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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真情]红尘恩怨
作者:黄 凰

《今古传奇》 2005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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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血型之谜
       1
       金麦子属于那种无论走在哪里都很出色的女人。一米六五的高挑身材,苗条养眼,绝没有一点赘肉。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让很多女人嫉妒得要命。她的五官有点希腊风格,鼻梁高挺,眼睛有点凹,皮肤白得让人疑心她从来没有晒过太阳。总之,这是个一眼看去就很有风韵的女人。让人觉得她应该站在舞台上,从事和文艺有关系的工作。唱歌、跳舞、玩乐器都行。
       可是,金麦子却偏偏选择了当医生,把医院作为她的人生舞台。
       现在她穿着一身白大褂,面色严肃地走在市立中心医院门诊部的长廊上。年轻的医生、护士见了她,都尊敬地叫她“金大夫”,侧身让过。这让金麦子心里既受用,又有些莫名的忧伤。一个人被人尊敬,说明她已经不年轻了。虽然金麦子才三十岁多一点,但是在那些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面前,多少还是有了些沧桑感。
       她是来急诊科坐班的。作为一名外科大夫,金麦子每个月都争取到急诊科上一两次班。她喜欢这里紧张的气氛,总会有些意想不到的事故突然发生。对一名医生来说,面对突发事故,也是对医术水平的检验。金麦子喜欢这种挑战。
       今天是周六的晚上,事故似乎比平时还多。先是送来一名醉汉,送来的人说,一晚上大约喝了不下十瓶啤酒。把酒馆的玻璃砸了个稀巴烂,还打伤了一名饭馆的小工。他身上那股酒味老远就熏人。金麦子皱着眉头,戴上口罩,指挥着几个护士摁住醉汉的手脚,好不容易才把针扎进手腕输上液。又吩咐送他来的人守在床边,小心看守着。
       金麦子冷着脸不客气地对送醉汉来的人说:“他喝成这样,都是你们灌的吧?”
       一个男人笑笑说:“朋友聚会,高兴嘛,就多喝了点。”
       金麦子说:“喝醉了才叫朋友?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宁伤身体不伤友情’?真是不可思议!”她的口气里流露出明显的鄙夷。
       金麦子扯下口罩,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冷峻而又严厉。那几个男人看得呆了。
       他们嘿嘿地干笑着。换了别人这么教训他们,早生气了。可是被一个漂亮的女大夫教训,似乎又是另一种滋味,想生气都生不起来。
       夜里十点多,急诊室才安静下来。金麦子拿了本《外科学》,歪在里屋休息室的床上看。她知道安静是暂时的,这里就像没有硝烟的战场,说不清什么时候就得跳起来投入战斗。看着看着,困意悄悄袭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是一阵铃声把金麦子惊醒的,她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开始以为是来了急诊,后来发现是手机在响。她打开手机,一个急切的声音传了过来:“姐,我是剑虎,我受伤了。”金麦子大吃一惊,叫了起来:“剑虎,你在哪里,你怎么了?”
       金剑虎的声音有些低沉,他说:“我在击剑俱乐部玩,手臂被剑刺伤了,流了好多血。”金麦子的心跳加快了,她急切地说:“你等着,姐马上来!”
       金剑虎说:“你不用来了,姐,我已经在车上,朋友送我来医院,马上就到。你别急,没事的,没事的。”
       她知道剑虎是想安慰她。可是她已经坐不住了,披上白大褂起身来到门诊部外面,急切地等候着。
       2
       金麦子不能不急,剑虎是她唯一的弟弟,也是她的骄傲。他才三十出头,已经是金康实业公司的老总,是市里有名的年轻有为的企业家。如果他们的父亲金钟没有从副省长的位置上退下来,别人会以为剑虎是沾了父亲的光才发达的,可是父亲已经退下来了,剑虎的事业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这就更证明了他的优秀。
       金麦子和弟弟的关系一直很好,她比剑虎大三岁,从小就在生活上学习上关照他,做个称职的姐姐。有好吃的尽着他吃,有好玩的也尽着他玩。走到哪里总是要把剑虎带在身边,没有人能看出他们其实是同父异母的姐弟。
       她欣慰的是,剑虎也是爱她这个姐姐的。别的不说,单是她的婚姻大事剑虎就一直放在心上,一直要给她介绍个优秀的男朋友。是金麦子拒绝了他的好意,说自己喜欢独身,不愿意结婚。前几天剑虎还说他有个做电子业务的朋友,条件很好,想约姐姐出去见见面,被金麦子婉拒了。
       正胡思乱想着,一辆黑色的奔驰无声地滑行到台阶下面停住了。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男人从车里钻出来,身后的人叫着:“剑虎,小心,小心!”
       金麦子急忙迎上前,托住剑虎的手臂叫起来:“伤得怎么样?天哪,还在流血!”
       剑虎忍着痛,笑着安慰姐姐说:“没事没事,一点皮肉之伤,缝几针就好了。姐,缝伤口不正是你的拿手好戏吗,这回我可以亲身体验你的高超技艺了。”
       金麦子心疼地瞪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快,进急诊室!”
       急诊室里一番忙乱,金麦子神情严肃地给剑虎作检查。还好,剑虎只是被剑刺中左臂的肌肉,没有伤到骨头。可是剑尖却断在了肌肉里,得做个小手术取出那一小截铁器来。
       剑虎拽拽她的衣角说:“姐,没事吧?你那么严肃做什么?”
       金麦子果断地说:“不行,得马上转到外科,连夜做手术。”
       剑虎说:“明天再做不行吗?都这么晚了。”
       金麦子说:“我是医生还是你是医生?让异物留在肉里,会有危险的,你又流了那么多血。到了这里你就得听我的,放心吧,姐会给你治好的。”
       剑虎突然拽住她的手,把脸贴在她的衣服上,喃喃地说:“我听你的,姐。”
       金麦子的心忽地热了一下,小时候剑虎遇到难题的时候,经常会有这样的举动。他还像小时候那样信赖她,这让她很感动。
       送剑虎来的那个男人从门外推来一张车,说:“剑虎,我推你去外科。”
       金麦子的注意力一直在剑虎身上,这时才认真看了这个人一眼。他大约三十多岁,穿一件白色的运动服,脸上长满了络腮胡子,一双眼睛很明亮。剑虎说:“姐,我忘了介绍了,这是我的朋友蓝长江,我们在击剑俱乐部认识的,这是我姐金麦子。”
       蓝长江犹豫了一下,红着脸说:“对不起,是我不小心伤了剑虎的,希望你能原谅我。”金麦子一听,气一下子上来了,冷着脸说:“原来是你伤了他?我说你怎么这么好心送他上医院呢!”
       蓝长江的脸更红了,低下头去不知道说什么好。剑虎忙说:“姐,不怪他,他又不是故意的。我们本来就是好朋友嘛。”
       金麦子鼻子里哼了一声,让护士推着剑虎到外科病房。蓝长江有些尴尬地跟在车子后面,剑虎悄悄对他做了个“别介意”的表情。
       那一夜就在紧张忙乱中度过。
       直到东方发白,金麦子才在剑虎的病床边和衣打了个盹。蓝长江大约是心里有愧,剑虎怎么劝,他也不肯回去,坚持守在病房里。金麦子醒来时发现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披了件白色的运动衣,蓝长江已经不在屋里了。剑虎睁着眼看着她,轻声说:“姐,长江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做电子业务的朋友。”
       金麦子愣了一下,脸悄悄红了。马上转了话题,问他伤口疼不疼,又问他要不要告诉家里?剑虎想了想说,先不告诉爸爸妈妈,免得他们着急。金麦子只好听他的。
       3
       金麦子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劲儿。脑子里有些晕,有些发蒙。她使劲地想,想抓住脑子里飘过的某种思绪。
       终于,她抓住了两个字——“血型”。昨晚和她一起上班的那个姓刘的小护士从旁边走过,金麦子叫住她:“小刘,你把金剑虎的血型化验单拿来我看看。”
       刘护士不知道有什么事,多少有些紧张,忙从病历本里翻出化验单送过来说:“他是AB型的血型,昨晚输血浆时我专门留意过的,不会错。我刚才去过病房,他睡着了,不过脉搏血压都很正常,呼吸平稳。”
       金麦子笑了:“没事儿,我只是随便看看。”刘护士这才松了口气。
       果然是AB型,没错儿。
       她决定回一趟家。离开医院之前,金麦子来到剑虎病房门口,从玻璃窗口看去,剑虎睡得很好,只是脸色苍白,一绺黑发搭在他的额头。金麦子给他安排的是单人病房,很安静,四壁雪白,更衬出病床上的人的孤单。金麦子突然叹了口气。
       金家住在城郊的金羊小区,这是专门给省里领导住的高级住宅区。一律是两层的小别墅,绿阴环抱,大门口有武警站岗,显出了与众不同的气派。
       金家的客厅宽敞明亮,金母卢飞燕正在指挥工人搬一台钢琴进来。
       卢飞燕早先是省歌舞团的舞蹈演员,退休后没事可干,每天热衷于美容和养身之道,在家里养宠物,煲电话粥,过着优裕的生活。为了排遣寂寞,她突发奇想,对家里人说想学弹钢琴。
       金麦子不想理她,推说头疼,径直上楼去自己的房间。走到楼梯上突然想起件事,又下来问卢飞燕:“你们单位前一阵儿不是刚组织体检吗,你记得你的血型吗?”
       卢飞燕有些不情愿地说:“AB型呀,你问这个干什么?”
       金麦子说:“随便问问。我听医院的人说,AB型的人具有艺术气质,最适合搞文艺工作了。”
       卢飞燕一听高兴起来,笑着说:“我也听人说过这话。”
       金麦子忍住笑上了楼。
       父亲金钟不在家。虽说是从副省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但是他身上还兼着一些推不掉的社会职务,和没退差不多。
       金麦子来到父亲的书房,拉开他的抽屉找东西。东翻西找,最后在最下面一层抽屉找到了一份干部体检表。她干脆坐在父亲的椅子上,一页页翻看起来。里面很详细地记录着金钟的身体情况。老头儿的身体总的说来不错,除了血压高一点,其他部位基本没有什么问题。可金麦子现在关心的不是父亲的身体有没有问题,而是另一个问题。
       她翻开第一页,目光投向血型一栏。那里清晰地写着金钟的血型是O型。金麦子的心莫名其妙地往下沉。
       突然有人敲门,吓了她一大跳。抬头间,卢飞燕站在门口,抱着手倚着门望着她,似笑非笑地说:“你翻你爸的抽屉干什么?你知道他不喜欢别人动他的东西,连我都不行。他要问起我怎么交代?”
       金麦子对着她扬扬手中的表说:“我看看他的体检表,好给他开治高血压的药。这种事除了我管,还有谁关心他?”
       卢飞燕哼了一声说:“你不是医生吗?不该你管啊?”
       金麦子不想跟她多说话,收起体检表,回自己的房间去。卢飞燕没有注意到,金麦子的脸突然间变得十分苍白,就像病人一样虚弱无力。
       4
       金麦子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从早晨起就飘浮在心里的那种不安的感觉消失了,却变成了一个沉重的铅砣,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一对O型血和AB型血的父母结合,生下一个AB型血的孩子的几率几乎等于零。卢飞燕是AB血型,生下一个同样为AB血型的孩子是有可能的。而金钟作为O型血的父亲,却不可能生下一个AB血型的儿子。
       或者明确地说,在金钟和金剑虎之间并不存在父子的亲缘关系?
       金麦子的脑袋都要炸开了。尽管她不喜欢卢飞燕这个继母,可是她也不希望看到这样一个意外的结局。那意味着金剑虎和她不是亲姐弟!
       一切都要推翻重来?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回答只有一个:那个生下剑虎的女人,只有她才清楚地知道剑虎的亲生父亲是谁!
       金麦子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恨不得马上冲出去抓住卢飞燕,让她回答为什么要用如此恶心的手段欺骗金家这么多年?
       可是,一想到父亲的名誉,和这件事可能引发的种种风波,金麦子又倒回床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切都不是那么简单,这个秘密既然已经存在了这么多年,那就让它继续存在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很多人羡慕她有一个富贵的家庭,但很少有人知道,金麦子其实并不喜欢这个家。虽说是父亲亲生的,两人之间似乎却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她三岁就死了亲娘,卢飞燕做了继母后,虽说没有像传说中的后妈那么狠毒,也没有打骂她,但是金麦子还是和她亲热不起来。上小学那年,卢飞燕心血来潮,嫌她的名字土气,要给她改成金莎莎、金莉莉之类的洋名字。金麦子抵死不从,“金麦子”这三个字是亲妈留给她的唯一纪念,她决不可以放弃。为此,卢飞燕气得一个月不理她。特别是长大后,两个人之间保持着一种客气而疏远的关系,金麦子始终不开口叫她一声妈,这一点让卢飞燕很是伤心。
       只有剑虎和她亲。姐弟俩从小到大关系都很融洽。可是现在事实证明,剑虎和她并没有血缘关系,是一个来路可疑的家伙。
       金麦子的内心被这个意外发现折磨着。吃晚饭的时候金钟回来了,连他也看出了金麦子的反常,看她一眼,关切地问:“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
       金麦子支吾着,不敢看父亲的眼睛。平常是怕他,现在却是怜悯他。一个在外面风光无比、官至副省长的男人,却被自己的老婆欺骗了一辈子,连唯一的儿子是谁的种都不知道。卢飞燕淡淡地看她一眼,只顾低头吃饭。她也看出金麦子表情不对,却不知道现在金麦子最恨的人就是她。
       金麦子放下碗离开饭厅的时候,听见她低声嘀咕一句:“老姑娘的怪脾气。”
       放在平时,金麦子一定装作没听见。可是今天她却没办法忍,她几步冲回饭厅大声质问卢飞燕:“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卢飞燕吓着了,瞟一眼金钟说:“我没说什么,我吃饭来着,我惹谁了?”
       金钟放下筷子,威严地哼一声:“麦子,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金麦子一跺脚,愤愤地说:“讨厌!恶心!”
       她很反常地嚷嚷着,一转身冲上楼去,砰的一声关了房门再也不出来。等确信看不见她的身影了,卢飞燕才长出一口气,夸张地拍拍胸脯对金钟说:“老头子,看看你们金家的大小姐,脾气有多大!不是我多嘴,女孩子到了年龄就该嫁人,否则就会变态。”
       金钟闷闷地抽着烟说:“你怎么不多操点心呢?后妈也是妈。”
       卢飞燕叫起来了:“哟,我什么时候敢做她的妈,她才是我妈!托人给她介绍了那么多男朋友,没有一个是她看得上眼的,为这事,亲戚朋友都让我给得罪光了。当初要不是你反对她和那个乡下的同学好,让她早点嫁出去,不就没事了吗!”
       金钟不说话了,沉闷地叹了口气,好久才说:“是我对不起麦子。”
       5
       这一夜金麦子没有回医院,她不敢去见剑虎,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面对他那双关切的眼睛。更不敢想象一旦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他会怎样伤心失望。
       一想到这一点,金麦子就很难过,她关了手机,一个人躲在房间呆坐到半夜。
       那天夜里等她好不容易进入梦乡,却又开始做恶梦。她总是不定期地做一个怪梦,又梦见了自己亲生母亲,那是一张模糊的脸,美丽但却看不清楚,仿佛蒙着一层薄薄的雾纱。她背着年幼的麦子,在一条崎岖的山道上行走。每回都是走到一个险要的地方,上面是高耸的悬崖绝壁,下面是无底的万丈深渊。山路像一条带子垂在山腰,飘飘荡荡。麦子心里好害怕,紧紧地抓住妈妈的肩不肯松手。妈妈轻轻地拍着她,柔声说:“麦子不怕,有妈妈在呢。”突然,一双恐怖的大手从天而降,把麦子从母亲怀里夺走。母亲惊恐地叫着:“我的孩子,你还我的孩子!”那双手突然变得巨大无比,长着长长的妖精似的指甲,一把把母亲推向万丈深渊。母亲的身影消失了,只剩下无边的雾气在深谷里飘荡。
       她大叫着:“妈妈,妈妈——我要妈妈——”
       金麦子从恶梦中惊醒时,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她呆呆地坐在黑暗中,回想着刚才的梦境,每一回醒来都会令她痛苦和迷惘。
       第二章:龙争虎斗
       1
       金剑虎只不过一天没有见到姐姐,却发现她仿佛变了个人一般,变得陌生而又奇怪。她进病房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才推门进来,目光也有些躲躲闪闪,全没有了前一天的那份热情和关切。而且她的脸色青白,神情疲惫,比自己更像个病人。
       她不看剑虎的眼睛,只看他的伤口,懒懒地问道:“情况怎么样?今天护士给你换药了吗?伤口疼不疼?”
       剑虎着急了,一把拽住她说:“姐,出什么事了?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快告诉我!”
       金麦子挣不开他的手,只好笑笑说:“我没事,我只是失眠,精神不好。你别瞎猜了好不好?”
       剑虎不再说话,静静地躺着。姐弟俩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金麦子不敢看剑虎的眼睛,生怕自己不小心泄露了心中的秘密。剑虎则想着姐姐一定是需要一个伴侣,好好地从生活上关心她爱护她。
       他忍不住又提起了蓝长江:“姐,你觉得长江这个人怎么样?你已经见过他了。”
       金麦子愣了一下:“我没注意他。”
       剑虎有点失望,赶紧说:“他对你印象挺好,说你虽然外表冷一点,但心地很好。”
       金麦子低着头不说话。剑虎又说:“他事业上很成功,开着好几家公司,资产已经上千万了,可你看他为人还是那么低调,不张狂。很难得的。只是他离过一次婚,你不介意吧,姐?”
       金麦子不想谈这个话题,就脱口而出说:“不,我介意。”
       剑虎还想劝她,门被推开了,蓝长江提着个保温瓶进来了,他笑着说:“我给剑虎熬了鸡汤,让他补补身子。”
       剑虎夸张地说:“蓝总,你亲自给我熬鸡汤?你太礼贤下士了吧!”
       蓝长江说:“我内疚啊,想为你做点事弥补弥补。”
       金麦子想起自己那天对蓝长江的态度,有些过意不去,就笑笑说:“你也太客气了。我弟弟的伤不碍事的,养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金麦子虽然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但其实她心里的阴云却越来越浓厚。血型能说明一切吗?万一有误呢?那岂不是害了自己的亲人?她回到办公室里独自坐了一会儿后,有了一个主意,亲自提着针管来到病房。
       剑虎不解地说:“姐,你亲自给我打针啊?”
       金麦子尽量轻松地说:“只是抽一点血,再做个化验。住院嘛就要全面地检查一下,你放心,不疼的,不要怕。”
       金麦子专注地看着针管,剑虎殷红的血流了进来。她有些心虚,有些内疚。剑虎一点儿都没有怀疑她抽血的动机,那么信任地伸出手来让她抽。可她却另有一番打算,这血不是送去做化验,而是存放起来做DNA鉴定用。
       她心里既复杂又难过,泪水不知不觉地盈满眼眶。剑虎还以为她是心疼自己的血,忙安慰她:“姐,不疼的,你只管抽好了。”
       蓝长江感动地说:“你们姐弟俩太好了。真羡慕你有这样一个疼你的姐姐。”
       越是这样说,金麦子心里越是痛苦。当她一个人来到走廊上时,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喃喃自语:“剑虎,姐对不起你!”
       2
       金剑虎对自己身世的惊天变故还一无所知,蒙在鼓里。伤刚刚好一点,他就急着出院,去谋划另一件大事。
       在春城市的西郊,有一个美丽的高原湖泊镜子湖,这里绿波荡漾,风光秀丽,宛若一面自然天成的大镜子,映照着人间天上的美丽景色,人称春城市的后花园。
       紧挨着镜子湖边有一个红光机械厂,早些年是春城市有名的企业,计划经济时代,很多人都以能进这里当工人为荣。近些年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和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工厂开始衰败,产品卖不出去,一百多号工人下岗回家待业。偌大的厂区无人管理,渐渐沦为一片荒草萋萋的荒地,不时会有几只野兔子从草丛中蹿出,一些鸟干脆在厂房里做窝。人们走过工厂门前,都会发出些世事变迁的感慨。
       金剑虎却别有想法。在他看来,工厂衰败的命运谁都无法挽救,他也没有这份救世的兴趣。但是,几万平方米的厂区,却是一个可以充分利用的资源。这里依山傍水,风光宜人。近处是镜子湖的波光水影,远处是凤凰山的秀丽身姿。如果把这里开发利用,建成一个别墅花园上市,那将会给他带来滚滚的财源。
       连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金光花园。
       他出院后的头一件事,就是匆匆地到市政府来见分管城建工作的副市长李波。他径直来到李波办公室门前,大步闯了进去。那个姓刘的秘书刚要发火,一见是他,脸上马上堆起笑,招呼说:“是金总啊?今儿怎么有空来这里?”
       金剑虎也笑着说:“好久不见,想你了。上回打牌你赢了我,就躲起来不见我了,我这回可是找上门来了。”两人显然很熟悉,见面就说笑。
       金剑虎又说:“我要见李副,他在吗?”
       正说着,李波就推门出来,把他让进里间,又让秘书倒茶。
       一般人是享受不到这种待遇的,但是金剑虎可以。因为李波不是外人,早年曾经做过金钟的秘书,是金钟手上提拔起来的干部,和金家人自然就有了一层特殊的关系。
       所以,金剑虎也就不拿他当外人,寒暄过后,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想收购红光机械厂厂区,开发建设花园别墅区的想法。
       李波想了想说:“好啊,你这个设想不错,很有点气魄。”又试探地问,“老领导知道这件事吗?他的态度如何?”
       金剑虎一眼就看穿了李波的心思,故意说:“我爸那个人你是知道的,大公无私,对我公司的事从来不过问。但是他老人家对春城的城建问题还是关心的,经常说起你,年轻,有魄力。前几天他和赵省长一起吃饭,还说到你,说这几年春城的城市建设大有起色,你是有功劳的。”
       “真的?他老人家真是关心我啊!”李波很感兴趣,“那赵省长怎么说的?”
       金剑虎拣他爱听的说:“赵省长同意我爸的意见,他也希望能在镜子湖一带开发高档小区,说这样能体现春城市经济发展的成果,吸引外商投资。要是我的花园别墅建起来啊,说不定赵省长一高兴,也会来订购一套呢,你说是不是?”
       “嗯,嗯。”李波听得很认真,频频点头。
       一切都很顺利。李波答应约红光机械厂的厂长和他见一面。李波搂着肩亲自把他送到楼下,看着他的车子开走才进屋去,让金剑虎觉得很有面子。
       李波那边行动很快,第二天刘秘书就打电话给金剑虎,告诉他约了机械厂的厂长胡大明见面,让他们两个先谈谈。
       地点是金剑虎选的,定在市中心一家酒楼,很豪华也很俗气,一片金碧辉煌。服务小姐都穿着开衩的旗袍,分列在楼梯两边,来了人就鞠躬,就假笑。金剑虎选这里和胡大明见面,是想给他一点心理压力。一个倒闭工厂的厂长,能有什么机会进高档酒楼。
       下午五点胡大明来了,金剑虎带了几个人到楼梯口迎接他,很热情地跟他握手。胡大明大约四十多岁,穿一身带有明显折痕的西装,还打了领带,头发有些凌乱。一看就是很少穿西装的人,不过是为了应酬才让自己受这份罪。他还带来了几个工人模样的人,面色有些拘谨严肃。
       金剑虎要手下人点菜,被胡大明制止了,他说:“我们还是先谈正事吧。”
       胡大明显然很高兴能有人来接手这个烂摊子,对金剑虎开发别墅花园的计划他不感兴趣。他提出的一个条件却让金剑虎没有想到。他说:“收购工厂可以,反正那是国家的财产,不是哪个私人的。只要上面同意,我们也没有意见,是吧?”
       那几个工人都点头。金剑虎也很高兴,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
       但是胡大明说,唯一的条件是要把工厂的一百多名下岗工人一起接收,为他们安排工作,解决生活问题。
       金剑虎愣住了,因为他的开发计划里绝对没有这个内容。一百多个下岗工人,可不是小数字,多大的包袱啊!
       他的眉头不知不觉皱起来了。
       可是,胡大明和他的那几个工人却没有让步的意思。他们面色严肃地坐着,甚至连水都不肯喝一口,只抽自己带的劣质香烟。
       金剑虎知道今天不可能谈出什么结果来,就作出思考的样子,说回去研究研究,再给他们一个答复。他叫手下人点菜,胡大明却拒绝了。他们依旧表情严肃地鱼贯着下楼走了。金剑虎被这个意想不到的结局气得连食欲都没有了。
       3
       接下来的消息也很不妙。刘秘书约金剑虎在一家茶楼见面时,他的气还没有完全消去,生气地对刘秘书说:“你听听,一百多个下岗工人要推给我的公司,他们是不是把我这儿当成福利院了?要我把他们养起来!”
       刘秘书笑着给他斟茶,说:“金总,消消气,消消气。”
       刘秘书啜了口茶,接着说:“有件事我也得给你通个信,谁让咱们是朋友呢。”他的表情有些神秘,让金剑虎心里不由得有点儿紧张。忙问他:“什么事?好事还是坏事?你倒是快说啊!”
       刘秘书说:“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是这样的,市里一家名叫‘华怡’的房地产公司,对红光机械厂这块地皮也很有兴趣,正在想办法和胡大明他们接触。我也是刚得到的消息,这不马上就给你通个信吗?”
       听到这个消息,金剑虎真的吃了一惊,八字还没有一撇呢,竞争对手就出现了。刘秘书告诉他,这家房地产公司的规模还不小,在市场上的声誉也不错,很有竞争实力,让他不要掉以轻心。金剑虎故作轻松地笑笑说:“那好啊,我就喜欢跟人竞争。没有对手的战场我还觉得寂寞呢。”
       回过头他从包里取出张银联卡,递给刘秘书:“一点儿小意思。”
       最后金剑虎没有忘记问一句:“这家公司的老板叫什么名字?”
       刘秘书说:“好像是叫龙……龙啸天,对了,跟你老兄还是校友,也是春城大学毕业的。说不定你们认识呢。”
       “龙啸天,龙啸天?想不起来了。”
       金剑虎马上安排人去查华怡公司的资料,来向他汇报。又打电话向几个同学了解龙啸天的情况,最后好不容易回忆起来,似乎在足球场上,有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好像是经管系的,球踢得很好,一上场就有女生为他喝彩。
       事不宜迟,金剑虎马上叫来副手杨朋,让他为自己和龙啸天安排一次见面。杨朋吃惊地说:“金总,你要见我们的竞争对手?”
       金剑虎点点头说:“你动用什么关系,用什么手段我不管,我只要在明天之内见到他,请他吃饭。就说是校友叙叙友情。”
       第二天杨朋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地点在镜子湖边的青鱼酒家,依山傍水,凭栏观景,好个去处。服务小姐清一色的农家女打扮,头上扎着蓝花头巾,身上穿着蓝花布大襟衣,扎绣花围裙,给人清纯而与众不同的感觉。
       金剑虎先到,除了杨朋,还带了漂亮的女秘书小徐。对这个环境他很满意,连连夸奖杨朋会选地点。杨朋还会办事,帮他约了大学时的几个同学做陪客,都在官场里任着不大不小的职务。龙啸天就是通过其中一个姓张的处长联系上的。
       龙啸天开了一辆黑色的本田轿车来赴宴,车上下来的除了他,还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穿一身紫色的衣裙。金剑虎迎上去夸张地握他的手,叫着:“老同学,当年我们一起踢过足球,我经常踢中锋,还记得吗?”
       大家互相招呼着,说起大学校园里的旧事,距离一下子就缩短了。再碰碰杯,喝几杯酒,说几个大家都认识的老师、同学的趣闻轶事,就更亲热了。龙啸天发给大家的名片上印着:华怡房地产公司副总经理。大家夸他事业成功,他谦虚地说:“帮人打工,我只是个高级打工仔。不像剑虎,公司是自己的。”
       他介绍和他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子是自己的好朋友,剑虎注意他说的是好朋友,不是女朋友。女孩子是城市晚报的记者,叫黄鸢儿,很开朗活泼的性格,一会儿就和大家混得很熟悉,跟每个人都碰杯。
       金剑虎喝了不少酒,心里却很清醒,今天的真正目的并不是同学聚会,而是要跟龙啸天做笔交易。所以当大家都喝得差不多,正听小徐秘书讲笑话时,他拉拉龙啸天的袖子说:“借一步说话。”
       4
       两人起身来到水边凭栏处,凉风习习,吹到脸上很舒服。水面荡起一层细碎的波纹,远山在夕阳下变成一道长而模糊的风景,迷迷蒙蒙的很有诗意。
       金剑虎感慨地说:“一转眼毕业都快十年了,真怀念那些在足球场上奔驰的日子啊!无忧无虑,天真烂漫。”
       龙啸天点起支烟笑笑:“金总,你今天请我来不会单是为了跟我叙旧吧?”
       金剑虎愣了一下,也笑了笑说:“旧是要叙的,业务也可以谈,谁叫我们都在商海混呢。龙兄要是有意,以后我们两家公司是会有合作机会的。”
       龙啸天说:“据我所知,你的公司以前并不做房地产,怎么现在想起转行来了?”
       金剑虎说:“看来你对我的公司很了解啊。商海嘛,什么赚钱做什么。既然都是同道中人,我也就用不着绕圈子了,我看中了红光机械厂的地皮,想在那里开发花园别墅。听说龙兄也有此意?”
       龙啸天说:“你的消息很灵通,我确实跟金兄想到一起去了。看来英雄所见略同啊,哈哈,你说是不?”
       金剑虎不让他跟自己打哈哈,忙接住他的话说:“虽然说市场需要竞争,但是也有个实力高下的问题,开发红光机械厂,恐怕我比你更合适些。我就直说了吧,我希望龙兄能退出,不要跟我争。以后有机会我会让你的。”
       龙啸天似乎没想到他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
       金剑虎说:“我说了,我比你更有实力。再说你又不是自己的公司,何必那么认真。如果你退出,我不会让你白退出,你开个价。”
       龙啸天的表情不太好,但还是竭力克制住自己,笑笑说:“虽然不是我自己的公司,但是我是当作自己的公司来做的。再说,如果我真跟你要了价,出卖公司的利益,我又如何面对我的老板?做人总要讲诚信吧?”
       金剑虎有点儿尴尬,他没想到龙啸天会是个认死理的家伙,看来不太好对付。他有些不甘心地说:“龙兄真的不肯退出,一定要跟我争这块地皮?”
       龙啸天说:“不是争,是公平竞争。商场如战场,谁都可以发挥自己的实力去拼搏嘛。也许就是你胜了也难说,但必须是在竞争之后。”
       金剑虎的脸色有些难看:“那么我们必须成为对手吗?我还以为我们可以做朋友呢。不就是区区一块地皮吗,干吗要为它伤了校友之间的和气!”
       龙啸天不说话,嘴唇紧紧抿着,显出倔强的样子来。
       是黄鸢儿过来解了他们的围。她喝得脸红彤彤的,像个红苹果。问他们俩怎么不过去喝酒,在这里说什么机密的事?龙啸天忙打哈哈说,他们在说男人之间的事。
       黄鸢儿笑起来的样子很迷人:“男人之间的事?说来我听听,能有什么事?”
       金剑虎一向口才很好,尤其在漂亮女人面前,他更是超常发挥。他和黄鸢儿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聊他出国到非洲考察的经历,在金字塔里的奇遇,在伦敦地铁里看到的鬼魂,把黄鸢儿唬得一愣一愣的。等他们仨回到酒桌边,黄鸢儿干脆把座位换到他旁边,要他接着讲,还说要抽空来采访他,请他给晚报写些好看的文章。
       她不停地感叹:“天哪,金总的经历太丰富了!”
       金剑虎瞟见龙啸天虽然在和别人说笑,但是脸色并不太好看。他悄悄在心里笑了,你姓龙的让我不痛快,我也不会让你好受。咱们走着瞧!
       那天的宴会是很热闹的,别人都很尽兴。没有人看出在金剑虎和龙啸天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他们俩分手时还很友好地握了握手,都很用力。
       5
       金剑虎没有想到自己会在龙啸天面前碰钉子,很生气。
       他又去找了李波,希望能利用他副市长的身份,对红光机械厂这件事有些影响。
       没想到李波的态度也有变化。他为难地皱着眉头对金剑虎说,华怡的真正老板在北京很有些关系,今天上午北京有人打来电话,要他关照华怡的事。而且,关键是龙啸天已经表示,他们公司愿意接收红光机械厂一百多位下岗工人,负责给他们重新安排工作。所以,现在这事变得有些棘手了。
       李波搓着手,皱着眉,一脸的为难。金剑虎看着他的表情,心里很不是味儿,他把李波的表现看作是在推诿搪塞,心想如果父亲还在副省长的位置上,他敢这样吗?
       他决定回家一趟,找父亲想想办法。在关键的时刻,父亲总是他的主心骨。
       金家的人难得聚到一起,特别是金剑虎,一个月没几天在家吃饭。所以,他回家一趟家里等于是过节了。卢飞燕高兴得忙叫小保姆准备饭菜,自己也在客厅里里外外地跟着忙,把气氛搞得很热闹。金剑虎急着想见的人是父亲,应付了母亲几句,就急匆匆上楼到书房去见父亲。
       金钟正在办公桌前看文件,见儿子回来,从镜片后面瞪着他说:“总算回来了,整天在外面忙些什么,连爹妈都不回来看看?”
       金剑虎顾不得解释,说:“爸,我有重要的事情向您汇报,您得帮帮我。”
       他坐到父亲对面,一口气把自己准备开发花园别墅区的设想说了出来。金钟认真地听着,不时点点头,看得出他对儿子的事业是满意的。最后他高兴地说:“这是好事情啊,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也好帮你拿拿主意。”
       金剑虎说:“爸,我这不是找您出主意来了吗,红光机械厂的事儿还真有点儿难办。李波又不肯帮忙,推三阻四的。中间还要跳出个什么龙啸天,把事情全给搞乱了。”
       金钟问:“那个龙啸天是干什么的?”
       金剑虎只好又把龙啸天的情况说一遍。金钟起身踱了几步,拍拍剑虎的肩说:“别急,儿子。这件事容我好好想想。”
       金剑虎知道父亲说出这句话,就等于已经同意帮自己想办法了。这回他放心了。
       吃饭的时候,剑虎的左手端碗还有些吃力,就把碗放在桌上,伏在桌上吃饭。卢飞燕看出了些端倪,关切地问:“你的手怎么了?”
       剑虎支吾着说:“没事没事,一点小问题。”
       可是卢飞燕却有些怀疑,放下碗绕过来抓住他的手硬要看个明白。正好抓在伤口的部位,剑虎疼得咧了一下嘴。卢飞燕撸起他的袖子一看,惊叫起来:“这是怎么了?”
       剑虎对坐在对面的金麦子使了个眼色,两人心照不宣。卢飞燕说:“麦子你一定知道的,快告诉我,你弟弟的手到底怎么了?”
       金钟也放下筷子,看着他们。金麦子看看瞒不过去了,只好把剑虎受伤的事说了出来。卢飞燕惊叫起来:“天哪!出这么大的事,你瞒着我们?你要干什么?”
       剑虎忙说:“是我不让姐告诉你们的,怕你们着急。这不已经好了吗,都拆线了,不过留下点浅浅的疤痕,不碍事的。”
       卢飞燕却不答应,哽咽着说:“要是你妻子在身边,我也不管你,现在人家在美国,离着十万八千里,回不回来都不知道。我不管你谁管?”
       金剑虎的妻子白妮带着女儿到美国探亲已经一年多,还没有要回来的迹象。这是金剑虎的心病,被母亲这个时候提起,他心烦意乱地一摔筷子:“以后不回来了,回来就事儿多!”
       这顿饭弄得谁都没有吃好。
       金麦子看出了父亲眼中对剑虎的那份关爱,心中不由一沉。血型的事像个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可是,父亲却还蒙在鼓里。这一刻,金麦子真的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才好。她也轻轻放下碗,没了吃饭的心思。
        第三章:意外重逢
       1
       金麦子明显瘦了,精神状态也不好,下了班就一个人关起门来发呆。家里人见怪不怪,都把她的表现看成是怪癖。一个女人三十多岁还不嫁人,总会有些不正常。没有人知道,她却是被一个天大的秘密折磨着,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
       蓝长江在金剑虎的鼓励下打过电话约她,被她委婉地推辞了。现在的金麦子哪里有心思去想自己的婚姻问题,满脑子都是剑虎的血型。这是一个谜,她不知道自己如何去解开它。她想从卢飞燕这里寻找突破口,于是一反常态,下了班有空就尽量呆在客厅,想找机会和卢飞燕接触,也许会得到些意外的线索。
       也许是平时生分惯了,卢飞燕对她的热情并不领情,心里对这个漂亮高傲的女儿多少有些畏惧,反倒处处躲着她。
       这天金麦子休息,就坐在客厅看报,想等卢飞燕说说话。卢飞燕却偏偏躲在楼上不肯下来。正发着呆,小保姆领进来一位女客人。这位客人大约五十多岁,衣着素雅得体,眉清目秀,虽是徐娘半老,却仍能看出些昔日的风韵。客人介绍说姓徐,叫徐月秋,是艺校的退休教师,有人介绍她来教钢琴的。金麦子明白了,一定是卢飞燕请人介绍来的老师。
       她淡淡地招呼客人坐下,让保姆倒茶。自己上楼去叫卢飞燕。
       卢飞燕很快就下楼来了。金麦子本来想回自己房间的,不料却被楼下卢飞燕的一声惊呼给吸引住了脚步,就站在楼梯口听动静。
       她听见卢飞燕先是礼节性地招呼客人,后来却发出一声惊呼:“你,你不是小徐吗?怎么会是你?”
       那个叫徐月秋的女人也惊讶地说:“卢飞燕,怎么会是你?早知道是你家我就不来了。”
       两人都很意外。难道她们早就认识?金麦子从楼梯上看见她们有些尴尬地面对面站着,脸上的表情似乎都不自然。
       有些往事金麦子隐隐约约地听说过一些。卢飞燕是离省城五百多里的正县人,三十多年前,曾经在正县宣传队工作过。她不知道徐月秋也是那里的人,和卢飞燕在宣传队里共过事,那时候她们都青春年少,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有许多故事都是容易发生的。
       徐月秋说:“我还是走吧,我真的不知道是你家要请钢琴老师。我怎么教得了你!”
       卢飞燕笑笑,拉徐月秋坐下:“小徐,既然来了哪能说走就走?我们好多年没有见面了,今天你能来我家,也算是天意吧!再说,我这样的学生,你有什么教不下来的?我又当不了钢琴家,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徐月秋有些勉强地坐下了,卢飞燕忙让保姆拿水果,亲自动手削皮,想把气氛搞得轻松些。徐月秋也不好硬走,两人就不咸不淡地拉些家常。
       金麦子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卢飞燕遇到了过去的熟人,也许人家是因为她家的地位高了,不想高攀。卢飞燕呢,留人家是想显摆一下。
       正想转身回房,又有人进屋来了。是金钟,刚刚从外面开会回来。他对客人点点头,刚想上楼,却听卢飞燕叫他:“老金,你也不看看咱家的客人是谁?”
       金钟就认真地看了看徐月秋一眼,脸色有些变了,惊讶地说道:“这……这……这不是小徐,徐月秋吗?怎么会是你?”
       徐月秋倒还平静,笑笑说:“金副省长,你好啊!”
       金钟说:“别这么叫我,我已经退下来了。叫我老金好了。”
       徐月秋说:“那怎么行,你是领导,是首长。是我们老百姓难得一见的大人物,还是称官衔的好。”
       金钟尴尬地笑笑说:“多年不见,小徐还是伶牙俐齿的。怎么样,这些年过得好吗?退休了吗?”
       金麦子饶有兴趣地看着楼下几个人,猜想着他们之间的种种关系。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
       说了几句话,徐月秋起身要走,卢飞燕拉住她说:“难得来一回,吃了饭再走。我马上就让小保姆做饭。老金我们喝杯酒,庆贺庆贺好不?”
       徐月秋不卑不亢地说:“能和省里领导一起吃饭,是很荣幸的。可惜我还得回家给老头做饭。这么多年了,他连怎么做饭都没学会,都是我把他给惯的。”
       金钟说:“你是说龙光华?他好吗?”
       卢飞燕的脸上突然飘过一丝不自在。
       徐月秋说:“托你的福,好着呢。能吃能喝,没病没痛。”
       徐月秋是想推掉这份工作不做的,她真的没想到会走进金家。学校的一位老师介绍时只说是省委大院里的一户人家请钢琴教师,说徐月秋是老教师,业务和各方面都靠得住,就让她来。她退休了,只带着几个学生,时间多的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答应了,没想到阴差阳错地走进了金家的大门。见到两个她不想见到,却又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人。大概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人的一生中,有的人有的事,是想躲也无法躲开的。
       她不想做,可是卢飞燕却挽留她:“来吧,除了上课,咱们俩还可以聊聊天。以前我们可是很要好的朋友哦。”
       徐月秋说:“想忘也忘不了。”
       徐月秋怕自己再推辞,会给人小肚鸡肠的感觉,就答应了。人生都过去了一大半,还有什么不能面对?她想了想,有些高傲地说:“我还得看看你的水平,有没有基础,我不是什么人都教的。”
       金钟很少说话,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们夫妻俩一直把徐月秋送到大门外面,心绪复杂地目送她远去。从背影看,徐月秋的身影还是那么窈窕,足以让他们回忆起许多难忘的往事。
       金钟说:“你干吗一定要坚持请她?请别人不行吗?”
       卢飞燕说:“我喜欢老朋友,她可以陪我聊聊宣传队的往事。我整天在家呆着太闷了,这样一举两得,有什么不好?再说,大家都老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金麦子在父亲上楼之前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觉得今天的收获真是不小。
       2
       当金麦子整天费尽心思窥探卢飞燕,琢磨金剑虎身世之谜时,金剑虎本人却在为得到红光机械厂的地皮四下奔走。这一回他遇到了一个强劲的对手,他已经打听到“华怡”的老板也是一位官员的公子,在北京和省里都有背景。而龙啸天只不过是一个帮人做事的高级马仔。可这个马仔偏偏是个认死理的人,要和金剑虎较劲。副市长李波在官场中行走多年,从省委领导的秘书做到副市长,可谓见多识广,知道哪边也不能得罪,就采取虚与委蛇的态度,准备拖下去,看哪边的能量大,再作打算。
       金剑虎性子急,恨不得一夜之间就把地皮搞到手,建成全春城市最气派最漂亮的花园别墅区,金钱像流水一样淌进口袋里,荣誉像花冠一样戴在头上。作为一个商海中的男人,还有什么比事业的成功更让人着迷的!
       爱情上他已经失败,妻子白妮带着女儿去了美国就不想回来。虽说没有离婚,婚姻其实已经名存实亡。事业上他不能再输给别人。
       金剑虎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这天他专门回家,在饭桌上又和父亲说起这件让人棘手的事,金钟放下筷子沉吟片刻,说道:“要不,你把那个龙什么,龙啸天请到家里来,我见见他,当面和他谈谈?”
       剑虎愣了一下:“这样合适吗?我们毕竟是竞争对手。再说他会来吗?”
       金钟笑笑说:“竞争对手之间也不一定要剑拔弩张的,你们是校友,又一起喝过酒了。我再以一个长者的身份见他,和他谈谈,多些人情味也许事情会好办些。”
       金剑虎想了想,也只好同意,心里却为父亲感到几分悲哀。想当年他在台上时,用得着为一个小小的公司副总折腰吗?只怕他想到家里来巴结,也摸不着门。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事业。他这么一想,心里就很感动。
       剑虎没有把这件事交给杨朋去安排,那样会让龙啸天感到他没有诚意。他决定亲自打电话给龙啸天,邀请他到家里做客。
       龙啸天接到电话,显得很吃惊。他说:“老兄,这合适吗?不要忘了我们是竞争对手哦。你不会给我施什么诡计吧?”
       金剑虎耐着性子说:“是我父亲他老人家仰慕你的名声,要见见你,向你请教些经济方面的问题,你不会不给面子吧?”
       龙啸天足足想了三分钟,才同意了这次见面。
       星期天下午三点,龙啸天准时来到金羊小区门口。金剑虎也准时出来接他,两人见面都面带微笑,彬彬有礼。看不出这是一对商海中的对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一对很好的朋友。剑虎注意到,龙啸天今天穿了身笔挺的西装,还打了领带。看来他把到金家做客还是看得很庄重的。
       金钟戴着老花镜,在客厅一边看文件,一边等着。龙啸天进来时,他放下手中的文件,从镜片后面看着来人,点点头说:“你就是那个小龙,龙副总?很年轻嘛。坐,坐!”
       龙啸天有些拘谨地在他对面坐下,在心里却悄悄揣摩着他的意图。
       没想到金钟并没有马上切入红光机械厂的事,倒和他聊起了春城市经济发展的话题,特别是房地产业方面。这倒让龙啸天愣了一下,好在他是在商海中泡了好些年的人,对春城市的经济开发有自己的一套看法,这个话题难不倒他。金钟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在笔记本上记些什么。倒是剑虎在一边坐立不安,心里暗暗抱怨父亲老糊涂了,难道忘记了今天约龙啸天来的真实意图?
       剑虎又不好打断他们,只有装出在听的样子,只是不时悄悄地皱一下眉头。
       又过了一阵儿,他才听见父亲的话锋开始转变,赞许地对龙啸天说:“你和剑虎都是大有作为的青年人,又是校友,如果你们联起手来做事,一定会出成绩的。”
       剑虎悄悄直起腰,观看着龙啸天的反应。
       正在这时,龙啸天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惊讶,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
       是徐月秋进来了,今天是她给卢飞燕上课的日子。碍于情面,徐月秋只好同意每周给她上两次课。今天她穿了身淡紫色的衣服,肩上披了块红色的暗花披肩,花白的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显得淡雅而又有风韵。
       接下来的事让屋里的人都吃了一惊。金家父子清楚地听见龙啸天叫了一声:“妈,您怎么来这里了?”
       徐月秋的惊讶不比他们小,她看看儿子,又看看金钟,不解地问:“你们……你们……怎么会认识?啸天,你来这里做什么?”
       龙啸天说:“不不,我们刚刚认识,我和金剑虎是校友,今天来是谈些经济方面的事,金伯父想了解些情况。妈,您怎么也在这里?”
       徐月秋说:“哦,我这里有个学生,来给她上课的。你们谈,你们谈。”
       说完徐月秋就进里间去给卢飞燕继续上课。可是她今天有些心神不宁,一边作示范,耳朵却谛听着外边的动静,好几次弹错了音。
       外面客厅里,金钟也很震惊,连连说:“原来你是龙光华和小徐的儿子?没想到,真是没想到!他们的儿子都这么大了?”
       龙啸天疑惑地说:“伯父,您和我父母认识?”
       金钟感叹说:“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大家都年轻,共过事。时间过得真快啊!对了,你今天就别走了,你和你妈妈都留下来,在我家吃饭。我们好好叙叙旧。”
       龙啸天忙站起身说:“谢谢伯父,我今天还有事,跟人约好了的。我走了。”
       他的话很坚决,金钟只好遗憾地起身送他走。还有一个遗憾的人就是金剑虎了,说了半天废话,好不容易才要引到正题上,却又无果而终。他很恼火,还要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来。金钟仿佛看穿了儿子的心思,拍拍他的肩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慢慢来,现在不管怎么说,知道他是小徐的儿子,就好办多了。”
       今天徐月秋也很反常,不等时间到,就借口头疼提前走了。
       金麦子下班回家,刚进门,正好遇上徐月秋要出去,一副神情恍惚的样子。和她擦肩而过,连声招呼都没有打,她不禁心中生疑,就问剑虎怎么了?
       剑虎说:“没想到,我的对手竟然是给妈妈上钢琴课的徐老师的儿子。”
       “哦,是这样的?”金麦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3
       那天徐月秋回到家,时间还早。老伴龙光华也不在家,大约又提着他的鸟笼到公园去了。徐月秋没有心思做饭,就歪在沙发上想心事。今天的事太让她吃惊,啸天竟然认识金家的人,而且在金家出现!
       天快黑了,龙光华提着鸟笼回到家,看到徐月秋在沙发上发呆,笑着说:“哟,徐老师早回来了?有什么心事,说来听听?”
       徐月秋如梦初醒,忙站起身说:“瞧我,把做饭都忘记了。我这就做饭去。”
       龙光华拦住她说:“你上课辛苦了,还是我做饭吧。只是难吃点。”
       徐月秋说:“你只会下面条,我可不爱吃。”
       龙光华说:“那好,你做,我给你打下手。”
       两人说说笑笑在厨房里忙乎开来。徐月秋想尽量忘掉下午在金家的不愉快,就很投入地做饭炒菜,又让龙光华打电话问女儿龙燕回不回来吃饭。龙燕回答和朋友在外面吃德克士炸鸡,不回来了。
       徐月秋看着一桌子菜,有些遗憾地说:“忙乎半天还是我们自己吃,啸天在公司,女儿要吃西餐。咱们这不是白忙活了吗?”
       刚刚坐下拿起筷子,突然有人开门进来了,是啸天。龙光华高兴地起身找碗盛饭,边盛边说:“啸天你来得正好,你妈正愁没人吃饭呢。”
       龙啸天说:“爸,您别忙,我已经吃过了。”
       龙光华失望地放下碗说:“怎么不回来吃?星期天也忙?”
       龙啸天一脸歉意地笑笑说:“朋友请客,实在推不掉。要不我吃两口菜,妈炒的菜比饭馆里的好吃多了。”
       吃着吃着,啸天突然想起件事,冷不丁地问了句:“妈,您怎么会在金家上课?他们家谁在学钢琴?”
       徐月秋愣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还能有谁?他们家的女主人呗,闲得无聊了,退休了才想起来学琴。要不是看在熟人的面上我也不会去。吃菜,快吃菜。”
       龙光华说:“金家,哪个金家?”
       徐月秋刚想给儿子使个眼色,却来不及,啸天没有看见,自顾自地说:“就是那个前副省长金钟家。我今天去他家,没想到在那儿遇见妈了。”
       徐月秋轻轻放下碗,知道坏了。龙光华光知道她出去上课,却并不清楚在哪家上。她也没说,不想说。
       果然,龙光华放下筷子,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头低垂着,半天才说:“月秋,原来你是在金卫革家上课?你怎么没告诉我?”
       龙啸天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接嘴说:“不是金卫革,是金钟。”
       龙光华不看他,声音低沉地说:“那是他以前的名字。”
       龙啸天这才发现气氛突然间变了,父母的脸色都很难看。他不禁愣住了:“你们以前就认识他?那个金……金……金卫革?”
       徐月秋笑笑说:“吃饭,吃饭,以后再说。”
       但是,谁也没心思吃饭了。
       夜里,夫妻俩躺在床上,谁都没有睡着,可谁也不说话,就像他们平时为家务事生气了那样。这回是徐月秋先开口,她讲述了自己到金家教钢琴的过程,内疚地说:“对不起,光华,我真的不知道是他家,要是事先知道我绝对不会去的。”
       龙光华不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徐月秋小心地说:“时间都过去三十多年了,什么样的恩恩怨怨也该了了。卢飞燕也老了,身体不好。她还问起你呢,说当年是她对不起你。”
       龙光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那一夜,龙家夫妻一夜未眠,是重新泛起的往事让他们失去了往日的平静。
       4
       几天来,龙啸天加紧了对红光机械厂的收购事宜。
       有老板在后台运作,事情办起来还是比较顺利。关键是在如何安置那一百多个下岗工人的问题上,他和老板之间意见有分歧。老板说他可以通过对上层关系的疏通,把那些工人推到民政部门去。龙啸天一听,这话不是跟金剑虎的思路一样吗,自己如此坚决地不跟金剑虎合作,就是讨厌他对下岗工人的冷漠态度,可是现在老板的口气和他却如出一辙。
       龙啸天的想法是先把那些工人接收下来,进行培训。下一步小区开发建设起来后,需要大量物业管理、维修服务等方面的人员,那些人正好可以派上用场,又为政府减轻了负担,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只是自己公司要多费些精力。
       老板见龙啸天如此固执,也拿他没办法,只好由他去努力。
       而市政府李波那里,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天平开始向龙啸天这边倾斜,只等批文下来,签协议、办各种手续,就可以进入设计施工阶段。
       金剑虎从各个渠道得到的消息,都对他的公司不利,有些急了。看来父亲的影响力,随着他的退位已经大大打了折扣。
       这天父亲告诉剑虎,他有一个老部下在郊区某县任县长,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关系一直很好。如果剑虎愿意,可以到这个县去开发几个住宅小区,有县长大人的关照,业务发展一定不会错。可是剑虎心里有气,不愿意这么轻易地就从龙啸天手里败下阵来。这口气他实在咽不下去。他婉言回绝了父亲的建议,说自己要好好想想,和公司里的人商量后再作决定。
       金钟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点点头说:“也好。但是,你也犯不着和那个龙啸天较劲。我没想到他竟然是过去老朋友的孩子,说起来也不是外人。只是他那个人个性太倔,有点儿像他父亲龙光华。”
       第四章:惊天揭秘
       1
       金麦子又做恶梦了,梦见母亲背着年幼的自己,奔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两旁尽是陡壁悬崖,还有黑黝黝的山林。麦子心里充满恐惧,紧紧贴在母亲背上,大气都不敢出。母亲轻轻拍着她的背,喃喃轻语:“麦子乖,麦子不怕,有妈在呢!”
       母亲的安抚让麦子的恐惧减轻了不少,母亲的背就像一只温暖的摇篮。
       可是,那只大手又出现了,它从母亲背上一把抢过麦子,凶狠地把母亲推向无底的深渊。母亲凄厉的叫声在山野间回荡:“孩子,我的孩子——”
       “妈——妈——我要妈妈——”
       麦子猛地从床上惊起,全身都被冷汗湿透了。她没办法再入睡,就从抽屉里找出包烟,点上一支,静静地坐到天明。
       第二天在饭桌上,金麦子对父亲说:“爸,我想回趟正县老家,去给母亲上坟。我老梦见她。”
       金钟看看女儿的脸,担心地说:“麦子,你脸色不好,应该去请中医调理一下。”
       金麦子说:“您忘了,我自己就是医生。”
       卢飞燕插嘴说:“中医好,我这一阵儿就在吃中药。你要看病我可以给你推荐省中医院的一位老医生,人家是祖传名医,轻易不给人看的,要预约。”
       金麦子淡淡一笑,不想接她的话。
       金钟说:“麦子,你想给你母亲上坟是应该的,只是现在又不是清明,上的什么坟。以后再说吧。你身体不好,出远门我们也不放心。”
       金麦子不说话,玩着手中的筷子。等卢飞燕放下碗离开饭厅,她才问一句:“爸,您还记得我妈妈吗?您是不是都把她忘了?”
       金钟愣了一下,笑笑说:“你怎么突然问这个?你妈妈,她虽然是个乡下女人,可长得很漂亮,你就像她。只是她命不好啊,没福气!”
       “她怎么没福气?您告诉我。”金麦子追问着。
       金钟忙说:“不说了,不说了。人都死了几十年,再说也没什么意思。你要上坟,等清明节的时候,让剑虎派车送你去。”说完起身要离开饭厅。
       金麦子突然又问了一句:“爸,我妈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
       金钟的背影颤抖了一下,呆在那儿。声音沉缓地说:“你妈是生病死的,都那么多年了!怎么想起来问这件事?”
       金麦子说:“我总是在梦里看见她,她好苦啊!总叫我的名字,扑过来要抱我,却又被一只大手推开。我想不明白这梦到底预示什么?或者我妈要告诉我什么?”
       金钟长叹一口气:“麦子,你的精神真的不太正常。你要注意休息,个人问题也要尽早解决。我看那个蓝长江人不错,是真心对你好,你不要再错过他了。当年的事,是爸爸对不起你,拆散了你和那个同学。现在爸爸很后悔啊!”
       望着父亲的背影,金麦子的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这是她第一次亲口听父亲说出对不起自己的话。父亲老了,头发花白,走路也有了老年人的步态。这让她心酸,拿不准该不该就这么原谅他了?
       下午和蓝长江见面时,金麦子的情绪还没有完全缓过来,脸上闷闷地显出些不开心。这个蓝长江很有韧性,一直很有信心地追求她,全不顾她反应冷淡,似乎想用热情来化解她这块坚冰。慢慢地,金麦子也觉出了他的好,他为人真诚、坦率、有责任心,身上很少有商人的唯利是图。每回来医院接她,都会把车停在大门外,自己走着进来,一点也不张扬。渐渐地,两个人每星期见一两次面,一起喝喝茶,聊聊天,像一对老朋友似的。
       今天两人在一家茶室里见面。蓝长江穿了身休闲装,没有开车,竟然一路走来。没人看得出这是一个身家过千万的老板。他看看金麦子的表情,微笑着说:“怎么不开心了?是不是又遇上什么刁蛮的病人,惹你生气了?说出来我听听,别憋在心里难受。”
       金麦子觉得自己的表情是严肃了些,就笑了笑,低下头品茶。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感觉蓝长江这个人是可以信任的,很想把自己心里关于剑虎身世的困惑告诉他。这件事像块巨石,把她的心压得沉甸甸的,又没有人可以分担。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两人的关系似乎还没有发展到这一步。而且他和剑虎又是好朋友,这样重要的大事告诉他,合适吗?这么一想,心里就七上八下地犹豫着。
       想了半天,麦子决定编个故事给他听。她小心翼翼地说:“我遇到了一件为难的事,说出来你帮我出出主意,好不好?不过这不是我的事,是我一个好朋友家的事。”
       蓝长江点头说:“你说吧,我听着呢。”
       于是,金麦子就把由剑虎血型引出的身世之谜,编到了一个莫须有的朋友身上。
       蓝长江听得很认真,几乎没有打断过她。听到最后才发出一声长叹:“以前只在书上看到过,没想到生活中真有这样的事!”
       金麦子讲出故事后,心里轻松了些。她说:“她好为难哦,这些日子她吃不好,睡不着,又没有人可以讲出来,人都瘦了好几斤。”
       蓝长江沉吟着说:“如果揭穿秘密,故事中的每个人都会受到伤害。尤其是父亲和儿子,一定是最痛苦的。”
       金麦子说:“还有一个人最可恨。一切都是她一手造成的,也只有她一手掌握着打开秘密的钥匙。可是这么多年她却装作没事人一般,太可恨了!”
       蓝长江说:“你是说那个做母亲的?”
       金麦子点点头:“只有她才知道,儿子的真正父亲是谁。”
       也许是这件事太棘手了,蓝长江一时也没有太好的主意。他只是主张不能着急地把秘密揭穿,要等待合适的时机,把伤害减少到最小。
       两个人都默默地品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突然,金麦子的手机响了,金剑虎在电话里急切地说:“姐,你在哪里?快来医院,妈晕倒被送到医院抢救去了,你快来啊,姐!”
       金麦子站起身,满脸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家里有事,我得赶到医院去。”
       蓝长江说:“我打车送你。”
       金麦子还想谢绝,蓝长江不由分说地揽着她的肩,快步走出茶室的门。
       2
       金剑虎急得火烧眉毛,守在急救室门前团团转。见到金麦子的身影,他跟见了救星似的几步上前抓住她的手,一连声叫着:“姐,姐,你终于来了,我都快急死了!爸爸在外面开会没有回来,大夫又不肯让我们进去。”
       看到弟弟像小时候一样,没有商量地信赖自己,金麦子心里五味俱全。要是有一天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了姐弟两人没有丝毫血缘关系,他还会这样信赖自己吗?她拍拍剑虎的肩说:“弟,别急,姐进去看看。不会有事的。”她示意蓝长江安慰剑虎,自己赶忙进急救室去了解情况。
       卢飞燕的病来得很急,经过医生抢救后暂时脱离危险,收到病房里先住下来,还要给她做全面的检查。闻讯赶来的金钟和剑虎都悄悄松了口气。只有金麦子明白,留下来作检查并不是好事,一定意味着病人的病情有问题。她找到内科刘主任,向他打听情况。刘主任先问她:“金大夫,病人是你母亲?”
       金麦子说:“是,是继母。”
       刘主任“哦”了一声,沉吟了半天才说:“金大夫你也是医生,我就不瞒你了,病人情况不容乐观。我初步怀疑是脑子里的问题,CT、核磁共振都要做,等结果出来再请专家会诊。我们会尽全力的。”
       金麦子沉重地点点头说:“谢谢刘主任。”
       麦子虽然和卢飞燕关系不好,但是毕竟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多年,她又是剑虎的亲生母亲。现在遇上这样的事,麦子心里还是很难过。看刘主任的神色,病情一定很严重,但她回到病房还要装出没事的样子安慰家里的人:“刘主任说了,问题不大。检查结果还没出来呢。”
       卢飞燕虚弱地说:“结果还没有出来,你怎么知道没事?你是在骗我吧?”
       金麦子只好笑笑,不跟她计较。
       第二天检查结果就出来了,卢飞燕的脑子里长了个瘤,很有可能是恶性的,危险性很大。这个结果让金家的人猝不及防,都蒙了。尤其是金钟,看着检查结果,半天说不出话,跟傻了似的,喃喃地说:“会不会是搞错了?”
       金麦子不忍看父亲伤心的样子,抚着他的肩安慰说:“爸,您不要太难过。”
       金钟摇摇头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你不懂的。”
       金麦子心里很不舒服,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父亲心里只有卢飞燕,他早已经把母亲忘得一干二净了!男人,都这么无情吗?
       她心里虽然不痛快,但还是尽力地为卢飞燕做事,把她转到肿瘤科住院,又请熟悉的大夫给她安排了最好的单人病房。一切都看在剑虎的面上。
       倒是卢飞燕,从转科室那一刻起,精神就彻底垮了。她揪着内科病房的被子不肯离开,惊恐地追问大夫:“医生,我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要转病房?你告诉我,请你一定告诉我!”
       金麦子耐着性子,给她解释:“你脑子里的东西内科不能治,需要转个科室。能治好的,你不用紧张。我们医院的条件是全市最好的,还要请专家会诊呢。你要放松情绪。”
       卢飞燕脸色苍白,喃喃地说:“你骗我,你骗我。肯定是治不好了,我要死了,我不行了。哎呀,头好疼啊!”
       她的头轻轻一歪,真的就晕了过去。
       剑虎急得扑上去,连声叫着:“妈,您醒醒。您醒醒呀!”
       只有金麦子冷静,一下班就过来,跑前跑后地安排,和主治大夫商量治疗的事情。
       这天,卢飞燕的精神稍稍好了些,叫金钟回家去休息。病房里只剩下剑虎一个人时,她流着泪拉着儿子的手说:“妈看来是不行了,这世上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呀,剑虎!”她依恋的眼神在儿子脸上来来回回地扫着,让剑虎心里变得伤感起来。他忙说:“妈,您不要东想西想的,生了病就治嘛,现在的医疗条件好着哪,咱们又不缺钱。要什么新药我都给您买,您就安心地养着吧!”
       卢飞燕轻轻叹一口气说:“我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想见一个人。”
       剑虎忙说:“是谁?我去叫。”
       卢飞燕的眼神变得迷茫起来,半天才说:“有件事在我心里装了几十年了,像个石头似的硌着我的心啊!不说出来,我会死不瞑目的。我必须见到那个人,亲口对他说。你帮妈找他来,好不好,儿子?”
       她的目光里竟然充满了乞求,让剑虎不忍心对视。他说:“妈,您说好了,他是谁?我一定把他找来。”
       卢飞燕的脸上突然泛起一抹红晕,细声说:“你打电话给那个教钢琴的徐老师,告诉她我生病的事,她知道我要见的人是谁,她会带他来的。”
       金剑虎很奇怪,觉得这件事有些神秘。可是又不能细问,只有按照母亲的吩咐去做,打电话给徐月秋。她在电话上沉吟了好一会儿,也没多问,只说了句:“我知道了。”就挂了电话。这更让剑虎觉得这事情非同一般。
       3
       徐月秋夫妇是下午来到病房的。
       龙光华先是不肯来,说早就物是人非了,见不见无所谓,可架不住徐月秋一番劝。徐月秋说:“卢飞燕是病重了,才让她儿子打电话要见你的。否则将来后悔就晚了!”
       他们来到病房时,卢飞燕正静静地等待着,她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头发散乱地堆在枕上,脸色白得跟床单的颜色差不多,看上去楚楚可怜。徐月秋心软,一见这个景象泪水就浮上眼帘,几步过去抓住她的手说:“飞燕,才几天不见,你怎么就病成这个样子?到底是什么病,要紧不?”
       卢飞燕强笑笑说:“大约活不了几天了,就想见见过去的老朋友。这几天我躺在床上想了许多事情,人生就像一场梦一样啊!记得当年在正县宣传队的时候,我们几个还都是小年轻,成天唱唱跳跳,无忧无虑的,一转眼就老了!”
       龙光华心情复杂地站在床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当年是这个负心的女人抛弃了他的爱情,投入到别的男人怀抱,让他受尽感情的折磨。他甚至在心里悄悄发誓,今生今世不想再见到这个人。可是,现在的卢飞燕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风流、妖媚的女人,而是一个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病人。
       卢飞燕转过头对他笑笑说:“光华,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恨我?”
       龙光华慌乱地说:“不不不,不是。我是在想一些过去的事,时间真的不饶人啊,我们都老了!”
       卢飞燕说:“我把你请来,就是想当面对你说一声对不起。那时候年轻,不懂得珍惜感情,才会做伤害你的事。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对不起你啊!”
       见她那么真诚地道歉,龙光华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都是过去的事,不说了,不说了。咱们两家的孩子都长大成人了,那些事不说也罢。”
       金剑虎在一边听他们说些客气的话,听得不明就里,又不能插嘴,就站起身想找个借口避开,好让他们痛痛快快地说话。不料卢飞燕却叫住他:“剑虎你别走,过来见见这两位叔叔阿姨,他们是妈当年的朋友,一起在正县宣传队共过事。”
       金剑虎只好客气地招呼他们一声,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
       龙光华说:“你儿子都这么大了?长得真像你。”
       卢飞燕说:“像我吗?你们好好看看。”
       不过是句客气话,她却认真了。龙光华夫妇只好看看剑虎,又看看卢飞燕,认真地说:“儿子像妈,是好事,有福气。”
       “就不像别人?”她突然这么问了一句,眼睛里有些含义不明的东西在闪烁。似乎有话要说,又欲言又止。徐月秋说:“当然,儿子嘛肯定还像他爹。”
       卢飞燕点点头说:“对,他像他爹!”
       徐月秋是个识趣的人,站起身伏在卢飞燕耳边说:“飞燕,我到外边去转转。你有什么话,好好对他说说。见一面也不容易。”
       卢飞燕感激地说:“谢谢你,月秋。你还是像当年那么善良。”
       剑虎也看出了母亲和这个龙光华之间,年轻时一定有过些感情上的故事,现在是要想偿还旧债。就说:“我也出去。”
       卢飞燕看着儿子,突然叹口气说:“好吧,你还是到外面去吧。”
       等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人时,卢飞燕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颤动着嘴唇说:“光华,我对不起你啊!”
       龙光华有些不自在地搓着手说:“飞燕呀,什么也别说了。年轻时候的事,对得起对不起的,再说也没什么意思。人生都已经差不多了,就忘记了吧!”
       卢飞燕的眼睛里突然噙满了泪水,喃喃地说:“光华,你真是个好人。我知道你其实恨我,可你还是来看我,给我一个机会把话说出来。否则我这一辈子心都不会安的。我就是死了,也不会瞑目啊!”
       龙光华劝解她说:“你言重了。我早就不恨你了。人不能一辈子带着恨生活,那多累啊!再说我跟月秋过得也很幸福,她是个好人,是个贤妻良母,我得到她很知足,她是上天给我的报答。”
       卢飞燕点点头:“是的,好人应该有好报。”
       龙光华伸出手说:“我该走了。你好好养病,过几天我和月秋再来看你。你想吃什么,我让月秋给你做,她做饭的手艺很不错的。”
       卢飞燕一听他说要走,突然激动起来,欠起身,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手说:“你不能走,我还有话要说。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不想把秘密带进坟墓去。”
       龙光华很意外,任她抓着自己的手,满眼都是疑问。他感觉到了她的手在颤抖,甚至全身都在颤抖。一时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卢飞燕看看他的脸,颤着嘴唇说:“我……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有件事在我心里藏了三十多年了,压得我的心好沉好沉啊!可是……那是一个……惊天的秘密啊!”
       卢飞燕把目光落在龙光华脸上,定定地看着,一字一句地说:“光华,当年我对不起你,抛弃你嫁给了金钟。可是你知道吗,和你分手的时候我……我……我已经有一个月的身孕了,我是怀着你的儿子嫁给金钟的。”
       她的话如晴天霹雳,把这个毫无准备的男人给震晕了,木雕泥塑一般望着她。
       卢飞燕激动地说:“剑虎,他,他是你的儿子啊,光华!现在我都说出来了,我可以安静地去死了。但是,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卢飞燕似乎是太累了,一下子倒在床上,静静地闭上眼睛。
       4
       金麦子是在病房门口偶然听到卢飞燕透露的这个惊天秘密的。
       她本来是要进去问问卢飞燕的病情,不料刚好听到了卢飞燕对龙光华说的最后那几句话,像惊雷似的把她给震住了,伸出的手也悬在空中,像个木偶似的僵立着。然后她看到龙光华像个游魂似的出来了,满眼都是震惊和茫然。
       金麦子认真地看了看这个男人,发现他的眉眼和剑虎还真有些相像。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剑虎从楼下上来,看见她在门前发呆,奇怪地叫她:“姐,你怎么不进去?有什么事吗?”
       金麦子一下子醒过来,掩饰说:“哎呀,瞧我这记性,忘记拿化验单了。我还得去趟办公室。”说着急急忙忙地走了。
       金麦子回到办公室,好半天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中。卢飞燕这个女人太可恨了,竟然欺骗了父亲这么多年!当怀疑一旦成为事实,她的心里就充满了愤怒。虽然她和父亲之间有种种隔膜,但是血浓于水。她不能容忍别人如此拿父亲的尊严开玩笑。
       突然电话铃响了,她拿起话筒一听,是金钟打来的,他在外面开会,不放心卢飞燕的病情,他说:“你妈到底怎么样了?你要多去看看她,你是医生嘛,替我多关心关心她。”
       金麦子阴阳怪气地笑着说:“我妈?谁是我妈?爸,您大概忘记了吧,我妈她早就死了。我从小就是没娘的孩子!”
       金钟被她的话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悻悻地说:“这孩子,又怎么了?就没一句好话!”
       金麦子长叹一口气说:“爸,您呀!唉,真是操心呀。告诉您吧,她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好着呢。倒是您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高血压的药不要忘记吃。对了,我安排一下,最近几天给您做个检查,抽点儿血化验一下。”
       她心里正谋划着某些事情,剑虎推门进来了,把她吓了一跳。
       剑虎说:“姐,妈好像很虚弱,要不要请专家给她会诊?再好好检查一下?”
       金麦子阴沉着脸说:“再说吧。对了,病房里那个男人是谁?你认识他吗?”
       剑虎说:“那是妈从前在正县宣传队的老同事,两口子都是。人家来看看她,你怎么了?跟警察似的。”
       金麦子笑笑说:“没什么。对了,你以前认识这个人吗?”
       剑虎说:“我也是刚刚认识他。巧极了,他儿子龙啸天跟我是商场上的对手,为了块地,争得不可开交。闹了半天,上一辈人倒是朋友。有时候这世界真是小啊!”
       金麦子点头说:“是啊,世界有时候真是小啊!绕都绕不开。”
       蒙在鼓里的剑虎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他感觉姐姐看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陌生了,甚至还带有几分冷漠。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过了几天,金麦子借口检查身体,把父亲接到医院,给他抽了血。她把父亲的血样和剑虎住院时采集的血一起送到母校,医学院的研究所,请她一个同学帮忙做DNA鉴定。
       一个星期后,那个同学打电话叫她去。拿出结果给她,有些遗憾地说:“从这二人的DNA鉴定结果看,没有血缘关系的几率占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金麦子事先就知道鉴定的结果会是这样,但是拿到那张写着化验结果的纸,心里仍然很不是滋味,为父亲感到格外委屈。一个身居高位的成功男人,竟然也逃不脱命运的捉弄!
       5
       这天晚上,金麦子敲开了父亲书房的门。金钟正在灯下看文件,这是他每天必修的功课。不看看文件,他是睡不着觉的。他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女儿。
       金麦子在他对面坐下,笑笑说:“您还不休息?要不要我给您量量血压?”金钟叹口气说:“这些日子感觉血压是有点儿高,家里有人生病住院,心里总是放不下。”他本来是要说“你妈生病住院”的,话到嘴边又改了。
       他听话地脱下衣袖,把手伸到桌上,让女儿给他量血压。女儿虽然脾气犟,但是在做父亲的保健医生这一点上,倒是无可挑剔。别的老同志都羡慕金钟福气好,养了个好女儿。
       金麦子仔细听了后,收起血压计说:“是不低啊,明天我去找心血管的主任咨询一下,请他给您换点儿最新的药。”
       量完血压,金麦子没有急着走,磨蹭着似乎有话要说。金钟只好放下手中的文件,望着她说:“麦子,你好像有什么事?”
       金麦子说:“那天有个姓龙的男人去阿姨的病房看她,您认识这个人吗?”
       金钟想了想说:“姓龙的?那一定是龙光华了。他们过去是正县宣传队的同事,前一阵才联系上的。怎么了?”
       金麦子说:“那么您也认识他了?”
       金钟的表情似乎有点不自在,他说:“认识。当年我在宣传队做过军代表。”
       金麦子说:“哦,您跟阿姨就是在那里认识的了?”
       金钟皱皱眉头:“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金麦子说:“我想问问,那个姓龙的,当年跟阿姨是不是谈过恋爱?”
       金钟把文件重重地放到桌上,不高兴地说:“麦子,你到底怎么了?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卢飞燕,不肯叫她妈,但是她毕竟是你的长辈,你怎么能用这种口气谈论她的过去?”
       金麦子说:“爸爸,对不起。我只是好奇。”
       金钟疑惑地看着她:“你听说什么了?”
       金麦子笑笑说:“没有。我只是觉得他们的关系好像不太一般。不像一般的关系。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也许是我错了。”
       金钟无奈地看着女儿,苦笑了一声。
       金麦子突然又冒出一句:“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妈妈到底是怎么死的?”
       金钟虚弱地说:“不是说过吗,你妈妈她是生病死的。乡下医疗条件不好,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
       金麦子紧追不放:“那么,您告诉我,妈妈得的是什么病?”
       金钟头上的汗都出来了:“我……我又不是医生。”
       金麦子冷笑一声:“哼!您从来不愿意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我经常梦见她,走在一条崎岖的山路上,被一双大手推下山崖去的。是谁?那是谁?”
       金钟急了,脱口而出:“不是那样的,麦子。你妈妈是上吊自杀的。”
       金麦子哭了:“为什么?她为什么上吊?是什么理由让一个母亲竟然舍得丢下她幼小的女儿,自己去死?”
       刹那间,金钟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他指着门生气地说:“出去,你给我出去!你不是来给我检查什么身体,你是来气我的!”
       见父亲真的生气了,金麦子只好惴惴地收起血压计,不情愿地出了书房。
       金钟被女儿这一通搅和,已经没有了看文件的兴致。他插上门,闭上眼睛养了会儿神,心里却始终无法平静。后来,他打开柜子,翻出本陈旧发黄的相册,眼神变得迷茫起来。相册上那些年轻的面孔,让他想起了那个已经远逝,却无法忘怀的年代。
        第五章:错位的恋情
       1
       时光倒回到七十年代。正县。
       那时的龙光华、徐月秋和卢飞燕都是正县宣传队的演员,二十岁左右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又是人中尖子,长得漂亮,有艺术才华。所以,在正县这样一条大街通南北的小县城里,他们都是明星。走在街上,回头率起码是百分之九十。
       县宣传队的前身是正县文工团。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正县文工团就被砸烂了,说他们以前演的都是封资修、帝王将相的内容,不为广大劳动人民服务。团长和几个主要演员被拉去游街批斗,还要他们穿上戏装,扮成戏里人物的样子,胸前挂上画着黑叉的牌子,怪模怪样地示众。
       后来,因为宣传革命胜利成果的需要,就从县里的两所中学里重新招收了一批年轻的男女演员,成立了正县宣传队。
       新成立的宣传队,确实和以往的文工团有很大不同,全是新人不说,表演的也全都是和文化革命有关系的新内容。歌曲昂扬向上,振奋人心,舞蹈朝气蓬勃,令人耳目一新。在那个缺少娱乐的年代,看县宣传队的节目演出,差不多和过年一样让人兴奋。而且每一台节目可以长演长新,长盛不衰。所以,进了宣传队,很快就会成为正县的明星。宣传队无意中成了中学里很多男生女生向往的地方。
       龙光华、徐月秋和卢飞燕可以说是那个年代正县年轻人的偶像。
       年轻时的龙光华在宣传队的男演员中是很出众的,人长得潇洒不说,还有一副好嗓子,是宣传队的台柱子,每场晚会他的独唱都是压轴的节目。尤其是那首《挑担茶叶上北京》是他的保留节目,每回上台不唱这首歌观众是不让他下来的。他的歌喉一放开,全场就会安静下来:
       “桑木扁担轻又轻,我挑担茶叶上北京。
       有人问我是哪来的客(哟喂)——
       我是湘江边上(哎)送茶人(啰喂)。”
       歌声一落,掌声就像潮水似的包围了舞台。要几次谢幕才能下台,完全是明星的待遇。只差有人追着签名、合影了。只是那个年代还不兴这个。
       卢飞燕的绝活是踮起足尖跳舞。
       自从芭蕾舞剧《白毛女》放映后,踮起足尖跳舞就成了一种时尚。可业余的模仿到底不同,别人至多能踮几秒钟,跳几个动作。而卢飞燕却可以一口气把剧中的《窗花舞》跳下来,连气都不怎么喘。后来宣传队排《窗花舞》这个节目时,她就成了义不容辞的领舞,就是喜儿的角色。一条乌黑的大辫子,一身红色的大襟衣,一张红润的充满青春气息的圆脸蛋儿,大家都认为她和电影里那个喜儿长得很像。走在街上,别人都不叫她卢飞燕,只说“喜儿来了”!她脸上平静,心里却暗自得意,胸挺得更高,腰扭得更软,走路都有了与众不同的明星步态。
       相比之下,徐月秋似乎没有他们俩出色。她也会跳舞,但大多是在舞蹈中演一个群众角色,领舞是永远轮不到她身上的,那几乎是卢飞燕一个人的专利。但是徐月秋是个心细手巧的姑娘,她在乐器上的天赋是别人不能比的,她能拉二胡,一首《扬鞭催马运粮忙》拉得欢快热烈,还能拉《北风吹》,听得让人掉眼泪。她还会敲扬琴,每场晚会都有她的扬琴独奏表演,同样能赢来掌声。很少有人知道,她的《江河水》和《二泉映月》也拉得很好,只是不能在台上表演,因为时代需要的是欢快激昂、能激励人革命斗志的乐曲。
       这三个人一起进宣传队,一起登台表演,又都是聪明伶俐的人,很快就成了好朋友。三个人在一起,似乎也是为了堵别人的嘴,免得人说闲话。总比一男一女单独交往要好一些。徐月秋和卢飞燕住一个宿舍,两人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虽然宣传队领导一再宣布,不准谈恋爱,不准单独行动,不准这个,不准那个……但是,青年男女在一起,爱情是不可阻挡的。
       徐月秋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发现自己悄悄爱上了龙光华,这个发现让她吓了一跳。一天不见就想他,想听他唱歌,想看见他的身影。而真的跟他在一起,又觉得心慌心跳,不敢看他的眼睛。一切都表明,爱情已经悄悄萌芽。可是她不敢说,不敢表达。连卢飞燕这样的好朋友,也不能说,只能在心里忍受着无言的折磨。慢慢连卢飞燕都看出了她的异常,关切地问她:“月秋,你是不是病了?你这些日子瘦了不少。你到底怎么了?”
       徐月秋支支吾吾地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不敢说出实情。
       可是,一件事情的发生,把她的美梦击碎了。
       那天,她上街去买东西,叫卢飞燕一起去。卢飞燕却推辞说自己头疼,要留在宿舍休息。徐月秋只好一个人去,走到半道上发现忘记带钱包了,只好又匆匆地赶回来拿。宿舍门是关着的,她伸手一下子推开门,却看到了让她震惊的一幕:龙光华也在,而且和卢飞燕紧紧抱在一起,两人正在忘情地接吻。被开门声惊醒后,二人才猛地松开,尴尬地看着徐月秋。
       徐月秋呆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心仿佛坠到了无底的深渊。她一转身跑下楼,像只受伤的兔子。只听见卢飞燕在后面着急地叫:“月秋,你不要走,听我说,我有话对你说呀!”
       她一口气跑到城外小河边,才停住脚步,对着河水放声大哭。树上的鸟被她的哭声惊起一片,扑棱棱飞走了。
       2
       徐月秋变得憔悴而寡言了,她恨卢飞燕不动声色就抢走了自己的爱情。可这话又说不出口,毕竟自己和龙光华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甚至不知道有一个女孩子会痴心地暗恋着他。而卢飞燕和他之间,很多人都觉得很相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徐月秋心里有苦说不出,想到要搬走,到另一间宿舍去住。可是卢飞燕却不放过她,拽住她说:“月秋,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你说出来呀!你就这么走了,别人还以为我们俩有矛盾,不团结。你说呀,到底怎么了?”
       徐月秋说:“也没什么,我就是想搬到人多的宿舍去住,热闹些。这样你们俩……也……也方便些。”
       卢飞燕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因为这个啊?没关系的,咱们都是朋友,光华也不会在意的。哎,月秋,我告诉你啊,谈恋爱的感觉真是太好了。你也赶快行动吧,看上咱们队里的谁了,告诉我,我一定帮你牵线搭桥。你说说,有没有你看上的人?”
       徐月秋说:“有。可惜你帮不了这个忙。”
       卢飞燕追着问:“是谁?你说出来,我一定帮得上忙的。”
       徐月秋苦笑一声说:“那是不可能的,你就别瞎操心了。我要练琴去了。”
       有一次龙光华来找卢飞燕,恰好卢飞燕在隔壁宿舍有事。徐月秋就招呼他坐,给他倒开水。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龙光华突然说:“月秋,你这些日子怎么有点不对劲儿,老不理我,是不是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徐月秋低着头不说话。
       龙光华说:“咱们以前可是朋友,你有什么话说出来,不要闷在心里。”
       徐月秋说:“你真的想听吗?”
       龙光华说:“我是想帮你,不想看到你愁眉苦脸的样子。”
       徐月秋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那我告诉你,龙光华,我恨你!”说完早已经泪水盈眶,颤抖着手抓起床上的琴谱夺门而去。
       龙光华呆住了,望着她仓皇而去的背影,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以后和卢飞燕约会,他就很少来宿舍了。
       宣传队里的恋爱风越刮越烈,有一个舞蹈演员甚至和教舞蹈的老师好上,激情冲动之下越轨,而且女方怀孕在身。女方到医院做流产手术时,被人发现,闹得风风雨雨。那个老师的老婆也从外县赶过来,在宣传队大闹了一场,舞蹈演员被人藏在宿舍里不敢露面。社会上也传了许多风言风雨。
       宣传队的事情引起了县革委会的高度重视,宣传队内乱,全县人民就没有戏看,关系到革命大方向的问题。必须要加强思想政治工作,以确保正县革命文艺的顺利发展。
       于是,不久就从县武装部派来了一位姓金的参谋,做宣传队的军代表。
       军代表叫金卫革,三十岁不到,年轻英俊。尤其是一身草绿色的军装,两枚红领章,为他增添了不少风度,引得宣传队的女孩子们心仪不已,免不了对他暗送秋波。可是,她们很快发现,金代表是个革命性很强的人,对她们的眉目传情竟然视而不见。而且听说他在乡下老家早已经结婚,有妻子和女儿。金代表整天严肃着脸,和宣传队的领导研究工作,一副积极工作的样子。
       偶尔他也会到排练室里来看看,一般是背着手,目光只在男演员的身上停留。对女演员则很少留意,这叫她们心里很不平衡。
       一个叫南芳的女演员不相信金代表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就和人打赌,要试试他的心,还叫卢飞燕作证。这天,金代表刚刚进了排练室,南芳就过来了,一本正经对金卫革说:“金代表,有件事想请教你。我们新排了一个小舞剧,叫《送粮路上》,说一个小姑娘给军属大妈送粮,路上要过河,遇到一个解放军叔叔帮助她。想请你提提意见。”
       金卫革不好推辞,就点点头说:“我看看再说。”
       南芳就对卢飞燕使了个眼色,让她跳小姑娘过河的一段舞。卢飞燕的舞姿很优美,像只蝴蝶似的翩翩起舞,看得金卫革眼花缭乱。南芳做了个手势让她停下,对金卫革说:“金代表,关键是这一段,解放军叔叔要帮小姑娘背粮食,小姑娘不肯,两人有一段争夺口袋的舞。我们拿不准两人之间的身体应该保持多远的距离。虽说是个小姑娘,毕竟也是姑娘啊。您是解放军叔叔,您说两人的距离,到底应该近一些还是应该远一些?”
       南芳的伶牙俐齿,在队里都是出了名的。她对卢飞燕悄悄挤挤眼睛,装出很诚恳的样子看着军代表。这个问题让金卫革有些为难,他说:“再跳一次看看。”
       卢飞燕又翩然起舞,和在台上表演不同,她的身体离金卫革很近,他能看清楚她身上曲线的起伏,看清她高耸的胸部,似乎还能闻到她身上飘来的成熟女性的气息。他很快有些心猿意马了,虽然脸上严肃着,但神色变得有些不太自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南芳悄悄观察着他的表情,暗自笑了。
       金卫革最后也没有提出什么意见来,含糊地说:“这个距离,你们自己把握吧。我看都行都行。反正解放军叔叔不是外人。”说完匆匆地走了。
       等他走远了,南芳和卢飞燕笑得倒在垫子上直打滚。南芳说:“他看你那个眼神儿,色眯眯的,像要把你吃下去。”
       卢飞燕说:“你不应该跟他开这样的玩笑,万一他生气了怎么办?”
       南芳说:“我敢打赌,他不会生气,他还想再看你跳舞呢。我只是讨厌他平时一本正经的样子。男人都这样!”
       队里的女孩子们似乎都看穿了金代表的正经是装出来的,以后和他说话,就不是那么怕他了。
       队里还流传开一句俗语:解放军叔叔不是外人。
       谁要犯了错挨批评,被叫去谈话,别人就安慰她:“去吧,别害怕。解放军叔叔又不是外人。批评你是关心你。”
       3
       没有人想得到,最先和金卫革走到一起的,竟然是不吭不哈的徐月秋。
       后来传说是因为二胡。徐月秋经常坐在后院的树下拉二胡,拉些凄清婉转的曲调。金卫革也会拉二胡,有几次就坐在一边听。还不时给她提点意见,交流交流心得。一来二去的,手就拉到一起,就分不开了。
       这是民间传说的版本。
       谁也说不清他们是什么时候走到一起的,当人们发现端倪的时候,二人的关系已经很不一般了。徐月秋好几次夜深了才从金代表的宿舍里出来,轻脚轻手地溜回宿舍。别人只能背地里议论,毕竟金卫革是军代表,是管人的人。
       卢飞燕悄悄问徐月秋,她不肯说什么,只是脸儿红红地说:“你别管,这是我自己的事。”
       卢飞燕说:“我是为你好。人家都说金代表在乡下是有妻子的,听说还有一个女儿。你要想好了,可别上当受骗,到时候吃亏的可都是女人。”
       徐月秋说:“他没有骗我。他乡下的妻子是父母包办的,他和她一点感情都没有,心里可苦了,迟早是要离婚的。”
       卢飞燕惊叹说:“天哪,你们都说到离婚的事了?你真的要嫁给金代表?”
       徐月秋说:“我也不知道事情会怎么样,但是现在是要保密的,他还没有离婚呢。飞燕,你要帮我,对别人就说我们之间没什么,不过在一起拉拉二胡,说些乐曲方面的事。我不能害了他的前程。”
       听了她的话,卢飞燕感叹不已。女人一旦爱上一个人,就会全心全意地为他着想,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女人太伟大了!
       龙光华也很关心这件事,好几次想对徐月秋说些劝解的话,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怎么说出来。有一次等练功房里只剩下他们俩时,徐月秋一边擦汗一边问他:“龙光华,你有什么话现在说吧!”
       龙光华的脸红了,说:“也没什么。金代表他毕竟是有家有室的人,月秋,你要慎重些。有些话传得比较难听,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你还是好好想想吧。”
       徐月秋幽怨地说:“想什么,反正我已经错过一次机会了,不想再错过第二次。”
       龙光华听出了她话里的抱怨,只好愧疚地低下了头。
       徐月秋并没有听从他的劝解。只是和金卫革的往来变得更秘密了,反正金卫革给了她许诺:迟早要和乡下的妻子离婚,和她结婚的。要她有耐心等待着。
       可是,第二年春天发生的一件事情,却让一切都变了样。
       春天到来时,为了配合运动,宣传革命成果,省里决定举办一次重要的文艺汇演,要求正县宣传队拿出一个节目参加。经过领导几次开会研究,最后决定拿小舞剧《送粮路上》去参加。本来这个剧的A角是南芳,应该让南芳去省里参加汇演。可是,卢飞燕悄悄去金卫革屋里找了他,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最后临时决定派B角卢飞燕去参加汇演。金卫革有些不太自然地对大家解释说,卢飞燕的经验更丰富,形象也更符合要求。
       徐月秋在宿舍里追问卢飞燕,这是怎么回事?卢飞燕说她太想去省城看看了,长到二十多岁还不知道省城是什么样子,多遗憾啊!
       徐月秋说:“飞燕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耍了什么手腕,才临时决定派你参加汇演的?去一趟省城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卢飞燕夸张地说:“月秋,咱们是好朋友,一起住了这么几年,我真的没有耍手腕,不过是对金代表说了想到省城看看的愿望,他很同情我。不信你问他去。”
       徐月秋说:“我会问的。但愿你没有骗我。”
       卢飞燕笑得很真诚:“我真的不骗你,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月秋。”
       这一趟省城之行有十多天,就金卫革带着几个主要演员去参加。回来后很兴奋地在会上宣布,这次正县宣传队的节目,如何受到省革委领导的好评,如何受到省革委领导的亲自接见等等。总之,这是一次成功的汇演。
       晚上,徐月秋悄悄来到金卫革房间时,却发现卢飞燕也在这里,不禁有些尴尬。金卫革招呼她说:“我正和飞燕商量,怎么给县革委领导汇报演出的事呢,坐吧月秋。”
       可是徐月秋觉得两人的神情有些不大自在,又想也许是自己多心了。她坐不是站不是,只好说改时间再来,先走了。
       那天,卢飞燕很晚才回到宿舍。灯也不开,轻手轻脚地上了床。
       过了几天,龙光华拦住徐月秋,悄悄问她有没有注意到,卢飞燕汇演回来后有些不对劲?徐月秋问他:“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龙光华笑笑说:“我也说不清,但是,就是不对劲儿。变了个人似的。她一说起省城来,眼睛就放光,说自己这二十多年真是白活了,去了省城才知道正县这种小地方是多么委屈人。反正,一肚子都是感慨。她到底怎么了?中邪了?”
       徐月秋咬着嘴唇不说话。卢飞燕的变化她也看在眼里了,在去省城这十多天里,肯定发生了很多事情,卢飞燕跟她说话吞吞吐吐的,再不像从前那么透明了。现在,卢飞燕似乎也有了心事,在宿舍里呆的时间越来越少,而和金代表的接触却越来越多。而且都有堂皇的理由:给他汇报,请示,谈工作。
       这天晚上,卢飞燕又是很晚才蹑手蹑脚地进宿舍,刚想摸上床,不料,电灯却啪的一声打开,她被吓了一跳。徐月秋还没有睡,和衣倚在床头,静静地看着她。卢飞燕笑笑说:“月秋,你吓我一大跳,怎么还没睡啊?”
       徐月秋冷笑一声说:“吓着你了?你怕什么?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你是不是心里有鬼啊?”
       卢飞燕说:“我能有什么鬼?你别胡说八道。天不早了,快睡觉吧。”
       徐月秋说:“你心里没鬼?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吗?”
       卢飞燕说:“我就是没鬼,也不看你的眼睛。你的眼睛能有多好看?懒得理你。”
       说着拉开被子钻进去,捂着头睡了。徐月秋有气都没处撒,一夜无法入眠,大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4
       一切都表明,事情正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徐月秋已经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可是却束手无策。龙光华和卢飞燕已经吵过好几次嘴,但却没有办法阻止她和金卫革的接近。现在,只剩下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了。
       徐月秋在某一天夜里鼓起勇气,把金卫革堵在他的房里,要和他好好谈谈。金卫革神情有些不自在,有些坐立不安。徐月秋嘲讽地说:“金代表,你总说自己忙,没时间和我谈。现在夜深人静,你还有什么工作要忙?是不是还要和哪位女演员单独谈心?”
       金卫革脸色一正说:“你不要胡说。我是很忙,没有骗你。”
       徐月秋说:“骗没骗我,你自己心里知道。”
       金卫革换了软一些的口气说:“月秋,你要体谅我,我有我的难处。我是有家室的人,和你相处不能太明显了,否则我……”
       徐月秋说:“你怎么样?你不是说过要离婚和我结婚的吗?难道你忘记了?还是你变心了?你要给我一个交代。”
       金卫革叹口气,伸手揽住她的肩,徐月秋的泪水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刹那间,所有的委屈都涌上心头,她软软地倚在金卫革的怀里,喃喃地说:“你不能骗我,我什么都给你了。我不能没有你,我可以等,只要你不变心。”
       半个月后,事情急转直下。
       一切都因为金卫革突然有了一个机会。他带队到省里参加汇演时,和省革委一个领导见过面,那位领导很喜欢他干练的风格和说话的得体,总说看见他,就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印象很好,就想把他调到省里,在自己身边工作。但是先要转业,然后到地方工作。领导让秘书打电话来征求他的意见,是要继续留在部队,还是愿意转业到省里工作?
       金卫革没有多想,马上答应转业到省里工作,还说一切服从首长的安排。
       命运就在那一刻发生了变化。调到省城工作,而且还是在领导身边工作,这对他来说,是个巨大的诱惑。他敏感地意识到,这是上天赐给他的机会,他决不能错过。
       而卢飞燕也在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让她欣喜的消息。聪明的她马上意识到,金卫革把这个消息单独告诉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她情意绵绵地扑到金卫革怀里,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地说:“你走到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你可不许丢下我不管!”
       金卫革一边享受着她年轻的身体,一边喘着气说:“你一定要沉住气,要守住我们的秘密。这些天我们要疏远一点,好不好?”
       卢飞燕突然说:“那小徐怎么办?大家都知道你们……”她的话里有些不放心。
       金卫革叹口气说:“我也不瞒你,我跟小徐是不可能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家里的成分高,是地主成分。这一点组织上审查就通不过。军婚可不是一般的婚姻,有一点点问题都会影响到当事人的前程。”
       卢飞燕撒娇地说:“我家倒是三代贫农。不信去调查。”
       金卫革说:“我信。我已经查过你的档案了。”
       没几天,金卫革请假回到乡下老家,说是去给老人做寿,顺便看望妻子女儿。他的家在离县城一百多里的偏远山区,连公路都没有通,到了公社还要走几十里山路。没有人想到,他回老家竟然是去和乡下的妻子离婚。
       那是个地道的乡下女人,是金卫革当兵前家里给他定下的亲,还给他生了个女儿。她知道自己配不上丈夫,只是在乡下尽心尽力地奉养老人,种地,养育女儿。别人都说她将来是要进城和丈夫去享福的,可女人心里有数,知道不会有那一天。
       所以,当金卫革提出离婚时,他的父母亲都震怒了,骂他忘恩负义,进了城就忘了本。女人却低着头一言不发,把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没有大哭大闹,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哭泣了两天后,她竟然同意了离婚的事。这反倒让金卫革心里生出些愧疚来。
       女人唯一的要求是让他把女儿带走,让她进城去上学,不要像她的母亲,一辈子做个乡下女人。金卫革离开家那天,她亲手把女儿交到他手里。女儿不懂事,哭着闹着不肯要他,张着小手要母亲抱。女人却硬起心肠,躲在屋里不出来。
       金卫革就这么抱着哭泣的女儿离开了家乡。又过了几天,传来了他乡下的前妻上吊而死的消息。金卫革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流下了伤心的泪水。他又回到乡下,亲手安葬了前妻,表示自己一定要把女儿带在身边,好好养育她,才对得起妻子的在天之灵。
       他回到城里,在宣传队露面时,脸上还留有悲戚的神情,低沉地接受着人们对他的慰问,并很快回到县武装部,开始办理有关手续。宣传队的人还蒙在鼓里,悄悄猜测着他这回将会和谁结婚,谁又会因此而受到重大打击。徐月秋和卢飞燕成了猜测的中心,可两个人都沉得住气,各自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事。徐月秋还是自信的,毕竟金卫革亲口答应过她,不会辜负她。像卢飞燕那种朝三暮四的女人,他会爱她吗?
       徐月秋很想见他,当面再问问他,心里才踏实些。可是金卫革却不来宣传队了。她好不容易在武装部大门堵住他时,他左右看看,有些慌乱地把她拉到一边,告诉她:“月秋,我这些日子忙得焦头烂额,好多眼睛都看着我呢。你就不要再来找我了好不好?我不能让别人说闲话。对了,月秋,你以前没告诉我,你的家庭出身怎么……怎么是地主呢?”
       徐月秋有些内疚地低下头说:“那都是我爷爷那一辈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金卫革说:“怎么会没有关系?如果我跟你结婚,组织上要审查的。你还是要有心理准备。我是军人,有的事自己是不能作主的,你要理解我。”
       徐月秋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二天徐月秋接到父亲生病的消息,回到乡下,一呆就是二十多天。当她回到城里,走进宣传队大门时,发现人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那目光有惋惜,也有同情。她回到宿舍,发现卢飞燕的床空着,凌乱地扔着几样她不要的旧东西。徐月秋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在她回到乡下的这些日子,一定发生过一些事情,而且是很重要的,和她有关系的事情。她冲到龙光华的宿舍,一把推开门,龙光华正在独自喝酒,醉醺醺地看着她说:“你是谁?你来干什么?”
       徐月秋抢过他的酒瓶,皱着眉头说:“你怎么喝成这个样子?你告诉我,卢飞燕她到哪里去了?怎么把东西都搬走了?我不在的这些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龙光华摆摆手说:“不要……提那个女人的名字!她走了……我们不提她……”
       徐月秋气愤地说:“你什么时候变成酒鬼了?你告诉我卢飞燕到哪里去了?”
       龙光华呆呆地看着她,突然放声大哭:“她走了,她嫁人去了,新郎是金卫革,是金代表……那个骗子……月秋,你怎么才来?这些日子你上哪里去了?”他哭得像个孩子。
       徐月秋的心一下子沉到深渊,人却像朵云似的飘了起来。她一把抓起龙光华的酒瓶,仰头灌下一大口,顺势滑到他身边坐下:“光华,我陪你喝,我们一醉方休……”
       “好,一醉方休,月秋……还有你陪我。”龙光华喃喃自语。
       徐月秋早已经泪流满面:“地主,谁叫我是地主的后代呢?”
       第六章:命运之舟
       1
       卢飞燕的病情时好时坏,中间下过几次病危通知书,但她又挣扎着喘息过来,在病床上煎熬着。好在金剑虎专门给她请了陪护,二十四小时守在身边照看着。又从一家部队医院请来了著名的脑科专家给她会诊。
       金麦子心情复杂地看着病床上的卢飞燕。对这个她从没有叫过一声妈的女人,她根本就不爱她。可是要恨她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毕竟她是个生着重病的人,所有的一切都只有等她的病情好转之后再作打算了。
       金剑虎看见她时常一脸深沉地站在卢飞燕病床边发呆,还以为她是在为自己母亲的病担忧呢。感动地对她说:“姐,你也不要着急,反正我们尽力了。给她请了最好的专家,用最好的药,一切都只能顺其自然了。”
       金麦子心里冷笑一声:“我着急?我着的哪门子急啊?”但她嘴里却说:“我是大夫,我知道怎么面对病人。”
       金剑虎看着姐姐,觉得她这些日子变得有些陌生了,脸上总是一丝捉摸不定的冷笑,不明白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其实金麦子最怕面对的还是父亲。尤其是当金钟到病房来探望卢飞燕,对她嘘寒问暖的时候,金麦子总是一副冷眼旁观、不以为然的表情。一想到父亲被这个女人欺骗得那么苦,至今还蒙在鼓里,对剑虎的身世一无所知,她心里就五味俱全。
       被人欺骗是可怜的,而一旦去掉欺骗的面纱,把事实真相袒露出来,又将是另一场灾难的开始。父亲能承受住这样的打击吗?金麦子的心被这些念头折磨着,煎熬着。
       这天她下班后,脱下白大褂,换上一身米色的套裙,很优雅地对着门上的玻璃理了理头发。一个小护士笑着说:“金大夫,打扮得这么漂亮,要去约会呀?”
       金麦子说:“约会?那是你们小年轻人的事,我呀,下了班就得回家,为人子女要尽孝呀,哪里有你们潇洒!”
       刚刚走到医院的小花园附近,金麦子突然看见父亲正从大门那儿一辆黑色的轿车里钻出来。她忙上前去叫了一声,扶住父亲。金钟说:“正好你也下班了,陪我到病房里去看看她吧?”
       金麦子想推也推不了,只好从车上拎下一袋水果,扶着金钟一起去卢飞燕的病房。
       今天卢飞燕的病情比较稳定,正倚在床头看一本言情刊物,泪水盈满了眼眶。金钟一见急了,上前着急地问:“飞燕你怎么哭了,是不是你的病情有什么变化?”
       卢飞燕抹抹眼睛,嗔怪地说:“我没事,我是被杂志上的事感动的。老金,你说人世间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悲欢离合?这些人是从哪里找的故事呀,一会儿女儿救母亲,一会儿父亲救儿子,尽是些让人感动的事!”
       金钟这才松了口气,坐下和她说话。金麦子从卢飞燕那里拿过杂志,低头翻着。
       看得出,金钟和卢飞燕还是有感情的,他坐在床边问着她的病情,还不时用手去理理她鬓边的乱发,金麦子用眼角瞄到了这个动作,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又低下头去看杂志。
       卢飞燕突然一把抓住金钟的手,伤感地说:“老金啊,人家祝贺人都喜欢说‘白头到老,天长地久’什么的,可我们俩……只怕……只怕是不能那样了!”
       金钟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听医生的,治病要慢慢来嘛。”
       卢飞燕长叹一口气说:“唉!我真是不甘心啊,只是人的命却不能自己作主,都要听命运的安排。如果我真的……真的……我最放心不下的是咱们的儿子剑虎啊,虽说他已经是老大不小的人,可在我眼中他还是个孩子。再说如今商场如战场,到处的竞争都激烈。老金,你一定要好好地帮帮他,我知道在他心里你是他的精神支柱,他从小就崇敬你!”
       金钟皱皱眉说:“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他是你儿子,不也是我儿子?我不管他谁管他?他再大,再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我儿子!你就别瞎操心了,好好养病吧。”
       卢飞燕心事重重地点点头。
       金麦子在一边却听出了卢飞燕的弦外之音,心里不由一紧。她这是在托孤?她是决心要把秘密带进坟墓了?可怜的父亲,被人卖了,最后还要帮着数钱?
       那一时刻,她心里恨极了面前这个一脸病容的女人。
       金钟用小勺把苹果挖成泥,送到卢飞燕的口中。卢飞燕也听话地张开嘴,带点娇羞地任他伺候,还指指嘴角,要他用纸巾帮她擦去沾着的苹果屑。
       那边金麦子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惊叫:“哎呀妈呀,这叫什么事儿啊!”
       金钟和卢飞燕吃了一惊,都抬起头看着她。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扬扬手中的杂志说:“我是说这上面的故事,一个男人结婚十多年,儿子都养到十几岁了,突然发现不是他亲生的。他竟然被自己的妻子给骗了!”
       卢飞燕的脸色有些苍白,低头咳嗽起来。金钟忙给她拍拍背。
       金麦子继续感叹说:“要不是杂志上登载的,我还不敢相信呢,幸好现在科学发达,抽血做个DNA鉴定就真相大白了,要不然这欺骗还要继续下去呢。这种夫妻也太可怕了!”
       金钟不在意地说:“世界大了,无奇不有嘛,别大惊小怪的。”
       卢飞燕闭上眼睛说自己累了,要休息。
       金麦子注意到,她抓住被角的手好像在发抖。她心虚了?
       父女俩离开病房,来到下面的小花园里,金钟还没有忘记刚才的事,嗔怪地说:“麦子,你是做医生的人,怎么在病房里一惊一乍的,不怕吓着病人?”
       金麦子一脸歉意地笑笑说:“爸,我问您个问题,您爱她吗?”她用嘴角朝楼上病房的方向努了努。
       金钟说:“什么爱不爱的,俗话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毕竟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嘛!”
       金麦子又说:“那么,您觉得她爱您吗?”
       金钟皱皱眉:“麦子,你今天怎么了?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倒是想问问你,有没有想过找一个人,解决你的婚姻大事,别再让我为你操心?”
       金麦子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冷若冰霜。
       2
       金麦子只要有空,就往卢飞燕的病房里跑。在别人看来这是很正常的事,她自己是大夫,自己家的人生病,肯定是要多关心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可是在她面前,卢飞燕却越来越感到不自在。
       关键在于金麦子的目光,不但冷,而且还时时探究着什么。这让卢飞燕的心里有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她对这个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一向总是心存疑虑。可是现在她却那么频繁地出现在病房里,有时检查一下输液的情况,问问护士病情,有时候什么也不说,静静地坐在一边,也会让卢飞燕心里不踏实。
       卢飞燕只好请她不要来了,找了个理由说:“麦子,你工作忙,下班回家多关照一下你爸吧。我这里有医生、护士,还有陪护。你不用管我。”
       金麦子却认真地说:“那怎么行,我是大夫,自己家的人生了病都不管,什么时候管?我这也是替我爸尽尽责任嘛。”理由很郑重,也很充分,卢飞燕只好任她去。
       这天,金麦子进来,正好遇上护士给卢飞燕抽血做化验。看着殷红的血流进针管,金麦子突然说了一段让卢飞燕心惊的话。
       她说:“我记得您说过,您的血型是AB型?”卢飞燕点点头,不知道她什么意思。金麦子像是无意地说:“我爸的血型是O型。我的也是。只是不知道剑虎的血型是什么,您知道吗?”卢飞燕摇摇头说:“我又不懂这些。没问过。”
       金麦子认真地说:“应该问问的,从医生的角度看,知道家里每一个人的血型,是很重要的,万一遇上有事需要输血什么的,我说的是万一,那样才会有备无患嘛!您说是不?”卢飞燕慌乱地点点头。
       金麦子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让卢飞燕半天回不过神来。难道她知道了自己的秘密,是在用话试探自己?等龙光华来探望她时,她悄悄给他说了自己的担心。龙光华安慰她说:“肯定是你多心了。除了你和我,别人怎么会搞得清这中间的关系?”
       卢飞燕忧心忡忡地说:“以后你少来看我。剑虎的身世除了你,别人谁也不能知道,那样会影响到他在金家的地位的。他的事业还需要老金的支持,如果他一旦知道了剑虎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事情可就大了。咱们不能害了儿子!”
       龙光华叹气说:“你放心,我知道这其中的利害。”
       卢飞燕说:“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病,连你我也不会告诉的。”
       龙光华说:“我连徐月秋那里也没有透露。明明知道这样做对不起她,可是,可是这种事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卢飞燕说:“你以后少来,不要引人注意。”
       龙光华着急地说:“那怎么行?不知道这件事之前,我可以不来看你。可是一旦知道了,心里就放不下。你为我冒了这么大的风险,这么多年来自己一个人承受着心灵的折磨,为我养大了儿子。现在你病成这个样子,我不来看你,我还是个男人吗?”
       卢飞燕被他的话感动了,头埋在被子里哭泣起来。正好剑虎推门进来,看到了母亲哭了,疑惑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卢飞燕慌乱地擦干泪,掩饰说:“没什么,我和这位叔叔说起以前的往事,想起从前认识的人,一时伤感。没有别的事儿。”
       剑虎这才放心,倒是龙光华看到剑虎,心里突然激动起来,在一边细细地打量着他,想从他的眉眼间找到和自己相似的地方。毕竟这是自己的亲骨肉啊!越看,越觉得剑虎和年轻时的自己相像。只是不敢说出来,悄悄和卢飞燕交换了个眼神。剑虎觉得他的神情很奇怪,又想起他的儿子龙啸天和自己在商战中的竞争,心里不痛快,对他就没有太多的热情,只是客气地招呼一声。
       龙光华临走时,剑虎送他到门外。发现他还是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自己,心里更是不舒服。回来问母亲:“这个人有病啊?看人怎么呆呆的,不会转眼珠子。”
       卢飞燕说:“不许你这么说他。”
       剑虎觉得母亲的神情也有些奇怪,又不好多问。
       卢飞燕突然问他:“剑虎,你的血型是什么,你知道吗?”
       剑虎想了想说:“好像是AB型吧?上回住院时化验过。不过我记不清了。”
       卢飞燕有些紧张:“上回住院,你化验血型了?你姐知道不?”
       剑虎说:“她应该知道,她是我的主治大夫嘛。回头问问她不就清楚了?”
       卢飞燕紧张地说:“别,别问,千万别问!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姐脾气怪,没事你少招惹她。这些日子我看她更不对劲儿了。你还是多关心关心她,给她介绍个合适的人,让她结婚吧,女人结了婚就会好的。”
       剑虎说:“给她介绍了蓝长江,她只是一般相处,说是找不到感觉。我也没办法。”
       卢飞燕长叹一口气,歪过头想心事。
       剑虎走时,卢飞燕把陪护支出去,拉着他的手悄悄叮嘱说:“剑虎啊,妈告诉你,万一你姐要你做什么血型化验之类的事,你千万拒绝她。一定不能答应,记住了?”
       剑虎莫名其妙地看着母亲,又伸手摸摸她的额头看是否发烧。卢飞燕有气无力地说:“儿子,妈很清醒。有的事还不能告诉你。但是你要记住一点,妈做什么都是为你好,决不会害你。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孩子啊!”
       说着,眼泪就一串串地流了出来,眼睛里流露出悲切的神色,让剑虎看了心里也很难受,只好尽力地安慰她。剑虎觉得,自从母亲生病后,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变得奇怪起来。以前他整天忙于公司的事务,看来今后还得多留意一下家里的人才是。
       3
       经过专家一段时间的精心治疗,卢飞燕的病情竟然有了很大好转。医生悄悄把金剑虎和金麦子叫到一边,告诉他们,家属不要太乐观,因为病情随时都可能复发。
       卢飞燕却闹着要回家,说住了几个月的医院,想回家看看。医生只好同意她先回休息几天,有什么情况回来接着治疗。
       其实卢飞燕急着回家是有私心的。
       回到家的第二天,她就在书房里郑重地向金钟说出了立遗嘱的事。说自己因为这次生病,才想到这件事。人总是要死的,立下遗嘱对儿女也是一种交代。免得让他们在身后为财产争执,伤了亲情。
       金钟说:“剑虎和麦子不会为一点家产争执吧?我的孩子我清楚。”
       卢飞燕固执地说:“还是有个法律程序好一些,身后的事,谁也保证不了。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咱们做父母的,还是为儿女想得长远些好。”
       金钟沉吟着,没有说话。
       金家除了现在住着的这栋别墅,还是有些家产的。金钟不是贪官,在任上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人民的事。但是,也不是清廉如水。好多年前,曾经有企业赠送过他一批新上市的原始股。那是个不错的企业,这些年来那批股票已经增值很多倍。早年他还喜欢收集名人字画,手中有几幅明代山水画,据行家估价,价钱不菲。还有卢飞燕背着他在城中心一带买下的两处房产。多多少少,还是算得上有些可以传给儿女的遗产。
       金钟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立遗嘱的事,总觉得自己还可以活很多年。现在卢飞燕的病让他觉得真的应该好好考虑考虑这个问题。
       卢飞燕是为儿子着想,现在虽说剑虎手里有公司,给人一副大老板的印象,可是,商场是残酷的,一夜之间变成穷光蛋,也不是没有过的事。加上金钟已经退出政坛,儿子的生意还能得到他多少庇护?再加上那个惊天的身世之秘,万一有被揭开的一天,剑虎怎么办?作为母亲,卢飞燕不能不替儿子安排好。这么想的时候,她就有一种很悲壮的感觉。
       见金钟接受了自己的意见后,卢飞燕又拿出一张草拟的遗嘱内容给金钟。上面把金家的财产分成两份,接受人分别为金麦子和金剑虎姐弟。一切看起来都很周到,无可挑剔。可是,金钟仔细地研究了半天后,发现在财产的分配上,还是明显地向剑虎一边倾斜。他征询地看着坐在书桌对面的卢飞燕。
       卢飞燕知道他的意思,解释说:“麦子是女孩子,总有嫁人的那一天。以她的漂亮和聪明,她一定不会嫁一个穷人,这一点你放心好了。剑虎就不同了,他是金家的儿子,男人要在社会上立身,总是要比女人困难许多。我们替他多着想一点也是应该的嘛。你说是不是,老金?”
       金钟也是农村出来的,脑子里不能说没有一点封建意识,对剑虎他心里是要比麦子看得重一些。卢飞燕这么一说,他想想也有道理,就默认了。
       卢飞燕看他同意了,长长出口气说:“明天,我们就去公证处,公证一下。”
       金钟犹豫说:“要不要把孩子叫来,先给他们也看看?”
       卢飞燕说:“没听说过立遗嘱,还要征求接受者意见的。我们作主就是了。不过是走个过场,有个形式罢了。咱们家的孩子都挺懂事,不会计较的。”
       金钟点点头,把遗嘱随手放进抽屉里。
       金麦子事先一点儿都不知道这件事儿。第二天上午她休息,起床晚,九点多了才起来。推开金钟书房的门,想把自己刚从医院带来的治高血压的新药拿给父亲,给他说说服用的办法。不想书房里没人,门虚掩着。金麦子就进去了,转了转,刚要出门,却发现书桌抽屉里有半拉纸露在外面。纯属好奇,她拉开抽屉,于是就看到了那份遗嘱。
       金麦子惊讶极了。她站在桌子面前几乎是一口气看完了全部内容。她并不在乎自己能从中得到多少利益,能分到多少金家的财产。而是为父亲又一次被卢飞燕愚弄而愤怒。这个女人,不但在感情上欺骗父亲一辈子,临死之前还要亲手设计安排好一切,为她的私生儿子争得金家的财产。
       太可恨了!
       血直往金麦子的脸上涌,她紧紧攥住那几张纸,几步冲下楼去。
       卢飞燕已经打扮好,穿一件镂空花纹的外套,一条咖啡色长裙。头发吹出大大的波浪,起伏着。还抹了点儿胭脂,好使她苍白的脸色看起来比较正常。她在等金钟拾掇完院里的花草,好一起去公证处公证遗嘱。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努力去做的最后一件事。
       金麦子一言不发,冷冷地打量着她,卢飞燕心里开始发毛。她看看自己的衣着,疑惑地问:“麦子,我的衣服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吗?哦,是不是我的妆没有化好?病了这些日子,连妆都不会化了!”
       金麦子嘲讽地说:“不。你不但会化妆,而且还会演戏。真不愧是演戏出身的,这么多年了,唱戏的功夫还在,一点都不生疏啊!”
       卢飞燕也拉下脸来:“麦子,你什么意思?我可是你的长辈,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金麦子扬扬手中的纸:“把遗嘱都写好了,说说,你是用什么办法骗我爸爸写的?”
       卢飞燕的神情松弛了一些:“原来你说的是遗嘱啊?人老了,给儿女留下份遗嘱,有什么不对?也算是对自己身后事的安排吧。对了,你是不是嫌分给你的财产少了?要是那样,我们可以重新考虑,反正剑虎是个大度的人,也不会为几个小钱和姐姐翻脸的,他是个重亲情的男人!”
       金麦子厌恶地皱皱眉说:“你就别在我面前演戏了。我不在乎那点儿钱,我也不是为自己争利益。我是不愿意看着有人拿金家的名誉开玩笑,一再地欺骗我父亲!”
       卢飞燕脸色苍白地说:“麦子,你不要乱说。没有人欺骗你父亲,我们是几十年的夫妻。”
       金麦子不理她,依旧冷冷地说:“你告诉我,剑虎他是谁?他有权利分金家的财产吗?”一听这话,卢飞燕的神情大变,几乎是哀求地看着金麦子,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可是金麦子被一股怒气燃烧着,不顾她的示意,把弦上的箭狠狠地放了出去:“请你说句真话,告诉我,剑虎他到底是你和谁生的儿子?不要再骗我们金家了!”
       身后传来一阵瓷器落地的碎裂声。
       金麦子回头间,惊愕地发现,父亲和剑虎竟然都在客厅,他们原本是要把一盆兰草搬到窗户那儿的,现在那盆兰草顷刻间碎裂了一地。两人都瞪着眼睛看着金麦子。
       金麦子傻了。
       4
       金钟颤抖着手指,指着女儿:“金麦子,你刚刚都胡说了些什么?你把你的话再重复一遍我听听?”
       金剑虎也大声地叫着:“姐,就算你对我妈有意见,也不能用这样的方式伤人啊。你太让我失望了!”
       卢飞燕忙打圆场说:“不要说了,麦子那是一时冲动,求求你们不要再追问她了,好不好?一家人哪能没有点儿小摩擦?牙齿和舌头都有咬着的时候嘛。”
       她越这样哀求,金钟越觉得女儿的蛮横可恶。是自己教女无方,才有今天的场面出现。他指着金麦子的鼻子说:“我忍了你好久了,对长辈如此无礼,根本不像是我们金家的人,你到底要干什么?”
       金麦子进退两难,被父亲逼得没有退路。尤其看到父亲被卢飞燕骗得这样惨,还蒙在鼓里,一心维护着她,心里真是什么滋味都有。一转眼看到剑虎扶着卢飞燕坐到沙发上,一脸的关切,她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来。当年,如果不是这个女人,母亲会死吗?到底是谁害自己从小就成了没娘的孩子?
       刹那间,她的心被恨意包围着。她全身颤抖,冲父亲大喊一声:“爸爸,您被人骗了一辈子,连唯一的儿子都是替别人养的,您知道吗!”
       卢飞燕听到她这一声大叫,知道一切秘密都隐藏不住了,头一歪晕倒在沙发上。剑虎急得连声呼叫,忙掐她的人中。
       金钟也被女儿的叫声给震住了,他一把抓住金麦子的肩摇着说:“你说清楚,你说清楚。我替谁养儿子?这些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金麦子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直言道:“剑虎根本不是您的亲生儿子。他……他……是那个叫龙光华的人和卢飞燕生下的儿子。我亲耳听见他们说的!”
       金钟两眼直瞪瞪地看着前面,茫然地要上楼去,却一脚踩了个空,差点儿摔倒。金麦子忙上前挽住他,他一把摔开她的手,自己上楼去。楼上传来重重的关门声。
       金麦子知道,自己在金家扔下的一颗重磅炸弹,把一切安宁都炸没了。可是,她也是别无选择啊。
       一回头,剑虎也直瞪瞪地看着她,颤声说:“姐,你没病吧?你是不是在说胡话?你为什么要编这样的谎话来伤害我们?”
       金麦子不敢看剑虎那张被痛苦击中的脸,这曾经是她深爱过的弟弟呀。她尖叫一声冲上楼去,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不一会儿,金钟开始猛烈地拍打金麦子的房门,高声叫着:“金麦子,你给我出来,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是从哪里听来这样离奇的故事?你出来!”
       金麦子打开门,见父亲的脸色非常可怕,手颤抖着,已经失去了他平时的风度和镇定,不禁心里有些害怕。她低头望着脚尖,嗫嚅着说:“爸,您不信也就罢了,只当是我胡说八道好了!”
       金钟却不依不饶地指着她的鼻子:“这么大的事,你一句胡说八道就交代了?你到书房来,好好给我说说清楚!”
       金麦子只好随着父亲来到书房,心一横想道,今天说清楚了也好,免得让自己一个人怀揣这样天大的秘密,心灵实在不能承受如此的重负。关上门,金钟说:“我知道你一直对卢飞燕这个后妈有意见,一直不肯叫她一声妈。这也就罢了,你今天是不是知道了我们拟遗嘱这件事,对分给你的财产有意见,才编造出这样可怕的故事来污蔑她?想不到我这个一向自视清高、让我引以为荣的女儿,会是这样一个自私的家伙!”
       金麦子委屈地流下了眼泪,父亲的话太伤她的心了。可是父亲像是没有看到她的眼泪似的,愤愤地说:“麦子,卢飞燕已经是个病入膏肓的人了,就算她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她毕竟还是剑虎的母亲啊,你就没有一点儿恻隐之心,还要这样来伤害她!”
       一向清高自傲的金麦子再不能忍受父亲对她的误解,凄婉地叫一声:“爸,您不要说了,是我的错还不行吗?剑虎是您的亲儿子,不是别人的,行了吗?”
       金钟气愤地说:“你这叫什么话!”
       正争执着,剑虎急匆匆推门进来了。卢飞燕面对他的诘问,只会流泪,什么话也不说。他只好把她托付给保姆照看,自己上楼来找金麦子问个明白。他气急败坏地说:“姐,你把你刚才说的话解释一下,我需要你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你的话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你说我到底是谁的儿子?”
       金麦子傻了,这父子俩把她逼到了死地,让她没有一点退却的余地。现在她反倒成了撒谎者,成了为争遗产而编造故事的自私的女人。尤其是父亲,被人骗了还不知道,还这样帮着别人来逼自己的亲生女儿!她气极了,说:“你们等着,我拿样东西给你们看!”
       她从卧室取来一张纸,冷冷地说:“我没有撒谎,也不是对所谓的遗嘱有意见。我可以不要这个家的半分钱,我决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人!我只是不愿意看到谎言被当成事实,看到自己的父亲被人当成傻子对待!”
       金钟震惊地看着女儿。金麦子怜悯地瞟他一眼,继续说:“告诉你们实话吧,几个月前剑虎受伤住院,我就从他的血型上发现了问题,从科学的角度讲,他的血型和父亲不可能有亲缘关系。”
       这回剑虎也傻傻地看着她。
       金麦子说:“不巧,我确实又听到了她,卢飞燕,亲口对龙光华说的一番话,是她自己说的,当年她是怀着一个月的身孕嫁给爸爸的。爸,这些事情恐怕不是我能编得出来的吧?我根本不知道你们当年的恩恩怨怨啊!”
       金钟一下子跌坐在椅子里,仿佛苍老了许多。
       她扬扬手里的纸片,长叹一口气说:“如果这些还不足以让你们相信我的话,那么,这份DNA鉴定,应该是最有力的铁证。它证明了爸爸和剑虎之间,确实……确实不是亲子关系……我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可它偏偏是真的!”
       剑虎突然冷笑一声说:“你还在撒谎,我们都没有抽过血,你如何做的鉴定?”
       金麦子说:“你记得吗,你住院的时候我曾经专门给你抽过一次血,说是做化验。爸,前些日子我说给您体检要抽血化验,其实,我……我是为了拿去做DNA鉴定的。对不起,我确实是骗了你们。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剑虎一把抓过那张纸,颤抖着手看了一遍,他突然发出一阵瘆人的笑声,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屋子里突然变得很安静,似乎掉下一根针都能听得见。
       金钟低低地说:“真相,真相?这就是你想要的真相?”
       他狂怒地把桌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下,指着房门喑哑地说:“金麦子,你给我滚出去!”
       金麦子胆怯地看看父亲的脸色,悄悄离开了书房。
       第七章:连环波浪
       1
       卢飞燕不能承受这个意外的打击,病情发作,又住进了医院。
       金家表面上好像一切如初,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其实一切都变了。每个人都好像一夜之间戴上了一副不真实的面具。
       一向聪明的金麦子不知道在这件事情上,自己做得对还是错。
       除了下楼吃饭,金钟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出来。吃饭的时候,他只看着自己的碗,只和小保姆说几句简单的话,对旁边的金麦子视而不见,根本不理会她的存在。
       金麦子看着父亲衰老的脸,木然的表情,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味儿都有。她知道这个突然被揭穿的事实,实在是太残酷了,尤其对一个老人,一个把儿子视为晚年骄傲和精神寄托的老人。但是,金麦子心里清楚地知道,剑虎确实不是金家的骨肉,这一点从她拿到剑虎的血型化验单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是个不争的事实。这一切不应该是她的错啊!
       晚上,她轻轻推开书房的门,金钟正坐在办公桌前发呆。见到女儿,忙装作是在看文件,可是却把文件都拿倒了。金麦子开门见山地说:“爸,我们得好好谈谈那件事。”
       金钟似乎没有听见,呆呆地坐着。
       金麦子委屈地说:“爸,我是为了金家,为了您啊!”
       金钟突然冷笑一声:“为了我?你们口口声声都说为我,却尽干些让我气愤的事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见我对剑虎好,心里早就嫉妒了。你巴不得他不是我的儿子,你好一个人姓金,一个人继承金家的财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什么鬼主意?”
       金麦子见父亲如此不讲道理,气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金钟越说越气,指着门说:“滚,滚出去!让我好好清静清静,我受够了!我谁都不想见!”
       金麦子冷静下来,突然想到一个人:剑虎。天哪,父亲如此失态,如此痛苦,那么,另一个当事人剑虎肯定也轻松不了。这几天自己只顾着管父亲,却偏偏把他给忽略了。麦子心里一激灵,忙打车直奔剑虎的公司而去。
       公司副总杨朋一见她,着急地说:“大姐,你知不知道金总在哪里?打他的手机关机,到处找不着人。有好几个协议等着他签字呢。”
       金麦子说:“他的车在吗?”
       杨朋说:“不在。是不是一个人开着车跑到哪里玩去了?”又问办公室的人,有没有人知道金总的去向?大家都摇头说不知道。这几天都不见他的人影。还有人问要不要报警?
       金麦子急了,吩咐杨朋带人到剑虎平时常去的地方分头找他。
       自己又忙着用手机给认识他的朋友打电话,询问他的下落。现在金麦子才发觉,虽然DNA鉴定已经证明剑虎和自己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可是,几十年的姐弟情分却不是一张纸可以隔开的。她突然比平常任何时候都渴望见到剑虎,想听他再亲热地叫自己一声姐。
       可是一切都已经不可以更改了。
       2
       金剑虎独自一人在镜子湖边已经呆了两天了。
       车泊在岸边,人就在水边几株芦苇下呆呆地坐着。他的脑子里却像翻江倒海似的,掀起无数场波澜。
       在此之前,在别人眼里他的人生是多么顺畅啊!母亲漂亮,父亲有地位,姐姐疼爱自己,还有事业的成功。显耀的家庭、金钱、名誉、社会地位,这些都是很多人奋斗一生难以企及的。他却轻易地都得到了。可是,命运为什么要跟他开这么大的玩笑?
       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变得一无所有。自己不过是母亲年轻时激情冲动之下,和别的男人生下的私生子!这个秘密让他感到羞辱。现在,他最怨恨的人就是母亲。他愤愤地抓起一块石头扔到水中,激起一片涟漪。
       他知道公司里的人找不到他,一定会急得翻了天。因为正好有几笔业务要他最后拿主意,签字。
       他想了想,慢慢打开手机。哗,一下子跳出无数条短信,吓了他一跳。
       有好几条是杨朋发给他的,是为公司的事。他跳了过去。后面几条让他眼睛一亮,是金麦子发的。情真意切地呼唤他回家。金剑虎的心忽地热了一下。姐姐还是他的姐姐吗?此刻他真想一下子扑到姐姐怀里,对她倾诉自己的一腔委屈,听她用柔和的话语安慰自己。可是转念一想,心又沉了下去,对她充满了恨意,自己现在的困境不就是她一手造成的吗?要不是她那么多事,那么爱窥探别人的秘密,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局面?
       这个讨厌的女人!他又捡了块石头,狠狠地扔到水中,溅起一片水波。
       可是,剑虎毕竟不再是那个事事需要人安慰的大男孩,他是男人,是男子汉。天塌下来也得自己扛着。这么一想,他的心冷静下来,他决定先回公司处理业务。其他的事顺其自然吧!他撩一把湖水洗洗脸,脑子顿时清醒了不少。然后跳上车,向着城里冲去。
       公司里的人见到剑虎,都很高兴,又不敢问他这一天到哪里去了。因为他的脸色不好,很严肃,甚至有点儿冷漠。杨朋看看他的脸色,小心地把一些文件放到他面前,和他说起公司的事。剑虎很快就忘记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投入进去了。
       龙光华是在公司快下班的时间来找剑虎的。他在大门口犹豫了好半天,才鼓起勇气上楼来找剑虎。
       龙光华走进剑虎办公室的门时,剑虎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愣住了。怔怔地看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眼前这个清瘦的男人,应该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来认儿子?未免太心急了吧!这么一想,心里就没好气,冷冷地说:“您来这里,有什么事?”
       龙光华的表情有些尴尬,搓着手说:“对不起,我是不应该这个时候来打扰你的。可是……可是,我不是为自己的事,是你母亲……”
       剑虎听他提到母亲,心里更是来气。眼睛看着窗外说:“我母亲,她怎么了?”
       龙光华叹口气说:“唉!她现在病情很重,嘴里一直在叫你的名字,想见你。我来就是想请你抽时间去看看你的母亲,她的时间不多了。不管她曾经做过什么,她是你的母亲,这个事实却是不可改变的!”
       剑虎仍旧不看他,冷笑一声说:“谢谢您的教诲,但是我现在没空去看她。既然您这么热心,就麻烦您到医院去看看她吧,给她些安慰吧。你们不是多年的老朋友吗?”
       龙光华被他嘲讽的口气给激怒了,想发火。想了想又忍住了,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然后一语不发,转身走了。
       等他的背影消失后,剑虎抓起桌上的杯子,狠狠地砸到地上。
       天黑了,他才最后一个走出公司的门,来到楼下。大街上华灯初上,车流滚滚。暮色中的人更容易生出些苍茫的情绪。更何况是金剑虎现在的心境。他站在街头,不知道应该往哪儿去才好。这时,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乞丐走过他身边,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来。剑虎从口袋里掏出张十元票子,递到他手中。老乞丐惊喜地张大嘴巴,连声说:“谢谢好心的先生!”剑虎苦笑一声,没有人知道现在一身名牌的他,其实也和乞丐差不多。
       突然他呆住了,就在街的对面,金麦子站在那儿定定地看着他。他拔腿要走,金麦子大步追了过来,叫他:“剑虎,你躲我?”
       剑虎冷冷地说:“此时此刻,我不想见金家的任何一个人,请你走开!”
       金麦子忍着气说:“我知道你恨我,是我亲手揭穿了一个隐藏多年的秘密,可我也是出于无奈。我最恨的就是亲人之间的互相欺骗,我不愿意看着父亲像个傻子,被人愚弄一辈子,最后连自己的儿子是真是假都不知道,剑虎,你觉得这样做公平吗?你以为我把这个惊天秘密揭出来,心里一定很高兴?你以为我愿意看到现在这个四分五裂的局面?你错了,剑虎!”
       金剑虎倚在路边的铁栏杆上,呆呆地看着远处那些迷蒙的灯火,还有憧憧人影,像是在梦里一般。
       金麦子说:“你还是跟我回家吧,去看看……父亲……”她说出“父亲”这两个字时,语气变得很艰难。
       金剑虎说:“我不去,我不想再踏进金家的大门半步!”
       金麦子一把拽住他的手,逼视着他的眼睛:“你必须去。你以为你从此就和金家没有任何关系了?你错了,剑虎!虽然命运阴差阳错,让你和金家没有血缘关系,可是,几十年的时间就没有培养起亲情,就没有一点点让你牵挂的东西?你就不想想此时此刻的父亲在干什么,就不想想他有多么痛苦,不想给他一点点安慰?”
       剑虎的心动了一下。他转过头去痛苦地闭上眼睛,几滴大大的泪珠涌了出来。
       3
       金家父子俩的这次见面,竟然会如此艰难。原本相亲相爱、亲密无间的父子,现在突然变成了陌路人。短短的从客厅到书房的一点距离也变得异常遥远,如同万里之遥。
       金钟一直在书房里呆着。他在翻看剑虎小时候的相片,从咿呀学语到毛头小子,青春年少,每一张照片都记录着他成长的足迹。每一张都有父亲的心血在流淌。好些照片上父子俩相依相偎,神态亲密。有些是父子俩在下棋,在打牌,在比赛掰手腕,在你追我赶地爬山。有些照片还是金麦子给他们照的。
       照片放到一起,看着看着,父亲越来越老,儿子却越来越大,长成了另一个男人。
       金钟的老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一脸。
       金剑虎被金麦子推着走进书房时,正好看到了父亲流泪的场面。在他记忆中,一辈子刚强的父亲从来没有流过泪,总是那么坚强和自信。可是现在,他像个普普通通的老人,普普通通的父亲,对着儿子小时候的照片泪流满面。剑虎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金钟抬头看到他们进来,手突然颤了一下,照片落下去,撒了一地。
       金麦子忙上前捡照片,一张一张地整理好。剑虎坐不是站不是,尴尬地看着。以前不是这样的,几天不见,他会自然地坐到父亲对面的椅子上,和父亲说说自己的公司,谈些男人关心的话题。可是现在,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才好。
       还是金钟挥挥手说:“傻站着干什么?坐,坐!”他这才怯怯地坐下。
       金麦子知道这两个男人之间将会有一场很艰难的谈话,她整理好照片,假称要到厨房看看,掩上门出去了。她一走,父子俩对面坐着更是有些不自在了,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金剑虎低声说:“我会搬出去的,过几天。”
       金钟吃惊地说:“搬出去?为什么?谁让你搬的?”
       剑虎无奈地说:“我继续住在这里,可能不太合适。还是搬出去的好。”
       金钟长长地叹了口气,顺手拿起张照片看着说:“你看那时你才三岁,还穿着开裆裤呢。老说长大了要当兵,成天背支枪到处冲啊杀啊的,可顽皮了。”
       剑虎的眼泪一行行无声地流下来。
       金钟擦擦眼睛说:“儿子,别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嘛!”
       剑虎再也忍不住了,大喊一声:“爸爸——”伏在桌上放声大哭起来。哭得那么伤心,在门外不敢走远的金麦子,听了也难过得掉下泪水来。
       金钟站起身,抚着他的肩,长叹一口气,轻声说:“听着,我不许你搬走。你给我记住,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你永远姓金,叫金剑虎。没有什么能改变这一切!”
       剑虎的泪水再次涌了出来。
       接下来,金钟还做了一件令剑虎意想不到的事情。以前他对剑虎想收购开发红光机械厂,建设花园别墅区的事,并没有太多的过问。一是觉得儿子成人了,想让他自己去闯闯;二是觉得自己已经退下来,说的话还有没有人听,有没有分量,没有太大的把握。
       可是有一天,他没有告诉剑虎,就要了辆车,亲自跑去找市政府,找了李波,把李波吓一大跳,连声说:“老领导有事让剑虎找我就是了,怎么还亲自来?”
       金钟沉着脸说:“剑虎面子小,来了也没用。我今天来就是想看自己这张老脸还有没有人认!”话说得这么重,李波被吓得不轻,忙倒茶让座,小心地伺候着。毕竟是给金钟做秘书出身的,走上仕途又受了他不少关照。李波知道事情的轻重,忙检讨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疏忽。又抓着脑袋想补救的办法,连连保证一定亲自过问,三天之内一定给老领导一个满意的答复。金钟这才露出笑容,和他说些官场上的轶事。张副省长出国了,李副书记去北京开会了,其实是在透露些信息给他。表明自己并没有真正地退出政治舞台,必要的时候照样会发挥作用。
       李波是何等聪明之人,边听边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走时又坚持要派自己的车送老领导,谦恭地为老领导拉开车门,用手护住车门上方,生怕撞了领导的头,一切都像当初做秘书时那样。然后,站在原地目送老领导的车远去,才敢转身回办公室。
       没过三天,果然龙啸天的华怡公司就接到通知,他们收购红光机械厂的事有变。所有事宜全部停止,以前的协议都不能算数。龙啸天急了,到处找人打听消息。可是以前那些支持他开发的人似乎一夜之间全变了口气。没有人能给他一个明确的说法,龙啸天这时才真切地感受到官场法则,真是像变魔术一样,一切都被看不见的手操纵着。
       他还打听到,接替他的是原来的竞争对手金剑虎。金康公司并没有接收那些下岗工人,而是被民政部门接收过去,重新安排就业。龙啸天气得差点儿发疯。如果真是公平竞争,失败他也认了。可这分明是见不得人的交易。
       气急之下,龙啸天来到金康公司,他要当面问问金剑虎,为什么做人不光明正大,要用如此卑鄙的手段来做生意?关键是那些下岗工人,为什么不想想他们的困境,为他们做点实事,而是往民政部门一推了之?
       金剑虎心情复杂地看着气冲冲进来的龙啸天,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抢先说道:“龙副总大驾光临,一定是来兴师问罪的?”
       龙啸天说:“金总知道就好。现代商业讲究公平竞争,你觉得你在这场竞争中用的是公平的手段吗?”
       金剑虎伸伸手说:“龙副总请坐。先喝茶,浇浇火气。”
       龙啸天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客气地坐下。金剑虎挥手让别人出去,自己亲自动手给龙啸天倒茶。又递一支烟给他,也亲手为他点上。龙啸天嘲讽地笑笑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金总如此礼贤下士,是不是承认自己做了不够光明正大的事情,用这种方式给我赔罪?”
       金剑虎也笑笑说:“我以前就说过,希望我们俩能够合作共事,我们为什么不试一试呢?做朋友总比做敌人好。”
       龙啸天对他的举动感到奇怪,不清楚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其实金剑虎的感情是很复杂的,面前这个竞争对手其实就是自己的亲兄弟。恨也罢,爱也罢,有些事实是无法改变的。他说:“你回家去问问你的父亲,也许他会告诉你一个意想不到的秘密。”
       龙啸天更纳闷了。他最近因为公司的事情多,确实有好些天没有回家,不知道家里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他说:“我们家能有什么秘密?再说,有没有秘密和你金总又有什么关系?你在卖什么关子?”
       金剑虎耐心地说:“你还是先回趟家再说吧。”
       4
       金家父子的关系似乎比从前更密切了。尤其是在金钟亲自出面,帮助剑虎得到红光机械厂这块地皮后,剑虎心里很感动。也很感激父亲以亲情为重,不把血缘关系放在首位的做法。但他对母亲却始终心怀怨恨,不愿意去医院看她。
       这天,在金麦子的劝说下,剑虎有些不情愿地来到医院看望卢飞燕。
       好些天不见,她更瘦了,身体的病加上心灵的折磨使她一天也不得安宁。看到儿子走进病房来看她,卢飞燕有些吃惊,也有些愧疚,怯怯地说:“剑虎,你……你来了?我……我……”边说边挣扎着要陪护扶她坐起来。
       剑虎说:“躺着吧,不要起来了。有病就要好好养,别整天东想西想的。”
       卢飞燕喃喃地说:“我对不起你。剑虎你恨我吗?都是我不好,才害得你……”
       剑虎最不想听的就是这种话,忙假装倒开水,避让开。又问陪护每天吃些什么药?医生检查了说什么没有?他不想给母亲说话的机会,尤其不愿意让她再提那件让人难堪的往事。
       卢飞燕有些失望,伤心的泪水又流了下来。他在病房坐了会儿,却不知道和母亲说什么才好。他知道母亲想跟他说话,总是用幽怨的目光瞅着他,他却把头低着,想自己的心事。卢飞燕只有悄悄地流泪。
       金剑虎离开病房刚走到楼下的小花园,不料冤家路窄,迎面却遇见龙光华拎着个小保温桶,给卢飞燕送鸡汤来了。这些日子一直是他和徐月秋在帮着照料卢飞燕。一来是出于同情,二来也是因为毕竟有过那么些割不断的旧情。今天本来是徐月秋要来的,因为临时有事,只好让龙光华一个人送来。
       二人见面都愣住了。
       金剑虎看见他,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从心底悄悄涌起来。他停住脚步审视着这个是他亲生父亲的男人,冷冷地说:“你来做什么?谁让你给我妈送饭的?”
       龙光华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好半天龙光华才说:“你还知道她是你妈呀?这些天你们金家的人到哪里去了?她都下了几回病危通知书了,你知道吗?就算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可她现在是病人,是重病人!”
       金剑虎心情复杂地说:“我知道。我只希望你不要再给我们金家添乱了,我们家这些日子已经够乱的了。”
       他有意在“金家”两个字上重重地停了一下。
       龙光华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他退到路边,一直目送着剑虎的身影远去。这是他的儿子,可这是个多么陌生而又冷漠的儿子啊!他的心像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
       回到家中,龙光华的神情还有些恍惚。徐月秋不在家,他就呆呆地坐着,一直到龙啸天回来。龙啸天惊讶地问:“爸,我妈呢?您一个人发什么呆啊?出什么事儿了?”龙光华吓了一跳,才从苦思冥想中醒来,支吾着说:“没什么,没什么。你妈可能是去买菜去了,我没什么。”
       龙啸天不信,又问:“家里有什么事儿吗?我看您神色不对啊!”
       龙光华说:“这孩子,好些天不回来。怎么一进门就问些怪里怪气的问题。我们家能发生什么事儿啊?”
       龙啸天说:“没事儿就好。可是奇怪啊,那个金剑虎怎么说我们家这些天有事儿,还叫我回家问爸爸,说您会告诉我一个秘密。”
       龙光华愣住了,说:“金剑虎说的?他怎么会跟你说这样的话?”
       龙啸天说:“我们是大学校友,又是生意场上的对手。爸,您有什么秘密,他怎么会知道您有秘密?你们也认识吗?”
       龙光华张张嘴,不知道怎么回答儿子的问题才好。他站起身,背着手,心神不宁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走得龙啸天眼花缭乱,不解地看着他的身影。最后,龙光华看看自己这个成熟的儿子,想把心里的秘密告诉他,听听他对这件事的看法,帮自己拿个主意。可是话到嘴边,又有些难以说出来。毕竟,让一个做父亲的亲口告诉儿子,自己有个私生子,这是很难开口的。虽说是几十年前的事,可毕竟是件人生的大事啊!
       他犹豫着,不知道说还是不说。
       龙啸天笑笑说:“爸,您到底有什么事?您就痛痛快快地说吧。又不是外人。”
       龙光华叹口气说:“唉!这件事连你妈都还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你说才是,这件事实在是太大了,太意想不到了!这些日子我连觉都睡不好啊!”
       突然徐月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什么事,让你连觉都睡不好?”
       一回头,徐月秋提着菜已经站在客厅了,用疑惑的眼光看着他,龙光华傻了。
       徐月秋说:“有话就说出来,憋在心里会憋出病来的。你就当着儿子的面,痛痛快快说吧。你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出来我们一起帮你。”
       龙光华看着眼前这对母子关切的眼光,没有退路了,一狠心,决定把事情说出来。是死是活,就等他们审判了。他一咬牙说:“我……我……我也是最近才刚刚知道的,你们知道有的事,它……它……它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他……他会是……唉,怎么说呢?”
       龙光华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爸,您到底要说什么?什么事把您难成这个样子?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您这样为难呢!”
       徐月秋手里的菜都忘记放下,提着一兜番茄,疑惑地说:“老头子,你不会是在外面有外遇,被人敲诈了吧?还是你要离开我,跟哪个女人过日子去了?”
       龙光华苦笑着说:“一个糟老头子,谁能看得上我啊?我要说的是旧事,旧事。唉,我就都说了吧,我也是才刚刚知道,我竟然……竟然……还有一个儿子……”
       徐月秋大惊失色,手里的番茄骨碌碌滚了一地,她惊叫起来:“你……你……你竟然还有一个儿子?几十年的夫妻了,我……我……我怎么不知道?”
       龙啸天也惊得从座位上跳起来,瞪视着他:“爸,您还有一个儿子,他在哪里?他是谁?您快告诉我们啊!”
       龙光华长叹一声说:“我真的一直不知道这件事啊,他……就是卢飞燕的儿子,那个金……金……”
       龙啸天又叫起来:“您是说金剑虎?他会是您的儿子?太离奇了,您没有发烧吧?”
       徐月秋则一言不发,叹口气,使劲儿地摇头,似乎不相信这会是真的。
       龙光华低着头说:“月秋,啸天,你们听我慢慢说,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们还年轻啊……”
       第八章:意乱情迷
       1
       卢飞燕的病情在医生的精心治疗下,暂时得到稳定。医生说要彻底治好,必须得做开颅手术。但是卢飞燕害怕,坚决不答应做,只好出院回家休养。
       现在金家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金剑虎还是很少回家。金钟在家的时候多,却总是阴沉着脸不说话,让卢飞燕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金钟基本上不跟她说话,哪怕是在饭桌上,也是只顾低头吃自己的,仿佛她这个人不存在一样。晚上,就睡在书房里,自己开着灯看书到深夜。
       卢飞燕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就是留在医院住院,也比回家好。
       金钟不开口说话倒也罢了,一开口更让她受不了。这天在饭桌上,卢飞燕随口抱怨小保姆做的汤咸了,拿着盐不当数地放。金钟冷冷地说:“龙光华做的鸡汤倒是不咸,你让他给你往家送啊。”
       卢飞燕被他的话呛得愣住了,泪水悄悄流下来。
       金钟又说:“一提龙光华你就掉眼泪?又没有隔着万水千山,打个电话叫他来好了。哭哭啼啼的,别让人看见,误以为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呢!”
       卢飞燕吃不下去了,放下碗哽咽着说:“老金,你是软刀子杀人不见血。你要是觉得受不了那件事,我们离婚好了。我不会赖着不走的。”
       金钟冷笑一声说:“我丢不起这张老脸,六十多岁的人了,我离什么婚!我还要保保我的晚节呢!”
       金麦子在家吃饭还好些,两人会装得没事似的。金钟也不说那些刻薄的话伤人。只要金麦子上班,屋里就难得安静。小保姆也学乖了,只要金钟一下楼,她就躲到屋里不出来。卢飞燕喜欢在沙发上躺着看电视,金钟就在旁边走来走去,弄得她心神不宁,电视也看不下去。
       这天,徐月秋抽空来家看卢飞燕,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金钟在发火,骂人。
       徐月秋也是想了很多次,才决定来看她的。自从知道了剑虎是卢飞燕和龙光华生下的儿子后,她伤心地哭过,痛苦过。几十年的恩爱夫妻啊,到老了却跑出个私生儿子来,换了哪个女人也无法接受。
       龙光华小心翼翼地守着她,给她解释,向她忏悔。慢慢地,徐月秋也就想开了,她原本就是个大度、贤惠的女人。再说这种事也不是龙光华自己愿意的,他也是被蒙在鼓里几十年,才刚刚知道。要怪,只能怪那个疯狂的年代。
       女人心细,徐月秋自己想开了,反倒关心起卢飞燕的处境来了。金钟一旦知道了自己的儿子不是亲生,不知道会爆发出什么样的怒火来呢,而卢飞燕又是个生重病的人,她能承受这样的打击吗?她把自己的担心向龙光华说了,龙光华叹气说自己也想到了这一层,可是却不能去金家看她,边说边用祈求的眼光看她。
       徐月秋知道他的心思,是想让自己去金家看卢飞燕。她想了想说:“好吧,我去看看。毕竟当年曾经是要好的姐妹,再说她又是个病人,我就去看看吧。谁叫我心软呢!”
       龙光华感激地拥抱了她,还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来到金家,徐月秋进门一看,卢飞燕蜷缩在沙发上,像只可怜的小动物。金钟愤愤地指着她说:“哭哭哭,你整天就知道哭。把家里的气氛搞得跟火葬场似的。到底是谁对不起谁啊?你有什么好哭的?应该哭的是我,我被人骗了一辈子,到最后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都说不出来啊!”
       卢飞燕只敢压低声音,伏在沙发扶手上哀哀地哭泣。
       徐月秋进屋去,气愤地对金钟说:“老金,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飞燕她是病人,她需要安静地休息,不能受刺激。你冷静一点好不好?”
       金钟说:“月秋,你也不是外人,我也不用在你面前保持什么领导形象。我恨这个女人,她不应该骗我这么多年!把我的人生全搞乱了,当我是傻瓜啊!”
       他的表情很激愤,手挥动着,脖子上的青筋突起老高。徐月秋担心地说:“冷静一点,老金。你不年轻了,身体又有毛病。还是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金钟倒在沙发上,喃喃地说:“月秋,难得你还这么关心我。我也佩服你的大度,卢飞燕和龙光华做了这种对不起你的事,你就不恨他们?”
       徐月秋苦笑一声说:“恨什么呀!那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大家都年轻,不懂感情。谁就没有个错儿?老金,你就敢说你自己就没有做过错事?”
       她目光清亮地盯着金钟问。在她的逼视下,金钟有些语塞,悄悄垂下头不吭声。
       徐月秋说:“有些话我憋在心里几十年了,没有机会说出来。当年是谁对不起我,先许诺和我结婚,又借口我的出身不好,会影响到他的前程,突然变心,和别人跑了?他骗了我,骗得那么惨,那么无情。他难道就没有受过一点儿良心的谴责吗?”
       金钟有气无力地说:“唉,那个年代,就是讲家庭出身嘛。我也没办法啊!”
       徐月秋强忍住满眼泪水说:“卢飞燕是骗了你,她怀了光华的孩子嫁给你。可是,你明明知道她是先和光华好上的。你为什么还要用你的权力去诱惑她?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地方的女孩子,她要抵制那种诱惑是很难很难的啊。”
       卢飞燕低声哭泣着,拉住徐月秋的手说:“月秋,对不起。当年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抢了金卫革,现在我遭到命运的报应了啊!”
       徐月秋安慰她说:“别说了飞燕,过去那么多年的事了。”
       金钟的头垂得很低,看起来显得很衰老。徐月秋想起当年在正县宣传队,他穿着军装,英俊潇洒的样子,心里一阵伤感袭来,忍不住泪流满面。
       金钟低沉地说了一句:“月秋,对不起!当年我是自私了点,只想自己的前程,做了对不起你的事。现在,我不是被命运报应了吗!”
       徐月秋说:“老金,别这么说。都是阴差阳错啊!”
       金钟摇摇头:“月秋,我真的对不起你啊!”
       徐月秋说:“能听到你这么说,我也知足了。老金,我希望你不要再折磨飞燕了,她也不容易啊。你想想一个女孩子,怀着别人的孩子嫁人,这么多年她的心里会有多苦你知道吗?想说又不能说,也没有人可以说。怀揣一个天大的秘密,什么苦都只能自己一个人承担。最后还要被人指责,还要承受心灵和道义双重的折磨,她容易吗?”
       卢飞燕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扑到徐月秋怀里,紧紧搂住她,哭得身体都在颤抖:“月秋,还是你理解我,我的心太苦了呀!别人只看见我做官太太,风光享福,却没有人知道我的心里……心里……的苦啊!”
       徐月秋说:“我们都是女人。也只有女人才能真正理解女人啊!”
       金钟长叹一声说:“月秋,我知道你说的话是对的。你当年就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女人。可是儿子的事,始终让我不能……不能平静。养了几十年的儿子,到头来是别人的。我这心里,唉!剑虎是多么好的儿子啊!”
       徐月秋安慰他说:“老金,你就别难受了,就算没有血缘,亲情总是有的。你的儿子,谁也夺不走!”
       金钟心情复杂地说:“谢谢你,月秋。你真是个好人!”
       2
       金麦子正在值夜班的时候,突然接到剑虎打来的电话,含含糊糊地说:“姐,你在做什么?你高兴吗?这个夜晚我好想你,你真是我的好姐姐!”
       金麦子从他的语气上判断,一定是喝了酒,才会这样语无伦次。平时的剑虎不是这样的。她着急地问他在哪里?和谁在一起?剑虎却把电话挂断了。她拿着电话,愣了半天。剑虎对她心里还有气,他一定是还在恨她揭穿了自己的身世秘密。
       金麦子请一个相熟的医生帮她照看着,自己脱下白大褂,急急地扑入夜色中。
       金剑虎果真在喝酒。
       他总是有一种受到命运愚弄的感觉。虽然父亲经过一番痛苦的煎熬后,还是对他好,甚至比以前还好,带着点讨好他的意味。
       可他还是感觉一切都和从前不同了,一刻也不想在家里停留。他需要找个地方好好静静,理理混乱的思绪。他来到一个常去的酒吧,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招手要了杯酒,低头喝起闷酒来。
       喝了几杯有了些醉意后,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这样的夜晚,应该和那个人一起喝一杯才有意思。他毫不犹豫地拨通了龙啸天的电话,简短地告诉他,有重要的事找他,要他马上到酒吧来见面。不等回话,他就挂断了电话。
       半个钟头后,龙啸天果然出现在酒吧里。他穿了身休闲服,但是脸上却显出些疲惫的神情。眼睛里有些血丝,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金剑虎招呼他坐下,给他倒了杯酒递过去,带着醉意说:“来,干一杯。为命运戏剧性的变化,为我们竟然是兄弟,干杯!”
       龙啸天放下杯子,倚在椅子背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剑虎有些恼怒:“你不跟我喝酒?你看不起我?”
       龙啸天说:“你错了,我没有看不起你,我还是和过去一样看你,你是金家的公子,是金康公司前程远大的老总!”
       剑虎说:“你讽刺我?你不认我这个哥哥?”
       龙啸天冷冷一笑:“我们不是一路人。”
       金剑虎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的脸说:“虚伪,虚伪啊!”
       龙啸天说:“随便你怎么说。你要真的有人情味儿,为什么至今不认自己的亲生父亲?不肯叫他一声爸爸?你心里还是看重金家的权势和地位。所以我们不是一路人。”
       剑虎醉眼蒙眬地看着他,低下了头。
       啸天说:“看不起人的是你,你甚至看不起自己的亲生父亲。”
       剑虎低喝一声:“住口!”他感伤地说:“啸天,你没有我的经历,永远也不会理解我现在的心情,这不是看得起谁看不起谁的问题,而是心灵的折磨,你懂吗?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亲人不是亲人,父亲不是父亲!你懂得这种痛苦吗?”
       他说着,一仰头把满满一杯酒喝了下去,眼睛红红地看着手中的空杯子,一种满腹愁绪无处诉说的痛苦淹没了他。啸天有些理解他了,这种事无论发生在谁的身上都不会让人快乐。他虽然讨厌剑虎,可这个人却是他的亲哥哥。啸天悄悄叹口气,也举杯说:“来,我陪你喝一杯!”
       他也仰头一饮而尽,剑虎赞许地看着他,又给他倒满:“再喝一杯,为了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啸天的酒量不大,几杯下去,脸就红了。可剑虎还在给他倒酒:“这一杯为了你的父亲……也是我的……父亲……”
       啸天说:“为了咱们……咱们的……父亲……干……”
       “干——”
       夜里十二点多,两人互相拉扯着走出酒吧,已经是脚步踉跄,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路上有限的几个行人都远远地躲着他们。
       两人歪歪倒倒来到市中心广场旁边。被夜风一吹,两人的脑子清醒了一些,跌坐在广场的石阶上。
       剑虎说:“咱们……应该回家了。”
       啸天说:“回家……回……哪里的家?是你家还是我家?”
       剑虎想了想说:“……回你家……要不回我家……”说着突然呜呜地哭了:“我是……是没家的孩子。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呜呜……”
       啸天费力地拉扯着他说:“你爸爸妈妈不要你,跟我回我家去,我爸爸妈妈会……会要你的……”
       不远处是个舞厅,刚刚散场。
       一个女孩子和朋友分手后,站在路边等着打车,可夜里的出租车却格外难等。好不容易驶过一辆,都是坐着人的。几个在街头混的小青年见她独自一人,就悄悄跟在后面,嘻皮笑脸地说:“小妹妹,哥哥送你回家,住哪儿啊?”
       那姑娘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挥挥手说:“去去!”
       可是,那几个人却不去,依旧跟着,而且看见街头的行人越来越少,就慢慢围了过来。其中一个说:“今天晚上请你跳舞也不跳,太不给大哥面子了。”
       那姑娘这才知道自己得罪了他们,对方是有备而来的。
       她四下里看看,没有人影,只是不时有辆出租车呼啸而过,却并不停留。她不禁有些心慌,就赔着笑脸说:“各位大哥,今天太晚了,我要回家。等哪天有空,我一定陪你们跳舞好不好?”
       那几个人不答应,嚷着要她陪他们去吃烧烤。姑娘眼见脱身不得,就叫起来:“你们再不走,我要叫人了!”
       他们说:“你叫呀,看看哪里有人?那边有两个人也是醉鬼。再说,有人来,我们就说你是大哥的女朋友,没人敢管的。快陪哥哥们吃烧烤去!”
       说着就有人动手动脚来拉她。
       姑娘大叫起来,挥着手中的小包打他们。那几人像猫戏老鼠似的,干脆把她抱住,有人乘机在她身上东摸西摸,占便宜。
       姑娘惊叫着:“救命啊!救命啊!”
       广场上早已经没有人影了。只有两个喝醉酒的人欠起身,一个说:“好像有人在叫救命?”另一个说:“你一定是耳朵有问题,这么深的夜,谁会来救我们?”
       那一个说:“不是救我们,好像别人要救命!”
       两人相互扶着,站起身来,刚好和那群人迎头碰上。这回他们清楚地听到了女孩子的尖叫声。两人借着酒劲,大胆地拦住那些人:“干什么的?为什么欺负女孩子?”
       一开始那几个人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推推搡搡地说:“走开,走开,醉鬼!少管闲事,这儿没你们的事儿!”
       但是,两人却很勇敢地冲上去,挥拳就开打。一场混战开始了,那些人没有想到两个喝醉酒的人会如此冲动,如此奋不顾身。对方被打倒了两个,撒腿跑了。剑虎拉起趴在地下的女孩子,豪气地说:“姑娘,你没事了,那些坏人被我们打跑了!”
       女孩子站起身,转过去看看转过来看看,又一次尖叫起来,她指着龙啸天的头说:“呀,你的头出血了!”
       剑虎的酒也醒了不少,还知道掏出手机打电话,叫公司的人开辆车来,连夜送龙啸天到医院去包扎伤口。
       金麦子在城里几处热闹的酒吧去找过了,那都是平时剑虎告诉她的,可没有找到剑虎的身影。她失望地刚刚回到医院不一会儿,就见到剑虎扶着个人进了急诊室。
       她惊讶不已地看着两人,但什么也没问,就忙着给啸天处理伤口。幸好只是点皮外伤,缝了三针,上了点儿药。金麦子看看表,打开医生休息室的门,里面有两张床,她说:“你们就凑合着休息一会儿,等天亮了再走。”
       剑虎叫了一声:“姐。”
       金麦子的心被他叫得颤了一下。自从知道剑虎的身世后,姐弟俩的关系似乎没有以前那么融洽了。主要是剑虎,心里有气,对姐姐总有些不太自然。金麦子心疼地拍拍他的肩说:“你喝醉了,是不?有什么事跟姐姐说,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剑虎听话地点点头,指着已经躺到床上的啸天说:“他就是龙啸天。”
       金麦子惊讶地“啊”了一声,这么说那个人就是剑虎在龙家的兄弟,他已经到龙家认亲了?她怀疑地看着剑虎,却什么也没说。
       剑虎明白她的意思,轻声说:“我们以前就认识,是商场上的对手。”
       金麦子也轻声说了句:“剑虎,你还恨姐姐吗?”
       剑虎摇摇头:“我想通了,就是你不揭穿,这秘密迟早总会有暴露的一天。这都是命运的安排,我认了!”
       他的语气中尽管还有痛苦,但已经平静了不少。金麦子亲自看着他到床上躺下,又给他盖好被子,才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龙啸天迷迷糊糊地说了句:“大夫是你姐姐?好漂亮哦!”
       3
       金家一派悲哀的气氛。
       卢飞燕在经历了太多的痛苦折磨之后,终于还是走了。
       她临终之前,金钟经过一番思想斗争,还是到医院去见了她最后一面。两人相对无言,卢飞燕什么都说不出来,脸上满是泪水。她挣扎着说:“老金,我……我对不起你……”
       金钟用手替她抹去泪水,在她耳边说:“什么都不要说了,我原谅你了。”
       卢飞燕的脸上绽开一个凄楚的微笑,又看着剑虎似乎要说什么。剑虎忙上前握住她的手。卢飞燕说:“对……对不起,儿子……是妈对……对不起你……”
       剑虎哭了,痛心地说:“妈,您不要说了。我不恨您,真的不恨,这件事情不怪您,年轻人谁都有犯错的时候。作为儿子,我没有权利指责您。您放心,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能安排好自己的人生,我没事的。我也会照顾好爸爸,我们之间很好,真的很好。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金钟也朝她点点头,又在剑虎肩上拍了拍,好让她放心。
       卢飞燕在亲人的注视下,走完了人生最后的一程。她的脸上挂着凄清冷艳的微笑。剑虎替母亲擦去了眼角一颗大大的泪珠。最后,终于忍不住了,伏在母亲身边号啕大哭,哭得像个孩子。金麦子劝都劝不住,在一边也流下了伤感的泪水。
       龙光华和徐月秋得到消息赶到医院时,卢飞燕已经走了。龙光华仰天长叹一声,跌坐在床边,泪流满面。徐月秋看着卢飞燕平静的面容,连声叫着她的名字,哽咽着替她换衣服,整理头发。她说:“飞燕是个爱美的女人,我要让她整洁地走。年轻时我们在一起,她就是个爱美的女孩子。飞燕,你走好,我和光华送你来了!”
       金钟站在一边,看着徐月秋忙,泪水打湿了衣襟。卢飞燕走了以后,他才发现,所有的恨意和怨气,也都随着她一起去了。
       办完后事,家里突然变得空空荡荡。
       晚上,金麦子站在客厅里,心里忍不住十分伤感。她想起父亲在书房已经好一阵,不知道在干什么,就上楼去推开书房的门。
       金钟在椅子上坐着发呆,桌上摆着两张照片。见麦子进来,他只是动了一下。
       金麦子看到一张是卢飞燕的照片,还有一张是发黄的老照片。老照片上是一个乡下装束的年轻女人,虽然面容模糊,但看得出长得很漂亮。金麦子的心一下子热起来,凭直觉她知道这是母亲的照片,她小时候见过,后来父亲说丢了,就再也没有了。可是现在,父亲却把她和卢飞燕的照片放在一起。他是在缅怀他生命中的两个女人。金麦子拿起老照片仔细端详着。
       金钟说:“是你的母亲。”
       金麦子说:“原来您一直留着这张照片?我以为您早把她忘记了。”
       金钟长叹一声说:“忘不了,她在我心底藏着呢。有时候做梦还会见到她。”
       金麦子惊讶地说:“您也做梦,在梦中见到妈妈?”
       金钟沉重地点点头。
       金麦子说:“我从小就经常做恶梦,梦见妈妈背着我,走在弯曲的山道上。还有您,走在妈妈的身后。天很黑,山很险,我好害怕。紧紧地伏在妈妈背上。后来,是您把我抱到怀里,对吗?”
       金钟哀求地看着女儿:“麦子,不要说那些往事,都过去几十年了,早忘记了!”
       金麦子不肯,顾自地说下去:“您的手很大,在三岁的我眼中,那是一只很大很大的手。这只手后来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她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最后咬咬牙,终于把那个在心里隐藏了多年的疑问说了出来:“在我的梦里,就是那只手,它……它……是它把妈妈推下了悬崖?”
       金钟的身子一下子变得僵直,嘴角可怕地颤抖着。他长叹一口气,伤感地说:“麦子,我没有想到,你母亲的死会在你心里留下这么深的伤痕!这么多年了,你一直还记着!还有那么多可怕的想象!今天我要正式地告诉你,没有你想象中的谋杀,真的没有。你母亲是自杀,我们离婚后,她一直住在家里,没有人赶她走。可在乡下,离婚的女人总是自卑的,她……她想不开啊,就走了绝路!”
       金麦子将信将疑地看着父亲:“您说的是真的吗?”
       金钟直视女儿的眼睛,告诉她:“是真的,麦子。爸爸没有骗你!”
       金麦子说:“可她还是因为您,您要是不和她离婚,她就不会死!”
       金钟沉重地点点头:“我知道。这也是我几十年来一直没有忘记她的缘故。一个人一辈子,难保不会做一件错事。年轻时,把自己的前途、事业看得太重。你妈妈除了没有文化,其实是个很好的女人,漂亮、贤惠。是我对不起她!”
       金钟的头垂得很低,沉溺到了往事之中。
       金麦子不忍心再去责备父亲什么。她轻轻掩上门,退出书房。就让父亲一个人呆一会儿吧,也许他会在往事中找到些安慰心灵的东西。
        尾声
       几个月后,金剑虎的公司正式在原红光机械厂的地皮上动工,按计划开发花园别墅小区。不过这回他听从龙啸天的建议,把那些下岗的工人接收过来,对他们进行培训,准备等小区建好后,从事物业管理、小区维护等方面的工作。为政府解决了一个大问题,李波对他的举动赞赏有加。
       身世的揭秘和所经历的一切,似乎让他变得成熟了不少。
       龙啸天谢绝了剑虎要他到金康公司共同发展的建议,决定继续留在华怡创业。
       金麦子和蓝长江之间还是保持着一般的朋友关系,没有新的进展,这让剑虎很是无奈。她说自己已经习惯了自由的生活,剑虎只好随她去。金麦子梦到过母亲,凄美的面容,远远地隐在一片雾里,和相片上一样,用关爱的目光看着她。但她已经很久没有做那种可怕的恶梦了。
       她还是喜欢隔三岔五地到急诊科上夜班。这里就像人生舞台的一角,总有些意想不到的故事发生。她喜欢这里紧张的气氛,那些突然而至的人和事,是任何一个高明的编剧都编不出来的。
       这天夜里,她刚刚处理完一个醉酒的伤员,又来了一个被人用刀刺伤的女人。
       女人有三十多岁,长得很秀气,是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打车送她来的。伤在肩部,不是很深,但也流了不少血。女人很坚强地咬着牙,不肯呻吟一声,这让金麦子对她有了好印象。一边处理伤口,一边问道:“是谁扎伤的?”
       女人犹豫着,不肯说。倒是那个男孩子气冲冲地说:“将来长大了,我杀了他!”
       女人惊呼一声:“不行,孩子。他再怎么说也是你爹啊!”
       男孩子紧紧抿着嘴,一脸倔强。女人看看金麦子,苦笑着说:“不怕您笑,大夫。是他爹扎伤的。总怀疑这孩子不是他的种,今天说鼻子不像他,明天说眼睛和他的不同,硬说是我和别的男人生下的。”
       金麦子说:“那不简单,抽血做个鉴定,不就真相大白了?”
       女人苦笑:“我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他偏不去,就这么折磨人。平时倒还好,只是一喝了酒,就不讲理了。唉,命啊!”
       金麦子同情地点点头。
       女人不肯住院,包好伤口,扶着儿子的肩走了,说是放心不下家里的男人。
       金麦子站在窗口,一直看着那对母子单薄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轻轻叹了口气。有的时候她为自己只能医治人的肉体创伤,而感到深深的遗憾。要是世界上能有一种药,能同时医治人们肉体和心灵的创伤,那该有多好!
       她突然很想给父亲,或者剑虎打个电话,只是想听听他们的声音。可一看表,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窗外,已经有鱼肚白的云层悄然出现。
       黎明时分的景色总是美丽得令人惊心,可很少有人能亲眼目睹这样的景观。这大约也是她喜欢值夜班的原因之一。
       金麦子像一尊美丽的雕像,就这么站在窗口,独自等待着黎明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