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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母亲的故事
作者:王恒绩 舒少华

《今古传奇》 2005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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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爱的证明
       □王恒绩
       儿子含冤入狱,老母衔恨奔走。风餐露宿,身陷囹圄,她终于用屈辱和生命,为儿子赢得了一份宝贵的“良心证明”。
       那个初夏的黄昏,让53岁的农妇杨五香心惊肉跳,如同噩梦一般,尖厉急促的警笛声突然划破了小村的宁静,大批荷枪实弹的警察当着佘祥林双亲和年仅7岁的女儿的面,将他扑倒在地,然后戴上手铐,押上警车,绝尘而去……
       佘家一下变得冷冷清清,几张破椅上有气无力地歪着几个人,小孙女佘华容手里拿着咬剩的半截黄瓜,呜呜咽咽地哭着要爸爸……出了这档事,平日穿梭不绝的乡亲都不来了,在路上撞见了,乡亲们宁可绕道走,也不愿直面佘家人。
       杨五香忍不住搂着7岁的孙女潸然泪下:儿啊,你一念之差,害苦了一家人啊。
       佘祥林被捕后,张在玉的娘家人领着二百多名乡亲前来问罪,责令佘家老老少少全部披麻戴孝,大摆宴席,高规格、隆重地安葬“张在玉”。“理亏”的佘家全部照办,一场丧事下来,使本就贫寒的佘家家底全部盘空,还扯下万元欠债。
       杨五香看着家里的残垣冷灶,硬是想不通,媳妇因病走失好几次,儿子都费老劲儿把她找回,又怎么会对媳妇下毒手呢?不对,得找儿子当面问个准信儿。是,认罪伏法;不是,放我儿子。老人来到看守所,哀求警察,想见儿子。警察训她:“你别多事了,事实确凿,你儿子什么都承认了,今年国庆节前准备收尸吧!”
       老人闻言跌倒在地,对着看守所厚重的牢门和高墙大声哭喊:“祥林,我的儿啊,你给娘一个准信儿,媳妇到底是不是你杀的?如果你是冤枉的,你听见了娘的喊叫,就使劲地吼两嗓子,娘为你申冤去……”
       明知是徒劳的,老人还是凄厉而坚定地喊着,直至被警察驱逐……
       1994年10月13日,原荆州地区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处佘祥林死刑,佘祥林不服判决提出上诉。由于佘祥林交代的作案经过存在诸多疑点,湖北省高级人民法院发回重审。
       这时,有个走村串户的货郎主动对杨五香说,你家的媳妇可能没死,听说有人在天门市看到过她。老人一听,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扯着货郎不让走,而货郎也只是听说,没见过。杨五香喃喃地说:“也许我儿子有救了,有救了。”
       货郎道听途说的一句话,却点燃了杨五香为儿救命的强烈信念。她又反复回忆案发当日,儿子根本没有作案时间。以上种种,使她坚信儿子是冤枉的,便下定决心出门寻找证人。她对劝阻自己出门的家人说:“只要找着了张在玉,一切就都清楚了。你们别拦我,我要出去找,不找着就不回来。”
       1994年的冬天,漫天风雪下,一位个头矮小、干瘦的老妇人,背着一包馒头和一大瓶水,翻山越岭,走街串巷,见人就作揖,还拿出一张照片,絮絮叨叨地向人问着同样的话:“各位大爷婶婶们,求你们看看这张照片上的女人,她患有精神病失踪几个月了,不知有没有见到过?……再仔细看看,求求你们哪,我一定要找到她,否则我儿子的命保不住啊……”
       凡是毗邻湖北京山的县市,不管是城市还是乡村,大家都曾看到这样一幅血泪母爱图。口干了,喝口凉水;肚子饿了,吃个冷馒头,馒头吃光了,就沿路乞讨;夜里,遇着有好心人收留,她就进去住一宿;没人留,她就随地而卧,头上挂着冰凌,天明后接着往前行……
       有个收留她住了一宿的好心人劝她:“今天太冷了,风雪又大,路上滑,你等天气好点儿再走。”老人摇摇头说:“越冷,我越要出去走访,心诚则灵,也许老天看我可怜,会早点让我碰上。我不能贪享受,时间越来越紧,我儿越来越危险啊。”说完,她一头扎进了风雪中。
       一个月后,衣衫褴褛的老人走到湖北天门市石河乡姚岭村打听,该村倪新海、李青枝、聂孝仁等村民看到照片后,眼睛一亮,说10月中旬割谷时,曾在村子的路旁发现一个女乞丐就是她,问她时,她说是京山雁门人,叫张在玉……
       “真的?”老人一听,巨大的惊喜如潮水漫过大坝,顷刻间淹没了她,几个月的辛苦没有白费啊,尽管瘦成皮包骨的老人已无泪可流,但仍是号啕大哭:“儿啊,娘终于为你捡回了一条命啊……”哭罢,她跪在地上,给恩人们连磕响头:“麻烦你们为我儿子出张证明,我死也不会忘记你们的恩情。”
       ……
       杨五香揣着这份“良心证明”,昼夜兼程赶回家,进门就抱着孙女亲了又亲,悲喜交集地连声说:“乖孙娃,走,快跟奶奶一起去救你爸爸……”祖孙俩拿着这份“良心证明”去找办案员,人家瞄了一眼,淡淡地答:“这种套路我们见多了,有本事你把活人张在玉找回来。找不回,就等着办你儿子的后事吧。”此话犹如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杨五香差点儿晕倒了,愤怒地反问:“你们还重不重证据?你们知不知道这份证据是我这个老婆子几个月沿路讨饭得来的啊。我把儿子养到28岁,多不容易,你们可不能错杀好人啊!”人家不理了。
       杨五香急得五内俱焚,又反复找其他部门,一名工作人员看到她,厌恶地吼道:“你怎么又来了?走远些。”老人牵着孙女,想坐坐。那人大吼:“这里的板凳是你能坐的?出去!”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将孙女吓哭了,老人把孩子搂在胸前,用袖子给她擦泪:“乖,不怕不怕,莫哭,有奶奶在哩。”
       好个倔强的老人,她四处张贴寻人启事和复印的“良心证明”,并到省市喊冤,这可惹恼了公安局。1995年5月4日,京山县公安局刑警队先将杨五香的长子佘锁林关进了第二看守所,直到41天后才放出来。办理手续时,瘦得变了人形的他遭到对方严重警告:“公安局不是吃白饭的,如果你再上访或上诉,我们还要抓。不信,你试试看。”杨五香不服,依旧上访,结果被公安局以包庇的嫌疑关进第一看守所,一关就是九个半月。
       一天,看守所突然通知佘家人,说杨五香被释放了,叫去接她,还特别叮嘱,要补交600元生活费。佘家几个儿子带着侄女一起赶到看守所,那场景将孩子吓坏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躺在破木板床上的那个奄奄一息的妇女就是奶奶。孩子呜呜哭了。
       此时的杨五香双眼已什么也看不见,双腿也瘫痪了,听说儿孙们来接她,老人用一双枯枝般的手在空中摸索着,老人摸着孙女的头,指尖上一抹温度弱弱地传过来:“华容,你是我家老三的血脉,可惜奶奶在牢里遭了大罪,已不行了,看不到你长大,看不到你为爸爸申冤了……”
       在看守所的催促下,大儿子背着母亲离开了关押老人285天的牢房。回到家的杨五香生活不能自理,靠喂流食度日,深凹的眼眶里,两颗失去光泽的眼珠缓慢颤动着。临终前,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悲愤地喊道:“三儿啊,娘的心尽到了,娘只有这个能力。只是,娘死不闭眼啊!”
       1995年5月6日早晨,54岁的杨五香带着无尽的遗恨离开了人世,佘家为老人设灵三天,绝大多数乡亲竟看都没来看一眼。
       出殡那天,大儿子手拿香烟,请人去抬棺,得到的回应比冰都冷,偌大的村子居然凑不齐抬棺的人,好说歹说才请动几个,但还差一人,怎么说人家都不理,还要关门。8岁的佘华容突然跪在那人面前,声泪俱下:“叔叔,求求您把我奶奶抬上山吧,等我长大了,我会好好报答您的。”大概是楚楚可怜的孩子打动了他,他犹豫了一下,才面无表情地向佘家走去。
       出殡时,佘家亲友不敢大声哭,几百人的村子只有七八个乡亲送葬,鞭炮稀稀拉拉地响着……村头的荒山上,多了一个孤独的坟冢,那么惹眼,那么愤懑。
       “杀人犯”,多沉重的帽子啊!
       杨五香用自己的生命救了儿子:法院正是因为那份“良心证明”,判案时才留有余地,将佘祥林的死刑改为有期徒刑15年。
       2005年3月28日,失踪11年的张在玉活着回来了!一切真相大白。随后,佘祥林步履蹒跚地走出了关押了他11年的地方,已经18岁的女儿佘华容扑上前大声哭喊:“爸爸,奶奶已走了10年,叫我们瞒着您,那个救命的证明,是奶奶讨饭几个月得来的。她死得真冤,入棺那天,硬是不闭眼啊……”
       佘祥林咬着嘴唇,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在家人的引导下,穿过一片丛林,跨过一片小麦地,娘的坟头映入眼帘,那两尺多深的杂草啊,好像娘的枯枝般的手指在向苍天摇曳,似乎在喊“我儿冤枉啊”……
       父母之爱,水不能溺,火不能灭。看着长眠于脚下这个给了自己两次生命的娘,佘祥林压抑的情感终如海啸席卷,他“扑通”一声跪下,男人的泪水汹涌而出:“娘啊,你是世上最可怜又最伟大的娘……”
       母亲的眼泪
        □舒少华
       确认穿军装的是自己的儿子后,在艰难困苦面前从不流泪的母亲当众号啕大哭起来。这是一个伟大的母亲的眼泪。
       母亲今年93岁,按她现在的精神状态,有望冲刺100岁。在我半个多世纪与母亲同行的生命历程中,母亲铭刻在我心中的,除了善良、勤劳、坚毅、无畏和远见之外,还有她的眼泪。
       在我两岁的时候,母亲被父亲遗弃。她身体瘦小,颠着一双小脚带着我从汉口沿途乞讨回到老家。在举目无亲的情况下,姨妈收留了我们。当时姨妈家并不宽裕,只好在她家屋檐下搭起了一个简陋的草棚,垒了一个灶,又周济了一些简单的日用品,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那个村子全村都姓林,突然来了一个孤儿寡母的杂姓,当时在农村的宗族派系中是大逆不道的,由此带来的歧视和欺凌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记得上小学时,村里的同龄孩子都喊我“野种”,我经常受到林姓子弟的打骂。有一次为一点儿小事与同伴争执,对方受到一点儿委屈,马上就搬出他家的大人,气势汹汹地打到家里来,砸锅掀灶。被逼得走投无路,母亲只好跪下求情,那场景至今想起来还让人心酸。母亲多次含泪对我说,我们命苦,你要好好上学,将来出人头地。正是带着这种信念,母亲每天总是五更起床,早早地把猪草打回、剁碎、煮熟,然后做饭,一切安排妥当后就去上早工。那时生产队实行工分制,一个壮劳力每天是10个工分,女劳力6-8个工分,母亲为了养活我,总是拣最苦最累最脏的活儿干。每年的农棉生长期正值三伏,其中打农药是最辛苦的活,要顶着高温在棉田里干活,为防农药中毒还要戴口罩,长衣长袖,全副武装,不能有半点儿的马虎。因为特殊的农活,每天的分值也高出一倍,而且都是男劳力干。母亲为了多挣工分,每年总是争着去干。因为没有消毒设备,加上高温,她有几次中毒,险些死去。而她的这些努力,都是为了我们母子的尊严。这些艰难的日子里,母亲从来没有流过一次泪。
       1968年初,正值文化大革命。学校停课闹革命,母亲见我学业无望,家里一贫如洗,招工无门,投亲无路,第一个念头就是送我当兵。只有当兵才是唯一的出路。可是当兵一走就是三年见不到,而我是她生活和生命的全部,我一走就留下她一个人,生活照料且不说,思念、孤独和无助将伴随母亲的日日夜夜。可以想象母亲当时作出这样的决断是需要何等的勇气。这年的春天,母亲领着我步行二十余里来到公社革委会,找到接兵部队的首长,报名体检。当时的政策是独子不能当兵,为此事母亲反复请求,还立下字据才得以网开一面。但体检时发现我年龄不够18岁、体重才40公斤,被刷下来了。母亲不死心,回家后,请了当地一位老中医,借钱熬了一锅中药膏,给我大补。在春天到来之前,我整整吃了一个月的药膏,如同一棵弱苗施了肥一样,体格一天天健壮。到了年底,母亲吸取了第一次的教训,首先把年龄虚报了两岁,再一次带我找到公社人武部,接兵的陈连长是江苏人,看到母亲的执著和开明,很受感动,批准了我的报名申请。经过严格的体检程序,全公社一千多名应征者中只有十几人合格。收到入伍通知书时,母亲感到无限风光和自豪。她的儿子能够当兵,她可以成为“光荣军属”,在当地也算出人头地,从此改变了她,也改变了我。临到送行的那一天,雾雨蒙蒙,家乡汉水边的一个码头上人山人海。很多人前来送别,周围哭声一片,而只有母亲一个人面带自豪的笑容。直到轮船鸣笛启航,岸边送行的人群嘈杂无序,母亲仍然孤独地站在那里,这时的母亲同样没有流泪。
       1972年我获准探亲,可以看望我阔别三年的老母亲了。临走时我没有给老人家拍电报,想的是突然袭击,给她一份意外的惊喜。可没想到一进村子,我就被乡亲们围住了,他们稀奇地看着我这个穿军装的人。母亲开始不相信,当确认真是自己的儿子后,她竟然当着众多乡亲的面,号啕大哭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的哭态,她激动,她自豪,她所有的勤扒苦挣都在今天得到奖赏。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个大字不识却深明大义的母亲。我到部队后,母亲的品德和母亲的身影时刻都在鼓励我、鞭策我,使我学会了做人,做事。直到今天,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母亲怕我忘本,怕我变坏,总是告诫我“穷不倒志,富不癫狂”,也许这八字方针才是母亲送给我的终身受用不尽的最宝贵的精神财富。此后,每当我站在领奖台上,或者面对媒体的采访时,我都会想起母亲的眼泪。因为这是一个伟大母亲的眼泪,晶莹剔透,饱含着无限深情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