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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历史]神犬别动队
作者:臧勇强

《今古传奇》 2005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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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2年秋,作为苏浙皖三省门户的山水县,进驻了日军重兵。
       离县城约二十里处,有个叫狗王庙的村子。这天一大早,村外小道上远远走来一个人。那人三十来岁年纪,浓眉大眼,瘦高个儿,头戴草帽,肩挑货郎担,手摇拨浪鼓,嘴里不停地吆喝着“香烟洋火麦芽糖,废铜烂铁换针线”。
       快到村口了,货郎在一棵大树旁歇下,边点烟边朝村里张望。这时,忽听口哨声响起,从各个角落冲出数十条大狗,狂吠着直向他扑过来。货郎慌忙操起扁担,左闪右躲。狗越来越多。眼看就要被为首一条大狗扑倒,他急忙一个“鹞子翻身”上了树。回头一看,惊骇不已:这里的狗竟然会爬树。几条小种狗,嗖地也上了树杈,猴般蹲着,伸着血红的舌头,发亮的眼珠凶狠地瞪着他。货郎逃到树顶,稳住身子,再往下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地面上黑压压的一片,几百条大狗虎视眈眈地围着树干。
       “狗特务,给老子好好呆着,小心别掉下来!狗正饿着呢!”
       货郎忽听一阵开怀大笑,透过树枝望去,不远处一尊巨大的石磨上,躺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他方鼻大耳,两眼炯炯有神,长得十分英武。货郎恍然大悟,这才明白狗群是他引来的,急忙分辩:“老弟,我不是特务,我是来找人的!”
       小伙子只当没听见,晃着二郎腿,哼起山歌。货郎无奈,掏出一包烟扔了过去。小伙子捡起烟盒,仔细看了看,往口袋里一塞,站起身子。随着口哨声再次响过,树上的狗哧溜哧溜全下了地。眨眼间,狗群便不见了。
       货郎溜下树来,嘘出一口长气,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老弟,你这一手可真够厉害的!”
       “你要真是特务,我马上叫它们吃了你,连骨头都不剩!你信不?”小伙子得意地笑笑,忽又面色一沉,“快走,这里没什么生意可做!”
       “我是专程来拜访一位姓董名岭虎的老先生的!”
       “你找他干什么?”小伙子一愣,板着脸,警惕地围着货郎转了一圈儿……
       几经盘问,小伙子这才放下心来,捶了货郎一拳:“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你怎不早说呢?他是我爷爷!”
       原来此人是新四军侦察员李天亮,此次奉命前来山水县联络地下党,准备组建游击队。而这小伙子正是董岭虎的孙子,名叫董山清。
       李天亮收拾起打翻的货郎担,发现山清袖口钻出个小脑袋,黑眼珠滴溜溜地紧盯着自己,好生奇怪:“这是什么?”
       山清手臂一伸,小东西便蹲在了手掌上:“这是袖狗,你没见过?”
       小狗浑身铁灰色细毛,大耳尖嘴,两眼有神,像只大老鼠。李天亮甚为惊奇,正欲接过细看。冷不防被它蹿进袖口,在衣服里钻来钻去,弄得浑身发痒。主人一声喝,它才从衣襟处钻出,山清将其捉过藏进口袋,告诉他,这狗名叫鼓上蚤,才两岁,顽皮得很。
       有种小种狗,隔几年生育一崽,只长精神不长个儿,几岁后还是出生时那般大小,但神态老练,聪明机灵。这种侏儒狗再跟松鼠数代杂交,方能成为袖狗。它们成活率低,极难见到,贵比金玉。
       说话间,已来到董家门前。李天亮抬眼望去,好一座古宅深院。一位六十来岁、满头银发,长得虎背熊腰的老人,正在逗狗。那狗直起身子,有一人多高,浑身红毛,令人望而生畏,但在老人面前,却温驯得像个孩子。
       李天亮料他便是董岭虎,忙歇下担子抱拳作揖。还未报出家门,老人早健步迎上来,激动地紧握住了他的双手:“李天亮同志,总算盼到你了,我就是董岭虎!”
       董岭虎在村里辈分最高,年轻时练过武,是村里秘密抗日组织大刀会的会长,也是位老地下党员。
       李天亮满脸疑惑,难道有人已经通知过老人?
       董岭虎笑道:“我刚看过你的信。”
       信还没给你,你怎会看过?李天亮伸手往口袋里摸。
       董岭虎笑道:“别找了,在那里放着呢!”说着指指院子里的石桌。
       信,不过是一张折得很小的便条而已,上面也只有三两句话。李天亮好生困惑:“咦,我藏在身上好好的,怎会到了你这里?”
       董岭虎喝道:“鼓上蚤,还不快出来给客人赔个不是?”袖狗倏地从老人口袋里露出脑袋,冲李天亮轻叫了一声。哦,原来如此!是它刚才钻进衣服里偷走了信,而山清悄悄让它把信先送回了家。绝了,这里的狗果真名不虚传!
       李天亮见此处离太湖不远,三面环山,地势险要,又是三省门户,便于开展斗争,便正式决定将这里开辟为游击队根据地。大刀会有三十多人,董岭虎召集大伙儿跟李天亮见面。新四军游击队成立了,可是除了土枪大刀,没一件像样的武器。没武器如何斗争?李天亮不由得愁容满面。
       “好枪好炮鬼子有的是,问他们要去!”山清拍拍胸脯说,“我有办法,到时候看我的!”
       山清属狗,娘生他时没奶水,正好两条母狗下了崽,家人见他饿得直哭,就将他放进狗窝。他和狗还真有缘,叼着奶头就不哭了,母狗也格外温驯,把他当作狗崽来喂,他长大后见着狗奶还嘴馋。他从小不喜欢和同龄的孩子们玩,整天跟狗混在一起,狗叫他也叫,狗爬他也爬,嘴里老是衔着一片树叶,学各种动物叫,时间一久,竟摸索出一套驯狗的特技。只要衔叶一吹,狗群便知道主人的意思。村里人都说他是仙狗投胎,精通狗语。
       柳浦关卡设在太湖口上,此处有一条小内河过水闸通往山水县境内。鬼子将这里封锁了,建起三层楼高的瞭望台,24小时岗哨不断。旁边是座大院,5个鬼子和10个伪军都住在那排屋子里。
       山清的表姨夫祝子荣,在那里当伙夫。鬼子喜欢吃狗肉,祝子荣便经常带口信儿叫山清送去。这天,为摸清敌情,山清假装去玩,在柳浦关卡里转了几圈儿。临走时,祝子荣叮嘱他,天又凉了,皇军吵着要吃狗肉,你这几天抽空送些过来。
       李天亮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借送狗肉,端掉关卡。
       月明星稀,湖风阵阵。游击队员们手持土枪大刀,在离关卡不远的芦苇荡里埋伏下来。头回打仗,大伙都有点儿紧张。山清让爹挑着两篮剥了皮的狗肉,自己背着一麻袋生牛肉,领着四十来条大狗,趁着夜色朝关卡摸去。山清将狗群引进桑树地里,打开麻袋,把拌过草药的生牛肉分给狗群。狗很听话,排队领肉,无声地吃着。他拍拍领头的几条大狗:“弟兄们,等会儿看你们的了!”
       这些狗,都是从猎犬里精选出来的。领头的叫花和尚,浑身黑白花毛;另外几条,一条叫赤发鬼,一身红毛,红得像团火球;一条叫豹子头,是条黄毛黑斑大狗;一条叫黑旋风,毛色油黑发亮,眼角长着两个白点。这几条公狗,身高齐桌,百多斤重,两眼似铜铃,满口虎牙,凶猛无比,是狗中强手。狗头领们挤上前来,舔舔主人的手,好似在说:“老大,放心!”
       山清朝暗处做了个手势,独自挑起狗肉,朝关卡走去。突然,瞭望台上的探照灯直射过来。
       “站住,干什么的?”伪军哨兵拉响了枪栓。
       “送狗肉!”
       “怎么这么晚才送来?”
       “吃过晚饭杀的!要不要?不要,我挑回去啦!”
       伪军认得山清,见他果真挑着狗肉,忙下楼开门。
       屋子里灯光昏暗,祝子荣正陪着鬼子喝酒,伪军们围在一起打牌。见狗肉送来,祝子荣摆开架势,准备做红烧狗肉。几个鬼子高兴地围上来,用刺刀帮忙割肉。鬼子小队长拍拍山清的肩膀,竖起大拇指:“狗肉的哟西!你的良民的干活,大大的好!”
       山清心中暗笑,你们这帮强盗,马上就要被我的狗“米西”了,还“哟西”呢!他见敌人只顾忙着烧狗肉,便溜出屋子,来到大门口,对着瞭望台上的哨兵喊道:“长官,我这儿有两包好烟,你拿去抽吧!”伪军喜滋滋地跑下来,山清把烟丢给他:“开开门,帮我搬点儿东西。”
       伪军不知是计,刚将大门打开,暗中闪出两人,将麻袋往他头上一套,拖了出去。
       山清打出一声响亮的口哨,埋伏在门外的狗群,迅即冲出桑树地,朝院子里直扑而来。
       鬼子和伪军正美滋滋地忙着等狗肉吃,猛见几十条大狗狂啸着冲进屋子,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狗已经扑到了身上。他们吓得大喊大叫,乱成一团。鬼子小队长慌忙掏出手枪,“黑旋风”扑上去,张开血盆大口,咔嚓连手带枪咬下,不等他出声,照喉咙又是一口。
       《董家养狗秘诀》中记载,用草药拌牛肉,狗吃了毒性大发,短时产生幻觉,只要见到活东西叫喊或晃动,就会扑上去撕咬。这种绝招,只有在斗狗时,输疯了的赌徒才会使用。懂窍门的人会趴在地上装死,狗以为是死人,也就走了。
       屋里除了狗声,已没了人的动静。山清一声口哨,狗群听话地出了院子。
       众人冲进一看,但见血肉模糊,满室狼藉。一个队员忍不住哇哇呕吐起来。大伙儿一搜,高兴得不得了。首战告捷,缴获轻机枪两挺、步枪十四支、手枪一支、望远镜一架,还有几大箱子弹和手榴弹。
       正在搜查,突见从死人堆里战战兢兢爬起一个人来。大伙儿吓了一跳,怎么还有一个活的?
       此人正是山清的表姨夫祝子荣。他四十来岁年纪,原先是村里的屠夫。平时好吃懒做,又好色贪赌。有一回去偷人家的狗,差点儿被土枪打死,老婆一气之下跟人跑了。他在村里呆不下去,进城瞎混,结拜了一个伪军中队长,介绍他来这里当了伙夫。
       祝子荣也是混在狗堆里长大的,自然懂得窍门,正在烧火,见狗群冲进屋子,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往地上一倒,装起死来。狗用爪子抓他,又伸出舌头舔他的脸,他死活不敢动弹,狗以为他死了,便走了开去。祝子荣吓得浑身发抖,尿了一裤裆。
       李天亮拍拍他的肩:“让你受惊了!”
       祝子荣蹲在地上呜呜哭道:“你们砸了我的饭碗不要紧,可是杀了这么多人,皇军问起来,叫我如何说得清!你们这不是在害我吗?”
       李天亮沉吟片刻,道:“要不,你跟我们走?”
       大伙儿都熟知祝子荣,这人虽有些坏毛病,但也坏不到哪里去,再说,这一仗也不能说没他的功劳,便纷纷道:“对!跟我们回去,人多好打鬼子!”山清也说:“给鬼子烧饭也算汉奸,不如跟我们干!”
       祝子荣叹了口气,逼上梁山,也只好如此了。
       李天亮挑了一支好枪,递给山清说:“你为游击队立了头功,这枪奖给你吧!”
       山清掂了掂枪,摇摇头:“我不要,枪不如狗好,背着好累!”
       别人都忙着找武器和值钱的东西,山清却一个劲儿地扒死人衣服,李天亮好生奇怪:“这些军衣又破又脏,要它干吗?”
       山清狡黠地笑道:“嘿嘿,这你就不懂喽,我要它派大用场呢!”
       打了个大胜仗,山清得意地叼着烟,歪着头在村里逛来逛去,队员们都亲热地叫他狗队长。他想,水秀若知道了这事,定会夸奖自己聪明勇敢。他心里喜欢水秀,却一直不好意思开口。此时,他终于按捺不住,随口对家人说去湖边买鱼,其实想去看看水秀,一路上回味起和她刚认识的情景——
       养狗人家,历来忌讳白狗崽,说是白虎星下凡,养着会倒霉,都要扔到太湖里,让湖水冲冲晦气。那年,董家母狗下了只白狗崽,爷爷眉头一皱,急着叫山清赶紧扔掉。山清很不情愿地抱着白狗崽,来到湖边一个静处。白狗崽泪汪汪,他也泪汪汪,但怕它跑回去坏了规矩,叹了口气,还是把它扔进了水里。秋天的湖水,有点儿冷了,白狗崽在水里挣扎着,他不忍心看,含泪扭头就走。这时,芦荡里突然传出一阵骂声:“你们这些人,心肠怎么这么坏啊?”话音未落,芦苇哗哗一阵响,一个十七八岁的渔姑,怒气冲天地飞奔而来,扑通跳下水,抱起白狗崽,心疼地搂在怀里。
       山清眼前一亮,只见姑娘长得十分秀气,一条大辫子又黑又长,额前梳着刘海儿,大眼睛水汪汪的,脸蛋被湖风吹得红扑扑的,上穿一件黑布小棉袄,下穿一条宽大的黑裤,光着脚丫。
       山清咕哝道:“我们有村规,养白狗不吉利!”
       “胡说!白狗也是狗!我不信!我把它养大,看会不会倒霉!”
       山清吐吐舌头,脸涨得通红,不敢还嘴,走出几步,觉得她实在可爱,忍不住又回头去看。她还站在那里,入神地擦着狗身上的水渍。他的心莫名其妙地乱跳起来,大声喊道:“我叫董山清,是狗王庙村的,想要好狗,来找我啊!”
       姑娘瞪了他一眼。她这一眼,把他的魂勾走了。后来,山清打听到,她叫芦水秀,从小跟爹在湖里捕鱼为生,娘被鬼子杀害了。
       第二次见到水秀,是爷爷要为李天亮摆酒接风,叫山清去湖边买些好鱼好虾那天。他来到湖边,只见到几艘空船,好不失望,却遇见水秀。一年多过去,白狗崽长得高大壮实,一身白毛在阳光下雪一般耀眼,正围着水秀活蹦乱跳。
       水秀嘻嘻一笑,露出满口米牙:“哟,是你啊,又来扔狗啦?”
       山清急忙摆手:“不不不!我是来买鱼的!”
       “你来晚了,都被我爹挑到鱼行里去了!”
       山清急了,爷爷正等着招待客人呢!看看天色不早,近处也没了别的渔船,即使赶到集市,也不一定能买到,何况又得跑好几里地。山清搔搔头皮:“一条都没了吗?”
       “湖里有的是,”水秀想趁机教训他一下,“想要就跟我来!”
       上了船,水秀扬篙一点,船悠然向湖中行去。起风了,湖浪一阵接着一阵,船晃得厉害。山清不谙水性,心里直发慌。
       水秀早已看在眼里,狡黠地一笑,朝湖中一指:“快看,那里有条大鱼!”
       山清不知是计,探头去看。水秀照他屁股飞起一脚,山清哎呀一声惊叫,扑通栽进湖里。水秀拍手大笑:“今天也让你尝尝这溺水的滋味!看你心肠还坏不!”
       风疾浪高,山清在水中挣扎着,连连呛水,突然叫声“救命”,便要沉下去了。水秀吓得脸色惨白,急忙伸篙去拉,可是船晃得厉害,怎么也够不着。白狗一阵急叫,提醒了水秀,她抓起一块舱板朝湖里扔去,呼声:“快!”
       白狗腾空跃起,跳入湖中推着舱板,很快游到山清身后,一口咬住衣领,拼命往船边拖。山清借着舱板的浮力,总算抓住篙子,费力爬上船。白狗轻松地往船上一蹿,使劲抖着身上的水珠。山清趴在船舷上吐了一阵,脸色苍白。水秀默默走过来,歉疚道:“我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没料到你连狗都不如!”
       山清觉得好没面子,摇头苦笑。
       水秀懒得用网,做个手势,白狗一个猛子钻进湖里。山清见它能下水救自己,已是惊讶不已,没想到它还会捕鱼。
       见半天没动静,他着急地问:“它行吗?”
       水秀得意地笑道:“没事!它帮我捕鱼,不是一天两天了!”
       正说着,白狗一头钻出水面,嘴里神气地叼着一条大鲤鱼,足有两斤重。水秀高兴地叫起来,忙用网兜去接。白狗跳上船,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它吃了一块水秀扔的肉,歇了一会儿,又下湖抓到一条大鲢鱼。
       山清看傻了眼,没想到小白狗竟然被水秀调教出如此本领,抚摸着它湿漉漉的身子,感到鼻子酸酸的:“好兄弟,我对不住你,差点儿害了你!”
       白狗舔舔他的手,好似说,过去的事就别提啦,我们还是好兄弟。
       “它有名儿吗?”
       “我取不好,你帮它取一个吧!”
       山清想了想,说:“我们家的好狗,多按梁山好汉的绰号取名,就叫它浪里白条吧!”
       水秀连说好啊,白狗也很喜欢,冲着主人直摇尾巴……
       山清来到水秀家,她爹正在给船补漏洞,水秀泡了碗茶给他后,自己就坐在一边补网。山清急着想把打胜仗的事告诉她,但又不知怎么开口,想了想说:“你猜,别人叫我什么?”
       水秀摇摇头:“猜不出!”
       “大伙儿都叫我狗队长!”
       水秀哈哈大笑:“难听死了!”
       山清顺着话头,把打胜仗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满以为水秀会夸自己,不料水秀白了他一眼:“吹牛!我才不信呢,你家的狗,真有这么厉害?”
       “不信可以去看嘛!咱们村是有来头的!”
       山清觉得委屈,急着就说开了狗王庙村的来历:
       明朝熹宗年间,有位姓董的穷秀才,几度进京赶考总是名落孙山。这年仍不死心,再度赴京,结果又是落榜,心灰意冷地往回走,在一座破庙里,见一条黄狗饿得两眼发绿,觉得可怜,将身上仅有的一个烧饼分给它半边。狗很领情,一路相伴。这天来到太湖边,途中遇到熟人,得知家中老母已饿死多日。他如遭五雷轰顶,心想自己痴读多年,仍无出头之日,如今却连老母都无法养活,怎还有脸去见江东父老,不如以死尽孝!秀才投湖自尽,黄狗大声狂吠,惊动渔民划船相救。渔民将他收留下来,又招他为婿。董秀才非常感激黄狗的救命之恩,心想读书不如养狗,于是专心养起了狗。一晃几年,黄狗留下一群后代,个个膀大腰圆,毛发油亮,讨人喜爱。
       熹宗皇帝登基五年,妃嫔如云,却无一人能怀上龙胎。皇帝吃了不少虎鞭鹿茸,非但没好,反倒落了个鼻衄的毛病。张贴皇榜,招来一位民间郎中,说虎鞭鹿茸过于燥热,虚不受补,应吃些润补之药,最要紧的一味主药是黄狗肾,亦即公狗的生殖器。于是下诏,五湖四海的良犬云集京城,一比较,太湖黄狗竟然拔得头筹。说来也怪,皇上自吃了黄狗肾后,果真健壮起来,翌年竟有三个妃子怀上龙胎。于是龙心大悦,御笔一挥,赐董秀才为养狗状元,并赐建狗王庙一座。狗王庙村由此得名,出产的良种狗也被府志誉为贡狗。
       董秀才感慨万千,在庙前石碑上,刻下祖训:凡董氏后裔,终身以养狗为荣,不求仕途者为大孝。
       贡狗以黄毛为上品,黑毛其次,花狗为三等。红毛少见,为极品。因嫌白狗不吉利,故弃之不养。狗王庙村最早以饲养菜狗为主,黄狗肾被列为贡品,供宫中专用。其他毛色的狗肾,则卖给药房。狗皮更是宝物,做成褥子皮袄,防寒祛湿,东北人最喜欢,自然是高价贩去。下脚料制成专治跌打损伤、风湿痹症的狗皮膏药。而狗肉被各大饭店酒楼抢走,做成美味佳肴。剩下的狗骨,也成了替代虎骨的好药。
       山水县地处三省交界处,山重水复,自古以来,许多犯了罪孽的人,逃奔此地藏匿,日子久了,也就成了土匪出没的地方。有钱人家,纷纷养狗看家。董家每年都要卖出近百条上等猎犬,日子倒也富足。然而,自1937年冬天鬼子来后,生意一落千丈。京杭国道被日军控制,建炮楼设关卡,来往人马车辆都得检查,吓得各地客商无人敢来。村里三十多户人家,以前每年可卖出上千条狗,现在连几十条狗都难卖出,日子自然不好过了。
       山清说罢由来,对水秀道:“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水秀暗暗喜欢上了这个憨小子,心想这几天反正闲着,借口看狗,也好去看看这户人家。娘不在了,自己的事,也只有靠自己操心。
       第二天一早,水秀来到狗王庙村,老远就见山清等在村口桥边。
       “我不来接你,狗不会让你进村。”
       水秀说我才不信呢,一人走在前头。没出几步,狗群凶狠地围上来,吓得她哇哇乱叫。山清急忙轰走狗,笑道:“这回你信了吧!来,我告诉你赶狗的秘密!”凑在她耳边说了几句。水秀一试果然灵验,狗都乖乖走开去了。山清正色道:“这是咱们村的秘密,记住,对你爹也不能说,万一被鬼子知道,咱们村全完!”水秀认真地点点头。走了一段路,水秀见满山遍野都是狗,连树上、屋顶,都站着狗,大大小小,五颜六色,十分惊奇。又见董家门檐上刻着一副对联,更觉好奇:文状元武状元狗也状元,山清秀水清秀人更清秀。横批是:育狗人家。
       山清娘笑得合不拢嘴,边泡糖茶,边夸水秀长得好看。水秀问门联上怎会有自己的名字。山清娘说,这还是造房子时刻上去的,是你跟我们家早就有缘了啊。水秀听出话意,脸腾地红了,绞着辫梢,低头不语。山清怪娘多嘴,心里却甜滋滋的,坐了一会儿,说:“走,去看我放狗吧!”起身用力一吹口哨,只见尘土飞扬,狗群飞奔而来。
       水秀一看,足有百条,条条生龙活虎,有红毛、黄毛、黑毛,也有一些杂毛,大的差不多可以当小马骑。水秀信了他的话,惊叹不已。山清说这不算多,生小狗时,家里最多养过三百多条。
       说是养狗,不如说放狗。村后群山绵延,溪水淙淙,百兽出没。狗群进山觅食,捉野鸡,挖山鼠,围野猪,獐麂鹿兔甚至蛇蝎都是美食。春暖花开,放狗进山,冬三月圈养在家,专事驯化。这里出产的猎狗,性刚烈体强悍,特别机敏。
       两人跟着领头狗,来到屋后山崖下。穿过荆棘,一个洞穴出现在眼前。水秀好奇地钻进洞口,摸黑走了几步,便觉宽敞起来,光线从头顶岩缝直射而下。洞里阴凉宜人,流水叮咚,一条崎岖的羊肠小道,向前延伸,旁边是很深的岩石缝。水秀丢个石子下去,很久才听到回音。山清说这洞还是狗发现的,平时放狗,懒得翻山越岭,就从这里走近路。洞里岔道很多,有不少深坑,一般人不敢进来。
       出了洞,方觉已穿过一座大山。面前群山起伏,层峦叠嶂。山清一声吆喝,狗群呼啦一下散开,钻进灌木丛找食去了。
       两人在岩石上坐下,山清诡秘地拿出一个小红布包包,塞给水秀,红着脸说:“现在不许打开,回家再看!”水秀捏了捏,觉得硬硬的,不知何物,正想偷看,山清却神情异样地嘿嘿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山清笑而不语,神秘地往前一指:树林里,两条狗咬来咬去在亲嘴,甚是陶醉。
       水秀忽然明白过来,撅起嘴娇嗔道:“你坏!你坏!你欺负人!”挥起粉拳,捶得他满地打滚,连连讨饶。
       山清见她面如桃花,娇美无比,心咚咚狂跳,猛地一把搂住,四目相对含情脉脉。
       正此时,忽听一阵狂吠,山清急忙推开水秀,警惕地跳了起来。
       “出了什么事?”
       “狗逮到一个大东西了。”
       水秀紧张地问道:“不会是老虎吧?”
       灌木丛哗哗一阵响,钻出一头雄性大野猪,看样子有两三百斤重,黑毛根根耸起,两颗大獠牙露出嘴外。野猪力大如牛,对准一条狗冲去,嘴一拱,那狗飞上半空,又咚地掉在地上,脑浆迸流,挣扎几下就死了。
       这下可激怒了狗群,豹子头、黑旋风、母夜叉、霹雳火、九纹龙、玉麒麟等狗中英雄,一哄而上,团团围住。野猪见逃不脱,又无法攻击突破,急得来回扑腾,刨起一团团黄烟尘。
       豹子头瞅准空隙扑上去,一口咬住那猪后腿,使劲一撕。野猪疼得大吼一声,一脚将豹子头踢翻在地,沉重的身体随即压了上去。豹子头急中生智,来了个兔子弹腿,照野猪肥大的肚子踢去,趁机一口咬住它的脖子,狠狠一撕。野猪顿时血如喷泉,惨叫一声,訇然倒地。狗群蜂拥而上,大肆撕咬着鲜肉,争夺着内脏,眨眼间草地上只剩下一堆皮毛、骨头。
       水秀屏住呼吸,看得两眼发直,额上沁出细汗,指甲在山清手上掐出一道红印。
       突然,山清哇的一声,孩子般大哭起来,水秀一惊,以为弄疼了他:“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山清甩开她的手,朝摔死的狗跑去。只见狗肚被獠牙挑开,肠子流了一地。山清蹲在那里,伤心地哭着。水秀不解地问:“拿回去烧肉吃,不是正好吗?”
       “胡说!”山清一声吼,吓得水秀浑身一阵哆嗦。山清撩起衣袖擦了擦泪眼,抱起死狗走到小山坡上,挖个土坑,将狗埋了。水秀远远看着,发现旁边有好多小坟,顿时明白了,不由一阵心痛,走到他身后,柔声道:“山清哥,对不起!”
       山清平静下来:“是我不好,我吓着你了!我们董家能养出好狗,靠的就是把狗当亲兄弟一样对待!它是我们老祖宗的救命恩人,也是我们养家糊口的依靠!”水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水秀想起明天要进城买渔具,怕遇到鬼子,要山清陪自己一起去,山清满口答应了。没想到,这一去,竟惹出一桩大祸事。
       第二天一早,山清带着豹子头,随水秀摇船来到县城仓前街。买好渔具,天色尚早,两人沿街闲逛,见斗狗馆热闹非凡,不由停住脚步。
       以往逢年过节,山清喜欢来这里凑热闹,一是没别的去处可玩,二是想看看人家的好狗是怎样驯出来的,也好盗点儿经验。鬼子来后,他就再也没来过。
       清朝时期,山水县出过一位兵部侍郎,晚年还乡,闲着无事,在花园里造了一座斗狗馆。斗狗馆圈地数亩,内有一个巨大的圆池,池壁一人多高,上有圆形看台,可容二三百人。狗馆外方内圆,外墙做成八边形,正北位是令台,是评判输赢的斗狗官专座,也是达官贵人的雅座。池内开有三门,门上各坐一位网狗手。斗狗官手持铜锣,当当当敲三下,网狗手将铁栅栏往上一提,狗从门里蹿出,开始搏斗。正南那扇门,是进出狗池仅有的一条通道。常有斗死的狗,被从这里拖走。
       网狗手除了开关笼子,还有一项很特殊的活计。来这里的狗,特大特凶,斗着斗着,便会发狂。有时候看客乱扔东西,激怒了狗,拦是拦不住的,此时,网狗手见疯狗欲出池伤人,眼疾手快,抄起渔网撒去,狗在空中便被一网罩住。
       斗狗非常精彩刺激,这里几乎日日宾客爆满。
       这时,馆门前众人正围着一张海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山清挤进去一看,只见上面乱七八糟地写道:人狗大战——东洋武士擂打中国狗。
       山清心想,这就奇了,自古以来都是狗斗狗,如今怎么人和狗斗了起来?再往下看,更是离谱:打遍江南无敌手,只好用狗来充数。
       问一问才明白,原来,这个东洋武士叫嚣要在中国打倒三百六十五个东亚病夫,自上海开始,一直打到苏浙皖三省,五个月里竟无一人能赢。倒在他拳脚之下、非死即伤的中国武士,已有二百来人,现在再无人敢上台了。他一路北上,路过山水县,便顺路前去拜访了好友山本一郎。
       柳浦关卡遭袭,鬼子震惊不小。驻守山水县的日军联队长山本一郎中佐,为此被上司狠狠训斥了一顿。他弄不明白,新四军游击队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未动一枪一弹,竟然轻松地端掉了关卡。他也怀疑是狗,但又不信几条乡下草狗有这么厉害,但也不敢掉以轻心,便派特务四处打探。山本一郎正为此事大伤脑筋之时,见武士来访,遂心生一计。
       山本一郎设宴款待武士,一面对他大加赞赏,一面说出心中苦恼,怂恿武士与狗斗擂,助自己一臂之力。武士是个粗人,觉得好奇,心想打不满三百多个中国人,换个新鲜花样玩玩也好,于是满口答应。山本一郎暗中命特务密切监视,一旦发现可疑的人和狗出现,马上抓起来。
       众人摇头叹息:“唉,东洋人也太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了,这分明是在骂咱中国没有英雄好汉,剩下的只有狗了!”
       山清哪里知道这正是敌人设下的圈套,气得直跺脚:“妈的,吹什么大牛!让他跟老子的狗打一回试试!”
       水秀柳眉倒竖,杏眼圆瞪:“走,进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两人买了门票,领着豹子头就往里闯。挤进人堆,探头朝里一看,吓了一跳:池中站着一个武士,高大壮实,铁塔一般,头扎白布,上写一个忍字,赤着上身,下穿一条黑裤,满身肌肉疙瘩,鼻子下蓄着一撮刺眼的仁丹胡子,双眼凶光毕露,两臂抱胸,叉腿站在池中央,霸气冲天。
       一阵锣响,东洋武士舒展双臂,叉开五指,使劲一捏,关节咯咯直响。三声锣响后,网狗手哐当一下拉开铁门,一条灰毛大狗蹿了出来。
       这狗有百来斤重,满口利牙,眼放绿光,它一看对手是人便愣住了,夹着尾巴,死死盯着武士。武士招招手,那狗呼地生出一阵阴风,腾空跃起,张开血盆大口,直扑武士喉咙。武士不慌不忙,身子一偏,摆个右弓步。狗扑了个空,前半身子已越过武士左肩,武士左臂一抬,转身照狗肚就是一个右勾拳。狗一声惨叫,跌出一丈多远。
       豹子头挤在主人身边,前爪趴在池沿上,探头往下看,冲着灰狗汪汪怒吼。灰毛大狗打了个滚,跳将起来,也仰头骄横地冲豹子头汪汪直吼。
       水秀见两条狗吵了起来,好奇地问山清。山清嘿嘿一笑,翻译道:“豹子头骂灰狗真笨,只会攻上三路,不会攻背后!灰狗却骂,你小子懂个屁,有本事也下来斗啊!豹子头嘿嘿冷笑道,不听老狗言,吃亏在眼前!”
       水秀哈哈大笑:“有意思,狗怎么跟人的脾气一样!”
       灰毛大狗不再理会豹子头,围着武士转了一圈儿,忽地一个毒蛇出洞,照武士小腿咬去。武士闪身跳到狗背后,飞起一脚,狗被腾空踢起,一头撞上石墙,七窍流血死了。
       豹子头惋惜地摇摇头,哀叹一声。
       第二条黑毛大狗,死得更快,才第二个回合,就被武士磨盘大的屁股,咔嚓一下坐断脊梁骨。第三条狗死得最惨,扑上去就想咬断武士喉咙。武士早已熟悉狗的招数,身子一蹲,抓住后腿,在空中抡了几圈儿,将狗头往地上一砸,嗨的一声,竟然将它活生生撕成两爿,狗血淋了一地。
       豹子头见三个同类都惨死,气得颈毛耸起,两眼发红,嗷嗷直叫。山清见它烦躁不安,摸摸它的头:“你也想斗?”
       豹子头舔舔主人的手,点点头。
       押宝的人见连赢三局,竟然奴颜婢膝地喊起了皇军万岁。
       武士得意地朝众人挥手致意。山清气得两眼冒火,再也忍不住了,两手一按,腾地跳上池沿,大喝一声:“小日本,你神气个鸟,有本事跟老子的草狗斗一斗!你如斗赢了它,我当众给你叩三个响头!你如输了,你给它叩三个响头!”
       武士一愣,来山水县数日,还没碰到过口气这么强硬的中国人,便斜眼打量着这个小伙子和他身边那条狗。这狗除了头大如斗,黄黑相间如虎似豹的一身好毛,和刚才三条狗,也无多大区别。武士撅起嘴,指着山清狂妄地叫道:“你的刚才说,我的赢了,你给我叩三个响头,好!我就跟它斗一斗!你的敢不敢?”
       有个赌客扯扯山清的裤脚,悄声说:“小兄弟,快走吧,你的狗斗不过他的,他在这儿已经打死二十多条大狗了!”山清抬脚踢开那人的手,瞪了他一眼,心想我咽不下这口气,今天就是拿我的小命赌,也要为狗王庙、为中国人争口气!
       他看看水秀,水秀点点头。
       山清拍拍胸脯,大声吼道:“老子活到这么大,还从没碰到过不敢的事!斗!”
       豹子头也跟着主人一阵吼叫。
       锣声响过,豹子头雄赳赳气昂昂地从铁门里出来,不慌不忙,摇摇尾巴,傻看着武士,也不进攻,却围着他转起圈子。众人哄堂大笑,这算什么斗法,必输无疑!
       武士嘴上不当回事,心里却加紧了戒备,但见那狗不叫也不扑,心想这狗能有什么高招,也就松懈了几分。没想到几圈儿转下来,出了一身汗,笨重的身体显得迟钝起来,头也开始发晕,可是狗还在转,自己又不能不理它。
       豹子头越转越快,转成了一团黄色的影子。突然呜汪一声大吼,呼啸着扑上去。武士来不及转身,被它的利爪从背后撕下一大块皮肉,顿时鲜血淋漓,疼得哇哇乱叫。
       豹子头胜了一招,后退几步,继续慢慢转悠着。武士恼羞成怒,心浮气躁起来,运了运气,哇呀呀一阵怪叫,冲上去一个扫堂腿,豹子头轻松地往旁边一纵。武士扫了个空,立马稳住身体,接连几个连环腿踢去。豹子头使出滚山坡的本事,将身体蜷作一团,一路打滚。武士脚脚踢空,累得满头大汗,怒不可遏,便使出个横骑蛟龙的招式,腾空跃起,又想用磨盘大的屁股坐断豹子头的脊梁骨。
       众人惊呼,这回狗死定了!
       豹子头吓得一激灵,想躲闪已经来不及了。只见武士一阵风似的从空中落下,不偏不倚,正好横骑狗身。就在武士的屁股将要坐到狗背上的一瞬间,豹子头猛然翻身向上,张嘴朝他裆里一口咬去。武士惨叫一声,身子往后一仰,跌倒在地,两手死死捂住裆部,鲜血从指缝间涌出,霎时湿了一大片。武士冷汗淋漓,跪在地上挣扎着,怎么也站不起来。豹子头扑上去,照他喉咙张口就咬,山清怕事情闹大,急忙喝住。
       人群爆发出一阵吼声:“叫小鬼子给狗叩响头!”
       “好狗!快咬死这小日本!”
       山清忽然瞟见,对面看台上一个戴墨镜的特务,掏枪瞄准了豹子头。他叫声:“不好!”急忙一声口哨。豹子头一个急转身,但迟了一步,砰砰几声枪响,它屁股上挨了一枪。特务还想瞄准,豹子头一声怒吼,腾空跃起一丈多高,网狗手一网打空。豹子头纵上看台,照准特务就是一口。特务惨叫一声,手断血涌。
       人群大乱。山清一把抓住水秀:“快跑!”两人混进人群,拼命往外挤。
       豹子头凌空跃起,从人群头顶飞过,三蹦两蹿,先出了斗狗馆。
       刚出大门,突然横出四把刺刀,对准山清的胸膛,水秀见势不妙,撒腿就跑……
       日军联队司令部里摆满各种刑具。山本一郎铁青着脸,凶狠地瞪着山清,狠狠扇了他两个耳光:“你的老实交代!养了多少狗?养狗什么的干活?”
       山清抬起手背,抹抹嘴角的血:“就养了一条狗,养狗看家呗!”
       山本一郎咆哮道:“你的大大的不老实,新四军游击队的干活,死啦死啦的!”刷地抽出军刀,在山清眼前晃了几下,往他脖子上一架。
       山清两眼一闭,心说:“砍吧,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山本一郎见吓不倒他,就叫鬼子兵上老虎凳,灌辣椒水。折腾半天,山清还是那几句话。
       且说水秀混出城,赶回村里,将山清如何被鬼子抓走的事细说了一遍。董岭虎急得直跺脚:“唉,这孩子从小就逞能好强!这下完了!”
       李天亮一边安慰老人,一边派人进城。很快打听到山清被关押的牢房,他便带上两个队员,和董岭虎直奔县城。夜晚,四人摸到牢房外,那里高墙深院,岗哨森严,根本无法闯进去。幸好董岭虎早有准备,在围墙下找到一个阴沟洞,从袋里掏出袖狗鼓上蚤,拿出山清平时穿的一只布鞋给它闻了闻。
       好臭!鼓上蚤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董岭虎让它叼上纸条,指指围墙。鼓上蚤会意地摇摇尾巴,一头钻进洞里。
       牢里灯光昏暗,两个伪军端枪打着哈欠走来走去。山清躺在草堆里正迷迷糊糊睡着,忽听身边窸窣作响,见是一只大老鼠朝自己爬来,正想抬脚去踢,却听汪的一声,定睛一看,原来是鼓上蚤。
       他取下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伺机救你,别急,收到叼草为号。
       山清用稻草挽个圈,套在鼓上蚤脖子上,拍拍它的脑袋,它哧溜一下钻出牢房走了。
       不一会儿,鼓上蚤又来了,背上系着一个小布包。山清解开一看:两个馒头中间夹着一块薄薄的刀片,很锋利。他高兴极了,抓起馒头就咬。
       过了几日,鬼子将所有犯人押到城外山边,修建工事。晚上,将他们关在一所农舍里,以绳子捆住手脚,几十个人串在一起睡觉。
       深夜,伪军哨兵端枪来回走动着。屋子里鼾声如雷,却没一个人真睡。山清摸出刀片,将绳索割断,再递给身边的人,低声嘱咐道:“现在谁也别动,等到我叫跑,大家撞开门,散开往山上跑!”
       不一会儿,山边突然枪声大响。山清朝窗外望去,只见看守的鬼子伪军正拼命朝树林里开火,急忙吼了声:“快跑!”苦力们一哄而起,破门而出,直往山上逃去。
       山凹里早有游击队接应,为营救山清,水秀也跟来了。这些日子,她吃不下睡不着,憔悴了许多,见山清脱险,才嘘出一口长气。
       山本一郎睡得正香,突接来报说,山上发现新四军游击队。他急忙率队赶去一看,战斗已经结束,现场只看到一条死狗。
       原来,董岭虎叫队员在狗尾巴上拴了一条很长的百子鞭炮,点燃了啪啪直响,真像枪声。鞭炮一响,几条狗在树林里跑来跑去,鬼子打了半天,子弹去了不少,连游击队影子都没见着,倒让几十个苦力全跑了。山本一郎气急败坏,一刀劈死了看守苦力的伪军小队长。
       这天,董岭虎和李天亮他们正在开会,猛听村口的狗群吠声如雷,他还从没听见过这么激烈的狗叫声,大叫一声不好,急忙操起大刀。
       敌人打探到游击队的行踪,终于要进行报复了。
       山本一郎骑着高头大白马,率领一百多个日伪军,朝狗王庙村开来。刚近村口,一群大狗狂叫着包围上来。山本一郎冷笑一声,拔出指挥刀一声吼,鬼子架起机枪,一阵狂扫。不料,狗群十分乖巧,枪一响就各自散开,躲在土堆、树干、墙角等各种掩护物后面。山本一郎做梦都没想到,山清正躲在暗处指挥狗群,你打得厉害,它们就退几步,枪声一停,它们就冲上去。
       敌人好不容易越过小桥,狗群又围了上来。弹药用了不少,却没打倒几条狗,而且凶狠的大狗越来越多,越逼越近。狗群冲乱了队伍,敌人只好停止前进。山本一郎从望远镜里,眼睁睁地看着村民和游击队员从后山小路跑了,气得哇哇直叫。
       这次扫荡,连一个老百姓都没抓住,倒是伤了几个鬼子。山本一郎无计可施,只好调来大队人马,将各个路口严密封锁,心想,抓不到,饿也饿死你们。
       游击队和村民陷入困境,躲在山里多日,粮食越来越少。虽有野兽,却不敢用枪打,怕引来鬼子。队员们天天吃野菜喝米汤,面黄肌瘦。董岭虎心里着急,再这样饿下去,遇到鬼子如何打仗?他抽了几袋闷烟,对祝子荣说:“去挑三条肥点儿的狗,杀了,烧给大伙儿吃!”
       山清得知,护着狗群,死活不肯,冲着爷爷吼道:“你老糊涂了啊?我们家养的是猎狗不是菜狗,怎么可以吃!”
       大伙儿围上来,都劝别杀,它们帮我们打鬼子,也算是好汉,怎么可以杀了吃呢!李天亮也劝董岭虎别坏了规矩,还是另想办法。
       董岭虎眼一瞪,朝众人吼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打鬼子要紧还是规矩要紧?是弟兄们的性命重要还是狗重要?”说着冲祝子荣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动手!”
       祝子荣一听有狗肉吃,高兴得不得了,找了几条麻绳,套住狗脖子就勒。三条狗出奇的安静,不叫也不挣扎,眼里滚出泪水。一时间,所有的狗都躲开去了,远处树林里传出一阵阵狗的呜咽声。
       山清蹲在一边不停地抹泪,董岭虎心里更难受:“哭什么哭!打完鬼子,老子再养它一千条!”说着背过脸,仰天长叹,老泪纵横,“老祖宗啊,不肖子孙对不住啦!”
       红烧狗肉摆满桌子,香气扑鼻。大伙儿木偶似的坐着谁也不肯动。祝子荣两眼盯着盆里,用竹筷翻来翻去地挑好肉,边吃边叫:“嗯,好吃好吃,真的很好吃!都来趁热吃呀,冷了就不好吃了!”
       董岭虎沉不住气了:“都愣着干什么?难道还要我喂给你们吃?吃饱了好打鬼子!只要能打跑鬼子,就是亲爹亲娘的肉,今天也得吃!”说罢抓起筷子,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泪水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到了嘴里。老人养了一辈子狗,还从没尝过狗肉的滋味,嚼着嚼着,心里说不出的苦涩。
       李天亮含泪拿起筷子:“大伙儿吃吧,这是董老先生的一片心意!有了力气才能打鬼子!”
       大伙儿这才拿起筷子。山清一口没吃,趴在树林里大哭了一场。
       日子越来越艰难,李天亮召集大伙儿开会。队员们议论纷纷:总不能窝在山里等死啊,应该主动出击!从哪里下手,才能击中敌人要害呢?大伙儿献计献策,终于有了目标。
       每年秋收,鬼子都要进行一次大扫荡,下乡抢粮,并对各种抗日力量进行一次打击。鬼子下乡以汽艇为交通工具,汽艇烧柴油,鬼子从上海吴淞口拖来一条油轮,泊在湖边。日军联队十几艘汽艇的油料,全靠这儿供给,一旦炸毁,扫荡计划便都泡汤。码头上重兵日夜把守,一艘巡逻艇,不停地围着油轮转,根本无法靠近。
       可是如何能炸掉这艘油船呢?大伙儿商量了很久,无计可施。
       山清挠了挠头皮:“我看还是用狗!”
       唯一的方法,就是让狗带着火种,从跳板往船上冲。火种得先点着了才行,怎么让狗带在身上呢?大伙儿终于想出一个办法:将葫芦挖空,用铁丝拴在狗背上,再塞满洋油泡过的棉纱。即使狗掉进湖里,有葫芦的浮力加上会游泳,一时也淹不死。再说,鲜葫芦烧不着,虽然很烫,也不至于把狗烧死。只要有一条狗能把火种送上船,就可大功告成。
       山清明白,一旦点着火种,狗就很难活着回来。他心疼,可又没有更好的办法。爷爷比他更心疼,嘴上不说罢了,只是不断地安慰他:“狗能帮咱们打鬼子,死了也是烈士,值!”
       山清想到这些心爱的伙伴将壮士出征一去不返,又担心它们无法完成任务,心情格外沉重。这十条大狗,都是平日里活蹦乱跳最优秀的。领头的叫霹雳火,全身红毛;一条叫小旋风,是条青灰毛色的狼狗;一条叫神行太保,是条黑毛大狗;一条叫插翅虎,浑身黄毛……山清天天给它们好肉吃,为它们梳洗。
       月黑风高,李天亮带着队员们悄悄埋伏在堤坝后面。前面就是码头,停靠着黑黝黝的油轮,旁边守着巡逻艇。码头上灯火通明,一队荷枪实弹的鬼子,走来走去,炮楼上的探照灯,不时地扫射着湖面。
       山清将狗群带到码头最近的暗处,等巡逻队过去,倏地点燃火把,飞快地点着一团团油纱。经风一吹,火种熊熊燃烧起来。他喝道:”弟兄们,给我冲啊!“
       霹雳火率先,神行太保、小旋风、插翅虎等狗争先恐后,箭一般冲向码头。湖风劲吹,一个个大火球,发出呼啸声,十分壮观。
       巡逻的鬼子听见响声,回头一看,发现暗处冲出一条条火狗,顿时叽里咕噜大叫起来,枪声大作。油轮上的鬼子,慌忙抽去跳板,开动机器。狗群冲到码头边缘,突然没了着落点,狂叫着奋力腾空朝油轮跃去,毕竟力量有限,擦着船舷,纷纷掉入湖中。
       伏击失败,敌人发现了堤坝后面的游击队,集中火力扫射,打得队员们抬不起头来。眼看就要全军覆没,这时,黑茫茫的湖面上,突然闪现一叶小舟,张帆破浪,迅速向油轮冲去,船上显出一个熟悉的身影,船头站着一条白狗。
       山清惊喜地叫了起来:“水秀!”他屏住呼吸,瞪大眼睛注视着她。
       水秀拼命摇着橹,大有将木船撞上油轮的架势。
       前些日子,水秀闹着要参加游击队,李队长不肯收,说女同志打仗不方便,做水上交通员也是很光荣的嘛。水秀很生气,说你们小看人,打鬼子还分男女!刚才她正在湖边,猛听见枪声和狗叫,明白游击队想炸油船,忙摇船过去,想看他们是怎么打鬼子的,此时见狗都落水了,油船没炸成,反倒被敌人包围了,心急如焚,不顾一切地划船朝油轮靠去。船上有盏美孚灯刚装满油,她脱了衣服缠在木板上,浸满洋油做成火把。
       巡逻艇上的鬼子,发现了新的威胁,掉转火力朝小船扫射。
       水秀一手摇橹,一手举着火把,火光照亮她的身影。小船离油轮越来越近,这时,巡逻艇发射出几枚炮弹,准确地击中小船,随着几声巨响,小船被炸得粉碎,湖面上燃起熊熊大火。
       山清跳起来,悲怆地叫道:“水秀!”李天亮猛扑过去,一把将他按倒,一排子弹擦着头皮呼啸而过。
       渐渐地,湖面上那团火熄灭了。鬼子又将火力转向堤坝,开始猛力扫射。敌人叫喊着从几处包围上来,李天亮焦急万分,正准备指挥突围,猛听一个队员欣喜地喊道:”快看!“
       黑茫茫的湖面上,浮动着一团白色的影子,很快游到一条就要沉下去的大狗身旁,一口咬住将要熄灭的火种,昂起头,奋力朝油轮游去。经风一吹,火星重新燃烧起来,显得格外耀眼。白影纵身一跃,轻松地上了油船。山清抹去泪水,睁大眼睛一看,欣喜地叫道:“是它!浪里白条!它还活着!”
       浪里白条昂首站在甲板上,嘴上叼着的油纱在风中熊熊燃烧着,发出咝咝的声响。它的毛被烧焦了,嘴被烧烂了。它忍着剧痛,含泪朝山清这边看着,好像在说:“老大,我不是白虎星,我是鬼子的克星!”
       浪里白条回头扫视了一眼黑茫茫的湖面,仿佛叫道:水秀姐,永别了!随即纵身一跃,跳进油舱。刹那间,油轮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巡逻艇也紧随着爆炸,顿时火光冲天,湖水震荡,碎片飞满夜空,雨点般散落下来,柴油漫开,整个太湖成了一片火海。
       山清鼻子一酸,热泪模糊了双眼。
       仗,总算打胜了,可是水秀牺牲了,浪里白条也牺牲了,大伙儿难过地低下头去。
       游击队在湖边转了一圈儿,抱着侥幸心理,想看看水秀和浪里白条有无生还的可能,可是风大浪高,连遗体也没找到。队员们心情沉重地往山里撤去。
       油船被炸,山本一郎大怒,心想再也不能小看这支小小的游击队了。他吸取上次攻打狗王庙村落败的教训,向南京日军总部请求增援,调来四十多条训练有素的日本警犬,扬言要在山水县开辟“山林扫荡”,将游击队一网打尽。
       山本一郎亲自率领三百多个日伪军,由狼狗群在前面开路,浩浩荡荡闯进山,很快占据了各个山头。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儿。
       李天亮见情势紧急,命令队员们分散了钻树林,打麻雀战,以少胜多。敌人平时最害怕这种打法,到处是冷枪,防不胜防。
       山本一郎吃过几次亏,料到游击队仍会用这种战术,他狞笑着将刀一挥,几十条狼狗呼啸着蹿进树林,四处搜索,很快就有几个队员被狼狗扑倒。
       祝子荣正躲在岩石背后,见两条狼狗扑来,心想老子杀了几十年狗,死在我刀下的少说也有上千条,区区两条算得了什么!他不敢开枪,怕引来鬼子。他知道狗最怕打脊梁骨,抡起枪托就往狗背上砸。万万没想到,这是经专门训练过的日本警犬,不是一般草狗。他挥舞着枪托,和狼狗对峙厮打,突然脚底一滑,狼狗狂叫着扑了上去。
       躲在不远处的李天亮,正在着急不已,他没料到鬼子这次扫荡出动了这么多狼狗,事先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此时也不知山清和狗队在何处,无法通知。这时,他听见祝子荣正绝望地哭喊救命,便不顾自己暴露,甩手就是一梭子子弹,狼狗号叫着中弹滚下山坡。枪声引来大群鬼子,他冲上前一把拉起祝子荣,叫道:“快跑!”自己边向鬼子开枪,边朝另一处跑去。李天亮被逼上悬崖,子弹打完了,敌人叫喊着抓活的,越逼越近,他转身跳了下去。
       水秀牺牲后,山清整天发呆,做梦都在哭喊着水秀的名字。这天,他躺在山坳的草地上,想着想着便睡着了。忽然狗叫声将他惊醒,侧耳一听,是山那边传来的,不是一只两只,好像有几十只。不对啊,狗都在这里,山那边哪来这么多狗?听那叫声也不同。他心里掠过一个不祥的念头,奔上山顶一看,林子里到处是鬼子、狼狗,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急忙奋力吹响口哨。
       豹子头、黑旋风、青面兽、九纹龙率领两三百条大狗,呼啸着冲进林子,扑向狼狗,与之厮杀起来。顿时,整个山林狗声如雷,山摇地动。这几十条日本警犬,哪里是豹子头它们的对手。不一会儿,三十多条狼狗或断喉而死,或瘸着腿、夹着尾巴逃了回去。
       山清乐得手舞足蹈,哈哈大笑,冲山脚下的敌人喊道:“小鬼子,有本事上来打啊!”说着,站在岩石边,解开裤子,对着鬼子撒起尿来。
       山本一郎拿起望远镜一看,觉得面熟,忽然想起,这不就是抓进牢里死不承认的那个年轻人吗?果真是他在跟自己作对。山本一郎气得七窍冒烟,刀尖一指,鬼子的机枪对着山清扫射开来,岩石被子弹打得直冒火星。山清拎着裤子,吓得呆在那里不知所措。说时迟那时快,身旁树丛里猛地蹿出一条大狗。
       这狗名叫病关索,一身灰毛,懒洋洋的像条病狗,山清最讨厌它,平时没少踢它。想不到紧要关头,它却显得异常神勇,一阵风似的将主人扑倒。好险!山清只是手臂上被子弹擦了一下,而狗身上却被打出好几个窟窿,鲜血汩汩直淌,皮毛咝咝冒着青烟。山清抱起病关索,心疼得直掉眼泪。他腾地跳起来,冲山下的敌人声嘶力竭地骂道:“小日本,我操你祖宗,敢对老子打黑枪!老子饶不了你们!”转身朝狗群吼道,“弟兄们,为病关索报仇!为水秀报仇!给我冲啊!”
       灌木丛里、岩石后、土堆旁,应声蹿出无数大狗,呼啸着如同猛虎下山,朝鬼子冲去。敌人吓得鬼哭狼嚎,慌忙掉转马头,往山外仓皇逃去。
       李天亮幸未牺牲,他下坠时被树枝挡了几下,落在了半崖上,只是摔断了腿骨,被一个队员背了回来。董岭虎削了两根杉木片,敷了些草药,帮他把断处夹住了。
       这一仗,游击队和狗队伤亡不小,但毕竟又一次打退了敌人,尤其是粉碎了敌人的“山林扫荡”,都很高兴。大伙儿拖回三十多条狼狗,准备放开肚子,美滋滋地吃一顿狗肉。
       傍晚,大伙儿正忙着剥皮割肉,放哨的队员领来三个人:一个是水秀爹,一个是刚从鬼子眼皮底下偷渡过来的新四军罗参谋。山清见了另一人,呀的一声大叫扑上去,两人抱头痛哭。大伙儿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羞得两人慌忙逃了出去。
       原来,水秀没死。那晚,她腿上挨了一枪,就在鬼子开炮的一瞬间,浪里白条眼尖,猛地将她扑到湖里。小船被炸了,她昏死过去。她爹听到湖边枪炮声不断,知道游击队和鬼子干上了,忙叫了几个渔民,想去帮游击队,却发现了水秀,忙将她救了起来,藏在家里养伤。今天正好罗参谋有事要进山,就一起跟着来了。
       山清和水秀躲在林子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只是傻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水秀说:“要是我真的死了,你会想我吗?”
       “别瞎说,你不会死的!我们家的狗王菩萨会保佑你的!”
       水秀幸福地靠在山清肩上,闭上眼睛。这时远处传来一声狗叫,水秀一惊,睁大眼睛:“你听,好像是浪里白条的声音?”旋即又失望地摇摇头,眼里闪出泪花,抽泣道,“白狗狗,死得好可怜!”
       山清哀叹一声,哽咽道:“它是条好汉!”
       算起来,浪里白条还是山清和水秀的“媒人”呢。想起几年前自己在湖边要溺死小白狗的情形,山清心如刀绞,悲痛万分。
       天黑了。山清把娘拉到静处,红着脸悄悄说了几句话,娘笑得合不拢嘴,连连点头。山清娘又把山清爹和爷爷拉到静处,悄悄说了几句,董岭虎高兴地叫道:“好哇好哇!”董岭虎又凑在李天亮耳边,悄悄说了几句。李天亮拍手叫道:“行!这个大媒人我做定了!”李天亮把水秀爹叫到床边,两人抽着烟,交头接耳地说了一会儿,又把水秀叫到身边,把事一说,水秀红着脸,低着头绞着辫梢,说:“我发过誓,为了给我娘报仇,不打跑鬼子,不成亲!”李天亮说:“那就先定了个亲,等打完鬼子,胜利那天再……”水秀扭捏着点点头。
       大伙忙碌了一阵,烧了几大锅狼狗肉。
       满屋飘香。李天亮庄重地举起酒碗:“首先我要说的是,芦水秀同志和浪里白条,在炸毁鬼子油船时,英勇顽强,立了大功!这碗酒,悼念壮烈牺牲的浪里白条等英雄狗!”
       大伙儿跟着李天亮,神情凝重地洒酒祭奠。
       李天亮斟满酒,再次举起,脸上漾起笑容:“山清水秀,好一对儿天造地设的小鸳鸯!为了祝贺两人喜结良缘,来,大家干了这一碗!”
       大伙儿齐声道:“干!”山清和水秀脸上红霞飞舞,相对一笑,无限甜蜜在心头。大伙儿开心地说着话,大块吃着肉,直到很晚。
       秋天的山野,开满了鲜黄的野菊花。树叶黄了,野果却红了,甜了。
       山清带着水秀,在林子里寻找着好吃的野果。两人累了,在涧边的岩石上坐下。清冽的溪水,哗哗流淌着,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叫着,狗儿在林子里欢快地跑着。
       水秀高兴地掬起溪水就喝:“哇,好甜!”她说好些日子没下水了,一见这么好的水,身上痒得厉害,真想在泉水里洗个澡。山清说,你的伤还没全好,水已经有点儿凉了,还是回家洗吧。她笑道,没事,打鱼人家,冬天跳进水里也是常有的事,再说我就喜欢用泉水洗。她见前面山崖下有个泉水潭,四周都是密林,便道:“帮我看着点儿!”走了几步,又回头笑着警告道,“不许偷看,小心我揍你!”
       水秀欢快地跑到水潭边,脱去衣裤趟进水里,水深齐腰。看着水里的影子,好白的身子,好大的奶子!想到被他的手碰过,她脸上一阵发烧。她解开辫子,一头乌黑油亮的秀发披散下来。
       山清换了个高处躺下,嘴里咬着树叶,忽觉四周一片寂静,狗群没了声音,树上的鸟儿也不叫了,风也好像停了,连溪水都不再流淌,一切仿佛凝固了似的。他好生奇怪,朝四处一望,山梁上树林里的狗都傻傻地站着,朝同一个方向看着。心想狗在看什么呢?他好奇地拨开树枝朝那边看去:
       山崖上挂着一条小瀑布,瀑布下有个水潭,水秀披散着一头黑发,雪白的身体浸在水中,泉水清澈,一览无余。
       他觉得热血涌上脑门,心像要蹦出来似的,不敢再看,复躺在岩石上久久不能平静,自语道:“天啊,她简直是仙女下凡!”
       水秀回到岩石上,他脸上的红色还没褪去,眼睛不敢正视她,在他眼里她好像变了一个人,熟悉又陌生。水秀拿出一把木梳,撒娇说:“你帮我梳!”
       木梳是枣木做的,红里泛紫,梳起来很舒服很顺手。这是水秀最心爱的东西,是山清送给她的定情之物。木梳很精致,半月形的,梳边刻着一幅画。山清说这画是自己画的,木梳是他娘托人定做的。画上刻着太湖、几座山、几束芦苇和一条小狗,湖里有一叶扁舟。旁边还刻着“山清水秀”四个字。她头一回跟他上山放狗,他塞给她一个红包包,她回家打开一看,欢喜极了,再见到他时就问:“小狗是你,我在湖里捕鱼,你在汪汪地叫我回家,是吗?”他一个劲儿地嘿嘿傻笑。
       她的头发又黑又长,他笨拙地梳着,手颤个不停。她笑嗔道:“真笨!”夺过梳子熟练地梳起来。
       罗参谋住了几日,传达完上级的抗日精神,急着下山,水秀得回去帮爹把他送过湖。山清想陪陪水秀,也跟着一起下山。他们做梦都没想到,这一走,山清水秀竟成永别。
       先说十几个游击队员被狼狗咬伤,伤势严重,李天亮和董岭虎急着商量怎样救战友。李天亮小腿骨折无法走动,董岭虎年纪又大了。派谁进城请医买药呢?山清爹说,祝子荣有个远房亲戚在城里开诊所,他以前在城里混过,比谁都熟,他去最合适。
       董岭虎一向看祝子荣不顺眼,当初收下他,就有意见,此时听儿子这么一说,马上摇头反对。李天亮却认为,祝子荣参加游击队这么久了,也没出过大错,谅他也不敢去鬼子那里告密,他能说清柳浦关卡的事吗?董岭虎心里总觉不踏实,但也没别的好办法,情势紧急,也只好勉强点头。
       李天亮派人把祝子荣叫来,交代了任务。祝子荣高兴地拍拍胸脯说:“我保证完成任务!医生是我老表,我只要一句话,保证把他请来。再说,李队长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我更要出这个力!”李天亮交给祝子荣一百块大洋,嘱咐道,路上小心,实在请不动医生,带点儿药回来也行,快去快回。
       祝子荣进了县城,起先害怕熟人认出,慢慢却被热闹景象吸引住了,不由懊悔起来,要不是游击队杀了柳浦关卡的鬼子、伪军,自己会逼上梁山吗?蹲在山沟里苦死了,要吃的没吃的,要玩的没玩的,眼下且不管它,先乐一乐再说。想到身上沉甸甸的大洋,他手开始发痒,这不是现成的本钱吗?
       祝子荣在斗狗馆里赢了钱,又去江南春酒楼喝得醉醺醺的,见天色已暗,心想明天一早去请医生也不迟,李董两人问起来,就说医生不在。祝子荣主意拿定,哼着小调来到妓院,正想进门,猛地被人从背后一把揪住,回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柳浦关卡被袭后,有人提醒山本一郎,皇军和伪军都死了,伙夫怎不见了呢,他是中队长猴子介绍去的。这引起山本一郎的怀疑,马上把猴子抓起来,一番严刑拷打,什么也没审出。猴子为此丢了官职,吃尽苦头,在妓院门口摆个烟摊,混口饭吃,恨透了祝子荣。真是冤家路窄,偏偏祝子荣自己送上门来。猴子猛地扇了他几个耳光:走,跟老子去见山本司令,把事情说清楚!不由分说拖着就走。
       一进日军联队司令部,祝子荣心想这下可死定了,浑身是嘴也难辩清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两腿一软,跪在山本一郎面前,把新四军游击队如何攻打柳浦关卡、狗王庙村的赶狗暗号,甚至把山清的未婚妻是水上交通员等情况,一一招了出来……
       每回送新四军过湖都是水秀和爹,等到深夜,划着船,避过鬼子巡逻艇,偷渡过去。前些日子,鬼子在山里吃了大亏,不敢再进山,将整个太湖严密封锁了,巡逻艇见船就炮轰。
       罗参谋在湖边藏了几天,水秀爹怕夜长梦多,心说今晚无论如何也得送他过湖,便去弄来几根毛竹,想用竹筏偷渡,这样目标小,鬼子巡逻艇不易发现。竹筏总算扎好了,水秀累出一身汗,她打来一桶清水,解开辫子,开始洗头。
       此时,祝子荣领着一队鬼子,乘着汽艇匆匆朝这边赶来。
       水秀随手挽个发髻,插上木梳,见太阳西沉,准备做晚饭,猛听有人惊叫:“鬼子来了!快跑啊!”
       水秀爹神色紧张地对山清说:“快,你带罗同志躲到水洞里去,我和水秀把鬼子引开!”
       山清执意不肯:“这太危险,还是我来吧!”
       水秀杏眼怒瞪:“别争了,你不会水性,只会白白送死!我和爹会水,鬼子抓不住的!”
       鬼子越来越近,刺刀上的膏药旗在苇梢上晃动。
       山清无奈,只好一把抓住罗参谋,往另一头跑去。那里有个大水塘,塘边有许多大杨树,树下有个大水洞,水深齐膝,是附近唯一可藏身之处。
       父女俩分头朝湖两端跑去,边跑边喊:“鬼子抓人了,快跑啊!”
       鬼子听见喊声,兵分两路,端枪追去,刺刀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寒光。
       水秀爹腿快,一阵风似的跑到湖边,朝水深处一个猛子扎下去,鬼子举枪一阵乱射。
       另一队鬼子兵紧追不舍。水秀大声叫着,光着脚,顺着草地,朝湖边跑去。那里水很深,只要跳进湖里,谁也别想抓住她。水秀奋力奔跑着,发髻松开,头发披散下来,枣红木梳滑落在地。眼看离湖边只有十几步了,这时,她突然觉得腿上的伤口一阵剧痛,腿一软,差点儿跌倒,她紧咬牙关,拖着伤腿,一拐一拐地跑着,速度慢了下来。
       山本一郎牵着两条凶猛的狼狗,身后跟着祝子荣。祝子荣指着水秀,对山本一郎说了句什么。旁边的鬼子军曹端起枪,瞄准水秀的背影,山本一郎叫声:“抓活的!”一把按下枪口,手一挥,两条狼狗箭一般嗖地飞扑上去,将水秀猛地扑倒。
       水洞里,山清透过树枝,看得清清楚楚,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拔腿想冲出去,但一想,自己死了不要紧,可罗参谋怎么办?他咬牙强忍住。罗参谋掏出驳壳枪,瞄准鬼子,山清噙着眼泪,一把将枪夺下。
       两条狼狗叼来一件东西,得意地回到主人腿边蹲下,血红的舌头一伸一伸的。山本一郎好奇地拿起一看,原来是渔姑的木梳,做得很精制,上面还刻着一幅画。他饶有兴致地梳梳头发,觉得很舒服,蹲下去仔细地为两条爱犬梳理着灰黑色颈毛。
       七个鬼子兵淫笑着围住水秀,使劲撕扯着水秀的衣裤。水秀拼命挣扎,乱抓乱咬。
       水洞里,山清泪流满面,绝望地闭上眼睛,牙齿咬破了嘴唇,鲜血直淌,手掌却死死捂住罗参谋的嘴。
       眼看自己身上的衣裤将要被撕烂扒光,水秀眼里充满了泪水。她绝望地哭着,吼着。混乱中,她突然一把抓住鬼子裤腰上的手榴弹,心一横,大喊一声:“山清哥,为我报仇啊——”
       话刚落音,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鬼子们被炸得东倒西歪,血肉横飞。
       血肉溅了祝子荣一身,他吓得浑身哆嗦,面如死灰,尿了一裤子。
       鬼子走后,山清连滚带爬冲出水洞,发疯似的扑到水秀面前,抱起她血淋淋的身体,大吼一声,口喷鲜血,晕死过去。
       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深夜,伸手不见五指。水秀爹含泪硬拉着罗参谋上了竹筏,冒雨朝湖对面划去。
       山清回到队伍里,已经没了眼泪,流泪有什么用!他想,要是没有那两条可恶的狼狗,水秀肯定会逃脱。他要为水秀报仇,可是,这两条恶狗紧随山本一郎左右,如何能杀得了呢?
       山上有种香兰草,三月开花,清香四溢,四月里结出玛瑙般的果子。香兰草长在荆棘丛中,人很难见到,只有狗在里面钻来钻去才易找到。果子含有天然激素,尤能催性。董岭虎发现这一秘密,将果子采回,配上草药做成秘方。狗吃了不仅强壮,而且性欲旺盛,繁殖能力特强。
       一丈青是条母狗,毛色青灰发绿,间或有几点白斑,体形瘦长苗条,大耳大眼,让人联想到眉清目秀。而母夜叉毛色油黑发亮,走路时肥臀扭来扭去,很是性感。山清潜回村里,将一丈青和母夜叉关进铁笼,每日用香兰草果子拌肉给它们吃,几日后,两条母狗春情大发,在笼子里上蹿下跳。
       山本一郎也爱狗,贴身的两条德国种狼狗,是从日本警察学校警犬科精选出来的,跟随他多年,平时视为珍宝。一条叫神龟太郎,体格瘦长,神态阴险,叫声不高,吊着尾巴,轻易不出手,出手来就十分凶狠,号称冷血杀手;另一条叫火山雄子,体态粗壮,招风大耳,叫声如雷,威猛无比。
       山清头戴破草帽,背着破筐,装成捡破烂儿的样子,为摸清狼狗的活动规律,在日军联队司令部附近转悠了几天。这天,山本一郎正在午睡,两条狼狗在院子里闲逛。山清领着母夜叉和一丈青,未走近大门,鬼子哨兵就端着刺刀吼道:“你的滚开,再过来,死啦死啦的!”
       山清装出害怕的样子,赶紧从门前走过。这时日本狼狗看见两条中国母狗,如同色鬼见美女,呜汪一声逃出大门追了上去。
       哨兵怕司令的爱犬出事,连连吆喝,神龟太郎和火山雄子哪肯理睬。哨兵不敢擅离哨位,眼睁睁看着它们走远。狼狗平日受主人严厉管束,很少有机会发泄情欲,此时一路追赶,怎肯罢休。母夜叉和一丈青本非等闲之辈,边跑边装出一副害羞的样子。它们越是害羞,狼狗越是得意。到了城门口,狼狗犹豫了一阵,实在经不住诱惑,又紧跟着追出城去。一追一逃,你慢我也慢,你停我也停。神龟太郎和火山雄子被惹得欲火中烧,不知不觉,随母狗来到城外三里桥下一片桑树地里。
       母狗吸吸鼻子,知道主人已埋伏在那里,坐下呼呼直喘气。狼狗狞笑着扑上去,伸着血红的舌头,又是亲嘴,又是舔屁股。母夜叉和一丈青忽然变得十分温驯,使出浑身魅力。狼狗被诱得两眼发红,浑身燥热,身子一纵,就往母狗身上爬。母狗半推半就,也就随了它们。狼狗得意地昂着头,露出侵略者胜利的微笑。
       山清躲在桑树林里,四下一望,见路无行人,遂持刀朝狗群冲去。狼狗虽在行事,却时刻警惕着,两眼骨碌碌直转。此时,见有人手持寒光闪闪的大刀扑过来,吃了一惊,凶相毕露,一边汪汪大叫警告着,一边想从母狗身上退下来。可是哪里出得来!原来这狗阳具构造特别,一旦膨胀,一时半会儿是无法退出的。而一丈青和母夜叉,平时对此都有训练,加上忍性多日,被狼狗一惊动,拼命收缩,死死夹住。狼狗阳具如同生根一般,越动锁得越紧。狼狗疼得嗷嗷乱叫,被百来斤重的母狗牵着,想逃也无法逃。狼狗这才似乎明白中了“美狗计”,死到临头,不由仰天一声惨呼,平时的威风荡然无存。
       山清两眼发红,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挥刀照神龟太郎砍去,咔嚓一声,狗头落地,一股腥血喷涌而出,狗身子还在死命抽搐。火山雄子见状,吓得魂飞魄散,拖着一丈青,垂死挣扎。一丈青被拖得嗷嗷叫痛。山清几次挥刀欲砍,却怕误伤了一丈青,急中生智,喊道:“转转转,快转圈儿!”
       一丈青何等乖巧,马上拖着狼狗,在原地转起圈子。几圈儿下来,火山雄子晕头转向,少了好几分力气,反被一丈青倒拖着走了。山清举起刀背,照火山雄子脊梁骨砍去,火山雄子号叫一声瘫倒在地。山清上前一脚踩住狗头,猛地挥刀砍下,狗血溅了一身。
       山清忙将狗头装进破筐,来到河边,胡乱洗去脸上的污血,率母狗隐入茂密的桑树地里。
       山本一郎午睡正香,哨兵急急来报,说警犬去追母狗,原以为马上就会回来,可是到现在还不见踪影。山本一郎心里咯噔一下,腾地跳起来,狠狠地给了哨兵一个耳光,立即带着人马,兵分两路,四处寻找。来到三里桥边,一个鬼子兵叽里咕噜叫喊起来,山本一郎上前一看:大片桑树七歪八倒,一地狗血,只见到两条狼狗的身子,却不见了狗头。
       山本一郎顾不得身份,扑通跪倒,抱住爱犬的尸身,号啕大哭,如丧考妣。
       湖边,山清将狼狗头供在水秀坟前,肝肠寸断,痛哭失声,久久不忍离去。
       1944年腊月二十,天冷得出奇,水缸里都结了厚厚的冰。几天前,封锁山林的鬼子撤走了,村民们纷纷回家准备过年,狗王庙村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董岭虎上了年纪,心事多,晚上睡不熟。这天天还没亮就醒了,披衣靠床,抽烟喝茶,突然听见狗叫得奇怪,觉得不对劲,翻身下床,探头朝门外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
       村里村外,薄雾笼罩,到处都是人影。突然间,敌人把整个村子包围了。
       董岭虎急忙叫醒家人。山清爹背起李天亮,往狗王庙跑去。神殿下有个地洞,是看庙老人用来做红薯窖的。狗群听见口哨,就往屋后悬崖下的山洞里钻,嘈杂声惊动了鬼子,子弹雨点般飞来。山清急忙钻进洞穴。鬼子追到洞口,不敢进去,掏出手榴弹往里扔,封死了洞口。
       祝子荣身穿黄布军服,当当敲着锣,边走边喊道:“乡亲们,皇军叫你们都出来,有话要说!谁不出来就烧谁家的房子!”
       起先村民们很纳闷,自古以来,没熟人引路,陌生人是进不了村的,这么多鬼子怎会轻易闯进来呢?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狗叛徒把赶狗的秘密告诉了鬼子。村里人为防狗乱咬人,从小就定好规矩,只要狗一叫,抬起左脚,使劲跺三下,狗一见暗号,便知是自家人,也就不再欺负你。你若跺了右脚,多跺或少跺一下,它照样不买账。若非亲朋好友,养狗人家是不肯告诉你这个秘密的。
       山本一郎叉开两腿,得意地站在庙前台阶上。他身穿黄呢军大衣,一双黑皮靴擦得贼亮,军刀支在地上,身边一排鬼子,架着六挺机枪。山梁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村口架着两门黑亮的九二步兵大炮。山本一郎看着睡眼惺忪的村民三五成群地被赶到自己面前,瘦脸上漾起狞笑。祝子荣叛变后,一个巨大的阴谋就在他心中形成了。他将所有封锁山林的兵力全部撤走,使游击队放松警惕,然后再突然袭击,将整个村子包围了。
       山本一郎心情舒畅地沿着台阶,朝庙里走去。
       狗王庙位于村后山梁,庙虽不大却也像模像样,已有几百年历史。庙外古木参天,门前蹲着两只大石狗,雕得神气,虽经岁月侵蚀,依然显出当年的威风。院子里有个青铜大香炉,香火不断。大殿里供着一尊神像,是个秀才模样,眉清目秀,面带微笑,怀里抱着条小狗,人称狗王菩萨。庙内四面粉壁上,画满彩图,尽是养狗、戏狗、斗狗的故事。
       山本一郎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彩图,没想到这养狗里面竟有这么多讲究,不由得敬仰起来,在董秀才的神像前鞠了一躬。
       祝子荣媚笑着跑到山本一郎面前,轻声说了几句。山本一郎手一挥,几个鬼子兵立即冲进人群,按祝子荣的指点,把游击队员一个个推了出来,可就是没有发现李天亮和董山清,祝子荣吓坏了。
       山本一郎费了这么大的劲,主要为了捉拿李天亮和董山清,结果扑了个空,顿时脸色陡变,倏地拔出军刀,指着祝子荣:“你的情报不准!死啦死啦的!”
       祝子荣吓得浑身哆嗦,慌忙解释:“太君别急,再让我看看,一定是被他们藏了起来!”他缩着脖子,往手心里哈着热气,急忙一张张脸又去找了一遍,还是不见两人的影子。祝子荣突然瞅见董岭虎,如同捞到一根救命稻草,跑到山本一郎跟前,悄悄说了几句。
       董岭虎被推了出来,他两手插在棉衣袖子里,鼓上蚤露出小脑袋,看着眼前的一切。
       山本一郎和气地说:“只要你交出李天亮和董山清,我马上放了你们!”董岭虎别过脸,眺望远山,不予理睬。山本一郎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李天亮在哪里?董山清和他的狗队又在哪里?”
       董岭虎怒目而视,咬牙切齿地挤出三个字:“不知道!”
       山本一郎恼羞成怒,用手狠狠推了推眼镜,手一挥,两个鬼子兵扑上来,抓住老人就欲往树上吊。鼓上蚤从袖子里探出脑袋,尖细的声音似在怒骂:“汪汪,强盗!强盗!”
       山本一郎一愣,两眼圆瞪,好奇地推开鬼子兵,捏着鼓上蚤的耳朵,把它从董岭虎袖子里拖了出来,一看是条小得可爱的狗,不禁捧着它哈哈大笑:“哟西!哟西!小狗,你的很好玩!我的喜欢!”说罢眉开眼笑地问董岭虎,“你的怎么养的?你的告诉我!”
       董岭虎冷笑一声:“哼,强盗也配养狗?”
       山本一郎却不在意:“把它带到日本去,好好研究研究,大大的繁殖!”
       鼓上蚤挣扎着,想逃又逃不脱,怒瞪着小眼珠,汪汪直叫,山本一郎愈发爱不释手。鼓上蚤怒不可遏,抬起后腿,照他的白手套哧溜就是一泡尿。山本一郎觉得掌心一热,一股臊臭直冲鼻孔,眉头一皱,忙将它放开。鼓上蚤并未罢休,一口咬住了他的大拇指。山本一郎疼得嗷嗷大叫,甩了几下才甩掉,白手套被血染成红手套。
       鼓上蚤在地上打个滚,爬起来就跑,山本一郎大怒,骂声:“八嘎!”抽出军刀,追上几步,刀光一闪,鼓上蚤被砍成两段。
       “你们这帮强盗,畜生不如!”董岭虎心疼地跺脚大骂。
       董岭虎被吊到树上,转眼间便被打得鞭痕累累。祝子荣媚笑道:“董大爷,好汉不吃眼前亏,只交出李天亮也行!”
       “呸!狗日的叛徒,你等着,老子杀不了你,早晚狗也会吃了你!”董岭虎狠狠地朝叛徒脸上吐了口血水。
       “再不说,我就杀人,杀到你开口为止!”山本一郎捂着受伤的手,歇斯底里地叫道。
       村民们站在凛冽的寒风中,谁也不吭一声。
       山本一郎举起手掌在空中狠狠一劈,鬼子兵推上几个游击队员,强按在地。一个满脸黑胡子的胖鬼子挥刀砍下,寒光闪过,鲜血喷出,人头滚出几步远,还怒睁着双目。
       妇女们吓得一阵尖叫,急忙背过脸去,用手捂住孩子的眼睛。
       鬼子又举起了屠刀。
       躲在神殿下的李天亮,透过砖缝,看得清清楚楚,几次想冲出去,被山清他爹死死按住,李天亮忍不住一拳将他打晕。
       “住手!”
       众人猛听一声高喝,眼睛齐刷刷地望去,李天亮拖着伤腿,一拐一拐地走了出来。
       山本一郎得意地问:“董山清和他的狗队在哪里?”
       “你先放了董老先生,我再告诉你!”
       山本一郎手一挥,鬼子兵将遍体鳞伤的老人放了下来。
       “你的快说!在哪里?”
       李天亮朝远山一指,仰天大笑:“在那里,去抓呀!”
       山本一郎恼羞成怒,吼道:“连人带狗,统统枪毙,一个不留!”
       李天亮破口大骂着,被鬼子兵拖走了。
       六挺机枪朝人群疯狂扫射,男女老少在一片哭骂声中,倒在血泊之中。整个村子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一个鬼子手持火把,要烧狗王庙,被山本一郎抬手拦住。
       机枪和九二步兵炮,同时开火围杀村里的狗群。狗群狂叫着四下乱蹿,不是被炸死就是被子弹射倒。山本一郎骑马站在村口,得意地扫视着硝烟弥漫的村庄,目光停留在狗王庙上。这是一座奇特的建筑,如果可能的话,真想把它搬回日本去。他沉吟半晌,摇摇头,翻身下马,推开炮手,亲自瞄准。几声刺耳的呼啸划破天空,轰轰轰,山梁上腾起一股浓烟。养狗人家敬供了几百年的先祖庙,顷刻间灰飞烟灭。
       深夜,星光惨淡,寒风呼啸,纷纷扬扬飘起雪花,仿佛要把人间的惨景掩盖起来。几条幸存的狗,在村里转来转去,发出吓人的呜咽声。
       山清悄悄回到村里,所见之处,废墟一片,几处余火仍在燃烧。庙前的空场上,尸体遍地,血流成河。他哭喊着翻动一具具尸体,全村上下一百七十多人,没留下一个活口。
       山清找到爷爷的遗体,老人两手死死捂着胸口,像是护着什么。他撕开爷爷的棉衣,发现胸前藏着一本书,拿起一看,正是家中祖传的《董家养狗秘诀》。平时爷爷视其为珍宝,连山清爹都没看过,他更是没看过了。书中记载着历代董家养狗、相狗、驯狗、斗狗等秘诀。黄纸上沾满血迹,还有两个枪眼,子弹穿过爷爷的手掌,击穿了书本。
       山清找了把铁锹,在山坡上开始挖坑,饿了就到庙里废墟上找红薯吃。他在雪地里整整干了三天三夜,才把乡亲们的尸体和死狗全都埋葬。
       水秀的仇要报,全村人的仇要报,李天亮还得去救,祝子荣这个叛徒还得去杀,山清心中的怒火腾腾燃烧着。可是,全村只剩下这三十多条狗了,如何能对付得了鬼子的机枪、大炮?
       山清整日想着报仇雪恨,却一筹莫展,不由得万分沮丧和焦虑。
       除夕之夜,山本一郎身穿和服,呆呆地坐着,自斟独饮。这两年,他苍老了许多,四十刚出头,头发也花白了。屠村后,他患上偏头痛,但不知为何,只要用那把枣红木梳梳梳头,疼痛似乎会减轻许多。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偏爱这把木梳。爱犬死后,他再也没心思养狗,一听到狗叫,就心惊肉跳,经常梦见饥饿的狗群在一口一口咬噬着自己。他对伪军大队长猴子和打狗队长祝子荣下了一道禁狗令:山水县境内,一律不准养狗,违者格杀勿论。
       布告张贴后,城里城外的日伪军四下搜捕,见狗就杀,连斗狗馆都被封了。一时间,山水县人谈狗色变。饭店、青楼、茶馆、戏院,把“莫谈国事”都改成了“莫谈狗事”。
       这天,山清带着狗队路过一个村子,老乡一见他,拔腿就跑。他好不容易抓住一个,问道:“喂,你跑什么?我的狗又不会吃了你!”老乡浑身发抖:“鬼子到处在杀狗,见到这么多狗会赶来的!”
       山清警惕起来,回到山上,偶尔发现狗队里多出几条野狗,忽然想到老乡的话,顿觉眼睛一亮,他一拍脑袋,叫道:“对呀!鬼子杀狗,狗要逃命,见这里狗多,自然就跟了来,一条是跟,一百条也是跟啊。”
       山清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复仇计划。
       狗王庙村养狗、卖狗,已有几百年历史。菜狗买去杀了吃肉,玩赏狗也无甚用处。可是董家养的是猎犬和看家狗,专门用来捕猎和对付土匪贼人,主人买回去后是不肯杀的,除非老死病死,好狗可以活到二十来岁。山清算过一笔账:仅自家卖出的狗,每年就近百条,十年就是近千条,这批狗如今也只有十来岁,正当壮年,加上叔伯兄弟家的,那还了得!董家为卖个好价钱,一般只卖给外地人。小鬼子想用禁狗这一招把董家狗赶尽杀绝,做梦去吧!你们杀得完山水县内的狗,能杀完外县的狗吗?出山水县,就是江苏和安徽,又如何杀得光?山清决定“招兵引狗”,招回千百条董家大狗,和鬼子决一死战!
       山清背起大刀,率领狗队,顶寒风,踏积雪,走上了艰难的引狗之路。
       半夜里,一些大户人家,听见看家狗狂叫不休,不知来了什么队伍,透过门缝一看,吓得紧闭大门,不敢吱声。家狗见了这么多弟兄,高兴不已,有的认出狗队中的同胞兄弟,欣喜若狂。狗们摇着尾巴,互相问候着。这些家狗整天被关在院子里,此时哪里还沉得住气,有的钻洞而出,有的跳墙而来。几条凶猛的大狗,甚至挣断铁链逃了出来。
       一丈青和母夜叉等母狗,更是大显身手,专跟高大威猛的狗搭讪,频抛媚眼。这些狗没想到天下竟有如此美艳的同类,自然是春心荡漾。
       山清在百里外的乡镇转了几个月,除了招来一批强悍的家狗,连一些无家可归的野狗都跟在了队伍后面。队伍庞大了,但也杂乱了,不好好驯服它们,一旦和鬼子遭遇,就会乱成一团。
       一天,狗队来到一处稻田里,山清令狗队停下。狗群乱哄哄的,四处乱窜找食吃。一条看家狗,见村边一只母鸡在觅食,竟扑过去叼住就跑。
       山清火了,都这样岂不乱套!随着他一声吼叫,豹子头、黑旋风追上去,截住大狗。那狗却有点儿威信,竟有几条大狗为它助威,冲豹子头、黑旋风狂叫,明显不买账。山清用竹竿指着大狗,喝令:“把鸡给我放了,简直成了土匪!”
       那狗也是条好狗,高大威猛,毫不妥协,红着眼珠冲山清汪汪直吼,意思是说:“老子跟着你们这么多日子,都要饿死了,吃只鸡又怎样!”
       山清心想,今天不杀了你这害群之狗,我这队长如何做得下去,这么多深仇大恨又如何报得了!不由得怒吼一声:“去死吧!”手起刀落,上前拎起狗头,高举在手,对满山遍野的狗群厉声喝道:“我们是抗日的队伍,我就是你们的最高长官。谁敢不服从命令,军法处置!”
       群狗吓得浑身发抖,被主人的威严慑服了。
       山清领着狗队来到一个小镇外,只觉又累又饿,头昏眼花,四肢发软。他将狗队扔在田野里,自己带着黄毛犬矮脚虎进镇,闯进一家饭馆,叫道:“老板,来三大碗米饭,再炒几个好菜!”
       老板见他一身破烂,臭气冲天,捂着鼻子冷笑道:“你有钱吗?”
       山清口气软了一半:“帮个忙,先记个账,就写山水县抗日狗大队欠的!”
       老板嘿嘿一阵冷笑,这年头真是什么稀奇事都有,挂个抗日的名头,就想骗吃骗喝,手一挥:“去去去,臭要饭的!什么狗大队猪大队,老子还是牛大队的呢!”
       山清见老板不买账,两眼一瞪,指着老板的鼻子叫道:“哼,你不信?老子今天就让你开开眼界!”说罢对矮脚虎叫道,“矮副官,把弟兄们都给我叫来,就说司令今天请客,让大伙儿好好吃一顿!”矮脚虎转身就走。
       吃客们哈哈大笑,都说这人不是疯子就是傻子。伙计们正要抄家伙把山清打出门去,忽见街上行人仓皇奔逃,摆摊的连摊子都不要了,开店的急着上门板。街头传来呼啸声,但见尘土飞扬、天昏地暗,浩浩荡荡的狗队潮水般闯进大街。几条饿狗闻到香味,就要往里闯,山清抄起竹竿就打:“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骚扰百姓!”狗听话地退了出去。
       老板探头朝外一看,整条大街挤满色彩斑斓的狗,估摸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吓得两腿发软:“大爷不记小人过,我信!我信!”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山清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拍桌叫道:“把店里所有能吃的都给我搬出来,要是胆敢不从,就把你这把老骨头扔给我的弟兄们当点心!”
       老板哪敢怠慢,叫伙计赶紧往外扔吃的。
       街上人家,听说这些狗是去打鬼子的,都觉得好奇。再说它们不走,如何做得了生意,竟也纷纷向狗群扔起吃的东西。满大街的狗,喜滋滋地抢食起来。
       山清狼吞虎咽地吃罢,打着饱嗝:“老板,拿纸笔来!”老板不解,拿来纸笔。山清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就写,山水县抗日狗大队,某年某月某日,欠狗饭一顿。”老板忙说:“不用不用,算我请客!”山清白眼一瞪:“不行,我们是新四军抗日的队伍,不能白吃白拿!这是纪律,你懂吗?写!”
       老板战战兢兢地写完,山清得意地按了红手印,一声呼哨,狗大队浩浩荡荡地开走了。
       山清回到村里,先去坟上祭拜一番,然后钻进山洞,搬出一大堆破烂的军服。这些都是当初攻打柳浦关卡时,从死鬼子身上扒下来的血衣,一直没派上用场,如今指望它报仇雪恨了。有了军衣,没肉可不行。山清又想办法弄来了新鲜的牛肉。
       山清在庙前空场上扎了一排套着破军衣的稻草人,并在稻草人脖子和肚子里都藏着一小块牛肉。狗群争先恐后,撕咬着稻草人,抢着找牛肉吃。山清要在鬼子屠杀村民的地方,把这些狗驯成凶猛的杀手,只要见到穿黄布军衣的敌人,狗群就会冲上去掏胸挖肚。
       山清急着想带狗进城,干掉叛徒祝子荣,但一想到鬼子的禁狗令,不由得发起愁来。
       山清左思右想,决定孤身进城,先摸清祝子荣的行踪再伺机下手。
       他将狗队丢在山坳里,只身混进县城。几天过去,没好好睡过一觉,也没洗过一把脸,他蓬头垢面,破衣烂衫,活像个乞丐。他混在乞丐堆里,在酒楼妓院门口转悠,睁大眼睛在行人中搜寻仇人。
       祝子荣投靠山本一郎后,领着鬼子破坏了新四军水上交通站,又领鬼子消灭了狗王庙的游击队,还帮鬼子杀死成千上万条狗,成了山本一郎跟前的红人,摇身一变,当上便衣特务小头目,趾高气扬地挎着盒子枪,戴着墨镜,整日在城里四处转悠。他天生贪色好赌,整天除了和一帮狐朋狗友聚赌,还到处搞女人。出北门不远,有个年轻美貌的张寡妇,祝子荣看中了她,三天两头骑着脚踏车往那里跑,他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山清会盯上自己。
       天色将黑,细雨迷蒙。山清来到祝子荣必经之路,从腰上解下麻绳,一头系在树根上,躲到对面路边草丛里。半支烟工夫不到,就见祝子荣哼着《小寡妇上坟》骑车过来了,车轮刚从绳上碾过,山清使劲一提,祝子荣连人带车翻出几个跟头,跌得天昏地暗。不等他爬起来,山清扑上去往他身上一骑,掐住脖子,下了枪往水塘里一扔,嘿嘿怪笑几声:“表姨夫,还认得我吗?”
       祝子荣正要破口大骂,定睛一看,吓得魂飞魄散,自知不是对手,哀求道:“看在亲戚的份儿上,饶了我这条狗命吧!”
       “说,李天亮关在哪里?”
       “关在司令部死牢里,你进不去的!”
       煮熟的鸭子还嘴硬!山清抡起巴掌就打,打得手疼了才停住,再将他反绑了,从地上一把拖起。祝子荣像条癞皮狗似的,在前面跌跌撞撞地走着,翻山越岭,半夜才到村口,山清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喝道:“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
       往日鲜活的村子,一片死寂,蒿草丛生。祝子荣瞧见大片坟丘,吓得腿一软,扑通跪倒,哭喊道:“乡亲们,我祝子荣猪狗不如,可我也是没办法啊!”
       山清将破军衣往他身上一套,冷笑道:“表姨夫,去西天的路上冷,你多穿一点儿!”
       祝子荣正迷惑着,猛听一声口哨,狗潮水般包围上来,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他肯定不会想到,杀了一辈子狗,吃了一辈子狗肉,到头来竟轮到狗来吃自己了。
       几百条饿狗,以为又有鲜嫩的牛肉吃了,扑上去你一口我一口,撕咬着汉奸的皮肉,疼得他哭爹喊娘,惨叫不止,直到气绝。
       山清痛快地笑啊,哭啊,骂啊,跳啊,狂喊着:“水秀、爷爷、爹娘、乡亲们,你们快睁开眼睛看啊!这狼心狗肺的东西,终于被狗吃了!哈哈哈……”
       山清率狗队,连夜来到县城西门外的山上埋伏下来,想等天一亮城门一打开就冲进去和敌人决一死战!劳累多日,他忍不住一头倒在草丛里睡着了。睡得正香,他突然被一阵猛烈的枪炮声惊醒,揉揉眼睛四下一看,原来是新四军大部队正在攻打县城。山清高兴得跳起来,这下可好了,李天亮有救了!他跑近去趴在那里好奇地看着,见穿着灰布军衣的新四军战士打了半天还是没有攻进去,不由着急起来。
       原来,城门口有座石桥,桥头有两个鬼子碉堡,里面几挺重机枪一个劲儿地扫射着。新四军战士拿着炸药包,往往没冲到桥上就牺牲了。山清急得站起来乱喊乱叫,机枪扫射过来,新四军连长猛地将他扑倒:“老乡,这里危险,快走开!”山清吼道:“我不是老乡,我是抗日狗大队的。”连长不解,大骂:“什么狗大队猫大队!没工夫跟你开玩笑,快滚开!”
       眼看碉堡攻不下来,又有几名战士牺牲了。这时通讯员跑来,气喘吁吁地说:“湖州鬼子的增援部队十几分钟后就要赶到,司令员命令你们,必须在十分钟内攻进城去!”
       连长挽起衣袖,神色严峻地喝道:“同志们,准备冲锋!”
       战士们应声上好刺刀,将手榴弹打开保险。山清急红了眼,冲到连长跟前大声喊道:“你们这样做,都会白白送死的,我来帮你们炸!”
       连长一愣。山清一声口哨,九纹龙、没遮拦、锦毛虎、出洞蛟四条大狗蹿了过来。他抓过一个战士的背包,扯下背带,冲连长吼道:“快把炸药包拿来!”
       “老乡,这样不行,你的狗回不来的!”
       “狗命要紧,还是人命要紧?你现在必须服从我的命令!”
       连长想笑又不忍。山清一把夺过炸药包,绑在狗背上,指着对面的碉堡:“弟兄们,为了水秀,争口气!把它给老子炸了!”四条大狗懂事地汪汪叫了几声。山清点燃导火索,大吼一声:“冲啊!”四条大狗箭一般蹿上石桥,朝碉堡冲去,狗屁股上的导火索,咝咝冒着青烟。
       连长一看有了希望,大吼一声:“机枪掩护!”
       新四军的几挺机枪,对准碉堡眼狂射。
       鬼子光顾着注意人,却没想到有狗冲上来,等到发现,狗已冲过桥面。鬼子绝望地叫喊着,掉转枪口朝狗扫射。跑在最前面的九纹龙被子弹击中,翻了几个跟头,浑身是血,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往前冲,眨眼间,四条狗全冲到了碉堡跟前。可是,光溜溜的墙没处可爬,枪眼太小太高,根本钻不进去,四条狗围着碉堡傻转。眼看就要爆炸,再不靠近,即使炸了,也炸不倒碉堡。这时先点着导火索的没遮拦,竟然靠着碉堡墙根习惯性地撩起后腿,撒尿做起认路记号来,山清气得跺脚大骂。说时迟那时快,没遮拦那泡尿还没撒完,猛听轰隆一声巨响,竟然把碉堡炸了个大窟窿。另三条狗一看,也学着样儿靠上墙根,几声巨响,两个碉堡被彻底炸毁。
       冲锋号响起,新四军战士猛虎般越过石桥,朝城里冲去。
       山清笑着嘘出一口长气,心想,得赶紧去找山本一郎报仇,别让他跑了,带着狗队朝枪声剧烈的东门奔去。刚到东门口,城里窜出一队鬼子人马,有三四十人。为首的正是山本一郎,骑着那匹雪白的高头大马,直往京杭国道上逃窜。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山清举起大刀奋力吼道:“弟兄们,给我冲啊!去吃了这些王八蛋!”
       豹子头、青面兽、花和尚、母夜叉、矮脚虎、黑旋风、武行者、活阎罗、金眼彪率领数百条饿狗,如汹涌的潮水,从四面八方呼啸着包围上去,顿时狗叫如雷,天昏地暗。
       山本一郎回头一看,恍如噩梦中,只见路边、田野里,到处是色彩斑斓的饿狗,他吓得魂飞魄散,用刀背拼命拍打着马屁股。狗头领们认得他,哪里肯放过,死命追赶。狗跑得再快,毕竟不如马快。眼看仇人就要逃走,豹子头怒吼一声,生出一阵狂风,腾空跃出几丈远,猛扑上去一口咬住马尾。白马疼得一惊,猛地一声嘶鸣,前蹄腾空。山本一郎趴在马背上,死死抓住缰绳,吓出一身冷汗。白马拼命想把豹子头颠掉,却死也甩不下来。山本一郎怪叫一声,挥起军刀,照豹子头砍去。豹子头被拦腰砍成两截,下半身应声落地,鲜血顿时染红了一大片草地。
       豹子头疼得直冒冷汗,心想今天就是把老子剁成肉块,你也甭想从老子嘴里逃走!它竭尽全力往死里一咬,竟然一口咬断马尾。白马疼得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山本一郎跌出几步远。黑旋风、青面兽、花和尚,武行者等狗中豪杰,飞扑上去。山本一郎绝望地哀号着,但很快就听不见声音了。这个罪恶的日本侵略者,被群狗撕成碎片。
       眨眼间,战场上站满了浑身是血的狗,鬼子人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堆堆破布片。山清发疯似的扑上去,抱起豹子头的上半身,泪如雨下。
       这时,矮脚虎叼来一个小布包。山清撕开一看,里面正是自己给水秀的定情之物——枣红木梳。睹物生情,山清肝肠寸断:“水秀!我的水秀!我终于报仇雪恨了!”
       山水县城解放了。李天亮被人从死牢里救出,山清与他抱头痛哭。新四军司令员满脸笑容走上前,激动地握住山清的手:“久闻大名!你和你的狗队,为抗日立了大功!我代表新四军,将这支特别的部队,正式命名为抗日神犬别动队!”
       山清嘿嘿傻笑着,满山遍野的狗欢呼雀跃。
       军号响起,山清率领浩浩荡荡的狗队,雄赳赳气昂昂,紧跟着大部队,从此南征北战,屡建奇功,令敌人闻狗丧胆,被人誉为神犬大将军。
       一晃半个世纪过去了,在纪念新四军苏浙军区成立五十周年那天,一位肩佩少将军衔的警犬专家,带着一群人,来到太湖边,在一处芦荡里,找到那座几乎已辨别不出的小坟丘,重新堆了土,树起一块黑色大理石墓碑,上刻:
       爱妻芦水秀之墓——夫董山清立,一九九五年一月。
       老人摘下军帽,深情地鞠了一躬,哽咽道:“水秀,我来看你了!”泪水蒙住了他的双眼。老人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布包,露出一把磨旧的枣红木梳。
       湖风呜咽,拂乱老人一头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