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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钩沉]大劫狱
作者:吴 民

《今古传奇》 2005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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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暗夜起义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九日凌晨,驻防浙江绍兴的汪伪陆军第十三师突然发动起义。这个师下辖两个旅和一个教导团,连同师部各直属单位,全员约万余人,在七拼八凑的汪伪陆军中,算是较有战斗力的“主力师”之一。当时,师部和教导团驻防绍兴城内,二十五旅驻守嵊县,二十六旅驻守诸暨。而绍兴城内日军仅一个大队部和两个中队,总兵力不超过七百人。嵊县和诸暨各有一个中队日军,战斗力也很有限。很明显,起义部队在兵力上占了绝对优势。
       起义的时间似乎也无懈可击。这一年的十二月八日是日本人的“大东亚圣战一周年”,这天他们要开会庆祝,大吃大喝,寻欢作乐的,等到他们醉醺醺地上床入梦后,次日凌晨二时就该用起义的枪弹送他们魂归东洋了。
       起义的战斗部署和行动路线更是经过反复推敲而定的,总的方针是统一指挥,分头突袭,不恋战,不恋城,消灭日寇后火速撤出,各自沿指定路线进入四明山区集中,再与重庆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部联系,争取一个独立番号,打回上海浦东老家去。
       总之,不论从哪方面考虑,起义成功应该是十拿九稳的。
       九日凌晨一时一刻,驻扎在城西的教导团突击营按时出动,任务是奇袭城北日军德永大队及其所属两个中队。这一天彤云密布,夜色凝重,全城悄无声息,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光影,和偶尔传来的零星犬吠声。突击营按原计划避开大街,在狭窄的小巷中急行军。不料进入府横街以后,尖刀排的正前方突然亮起眩目的探照灯光,光束飞快掠过队伍头顶,借着光影可以看到,一辆卡车堵死了巷口。尖刀排排长喊一声“冲啊”,向卡车猛甩两颗手榴弹,士兵们边冲边射击,可是迎面有多挺轻重机枪组成的强大火力网,而且敌人在暗处,火力能顺着巷子延伸进来。更糟的是后巷也被敌交叉火力封锁,就连两侧的小巷中也出现了日军小分队。突击营顿时被截成数段,陷入了惨烈的突围肉搏战中……
       凌晨一时三刻,整个绍兴城都被激烈的枪声和手榴弹爆炸声惊醒了。住在城南一带的老百姓在枪炮声中听到了喊话声:“十三师的官兵注意了!你们已被包围,反抗者死路一条!放下武器者皇军一律优待!抓获丁锡三者赏洋三十万元……”装着高音喇叭的卡车绕着十三师师部大院缓缓行驶,它的声音高亢刺耳,远近的交火射击声仿佛在为它伴奏。
       师部特务营营长潘毅,受命负责师部大院的防守任务。他把枪法较好的人员集中布置在屋顶和二楼各窗口,只等日军翻墙入院时瞄准狙击,同时命令没有战斗力的人员集中在底层,分班突击挖掘地道。这时,日军已在多处炸开大院的墙垣,眼看即将冲入主楼。潘毅一声令下,从屋顶上和各个窗口一齐扔出手榴弹,炸退了日寇的第一波冲锋。潘毅抓紧这一短暂的战斗间隙,急步进入电讯室,找师长丁锡三请示。
       丁锡三刚过三十五岁,结结实实的中等身材,浓眉大眼翘鼻子,短发又粗又硬,此刻敞开呢子军服领口,站在译电员身旁看一张电讯纸。听到潘毅的脚步声,丁锡三招招手,把电讯纸递给了他。潘毅一看,是派往二十五旅加强领导的参谋长孙彪发来的,报告他们那里的敌人已有戒备,战斗呈胶着状况,请求指示。丁锡三口授完电文后,又催促电讯员:“继续呼叫二十六旅或者政工队!”电讯员面有难色:“报告师长,他们始终没有回音。是否可以改用原有的密码试一试?”丁锡三想了想,点点头。
       起义时为了防止日本人侦听,师部和所属各单位的电讯联系一律改用了新的密码,如今对二十六旅又改用原密码,说明电讯员和师长都意识到了二十六旅的情况异常,有一种“死马且当活马医”的无奈意味。趁着电讯员忙乎的当儿,丁锡三转向潘毅:“你还能支持几分钟?”潘毅说:“师长!趁天还没有亮,你快走吧!我们拼死掩护你突围!我察看过了:穿过我们这儿的阴沟,就到了风则江岸……”丁锡三恼怒地打断他的话:“我问你:还能支持几分钟?!”潘毅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收发报机嘀嘀作响,二十六旅回电了。丁锡三一把抢过电讯稿:“丁锡三,你死定了!宋立志。”电讯员和译电员脸色煞白,潘毅破口大骂,丁锡三却苦笑道:“好哇!叛徒自己冒出来了嘛!”说着走向窗口,从侧面只能看见他的下颚骨在肌肉里不停地蠕动着。最使他愤怒而且沮丧的是:他虽从一开始就十分注意提防宋立志,此人是军统特务出身的亲日派,丁锡三从决策起义到组织实施,始终在瞒着他进行,直到昨天下午才找他“摊牌”,但丁锡三心想他毕竟还是个中国人,才把新密码和呼叫讯号给了他。谁知还是被这家伙出卖了!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这教训的代价便是眼前的鲜血!你是活该,可部下却被你害苦了!眼下该怎么办?!
       日军的又一波冲锋开始了。潘毅抢前一步拉丁锡三离开窗口:“师长!你快走吧!窗口危险!”丁锡三苦笑道:“现在要紧的不是我这条命,而是如何保存我们这支力量。你快去指挥,我要你至少再坚持一刻钟!”
       潘毅走后,丁锡三黑着脸默想片刻,决然吩咐电讯员:“给日本人发报。电文是:德永毅弘大队长转报矶田师团长:请命令贵军停止攻击,我部将放下武器。一切由我个人负责,与我的部属无涉。请答复。丁锡三。九日凌晨三时四十八分。”
       几分钟之后,扩音器里传来了德永少佐的蹩脚中国话:“丁锡三的!我的奉命接受你的投降!你的一个一个的,出来!统统的放下武器!丁锡三你的,第一个!五分钟的出来!”
       丁锡三踱出电讯室大声说:“传我的命令!停止射击,放下武器,大家都去院子里集中!”他第一个走出楼门,扔下了自己那支左轮手枪。
        二.兵败成囚
       “和平救国军”十三师在绍兴兵变失败,师长丁锡三被俘的消息,是由日本派驻伪政权的“最高军事顾问”影佐祯昭少将直接通知汪精卫本人的,并要伪方对此“作出解释”。汪精卫分别打电话询问叶蓬和周佛海,二人却相互推诿,弄得汪精卫满心烦恼。
       周佛海在汪伪集团中是第三号人物,掌管财经、外交、特工等要害部门,实权在握。而叶蓬是第一个投靠汪伪的国民党高级将领,“拥戴”有功,晋级上将,官拜陆军部长。他和周佛海与丁默邨等降日的CC分子们有仇,而且这仇恨还和丁锡三有几分关系。因为汪伪十三师的前身,原是国民党忠义救国军一纵队二支队,这支队伍是丁锡三一手创建和率领的,一九三九年初被忠义救国军收编。但忠义救国军淞沪指挥部其实就是国民党军统上海区站,站长王天木、副站长何行健对丁锡三并不放心,在收编的同时,给他派来一个“政治专员”宋立志。
       一九三九年秋,汪伪集团在上海发展势力之初,周佛海便秘密招降王天木、何行健,并通过二人以种种方式给丁锡三施压。丁锡三经过痛苦的权衡,又在提出一些交换条件以后,同意了接受改编,成为一支由周佛海控制的武装力量。叶蓬等人不禁醋性勃发,联名向汪精卫掼纱帽说:“他们已经出山掌握兵权了,我们这些行伍出身的军人已无用武之地,请允许我们知趣告退吧!”正在为难之际,戴笠派人暗杀了何行健。汪精卫将王天木等人所属部队交给陆军部统辖。但野心勃勃的周佛海并不甘心,他开始直接拉拢丁锡三等带兵将领,利用他掌握的财政大权,在给养、装备等方面关照、帮忙,叫叶蓬酸得牙齿都发痒。
       可是丁锡三突然发动兵变,周佛海和叶蓬都把他当作“政治麻风病患者”,避之唯恐不及,谁肯为这事向日本人“作出解释”?根据日本和汪伪签订的条约,被日军俘虏的中国军民均应引渡给汪伪方面审讯处置。但丁锡三被俘以后,汪伪方面却谁也不肯为他提出引渡要求,听凭他这个中将师长在杭州日本宪兵队里被吊打、灌辣椒水,如是五个月有余。直到一九四三年初夏,太平洋战争的形势对日本越来越不妙了,它需要汪伪“更好地发挥作用”,这才通知叶蓬,把丁锡三押往南京,关进了陆军部看守所。
       叶蓬和“公馆派”一番计议之后,忽然变得对“丁案”十分起劲了。这既是为博取日本主子的欢心,更是为了向周佛海一伙示威。如能从丁锡三身上获得材料,把王天木等人牵连进去,那就可以敲山震虎,迫使周佛海出高价来和他们进行政治交易了。为达此目的,叶蓬决定对丁锡三优礼有加。
       七月末的一个闷热夏夜,一辆“别克”牌黑色小轿车悄然驶出陆军部看守所,把丁锡三接进了牯岭路的叶蓬官邸。灯光清幽的客厅里,电扇呼呼地吹着,茶几上摆满了冰镇汽水、凉拔西瓜等消暑食品。身穿中式白绸褂裤的叶蓬呵呵地笑着,握住丁锡三的手不停地摇道:“老弟在看守所里受委屈,我实在于心难安而又无可奈何!本想送些冰镇食品给你,可是他们说,冰激凌什么的送到你那里也就融化了。那么好吧,我就把老弟请到寒舍来凉快一下吧!咱们也可以不拘形迹地随便谈谈。”
       丁锡三落座拱手道:“叶部长!我知道自己是个快死的人了,临死前承蒙您如此优待,我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今晚您召见我,想来是有话要问,那就请您直说吧。我丁锡三或许做不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我一定可以做到毫无保留地畅所欲言!”
       叶蓬哈哈大笑,说:“好!痛快!然而你老弟想得太悲观了。你放心!我叶某不敢自称英雄好汉,但惺惺相惜之心还是有的!实不相瞒,为了你的事,我两次请示了汪主席,才把你老弟从日本人手里接回来!上星期汪主席把我叫去,商量了二期清乡的事后,在座的日本最高顾问影佐问我:听说丁锡三和我们日本有杀母之仇,你打算怎么处置他啊?我说,丁锡三并不是只凭一时冲动就鲁莽行事的草包,这些年他都好好儿的,为什么去年十二月就要报仇了呢?其中必定另有缘故啊!影佐听了,点头说:唔!也许有人在背后挑拨他,一定要把这件事搞清楚!他这么一说,在座的有些人——我不说你也知道他们是谁——面孔上就不大自在了。我当时说:汪主席,丁锡三是一条硬汉子,一员虎将,如今正当用人之际,如果彼此能够消除误会,还是可以同舟共济的嘛!汪主席当场点了头,那影佐也不再说什么了。所以老弟,今天我请你来,是把底牌都摊给你了。我再说一句知己话吧:你得给我提供必要的借口,我才有可能为你开脱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有什么难懂的?!既然开的是“清乡”会议,“清乡委员会”副主任周佛海必定在座,“委员”丁默邨和王天木也可能在座,叶蓬不就是在暗示他,叫他在口供中攀咬他们吗?丁锡三静静地听着,半晌不作声。末了,他抬起头来直视着叶蓬说:“叶部长!承蒙您看得起我,信得过我,我丁锡三不能不识好歹。我也来说说心里话:我在绍兴的事不怨天、不怨地、只怨我自己听信了小人之言!宋立志这人您知道吧?”
       “略知一二。你接着说!”
       “他说他在顾祝同那边有老关系,愿意帮我联系。就连起义时间也是他和我商定的,没想到他转身就向日本人告了密,把十三师卖了!我丁锡三是自作自受,怎么处置都行!可十三师的弟兄们都是无辜的啊!请您务必宽待十三师的弟兄们,那我就死而无怨了!”
       实际情况是十二月八日下午丁锡三把起义的决定告诉宋立志后,随即把他送回诸暨,以防他在绍兴向日寇告密。宋立志当面表示得很坚决,一到二十六旅却立即翻脸,径直向正在浙东巡视的矶田师团长报告,这才使得日军得以连夜调集兵力,抢先一步布置伏击圈。现在丁锡三把这场起义说成是受宋立志挑动,是摸准了叶蓬胃口而下的一个饵。
       果然,叶蓬冷笑道:“这就对了!”他起身踱到窗前去吸烟,“宋立志的后台是何行健,何行健死了,可是他的后台都发迹啦!他们是念念不忘兵权的呀!小小一个宋立志有这份能耐吗?显然他的背后有大人物在调教、指点啊!老弟,你说是不是?”
       叶蓬分析推理的时候,丁锡三心里不禁涌出一股复仇的快意,他附和道:“叶部长!您这样苦口婆心开导我,我总算有一点儿开窍了。不过,宋立志和他的后台是怎样策划的,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只能请您去调查他本人了。”
       “你放心,我会调查的,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的!此外还有什么情况,你再回去仔细想想。但是你千万不要悲观消沉,我就是特别军事法庭的庭长嘛!对了,好像你曾经提出要让尊夫人来见一面?这个容易!我明天就派人去奉贤把她接来。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吗?”
       “叶部长,我刚才已经说了,请您一定宽待十三师的弟兄们!他们全都是无辜的,一切责任都应由我承当!”
       “好,我知道了!”
       一周以后,丁锡三的继室倪瑞芳,果然怀抱婴儿,在勤务兵张挹清的陪护下,出现在“优待室”门口了。她二十三岁,丰满漂亮,是丁锡三前妻的姨表妹。她服侍病危的表姐,为被日军杀害的丁锡三老母料理后事,都是出于“做人要凭良心”这样一种朴素的道德准则。这却使丁锡三深受感动,觉得这个少女颇有侠义之风和办事才干,等到他为亡妻“守节”三年后,便和倪瑞芳结了婚。到一九四二年初冬他准备发动起义时,倪瑞芳已怀孕六个月了,丁锡三让自己的贴身勤务兵、忠心耿耿的张挹清护送她回奉贤老家生养。
       现在她探监来了,给他带来了尚未见过面的女婴。叶蓬破格优待,允许倪瑞芳在丁锡三的“优待室”里留宿一夜。尽管如此,她还是颇有心计地向看守所长借了一架留声机和几张唱片,借口逗乐小孩别让她哭闹。她进了监房就忙着给丁锡三洗涤缝补,一面说些家庭琐事、旅途见闻,让叶蓬安排在隔壁偷听的家伙无聊得打哈欠。挨到晚饭以后,倪瑞芳便在留声机上大放唱片,自己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招呼丈夫坐到她身旁,在《满洲姑娘》、《何日君再来》等流行歌曲的掩护下,悄声说:“周士熊到我们家来过了……”
       周士熊,原十三师政工队长,起义前他被派往二十六旅监视宋立志,不料反被其扣押。但他在被扣前迅速销毁了密码本等一切证据。日本人找不到任何凭证,关押四个月后,只得把他释放。他觉得自己没有完成师长交付的监视任务,因此内心愧疚不安,获释后便到处打听十三师袍泽的下落,又在上个月赶到奉贤看望倪瑞芳母女。据周士熊介绍,原十三师特务营长潘毅被俘后关押在诸暨集中营,但他有个亲戚在汪伪的“四省行营”里做高官,正在设法保释他,有望近期出狱。原十三师参谋部组训参谋孙皎,被俘后取保获释,已经在硖石担任自卫团长了。此外还有一些旧部,也和周士熊联络上了,只是倪瑞芳已记不清他们的姓名。周士熊还建议她:一定要设法探监,并请她务必转告师长:“我们这些人还在,十三师就没有完!你还是我们的师长,你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干!”
       丁锡三点上一支烟,手都激动得抖了。他深深吸了几口,又长长地把烟气吐出,沉吟半晌,问道:“他找着延庆没有?”
       丁延庆是丁锡三的儿子阿宝的大名,十三岁跟随倪瑞芳来到部队,十六岁进了教导团骑兵大队。丁锡三问起自己的独子,因为这一年阿宝已有十八岁了,他显然指望阿宝能跟着周士熊他们一道干点儿事。可是倪瑞芳不作声,深深低下头去,还扭过了脸。丁锡三惊疑地扭头看她,只见倪瑞芳咬住下唇在淌眼泪,而且浑身哆嗦。丁锡三顿时明白了,搂过她的肩膀,平静地说:“不管出了什么事,你都不应当瞒着我呀!”
       “我不是瞒你!我是……延庆是突围出去了,一共十二个人。他们想找二十五旅,可是……碰上了黄定邦的部队,延庆大约和他们争吵起来,他们就……从背后开枪了……周士熊去找过黄定邦,这个坏蛋说,他不知道什么起义,他只消灭了一股伪军骑兵……”
       丁锡三霍地站起,摔掉烟蒂,走向窗口。黄定邦所部是忠义救国军,活动在四明山西侧,因军纪败坏被当地老百姓骂为“土匪部队”,如今竟乘人之危,杀人夺枪劫马了!这个狗娘养的!丁锡三紧握拳头,手脚冰凉,霎时间一阵耳鸣,只觉得太阳穴里暴起的青筋在扑扑跳动。极度的愤怒和哀伤使他丧失了思考能力,只剩下一股暴烈的欲望:要报仇!复仇!事情没有完!他也不能完……
       这一夜丁锡三无法入睡,也丧失了和身旁的娇妻亲热一番的欲望,只是在昏暗中默默吸烟。日本人和他有杀母之仇,忠救军和他有杀子之恨,而他却在绍兴起义想去投奔国民党,这样做明智吗?何行健、宋立志、还有黄定邦,这些家伙不是今天的国民党就是昨天的国民党,你也曾经和他们共过事,结果怎么样?忽然间丁锡三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就像一道闪电似的使他在霎时间看清了自己:这几年来你是什么人?你只是一个马夫!你的部队则是一匹拉车的马。马车里坐着的正是那些国民党,他们一忽儿吆喝你向东“抗日”,一忽儿吆喝你朝西“和平”,向东朝西都只是为了他们升官发财!这个念头使他惊出一身冷汗,半裸着下床洗了把脸,喝了几口水,再也睡不着了。他的心头压上了十分沉重的疑问:今后该怎么办?
       三.旧部密约
       一九四三年十月,丁锡三被汪伪“特别军事法庭”判处终生监禁,当天就被押往镇江模范监狱。坐落在镇江城区东北角的这座监狱,乃是二十年代末期国民党把镇江定为江苏省会后,陈果夫等人搞的一大“政绩”。高墙、重门、岗楼、铁丝网之内,分设礼、义、廉、耻四座监房,其中“礼”字监的设备最为完善,专供监禁各类“有身份”的人士,也是战前可向洋人和新闻记者们开放,展示国民党监狱何等文明与人道的样板。
       手提铺盖卷的丁锡三被推进牢门时,“礼”字监六号牢房里有三个犯人正在下棋和观棋。他们闻声抬头,又一齐起身。丁锡三背抵牢门,抱拳拱手道:“兄弟新来乍到,不懂这里的规矩,也不知道哪一位是这里的龙头大哥,还请各位包涵指教!”
       这三人愕然相顾,一齐笑了起来。其中一个面色白净、身材颀长的中年人笑道:“我们这里谁是龙头啊?没有,我们没有龙头。”丁锡三诧异地反问道:“那你们这里是……是个什么样的规矩呢?”其中一个矮胖子叹气道:“坐牢的规矩够多了!彼此之间还要什么规矩?各人自尊自爱吧!”
       “好!佩服!”丁锡三再次抱拳拱手,“敝人丁锡三,判的是终生监禁,从前也坐过牢,知道坐牢要凭三样东西:钞票、地位和拳头。我如今成了穷光蛋,地位更是狗屁,所以这回我是准备凭拳头来坐牢的。如今承蒙各位开导,说这里一律平等,那我们彼此就是难兄难弟了。幸会、幸会!敢问各位尊姓大名?”
       那个颀长白净的人抢先和丁锡三热烈握手,他是汪伪陆军部上校任洁民:“你就是十三师的丁师长啊!久仰久仰!早就听到你在绍兴率部起义的消息,佩服佩服!”丁锡三苦笑摆手:“惭愧得很!都怪我丁锡三没能耐,起义不成反成阶下囚,愧对十三师弟兄,也无面目见天下英豪!”第二个和他握手的是矮胖子,原江苏省农民银行行长刘玉泉,他颇有长者风度:“既来之则安之,谁也没法保证自己一辈子荣华富贵,所以谁也没法保证他能够把你监禁终生。是不是啊?哈哈!身体要紧!健康第一啊!”最后是一个络腮胡子向丁锡三伸出干瘦的巴掌,直视着他的眼睛,劈头就问:“你好像是上海人?我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丁锡三道:“是吗?我记不起来了,我是浦东乡下人,不过在上海做过事,你也是上海人?”“我在上海念过书,敢问你在上海是做什么事的?”“哦,我原是祥生出租汽车公司的车夫。”那人兴奋道:“这就对了!民国二十四年的冬天,有个晚上我在国泰电影院门口撒传单,一位祥生出租汽车的师傅救了我。临别时我狠狠看了他两眼,记住了他的模样,国字脸,平顶头,结结实实的身材,浓眉大眼,有点儿像你。”丁锡三笑道:“没错,就是我。你当时穿一件旧西装,里面套一件球衣,是吧?”两人一齐笑着热烈握手。丁锡三说:“想不到你的眼睛这么厉害,记忆力这么好。敢问你尊姓大名?后来做什么事去了?”那人道:“我叫吴铿,后来在新四军里做侦察科长。眼力和记忆力都是干我这一行的基本功啊!”丁锡三道:“好!咱们今天算是什么?有缘牢房来相会?”吴铿道:“这样的相会只能算是不幸中的‘幸会’,‘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啊!你说是吧?”
       这年的十月,西装革履的周士熊来到了浙江省桐庐县伪保安大队部的门口。陪同他的是一位长衫飘飘的英俊青年,原十三师作战参谋沈礽祯。他告诉门口的哨兵:“我找你们潘大队长,请你马上去通报,就说绍兴来了两个他的老朋友。”
       桐庐保安大队驻扎在县城边缘的城隍庙里。这里地处高坡,站在庙门口眺望,远山黛绿,层林斑斓,青石小路曲折蜿蜒,附近农家的豆棚瓜架之间,初绽的野菊和老残的鸡冠花楚楚动人。这座富春江畔的古老小城,在秋天里真是景色如画。周士熊笑向沈礽祯:“潘毅这家伙倒是躲进桃花源中来啦!”
       潘毅在诸暨日军集中营里关押了七个月,熬过了苦役和毒打,七月初由他那位在杭州“四省行营”里任高级参议的亲戚出面保释,总算脱离虎口。那位亲戚又为他奔走推荐,来桐庐担任了少校保安大队长,管领着二百来个伪军。他这个亲戚和日本海军驻浙江的特务机关长福田少佐有交情,所以才能如此法力无边。到任不久,潘毅就和在硖石担任伪保安队长的孙皎联系上了,周士熊正是通过孙皎才知道了潘毅的下落。
       这时,只穿一件衬衫的潘毅大步流星奔出来了。见到他们俩不免一愣,随即猛推周士熊的肩膀:“你们俩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周士熊也笑着反问:“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于是三人互相推搡着往里走去,一路笑声不断。潘毅吩咐勤务兵把两个人的行李搬到自己的房间,又向二位笑道:“咱们今晚通宵联床夜话怎么样啊?”周士熊取笑道:“你有没有在这里找个情人啊?可别让我们变成电灯泡啊!”潘毅给他一拳:“去你的!现在哪有这份兴致!对了,邵平在我这里当军需官。”沈礽祯高兴道:“邵平?快把他请来!”邵平也是原十三师参谋处的参谋。
       他们都是二十六七岁的单身汉,都是三十年代抗日救亡运动中成长起来的失学失业青年,也都是在一九三八年初便参加了丁锡三抗日队伍的一批骨干。现在起义失败,师长被俘,他们也被打散,各自经历了一番磨难。今天重新聚首,彼此欣喜激动之余更有无穷感慨和愤懑,有说不完的情况和憋不住的牢骚。但在这支散漫成了习惯的伪军地方部队里,大队长来了贵客,各色人等都爱来看上一眼,说上两句,甚至献些殷勤。加上城隍庙的屋宇老旧,木质板壁和门窗全无隔音性能,所以整个白天他们简直没法畅谈心曲。周士熊只得趁晚餐以后散步时,抓紧时间扼要地告诉潘毅和邵平:“八月初丁太太去南京陆军部看守所探监,临别时师长要丁太太一定转告我:‘回去找着周士熊,叫他找潘毅、孙皎等靠得住的人商量一个把我弄出去的办法。只要我能够重返浦东,重新拉起一支抗日队伍是不成问题的!’我们商量了一下,公开场合可以说:我们想合伙在浦东开办一个公司,这一阵我就在忙着寻找入股的人。你们有没有问题?”潘毅道:“我是当然股东,师长亲口点了名的,我能有什么问题?”邵平说:“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这一股我是入定了。问题是入股以后这个公司怎么开张?这里面的问题可不少!”沈礽祯道:“这需要好好儿地商量。可是他娘的,天下之大,找一个可以从容商量的地方也这么难!原先还以为你们这里是世外桃源呢,这大半天却尽在说废话,浪费时间!”潘毅道:“别急!我有个主意:明天我们进山打猎去,带上枪支和干粮。喝山泉水,生一堆火,烤野栗子野兔肉吃,爱哭爱骂爱躺爱坐悉听尊便,从容痛快地商量一整天。怎么样?”众人一齐叫好。
       桐庐县多山,山间多岩洞。次日他们便在分水江畔的一条峡谷里,在茂密的竹林深处找到了一个岩洞。此洞不深,洞口宽敞,地上还残留着炭火灰烬和几块石头,显然这里曾是进山劳作的山民们生火做饭和休憩之处。潘毅带来了一些军用罐头,其中甚至有一听咖啡。邵平是军需官,他居然牵一头骡子驮来了两钵黄酒和干粮菜肴香烟之类。众人笑着弯腰入洞,都说这是一次豪华阔绰的野营。随即分头刈草拾枯枝,在洞口生起一堆火,搭个三角架吊一只军用铝饭盒煮咖啡,再往岩洞后部用枯草垫成地铺。潘毅率先跳上去打了个滚,说:“行了,抽烟时大家小心些别引火烧身。开会了,士熊,你主讲!”
       周士熊说:“六月里我和丁太太商量,想请大家凑些钱,找叶蓬和周佛海他们打点打点,看看能不能将师长保释出来。八月里丁太太去南京和师长见了面,师长说:他的事不是叶蓬和周佛海就能作得了主的,还必须打点陈璧君、汪精卫、甚至影佐祯昭,少说得有千把两金子才能开得出口,而且不一定办得成。师长还说:此中黑幕重重,是个无底洞,我们都是穷光蛋,哪来这上千两黄金?再说做这种看人脸色、成败操在他人之手的事,即使把他救出来了,大家心里也得窝囊一辈子,何必呢?”
       邵平问:“那么师长的意思是——”
       “师长没有明说他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要我找各位商量个办法。”
       沉默半晌,潘毅掐下烟蒂说:“我明白师长的意思:设法劫狱,要不就设法帮他越狱。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办法能把他救出来?”沈礽祯说:“没错,我也觉得师长就是这个意思。现在的问题就是:该怎么动手?”
       周士熊道:“别急,今天好不容易大家聚在一起,又有充分的时间,我们一定要先把基本的方向确定下来,才能再谈怎么办。比如说:究竟是劫狱还是越狱?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为什么必须这样做?一定要彻底谈清楚,今后才能真正地齐心合力。”
       潘毅道:“我提议,首先大家都说说自己的心里话吧!我先说。”他叹了口气,道,“我们现在是什么人?我们都是汉奸、伪军官、卖国贼!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的身份就是如此。这些年来我们始终在指望有朝一日能够用事实证明:我们不是汉奸卖国贼!我们是以屈求伸的抗日志士!所以我们去年跟随师长起义了。结果呢,兵败被俘,求人说情保释,出了集中营还是做伪军官,还是个汉奸!每次想起,心里都憋闷得要爆炸。所以现在我有个想法:这一次的行动,应该既是为了师长,更是为了我们自己!我们要拿出真颜色给日本鬼子和汪精卫周佛海之流看看:我们有这份能耐,有这个种,砸开你们的监狱,劫回我们的师长,重新拉起队伍抗日!因此我主张:打定主意一门心思考虑劫狱!”
       邵平第一个激动叫好。沈礽祯也赞同,与其偷偷越狱,不如公开劫狱,因为越狱的准备工作不会比劫狱省力,而公开劫狱还能起到宣传自己震慑敌人的作用。周士熊最后说:“我也赞成劫狱。因为我们的终极目标并不仅仅是为救师长,更是为了重新拉起一支队伍来抗日。那么,也可以这样说:劫狱就是我们这支队伍的宣言,劫狱成功之日就是队伍的成立之时!潘毅刚才说我们这些人的身份是汉奸,这个说法我不赞成。既然我们下定了劫狱的决心,我们的身份就是穿伪军制服的抗日战士,是在化装执行任务,心里也用不着为此憋闷难受了。”
       潘毅笑道:“毕竟是耍嘴皮子出身的政工队长啊!”众人笑了。这时咖啡煮好,一人一个搪瓷小碗,捧着边喝边谈,谋划劫狱的准备事项。人员、武器、经费、监狱情况调查、相互联系办法……逐项反复讨论,到了下午便大致有了眉目。两钵黄酒就着军用罐头和菜肴,也喝得差不多了,大家都醺醺然有了倦意,一个个横倒在地铺上打盹儿去了。一时间四下里唯有风过竹林的萧萧声,江水激石的哗哗声,安静极了。忽然,潘毅惊坐而起,推醒周士熊说:“我越想越不对头!我们刚才的整个计划恐怕都是建筑在沙滩上的!”周士熊搓揉着面孔问:“怎么回事?你说!”邵、沈二人也惊醒了。
       潘毅道:“我刚才想:就算我们闪击监狱成功,把师长救出以后怎么走呢?如果仍旧混在城里,日伪军警宪特必定闭城大搜索,那就只有遭他们围歼兜捕的下场。”
       邵平道:“是啊!劫狱成功后我们必须及时撤到城外去。可是镇江、丹徒、丹阳一带,现在都是日伪的‘高度清乡区’,我们十几个人一支小分队,人生地不熟,怎么能一路打回浦东去?”
       沈礽祯说:“那就必须在当地找一支接应我们的部队!”
       “不错!没有这样一支部队的支援和接应,我们的一切准备都是空中楼阁。”
       大家都点燃香烟默默地吸着。半晌,周士熊说:“在日伪的‘高度清乡区’里,忠义救国军恐怕难以立足。即使他们还在那里,我们也不能指望他们。丁延庆带着教导团骑兵队的十几个人,起义失败后落入黄定邦他们手中,就全部被杀害了!血的教训不能忘记!所以,我再三掂量:真要找一支能够支援和接应我们的部队,只有找那里的新四军!”
       “问题是,他们肯答应吗?”潘毅沉吟道,“十三师是和他们打过仗的。还有,我们劫狱成功,他们在掩护我们的同时,就得承受日伪军报复性的扫荡,他们肯吗?”
       “事在人为。”周士熊喟叹道,“我们还能找谁?只能用我们的最大诚意去找他们了。”邵平道:“找他们也不容易啊!怎么找?我们当中谁和共产党有关系?”周士熊道:“这方面我心里倒有点儿谱。孙皎是丹阳人,他老家的亲戚中似乎就有共产党,而且他在硖石和当地的新四军游击队的关系也很不错。”
       既然有路可以找着共产党,大家都同意去试试。接着又议定了具体操作方案以及各人近期的任务分工。
       等到一切商议定当,四个人钻出岩洞时,太阳已经下山了。那头骡子也饿坏了,在竹林间烦躁地打转,邵平充满歉意地把剩余的干粮喂给它,又牵它去溪畔喝足了水。这时潘毅笑道:“说是外出打猎,咱们的猎物在哪里呀?总得弄几只来装装样子吧!”还是邵平有办法,他认识附近村庄里的猎户,掏钱向他们买几只来挂在骡背上,一路招摇地回去了。
       四.诚意求援
       镇江模范监狱接见室内部,横隔着两道相距一米左右的铁丝网,犯人和亲属可以见面、说话,但没法接触。倪瑞芳怀抱婴儿面对铁丝网默默地坐着。过了片刻,对面后墙的一扇小门吱呀推开,丁锡三靸着拖鞋,敞开呢军服领口,胡子拉碴地大步走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一名年轻的看守。倪瑞芳惊惶站起,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嘴唇哆嗦着叫了一声“她爹”,便双泪直流。丈夫判的是终生监禁,终生啊!张挹清习惯地双脚一碰立正,叫了一声“师长”,也咬紧牙关说不出话了。丁锡三大模大样地在对面坐下,说道:“哭什么呢?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吗?坐,你们都坐下。你们是什么时候到镇江的?”
       “报告师长,我们昨天刚到。”张挹清说罢,倪瑞芳接口道:“我想在这里租一间房子住下,天天给你送饭,洗衣服。我要陪你一辈子!”丁锡三苦笑摇头:“傻话!何必呢?”张挹清道:“报告师长,这并不是太太一个人的意思,是太太和周队长他们商量决定的。”
       丁锡三眼睛一亮,连声说:“哦、哦!那好吧。小周他们要办的公司有眉目了?”倪瑞芳抹净眼泪点点头:“找着好几个股东了,不过,钱还是不够。”丁锡三“哦”了一声,沉吟片刻,说道:“不要紧。今后碰见他们,你就转告一声说:有志者事竟成。另外,不要忘记我们也要参加一股。”倪瑞芳又点头:“我记住了。”
       暗语不能多说,丁锡三当即转移话题:“你们租房子的事有没有头绪啊?”张挹清说:“报告师长,还没有来得及打听。”
       一旁的年轻看守忽然插话:“丁师长,我有一个表婶住在附近,她家有空房。要是丁太太找不着合适的地方,不妨去看看,我可以介绍。”丁锡三稍感惊诧地看他一眼,略一沉吟,便说:“好啊,那就多谢你了。”当下商定,年轻看守下班后就去找倪瑞芳,由张挹清同他去看房子。倪瑞芳心细,问道:“先生贵姓啊?”年轻看守说,他叫倪明。倪瑞芳笑道:“我也姓倪,这么说五百年前是一家呀!”这倪明忙说:“那我是高攀了!”说着便主动接过接济物品,一一装入网兜。
       接见结束,丁锡三跟着他走出小门,便是监狱外墙和牢房内墙之间的一大片开阔地。光秃宽阔的水泥地上,秋天傍午的阳光反射强烈。丁锡三悄声问道:“小伙子,你为什么这样热心帮我的忙呀?”倪明回头看他一眼:“丁师长,我也是个中国人啊!”丁锡三也注意地看他一眼,笑道:“好啊!是中国人就都是同胞了,那我们交个朋友吧!”
       倪瑞芳这一次来镇江,周士熊和邵平一路陪护到常州奔牛。他们俩在奔牛下了火车,便直奔丹阳夏墅镇。两人摆出兵痞架势,一摇二晃地走向夏墅乡公所。门口值勤的伪自卫团丁正要开口询问,邵平气势汹汹地抢先喝道:“你他妈瞎了眼了?看到我们长官为什么不行持枪礼?快去把你们乡长叫来!”那乡丁吓得愣住了,周士熊便大摇大摆地踱进门去,邵平押着那乡丁去找乡长,乡丁惶急地一路叫喊:“尹乡长!尹乡长!”这座原先是祠堂的宅院里顿时乱了套,各个房间里都有人探头或者出门张望。
       夏墅乡的伪乡长尹敏生,一个机敏矮胖的中年人,他是孙皎的表兄,也是一位地下工作者。他闻声走出房门,点头哈腰说:“鄙人就是这里的乡长,不知道长官有什么吩咐?”周士熊打量他,说道:“你叫什么名字?”“鄙人叫尹敏生。”“这就对了!”周士熊道:“我这里有一份机密公文,你先看一下再说。”“请,长官请进!”
       进了乡长的公事房,那尹敏生忙着掸拂座椅,敬烟奉茶,听说来客是“四省行营的周特派员”,似乎略感诧异,态度却更加恭谦了。他接过一只印有“浙闽皖赣四省行营缄”的牛皮纸信封,以为真的来了什么公文,抽出一看才知是孙皎写的一封密信。信中请求表兄务必向中共地下党引见周邵二人,说他们身负重大使命,有机密要事相告。尹敏生看罢,声色不露地沉吟片刻,赔笑道:“周特派员请放心,这件公事鄙人一定负责办理。只是时候不早了,可否请二位赏光先去吃顿便饭,容我在饭后从容请示办理的方略?”
       三人来到尹敏生家中的内室,他就吩咐老婆去整理饭菜,请老娘坐到大门口望风,这才脱下长袍,摘下腰间的短枪,长叹一声说:“好了!到了这里可以放心说真话了。不瞒二位说,一个人又要做人又要做鬼,实在累啊!这件事,我一看就明白是不能耽搁的,所以我想,吃罢午饭我们就一道去丹阳。到了丹阳能否马上见到二位要见的人,我也不敢说。二位当然知道,他们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所以恐怕还要请二位在丹阳耽搁几天。当然,食宿和安全问题我都会安排好的。二位看,这样行不行?”
       周士熊欠身道谢:“尹大哥如此热心帮忙,我们真正感激不尽!我们和孙皎都是共患难的弟兄,还请尹大哥把我们当作孙皎一样看待才好。到了这里,一切都听你的,请你费神指点安排就是,不要和我们讲客气话了。”
       当晚三人赶到丹阳,住进了一处荒凉破败的大宅。房主是一对中年夫妇,每天只管给周、邵二人打水送饭,彼此从不交谈。尹敏生把他们俩安顿停当,当晚就消失不见了。周士熊和邵平仿佛落进了一团不知深浅的浓雾之中,不免有些忐忑,这份忐忑更因为无所事事而加深加重,变成了心慌和心烦,便向房主借来一副象棋,两人整天下棋打发时光。
       等到第三天晚上,邵平沉不住气了。他双手交叠着枕在脑后,和衣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屋顶,冷不丁说道:“我说大周!咱们是不是落进人家的圈套了?”周士熊坐在灯下独自一人走棋,过了半晌才接他的话茬儿:“你谈过恋爱没有,邵平?”邵平气恼道:“我在跟你说正经事呢!”周士熊笑道:“我说的事比你的话还要正经!老弟,咱们现在就是在追求人家,就是想和人家谈恋爱,你懂了吗?这就必须要耐心、耐心、耐心!”邵平只有叹气。
       就在这天晚上,已经十点多了,两人都睡下了,门上却响起了剥啄声。开门一看,笑吟吟的尹敏生领着一个身穿伪保安队制服的高个儿中年军官进门来了。尹敏生连声说:“抱歉、抱歉!让二位久等了。实在是头绪比较多,又往往身不由己,所以耽搁了两天。”他掩上房门,正色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新四军方面的代表老董同志。这两位呢,是原十三师的政工队周队长和邵参谋。”介绍完毕,他就知趣地退出去了。
       彼此握手、落座,老董笑道:“我们是夜猫子,熬个把通宵是常有的事,不知二位是否习惯?”周士熊也笑道:“没有问题。我们在绍兴发动起义,定的时间就是凌晨一时。”彼此对视一眼,都含笑点点头。老董又道:“二位来访,我们很欢迎。彼此能坐到一张桌子上来见面谈话,不容易啊!只是不知二位此行是个人行动,还是受命而来。直截了当地说吧,我希望知道,二位究竟是代表谁?”
       周士熊道:“我们代表汪伪原十三师师长丁锡三,也代表正在积聚力量的原十三师余部。我也希望知道董先生的身份和职务,便于我们回去能有个交代。”老董笑笑:“我是在这一带坚持反清乡的中共丹北中心县委书记兼铁道工委副书记。我叫董必成。”
       周士熊兴奋道:“董书记亲冒艰险来见我们,我们自当直言相告来意。我们十三师的情况,董书记——”董必成笑着做了个手势打断他:“二位还是叫我老董吧,‘董书记’这个称呼我听着怪别扭的。”周士熊也笑道:“好!那么老董,我们这一次是专程前来请求贵军支援的。你可能已经知道,我们丁师长起义失败后被俘,现在关押在镇江,我们决心劫狱把他解救出来,跟随他回到上海浦东去重新拉起队伍抗日打游击。这便是我们总的意图。我们的打算是:劫狱的整个行动都由我们自己独立担当,劫狱成功以后则需请贵军提供掩护,以便我们安全转移去上海浦东。我们很清楚:这次劫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一旦劫狱成功,在我们撤走以后,日寇必定会疯狂报复扫荡,给贵军带来许多压力和麻烦。因此,我们在以共同抗日的名义请求贵军支援的同时,也向贵方郑重保证:一、我们在采取劫狱行动以前,将充分听取和尊重贵方的意见;二、我们在劫狱过程中将严格遵守贵军的有关纪律和注意事项;三、我们在劫狱成功以后的转移行动将完全服从贵军的安排和指挥;四、只要我们能重返浦东,就一定能拉起一支抗日队伍来和贵军长期合作。”他转过头去:“邵平,你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一直在默默观察老董神态的邵平,这时笑道:“我再随便说两句吧:我们丁师长上个月刚刚从南京移押镇江,我们的劫狱行动也是刚刚着手准备,估计明年上半年才能动手。因此贵军如果同意提供支援,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从容布置,不会干扰和影响贵方的当前工作。另外,在镇江监狱中如果有贵方被捕人员,可否将他们的姓名和关押号子通知我们,以便劫狱时一并将他们解救出来。同时我还有一个想法:在严格执行贵军有关纪律的条件下,我们在劫狱过程中可否使用贵军的名义?这当然是我们想要借助贵军的声威,但劫狱行动本身也是在宣扬贵军的声威啊!不知我说得对不对,请多指教!”
       董必成始终神情专注地听着,一支支地吸烟。他还移过油灯,凑着灯光往一张小纸片上写摘要,末了把纸片卷起,熟练地塞进一支掏空了的香烟中,再往两端塞些烟丝。他专心致志地干着这份地下工作的活计,干完了才抬头笑道:“依我看,这件事大体上没有什么问题。团结抗日是我党我军的宗旨嘛。但是今天晚上我没法给二位一个确定的答复,因为你们要在镇江劫狱,我得征求一下我们城工部门的意见。另外,如果要掩护你们回浦东,这就涉及沿途各地的我党我军如何配合支援等问题。我这个丹北县委书记没有这么大的权力作决定。因此,现在我只能负责地通知二位:第一,我将通过电台向上级报告你们的计划和请求,估计在后天,可以得到上级的答复。第二,我在向上汇报的同时,也将提出我的个人意见,支持你们的要求。所以,我建议二位耐下心来再在这里住几天,等到上级有所批示以后,我们还可以进一步商讨一些具体问题。二位看看,还有什么别的问题没有?”周士熊略一沉吟,说道:“行,没有问题。老董,谢谢你的坦诚和支持!”邵平却说:“对不起,我还有个小小的请求:能给我们一副扑克牌吗?这两天我们把象棋都下腻了。”
       老董笑着起身说:“行,除了扑克,我再让他们给二位送一台矿石收音机来。我也知道,世上再没有比枯坐等待更焦心的事了!那么,恕我不能奉陪,这就告辞了!我希望能赶上凌晨的发报时间。”
       
        五.歃血为谋
       倪明的表叔姓毛,原是个裁缝。日军攻占镇江初挨门逐户搜查时,在他铺子里发现一套尚未完工的童子军制服,不由分说当场挥刀把他劈死了。他儿子愤而投军去了大后方,留下倪明的表婶和表妹小凤,利用裁缝铺的门面,开一爿日杂小店苦度时光。小店后面是三间平房的内宅,西间由房东母女自住,东间住上了倪瑞芳母女和女佣陆妈,中央一间是公用客堂,只在后部隔出黑咕隆咚的小半间屋,给张挹清架了一张竹床。
       每天风雨无阻,由张挹清和倪瑞芳轮流送饭。申请送饭的家属,除了孝敬看守长和典狱长外,还必须高价获得狱医的一纸证明,和狱方编定号码的两套饭盒,外加一笔可观的“手续费”,这才可以按时送饭,经检查后送入“病号餐室”,供养自己的亲人。
       倪瑞芳在租屋和办理送饭手续等事情中,多亏有倪明帮忙指点,果然一切顺利。她和张挹清既是感激,也有怀疑:一个非亲非故的监狱看守,为什么对犯人家属如此热心?他究竟是什么人?要干什么?后来从毛寡妇母女口中渐渐了解到:这倪明原是孤儿,十六岁就考进镇江邮局独立谋生了。日本人占领镇江时,开头几天至少杀掉了两三万人,监工见他模样俊秀,人也机灵,就让倪明做跟班,帮他跑腿传达命令。最后一天,所有运尸、掘坑的劳工,也都被日本人用机关枪扫射死光了,只有倪明被那个监工看中,那天没让他跟着去,算是死里逃生了。倪明就拜那个监工做老头子,几年来都跟随他。后来这个监工做了监狱的典狱长,倪明也就跟进去做了看守。他觉得这典狱长是他的救命恩人,但同时又对日寇的残暴怀有民族义愤,对抗日人士怀有同情和敬佩,对自身的处境也有苦闷彷徨。看来他是一个既有正义感又有糊涂观念,正在动摇不定地寻求出路的年轻人。毛寡妇常夸他聪明、勤快、正派,像是想招他为婿。倪瑞芳心里琢磨,如果能够争取倪明,也就等于在这座“模范监狱”里埋下一条内线。因此她常让张挹清帮毛家母女干些挑水搬货之类的重活,那倪明也常来给毛家母女献殷勤,彼此便越来越熟悉了。
       这一年的十二月九日,有两处地方都在纪念十三师绍兴起义失败一周年。丁锡三在牢里绝食一天,并嘱咐张挹清和倪瑞芳代他在庭院里洒酒焚纸钱悼念死难弟兄。另一处却在数百里之外的杭州大狮子巷三十号内。这是一处二层楼民房,夜深人静,已经是日本人规定的宵禁时间。楼下一间屋子里十名年轻人围站在一张大圆桌周围,在昏黄的光影下,挨个儿割破自己的手指,往桌子中央的一盆酒里沥血。这十人是周士熊、潘毅、邵平、沈礽祯,还有新参加的陆彭令、吴绍平、邓长义、陶富安、孙祖尧、张仁之,全都是十三师的旧部军官。他们把这盆血酒分装十一碗,一人一碗之外,余下的一碗由潘毅捧向窗口。为防止灯光外泄,窗户都蒙上了黑布,这时周士熊拉熄电灯,邵平打开窗户,沈礽祯低声喊口令:“立正!敬礼!”潘毅便把血酒泼向窗外,然后砰的一声连碗扔出窗外,祭奠死难弟兄。
       祭奠以后,他们重新关窗、蒙黑布、开灯,然后十人一齐举碗一饮而尽。这时周士熊宣布:“今天先由我报告和新四军接洽的结果,再由潘毅报告人员、经费、武器弹药的准备情况,还要议一议工作安排和有关纪律。”
       他接着说:“具体经过就不多讲了。我们在十月底找到了中共丹北县委书记董必成,并以共同抗日的名义,请求他们支援并掩护我们劫狱后安全撤退返回浦东。董必成对我们的行动表示了同情和支持,并很快发电报请示了上级,下面是他代表新四军江南指挥部给我们的正式答复。”他掏出一张纸条,念道,“我们研究了你们的情况。认为丁锡三将军率部起义,有利于抗日;他失败被俘,我们深表同情。你们准备劫狱营救,这是打击敌伪的抗日行动,符合民族利益。凡是推动抗战,有利于民族利益的行为,本军坚决支持!不管因此将遭受何等沉重的压力与报复,我们在所不辞!至于具体的配合方案,请你们在采取行动的前夕,再与我方代表董必成同志商定后共同执行。这就是他们答复的全文。”
       “这下可好了!”“这下就得看咱们自己的了!”“拿酒来……庆祝一下!”“嘘!小声点儿!别惊动了房东!”众人兴奋激动,举拳的、击掌的、互推肩膀的、起身拿酒的……尽管都注意压低声音,仍然形成了一阵骚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听取潘毅的报告。
       他们哪里知道,就在潘毅祭奠死难弟兄摔破酒碗时,楼上的房东就被惊醒了。房东姓林,父母相继亡故,长子和次子又随军去了大后方,如今是二十三岁的大妹林明芝当家,还有一个二十岁的小妹和一个十八岁的小弟。这林家原是“九一八”事变后逃进关内的东北人,那林明芝既有东北姑娘的豪放,也有了杭州小姐的精细。一开始她不同意楼下客房住一群单身汉,但见沈、周二人谈吐文雅彬彬有礼像是正派人,再加他们言明只租住半年,一旦另外找到房子便立即搬走,林明芝这才勉强答应下来,但和沈、周二人约法三章:不许登上二楼,不许大声喧哗,不许打牌赌钱。沈、周二人都一一答应了。
       虽然如此,林明芝还是对这伙出出进进、时多时少的青年多长了个心眼,时时冷眼旁观,琢磨他们的言行举止。这天晚上她已熄灯入睡,蒙眬中听到“砰”的一声响,惊醒后侧耳细听,楼下似有人在隐约说话。她谛听半晌,没有发觉异常情况,再次迷糊睡过去了,忽又听到楼下传来乱哄哄的声浪。他们这是在干什么?打牌赌钱?聚饮胡闹?如果真是这样,她就要对他们不客气了!林明芝横竖睡不着,她穿戴整齐,蹑手蹑脚地摸黑下楼。她发觉楼下的客堂门窗紧闭,窗户背后还蒙有黑布,更加怀疑他们是在为非作歹。好在客堂后门漏出灯光,且有缝隙可以窥看,她便闪身在那里观察。灯光下沈礽祯面容严肃地坐在桌旁默默吸烟,他的身旁是最近入住的那个姓潘的,正站在那里打着手势说话,看样子他们像是在开会,林明芝便侧耳谛听那姓潘的在说些什么。
       这时,潘毅的情况介绍已经结束,他在谈工作部署了。他从十二月起辞职离开桐庐,现在人员和武器弹药大体上准备就绪,问题在于这十个人在这半年时间里的生活费和活动经费短缺。他这几天里便忙着和亲戚与福田少佐周旋,弄到了一张特准贩运香烟纸的许可证。这在物资短缺的日伪统治下可是十分难得的一条路,可以靠它赚大钱的。他提议由沈礽祯带邓长义和陶富安三人负责做生意筹款。躲在门外的林明芝这时听到他往下说道:
       “此外,我提议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应该学学人家新四军,过供给制生活。除了供应伙食和置备各人工作需要的服装以外,香烟一律配给,喝酒定量,再发几个零花钱供每人剃头洗澡买些牙刷毛巾之类就可以了。总之要把一切能赚、能省的钱,尽量集中起来办大事。其次,我提议由邵平、吴绍平和张仁之三人,负责调查和实地勘察镇江城区道路、关卡、日伪军力部署、沪宁铁路、公路及有关地方情况等等,必须制成图表。剩下周士熊和我,共同负责统筹全局,随时安排调派力量,根据情势的变化及时修正部署。大家有什么意见?”
       林明芝不熟悉邵平,只听得一个陌生的声音说:“我提议正式任命潘毅为我们的突击队长,周士熊为指导员。”周士熊的声音是林明芝熟悉的,只听他说:“不要这样讲!别忘了我们是在办公司!因此潘毅就是我们的经理,我就算是常务董事吧。”大家都笑了起来。周士熊接着说:“另外,既然分了工,除了各司其责,还要有一个行动时刻表。我提议以百日为期,一切准备工作到明年三月中旬必须全部完成,到那时咱们的公司就可以择吉开张,把董事长接出来管事了!”
       众人低声叫好。沈礽祯说:“我还想补充一点:这一百天是非常时期。在这期间,我们谁都不许谈恋爱、找情人,以防分散精力,发生意外。另外还要提请大家注意:我们现在的房东是两位年轻姑娘,我们必须十分注意文明礼貌,真正做到非礼勿视非礼勿为非礼不说,这样才能搞好彼此关系,有利于我们在此立足。”
       林明芝的心怦怦乱跳,她闭上眼睛倚门站在黑暗中,头脑里乱成一团。片刻后她才镇定下来,又蹑手蹑脚上楼回房,摸黑解衣睡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这伙人哪里是开公司做生意?分明是一支抗日部队!他们自己叫什么来着?突击队!他们现在把这幢房子当作据点,问题就在这里:你该把他们赶走,还是让他们住下去?
       林明芝虽说是个有主见的能干姑娘,也见过一些世面,可是眼前这件事关系太大了,她不能不慎之又慎,疑虑重重。但是,她又是唱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唱着“打回老家去”等救亡歌曲长大的,更是亲身经历了山河残破、“骨肉离散父母丧”等惨祸的年轻一代。所以,她在被窝里辗转反侧许久,再次披衣坐起,在昏黑中扪心自问:如果当年有一支军队光复了哈尔滨,要求借宿在你们家,而且人家讲究文明礼貌,并不是无赖兵痞,你的父母会怎样对待他们?
       林明芝重新穿衣下床,她的梳妆台上方墙头悬挂着父母的遗照,此刻她摸黑点燃一支迦南香,在昏暗中捧香默默祝祷:“爹,娘!我想我只能让他们住下。求你们保佑他们,也保佑我们全家吧!”
        六.弃暗投明
       “礼”字监的放风时间,是每天上午八点半至九点钟,这也是犯人们互通消息的大好机会。虽然在名义上有一条“放风时不许交头接耳,不许彼此递送东西”的狱规,但值班看守员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尤其倪明当值的那天,放风的院子里简直就像露天茶馆,而倪明本人则担负起了“望风”的义务,一旦出现“情况”,他便高声吆喝:“不许交头接耳!”
       这样,放风以后的每天上午,六号牢房里便渐渐形成习惯:各人或躺或坐随意聊天,一边交换打听到的消息,一边分析议论,天天都有一场漫谈讨论会。到了一九四四年一月间,农历新年将至,犯人们被允许有一次“特别接济”,让亲友送进一些吃食和用品。吴铿无人“接济”,其余三人不免匀些给他分享。吴铿也不客气,来者不拒,还提出要求说:“敬请各位把包扎接济品的纸头,尤其是报纸印刷品之类,通通交给我,那我就感激不尽了!”这天,他搜罗了好几张残缺不全的报纸,躺在自己的铺位上津津有味地翻过来看过去。忽然发问道:“各位!奎佳林岛在什么地方?老刘,你应该知道!”
       刘玉泉猝不及防,沉吟着叨念道:“奎佳林岛……我想起来了!是马利亚纳群岛或马绍尔群岛中的一个珊瑚礁小岛。怎么啦?”
       “这就太妙了!请听吧:‘帝国大本营本周战报称:在奎佳林岛前线,帝国守备部队神勇奋战,本周毙伤顽敌二千八百六十七人,美海军陆战队第四师已丧失战斗力……’这就是说,日本已经丢掉了整个南太平洋。”他又拿起另一张残缺不全的报纸念道,“‘德意志通讯社十二月二十日电:凯瑟琳陆军元帅今日称:在萨勒诺滩头阵地负隅顽抗之美军已陷入绝境,敌方全部阵地均已在德军炮火控制之下。老刘,这萨勒诺是什么地方?”
       “萨勒诺?它是意大利一个古色古香的小城啊!在亚平宁山脉的东麓。”
       “这就是说:欧洲战区已经开辟了第二战场!”任洁民也兴奋激动了,“希特勒现在要在东线和南线两面作战了。”
       吴铿道:“而且可以说明:法西斯的北非战线已经彻底崩溃了,放弃了!”
       丁锡三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们的议论,却插不上嘴,因为他脑子里没有相关的地理概念,只能发急道:“哎哎!各位仁兄谁肯帮帮忙,画一幅示意图让我这个乡下人见识见识世界大势也好啊!”
       一阵友好的哄笑后,任洁民自告奋勇,用手指蘸着水在桌面上画了一幅不成形状的世界地图,再由刘玉泉撕下几小块纸片,标示出美国、苏联、日本、中国、意大利和德国的方位,以及奎佳林岛和萨勒诺市的大略位置。丁锡三俯身在这幅粗劣的地图上注视了半晌,叹气道:“唉!从前我只知道凭血气之勇,自以为奋不顾身,其实是在蛮干瞎闯,哪管什么世界大势!今天算是开了一丁点儿窍了:看来咱们是牢中方一年,世界已大变,德国和日本都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了,完蛋之日已不远了!我倒是坐牢长见识了呀!”
       吴铿道:“你说得一点儿也不错!监狱是可以变成学校,帮助人长进的。”
       “这话很有道理!”刘玉泉赞叹道,“怪不得你老弟这么关心报纸,而且很善于从报纸的夹缝中看出真相来!”
       吴铿笑道:“见笑,见笑!其实我这点本领也是在苏州反省院的牢房里学来的。我的一位领路人曾对我说:坐牢对一些人来说是生命的空白,对另一些人来说却可以成为命运的转折点。他这番话给我的印象很深,我们许多人都是通过坐牢走上革命道路的。”
       丁锡三正要开口说话,哨声响起,开饭的时间到了,他该去“病号餐室”就餐了。
       这天倪瑞芳送的是八个团子。快要过旧历年了,吃团子原是江南民俗,所以丁锡三并没有特别在意,和往常一样狼吞虎咽着。忽然一口咬上了个十分坚硬的东西,牙齿都酸痛了。他用筷子夹开一看,这个团子的“馅儿”竟是一只万金油小铁盒。丁锡三警惕地看看两侧,围坐在方桌周围的邻近几个犯人,都在津津有味地埋头吃各自的美味佳肴,没有谁注意他。于是他把其余的团子飞快吃光,最后装作喝汤将小铁盒划拉进嘴巴,做出不停咀嚼的样子,推开饭盒大大咧咧地走出了“病号餐室”。回到牢房里便躺倒在床,取出铁盒打开看,里面塞满一团白布,布上用黑线绣有十二个字:“需监狱平面图及兵力部署图。”丁锡三一跃而起,装作上马桶,立即把这块布夹进手纸里处理掉了。
       他的激动心情却久久无法平静。六号牢房里早已形成习惯:每天晚上是下棋或打扑克时间。这个晚上丁锡三老出错牌,输得一塌糊涂依旧精神亢奋兴高采烈。好不容易挨到催促睡觉的哨声响起,大家纷纷钻进被窝,才算有了他独自思考的时间。想不到妻子竟那样思虑周密:黑线绣在白布上是任凭怎样蒸、煮、浸泡都磨灭不了的,然而这费了她多少心血、多少工夫啊!能娶到这样一个贴心的好帮手、好女人,真是自己这辈子的福分!这份幸福的、甜蜜的、甚至带有几分感激的爱情简直使他陶醉!但更主要的是这十二个字表明,周士熊他们的决策是劫狱,而且动手之日不远了!这是自由和希望的曙光,又是一场孤注一掷的冒险!风险因希望而生,希望又伴随着风险而增长,而逼近……他能不激动吗?而且这份激动又伴随着焦虑:怎样才能把监狱平面图和兵力配置状况尽快搞清楚?又怎样才能尽快把这份情报送出去呢……
       一夜辗转,丁锡三想清楚了:解决这些问题的关键,看来就在倪明身上!监狱也是战场啊!他似乎重新获得了临阵指挥、谋划决断的感觉,精神为之大振,睡意竟完全消了……
       近些日子倪明和毛小凤的关系正在升温,已经谈到两人的未来了。小凤和表婶的意思是:俗话说“没得法,当警察,没路走,做看守”,何况是帮日本人做看守!希望他另谋出路。小凤甚至心直口快“敲打”他说:“你不过是典狱长的徒弟,就算你是他的儿子,一辈子跟在老子屁股后头打转就算孝顺了?就算是报恩了?就算有出息了?”倪明承认她说得有道理,可是出路在哪里呢?说来说去,小凤只是给他出了个题目,答案还得由他自己找。只是热恋中的人对于恋人所出的题目,求解之心格外迫切些罢了。
       这天早上放风时,丁锡三弯着腰说肚子疼,请倪明带他去医务室治病。倪明向另一名看守打过招呼,便扶着他慢慢儿朝医务室走去,一边问他昨天吃了些什么不相宜的东西?丁锡三摇头说:“这跟吃东西没有关系!我这是在日本宪兵队里被吊打落下的内伤。不知道镇江有没有合适的伤科医生,真想请他好好儿治一治。”
       倪明说:“丁师长,偌大一个镇江城,伤科医生倒是不难找。只是找到了医生,却没法让他进监狱为你治病。监狱长那里,我可以帮你说说话,难就难在我们医务室里这位医官,敲竹杠的本领厉害!”丁锡三笑道:“那就瞒着他!也不必去惊动监狱长。请你帮忙找个好的伤科医生,把我的病情跟他说说,请他配两张狗皮膏药,悄悄儿带给我,不就行了吗?”倪明笑道:“没有问题,这事我明天就去办。”
       医务室到了,里面有一个黄黑、阴郁的狱医,半躺在椅子里闭目养神。听到有人进门,他也不愿意睁眼。倪明招呼他,又说了说丁锡三的病状,狱医道:“我知道了。交五百块钱吧。”丁锡三莫名其妙,问道:“医生,我这是什么病呢?”狱医不耐烦道:“蛔虫!蛔虫懂不懂?!我这里买药可是要钱的。‘驱虫灵’一盒,五百元。”丁锡三道:“我没有带钱。让我带信给家里,到药房去买。”狱医睁眼大怒道:“你敢!你在这里坐牢,只许买我的药!哪家药房的药都不许带进来!这个规矩你没有告诉他吗?”这最后一句是问倪明的。
       倪明说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丁锡三这个规矩,又说他愿意代为垫付五百元。丁锡三连声谢绝,拉上倪明离开医务室,任凭那个狱医气得在里面拍桌子大骂丁锡三“真不是个东西!天生是个土匪”!
       丁锡三在门外哈哈大笑,笑罢又按着肚子叹气道:“小倪呀!你是个好心人。可是这种污糟糟的环境,只能浪费你的好心,浪费你的生命。我看这里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
       倪明一愣。他所敬重的“好汉”丁锡三,说法几乎和他所恋慕的小凤一模一样,都认为他不该在这里当看守。他苦笑道:“丁师长,我也知道这是个污七八糟的地方。可是我一时又找不到另外的出路,再说典狱长救过我,他对我是有恩的。”
       丁锡三正色道:“小倪呀,我把你当作朋友,所以我应该有话直说,不管你爱不爱听。不错,人应该知恩图报。可是,男子汉更应该有仇报仇!日本鬼子杀了多少镇江人?你自己也差点儿被活埋,这算不算仇?还有南京、武汉、东北三省……人杀了多少中国人啊!这么大的仇该不该报呢?!至于你的出路,依我看:报仇才有出路!当然,这是一条有风险的出路。所以你不必马上回答我,回去认真想一想,等你打定主意了,再来跟我说,我一定帮你找一条出路!好不好?”
       倪明有点激动,急着想说话,但是丁锡三打手势制止了他:“礼”字监已经在眼前了。
       三天以后,已经是农历癸未年的小年夜了。倪明自愿和同事换班,过年时都由他值夜班。值夜只需一人,于是倪明当晚便把丁锡三请进了值班室。倪明递给丁锡三两张狗皮膏药,接着说:“我打定主意了,丁师长,请你帮我另找一条出路吧!”
       两人隔着一张办公桌,面对面地坐着。丁锡三默默注视他片刻,说道:“小倪,我再说一遍:我帮你找的这条路是有危险的,搞不好是性命交关的。你要是心里还不踏实,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就算什么也没说过,依旧照常做个普通朋友。”
       倪明拧起了眉尖:“丁师长!请你相信,我不是胆小鬼!”
       “那好!那我现在就请你办两件事:一是画一幅监狱平面图,可以是草图,但必须把过道、进出口、房子的内部布置和作用,都标示清楚。二是画一幅警卫武装分布图:岗楼、哨位、武器室、集合点和他们的宿舍、饭堂,都要一一标明,还有总人数和武器装备与作息时间,也要有文字说明。越详细越好,最好连指挥官的性格爱好也能写上。你能办到吗?”
       “我尽量办。”
       “不是尽量,而是一定要办到,还要尽量快!你大约需要多少天?”
       “这两幅图中有些细节我还要实地去看看再动手,好在年初五以前都是我一人值夜班,白天我有时间。那就给我一个星期!”
       “给你十天时间,但是一定要准确、详细!”丁锡三站起身来,倪明也跟着站起,犹豫道:“丁师长,我只求你一件事,到时候你可不能把我丢下不管啊!”丁锡三一愣。看来倪明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两幅图的用途。丁锡三握住他的手说道:“小倪!我现在就可以向你保证:第一,有我丁锡三的出路,就有你倪明的出路!第二,我不会干没有把握的事,至于把握究竟有多大,那就要看你我共同努力的成绩如何。第三,看在你的面子上,只要典狱长从此不再作恶,到时候我们一定不会为难他。你可以劝劝他‘公门里面好修行’,但不能向他透露半点风声。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倪明使劲握他的手,连连摇头。
       老远什么地方,不知是店铺还是人家,在噼里啪啦地燃放鞭炮辞旧迎新了。
        七.送图遇险
       潘毅和许多单身汉一样,没事爱睡懒觉,而且有一套堂皇的理论,美其名曰“睡眠储存功法”。意思是说:没事多睡觉,等于事前把睡眠时间储蓄在身体里,有事便可派用场。这次过年,他认为正是广交朋友、打听消息的好机会,谁在外地有可利用的关系,都被他派去拜年贺岁了。他本人也一连几天忙着和“四省行营”里那位亲戚,和福田情报机关的狐“朋”狗“友”,殷勤往来酬酢,耗费了许多精力。这天是元宵佳节,他给自己放假一天,便放心大胆地操练“睡眠储存功法”了。
       蒙眬中,他突然听到周士熊一声叫喊:“潘毅快起床!你表哥来了!”便本能地掀翻被子双脚落地,随即从枕下抽出短枪,一面心里嘀咕:“表哥?我哪来什么表哥?”但很快就悟到:正因为我没有表哥,所以来人肯定比表哥更重要!这时他听到客堂里林明芝的声音:“周先生你们来了亲戚啦?”接着是周士熊在说:“是的,是潘毅的表哥。表哥,这位是我们的房东林小姐。潘毅!我赶班车去了,你好好儿招待表哥吧!”潘毅便连声应着。
       这时,林明芝已在客堂里招呼“表哥”坐下,又示意妹妹林明芳去斟茶。她是唯一窥看到这批房客真面目的人,经常不自觉地关注他们的言行和来往客人。现在她看到这位“表哥”是个带几分土气的中年人,蓝布新罩衫把里面的棉袄绷得鼓鼓囊囊的,脚蹬“胖头棉鞋”,手提礼品盒子,头戴毡帽,一副忠厚老实模样,拘谨地坐在那里,像个走亲戚的乡巴佬。这时潘毅一面扣上衣一面开门出来了,一看这“表哥”竟是张挹清,连忙笑道:“真不好意思,林小姐,反倒麻烦你来招待我的表哥了。表哥,也让你久等了,你是赶夜班车来的吧?早饭还没有吃吧?”说着便让他把东西放下,拉他往外“吃早饭”去了。
       两人走在路上悄声交谈,这才知道倪瑞芳把两张图纸缝在棉鞋里,派张挹清专程送来了。潘毅兴奋激动,笑容满面地捶张挹清一拳:“好!好极了!”
       两人吃罢早点,又买了双新棉鞋让张挹清换上。回到住处,潘毅便安排张挹清好好儿睡一觉,再请沈礽祯去购买一张下午的火车票,接着,潘毅把自己关进房间,将房门闩上,这才剪开那双棉鞋,取出两份图纸,仔细审视琢磨。
       张挹清一夜劳顿,呼呼大睡直到下午两点钟被潘毅叫醒。慌忙就着热茶吃罢一笼蒸饺,便由潘毅送他去火车站。两人乘坐的三轮车驶到车站广场口,马路中央却设置了拒马桩,几名巡警把守两侧,其中一人前来查问:“是来乘火车的?车票拿出来。”潘毅疑道:“这里是检票口吗?”巡警白他一眼:“叫你拿出来就拿出来,这年头多嘴多舌没有好处!”潘毅递去火车票,解释道:“我是来送他的。”那巡警又问:“良民证呢?”张挹清带有“良民证”,潘毅却递去一张“四省行营”签发的通行证。巡警的态度便客气些了,说道:“今天凡是去上海的旅客都要集中到那边去检查,”他朝广场上指了指,“送客的就回去吧。”潘毅循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这才警觉到今天的情况异常:通向车站广场的各条路口都有巡警盘查,广场上聚集着一队队旅客,个个半举双手,俘虏投降似的任凭便衣特工们搜身、拆包、验看证件。候车室门外则有两名日本宪兵站岗,那些经过特工检查的旅客,人人衣冠不整箱包凌乱地在门口站队等候传唤,显然候车室内还有一道审讯手续。今天的鬼子和汉奸们发什么疯了?
       潘毅摸出几张钞票,凑近巡警悄悄塞过去,问道:“朋友,我这位亲戚今天必须赶回上海去,不知道该办什么手续才能让他顺利上车,请你帮个忙,指点一下吧。”那巡警手法纯熟地把钞票飞快塞进裤兜,斜睨潘毅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么说吧:我这里不过是第一道关口,那边场上的检查是第二道关口,能不能让你亲戚上火车,我们都管不着,还得到候车室里经过第三道关口,日本人问话,再找当地人担保。找不到担保的,就用卡车拉进宪兵队去吊打。”
       潘毅又摸出一盒“美丽”牌香烟塞给他,再问:“朋友,今天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那巡警凑近悄声说,“重庆特工把谭市长给暗杀了,日本宪兵队的下村队长也负了重伤……对不起,我得把他带走了,你也请回吧!”
       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潘毅连忙嘱咐张挹清:“你放心,我这就去找铺保。”随即雇一辆黄包车往回赶。途经一处邮电局,他打了个电话给“四省行营”的那位亲戚。这才知道:伪杭州市市长谭书奎,今天中午在“市府”宴请日本驻杭陆海军和宪兵特务机关的头目,共庆元宵佳节。酒宴结束,谭书奎和宪兵队长下村边谈边走向汽车,这时,一辆上海牌照的“别克”小轿车驶过,车内伸出两支驳壳枪一边疯狂扫射,一边飞驶突围而去,谭书奎当场毙命,下村头部和腰部中弹,生死难卜。现在日伪军警宪特已全部出动,严密封锁公路、铁路、水运码头,今晚宵禁期间还可能进行全城大搜索。
       这位亲戚当然知道潘毅的家世,所以不能向他诈称上海有个表哥,只能说有个朋友,现在火车站被扣,不知可否请福田帮忙疏通一下?这亲戚在电话那头说:“哎哟!福田出差了,十天半月之内你是找不着他了。”
       这可怎么办?偏偏周士熊又到硖石去了!丁太太叫张挹清“速去速回”,必定是有缘故的。张挹清只要前言与后语有一丁点儿不接榫,日本宪兵绝不会轻易放过他,那就……潘毅一再催促黄包车夫快跑,一边紧张思索,到了大狮子巷三十号,他强自镇定,故作从容地跨进大门,立即就听到了堂屋里嘻嘻哈哈的笑语声:林家三姐弟正和沈礽祯在打扑克呢!见到潘毅,沈礽祯问道:“表哥送走了?”
       潘毅摇摇头,一屁股坐下,叹气道:“表哥被他们扣起来了。”“怎么回事?!”沈礽祯大吃一惊,林家三姐弟也怔住了。潘毅苦笑道:“杭州市市长刚刚被重庆特工杀死了,日本宪兵队长也身负重伤。现在车站码头全部戒严,所有今天离开杭州的旅客,尤其是去上海的,都成了嫌疑犯。有良民证也不管用,必须要有当地人出面担保。”他这番话似乎是说给众人听的,却用眼角余光在注意林明芝的反应。
       林明芳心直口快:“那由我们家出面去担保一下不就行了吗?”潘毅道:“要户籍册,要良民证,还要说明彼此关系,由户主出具书面担保,够麻烦的!”小弟林明华说:“没关系!就说:他是我们家表哥,不就行了吗?”
       沈礽祯道:“这需要预先和表哥串通口供,否则彼此说法不一致,那就坏事了。”
       “那怎么办呢?”林明芳急了,“有什么办法能和他串口供呢?”
       始终默坐不作声的林明芝,这时款款起身,说道:“潘先生,我这就陪你走一趟。请等我五分钟,我要去收拾一下,也请你把有用的证件都带上。”在众人的惊愕中,她径自上楼去了。林明芳追上几步问:“姐,你能有办法和他串供?”只听得林明芝在楼上说:“这事你就别管了,今天的晚饭可得由你做!”虽然仅仅年长三岁,那当家大姐的口吻却是挺有权威的。
       潘毅和林明芝从未有过单独交往,房东与房客之间的一应往来,一向都由沈礽祯在打交道。因此,两人合坐一辆三轮车驶往火车站的途中,他试探地悄声问道:“林小姐,到了日本人面前,我们该怎么说呢?”林明芝看他一眼,沉默片刻才微笑道:“潘先生,刚才我想过了,到了日本人面前,我们只能演戏。户籍册上的户主是我,那么这场戏的主角只能由我来串演了。反正我怎么说,你怎么承应就是了,我们只有用一张嘴说话,才能不出破绽。你看呢?”
       “这太好了,我一定当好你的配角。林小姐这样肯帮忙,我只能容后补报了!”话虽这么说,潘毅心里不踏实:林明芝为什么忽然如此肯帮忙?所以他这番话缺乏热情,流于敷衍客套,林明芝大约也有所感觉。她默坐片刻,幽幽地说:“潘先生如果要说客气话,那我们这场戏就没法演了。现在救人要紧,请你到了日本人面前,千万不要叫我‘林小姐’,我也不再叫你‘潘先生’,我们彼此都以‘喂’或‘哎’相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潘毅恍然大悟,随即十分激动,连声说:“我明白了。谢谢!谢谢你!谢谢!”林明芝这是在暗示他,到了日本人面前,他们俩应当扮演成一对夫妻呀!人家还是大姑娘,为了救助你的“亲戚”,如此不顾一切,真有古代巾帼侠义之风!他偷偷看她一眼,只见林明芝端坐在他身旁,神色冷若冰霜。
       残冬早春,且是阴晴不定的多云天气,他们到达车站广场时,城市暮霭已在渐渐升起了。候车室外台阶上,两盏临时拉线安装的电灯早早亮起,灯下放一张乒乓球桌,桌上竖一块木制标牌,上写几个大字:“此处办理保释手续。”有一个日本宪兵,一个翻译,一个特工,一个警官,四人并排坐在桌旁,又有六七个担保人在桌子另一边排队等候。他们俩加入排队以后,便默默地注意观察和揣摩应对之策。轮到他们俩时,首先是那个胖胖的警官接过户籍册和“良民证”验看一下,再作一些例行公事的盘问,这些早就在他们俩意料之中,所以他们对答如流毫不困难。但是潘毅注意到,一旁坐着的那个麻脸特工,咬一支琥珀烟嘴儿,手指和牙齿都焦黄了,此人一面翻看户籍册和良民证,一面不停地打量潘、林二人,显然是个奸刁之徒。果然,警官让潘毅填写“保释单”的时候,麻脸就盘问林明芝了:“你是户主?”“是的,先生。”“你们是夫妻?”“是的,先生。”“那,户主怎么不是他而是你?”“先生,大狮子巷三十号的房子是我父母留给我的,他又长年在外,所以户主是我。”“不对!”麻子砰的一声拍响桌子:“户籍册上明明登记着你是未婚,你们是假冒夫妻!”林明芝吃惊道:“先生,这本户籍册是民国三十年造的,当时我才二十一岁,今年我二十四岁啦!当时我未婚,现在是已婚了,这种事我怎么可以假冒呢?”“那你为什么不在户籍册上注明?”“先生,我们是这个年底刚刚结的婚,过年的时候大家都忙,警察局不是也放了假吗?我们原打算就在这几天去登记注明的。”
       这麻脸一时找不着她的碴儿,转而进攻潘毅:“你长年在外面做什么事?”潘毅早有准备,掏出一张纸头递给他:“这是我的证明。”这“证明”是桐庐伪县长和县政府盖的印和离职证明。麻脸把这张纸头左看右看,甚至翻转过去查看背面,沉吟半晌,又问:“那你现在做什么事?”潘毅谦和地点头笑道:“朋友帮我在‘四省行营’谋了一份差使,我在等他们正式任命以后就去上班,这样也可以就近照应家庭。”他这话引而不发,让那麻脸知道他是个“有来头”的人,果然这家伙态度大变,露出焦黄的门牙笑笑,说了两个“好”字,便把那份“证明”推给了翻译。
       这翻译身穿西服,头戴日式“战头帽”,挨近一名日本宪兵军曹坐着。他早在麻脸盘问他们俩时,将一问一答都转译给了军曹,这时便将那份“证明”也译给军曹听。这名军曹双手按膝坐得端端正正,脖子发硬双唇紧抿,一副“武士道”的傲慢专横模样,他一面听翻译的介绍,一面发出“唔!唔!”的喉音,像是猪猡打哼哼似的。忽然他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那翻译转述道:“你的什么道理?好好的大队长的活不干了?”潘毅道:“我想在‘四省行营’谋个差使,可以就近照料家庭,刚才都已经说过了。”那军曹听了鄙夷地从鼻子里哼一声,又说了几句。翻译转述道:“介绍你进‘四省行营’的,你的朋友,他是谁?”潘毅正色道:“翻译官先生,我的朋友是‘四省行营’的少将参议高作民先生。”那日本军曹听罢翻译的转述,又一次“唔”了一声,忽然一挥手用日式汉语说道:“开路咿!”那翻译便在“保释单”上盖了一个刻有“放行”的三角图章。
       警官这才拿着“保释单”走进候车室去吆喝:“谁叫张挹清?出来!”一会儿工夫,张挹清抱着一堆被拆破了的礼品盒子,皱眉蹙额地出现了。警官叫他过来,那翻译便望着“保释单”逐项复核盘问:“他的,是你的,什么人?”张挹清结结巴巴地说:“他是我……我的表弟。”翻译又问:“他的,什么的,名字?”“他叫潘毅。”翻译再问:“他的,什么的干活?”张挹清道:“我只知道他当过兵,别的就不清楚了。”那翻译显然失去了兴趣,哗啦一声把“保释单”丢给张挹清,宣布道:“你的,走!”
       潘毅和林明芝立即陪同张挹清去车站客运室改签了车次,目送他手拿获准“放行”的保释单通过检票口进了月台,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人都发软了。
        八.万事俱备
       二月底,劫狱的准备工作已大致就绪。周士熊提议:动手日期定在三月十八日。他向大家解释说:“三月十八日是巴黎公社起义纪念日。日伪方面是不会留意的,但是对于我们来说,这个日子是有意义的!我们要在这次行动中创造一个新我,这就是我为什么提议选定三月十八日的原因!”
       三月六日,潘毅和邵平衣冠楚楚地跨进了镇江模范监狱的大门。前两天他们俩已绕行监狱四周,目测围墙地形、岗楼位置与哨兵活动等情况,一一和倪明提供的图纸核对,看来大致相符。今天他们俩需要核对内部结构和路径了,因此事前作了分工:邵平专心观察,潘毅负责应对监狱人员。他们俩事先通过倪瑞芳与倪明,搞到一张狱方出具的“探监许可证”,所以门口那个持枪哨兵略看一眼便挥挥手说:“进门往右拐!”
       按照倪明提供的图纸,进门后左侧楼下是警卫排的值班室和食堂、枪械室,楼上是警卫排的的宿舍;右侧楼下是接见室和提审室,楼上是监狱办公室。因此,尽管哨兵叫他们“往右拐”,他们俩进门后偏偏往左拐而且走得很快。经过值班室往里一瞧,里面有几个伪军正在打扑克,他们牌兴正浓,根本没注意到门外的情况。他们俩接着又从外面看了看食堂,直到枪械室门外,才遇上一个敞开衣领、嘴叼香烟的伪军,正从楼梯上走下来,这家伙喝问:“喂喂!干什么的?”潘毅招呼道:“老总,对不起,接见室在什么地方?喏,我这里有接见单。”这家伙连连挥手:“去去去!在那边!乱闯什么你们?!”
       目的已经达到,警卫兵力分布图已经核对无误,他们俩笑容满面地向那伪军连连点头说:“对不起、对不起!”高高兴兴地走向右侧去了。
       这天轮着一个斗鸡眼看守在接见室值班。他接过“探监许可证”瞄一眼,又朝他们俩瞧一眼,问道:“你们都是丁锡三的表弟?”潘毅点头称是,那斗鸡眼冷笑道:“那怎么你们一个姓潘,一个姓邵?这不是明明在哄人吗?!”潘毅赔笑道:“先生,我和丁锡三是姑表兄弟,他和丁锡三是姨表兄弟,我们没有哄你。”斗鸡眼一时语塞,打官腔道:“不是直系亲属,按规矩是不许接见的。虽说你们有‘探监许可证’,但是我的职责所在,还是应该问问清楚:你们找丁锡三有什么事?你们俩既然不是一家人,怎么会一同来找丁锡三?”
       潘毅忍住怒气,尽力平静地说:“我俩在合伙做生意,正好路过镇江,就来探望表兄,问问他有什么困难,看我们能不能在经济上帮帮他,这不都是人之常情吗?”那斗鸡眼酸溜溜地挖苦道:“是啊!你们是有钱人哪!有钱就好办事嘛!把你们带来的东西拿出来给我检查吧!”
       听口气这家伙想乘机敲竹杠!果然,邵平把两听奶粉和鱼肝油刚放到桌上,那斗鸡眼就连连挥手:“退回去!不许送!谁知道里面藏了什么东西?要不把它们统统打开,倒出来给我检查!”潘毅强忍怒气,笑着塞去几张钞票:“先生!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吧!”那斗鸡眼接过钞票,用拇指和食指这么一捻,斜睨着潘毅狞笑道:“像你们这样的有钱人,出手这几个小钱,太不够意思了吧?”潘毅又塞去几张钞票,赔笑道:“先生,如今兵荒马乱的,我们出门在外,总不能把所有的钱都带在身上呀!这样吧,今天就算我们欠了你的情,下次一定重重补报!”斗鸡眼这才有了正常的笑容:“那我就不客气啦。请吧!”
       两人走进接见室的里间,潘毅咬牙切齿地悄声说:“下次再来,我一定要这家伙的狗命!”邵平嘘他一声,压抑着笑意低声说:“谁叫你冒充有钱人呢!”潘毅忍不住也笑了。
       正笑着,丁锡三出现了。他们俩一齐起立,齐声叫“表哥”,丁锡三让他们坐下,含笑问:“你们怎么来啦?”潘毅说:“我们的公司就要开张了,生意上正好有事来镇江,特地来看看表哥。”丁锡三道:“如今的生意很难做呀,你们要办公司,准备得怎么样了啊?”潘毅道:“表哥放心!我们的公司资本雄厚,市场消息灵通,每一笔生意要么不做,要做就一定能做成!”丁锡三想了想,又道:“一笔生意要想做成,最紧要的是要了解行情,了解门路。怎样把货物搞到手,怎样运回去,怎样打开销路,每走一步都要心里有数才行啊!”潘毅点头道:“表哥说得对,我们正在努力这样做。要是能经常得到表哥的指点就太好了,可惜暂时不能够。那就请表哥千万保重,注意增强体质,这就是我们的最大心愿了!”丁锡三也点头道:“谢谢你们!我现在帮不上你们的忙,但有一个人他熟悉你们进货的门道,可能对你们有帮助,可以让你们的表嫂把他介绍给你们。”说着,下意识地朝身旁的倪明看一眼。潘毅连忙说:“既是表哥介绍,这位朋友一定是可靠的了,我们当然欢迎,明天我就去请表嫂介绍。”
       他们用隐语交谈,机锋相通心领神会,一旁的倪明虽不能全懂,也约略听出了个大概。接见结束,送丁锡三返回牢房的途中,倪明便低声说:“丁师长,谢谢你。那么我明天就请一天假,到丁太太那里去等候他们?”丁锡三想了想说:“可以。不过,你明天请假的理由是什么?”倪明说:“我就说丹徒乡下我父亲留下的老房子,有人要买,叫我回去面谈。”丁锡三又想了想,说:“那你干脆请两天假,陪同他们好好儿地熟悉一下情况。”
       这一天,在丹阳夏墅镇附近的一座破庙里,已经等候了两天两夜的周士熊和孙祖尧,终于见到了董必成和新四军江南指挥部的一名代表。这座破庙是尹敏生的秘密招待所和联络点,平时委派一个哑巴孤老头住在这里马虎照料。这哑巴颇有狩猎能耐,自从周士熊和孙祖尧到来,尹敏生每天晚上都派家人送来酒菜,那哑巴就每天都呜呜地哼着听不懂的小曲表达内心快活,一面忙着烧煮野味,末了便和周、孙二位一道大吃大喝,彼此比划,只恨言语不通。
       这天晚上,三人正在吃喝,孙祖尧忽然警觉到门外有人,噗地吹熄油灯,这时便听到尹敏生的声音:“是我,周队长,请点灯开门吧,客人来了。”
       客人进了门,彼此介绍、握手的当儿,孙祖尧从打开的门外觉察到仍有影子闪动,便笑向董必成:“门外还有其他客人吧?一起进来坐吧。”董必成也笑道:“孙参谋好眼力!门外是我们两位侦察员在负责警戒,等一会儿再请他们进来吧。”这位新四军江南指挥部的代表姓丁,董必成介绍时只说他是丁科长,当下四人一道进屋谈判,留下尹敏生陪哑巴继续喝酒、烧开水。
       周、孙两人的住处里,砖砌的铺位上放着几块木板,就是一张床了。没有桌子,四人相对坐在两张铺位上,中间放一条木凳,搁一盏油灯。周士熊先说:“我想先说明一下这次紧急求见的原因:我们已经决定在三月十八日动手劫狱,为此特来请求贵军到时候提供接应和掩护,不知有没有问题?”
       董必成笑道:“我们在上次已经郑重表示:对于你们这一次劫狱行动,我们一定尽力支援。只是我想了解:为什么贵方要选定三月十八日动手呢?”
       周士熊:“我们选定这一天有三个原因:一是我们的准备工作已大致就绪;二是局势正在剧变,动手宜早不宜迟;三是这一天正好是巴黎公社起义纪念日。”
       董必成和丁科长相视一笑,丁科长便说:“这个日子选得不错啊!今天是六号,还有十几天工夫,接应和掩护的准备时间应该是足够了的,今晚我们就来商量实施方案吧!”
       “好!”周士熊道,“我们这方面主要想明确两点:一是接应的时间、地点、联络人和联络暗号;二是撤退的路线、撤退目的地和沿途的掩护方式。”
       “咱们看着地图商量吧!”丁科长打开军用皮革挎包,在床铺上展开一幅五万分之一的“镇江五县图”,四人便一齐拧亮手电筒凑过去看。周士熊吃惊地发觉,这幅军用地图的编印者竟是“大日本华中派遣军参谋部测绘课”!日本人对这种精密地图就连伪军的师团一级也不肯给,如今却被新四军的一个科长用旧了、用破了!这一无意中发现的细节顿时使他兴奋激动,信心倍增。
       四颗脑袋凑集在地图上,边看边指点边商量。个把小时以后,终于一致议定:第一,劫狱时既然突击队自称是新四军,那么,日伪方面很可能判断撤退路线或是南走茅山地区,或是北渡长江去苏北。既然如此,我们的撤退路线偏偏既不向南也不向北,而是往东!连夜直趋丹阳!结集点就定在夏墅地区,就定在这座破庙里!第二,既然我方的撤退路线是向东,那么,劫狱后我方在城内的行动路线就应向南,借以迷惑敌人。为此,接应地点便确定在城东南的运河大桥南侧。一旦劫狱队伍到了桥上,先头人员便扯开嗓门唱山歌:“高高山上一棵松哎,弯弯曲曲像条龙哎……”而接应的侦察员则应拍响巴掌三下,这就是联络暗号。第三,考虑到劫狱日期距今还有十多天,为了防止在此期间可能出现意外变故,双方确定于十七日下午三时,在镇江金山寺的“天下第一泉”旁,由新四军的一名侦察员和孙祖尧接头会面,如果确认双方情况均无异常变化,一切便按原计划执行。
       商议结束时,彼此间都有了“自己人”的亲切感,双方的兴致都很好。董必成往门外探头问:“还有酒吗?”尹敏生道:“有、有!还有大半瓶呢!”丁科长便笑向周、孙二位:“走,咱们去碰一杯,祝贺一下!”周士熊乘机说:“那就请门外的几位兄弟也进来喝一杯吧!”丁科长便往外走去,拍了几下巴掌,便有两个戎装整齐的战士跟着他一道进屋。丁科长介绍说:“这是我们的大刘同志和小王同志。十七日下午将由大刘去‘天下第一泉’和你们会面,十八日下午就由他们两个在运河桥南守候你们。”于是彼此热烈握手。
       破庙里的碗不够用,尹敏生好不容易凑齐了七只盛酒的容器:陶碗、粗瓷茶杯、还有一只浅口铁皮罐头筒,即刻就把大半瓶酒分匀着斟空了。董必成率先端起那只铁皮罐头筒说道:“祝你们行动成功!”周士熊也端起陶碗说:“感谢你们的鼎力相助!祝愿我们的战斗友谊长存!”于是,在几尊缺胳膊断腿的破旧佛像的环护下,在两盏昏黄的油灯光影里,这七个服饰各异、背景不同的中国青年,一齐碰“杯”,仰脖饮尽。另有一个哑巴老汉,怔怔地站在角落里发呆……
       三月十六日傍晚,最后撤离的时刻到来了。杭州大狮子巷三十号的天井里,潘毅和沈礽祯一再请林明芝留步,不要再往外送了,可是林明芝不肯。沈礽祯拦住她说:“林小姐,你要再往外送,那我们只能不走了。”林明芝笑道:“那好啊!我求之不得呢!”潘毅压低声音说:“林小姐,我们这次离开,最好附近谁也不知道,这样,万一有什么人来查问,你就可以说我们早就搬走了。”林明芝低头不作声,忽然抬起头来直望着潘毅说:“潘先生,那么今后我们就再不能相见了吗?”潘毅内心一震,分明感觉到了她这个问题背后那一份感情,他连忙收心敛神,低声劝慰道:“今后我们一定还会见面的,我可以保证!只是林小姐,两三个月之内请你不要打听我们的下落,好吗?那么再见了,后会有期!”他向她挥挥手,毅然朝门外走去,尽量克制着没有往回望,但仍能感觉到她呆立在空寂天井里的孤单与惆怅模样。是啊,父母双亡,兄长音讯杳然,妹妹和弟弟也离家求学,偌大一座房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才二十四岁,你叫她独自在这空空荡荡的屋子里枯守什么呢……
       携带武器分批撤离杭州的突击队员们,十七日全部抵达镇江,分四处住宿。这天傍晚,潘毅专程去给倪瑞芳送上两张火车票,嘱咐她明天上午务必携陆妈和孩子离开镇江,隐蔽到硖石孙皎那里去。倪瑞芳抢夺似的一把抓来车票,激动得两眼放光:“就要开张了?”看到潘毅含笑点头,她忽然仰脸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连连朝天作揖:“谢天谢地!菩萨保佑……总算熬到这一天了!”潘毅从未见过这位“表嫂”如此失态,忍不住嘿嘿一笑,倪瑞芳立即睁开眼睛嗔怪道:“你笑什么?!我这可不是迷信!我这是高兴……还有担心……还有……”她说不清内心的复杂情绪和异常激动,狠咬下唇急剧地别转头去,一下子就热泪盈眶。潘毅吓呆了,作不得声,倪瑞芳也慢慢儿镇定下来,掏手绢擦擦眼睛,吸着鼻子问道:“那么张挹清呢?”
       “他另有任务。嫂子,还有一件事:明天你得把师长的两顿饭菜都准备定当了再走。注意其中的晚饭只有一样小菜:开洋炒千张。这是和师长预先约定的,千万不能搞错。”
       “知道了。”倪瑞芳心领神会——开洋炒千张,这不就是“开张”吗?“那么,我去把张挹清给你叫来。”
       潘毅给张挹清的任务是:“今天去监狱送晚饭时,务必找着倪明,通知他:今晚八点到京江大旅社三O三号房间找我,这是一。第二,明天太太和孩子在上午撤离镇江,你要坚持到傍晚给师长送去晚饭以后,再乘车赶赴硖石去向孙皎报到,中途不要滞留。”张挹清一个劲儿点头称是,潘毅又叫他复述一遍,这才扭头对倪瑞芳说:“我还有别的事要办,这里的一切就请你随机应变处理吧。”
       当晚八点,倪明准时敲响了京江大旅社三O三室的房门。房门打开一条缝,倪明闪身而入,顿时怔住了:房间里有四个人坐在桌旁打麻将,四周密集地站着六七个人围观,都用警戒的目光注视着他。除了潘毅和邵平,其余全是陌生人。潘毅小声招呼他坐下,介绍说:“这位就是倪明兄弟,是师长亲自发展他参加的。大家刚才传阅过的两份图纸,也是他绘制提供的。”倪明拘谨地笑笑,向众人点点头。邵平拍拍他的肩膀说:“这里都是自己人,不要拘束。”
       这时周士熊从麻将桌旁站起身说:“人都到齐了,抓紧时间开会吧。今晚的会议由潘毅主持,而且,从现在起直到行动结束,包括我在内的全体弟兄,必须一律听从潘毅的指挥。会议的内容我已经参加研究过了,现在由我到房间外面去负责警戒。”说着,他径自出门去了。
       潘毅往桌上嗒嗒地敲拍一张麻将牌,说道:“今晚十点钟宵禁,我们的会议必须在九点半以前结束。所以请大家集中注意力,抓紧时间讨论决定行动方案。现在我宣布行动部署……”他条理清晰地把人员分组,各组行动方案,完成任务后如何结集、如何撤退、行动中的注意事项等等,一一宣布完毕,末了问:“以上各组各人的任务,大家是否明确了?有没有不够清楚的地方?请立即提出来。”
       大家都说明确了!
       潘毅板着面孔说:“那我考考你们。陆彭令!根据你的任务,明天你应当穿什么衣裳?打扮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陆彭令站在那里挠着头皮傻笑:“暂时没有想过……”潘毅白他一眼,也笑道:“那就请你想想吧:咱们三人一道冲进中心牢房区去抓看守长,我穿的是伪军少校制服,倪明穿的是看守制服,你应当穿什么呢?”陆彭令愣在那里:“我……”一旁的吴绍平提醒他:“你穿勤务兵制服嘛!”陆彭令连声说:“对对对!我扮作你的勤务兵……”潘毅笑着摇摇头,对众人说:“希望大家回去都想一想,根据各人的任务,好好儿设计一下自己的角色和打扮。好吧!大家再考虑一下:这个行动部署有什么问题?有什么建议?请直截了当提出来。”
       哑场片刻以后,沈礽祯说:“没有意见,我认为很好!”
       邵平也说:“我完全同意!干脆,赞成的请举手吧!”他第一个高高举起手来,一下子满屋子的人都举了手。潘毅逐一清点完毕,又看了看表,宣布道:“请放下。那么明天每个人都要严格按照这一部署执行。现在散会。大家分散回去。倪明请留下。”
       众人陆续离去。潘毅问倪明:“明天你当班?”倪明说:“我可以请假。”“不要!你当班更好。从下午起,你就要注意看守长的行踪。必要时你可以设计一些事情绊住他,让他在六时以前没法走开。”“好!”“将近六点钟的时候,你要到大门附近来接应我们。”“是!”“那你就自己吃些东西把肚子填饱吧,明天可是要忙个通宵的啊!”“好的,我一定吃得饱饱的。”“还有,”潘毅朝他一笑,“你是不是应该写封信给你的女朋友,让她心里有个底,以便对付日伪人员的盘查。”
       倪明顿时涌起强烈的感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和潘毅仅仅接触过一次,可是人家在百忙之中不仅关心他填饱肚子,还关心小凤的安危……这时潘毅接着说:“你这信可不能邮寄。明天下午五点钟,张挹清照常去给师长送晚饭,到时你把信托他转交吧。”“好。”“那么,我们明天傍晚六点钟再见!”他们俩握手告别,倪明觉得对方的手又大又热又有力。
       九.闪电劫狱
       一九四四年的三月十八日,镇江城区斜风细雨,春寒料峭。午后雨霁风歇,渐渐云开日出,到了傍晚时分,那一抹残阳照亮了湿湿的街巷和屋宇墙垣,显得分外明亮动人。
       下午五点四十五分,在“福来酒家”二楼猜拳行令、大吃大喝的一伙人,这时纷纷离座下楼,歪歪斜斜、队形凌乱地走上了大街。这支队伍里有身穿扎脚灯笼裤、上衣敞开、腰缠宽布带的“白相人”,还有制服皱皱巴巴、绑腿松松垮垮、制帽掀到后脑勺上、一副兵痞模样的勤务兵……稍有社会经验的人一看便会联想到:这是日伪的一支特工小分队。而且这伙人走起路来全是大摇大摆、神气活现的模样,不仅路人纷纷避让侧目,就连在镇江保安团门外站岗的伪军哨兵,当这伙人经过时也不自觉地肃立行持枪礼。
       五时五十五分,这伙人来到了镇江模范监狱的大门口,领头两名军官,身后各跟一名勤务兵,四人径直朝两个哨兵走去,相距五步,潘毅说:“喂!请你们通报一下:我要找你们的顾科长。”两个哨兵目瞪口呆,其中一个说:“我们这里没有顾科长。”“怎么会没有顾科长?!你来看,这里的公文上写得清清楚楚!”那哨兵提着步枪犹豫地走来说:“你们有没有证件?”邵平连声说:“有,有,有!”他拉开皮包,突然从中掏出手枪顶住了哨兵的胸部:“不许动!”身旁扮作勤务兵的吴绍平,劈手缴下了哨兵的步枪。这一边潘毅和他的“勤务兵”陆彭令,也一个箭步扑向另一个哨兵。同时,后面的人全都亮出短枪,挟持那两个哨兵一齐进了门。大门随即隆隆关上,吴绍平整整军容,迅速拿起缴获的步枪站到哨位上。
       冲在头里的潘毅和陆彭令,进门便看到倪明守候在二道门口,三人急步穿越二道门直扑中心牢房区。这时,看守长正在总值班室里给各监的看守员分配“大账”。所谓“大账”,就是由看守们经手,为囚徒们购买的一批食品和生活必需品,看守们从中得些好处,犯人们也可改善些生活,所以这是狱中皆大欢喜的一件事。通常一个季度开一次“大账”,偏偏选择在今天分配,这就多亏倪明巧妙的安排了。由于各监看守员都来总值班室领取“大账”,因此总出入口通往各座监房的铁门都敞开着。看守长大老远就咋呼道:“你到哪里去了倪明?!就等你们‘礼’字监了!”再看有两个气势汹汹的当兵的跟着他,看守长又问道:“他们两个是哪里来的?!”倪明说:“看守长,他们是——”这时潘毅和陆彭令一齐拔出了短枪:“我们是新四军!举起手来!不许动!”倪明一把夺过了看守长的钥匙,就向监室奔去,看守长刚说了一句“倪明你想干什么”,就被陆彭令“嘭”的一拳打得踉跄几步跌倒在地。潘毅比划着短枪吆喝:“一个个都把双手放到后脑勺上!给我排队!动作快一点!”
       这时,丁锡三正坐在牢房里的铺位上,双手撑住膝盖,怔怔地想心事。囚徒开晚饭的时间是五点三十分,他一看到饭盒里只有米饭和“开洋炒千张”,心顿时剧烈跳荡起来:终于熬到这一天了!但是他们将会在什么时候来呢?傍晚?晚上?他们将怎样砸开这座“模范监狱”呢?又将怎样安全撤走呢……不到十分钟他就狼吞虎咽把晚饭吃完了,回到牢房里,等到众人都吃完晚饭,他这才尽可能平静地说:“各位!我刚刚得到消息:今晚这座监狱里可能有动静。愿意越狱的朋友不妨把最必要的东西收拾一下,到时候跟我走。”他这么一说,六号牢房霎时间鸦雀无声,其余三人全愣住了。任洁民嗫嚅着问:“越狱以后我们到哪里去呢?”丁锡三说:“具体地点暂时不清楚,反正是虎入深山龙归大海。愿意一道干当然更好,另有去路的那就‘相忘于江湖’吧。”吴铿问:“我在别的牢房里还有几个同志,能一道带他们走吗?”丁锡三说:“只要时间和情况允许,尽量带走!”刘玉泉是天主教徒,他在胸前划着十字喃喃祈祷:“主啊!你真的复活了!主啊!求你保佑我们吧!”……于是各人忙着收拾东西,只有吴铿无物珍藏,他站到门前踮起脚尖,从牢门上方那个小窗口往外观察,自动担负起瞭望之责。丁锡三只把两张照片藏在胸口,就坐到床上双手撑膝低头想心事,努力克制自己的焦虑和激动。
       忽然,吴铿惊诧道:“怎么回事?!你看有一个和平军军官挥着短枪在发脾气……”丁锡三猛然跳起,抢步来到门前往外一看,认出了那个军官正是潘毅,立即飞起一脚踹踢牢门,正好倪明也提着钥匙赶来了。牢门打开,倪明气喘吁吁抢着说:“丁师长!还要救哪些人请你决定。潘队长说人数不能超过十个,首先是救新四军的人……”丁锡三朝吴铿一笑:“咱们找人去!”
       周士熊、陶富安和邓长义三人,冲进大门立即往左,一看值班室里空无一人,看来士兵们都下班吃饭去了。果然隔壁的食堂里人头攒动声浪嘈杂,两名伙夫正操着勺子铲子在饭箩和菜桶周围忙乎。周士熊示意陶富安留在窗外警戒,他领着邓长义冲进门去举枪高喊:“不许动!举起手来!我们是新四军,缴枪不杀!”那些伪军就像突遭雷击似的,一个个抖抖颤颤地扔下碗筷举起双手。也有一两个人朝窗外看一眼,只见陶富安的短枪正从窗外向他们瞄准着呢,吓得连忙闭上眼睛低下脑袋,双手却举得更高了。周士熊接着吆喝:“你们都给我双手抱住脑袋,一个一个地出去站队!不许东张西望!”邓长义也吼道:“哪个想跑,小心狗命!”这时,从院墙角落的厕所里走出一个口咬烟嘴,露出金牙,手提裤子正在扣皮带的伪军军官,他看到士兵们都双手抱住脑袋挨个儿低头走出食堂,一时瞪大眼睛莫名其妙,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陶富安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去用枪指住了他:“手举起来!我们是新四军!”这家伙显然有过当俘虏的丰富经验,任凭裤子往下掉,立即举手,吐掉烟嘴说:“我投降,我投降!同志宽大处理……”“你是排长?”“是,是!同志,我愿意立功赎罪……”“把武器弹药室的钥匙交出来!”“是,是!它在我裤兜里。”“把裤子提起来!把钥匙拿给我!”……
       俘虏们在院子里站队清点人数,连同两个哨兵和两名伙夫,只有二十九人。周士熊喝问那个排长:“还有两个兵到哪里去了?!”那排长终于束好了裤带,口齿伶俐地回答:“报告长官!有一个生病住院,另一个请假回安徽老家去了。”邓长义吆喝:“向右转!双手抱住脑袋,成一路纵队便步走!”于是这支乖巧驯服的俘虏队伍,便在三支短枪的指挥下,鱼贯进入了关押他们的监狱提审室。
       再说沈礽祯他们四人冲进大门立即奔上了右侧的楼梯,一步跨三级,到了楼上便沿着走廊散开队形,分头破门而入占领各间办公室。沈礽祯手执一把日式指挥刀,一脚蹬开典狱长办公室的门,一刀就割断了警铃线和电话线。典狱长是个干瘦的小老头,正在收拾办公桌准备下班,他惊惶站起来大光其火,连声喝斥:“干什么干什么?!来人哪!”沈礽祯转身拔出短枪对准他:“不许动!把手举起来!我们是新四军!你放老实一点!”典狱长顿时蔫了,抖抖颤颤地举起手来,沈礽祯立即开始了审问:“今天上班的看守和办事人员总共有几个人?”“总共有……我想想……名册上总共三十五人,不过其中有七个是吃空饷的。除了夜班四个人,今天来上班的连我应该有二十四个人,只是……恐怕有几个人提早下班回家去了……长官!我实在说不准……”沈礽祯晃了晃短枪:“走!下楼去!”这时邵平他们也从其余各间办公室里搜到五六个人押出来了,沈礽祯示意孙祖尧和张仁之:快去楼下各处搜索,他和邵平便押着俘获的狱方人员随后走下楼来。刚到楼下,正好遇上神采飞扬的潘毅他们,簇拥着丁锡三和吴铿等十几个人走出二门,潘毅看到典狱长便问:“你们当中谁是斗鸡眼?”典狱长惶恐道:“他……他是李小飞,提早下班回家了。”潘毅一听就来了气:“你让他跑了?!妈的!老沈,把指挥刀给我!”他拔刀出鞘就朝典狱长吼道:“今天总得有人祭刀!你就给他当替死鬼吧!”说着双手举起刀来正要劈下去,丁锡三一个箭步冲过来,双手托住了潘毅的手腕:“住手!不要为难他!”
       在场人员全都愣住了,只有脸色煞白的倪明心里明白丁锡三为什么要这样做。那典狱长早已吓得抱紧脑袋瘫倒在地,丁锡三亲自拉他站起,拍拍他的肩膀说:“对不起,我们要走了,你也应该回头是岸,帮中国人做些好事,日后要是日伪方面为难你,你随时可以来找我丁锡三。”那典狱长点头哈腰地一口一声“是”,顺从地跟随其他人被关进“接见室”里去了。
       正当高墙之内的劫狱行动顺利进行时,大门外站岗的吴绍平突然发现一队日军皮鞋“咔咔”地急步而来。他心头一紧,本能地举枪准备抵抗,再一看那些日军的枪都背在肩上,于是他顺势举枪行了个标准的持枪礼,一边严密注视着日军军官。走在头里的军官看到吴绍平如此卖力地向他行“注目礼”,不禁点点头,还咕噜了一句什么,于是整队日军全都抬头挺胸,吼叫般地齐唱一支什么军歌,步伐整齐地经过监狱大门走远去了。这时吴绍平才发觉,自己的手心里已捏了一把汗。
       里面的三个小组人员会合,潘毅下令清点人数、分发缴获的武器。被救出的人员除了丁锡三,新四军方面还有吴铿、周金水等四人,此外便是任洁民、刘玉泉以及徐某、胡某等共十一人,加上突击队人员共计二十六人。
       潘毅看看手表:六点十三分。十八分钟之内把一切都办妥了,于是他下令:“撤!”
       周士熊、孙祖尧领头,丁锡三和吴铿等人居中,沈礽祯和吴绍平等人随后跟上,潘毅和邵平却把他们送走后又掩上了大门,拉一条长凳坐下,再点燃一支香烟吸着休息。过了两分钟,潘毅起身突然打开关押俘虏的房间,扫视一眼呵叱道:“都给我放老实些!谁敢叽咕乱动就枪毙!”说罢,又把门关上坐下吸烟。又过了两分钟,邵平再去打开房门扫视俘虏一眼,晃动手里的短枪冷笑两声,又把门关上了。于是两人轻手轻脚迅速出了大门,追赶前面的队伍去了。
       高空晚霞满天,街巷中的城市暮霭却相当浓郁了。民生凋敝的战乱年月,店铺都早早打烊关门了。少数几个迟归的路人看到这一群服饰杂乱、人人全副武装的汉子队形散乱地急步经过,都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有心思去分辨他们究竟是什么人!这群人来到运河大桥上,孙祖尧刚刚扯开喉咙唱了一句:“高高山上一棵松哎——”桥那头便冒出了大刘和小王,大步迎来又很响地拍击三下巴掌,随即和孙祖尧紧紧握手,只说了两个字:“走吧!”便领着他们折入一条小路,迅速消失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了。
        十.余音
       越狱后的丁锡三应邀去了苏北解放区参观访问,他切身感受到只有共产党才是中国的希望,因此在离开苏北重返上海浦东的前夕,他成了中共的“特别党员”。他在浦东迅速拉起了一支抗日游击队伍,又在日寇投降后随新四军北撤。一九四八年,他奉命率领一支精干的先遣支队渡海潜入浦东,准备建立基地迎接大军渡江,但因叛徒告密,刚登陆便落入国民党青年军预先设计的伏击圈,激战中身中多发枪弹阵亡。国民党十分忌恨他在上海地区的影响,竟在二十世纪中叶重演古代的残暴野蛮,割下他的头颅悬挂在卡车上巡行浦东各地,妄图恫吓当地人民。
       全国解放后,丁锡三被追认为烈士,重新安葬在上海龙华烈士陵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