跟踪过她好几回,发现她总喜欢到离她家不远的北门外树林中望着不远处的将军山和山上的明隍庙发呆,民妇便猜想她一定是想在三月初九她大祭之时潜入庙中动手杀人,只是怕被山下守护的随从发现而拿不定主意下不定决心。”
       知府大人早已洞悉一切,问:“所以你就煞费苦心训练了一条小狗,为她带路找到那通往庙中的地道,暗中助她完成杀人计划,是不是?”
       花想容道:“是的。民妇的曾祖父曾是本朝开国元帅徐达将军手下的将官,当年徐将军在将军山下挖洞救主,我曾祖父也曾参与,并在闲时将这事写在了自己的文章里,传给了我祖父及父亲,民妇小时也曾读过,早就知道将军山下有条地道,只是不知具体位置。后来民妇又找来祖上留下的其他书稿仔细研读,才终于找到这条不为人知的暗道。但如何把这条地道告诉梅怒雪而又不让她起疑心,却让民妇颇费了一番心思。”
       知府大人推断道:“你首先找了一条十分惹人喜爱的小白狗,天天带它去那地道入口处玩耍,并在那里放了许多食物让它吃,时间一长,它就记住了那地方,一到那树林子里,就必定会直奔洞口觅食。然后,你再将它的一条腿活生生地扭断,将它丢弃在梅怒雪散步的路途上。你知道梅怒雪心地善良,打小就喜欢小狗小猫等小动物,见到一条受伤的小狗,必定会抱回家收养救治,而且她最喜欢白色纯洁的东西,你特意选用一条雪白可爱的小狗来诱惑她,这样你便多了一分胜算。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却没有想到这小狗记得你就是扭断它腿脚的仇人,所以见面之后,对你狂吠不已,一下子便暴露了你们曾经的关系。花想容,本官说得不错吧?”
       花想容点头道:“的确如此。梅怒雪救回小狗,那小狗平时出来玩耍惯了,她若将它关在家里,它必烦躁不安,嗷嗷叫唤。她若放它出来散步,它必然会直奔那树林草丛中的地洞口寻找吃食。梅怒雪跟在它后面,必定会发现这条隐秘的地道。有了这条捷径,再加上梅若风早已被我的迷药迷昏在庙中,她要杀掉梅若风,自然不是难事。”
       知府大人问:“你为什么要帮助她杀你自己的丈夫?”
       花想容忽地咬牙道:“我要帮梅怒雪杀她养父,就是想得到梅家大院,得到梅若风的全部财产。我原本只是一个戏子,能嫁入县太爷这样的富贵之家,自是十分荣幸。谁知过门之后我才发现,梅若风根本就没有看上我,更加没有喜欢过我,他娶我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根本不碰我的身子,而暗地里却与他的养女不清不白,父女乱伦,当真令人发指。他既然对我并无情意,那我这县太爷夫人的位子自然就坐得不会安稳,他稍不如意,就有可能将我一脚踢出梅家大门。而要想长久保住这种富足生活,唯一的法子就是杀了梅若风,继承他的家产,一劳永逸,永绝后患。为了防止他养女跟我争夺家产,最好的办法是让他死于自己的养女之手,一来一旦案发梅怒雪必然会杀人偿命被判死罪,我就少了一个争夺家产的对手,二来她与她义父有奸情,养女不堪养父凌辱,一怒弑父,顺理成章,绝不会有人疑心到我头上来!”
       知府大人皱眉道:“好歹毒的妇人,好歹毒的借刀杀人之计。其实自从昨日易大夫验尸之后,本官就已对你有所怀疑,只是要将你治罪却还略嫌证据不足,所以今天一开堂,本官就从吴过司马恨等人身上审起,为的是敲山震虎,好让你露出马脚来,将你拿下,当堂治罪。”
       花想容脸上居然并无多少惧怕之意,道:“请大人明察,民女只是在梅若风吃的鱼汤中放了些迷药,并无杀人之实,所以并无莫大罪过。而梅怒雪狠心弑父,我家老爷归根结底乃死于她的手中,她才是杀人凶手,论罪当诛,还望大人不要徇情枉法存心轻判才好。”
       “大胆花想容,”知府大人猛然一拍惊堂木,道,“梅若风明明是被你下毒害死在先,证据确凿,你还想狡辩?”
       花想容一怔,道:“大人,民妇冤枉,民妇在那鱼汤中下的确是迷药,并非毒药,望大人明察。”
       韩青山望一望易大夫,问:“易大夫,花想容所言,可是实话?”
       易大夫道:“花想容所言确是实话,据卑职所察,那毒药是混在迷药中一起下入鱼汤中的,所以她承认自己下了迷药,也就等于承认自己下了毒药。”
       花想容见自己中了他的圈套,不由脸色大变,连连喊冤,道:“大人,民妇真是冤枉,民妇下的真是迷药,并非毒药,否则民妇自行毒死梅若风即可,又何必大费周章?”
       知府大人听她说得有理,心下也暗自疑惑,低眉想了一想,忽地问道:“花想容,那迷药可是你亲自去药铺买的?又是去哪家药铺买的?”
       花想容摇头道:“不是,那迷药是民妇叫心腹丫环青梅去城西和春堂药铺买的。当时民妇对她说这两天夜里我老是睡不着觉,叫她去药铺买点儿有助睡眠的迷药回来。她并无怀疑,即刻就去了。这就是青梅。”说完,指一指身边的青衫丫环。
       知府大人听了,扭头看向那丫环青梅,只见她十八九岁模样,颇有几分姿色,但眉目间透着几分狐媚轻佻之态,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问道:“青梅,还用得着本官差人去传城西和春堂和寿春堂当日在柜台上的伙计来当面对质,问明你那天到底买了些什么药吗?”他瞧青梅脸上神色,猜想那日她多半是先买了一包迷药,然后再买了一包毒药掺入其中,但她为了防止日后有人问起,自然不会在和春堂药铺同时买这两种性质截然不同的药,多半是找到两家药铺分开来买,而昨日他坐轿从西门经过,发现那里只有和春堂和寿春堂两家药铺,她所买的迷药和毒药多半便是自这两处分别购得,所以他同时将这两家药铺的名字说了出来,看她作何反应。
       青梅哪见过如此阵势,早已吓得浑身筛糠似的,急忙跪下叩头道:“大人饶命,奴婢愿招。那天奴婢去和春堂买迷药之时,的确顺道在寿春堂买了一包毒药掺入其中。”
       知府大人盯着她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青梅看了看跪在身边的花想容,见她正用恶毒的目光向自己望来,不由一惊,急忙向旁边挪开两步,防止她突然扑上来发难。她低头道:“因为奴婢早已察觉老爷对夫人似乎并无情意,而老爷对奴婢却颇、颇有照顾,奴婢以为只要夫人一死,老爷必会纳奴婢入室,所以听说夫人要服迷药帮助睡眠,奴婢便起了歹心,在她要用的迷药中混入了少许慢性毒药,只等她服下之后于睡梦中慢慢中毒死去,奴婢便可取而代之。谁知她买这迷药却是给老爷吃的……若是早知如此,打死奴婢也不敢在迷药中下毒了……奴婢一时糊涂,请大人开恩,求大人饶命……”
       她说到这里,堂下早已哗然一片,谁也未曾料到这桩命案背后,竟然牵涉如此多的人,竟然有着如此多的离奇故事,当真匪夷所思,令人唏嘘。
       那花想容听得青梅这般招供,自己果然无心之中成了下毒杀人的凶手,不由又惊又怒,扑上去就要与其拼命,却早有衙役在旁拖住,将其按倒。
        尾声
       知府大人在堂上正襟危坐,惊堂木用力一拍,众皆肃静。他目光一扫,喝道:“堂下一众人等听判。”吴过、司马恨等急忙跪下,只听知府大人道:“蓝山县衙捕头吴过与本案并无牵连,不必治罪,请退到一旁。”吴过谢过大人,起身退到一边。
       知府大人又道:“蓝山县衙水陆两路总捕头司马恨及其妻梅怒雪,你夫妻二人虽无杀人之实,却怀杀人之心,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现将司马恨县衙总捕头一职革去,本官判你夫妻二人各杖刑三十,当堂执行,以儆效尤。”
       司马恨听得知府大人如此判法,实在比他想象中的要轻得多,显然是知府大人念他夫妻苦难深重,有心轻判,不由大为感激,连叩三个响头,拜谢道:“多谢大人恩典,草民愿为妻子代受杖刑,望大人恩准。”
       知府大人向梅怒雪一瞧,见她脸色苍白,身子羸弱,只怕受不起这三十杖刑,当即点头同意。
       那行刑皂隶平日颇为敬重这位总捕头,下手之时,已手下留情,但饶是如此,打得四五十下,早已皮开肉绽,血染衣衫,痛晕过去。
       梅怒雪一旁看着,早已泣不成声,正要求知府大人将剩下的十杖施于自己身上,旁边却忽地站出一人,跪禀道:“大人,卑职愿为司马恨代受余下杖刑,请大人开恩。”
       司马恨忍痛一看,却正是先前自己极力诬陷嫁祸之人吴过,见他不计前嫌,愿代己受刑,又是惭愧又是感动,心头一热,就要流下泪来。
       知府大人见吴过有这份胸襟,也暗自点头嘉许,道:“也好。”
       吴过谢过大人,立即伏下,受了十下杖刑,并无大碍,自行站起。梅怒雪也急忙上前,含泪将丈夫扶起,夫妻相对,竟哽咽难言,恍如隔世。
       知府大人接着判道:“梅府丫环青梅,你买毒杀人,虽非直接下毒之人,亦算帮凶,本府治你一个从犯之罪,判流刑二千里,永世不得回乡。你可服判?”
       青梅流下泪来,叩头道:“奴婢服判。”
       知府大人略一扭头,锐利如锥的目光直向花想容望去,道:“花想容,你为谋家产,毒杀亲夫,嫁祸于人,用心险恶,罪加一等,本府判你死罪,一待上报核准,秋后即行处决。你可服判?”
       花想容面如死灰,忽地脚下一湿,竟然当场失禁,啊的一声,吓得晕瘫在地。左右两名衙役立即上前,将她拖下。
       知府大人扫了众人一眼,最后道:“未有新官到任之前,蓝山县衙一切政务暂由县丞卢文超卢大人署理,刑事缉捕之事,由吴过全权负责。如无异议,即刻退堂。”
       堂下众人急忙恭送知府大人离去,三班衙役齐喝:“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