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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钩沉]喋血佛堂
作者:海 岭 增 科

《今古传奇》 2005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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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女复仇效荆轲,锲而不舍;“霸主”归隐难成佛,苟延残喘。家恨绵绵,十年磨炼心如铁;国仇浩浩,一朝雪洗气若虹。巾帼扬正义,侠气照汗青!
       1925年4月,段祺瑞政府任命奉系军阀张宗昌为山东军务督办。
       奉张势力进一步南侵,让皖系军阀孙传芳十分不满。拥有浙江后,孙传芳抓紧时间整肃军队,对外联络冯(玉祥)、吴(佩孚)及苏皖各地有实力的将领,组成了颇具规模的浙、闽、苏、皖、赣五省联军,自任总司令,意欲与南侵的奉军一决高低。
       10月16日,孙传芳不宣而战,五路大军同时向上海、南京、松江发动进攻,浙奉大战拉开了序幕。
       一时间,猝不及防的奉军被打得丢盔弃甲,大败而逃。
       从惊恐中清醒过来的胡子大帅张作霖非常恼怒,立即命令张宗昌、褚玉璞、施从滨等将领组织部队抵抗。
       施从滨出身于安徽省桐城县军人世家,是北洋老资格军人,战功卓著。总指挥张宗昌为了让这员正统行伍出身的名门老将能为这场大战尽心尽力,颇费了一番心思。战前,他和施从滨、孙宗先换帖结为金兰之好。施从滨为大兄,孙宗先为二兄,张宗昌最小,自然排为老三。开战后,他任命施从滨为前敌总指挥。
       为了增强施从滨部队的作战能力,张宗昌不仅在给养方面优先照顾,还将战斗力最强的、有铁甲车等重型装备的白俄部队,调拨给他指挥。这支白俄部队从关外打到关内,屡立战功,一直被张宗昌视为王牌。
       徐州会战开始之后,惨无人道的白俄军对孙军俘虏极尽虐待之能事,割鼻子、摘心肝、挖眼睛,甚至将他们凌迟折磨致死。这使得孙传芳十分恼怒。他连发三个电报要施从滨同他合作,倒戈内应,不料施从滨毫不动心,依然猛烈进攻。孙军损失惨重,孙传芳对施从滨恨之入骨,这也为以后杀他埋下了伏笔。
       初战告捷的施从滨孤军深入,加之后援和供给被断,部队的战斗力受到很大影响,在孙军的反扑下渐渐不支。重兵包围之下,施从滨部溃不成军,情况万分危急。
       为了逃命,施从滨仓皇钻进铁甲车,命令残余的铁甲军拼死突围。孙传芳早就料到这一招,破坏了铁路,使施从滨逃跑的希望化作泡影,成了孙军的俘虏。
       施从滨当时已年近60岁,须发花白。在战场纵横驰骋多年的这位老将军,对自己成为战俘虽深感耻辱,却也无可奈何。他十分清楚,在变化不断的军阀战争中,胜败乃是常事,好在大家都还能遵循一条规矩,就是不杀所俘敌方将领。像他这样的军中宿将,自在优待之列,是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的。
       当时抓他的是孙传芳手下的师长谢鸿勋,他一见从铁甲车中走出的是军中老前辈施从滨,抬手“啪”地敬了一个军礼,道:“施老将军,您先受点儿委屈吧,但请您放心,在我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的。”说完,立即派了一名营长押送他到蚌埠总司令部去见孙传芳,并写了一封信请求孙传芳给予优待。
       然而,施从滨没有料到,他这一去却是踏上了不归之路。
       当身着陆军中将军服的施从滨被带到孙传芳面前时,孙传芳正斜靠在烟榻上吸着大烟。作为战败者,施从滨还是礼貌地给比自己年龄小很多的孙传芳敬了一个军礼:“报告孙督办,败将施从滨向你报告,请训示。”
       躺在烟榻上的孙传芳一动不动,坦然受之。
       十分钟后,过足烟瘾的孙传芳才伸了伸懒腰,慢腾腾地转过身来,冷笑一声说:“施老,段祺瑞和张作霖给了你什么好处,你非要这么和我过不去?你不是要来当安徽督办吗,怎么不走马上任呀?”
       施从滨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孙传芳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继续挖苦他说:“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安徽督办,封疆大吏,是你施从滨能干的?!听说你会打仗,本打算领教一番,没想到我小指头一捅,你就垮了。嘿嘿,不费吹灰之力,得了你一万人马。谢师长给我来信,请求优待你。这可给我出了个难题呀,我这里实在不好安置你。你能干什么?就是给本帅当马夫,也不一定中用啊!”
       如此奚落一个比自己年长近二十岁的军中老将,连孙传芳的部属都觉得有些过分了。但更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孙传芳最后说:“对你这样一个百无一用的老朽,最好的办法就是拉出去斩首示众。”
       这话一出,众人都吓了一大跳。杀被俘的敌方将领可是军阀之间的大忌啊。众人起初以为是孙传芳气昏了头,在气头上胡乱下的命令,急忙求情道:“施从滨是高级将领,斩杀敌方大将在以往争战中不曾有过,还请督办慎重考虑。”
       孙传芳勃然大怒,呵斥部属道:“什么不曾有过?!我孙传芳今天就要把这个规矩破一破,看天能不能塌下来……”
       孙传芳瞪着眼睛痛骂一通之后,暴跳如雷道:“别再啰唆了——拉出去毙了——”
       “哈哈哈……”施从滨大笑道,“毙就毙好了,何须像三尺小儿一般号叫。老夫去也,量你小儿也不得好死。”
       “我好死不好死,就不关你施从滨的事了。”孙传芳傲慢地说,“只是我今天请你先走一步了。”
       说完,即下令将施从滨和他的一个团长押赴到车站南面的广场上执行枪决。
       枪决施从滨之后,孙传芳仍愤恨不已。他还命人把施从滨的首级割下来,悬挂在蚌埠城头示众,并不许其家人拉尸体回家善后。
       其实,孙传芳杀施从滨还有一个原因:因为施从滨是安徽人,杀掉他可以警告自己属下那些浙、闽、赣、苏、皖籍的地方将领,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就是施从滨的下场。
       孙传芳骄横地杀掉了施从滨,开了民国以来虐杀敌方高级将领的先例,也犯了军阀之间争战的大忌,一时间遭到各界人士的谴责。这件事埋下的仇恨的种子,在十年以后为他带来杀身之祸,这怕是孙传芳所没有料到的。
       立誓复仇
       张宗昌兵败退回山东。
       施从滨在蚌埠惨遭孙传芳斩首示众的消息传来后,张宗昌痛哭流涕,大骂不止:“施兄,你死得好惨啊……都是我害的啊……孙传芳,我操你祖宗八辈,我与你不共戴天!此仇不报,我就枉活人世了。”
       张宗昌下令在他的督办府设置灵堂,公祭施从滨。他还花巨款从蚌埠赎回施从滨的尸首,拨出专款料理他的后事。同时他将施从滨殉职一事上报段祺瑞执政府,请求追奖。后来,执政府追授施从滨为陆军上将。
       然而,世事变化莫测。
       1926年7月,广东革命军誓师北伐,民国史上著名的北伐战争由此开始。锋镝所指,直系吴佩孚在湖北境内被消灭;接下来的目标就是孙传芳。
       为了生存,深谙纵横之术的孙传芳一改几个月之前骄狂不可一世的嘴脸,决定和对手——奉军联合起来,共同对付北伐军。同样感到北伐军威胁甚大的张作霖,亦有联孙之意。
       孙传芳做好奉系头领张作霖的工作之后,转过头又来做被自己打败的张宗昌的工作了。
       发誓要为施从滨报仇的张宗昌为了自身的利益,赶紧接住了孙传芳抛来的媚眼,变要取他的头颅为握手言欢了。
       死对头转眼成了哥们儿。
       张宗昌和施从滨的结拜,本就是一种利益的扭结,没有什么真正的情义可言。当时张宗昌赌咒发誓要给他的施大哥报仇雪恨,不过是做给旁人看。他摆出一副怒气冲天的样子,无非是想博个讲义气的好名声。
       张宗昌和仇人孙传芳修好的消息传到了天天盼着报仇的施家。施家人一听,无不痛哭流涕,哀声震天。
       就在这时,只见一匹白马如飞而至。马蹄尚未停稳,马背上一位身材苗条、面如满月、目光冷冷的白衣女子,一个空中翻身,稳稳地落在大门口。老门人孟大爷忙迎了上去,接过那女子手中的长剑道:“大小姐回来了,大家都盼着你回来安慰老夫人呢。”
       “家中出什么事了?”白衣女子叫施谷兰,是施从滨的大女儿。
       “张督办跟咱们的仇人孙传芳好上了,为老将军报仇的事指望不上了……老将军死得冤枉啊……”孟大爷曾跟随施从滨南征北战多年,出生入死,两人感情甚深。他官不做,钱不要,偏要在施家当一个看门人,说是不愿离开老将军。施从滨遇害后,孟大爷每日上香烧纸祭拜,诵经超度,常常哀叹自己年老体衰,不能上马冲锋,手刃仇敌。
       一年来,一家人报仇雪恨的心愿全寄托在手握十万雄兵,头顶直鲁苏皖四省防御司令兼山东省督办头衔的张宗昌身上。没想到盼来等去的结果竟是这样,施家人失望极了。
       从外面跑马练武回来的施谷兰听了孟大爷的话,不由怒火中烧,她顺手抽出孟大爷手中的长剑,“呀”的一声娇叱,脱手掷出。利剑带着逼人的寒光,呼啸而去,“嗖”的一声深深扎在了一棵大槐树上。她几步纵到了大客厅施老将军的灵堂里,只见一屋子老少全拜倒在父亲的灵堂前哀哭。她走到摆满供品的供桌边,伸手撕下了那副张宗昌亲手写成的挽联:长命老将军施兄不幸捐躯为国为民为家乡,没福小兄弟宗昌发誓雪恨凭天凭地凭良心。
       施谷兰愤愤地骂道:“为这样无仁无义的家伙舍弃性命,真是枉了爹爹一世英名啊……”
       她的纤手一用力,那副对联被掷进了正烧着纸钱的铜炉里。家人见她撕了当今省督办张宗昌手书的挽联,个个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劝阻,那副对联伴着一阵腾起的火焰,已化成了灰烬。
       施谷兰一双丹凤丽眼似乎要喷出火来,她大声叫道:“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是靠不住的,要报仇还得靠我们自己!”
       施老夫人见状大惊:“谷兰,你一个女子,能干什么?不要再说了,让人听见,报仇不成,反而枉送了一家人的性命。那张督办可是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人啊……”
       “妈妈,谷兰什么都不怕!爹爹在世时就常说,谁说女子不如男,古时花木兰代父从军,率兵打仗,成为家喻户晓的女英雄。穆桂英、杨门女将,哪个不是保家卫国的巾帼英雄。爹爹的血海深仇,谁说做女儿的不能报呢?今天我在爹爹的灵前发誓,不报此仇,女儿誓不为人!”
       施谷兰转身跪下,顺手拔出防身的暗器蛾眉刺,只见一道白光掠过她的手腕,一道鲜红的血柱顿时喷涌而出。
       施谷兰将自己的鲜血滴落在一沓纸钱上,让火烧着:“不孝之女谷兰发血誓为爹爹报仇,请爹爹在天之灵保佑女儿实现誓言。”
       顿了顿,她又道:“为明报仇之心志,女儿从今天起改名叫剑翘!”说着,她拜倒在灵前,泪如雨下。
       孟大爷将她扶起来,激励道:“好样的,大小姐,但要为老将军报仇,光有眼泪和哀伤是办不到的……”
       “孟大爷说的是。”施剑翘马上止住悲声,擦干眼泪道,“我这就去张宗昌那里问问,我爹爹的仇什么时候能报?”
       施老夫人一听这话,连忙劝阻道:“女儿,去不得呀,张督办那里可是虎穴龙潭啊……”施老夫人的话还没有说完,施剑翘的身影已抢出灵堂。
       孟大爷扶住施老夫人劝道:“老夫人,就让她去吧!看在老将军的面子上,张宗昌暂时还不敢把大小姐怎么样……”
       施剑翘骑着白马飞奔到张宗昌的督军府门前,对着戒备森严的门卫大声说道:“快去禀报张督军,就说亡人施从滨的女儿施剑翘找他论理来了。”
       张宗昌一听是施府的人来求见,知道是要账的人来了。他自知理亏,起身迎至门口。只见一个女子雄赳赳进得门来,她一身孝装、乌发白面、两只眸子水汪汪地透着精光,显出一种冷艳之美,他不觉看得两眼发直。张宗昌是在美女堆中滚过的人,此时也忍不住直咽口水:“你……你……是施老将军……施大哥的什么人?找本帅有……有……何贵干?快快说来,让本帅好……好……好为你两肋插刀——”
       施剑翘看着张宗昌那副色眯眯的样子,心里不由生出十分的鄙视,暗道:“真正形同猪狗啊,爹爹怎地同这样的家伙称兄道弟,真是看走眼了呀。”
       默想片刻,她朗声道:“张督办,小女子施剑翘立志为父报仇,有几个不明白的问题特来请教,还请督办看在亡父的薄面上,不吝赐教。”
       “好说——好说——”美人送上门来,真是天大的好事,还有啥要求不能答应的。张宗昌答应着,丝毫没有一点军务督办的架子。他满脸堆笑,两只小眼睛陷在一堆肥肉里面,眯成了一条小缝。“本督办和你父施老将军生前是生死兄弟,有什么要求你只管提好了,本督办统统答应!”
       落座上茶之后,施剑翘抬手指着客厅中堂上的一幅写着“仁义无价”四个大字的横幅问道:“请问张督办,这‘仁义无价’作何解释?”
       “哈哈……”张宗昌听后大笑不止,“这是什么问题,连三岁乳儿怕也清楚吧!谁不知道‘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的道理。就是说这个‘仁义’是世间最最贵重之物,没有价钱。”
       “张督办所言极是。”施剑翘点点头道,“仁义之人是不是就是信守诺言之人?”
       “当然了。”说得顺口的张宗昌就像长辈在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不信守诺言之人还能称得上是人吗?”说完这话,张宗昌突然感觉自己失口了,想收回来已经来不及了。
       对面的施剑翘已经连珠炮似的轰了过来:“那请问督办是属于仁义之人、信守诺言之人呢,还是别的人?”她目光如剑,直刺过去。
       张宗昌这下明白过来了,自己可是小看了眼前这个秀色可餐的女子了,她可是来兴师问罪的呀。
       “妈那个巴子——”张宗昌心里暗骂一句,小王八羔子跟老子玩,还嫩了点儿。他冷笑一声,口气随之一变道:“你跟长辈说话就用这种口气?施老将军在天之灵知道了,还不气个半死。”
       “张督办、张大帅,您说得非常好,我施剑翘懦弱无能,爹爹遇害都一年了,可是连仇人的面都没有见着,每天行尸走肉,确实让爹爹在天之灵气得半死。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更可气的是,他还有一个不争气的弟弟……”施剑翘欲言又止。
       “他的那个弟弟怎么了?会让老将军在天之灵生气?你说来听听,本督办定会替老将军作主,出出这口恶气。”张宗昌看着面前这张诱人的俏脸,又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
       看着张宗昌那副馋样,施剑翘恨得咬牙切齿,暗骂道:“真是枉披一张人皮啊,也敢妄谈‘仁义’二字,这世界真正成了黑白混淆的地狱了。”
       “亡父的那个不争气的弟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呀。”施剑翘凤眼圆睁,恶狠狠地剜向正竖起耳朵听着下文的张宗昌,“我爹爹同你结拜为兄弟,为你奋战疆场,不幸身亡,命该如此,小女子倒也不敢怨天尤人。只盼着你这位手握重兵、脚踏万里山河的封疆大吏能为你的亡兄报仇雪恨,也让人间留下‘仁义’二字供后人传说。我爹爹在天之灵,亦能瞑目了。没想到你现在竟然和仇人孙传芳握手言欢、结成了兄弟,像你这种认敌为友的人可是仁义之人?自食誓言的人可是诚信之人?”
       愤怒使得施剑翘忘记了一切,将满腔绝望全部喷射了出来:“这幅‘仁义无价’挂在张督办这里,真是辱没了老祖宗留下来的‘仁义’二字啊,我看不如索性改成‘卑鄙’二字……”就在施剑翘不顾一切地发泄心中的愤怒时,只听见“啪”的一声闷响,恼羞成怒的张宗昌把一只茶碗给砸了。
       在官场混了几十年,还没有谁敢当面辱骂他这位狗肉将军的呢。
       “施家小女子,你太胆大了!你不要忘记了这是什么地方,只要我跺一下脚,你马上就会粉身碎骨。”张宗昌恶狠狠说了几句,但转眼看到施剑翘的一张粉脸,又忍不住嬉皮笑脸道,“施姑娘,有话好好说嘛!要不你就留在督办府,咱们来个比翼双飞吧,你说干啥就干啥,好不好……”
       “告诉你张宗昌,”施剑翘怒目圆睁,“谁不知道你这里是虎穴龙潭,小女子进来的时候,就没想过出去。我爹爹为你奋战而死,再搭上一个施家小女子,也没什么了不起。要杀要剐,请便吧!正好让天下人都知道你张督办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来人!”张宗昌大怒起来,咆哮道,“将这个撒野的丫头给我拉出去——”
       卫士应声进来,上前去拉施剑翘。
       “别脏了我的衣服!”伴着这声娇叱,跟着又是“哎哟”一声尖叫,那位拉人的卫士突然抱着手腕倒在地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白光掠过张宗昌的头顶,吓得他赶紧把头一矮,冒出一身冷汗。待他抬头看时,只见一只蛾眉刺穿着两根断指正好扎中横幅上那个“价”字。
       鲜红的血还在断指上流着,洇红了横幅。
       练武出身的张宗昌一见这手漂亮的功夫,不禁叫了一声:“雨打芭蕉,好身手。”
       再回头看时,客厅里只剩下那位抱着失去两根手指头痛得咬牙切齿的卫士,哪还有施剑翘的影子。张宗昌暗想:幸亏那蛾眉刺不是飞向自己,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张宗昌知道这是施家小女子手下留情。又想到自己刚才有些话说得太混账,确实有损长辈形象,于是多少有些悔意。默想片刻,他大叫一声:“来人——”
       一个卫兵应声而入。他吩咐道:“今天是施老将军的周年忌日,传我的命令,着后勤处给施老将军家属送去一万元抚恤费,以表本督办的心意。”卫兵领命而去。
       过了不久,就有后勤部门的人来报告:“施府大门紧闭,一家人据说全回安徽桐城老家,送老将军归乡去了。”
       “笨蛋——”张宗昌气急败坏。先是施家的那个野丫头来督办府大闹了一场,现在是施家老少几十口不辞而别,弄得我这个督办连个抚恤金也送不出去,这不是往我脸上扇耳光吗?这样的事情如果传了出去,我张宗昌岂不真的成了不仁不义之人?想到这里,张宗昌怒火冲天地骂道:“真是些没用的混蛋,这点事情也办不好。你们不会追吗,这一会儿的工夫,他们能走多远?大不了追到安徽桐城。不管怎样,一定要把钱给我送到,不然就提着脑袋来见我!”
       后勤部门的人诺诺而退。
       原来,在施剑翘去督办府的时候,施老夫人与孟大爷便将商议日久的回安徽桐城老家的想法付诸于行动了。一来回去好给老将军祭奠扫墓,二来也是防备张宗昌随时反目。
       施剑翘大闹督办府出来之后,门口早有堂兄施忠诚将她接住。两匹快马沿着出城的大道绝尘而去。
       愈挫愈奋
       施剑翘随一大家子人回到安徽桐城老家。
       桐城是个人文荟萃之地,养育了不少人才。清朝末年,内忧外患,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一大批仁人志士离开家乡,义无反顾地投身到反抗清政府统治的革命运动之中。施氏是桐城有名的大家族,不少青年弟子投笔从戎。像滦州起义的首领施从云,官至陆军上将、山东帮办的施从滨,抗日名将、国民党王牌军——74军军长的施忠诚就是其中的佼佼者。施家祖孙三代都载入了民国军史,这在当时也是不多见的。
       施剑翘虽属女流之辈,但从小就耳濡目染父辈的英勇事迹,骨子里流淌着一腔杀敌报国、纵马驰骋疆场的热血。她平日里喜好舞枪弄棒,练就了一身好武艺,也造就了嫉恶如仇的性格。
       施剑翘并非施从滨所生,而是打小过继到他门下的。因其聪明伶俐,一直被施从滨夫妇奉为掌上明珠,宠爱有加。
       当年,当施从滨被杀的噩耗传到施府时,哀号声顿时吞没了一切。已经20岁的施剑翘默默地落泪,为父亲写了一首悼亡诗:
       战地惊鸿传噩耗,闺中疑假复疑真。
       背娘偷问归来使,恳叔潜移劫后身。
       被俘牺牲无公理,暴尸悬首灭人情。
       痛心谁识儿心苦,誓报父仇不顾身。
       可是一个弱女子要找身为五省联军统帅的大军阀报仇,谈何容易。
       对张宗昌彻底失望,举家南迁之后,施剑翘寄托复仇希望的就只有施忠诚了。
       施忠诚本是施剑翘二叔的长子,比她年长六七岁。施忠诚早年丧父,一直为施从滨夫妇所养。两人志趣相投,在众多兄弟姐妹中,最为亲近知己。
       当年施从滨遇害时,同样是文武兼修的施忠诚已经以优异的成绩从保定军官学校毕业,在军中任职。彪彪一少年,戎装加身,血气方刚。他涕泪横流,跪在施从滨的遗像前,拔出佩剑,划破手指,滴血立誓:不报父仇,誓不为人!目睹这一幕的施剑翘非常感动。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在那样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为了复仇,施家人也只能不择手段了。
       心怀复仇大计的施剑翘陪同老母亲,拿着张宗昌送来的一万大洋,北上去找人疏通关系。她们重点拜访了张作霖父子、李景林、杨宇霆等奉系首领。最后,她们还拜访了张宗昌。拜会张宗昌有三层意思:一是施老夫人代女儿致歉;二是对张宗昌赠送一万元抚恤金表示感谢;三是希望能在他手下为施忠诚谋个一官半职。
       土匪出身的张宗昌是个粗人,看到老夫人带着小美人施剑翘前来道谢致歉,眼睛又发呆了,早把施剑翘大闹督办府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他还一个劲儿地夸老将军养了一个孝顺的好女儿。
       施老夫人趁机提出,请张宗昌帮忙给施忠诚谋个团长的职位,并送施剑翘的弟弟施中信去日本士官学校读书。
       张宗昌虽是个混世魔王,但江湖义气重,老乡观念强。在用人方面,他多用老乡。他是山东掖县人,当时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会讲掖县话,就把马刀挂。学会掖县腔,就把师长当。”对施老夫人提出的要求,他满口答应了下来。
       临别之时,张宗昌又送了些抚恤金给施老夫人,并假惺惺地表示:他和仇敌孙传芳结盟确实是出于战略形势的需要,杀兄之仇,铭刻在心,迟早是要报的。
       当时,张宗昌在奉军里给施忠诚谋了一个团长的位子。有了一帮奉系魁首的提携,施忠诚官运亨通。在团长的位置上没干多久,他就当上了烟台警备司令。
       施忠诚的升迁,使施剑翘看到了报仇的希望。但是,不断升官之后的施忠诚,开始执意追求起自己的发展,倒把为父报仇的大事冷了下来。多年的军旅生涯,使他的思想观念发生了很大变化,认为身为军人,当以国事为重,不应在那些小事上纠缠不休,坏了军国大事。有此思想,报仇之心便一日淡似一日了。
       随着施忠诚的官越做越大,报仇的机会也越来越多,然而他总是放弃了。施剑翘多次催促,可施忠诚总是拖延,还反过来开导她:“报仇的时机还没有成熟,怎么可以去轻易送命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久盼生疑,施剑翘终于明白施忠诚已经彻底变了。极度失望的她一怒之下,写了一封长信将施忠诚责骂了一通,从此断绝了兄妹关系。
       此时已是1928年11月底,恰逢施从滨遇害三周年的忌日。
       内心痛苦无法排解的施剑翘,拿出先父的遗像在院子里祭拜。看着照片,父亲对自己的慈爱往事一桩接一桩地浮现在眼前……昔日一些朋友亲人,一个个信誓旦旦地要为他老人家报仇雪恨,但是转眼过去了三年,却没有一点儿结果。靠墙墙倒,靠山山塌,世态炎凉如此,可怜自己一个女儿之身,这血海深仇真不知等到何日才能报啊……想到这里,她不由悲从心来,号哭道:“父亲……你一世英名,死得如此之惨……身后连个报仇雪恨的人都找不到,天理何在啊……”
       施剑翘的悲泣声引来了一个青年军官的注意。他叫施靖公,是施忠诚在保定上军校时的同学,现在军阀阎锡山的部队中任中校参谋。当时他由山西赴济南工作,顺道来访旧友,暂时借住在施家。
       当时,施靖公正在客房看书,听到那凄惨异常的哭声非常震惊。他循着哭声找到了施剑翘,看到她伤心欲绝的样子,深为感动:天下竟有如此孝女,真是难得!他想:要是能娶这样的女子为妻,那可是三生有幸啊!
       施靖公心念一动,冲着遗像倒头就拜:“施从滨老将军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施剑翘猛然间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吃了一惊。回头见是客人施靖公,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一双含悲垂泪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不禁问道:“你怎么是先父的学生呢?”
       雨打梨花,楚楚动人。就在这一刻,施剑翘冷艳的丽影,如同一道闪电击在了这个年轻军官的心上。
       施靖公起身缓缓道:“剑翘妹妹,我从保定军校毕业之后也曾受过施从滨老将军栽培,恩重如山。老将军为国殉职后,学生深感悲伤,久有报仇之心,只是身为外人,不便过分参与此事。今见大小姐仍为老将军遇害之事如此悲伤,甚为感动。如大小姐不嫌弃靖公鲁莽,我愿为老将军复仇之事效犬马之劳。”
       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让正处在悲痛之中的施剑翘十分感动: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热血男儿,真是难得啊!悲痛中的施剑翘又把报仇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个看上去一腔豪气的青年军官身上。
       此时施剑翘已经23岁了,因为她一直倾心为父报仇,终身大事被耽搁了下来。
       现在,望着眼前这位风度翩翩的青年,迎着他热辣辣的目光,施剑翘心里不由怦怦直跳:这难道是天意不成?他愿意替父亲报仇……转念之间,敢作敢为的施剑翘“霍”地站起来,双手一合,朗声说道:“靖公兄在上,请受小妹一拜。若你能为我父亲报仇,又不嫌弃小妹浅薄丑陋的话,我愿随君而行,以报答你的大恩!”
       施剑翘的这番话正中施靖公的心怀。他没想到施剑翘竟然这么大胆地表露心迹,心中不由欣喜若狂,可他并没有流露出来,而是跨步向前,双手捧住施从滨的遗像,肃然说道:“苍天在上,老将军的血海深仇从此以后就是在下的血海深仇,如有半点虚言,天理不容。祈求上苍保佑我们,践此诺言!”
       施靖公一番信誓旦旦的豪言壮语彻底俘获了施剑翘的芳心。单纯倔强的施剑翘认为在父亲的保佑之下,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伴侣。
       不久,两人结了婚。婚后的施剑翘天天期盼着夫君能实现在父亲遗像前许下的诺言。
       然而,希望又一次落空了。
       其实,施靖公当年在施家大院的豪言壮语不过是一时之愤,说得更确切点是为了博得泪中美人的欢心而已。没想到还真的天遂人愿,感动了施剑翘。
       施靖公迎娶施剑翘之后,这门婚姻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运。因为有了施家的背景,他的仕途一帆风顺,没几年就升为旅长。美妻在侧,儿女绕膝,俸禄不菲,加之升迁前景光明,春风得意的施靖公感到生活是如此的惬意和美好。他不愿去想那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报仇行动。仅凭自己的一人之力,去跟那个军阀头目拼命,那不是老鼠找猫斗法,自寻死路吗?他的报仇雪恨之心日渐烟消云散。
       夫贵妻荣的施剑翘并没有陶醉在温柔乡中,缭绕在心中的复仇火焰仍然炽烈。家庭生活没有软化她铁一般的意志,甚至连幼儿稚女的声声呼唤都没能动摇她的决心。
       她时时关注着国内各派军阀的战事动态,关注着孙传芳的消息,常常夜不能寐。有时,她会从梦中惊醒,披衣而起,举目皓月长空,天真地幻想着让老天爷降灾难于仇人的头顶……
       斗转星移,上苍还真的应了施剑翘的祷告。孙传芳果真被北伐军打得损兵折将,最后不得不在一片责骂声中通电下野。
       孙传芳下台,使施剑翘又一次看到了希望。她向已经拥有兵权的夫君施靖公提出实施报仇的计划。
       没想到施靖公兜头给她浇了一盆冷水,张嘴便以“情况不明,风险太大,事关身家性命,须慎之又慎”等等理由,冠冕堂皇地给挡了回去。
       她一再催促,而施靖公总是以种种理由推诿。
       面对施剑翘的不依不饶,施靖公终于忍耐不住,一拍桌子发起火来:“妇道人家,懂什么军国大事,为老将军报仇之事,岂可操之过急。你要知道,你找的那个仇人,不是一个街痞无赖,也不是一个江湖土匪,而是一方诸侯。稍有不慎,打虎不着,反为虎伤。不是我施靖公贪生怕死,而是时机还不成熟。他虽然现在暂时失势了,但并没有彻底倒下,他所依靠的直系还十分强大。说不定一夜之间,孙传芳又成了中国政治舞台上的重要角色。睁眼看看,哪天没有下野的军阀?哪天又没有东山再起之辈?”施靖公越说越来劲,“剑翘,不是我小看你,就凭你这个样子,怎么找孙传芳报仇,怕是连他住在哪儿,你都无法知道!”
       施靖公的一番抢白,呛得施剑翘痛苦的泪水直往外冒:“这么说,爹爹的仇就永无雪恨之日了……爹爹你死得好惨啊……”
       “你这么想就对了,你以为杀孙传芳是那么简单的吗?”被施剑翘的复仇搅得烦躁不堪的施靖公,为了彻底打消妻子的念头,恶狠狠地丢下这句话后,摔门而去,把悲痛欲绝的妻子扔在了家里。
       经过这次激烈的争吵,施剑翘猛然惊醒过来:自己曾经寄予厚望的这位夫君并不是个顶天立地的伟丈夫,而是个贪图荣华、畏缩不前、自食其言的卑鄙小人。
       认清了这一切,施剑翘跌入了痛苦的深渊之中。她感到自己复仇的愿望又一次落空了,真是肝肠寸断,悲痛欲绝。极度失望的施剑翘感觉再和这种人生活在一起,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羞耻。激怒之下,这位烈女子不顾施靖公的乞求,毅然与他离了婚。
       离婚之后的施剑翘,带着两个小孩,回到了济南老家,陪伴母亲。
       就在这时,施剑翘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的小弟施中信毕业回国了。他随身带回一把日本军刀,说要血刃仇人孙传芳。
       看到小弟身上表现出来的果决和无畏,施剑翘感到莫大的欣慰。刚刚经历了夫妻反目、内心遭受巨大创伤的施剑翘比过去更加成熟了,思考问题也更周全了。她很高兴弟弟一直没有忘记为父报仇这桩大事,但是,她也心忧弟弟万一不能杀死孙传芳,反而会因此遭遇危险,毁了前程,那可是得不偿失啊。
       施剑翘权衡利弊,最终没有同意弟弟的想法。她说服弟弟先去工作,为老母亲养家糊口分忧解愁。
       “报仇之事还有你这个百无一用的老姐呢。”施剑翘拉着弟弟的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你是男孩,应该去做更大的事业,重振家门!”
       施中信含泪答应了姐姐。
       说服了弟弟,施剑翘又一次陷入极大的痛苦之中:报仇真的那么难吗?自己难道是自不量力,愚蠢透顶,做着一个永远也实现不了的白日梦吗?
       不甘被绝望击倒的施剑翘,拔剑在手,咬牙切齿地恨道:“过去那个果敢勇为的施剑翘哪里去了?”
       反复拷问自己的施剑翘来到院中,她抡起一个剑花,一缕青丝已握在了手中。她端详着断发,喃喃道:“施剑翘啊施剑翘,不报父仇,就如此发。”
       就在这时,当地报纸上刊载了一则刘金桂刺杀恶人滕爽的报道,炒得沸沸扬扬。施剑翘从始至终关注着这件事,胸中激起了一股英雄豪迈之气:刘金桂是一个普通女人,尚能冒着生命危险去复仇,我施剑翘乃将门之女,为什么就不能亲手杀了那孙传芳呢?
       联想到这几年的境遇,她一时百感交集,提笔写下一首诗:“一再牺牲为父仇,年年不报使人愁。痴心愿望求人助,结果仍需自出头。”
       自此以后,施剑翘更加注意收集与孙传芳有关的消息。
       孙传芳兵败下野之后,其残部被阎锡山收编。随着北伐军步步北上,他连栖身之地都难觅了,不得不赴东北依附张学良。在政治上已垮台的孙传芳不甘心失败,仍时时不忘窥视关内,指望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借奉系之力,逐鹿中原,重新恢复失去的天堂。
       1930年4月,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联合反蒋,爆发了中原大战。孙传芳异常兴奋,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当即决定投入反蒋阵营。他极力劝说张学良依靠日本人,共同对付蒋介石。然而,张学良却有自己的主意,率兵入关助蒋。张学良的帮助使得蒋介石在大战中获胜,自此,孙传芳企图依靠奉系东山再起之梦彻底破灭。
       随后,张学良枪杀了奉系死保东北地盘不放的杨宇霆、姜登选等老将,果断易帜,服从中央。这使孙传芳大为恐慌,张学良连自己嫡系的老臣都敢斩杀,他一个失意的外人,要杀要砍,还不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于是他找了一个借口,赶紧鞋底抹油溜了。
       脱离了张学良的孙传芳带着家眷悄悄来到天津,想静静地过一段不为众人注目的生活,然后再伺机图谋大事。孙传芳过去树敌众多,他知道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存在着危险。所以,他行事非常低调。
       可是,孙传芳的行踪还是被立志要为父亲报仇雪恨的施剑翘捕捉到了。
       天津是北平的门户。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不少军界、政界退隐下野人员,都蛰居在此,观风察向,等待时机。孙传芳就是其中一人。
       探得孙传芳到了天津,施剑翘和母亲施老夫人也带着孩子迁至天津。
       施剑翘安顿好一家人之后,便把主要心思放在查寻仇人孙传芳的具体行踪上。
       为了激励自己,施剑翘将曹植的《精微篇》和李白的《东海有勇妇》题写在书房的两壁上,早晚高声朗诵。一个女子凄厉的声音总是伴着晨风夜幕时起时落,传得很远很远……
       施剑翘知道,曾经在中国政治舞台上叱咤风云的孙传芳,是不可能甘心躲在深宅中闭门思过、修身养性的。只要留意,总会找到他的蛛丝马迹。
       那段日子,她每天坚持阅读天津所有的报纸、收听广播的消息,还时不时去车站码头转悠,希望能探听到点滴消息。
       “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侵略者的铁蹄从东三省向关内推进。为了在华北、平津一带实行“以华制华”的战略,日本人竭力拉拢扶持那些倒台的军阀、政客,以实现自己的政治企图。
       吴佩孚、孙传芳、张宗昌、靳云鹏等人都上了日本人的名单。这些人虽然都梦想恢复失去的地盘和权势,但大都怀有民族气节,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狼子野心洞若明烛,因此一般都采取了不合作的态度。
       日本人恼羞成怒,决定对那些不合作者采取非常手段,妄图杀一儆百。张作霖皇姑屯被炸、吴佩孚北平遇害,就是他们导演的好戏。
       面对日本人的威逼利诱,孙传芳有些动心。但他老奸巨猾,虽然想假日本人之手重新登上权力的宝座,但也不敢做得太赤裸裸。他态度暧昧,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各方反应,等待时机。
       一天,孙传芳遇到了原北洋政府国务总理、皖系政客靳云鹏。靳云鹏见孙传芳脸色晦暗、精神不振,就劝说道:“老朋友,世事变幻莫测,沧海桑田,为何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呢?为官位名利所困扰,不如皈依佛门,求得心灵的宁静。”孙传芳正心烦意乱,听他这么一说,觉得信佛既是暂时的解脱,也是掩人耳目的好主意,当即就高兴地答应了下来。
       在天津,原有一佛教组织居士林,系洋行买办陈锡舟创办,当时很有名气。陈锡舟病死后,居士林也就停办了。孙传芳和靳云鹏一合计,决定利用这个名头,共同出资在东南城角草厂庵创办新居士林,靳云鹏出任林长,孙传芳当理事长。
       新居士林成立后,规定每个星期三、六为居士们来林念经日,并请了当时的一些大法师主讲。孙传芳这个杀人无数、浑身沾满血腥的军阀头目摇身一变,俨然成了一名虔诚的佛门弟子。
       孙传芳自皈依佛门潜心参禅后,整日打坐念佛,排除杂念。也许是他真悟出了其中的一些道理,所以他逢人便劝入教拜佛。有一次,他碰到了原直隶省议长边洁清,就劝他说:“洁清,你家居无事,闲来无聊,何不来居士林念念佛呢?”
       谁知,边洁清对他的劝说不以为然:“你是五省联军大元帅,带兵连年征战,一将功成万骨枯,今日念经祈祷理所当然。我一介文人,没有打仗杀人,我不皈依,恐怕如来佛也不会怪我的。”
       说罢,两人握手哈哈大笑。
       孙传芳自入佛门之后,确也做了一些积德行善的面子上的事情。夏日炎热的中午,孙传芳常在大院门前准备绿豆汤供过往行人消暑解渴。
       据说1933年秋日的一天,孙传芳家遇盗。盗窃者当场被抓获,押到孙传芳面前等待发落。谁知孙传芳问明盗窃者是因为饥寒而为,不仅没有处罚他,反而在对他讲了一番佛经之后,还叫人赏米周济他。窃贼感动得痛哭流涕,发誓痛改前非。这事传出去之后,好事的新闻记者便在《立时报》上以“孙公馆缉贼赏米,中秋夜乐善好施”为题作了报道。
       也许是阴差阳错,施剑翘竟然没有看到这个消息,这使得她寻找仇人多费了不少周折。
       人海觅踪
       就在施剑翘满天津寻找孙传芳的行踪之时,她听到了一个说法:孙传芳步入佛门之后,实际上既未放下屠刀,也未立地成佛,他暗地里仍与日本特务勾结,阴谋发动华北事变,想做“华北王”。
       身为将门之后的施剑翘,对风云变幻的战事有着一种本能的敏感。日本侵略者的残暴,早就激起了她的无比愤恨。一听说仇人孙传芳和日本人勾结,她在家仇之外又添上了国恨,觉得更多了一个应该杀死这个民族败类的理由。
       “苍天啊……保佑你的女儿吧……”施剑翘决定加快自己的行动。如果孙传芳当上了“华北王”,那时众多侍卫前呼后拥,想杀他就更难了。他一旦与日本人沆瀣一气,必然祸害国人,遗患无穷。
       施剑翘四处奔走,想打听到孙传芳的行踪及确切住址。
       面对施老夫人、孟老爷子那一双双怜爱有加的关切目光,施剑翘虽然是心如刀割,但她还是把满腔的悲怆强咽下肚去。她总是以坚定的眼神和淡淡的微笑来安抚两位年迈的老人。
       为了激励自己的意志,施剑翘仿效古时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每天临睡前她都要大声地质问自己:“施剑翘,你知道不共戴天的仇人是谁吗?是孙传芳。杀父之仇是不是报了?还没有。国恨家仇,不报誓不为人!”
       施剑翘到各大书店购买名人的照片,希望看清仇人的面目,可是一直找不到孙传芳的。多年以来,虽在心里将仇人千刀万剐了不知多少次,但这个人到底长得什么模样,施剑翘却一无所知。
       那天,施剑翘在天祥市场转悠时,在二楼上碰到了一个号称“铁算子”的算命先生。
       那个算命先生一见穿戴高贵、气质忧郁的施剑翘来到他的摊位前,认为是大主顾来了,忙吹嘘他给许多名人算过命,帮助他们去掉了克星,并说有照片为证。
       施剑翘一听来了精神,脱口便问:“有没有孙传芳孙大帅的照片?”
       “唉,算你找对人了。孙传芳孙大帅这么有名的人物当然会来找我了,你看看,这不是他的照片吗?”说着,他递过来一张身穿戎装的中年人的照片。照片上的那个男人双目有神,一脸杀气,看样子确实非等闲之辈。
       “这就是孙大帅吗?”施剑翘拿着这张照片仔细瞅着,又追问了一句。
       “当然是,全国就这么一个孙大帅呀,怎么会有假呢?我‘铁算子’这里的东西,如果有一样是假的,你就拿鞋底抽我的脸好了。我要吭一声,就不是男人。”
       话说到这一步,估计是不会假的了。
       施剑翘又敷衍了几句,花高价将孙传芳这张照片买了下来。
       施剑翘想起,天津稍有些名气的人物,为了自身安全,大多住在租界区,他们的孩子也都集中在少数几个贵族学校上学,说不定孙传芳就住在租界。自己的大儿子在租界区里上过幼儿园,她问儿子,班上是否有姓孙的同学。儿子告诉她,有一个叫孙家敏的女孩子,每天上下学都有专车接送。得知这一情况后,施剑翘马上跑到幼儿园去找老师打听,证实了孙家敏的父亲正是自己要找的仇人孙传芳,就住在法租界。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可是,当施剑翘依着那个地址寻去时,孙传芳早已搬了家。
       孙传芳下野后,深知自己树敌太多,变得小心翼翼。特别是和日本人暗中勾结后,他更是警觉异常。他出门总有保镖随行,寸步不离;就连其子女外出,也有保镖护送。为了不被人掌握活动规律,他还不断变换住所。
       施剑翘装扮成要租房的样子进入那座大院了解情况。她从看守房子的赵副官那里得知,孙传芳已搬到了英租界20号。她还了解到,孙传芳的女儿孙家敏在耀华小学读书。
       施剑翘急忙搭了一辆人力车赶到英租界20号,一打听,孙传芳果然住在那里。
       施剑翘捂住怦怦直跳的胸口,暗道:“老天有眼啊!我终于找到你了,就看你的命大不大了……”
       查清了孙传芳的住处,施剑翘马上着手复仇的准备工作。
       她首先要弄到一支手枪,然后安顿好老母亲和两个孩子日后的生活。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枪支弹药买卖猖獗,要弄到一支枪并不困难。但施剑翘想,她一个女人家去买枪,很招人注意,弄不好会惹来麻烦,反而坏了大事。她放弃了自己去买枪的想法。
       似有神助一般,正当她为枪的事儿发愁的时候,她的十弟猛地拿出一支崭新的手枪,跟她开玩笑说:“大姐,你是不是为枪的事儿发愁呢?如果是,我就把这支枪送给你吧!”
       大喜过望的施剑翘一把夺枪在手,惊叫道:“好十弟,这枪是从哪儿来的?”
       “是八哥的一个同学路过天津时寄放在我们家里的,听说是在南京买下的。这是勃朗宁手枪,德国生产的,还是名牌呢。”
       “有没有子弹?”
       “有两盒子弹,和枪是配套的。”
       “好弟弟,快教姐姐使用这枪的方法。” 施剑翘急迫地说着。
       “这个简单。”十弟先简单地讲了一下这支枪的结构,然后将压子弹、上弹匣、打开保险、击发、退弹匣等步骤给她讲解演示了一遍。施剑翘很快就掌握了使用方法。
       此后,施剑翘反复操练,直到能够在黑夜中熟练地出枪。为了锻炼自己的胆量,她常常在半夜三更只身来到僻静的海边练习。她每次带去一两只家禽,将其放开,然后一一击毙。没过多长的时间,有着武术功底的施剑翘便练成了百发百中的射击高手。
       后来,她就是用这支枪杀死了孙传芳。事发后,枪被法院没收,她弟弟为此赔偿了同学枪弹费50多元,这是后话了。
       接下来就是安置老母亲和孩子了。
       当时,施剑翘的两个小弟弟在日本读书,妹妹在济南齐鲁大学上学,八弟在南京已经参加了工作。如果刺杀孙传芳成功,天津家里就只剩母亲和两个年幼的孩子,老人肯定受不了这种惊吓。施剑翘放心不下,决定赶去南京找八弟商量善后之事。
       当性格刚强的八弟听到施剑翘要为国恨家仇亲自去刺杀孙传芳时,霍地站了起来,说道:“为父报仇,应是做弟弟的分内之事,姐姐怎可代弟弟去冒这个风险。还是让弟弟去刺杀仇人,为父报仇,为国尽忠,尽一分做儿子和做军人的责任。”
       但施剑翘决心已定,斩钉截铁地说道:“这国恨家仇已到了非报不可的时候了,大哥性格懦弱,无力报仇。我是做姐姐的,这担子应该由我来承担,我已经准备了十年呀。”
       说着,施剑翘忍不住落下泪来:“如果这次我没能杀死孙传芳而身亡,报仇的担子以后就落在你的身上了。但愿父亲在天之灵保佑,能让我一举成功!”
       说着说着,姐弟俩抱头痛哭。
       施剑翘与八弟约定,让他一收到她的信即赴天津接老母亲来南京。对两个年幼的孩子,施剑翘则立下遗嘱托付给妹妹抚养。
       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后,施剑翘着手接近孙传芳。
       可孙传芳住在一座高墙大院内,灰色的围墙上拉着一道道用铁丝编织的电网。两扇大门紧闭,门两侧有哨兵持枪站岗。每一个进去的人都要先检查登记,而后再与里面的主人联系,经允许后方可进入,可谓戒备森严。
       孙传芳下野这么多年,进出仍然有保镖前呼后拥,威风凛凛,这是施剑翘事先没有预料到的。
       多少次,施剑翘乔装打扮到孙家门前,观察动静,筹划如何下手。她原来设想,只要找到了孙传芳的住处,自己可以乔装去孙家当佣人或家庭老师,伺机刺杀;或者是在孙家门前摆个小摊子,当孙传芳从旁边经过时,出其不意地拔枪杀掉他。可是到实地一看,施剑翘才发现自己的这种想法实在是太天真幼稚了。要进孙家谋差事,根本没有机会;孙家门前不仅没有人斗胆来摆摊,就连过往的行人也是来去匆匆,似乎怕惹祸上身。她根本就没有下手的机会。
       看来,报仇只能另寻他途。
       施剑翘再次将目光投向了孙传芳女儿孙家敏。1935年秋,天津耀华小学举行开学典礼。施剑翘精心打扮一番,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进入耀华小学礼堂。她悄悄地找到了孙家敏,拉家常似的从她那里了解孙传芳的一些情况。
       孙家敏告诉施剑翘:“星期六晚上,爸爸和妈妈常带我们去看电影。如果不是周末,那就只有爸爸和妈妈去。”
       开学典礼结束后,施剑翘借口送孙家敏上汽车,悄悄记住了孙传芳的汽车牌照是1039号。
       从此以后,施剑翘就经常到戏院和电影院门口察看有没有这个车牌号。中秋节那天,她终于发现那个熟悉的1039号车停在法租界光明电影院门口。她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电影散场。
       她首先看到孙家敏从楼上走了下来,后面跟着一对男女,男的戴着一副墨镜。她拿出从算卦先生那里高价买来的照片进行对照,千真万确,此人正是孙传芳。这是施剑翘第一次亲眼看到仇人,她不由眼眶发热,心咚咚直跳。她真想扑上去一把掐死这个恶魔。但此时正值电影散场,观众很多,她担心子弹射出会伤及无辜,所以放弃了计划。
       躲在暗处的施剑翘狠狠地跺跺脚,瞪了孙传芳几眼,看着他钻进汽车,一溜烟地走了。
       不久,施剑翘又打听到,农历八月十七日是孙传芳母亲的生日,他准备大摆宴席,为母祝寿。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施剑翘经过周密计划,准备送点礼物混进去动手。但来到孙家门前时,她发现客人太多,场面混乱,生恐开枪误伤无辜。她还担心万一一击不中,难有机会开第二枪。假如自己无法脱身而被擒,那可真是得不偿失。思忖再三,她又临阵取消了此次行动。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施剑翘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下手机会,她陷入了深深的苦闷之中。
       1935年,在施从滨遇难十周年的祭日快要临近时,施剑翘到日租界观音寺请和尚给亡父念经超度。当和尚念完一通经下楼休息后回来时,见施剑翘还跪在地上痛哭不止,便上前来劝慰她。
       施剑翘含泪对和尚说:“烧纸念经有什么用啊,只不过是尽一个女儿的心意罢了……唉,我其实是百无一用啊……”
       谁知这和尚听后哈哈一笑道:“阿弥陀佛,施主此言差矣!我佛法力无边,要不怎么会信徒如云呢?你看,现在皈依佛门的既有一般普通百姓,亦有显赫一时的风云人物啊。像靳云鹏、孙传芳这些大名鼎鼎的人,不也都在礼佛诵经吗?”
       和尚为了劝解悲痛中的施剑翘,一一细说了孙传芳在居士林的情况:每逢周三、周六讲经的日子,孙传芳必去居士林。
       真是天助我也!施剑翘暗叹一声,赶紧焚香祷告:大慈大悲的菩萨啊,请助小女子一臂之力吧……
       事情也真是凑巧。第二天,施剑翘就从收音机里听到了居士林“智园居士”讲经的录音,那人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孙传芳是山东人,说不定就是他。广播电台还介绍说,“智园居士”通常于晚上7点钟在电台讲经。为了证实这一情况,施剑翘在晚上7点准时赶到电台门外观察,果然看到孙传芳在侍卫的陪同下坐着汽车来了。由于戒备森严,她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施剑翘灵机一动,有了新的主意。她决定加入居士林,以居士的身份接近孙传芳,然后伺机杀之。
       血溅佛堂
       第二天,施剑翘来到了居士林。一位姓张的女居士热情地向她介绍了有关情况。
       施剑翘当即以“董慧”的假名办理了入林手续,领到了一个林友证。以后,她出入居士林就十分方便了。施剑翘俨然一位新入会的虔诚“信徒”,每场讲经会她必到。
       没事儿的时候,她就在林中转悠,很快熟悉了四周的环境。居士林的讲经大殿既深又阔。大殿佛龛前放着一个大供桌,讲经的和尚坐在后面。供桌的西面放了两把太师椅,一把是林长靳云鹏的座椅,一把是理事长孙传芳的座椅。大殿里分东西两列摆着一些矮凳,平常总是坐满了男女居士。
       施剑翘加入居士林后,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了孙传芳。她朝思暮想了十年的仇人个子不高,长着一对三角眼,面相有些凶狠。
       孙传芳每个周三、周六来听讲,而且还常常带着家属。听讲的时候,他总是坐在太师椅上闭目晃头,似乎听得很入神。佛教之地的宁静使孙传芳彻底放松起来,没有了丝毫警觉。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追寻了他十年之久的仇家已经如影子一般,飘到了他的背后。
       一心要报仇的施剑翘根本没有心思听讲,她每次都坐在不同的位置,反复斟酌在什么时候、从哪个角度开枪最方便。她不愿伤及无辜的人。
       回到家中,施剑翘闭着眼睛,默想大殿里每一件器物的摆放位置,设想着自己行刺时的方位和动作,在脑海中反复演练,以确保行动时万无一失。
       为了带枪方便,施剑翘特地去做了一件大衣,并在大衣内缝了一个装枪用的暗口袋。穿上这件大衣,她反复练习用最快的速度从口袋中拔出枪来,并迅速射击。为了防止子弹卡壳而坏了大事,施剑翘还准备了一把东洋短剑和一枚蛾眉刺,以备必要时手刃孙传芳。
       一切准备妥当,施剑翘把复仇的日期定在了1935年的11月13日,这天是星期六。
       她立即写信给南京的八弟,让他来天津接母亲。八弟接信后立即赶到了天津。
       施剑翘和八弟、十弟一起,又把行动中的每个环节进行了细致推敲。他们起草了一份《告国人书》,准备在打死孙传芳后现场散发,使这一事件广布开去,能为国人知晓。
       想到手枪是八弟同学的,为了不牵连他人,三人统一口径称手枪是从太原一个退伍军人手里买下的。
       施剑翘要求八弟、十弟在13日前离开天津,以免受到牵连。
       她把母亲送到天津火车站的候车室。看到老母苍白的头发蓬松纷乱地露在外面,在寒风中飘拂着,她的眼眶湿润了。想到这次可能就是母女俩的最后诀别,她心如刀绞……施剑翘使劲咬了咬牙,硬是把眼泪咽了回去。为了报国恨家仇,她顾不上老母亲了……
       “苍天怜我,留我一条性命,给体衰孤寡的老母亲送终吧……”望着拉着长笛渐渐远去的火车,施剑翘默默地祷告着。
       送走母亲后,施剑翘写了几封遗嘱,以备万一。她买来一架小油印机,印了六十多张卡片。卡片一面印着两首七言诗。其一:
       父仇未敢片时忘,更痛萱堂两鬓霜。
       国恨增添壮士愤,舍此残身为苍生。
       其二:
       不堪回首十年前,物自依然景自迁。
       常到林中非拜佛,剑翘求死不求仙。
       卡片另一面则印了四条声明:(一)今天我施剑翘打死孙传芳是为先父施从滨报仇,为民族除贼,为国家除害。(二)详细情况请看我的《告国人书》。(三)大仇已报,我即向法院自首。(四)血溅佛堂,惊骇各位,谨以至诚向居士林各位表示歉意。下面署名:报仇女施剑翘。她还在每个名字上按了鲜红的手印。
       预定的日子如期而至。
       这天清早,天气转阴,不一会儿竟下起了大雨。施剑翘心里犯起了嘀咕:天公不作美啊!这样的天气,孙传芳还会来听讲吗?她向居士林打了两次电话,想问问情况,可是都没有接通。
       午饭过后,雨仍下个不停。眼看着讲经的时间就要到了。施剑翘心情沮丧,抱着试试看的心理,什么也没有带就急匆匆地赶到了居士林。
       雨中的居士林冷冷清清,看来真正虔诚的人并不多,碰到阴雨天气,许多人就不来了。施剑翘进去一看,孙传芳的位子空着,他果然没有来。
       既然来了,施剑翘便在靠后的地方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当日讲经的是老和尚富明法师,他正襟危坐,侃侃而谈,可施剑翘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心乱如麻,寻思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门外隐隐传来了几声汽车马达声。施剑翘抬眼一看,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走了进来,孙传芳竟然冒雨来了!
       这段时间,孙传芳心情一直不大好。无聊之中,他曾写下一首诗:“自定寿半百,谁想又添一。今得年之乐,绝非世人知。”从诗中不难看出他的感伤。学了一段时间佛,他多少得了一些启示。
       这天因为天气不好,孙传芳的夫人极力劝阻他不要去居士林了。但他与靳云鹏有约,又感到心情不大舒畅,就想呆在家中也没啥事,不如去听佛诵经,以平心境,因此执意前往。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一去竟是走向了地狱之门。
       一位林友看见孙传芳进门,急忙走到他的专座前,将一本经书放到椅子上。身披黑海青(和尚穿的衣服)的孙传芳走过去,威风凛凛地扫了一眼四周,坐了下来。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施剑翘顿时蒙了。她既紧张又欢喜,差点儿喊出声来:这可怎么办?仇人就在眼前,而枪却没有带在身上。
       沉思片刻,她一咬牙,决定回去取枪。今天下雨来的人少,不容易误伤他人,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施剑翘起身悄悄溜出大厅,在大街上叫了一辆人力车,直奔家中。
       为了送走母亲,不让她起疑心,施剑翘硬着心把两个孩子留了下来。当她急冲冲地赶回家里时,保姆正在喂小孩子吃饭,大孩子双手抱着一个面包吃得正香。
       两个孩子一见她回来,高兴地喊着妈妈,都围了上来。望着这一对天真无邪的孩子,施剑翘想着自己此去吉凶未卜,不由涌起阵阵锥心般的疼痛。但是刚烈的她硬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斩断了搅人心魂的母子之情,转身进入内室,把印好的东西和枪装入大衣口袋里,将日本短剑、蛾眉刺藏在内衣中。收拾停当后,她出来抱着两个孩子死命地亲了亲,强忍住就要溢出眼眶的泪水,夺门而出,搭车赶往居士林。
       施剑翘不动声色地坐回原来的位置,正在聚精会神听讲的居士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去而复归。
       此时,施剑翘精神高度紧张,一颗心咚咚直跳,两腿也有些发软。她闭上双眼,想到父亲死时的凄惨,想到被日本侵略者蹂躏的百姓,想到孙传芳的丑恶嘴脸,愤怒便像潮水一般涌上了她的心头。她双手合十,默默祷告:父亲在天之灵,助孩儿一臂之力吧!复仇的火焰在她的心中愈燃愈旺,一股无穷的力量升腾而起……
       当她睁开眼睛,再一次看到孙传芳时,她的头脑变得异常冷静。
       她把右手插在藏有勃朗宁手枪的大衣口袋里,用拇指轻轻地打开了保险。她此时的位置靠后,而孙传芳在第一排,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远。为了掩人耳目,她故意抬高声音说:“后面的炉子烤得我太热了。”旁边一位女居士听到这话,随口说道:“那你就到前面去吧!”此话正合她的心意,她应了一声好,几步就跨到了孙传芳的身后。
       这时,孙传芳仍旧在静静地听讲,一副陶醉的样子。说时迟那时快,施剑翘突然拔出手枪,对准孙传芳的右耳狠狠地抠动了板机。“砰——砰——”一阵沉闷的枪声打破了佛堂的宁静,孙传芳应声倒在了太师椅里。
       人们尖叫起来,佛堂顿时一片混乱。施剑翘瞪着一双仇恨的眼睛,稳稳地握住手枪,瞄准孙传芳的后脑和后背又补了几枪。倒在血泊之中的孙传芳脑浆四溢,鲜血横飞,顿时一命呜呼了。
       施剑翘看到这个杀父仇人、民族之敌已死,就把手枪的保险关好,重新放回大衣口袋里。
       报仇成功后的施剑翘没有了丝毫恐惧,内心中反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她掏出口袋中的卡片,一边撒向人群,一边高喊:“我是施剑翘,为父报仇,为民除害,打死了孙传芳,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牵连任何人,你们可以带我去自首。”她喊了半天,可院子里站着的和尚和居士们都直发抖,没一个人敢上前说话。
       当时,施剑翘考虑到如果自己离开居士林直接去警察局自首,会被人误解为逃跑,所以喊完话后,她去了居士林的电话房打电话准备报警。电话还未接通,两名警察急急奔了进来。
       施剑翘不慌不忙地对警察说:“我叫施剑翘,孙传芳是我打死的,你们带我去自首吧。”说完,她把手枪交给了警察,并说枪里还有三发子弹。
       两名警察押着施剑翘离开居士林,来到了警察局。
       云开雾散
       曾是五省霸主的孙传芳遇刺,不啻为一件惊天大事。为此,天津市警察局第一分局局长阎家琦亲自对施剑翘进行了讯问,随后召集记者通报了情况。
       第二天,案子就移送到了法院。施剑翘也被押送到天津地方法院检察处关押。
       孙传芳的长子孙家震随即向法院起诉,孙传芳的结拜兄弟卢香亭也出面要求严惩凶手。
       天津地方法院检察处接案后即着手传讯证人,开始侦查。由于案情比较简单,法院很快完成了调查取证工作。不久开庭审讯,双方都请律师进行辩护。由于争论激烈,两方相持不下,法官只得宣布退庭,择日再审。
       半月后,地方法院再次开庭。经过传讯众多证人证实,法庭认定施剑翘刺杀孙传芳这一情节与事实相符。但在认定施剑翘是否属自首这一重要情节时,法官与施剑翘的辩护律师产生了很大分歧。法庭认为施剑翘自首条件是否具备尚需研究,而施剑翘的律师却认为,施剑翘在佛堂骚乱之时完全有逃跑的条件,但她没有这样做。她在佛堂的电话室向警察局打电话报警就是自首情节,而且,她还将刺杀孙传芳的缘由和自己的身份姓名都公之于众,这说明她没有逃跑的动机。经过双方激烈辩论,法庭最后认定施剑翘自首情节成立。
       12月26日,天津地方法院宣布判处施剑翘有期徒刑10年。
       宣判后,施剑翘认为判罚过重,随即向河北省高等法院提起上诉。此间,社会各界人士也都在密切关注此案。法院判决出来后,不少人强烈抗议,认为施剑翘作为一个弱女子为父报仇,情有可原,不应判如此重刑。在强大社会舆论的压力下,河北省高等法院于1936年2月6日再次开庭审判。
       双方辩论的焦点仍然在“是不是有自首的情节,是不是在为民众所认可的情理之中”。孙传芳虽然是下野军阀,但为其跑腿说情的人还真不少,他们强烈要求依法严惩凶手。河北省高等法院感到左右为难。
       最终,法院采取了一个折中方案,作出二审判决:“撤消原判决,处以有期徒刑七年。”对此判决,庭长当庭对施剑翘进行了解释:“你的父亲施从滨不是死于法,你杀死孙传芳为父报仇,于情理可以原谅,所以减到最低刑期。但原判认定你是自首,是不妥当的。因为警察没有到居士林之前已经知道案件发生,两名警察进入佛堂后就知道你在电话室。这一切,都是在你向警察局自首之前发生的事情。你虽然有自首的想法,但事实不是很明确,因此,一审判决是不对的。”
       河北省高等法院的这一判决,显然是把砝码放在了社会舆论和民众的这一边。施剑翘的自首情节虽没被认定,但刑期减了三年,而且法官也进行了入情入理的解释,这对她来说可算是个安慰。
       可是,施剑翘是个倔性子,因自首情节被推翻,她感到不服,继续向最高法院上诉。与此同时,孙家对二审减刑更为不满,他们认为情法不能混为一体,情理不能代替法律,强烈要求法院依法重审,并另聘律师撰写诉状上诉。
       1936年8月,最高法院作出终审判决,驳回上诉,维持河北省高等法院的二审判决。至此,施剑翘刺杀孙传芳一案的司法审判宣告结束。
       施剑翘被送入天津女子第三模范监狱服刑。其实模范监狱并不模范,施剑翘一进监狱的大门,就受到了监狱长的虐待。
       监狱规定每星期犯人可以和家属会见一次,可以接受家属送饭两次,但施剑翘入狱后,亲人不让接见,送来的饭也不允许接受。她吃的窝头是粗玉米做的,菜汤里尽是虫子。由于消化不良,又得了感冒,她心里一急,不幸病倒了。看守所医生、主任和施剑翘一道写了三张呈文,请求享受病人待遇,但是都没有得到监狱长的批准。
       气愤至极的施剑翘当即写了一封信请求会见律师,要求把她的呈文直接转交法院。
       有一段时间,因为监狱里没有蔬菜吃,施剑翘身体状况更差了。大便不通,发烧,嘴上还起了水泡。没有办法,她只好把看守们扔掉的莴苣叶捡回来,用水冲干净,放一点盐腌了吃。
       就在施剑翘在狱中苦苦煎熬时,情势正朝着有利于她的方向变化着。时任南京政府军委会副委员长的冯玉祥将军,曾任国民政府委员兼军事委员会委员的李烈钧将军,都对施剑翘案给予了极大关注。早在1912年1月,施剑翘的四叔施从云领导了滦州起义,后因起义失败而英勇就义。冯玉祥、李烈钧等人与施从云有着很深的情谊,因此,他们都想帮助施剑翘。
       一天,施剑翘正在洗菜,忽然听到窗外的狱警叫了一声:“108号(监狱里不叫犯人的名字,施剑翘的编号为108),邓院长来看你了。”这时,监房门被打开了,一个法官出现在门外。他叫邓哲熙,是冯玉祥的部下,时任当地法院院长。
       施剑翘心想,一定是律师把呈文递了上去。她好像一下子拨开乌云见到了青天,急忙给邓院长鞠了个躬,接着陈述了自己受到的虐待。
       邓院长听完她的话后,安慰道:“你安心养病,我们会处理你反映的问题的。”
       在冯玉祥、李烈钧等要人的干预下,南京国民政府于1936年10月14日对施剑翘下达了特赦令。
       10月15日,对施剑翘来说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一大早,天津法院一科芮科长来到了监狱。他找到施剑翘,高兴地说:“恭喜你,你已经得到了特赦。”
       施剑翘听到这句话后,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原想着只要监狱能解决自己反映的问题就不错了,不曾料会被特赦,不由得惊讶地问芮科长:“这是真的吗?”
       芮科长说:“这是南京的命令。”
       正在这时,警察又来通知她,家里有人来看她了。
       来人是哥哥施中良和嫂子。原来,他们已经从报纸上看到了施剑翘被特赦的消息。大嫂由于长时间不能探望她,急得眼也斜了,嘴也歪了。她歪着嘴笑嘻嘻地对施剑翘说:“妹妹,终于云开雾散了呀!”施剑翘还未来得及答话,警察又叫她速去监狱长办公室。
       施剑翘立即赶到了监狱长办公室,检查官当场宣读了特赦令。
       让施剑翘感到气愤的是,那个曾经百般刁难她的监狱长,此时忽然像换了个人似的,对她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连说话的口气都变得恭恭敬敬。
       施剑翘感到十分厌恶,暗骂了一句“狗脸变得真快”,懒得理他。
       事实上,10月15日这天施剑翘并没有马上出狱。出于种种考虑,当局进行了周密安排。为了保证她的人身安全,在施剑翘还未出狱之前,国民政府当局就先放出了一个假消息,称她已经出狱,以转移势力强大的孙家和社会媒体的视线。
       直到五天之后,施剑翘才秘密出狱。
       这天下午二时许,三辆汽车悄然停在了天津第三监狱门前。
       施剑翘走出监狱大门。外面的阳光是那样的灿烂迷人,她的心中充满了回归自由世界的欣喜。她紧紧地握着亲人的手,久久不愿分开。
       危险仍然时刻存在。施剑翘被安排坐进了中间的一辆车,三辆车匆匆驶离了监狱。
       两个小时后,施剑翘来到天津火车站,乘平榆四次特快列车赶赴北平。在天津火车站,当局还派了多名便衣警察暗中保护。进入车厢之后,这位饱受磨难、终成大事的奇女子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施剑翘获释后不久,抗日战争爆发,她立刻投入了这场伟大的民族解放运动。全国解放后,施剑翘连任北京市政协委员。
       她于1979年去世,享年7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