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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新作]陈州笔记
作者:孙方友

《今古传奇》 2005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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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真庵,俗称姑庵庙,位于陈州南寨西墙外,始建于清嘉庆十八年,坐北朝南,外围呈长方形。该庵的主要建筑是前大殿和后堂楼。大殿横卧中间,将庵截成前后两院。
       顺大殿东侧朝里走,直达后院。后院正中有堂楼三间,楼上为尼姑的住室;楼下正中一间供奉着几尊小佛像,东厢住着住持老尼,西厢为尼姑住室。南山墙外有一座小花园,美观别致。专管这座小花园的尼姑,名叫慧善。
       慧善出家前是个大家闺秀,其父曾在湖北为官,后来因涉嫌一桩案子,被判死罪。家道中落之后,慧善来修真庵当了尼姑。这慧善长相出众,当初曾是陈州城不少富豪子弟追求的对象。难得她还是个才女,善诗文丹青,弹得一手好琴。“小楼昨夜月迟迟,偷出绣帏漏残时。风动闺怒无寄处,诗未出口泪先湿”就是她的诗作。她最有名的词是《菩萨蛮·废宅》:“凉阶虫语声幽咽,鸱头狐拜三更月。风细叶萧萧,台荒草没腰。湿茧飞不起,明灭蓬蒿里。谁唱断肠诗?罗衣不入时!”据传,这是她出家后路过自家旧宅时所作,凄凉哀婉,令人垂泪。
       修真庵的花园周围种有松柏、银杏和核桃树。春天来了,柳枝转为嫩绿,丝丝条条于风中摇曳弄姿,鸟儿们在梢头婉转啼鸣。接着梨花开了,梧桐花开了,玫瑰花开了,一丛一丛的粉白红黄,妖娆明妍。每到这时,慧善就一天到晚徜徉在花园里,吟咏出一些叹春的诗句记下来,打发寂寞的时光。此时,也是香客进香的最佳时机。进香的人在大殿供过香火后,多要来后院转一转。
       这一年,孙传芳的部队在此驻防,有一位团长太太常来修真庵进香求子。团长太太叫吴洁贞,三十几岁,文雅端庄。每次来进香,均带着护兵。为不扰庵内清静,吴太太总是让护卫留守门外,自己只带一个侍女进入庵堂。当然,她主要是拜送子娘娘,每次来都要拴娃娃,出不少香火钱。开初,住持老尼只把她当作一般大户人家的家眷,几次之后,见她出手大方,便视之为贵客,特意安排慧善接待。庵内对待有钱有势的香客,总是另眼看待,要摆出水果香茶或设斋宴招待。这吴太太也是豪门出身,知书达理,一见慧善,就觉得她不是一般的尼姑。只见了两回面,吴太太就喜欢上了慧善。她说,她喜欢慧善双目中流露出的哀怨和聪慧,举止的稳重和大方,言谈的不俗和才溢,外貌的美丽和端庄。吴太太还说她正欲为自己的夫君寻找一位姨太太,没想在此碰到了。吴太太对慧善说自己没有生育能力,可丈夫压根儿不想娶二房,是她主张的。她想讨一个与自己对味儿的,将来有了孩子,可以分给她一个。听着这些话,慧善面色平静,一副入“佛”的神情。吴太太见多识广,见慧善不言语,便笑笑说:“看来我要与佛争人了!”
       第二天,吴太太便带着丈夫来到庵内。因为团长大驾光临,住持忙带慧善出来迎接。慧善一看吴太太的丈夫果然一表人才,禁不住轻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吴太太先是热情地向慧善介绍了自己的丈夫,然后又向自己的丈夫介绍了慧善。那位年轻的团长不苟言笑,像是对慧善视而不见,只礼节性地点了点头。这使得慧善有点儿丧失自信,吴太太更是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她很尴尬地望了慧善一眼,称自己要去娘娘殿拜佛,嘱咐慧善好生招待她的夫君。慧善毫无表情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平静地对那吴团长说:“施主请坐。”
       不料等那吴太太一走,吴团长一下子像换了个人,满面堆笑地对慧善说:“这位师傅,你千万别上了这个女人的当!你别看她表面说的好听,背后却是另一套。她几次张罗着要为我寻二房传宗接代,实际上是借别人考验我。我曾经暗地讨过一个小老婆,而且还生了个儿子,她得知后,竟派人将她们母子全杀了!”慧善一听,如炸雷击顶般呆了,怔怔地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她?”吴团长颓丧地说:“你不知道,她的父亲是孙传芳的把兄弟、我的上司,若我将她休了,怕是连命都会没了!”慧善这才领悟到面前这个男人的难处,觉得吴太太实在可恶,不该利用一个出家人来考验她的丈夫。慧善想,你既然如此戏耍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想到此,她突然问吴团长:“你不怕我把这些告诉你的太太吗?”吴团长笑了,很自信地说:“我看你慈眉善目,肯定是个好人。”慧善反问道:“你的太太不也是长得像贤妻良母吗?”吴团长摇摇头说:“这没有可比性。她可能是太爱我了,所以就从爱中生出毒来!”慧善觉得这年轻的团长颇通情理,禁不住深深望了他一眼,说:“你如此委曲求全于她,一定有什么宏图大志吧?”吴团长沉默片刻后说:“是的!我父亲原是一名官员,后遭人陷害致死,为报家仇,我便入了伍。后来,我越来越知道兵权的重要性。譬如,我若杀了仇人,必负法律责任;可是我若带兵打回去,就是杀了仇人全家,也如同杀鸡一般。但要得到兵权并非易事,所以我现在只有借助太太和老丈人的力量,才能一步步进入军界核心。”这一下轮到慧善吃惊了,她万万没想到面前这位英俊的军人竟有着和自己同样的遭遇与不幸。而不同的是,人家倾尽终生要报家仇,而自己却极力躲避,甚至连心都死了。她禁不住用敬佩的目光又望了望他,说道:“看来,你是既想要儿子又不想舍太太了!”吴团长郑重地摇了摇头,对慧善说:“自从我那儿子被杀之后,我早已心灰意冷,现在一心向上攀登,只想早报家仇。”言毕,吴团长站了起来,说道:“师傅,得罪了,告辞!”
       吴团长走出庵堂,欲去娘娘殿寻妻。
       慧善觉得吴团长复仇的心胸和志气对她的冲击太大了,她像一下子悟出了什么,突然叫道:“慢走,我可以帮你!”
       吴团长止住脚步,扭过脸来,不解地望着慧善。
       慧善也望着吴团长,许久才说:“如果我当了你丈人的小老婆,会对你的高升大大有利!”
       吴团长立刻悟出慧善的意图,“扑通”一声跪地,重重地给她磕了三个响头……
       “一篮桃”是一个女人的绰号。这个女人姓篮,叫篮一桃,由于长得漂亮,就得了这么个绰号。她是陈州城北大户人家白复然的三房,白家人都称她为“三娘”。白家在城里有两处宅院,白复然死前卖了一处,眼下只剩下三娘住的一处。三娘是西安人,信基督教,住不惯乡间,自从她来到白家之后就一直住在城里。
       篮一桃一生不开怀,但非常喜欢孩子。十多年前,她在英国人办的“育婴堂”里领养了一个男孩儿,取名叫屏。白屏比白复然的亲生儿子白光小十多岁,所以就成了“二少爷”。白二少爷一直在城里上学,每年暑假或春节方回白家住几天。白屏喜爱绘画,他的启蒙老师是教堂里的神父萨洛特。通过萨洛特联系,白屏正准备出国深造。不想这时祸从天降,白复然突然被人杀害,由白光掌管了家业。白光的母亲是大太太。大太太一直不喜欢白三娘,原因是白三娘长得太好看,她十分嫉妒。因而白光一掌握大权,就按照母亲的指示断了白三娘母子的给养。为此,篮一桃曾几度回城北老家,向白光母子提出抗议,无奈府内上上下下都听白光母子的,最终也没取得胜利,只好悻悻地返回陈州。
       白复然被害的那一年,篮一桃才30岁,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为了儿子能出国深造,她面临着两种选择:一是卖掉旧宅,二是嫁为他人妇。不想她把此心思向儿子一说,白屏却不同意。当时白屏才15岁,但已懂得不少世事。他对母亲说:“这两条路都不好,最好的一条是我不出国了,咱母子二人自己养活自己。明天我就上街给人画像去。”
       第二天,白屏果真背着画夹上了街。在一个街角处,他先挂出了自己画的素描。白屏挂出的两张素描中,有一张是自己母亲的,由于画得漂亮,很快就吸引了不少人。可是,看画的人虽然很多,但等了一上午,就是没有一个人让他画像。白屏很泄气,心想这自食其力可真难啊。
       不想这时候,有一个人提出要买篮一桃的那张素描像。白屏抬眼看去,那人年近半百,样子非常丑陋。白屏第一感觉就是,母亲的画像若落到这种人手中简直是对她的一种亵渎。但为了生存,白屏还是咬咬牙问他愿意掏多少钱。那人说愿掏三块大洋。白屏心想三块大洋已不是小数目,就答应了他。不料正欲一手交钱一手交画之时,人群中突然走出一位穿着富贵的小姐。那小姐望着白屏,说自己愿掏五块大洋买那张素描。白屏见有人愿多出两块大洋,自然愿意卖给她。那丑男人一听有人与自己相争,便黑了脸对白屏说:“我们已经成交,你为何变了卦儿?”还未等白屏说话,那阔小姐就解围说:“这位先生,你如果真想要这张画,可以加钱嘛!”那丑男人说:“好吧,我出六块大洋!”不料他话刚落音,阔小姐就叫上价了:“我出十块!”丑男人像是被激怒了,放大了声音说:“我出十五块!”那小姐也加大了音量:“我出二十块!”丑男人迟疑片刻,嘴巴张了几张,最后还是没有开口,只望了望那小姐,低声道:“让给你吧!”言毕,扭脸挤出了人群。
       阔小姐一招手,她身后的丫鬟走了过来,数了20块大洋,放在了白屏手中,然后将篮一桃的画像小心地取下来,交给了小姐。小姐看也没看,卷成一个圆筒,扭头走了。
       白屏如痴了一般怔在那里,好半天方想起应该说句感谢的话,可惜,那阔小姐已经走远了。
       白屏回到家中,向母亲说了一切。篮一桃说:“没人让你画像,但有人买你的画也是一样嘛!你就再画一张试试,看看明日能否卖掉。”白屏一想也是,便又认真地给母亲画了一张像。第二天,白屏刚刚走到昨日挂画的地方,就见那富家小姐和那个丑男人均已在那里等候。这一回是那富家小姐先开口要画,并说愿掏二十块大洋,那个丑男人今日像是作了充分的准备,一下就开价三十块大洋。富家小姐自然也不示弱,说愿掏五十块。丑男人没等她的话落音,便伸出双手说:“我掏一百,省得再麻烦。”那位小姐立时就冷了脸,问那丑男人:“明日你还来吗?”那丑男人望了富家小姐一眼,说:“只要还卖这个女人的画像,我就还来!”富家小姐白了脸,对白屏说:“你如果答应不再画这个女人的画像出来卖,我愿意掏五千大洋买下这最后一张!”
       白屏心想,五千大洋连我出国深造的经费都有了,还出来卖画作甚,便答应了她。富家小姐扭头对那丑男人说:“五千大洋,你还加不加?”丑男人显然没准备那么多钱,双目透出惘然,极其深情地望了望画上的篮一桃,悻悻地走出了人群。富家小姐看着那个丑男人的背影,一直望了许久才回头对白屏说:“我给你开一张五千大洋的支票,你到汇鑫银庄去取吧!”言毕,掏出一张空白支票填了数目,递给白屏,然后命丫鬟取下那画,径直走了。
       白屏做梦也未想到一张素描画会值这么多钱,手里拿着那张支票,简直如傻了一般。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待母亲唤他时,他才如梦初醒,向母亲讲了事情的经过。篮一桃也深感奇怪,接过那张支票看了又看,心想这一定是好心人暗中相助。可这好心人是谁呢?
       第二天,篮一桃动用了所有的熟人,打听那位富家小姐是谁府上的千金,可打听来打听去,都说不知道。篮一桃认真回忆所认识的人,也没寻到那个丑男人的影子。最后她只好作罢,将白屏送到国外去了。
       这件事儿给陈州人留下了许多猜测:有人说,那丑男人与那漂亮小姐本来就是父女俩,当年曾受恩于白复然,现在特地报恩来了。有人说,那丑男人原是白府的一个家奴,一直暗恋三姨太,所以欲求一画贴于室内,不想碰上了个富小姐。还有人说,那富小姐和丑男人实际上是“一篮桃”雇人化装的,因为她压根儿就有钱,而且数目不小,怕露富后白光起歹心,故而才用此计让儿子出国深造……
       这些猜测一直被陈州人演绎着,直到篮一桃故去。这时候,白屏早已归国,成了一位很有名气的画家。
       陈州知县柳一春得一宝珠,夜来发光。这就是俗称的夜明珠,长于千年老鳖盖内。千年鳖已属珍奇,再得其盖内之珠,可谓稀世珍宝了。
       据献珠人说,初得珠者是一位打鱼人。陈州四面环水,打鱼人就住在湖东边的一个小村里。一日午后,打鱼人去湖里捉鱼,突见一鳖在湖滩上晒盖。老鳖喜阳,多好在无人的沙滩上晒太阳。那鳖如笸箩大小,盖色发乌。打鱼人先是一惊,很快就悟出遇上了老鳖精。他起初有些害怕,后来一想既然遇上了就是缘分,于是小心上前,悄然从后发起袭击。也可能是那老鳖气数将尽,待发觉有人袭击时慌忙朝水边爬行,不料为时已晚。打鱼人急中生智,一个飞身跃上鳖盖,举刀砍向老鳖前爪。人急心狠,几刀下去,打鱼人就砍掉了老鳖的四爪,染红了好大一片湖水,终于将它捉住。
       起初,打鱼人并不晓得鳖身上有什么宝贝,只把那鳖盖当床,让小孩儿睡在里边。不想一天夜里,打鱼人出来小解,发现室内有一线光柱。细细察看,才发现是从那老鳖盖上的骨眼中发出的。打鱼人急忙拿出锤子和凿子,小心凿碎了鳖甲,一颗夜明珠滚落在鳖床里,顿时满室生辉。
       柳知县是从一个富豪手中得到这颗宝珠的。那富豪的独生儿子犯下死罪,为救儿子,他把这颗夜明珠送给了柳一春。富豪先到衙内给柳知县讲了上面这个渔夫得珠的故事,然后便掏出了夜明珠。柳知县一见宝珠便爱不释手,想出了一个救富豪儿子的好计。
       富豪的儿子犯下的是杀人罪,证据确凿。柳一春想了想,对富豪说:“你如果能用钱买一个假凶手,让他自己投案承认是他杀了人,我就可以放走你儿子!”那富豪果然花钱找了一个很穷的汉子,教他去县衙投案。柳一春立刻放了富豪的儿子,接着杀了那穷汉子,留下了这颗宝珠。
       柳一春得到宝珠的第六天,就亲自把它送给了道台大人。柳一春恭敬地给道台大人讲了那个渔夫得珠的故事,然后呈上了夜明珠。道台大人十分喜爱,连连说:“好珠,好珠!”接着就对柳一春道:“汝州知府年逾花甲,你要有接任的准备!”柳一春一听高兴万分,回到陈州还激动不已。
       不想这天半夜时分,一个蒙面大盗突然闯进卧室,一把将他提起来,凶恶地向他要那颗宝珠。柳知县望着闪闪刀光,浑身颤抖,结结巴巴地说:“壮士……我把宝珠送给道台大人了……”蒙面人一听,怒火万丈,一把撕了面罩,对知县说:“你看看我是谁?”
       柳知县抬头一看,目瞪口呆,原来蒙面人竟是那富豪的儿子!
       “你知道我杀的那人是谁吗?”富豪的儿子说,“他就是宝珠的主人——渔夫!”富豪的儿子放下柳知县,坐下来继续说道:“我一生最爱收集奇物,得知渔夫有夜明珠,我出高价购买,可他就是不卖!万般无奈,我才把他杀了。今天,我仍要出高价买回宝珠,求你卖给我!因为我已为它死过一回,得到它的心情十分迫切!”
       柳一春着急地说:“我真把它送给道台大人了呀!”
       “我会信吗?”富豪的儿子冷笑一声,说,“那么珍贵的宝珠,你怎肯轻易送人?”
       “这你就不懂了!”柳一春分辩道,“你爱收藏,可以把奇物珍宝视为生命!而我爱当官,再好的宝物在我眼中都不如乌纱帽啊!”
       “那你今晚只有死路一条了!”富豪的儿子恶狠狠地说。
       “我好容易才把你救出来,你千万别再犯法了!”柳一春说,“不就是一颗宝珠吗?我先欠着,过一阵子还你就是了!”
       “过一阵子你去哪儿弄?”富豪的儿子不解地问。
       “我告诉你,乌纱帽才真正是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宝物!等我当了知府或道台,什么奇珍异宝都能帮你弄到!”顿了顿,柳一春说,“你若不信,我可以打欠条!”
       富豪的儿子疑惑地望了柳一春一眼,然后拿出纸墨,真让柳一春打了欠条。
       柳一春为活命,当即写字画押。
       富豪的儿子看着字条儿,说道:“如果真能如此,你跑官缺钱花时就说一声!”
       不久,柳一春果真当了知府。柳一春当知府之后,连着给富豪的儿子弄了几件珍奇之物。那时候富豪已死,富豪儿子一人当家,给了柳一春很多经费,让他活动升迁。
       几年以后,柳一春竟当上了京官。富豪的儿子高兴万分,心想一定会得到更多的宝物了。不想一天深夜,他突然被抓进大牢,说是对他旧案重审。富豪的儿子知道自己上了柳一春的当,就向新任知县揭发柳一春。新任陈州知县笑了笑,接着就讲了“渔夫得珠”的故事。讲完,他对富豪的儿子说:“这是恩师柳大人给我讲的,他说你也知道啊!”
       富豪的儿子望了望新任知县,颓丧地笑了笑,说:“柳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实,渔夫得珠的故事是我父亲给他讲的。我父亲就是那渔夫啊!这些年来,他白天卖宝珠,我夜里再把它夺回来。这样反反复复,我们终于成了富豪……”
       新知县像是知道富豪的儿子还要说什么,急忙挥了一下手,让刽子手把他拉了出去。
       脚行,顾名思义,是靠力气吃饭受雇于人的行当。周口出现“脚行”这个行当,可以追溯到清朝前期。当时没有火车、汽车,运输主要靠船只和人推马拉的木轮车。周口地处豫东平原,河道纵横,陆路四通八达,水陆交通都极为便利,因此贸易兴旺发达。由于大批出口进口的物资都需要搬运,所以“脚行”就应运而生了。
       清末民初年间,周口一地单以搬运粮食为主的脚行班就有七八个,工人近千名。这些脚行班大都聚集在粮行、粮坊集中的街道,各班都有自己的店主,每天按照店主的要求去完成本班的搬运任务,互不侵犯。那时候周口有大型行店二十多家,粮坊一百多个,坊子里的粮食一经行店收购,全由脚行班用木轮车集中到栈房,单等上船外运。当时搬运的最笨重的货物,除了粮食之外还有食盐。一般体力弱的工人,是不敢当卸盐工的。那时候盐由“官商”经营,所以也叫“官盐”。“官盐”全由水路运来,每天的盐船有二三十只,领头的船上插着黄旗,敲着铜锣,不停地吆喝:“盐船来了,两边让道!”如此高喊的目的,一是叫密集的船只让开水道,二是通知脚行班作好卸盐准备。西新集有一个班子,专管卸盐,听到盐船来了,便奔走相告,立即集中到“三道沟”西边的一个码头上,严阵以待。当时装盐用的不是麻袋,而是用芦苇打的盐包,每包重千斤,需四个人才能抬起。将盐包从船舱抬到岸上的堤根边,堤上有五六个人用一个“滑子”把盐包往上拉,拉到堤上后,再由四个人抬到盐场上垛。这个专门卸盐的码头,既窄又陡,砖石砌的护岸像城墙一样陡峭,此码头被人称为“盐路口”。
       西新集的脚行班班头儿叫吴大,六尺高的个头儿,体重二百来斤。在脚行班当头儿,与其他行当不一样,首要的是力气大。吴大一人扛过一个盐包,众人皆服,便推举他当了班头儿。脚行这个行当,当了头儿并不比别人少干,相反还要处处带头,只是每次分账时,给他多提一两块钱。吴大力大,饭量也大,一顿能吃七八个馒头。他最拿手的技术是堆盐垛。无论多高的盐垛,他都能垛得整整齐齐,所以每次卸盐,他都在垛上,严把外线。所谓外线,也就是最边上的那一排。这不但要眼力,更需要气力,往里或往外一点儿,他一个人就能挪动。
       脚行班班头儿除去每天多领一两块钱外,还有个特权,那就是可落些扫舱盐。所谓扫舱盐,就是卸过盐之后船舱里打扫出来的盐。这盐当然很脏,需要先化成盐水,重晒后才能食用。
       吴大是个光棍汉,母亲双目失明,没那工夫重晒。他每次得了扫舱盐,就攒在一起,然后卖给酱菜店。
       这一天,吴大正在吃饭,突然有个年轻人来找他,说是要吃扛脚饭。吴大抬头一看,来人二十五六岁,长得眉清目秀,身材瘦弱。吴大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你长得像个书生,怎能受得了这苦?”那人施礼道:“吴班头儿,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在下吃不吃得卸盐之苦,试一试不就得了?”一句话,说动了吴大。他又望了那人一眼:“请问贵姓?”那人说:“免贵姓阮,叫阮一达。”吴大不再多问,说:“那好,你既然想吃这苦,那就上码头吧!”
       第二天,赶巧有盐船来,阮一达就随吴大上了码头。卸盐数下船最苦,吴大为试阮一达,特派他抬包下船。盐包重千斤,四个人抬四个角,然后再沿两块跳板横着抬到岸上,每个人不但需要分担二百五十斤的重量,还得有在窄窄的跳板上挪步的技术。四个人要勾头看跳板,口里喊着:“一二,一二”朝下抬。由于是从高处向低处走,抬外杠的两个人要高个儿,抬里杠的要矮个儿,这样才有所平衡,不易损着哪一个。阮一达个儿高,自然是抬外杠。不想这精瘦的家伙,倒像个行家里手,下跳板迈脚步,很是和谐,一连卸了五日盐,并不叫苦,只是皮肤晒黑了一些。吴大觉得这阮一达不是一般人,更觉得让他干这种苦力有点儿屈。等卸完船之后,吴大特地领着阮一达进了一家小酒店,要了两个小菜一壶热酒,边喝边细问起他的身世来。阮一达开初只喝酒不搭言,见吴大问急了,才笑着说:“吴班头儿,实不相瞒,我是芜湖人,家父就是大盐商,只不过他也是装盐工出身,为了让我掌管好家业,特让我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干脚行,等干够一年,再回芜湖。”吴大一听阮一达是大盐商的儿子,早已惊诧得张大了嘴巴,怔怔地问:“你说的当真?”阮一达笑了,说:“我骗你有何用?若不是你问,我是永远不会给你说这些的。”吴大这才信了,说:“你说你父亲也是扛脚出身,最后怎么成了大盐商?”阮一达沉吟片刻说:“吴大哥,说来怕你不信,我爹发迹前和你一样,也是脚行的头儿,不过,他要比你精明得多。你们这里卸盐,我们那里是装盐。没装船之前,他先与船主讲包价,讲妥了,先暗扣一些,然后再召集人装舱。几年下来,便有些积累,开了个小盐行,慢慢就闹大了。”吴大听得瞪圆了眼睛,不解地问:“克扣劳力的工钱,那怎么忍心?”阮一达笑了,说:“这就看你的本事了,家父说干大事者必须从细微处着手,任何事情都有机可趁。家父对工人非常关心,也就是说,会收买人心。他所扣的那部分并不是工人应得的,而是从船主那里多要的,只不过是借了工人们的力量而已。”吴大越听越迷惑,怔怔地问:“怎么是借了工人的力量?”阮一达笑道:“你想,任何船主都不愿多掏钱的。由于家父威信高,谈不好就率领工人们罢卸,船主们耽搁不起,就暗地里给父亲好处,这不就是借了众人之力吗?”吴大这才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双目直直盯着一处,过了好一阵才说:“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阮老弟,多亏你指点,才使我茅塞顿开。这样吧,趁你在此,帮我一把,咱也来个罢卸,让船主涨价钱。”
       第二天,吴大率领西新集的卸盐工开始了罢卸。可令吴大料想不到的是,他们罢卸不到半天工夫,船主却找来了另一支卸盐工,价格比他们的还便宜。吴大惊诧万分,急忙找阮一达想办法,岂料那阮一达早已没了踪影。这一下,吴大傻了眼。他做梦都没想到会是这种结局,急忙又去找船主央求复工。船主借机压价,吴大生怕众人丢了饭碗,只好打掉牙往肚里咽,认了。
       盐工们无不抱怨,第二天就罢了吴大的职。吴大很苦恼,正欲寻阮一达问个明白,不料那阮一达却派人偷偷给他送来了50块大洋和一封信。原来这阮一达真是少老板,他不但是盐商,还是总船主。为了减少装卸费,他用此办法深入沿途码头,一下就使装卸费减少了二成。仅这一项开支,他每年就省去了上百万块大洋。
       责任 编辑/ 蔡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