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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新作]双雄会
作者:聂鑫森

《今古传奇》 2005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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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城湘潭有这样两个名人,一个叫关隘雄,字健羽,是公认的书画鉴定家;一个叫水天雄,字长橹,是为世所重的书画装裱名手。因为大名里都有一个“雄”字,被人合称为“潭城双雄”。
       按理说,他们年纪相仿,都与书画结缘,两个行当又互不相碍,关系应该亲善友好。但他们却很少来往,岂但来往少,简直形同宿敌。
       城中人说:这是因为两个人都太有名了,谁也不服谁!
        一
       关隘雄生得瘦高白净,脸长而窄,瘦伶伶的一副金丝眼镜,架在高峻的鼻梁上。腰细,腿细,胳膊细,十指纤长,手背上可以清晰地看见淡蓝色的筋脉。走起路来,很慢,但身子不颤不摇,透出一种与体量不成比例的稳重。
       他是个世家子弟,祖辈和父辈都做过相当显赫的官,因此家道是极富足的,乡下有田庄,城中有店铺,这些俗务自然有专人打理。他本应该在仕途博个好前程,但他对做官没有丝毫兴趣。他读过私塾,也念过民国时的中学,然后就一头钻进家藏的好书好画好字中,朝夕研读。在家呆腻了,就到本省或外省的大都市去走朋访友,寻观古人书画名迹,日积月累,练就了一双鉴定书画的神眼,也赢得了很大的名声。他也能画能写,画攻山水,走的是“元四家”的路子;字学郑板桥,乱石铺阶,飘逸多姿。但他从不示人,自娱而已,所谓“鉴者不写,写者不鉴”是也。
       待到长辈渐次魂归道山,关隘雄的日子也就愈加自由自在。他有闲时亦有闲钱,自号“二闲居士”。可惜的是,在他三十岁的时候,没能给他留下一儿半女的发妻,在一场伤寒后撒手西去。以关府的声势和承袭香火的重任,他该续弦,甚至辅以纳妾,可他却没有。有书画胜过如花美眷,有家佣侍候衣食住行,何必多此一举呢?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书画上。
       一日,一古玩商持一轴唐画上门求售,开价万元。
       关隘雄接过来,并不急着展开画轴,只用鼻子嗅了嗅,一语惊人:“这不是唐画!”
       来人不服,说:“你看都没看,怎知不是唐画?”
       他冷冷一笑:“唐画能保存至今,多出自敦煌石窟中,那里的石窟为硫磺岩,土暖地厚,不为湿气所染,所以画上应有硫磺气。而你的这轴画,只有一股浆糊气。”
       “难道就没有例外?还请你神眼一观。”
       他只好展开画,是一幅《仕女观书图》,稍瞥几眼,即说:“仕女之形态、衣饰有唐风,但手中所持为线装书,则大谬。唐时皆手卷,线装书是宋以后才有的。这是宋代民间画匠的伪作,画技低劣,值不了几个钱。”
       古玩商悻悻地走了。
       他高喊一声:“备酒!我要好好喝几盅!”
       他很得意。他能不得意吗?
        二
       矮而壮实的水天雄,从心底不喜欢关隘雄,老觉得有一双贼亮的眼睛盯着他,盯得他后脊梁直发冷。老天瞎了眼,居然让他们同居一城。
       他的出身当然没有关隘雄高贵,世代都以装裱书画为业。他的手艺,是地地道道的家传,单纯的装裱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水家的绝技在于揭裱古旧字画。不论岁月如何久远,不论破烂到何种程度,他都能起死回生,让它恢复到原样,当然工钱是昂贵的。也有传闻说水家秘传的绝技,是仿造古人名迹,但只是传闻而已,没人亲见。
       提起水家的装裱格局,第一是神奇,第二是诡怪。神奇是说水天雄的技艺,诡怪是指他的行为举止。
       水天雄这样出名的装裱大家,居然不在街市设店面。在城西的壶山附近,有他的一个单独的宅院,门口也不挂布招,一如平常人家。这当然可以理解,“酒香不怕巷子深”,自有人找上门来“送活”。可他长年在湘潭,却不带家眷,妻儿都放在很远的乡下,具体在哪儿,他从不对人言。跟在身边的只有两个小徒弟,帮着打打下手和料理家务。
       这不是咄咄怪事么?
       关隘雄却能悟彻此中的情由,举凡装裱者,并非没有风险,如果把人家送来的名迹弄坏了呢?如果有了私心,想作伪留下原作而露馅了呢?水天雄可以不累及家人,自个儿潇潇洒洒一走了之。哼,这哪里有个大家气象!
       二十年前,水天雄就被关隘雄拆穿过一回“西洋镜”。自此后,两人心里有了怨结,形同陌路。
       城中的大户人家,有珍贵的古玩字画需要重新装裱时,往往先把真迹送到关府去,请关隘雄鉴定一番,然后再送去装裱。装裱好了,再请关隘雄一审,目的是看真迹是否被调换,是否有损伤的地方。
       关隘雄也乐此不疲。湘潭城藏龙卧虎,名门大府比比皆是,这些真迹往往秘不示人,能送上门来让他鉴赏,是他的福气。鉴定字画,他从不言钱,那样就俗了,何况,他不缺这几个钱,看重的是名声。但别人可不敢这么想,知道他好酒喜茶,往往在事后,送一些名酒名茶上门去致谢。
       二十年前,一个世家子弟请关隘雄鉴定一幅明人唐伯虎的《仕女踏花图》,并说其父平生最喜欢唐伯虎的画,特地搜寻到这一幅,待送到水天雄那里装裱好了,就在父亲的坟前烧化,以慰老人家在天之灵。
       画很旧,满是泥斑油迹,而且有不少虫眼,但确实是真迹。
       关隘雄看了一下,很不耐烦地说:“是真的。送客——”
       这真是有辱斯文了,有把这样好的画随便烧毁的吗?
       半个月后,关隘雄鉴定裱好的《仕女踏花图》时,他的心“咯噔”一下,忙拿了一柄放大镜来,细细地看了两三遍,竟是一幅赝品!他不得不承认,这水天雄果然好手段。分明是先对着原作临摹,再上色、再题款、钤印,简直神似;然后呢,用米泔水掺入少许稻草灰浸湿宣纸;托裱后在密封的斗室,燃起盖有松枝叶的炭火,用棕黄色的浓烟熏染画纸;最后才裱绫边,上轴。真可以假乱真。可水天雄也有疏忽的地方,原作用的是明代的棉纸,而这仿作用的却是清末留存的安徽宣纸,只是纸色纸质相近而已。
       关隘雄问:“你准备在尊父坟前一把火烧了吗?”
       “是啊,要不,我花这么多钱做什么?关爷,还是那一幅吗?”
       关隘雄不正面回答:“你就去烧吧。”
       客人走后,关隘雄无端地生起气来:好呀,你水天雄“吞”了一幅名迹,又造了一幅赝品,假如这小子不是要把画烧掉,我绝对要把这事捅出来!这画既然经过了我的眼睛,我可以为你保密,却不能不当面说出来,以免让你小看了我!
       他真的去了城西壶山附近的水家宅院。
       水天雄极热情地把他让进了四壁书画的小客厅。
       关隘雄不落坐,也不喝茶,冷着一张脸,直直地站着,说:“水老板,恭喜你得了一幅《仕女踏花图》真迹!你仿的那幅,不该用宣纸,若用棉纸就好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水天雄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此后,水天雄还敢玩这种伎俩吗?
        三
       一九四四年深秋,雁阵惊寒。湘潭已在几个月前,沦陷于日寇之手。
       五十岁的关隘雄突然被胁迫着走进了水天雄的宅院。
       院门关了,门外有两个伪军持枪站岗。
       一生中,再没有比这更让关隘雄和水天雄尴尬、痛苦和愤懑的事了。
       就为了两张名画。
       一张是与北宋的李成、范宽,合称“三家山水”的关仝所作的《关山行旅图》;一张是元代黄公望的《天池石壁图》。这当然是稀世之宝,不可以金钱计量。
       这两张名画是由汉奸文人组织的日中亲善文化委员会搜掠来的。画面尽是油污尘垢,大大小小各有数十处虫咬火燎的破洞。这些数典忘祖的家伙,准备将它们重新揭裱后,送到伪南京政府去,然后汇齐各地“贡品”,一起呈献给东京的天皇。
       关隘雄是在自家看到这两张送上门的名画的,并断然认定绝对是百分之百的真迹。但他没想到,随即便被胁迫着走进了水天雄的宅院。在走进这个宅院时,他心中的疑惑突然冰释。
       他们为什么不直接进入水家,用枪逼迫水天雄进行揭裱呢?肯定是被水天雄严拒了,他无法在一种森严的气氛中,做如此精细的活计,哪怕是死。这样说来,水天雄也算得上是一条硬汉子。于是,汉奸们才想出这个高招,将两个有怨结的人放在一起,用关隘雄的神眼来监视水天雄,揭裱好了的名画,必须由关隘雄鉴定并签字画押,于是,形成一种“连坐”,出了事,谁也跑不了。
       身后的院门反锁上了。
       从这一刻起,一个月内,这宅院里的人谁也不能自由出入,日常所需,自有人送来。
       关隘雄站在秋风里,看着院子里开得红惨惨的芙蓉花,突然觉得孤独、凄清。水天雄对于他的贸然而入,肯定是不欢迎的,让一个监督自己的人住进家里,与引狼入室何异?他恨自己怎么就沾上了字画鉴定这个行当,他恨汉奸怎么想出这么个毒招,让他陷入这个难堪的境地。操你日本鬼子八辈子的老祖宗,抢掠了中国多少好东西!
       芙蓉花后面忽然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人未见,声音却传过来了:“健羽兄,我水天雄迎你来了。”
       话音未落,水天雄领着两个年轻人,穿过花径,闪了出来。那脸上,满是真诚的笑意,不是装出来的,是从心里流出来的。
       关隘雄心头一热,眼眶也湿了,称他 “健羽”,分明是一种亲昵,忙拱手说:“长橹兄,不速之客,万般无奈,还望海涵。”
       水天雄一把握住他的手,小声说:“因我而累及健羽兄,我心不安。房子已收拾好,只得委屈你在寒舍住些日子。”
       关隘雄半晌说不出话来。
       “健羽兄,我们之间也许有些芥蒂,但那是自家人的事。他们想把这些珍品弄到日本去,有血性的中国人会答应么?”
       关隘雄说:“长橹兄,你只管放心。”
       水天雄对两个年轻人说:“小三,小满,快去备酒备菜,我和健羽兄今儿要喝个痛快聊个痛快!”
        四
       水家宅院,分前后两个部分,中间隔着一个月亮门。
       前院比后院大,除了一片木芙蓉外,还有一棵老樟树、几竿瘦竹,在花树的南边,是一溜三间青瓦白墙平房,作卧室、书斋和客厅之用,一律的素青方砖地、薄软绿窗纱。关隘雄被安置住在这里。这里本是水天雄安歇和会客的地方,如今却让给了他!小客厅的墙上,新挂了一个条轴,是水天雄用行草写的一首新作《浪淘沙》:
       日夜大江流,石嘴亭头,英雄何处觅孙刘。家国兴亡谁管得?弦管生秋。
       三户誓同仇,张楚名留。河山浩气岂全收!弱腕装池虽吾事,笔系神州。
       所谓“石嘴亭头”,是离此不远的湘江边石嘴垴上的望衡亭,想来水天雄是常去登临的,看湘水滔滔,生楚三户灭秦之豪情,末了两句以装裱而念国事,令人感佩。这条轴分明是夫子自道,展示心迹。关隘雄忽然觉得,一个不同往昔的水天雄凸现在面前,不能不让他刮目相看。
       后院略小,不植一草一木,立着一座两层的砖木小楼,那里有装裱间、库房、卧室、厨房、饭厅。围墙东北角,孤独地立着一间小石屋,像个烘房。
       关隘雄在水天雄的引导下,前后转了一圈后,就在心里立下规矩:只呆在前院,除了用餐,决不轻易到后院去,水天雄怎么揭裱名画,或有别的什么举动,一概不予理会。
       关隘雄几乎每夜都辗转难眠,虫声唧唧,透过窗纱传到耳边;深秋冰凉的月光,在方砖地上投下一方莹绿,像一池碧水。他虽不去后院,却能想象得出水天雄和两个弟子在做些什么,会怎样去应对那些汉奸,而他却只能以一生的名声作抵押,昧心地作出评判,否则就有违大道了。
       月到中天,秋风飒飒地响,夜深了。
       后院忽然传来古琴声。
       关隘雄低低地叫了一声:“《广陵散》!”
       是三国魏那个高士嵇康临刑前弹奏的《广陵散》,琴曲里凸现的那个刺杀韩王的聂政,成为一个反抗压迫、冲击专制的正义化身,千百年来滔滔滚滚、流传不息。
       想不到水天雄还会弹古琴,而且弹的是《广陵散》!
       水天雄下指沉稳,琴声时而怨恨凄感、怫郁慷慨,时而纷披灿烂、戈矛纵横;刚刚是深沉哀痛的哭诉,又继之以气壮山河的呐喊……
       一曲完结时,关隘雄已是泪流满面了。
       他穿好衣服,翻身下床,去了隔壁的书斋。扯亮电灯,磨墨抻纸,提起长毫笔,写下一首七绝:
       隔院弦间起奋霆,广陵未散唤忠魂。金瓯收拾斑斑血,且用头颅证贱名。
       五
       一个月的期限快到了。
       月残星斜,万籁俱寂。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声,如泣如诉。
       关隘雄刚熄灯睡下,忽听得窗外有人轻声呼唤:“健羽兄,健羽兄。”
       是水天雄!
       “长橹兄,有事吗?”
       “有要事相烦。别开灯。”
       关隘雄穿衣起床,走出卧室。黑暗中,水天雄抓住了他的手,拽着他轻轻地走过月亮门,一直走到小楼前,再上到二楼,摸进了那个装裱间。
       小三、小满留在小楼前的暗影里。
       水天雄把门关紧后,这才扯亮电灯,窗上早落下厚厚的布帘,一丝光亮也透不出去。
       在正面的墙上,挂着四幅画,两幅《关山行旅图》,两幅《天池石壁图》。哪是真迹?哪是仿作?粗粗一看,绝对分不出来,一样的笔墨,一样的款识和印章,一样的纸色和木轴。那两幅真迹上的油污尘垢洗净了,破洞拼接连缀好了,补好的地方墨和色也添上去了;而新仿的两幅,却巧妙地作旧了。
       关隘雄不能不叹服水天雄炉火纯青的技艺。
       “健羽兄,明日他们就来取画了,你细看一下,哪是真迹哪是仿作?”
       关隘雄忽然对着水天雄鞠了一个躬,意味深长地说:“我就不细看了,都是真迹!”
       水天雄连忙说:“健羽兄,我谢谢你了。你可以放心,交出的只可能是仿作,但这样的国宝,我绝不会纳入私囊。”
       关隘雄点点头,说:“我的鉴定书已签字画押,就交给你吧。”
       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八行笺纸,在一段文字之后,签着“关隘雄”三个草字,签名的旁边钤着一方朱文印。
       水天雄收好鉴定书,说:“我们相处了一个月,明日就要分手了,难舍你健羽兄啊。你写的那个条幅,一下子让我明白了你的心迹,字好,诗也好!”
       关隘雄粲然一笑:“还是你弹奏的《广陵散》好。”
       他们在挨墙的一张画案前坐下来,两人都有了一种长谈的欲望。
       “健羽兄,明日他们取走画后,我们也自由了。他们哪里想得到,这两个怨敌却原来心气相通。但南京必有鉴定高手,这事迟早是要暴露的,我们得有所准备。我和小三、小满会悄然携画远避,你呢?”
       “我不走!但我会把一些家藏的字画,分赠挚友,馈赠家佣足够的钱财,让他们速速离开。”
       “你为什么不走?”
       “以民族大义论,我可以昧心说瞎话;可以我这一行的规矩论,则不可不说真话。真出事了,我要告诉他们这交出的画,我早看出是仿作,真东西不能给小日本!我不能坏了一世清名。”
       水天雄沉默了,他这才真正理解那句“且用头颅证贱名”的涵义,世上真有这种把名声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人!
       水天雄说道:“我也不走了,我陪着你。没出事,一块活,出事了,一起死,‘双雄会’总不能唱成一出独角戏。我让小三、小满他们把画带走就是。我也要向世人宣布,我做赝品了,但不是谋一己之利!”
       水天雄忽地站起来,走到窗前,稍稍掀开一角窗帘,轻轻地拍了一下手掌,然后又去拔开了门闩。
       一会儿,小三、小满走了进来。
       “小三,小满,给关伯伯鞠个躬,是我连累了这个老朋友。”
       小三和小满站成一排,向关隘雄深深地鞠了一躬。
       “健羽兄,他们不是我的徒弟,而是我的儿子,为的是……”
       “不必说了。多好,水家有后,我羡慕死你了。”
       “小三,小满,将来世道清明了,就把画交给国家。若是我和关伯伯遭到不测,就把我们好好葬了,坟头挨坟头,这一生我们聚在一起的时间太少,得补回来!”
       两个年轻人低低地啜泣起来。
       天快亮了。
       尾声
       再一次的“双雄会”,不过相隔半个月,是在湘潭仓门前的刑场上。
       正午的阳光薄薄的,涂抹在戒严的日军和伪军的刺刀尖上。
       关隘雄和水天雄并排而立,脸色从容而宁静。
       “健羽兄,这么多人为我们送行,值,死又何惜!”
       “到了阴间,我们还干老行当。不过——你可不能再造赝品了!”
       两人仰天大笑。
       笑声中,枪响了。
       血花迸射,把一天日色染得猩红……
       作者简介
       聂鑫森,1948年6月生于湖南湘潭,中国作协会员、湖南作协副主席、炎帝书画院副院长。1984年至1988年,先后就读于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大学中文系。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湖南文学奖”、“毛泽东文学奖”、“金盾文学奖”及其他文学奖40余次。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散文随笔集、文化专著30余部。作品被多次转载,20余篇中、短篇小说被译成英、法、俄、日等国文字,出版英文版小说集《镖头杨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