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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讲述]还债
作者:宋先钦 向本贵

《今古传奇》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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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愿吃十年苦,受十年累,甚至失去两个至亲骨肉,也要替村里还清债!那朴素的情感,高尚的人格,悲壮的还债之路,所张扬的正是中国农民的铮铮铁骨、道德本色!
       那些钱沾有莲花村人的汗水和心血,不还清,我真要遭雷劈的。
       我是湖南省怀化市辰溪县后塘瑶族乡莲花村人,1984年被选为村党支部书记。那时刚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没几年,我们这地方还很贫穷,经济也很落后,大部分农民一年没得几餐饱饭吃,穿的衣服都是补巴重着补巴。村里的集体经济更是一无所有,遇到天灾人祸根本拿不出一文钱。乡亲们都拿眼睛盯着我,希望我能想出什么好的办法来,带着大家改变村里的贫穷面貌。我想着要是能办个什么企业赚钱就好了。那时我们这地方农村办企业成风。很多地方都是因为办企业富起来的。我这么想的时候,还真有人找上门来了。
       那天我带着莲花村五十多个党员到乡政府参加全乡党员大会,一个副乡长把我叫去,对我说:“宋支书,你不是想办企业赚钱,让村民脱贫致富奔小康么,我给你介绍一个人。”说着把他房子里坐着的一个陌生人介绍给我。原来那个陌生人是来我们乡推销瓷砖瓷画的福建人,同时还搞技术转让。我向这个福建人询问了有关办瓷砖厂的情况,看了他带来的地板砖和瓷画等产品,还真有些动心。福建人说他可以转让技术,由我们村里单独办厂,也可以由我们出钱,他出技术,和他联合办厂,利润分成。
       我把这个福建人带到我们会场,要他对我们村全体党员说一说情况,还要那个副乡长也一块儿去给我们把把脉。村里要办企业,这是大事情,不能由我一个人说了算,必须慎重才行,一要村里同意,二要征求乡政府领导的意见。
       党员大会的意见很统一:办。大家都穷怕了,觉得只有办企业才能从根本上改变莲花村的贫穷面貌。我当时还是有些犹豫,这个事情还不能就这么定下来,福建人说得好听,没有亲眼看见他们办的厂,就不能全信,还要到福建去实地考察一下。我让三个村民跟着那个人去了福建,我交代他们说:“到福建之后,要认真考察,要多留个心眼儿,不能走马观花,这是关系到我们莲花村能不能脱贫致富的大事情。”
       三个村民十几天之后回来说,这个企业好办得很,一是投资少,只要十几万就能办起来;二是技术不是很复杂,容易掌握;三是产品有市场,如今有钱的人家要修砖房子,就要用地板砖和贴墙瓷砖。结果党支部会和村民代表大会都是以百分之百的赞成票同意办瓷砖厂。大家都说,投资十几万,每年有四五十万的纯收入,多好的事情啊,不要几年时间我们莲花村就富起来了。
       办瓷砖厂的事情定下来了,买机器的钱从哪里来?我们细算了一下,连同买机器的资金和运费、出差费加起来,共计要二十万。最后由乡政府出面,跟乡信用社协商好,以借生产资金的由头从信用社贷了十三万块钱的贷款,剩下的钱由村里自己想办法。这个办法怎么想,只有从村民中集资一条路。
       我没有料到,在村民集资大会上,大家都十分踊跃。他们的行动让我感动,也极大地鼓励和支持了我。说实在话,当时我家在村里算是比较富裕的,我家劳动力多,有四个主要劳动力。我爱人又会划算,平时省吃俭用,把养猪养鸡卖得的钱一元一元地存起来,共计存有两万块钱,是准备给我的二儿子盛林和三儿子礼林读书用的。看到大家那样积极地想办法集资,我真的被感动了,把家里的两万块钱全部拿出来交了集资款。我想,瓷砖厂办好了,赚钱了,还愁没钱送两个儿子读书么?
       好不容易把钱凑齐了,我要村主任带着两个村民,把大家凑拢来的热巴巴的汗水钱带上,去福建买设备。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机器运回来了,安装好了,产品也生产出来了,我的心却凉了。生产的小地板砖质量上有问题,这样的产品哪能卖得出去?万般无奈,我自己去了一趟福建,想寻求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到了福建,才晓得我们村买的这些机器设备早就过时了,是人家淘汰的。福建人说:“要想生产出比较好的产品,还得重新购买机械设备,不过这种设备要六十万块钱一套。”
       我当时听了,脑壳一片空白。我们莲花村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齐六十万啊。信用社也不会再贷款给我们了,当时贷那十三万块钱还是乡政府出面做的工作。那些日子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真的不晓得该怎么办了,瓷砖厂肯定办不下去了,可是,买设备的那十三万块钱的贷款还得还啊。那是生产性贷款,利息像牛打滚。还有村民的集资款,那是大家从口角角里攒出来的钱,那些钱沾有莲花村人的汗水和心血,不还清,我真要遭雷劈的。
       我拍案而起:这个账,由我宋先钦一个人来偿还!
       为了偿还二十万的债务,村里召开了很多次会议,研究来研究去,终于还是弄出了两个还债的方案,一是按人头平均分摊,二是按责任和职务分摊。这两个方案都有它的理由,瓷砖厂是村集体办的,不是股份企业,办好了,赚钱了,全村的人都能分钱,都能受益。现在办失败了,欠下的债务全村人承担也说得过去。可是,很多村民不同意这种方案,他们都愁眉苦脸地说:那时集资的时候,把家里能变成钱的东西都变卖了。许多人家还是借钱交的集资,还没还哩,如今每个人头上又分摊这么多钱,钱从哪里来啊?只怕要逼死人的呀。以前,我们村一些还没有解决温饱问题的困难户,家里为几十块钱几十斤粮喝农药上吊的都有,分给他们上千元甚至几千元的债,真会有人急得喝农药上吊的。
       这时,有的女人已经急得哭起来了。我的心里很难过,也很矛盾,我真的不忍心让大家还这笔债了,我说:“把债分摊到每个人头上去不行,让我再考虑考虑吧。”
       可是,我哪里能考虑出好的还债方案来?这个时候,有人提出乡政府的领导对我们村办瓷砖厂一直是支持的,福建那个人也是他们带来的,乡政府也要分担几万块钱的账。有的人说干脆申请破产算了,据说申请破产的企业,所欠的债务也就一笔勾销,不用还了。这就是说,我们欠信用社的十三万元贷款就可以一笔勾销了。说实在话,这个意见我不是没考虑过,但考虑来考虑去我还是觉得不妥。我们不还这笔钱,国家就得赔这笔钱。国家是哪个的?是我们自己的啊。她就好比娘,我们都争着抢娘身上的奶水吃,割娘身上的肉吃,娘经得起多少人割啊!我不能亏那个良心,做算计国家的事情。这个时候乡信用社已经晓得我们村办的瓷砖厂倒闭了,担心我们还不出那十多万的贷款,几次到村里来讨钱。
       1991年5月22日,乡政府的主要领导再一次来到莲花村,主持召开村民大会,落实还债方案。人们一个个都勾着头,听着乡政府领导的讲话,连大气都不敢出。借钱不还,理亏啊,心虚啊,腰杆直不起啊。这时,我说:“这二十万的债务呢,村委会的领导不分摊,村民也不分摊,也不要乡政府承担什么责任,虽然乡政府的领导起了联系搭桥的作用,可哪个料想得到会弄成这个样子呢?当然更不能申请破产,我们做农民的虽穷,但穷得硬气,不能让别人看低了我们莲花村的人。这个账由我宋先钦一个人来偿还!”
       话一出口,在座的人们都惊呆了。二十万,我还得了么?!全家人不吃不喝也得几十年。乡政府的领导把我的话带回去对乡党委赵书记说了,赵书记批评我是意气用事:“二十万,你一个人还,谈何容易,你不是在开玩笑么!退一万步说,眼下的烂账死账呆账多得很,实在没有办法还,那钱还不就摆那里,你们又没有赖人家的账。”
       我对赵书记说:“我不是意气用事,我也不是在开玩笑,我是真的要把这二十万块钱承担下来自己还。”他们哪里晓得,那些日子,我心里承受的压力有多大啊,我想的不单单是这二十万块钱的事情,我还想了很多很多。我们莲花村那些困难户当时集资的时候,是指望能把瓷砖厂办起来,村里富裕了,他们的日子也会好过起来,如今希望变成了泡影,甚至连本钱都打水漂了,他们会怎么想,万一弄出什么意外的事情该怎么办。再说,乡信用社那个钱不还,人家不会指着我的背脊骨骂么?日后莲花村要办什么事情,人家还会相信我们么?人家会说莲花村的人不讲信誉,那我们莲花村人安身立命的本钱都没有了啊。我下定了决心,就是倾家荡产,就是用十年二十年,也要把这个账还清。
       
       大儿子说:父亲既然答应还这笔债,那就还吧,父亲还不了我来还,我还不了就让我儿子接着还!
       那天散会回到家里,我真的没有胆量开口跟我爱人说我要替村里还债的事情。我爱人二十岁和我结婚,来到我家就跟着我吃苦,掮犁扛耙的阳春活儿她要做,喂猪养鸡养鸭的家务活儿也都全包了。上要孝敬父母,下有三个孩子,二十多年来,含辛茹苦过日子。如今还要把二十万块钱的债揽在身上,她不急死呀!那天回家之后,我连看都不敢正眼看我爱人一眼,一个人闷坐着抽烟。她发现我有些不对劲,问我开的什么会,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我说还不是开的那个还债的会。我爱人问:“先钦,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我再也不能瞒着她了,我今天瞒着,明天或是后天,村里也会有人告诉她的。再说,我敢把二十万块钱的账揽下来,还不是想到家里有个通情达理的爱人啊。我对她说:“腊梅啊,我真的对不起你,你又要跟着我吃苦了。”我说这话的时候,再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了,我勾着脑壳,任凭泪水从眼窝里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爱人一把抱住我,哭着说:“先钦,什么事让你这么为难?你说吧,我跟着你二十多年,苦惯了,累惯了,再有什么苦难也不怕了。天塌下来我跟你一块顶。”
       我说:“村里办瓷砖厂欠下的二十万块钱的账我把它揽下来了,你要跟着我吃十年二十年的苦,还这笔账啊。”
       我爱人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她被吓坏了。二十万,那可是个天文数字呀!她一双眼睛睁得老大,不认识我一样盯着我,过后就失声痛哭起来:“二十万,我们家要到哪年哪月才能还清啊。我们家没法过日子了啊。先钦呀,我可以不吃不喝,我可以跟着你吃苦受累,可也弄不来二十万啊。”
       这时已经过半夜了,大儿子成林从乡场上放电视录像回来,听见他娘在家里伤心地哭泣,连忙过来问出什么事了。我把事情的经过说了,我说:“儿呀,你爹这辈子说话办事从来没有失过信誉。当村支书的这些年,一直想为大家做些事情,让大家把日子过好一些,没有想到这个瓷砖厂却办失败了,我对不起大家,良心过不去啊。我不能把这个账往大家头上分摊啊,那样的话是会弄出事情来的。”
       成林许久没有作声,然后说:“娘,你不要哭,你这一哭,我爹心里更不好过。爹既然答应替村里还这二十万块钱的账,那就还吧。我跟福云也帮着你们一起还,我们这辈子还不了,就让我儿子振华来还,他已经三岁了啊,转眼就会成大小伙子,就能替爷爷挣钱还账了。”
       我把大儿子紧紧抱住,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大儿子只身去珠海打工,二儿子和三儿子也辍学回家,跟着我做活还债,从此失去了美好的前程……
       大儿子成林几年前跟村里一位名叫荆福云的姑娘结了婚,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大女儿五岁,小儿子三岁。他们在乡政府旁边的乡场上开了一家录像厅,收入不是很多,但日子跟村里人比起来还是比较好过的,每年毕竟有几千块钱的收入。那天晚上,成林没有睡觉,劝了他母亲一会儿,就把福云叫了过来,把我揽下债务的事情对她说了。
       大儿媳勤劳善良贤惠,特别孝敬我们,听到丈夫这么说,也着实被吓着了。她只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开口说了话:“爹既然在会上答应还这二十万元债,就得想办法还。娘你别着急,急也没有用,二十万块钱急不来。单靠你们两老也没办法还清这笔账,家里还有两个弟弟读书要用钱啊。我们帮着一块还,不就是吃十年二十年苦吗?”
       我爱人看见大儿媳这样通情达理,眼泪又一个劲儿地往下掉。
       成林拧着眉头想了一阵,说:“我把录像厅卖掉,可以卖几千块钱。然后到珠海打工去,一年可以弄一万多块钱回来。”
       福云说:“你去打工之后,我带着两个孩子跟父母一块吃饭,生活上能省就省,那也是钱啊。劳动力也好安排一些。”
       我的眼泪这时也出来了,为了还债,我的儿子媳妇和孙子真的要跟着我吃苦受累了。
       我大儿子说到做到,第二天就把录像厅卖掉了。第三天清早,他就背着一个装着几件换洗衣服的袋子踏上了南下打工的路。那天清晨我们全家都去送他。我五岁的孙女和三岁的孙子听说父亲要离开他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打工,扯着父亲的衣服硬是不让他上车,眼泪滚豆子一样往下掉。我爱人和大儿媳也哭得厉害,可她们还得哄两个不懂事的孩子。我给儿子提着行李,硬着心不哭,这个时候我一哭,就不可收拾了。可是当大儿子爬上那辆满是黄尘的破旧的客车时,我还是忍不住哭了。大儿子家原本是很幸福的,就因为还债,使得他们家也跟着过上妻离子散的日子。我大儿子从此走上艰辛的打工之路,还不晓得他流落何方……大儿子也哭了。他怕我们担心,把脸扭向一边。他是长子,在父亲为难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
       大儿子走后的第三天是星期六,在地区卫校读书的二儿子盛林和在县四中读高中的三儿子礼林都回来了。他们是回家取生活费和换洗衣服的。他们都不晓得,仅仅几天时间,家里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回家之前,我和爱人就商量过,不能把还债的事情告诉两个正在读书的儿子,不能因为还债的事情耽误了他们的前途。二儿子还有一年卫校就毕业了。那时的卫校毕业生十分吃香,还差一年毕业,就已经有单位联系要他。三儿子成绩特别好,他的理想更加远大,他要考大学到大城市去工作哩。
       不懂事的孙子振华看见两个叔叔回来就大声地哭起来,要他们把他爹爹找回来。他们看见嫂嫂的神色有些不对,问家里出什么事了,我不肯说,他们就追问他们的娘,我爱人只得把还账的事情说了。我爱人话没说完,我就交代他们说:“你们只管好好读书,还债的事情不用你们管。”二儿子说:“爹你别说了,我明天到学校把东西取回来,和你们一块挣钱还债。”
       我说:“不行。你读了十多年书,眼看就要工作了,这一回来,你的前途就完了。”
       二儿子说:“哥哥开录像厅不是很好的么,他们家的日子也好过,为了还账,他跟嫂嫂把自己的家都不要了,甘愿吃苦受累,我还读书做什么,我怎么忍心看着你们吃苦受累啊。让礼林读书吧,他成绩好,还有一年高中就毕业了,我们家三兄弟,有一个把书读出头,在外面工作就够了。”
       这时,礼林在一旁说他也不读书了,回来跟着我们挣钱还账。我发火说:“你们都不要说了,一个都不能回来,不能因为还账把你们的前途都给毁了。”
       第二天,两个儿子带着生活费,在我的逼迫下,又回到学校去了。我的心才稍稍地安下来。
       可是,没有想到,第二天天快黑的时候,盛林却回来了,他说已经办理好退学手续,不读书了。“爹,你骂我打我也迟了。从明天起,我就跟着你一起做活还账。”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的儿子懂事啊,他们不忍心看着父母吃苦受累!我对我爱人说:“我们三个儿子,有两个把他们的前途都不要了,跟着我们一块挣钱还账,现在仅仅只剩下礼林一个人读书了,他考个好大学没有问题。再说,他才十八岁,体质不是很好,回家来做不了苦活重活。你做娘的一定要做好他的工作,不要像两个哥哥一样,不听劝。”我爱人哭着说:“我就是累死累活,也不能让礼林失学的。”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星期六下午,礼林回来了。这次他把被子也挑回来了。只有几天时间,礼林的眼睛上有一个黑圈,人也瘦了许多,眉头紧紧地拧着,清瘦的脸上全是忧郁,他原本就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回来之后更是一句话也不说。
       我爱人觉得不对劲,问他:“礼林你把被子挑回来做什么?”
       礼林告诉他娘说:“娘啊,我读不进书了,我坐在教室里,心里想的全是那二十万块钱的债。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就是睡着了,做梦也是想的那二十万块钱的债。前天考试,我拿着试卷什么都不会做了。娘啊,我急呀,我回来跟你们一起做活还债吧。”
       我爱人把儿子搂在怀里失声痛哭。她说:“儿呀,爹娘原本指望你能考上大学,日后好在外面工作,那样你就不用在农村吃这样的苦了,爹娘今后老了也有个依靠。因为还债,如今你的前途也给毁了呀,娘心里痛啊!”
       看着他们母子俩哭作一团,我的心在生生地滴血……
       我把家中能卖的东西都变卖了。全家行动起来,开始了长达十年的漫漫还债路。
       现在,我们家所有能劳动的人全都集中起来了,目标只有一个,还债。全家除了大儿子去珠海打工,家中还有五个劳动力,靠种那几亩薄田还账根本是不可能的,那几亩水田收回的稻谷还填不饱全家人的肚子,必须广开门路挣钱才是出路。经过认真商量,觉得办红砖厂能赚钱。乡里平时修房子都要从外面运红砖进来,我们家办红砖厂,既可以赚钱还账,也给他们修房子节约了运费。办红砖厂的场地也有,原来办瓷砖厂就有一块地皮空在那里。
       不过,就红砖厂一项收入还是不够,而且红砖厂的活大多在白天做,夜里没有事做,五个劳力闲着可惜了。我们决定再办一个鞭炮厂。我们这地方自古以来就有小作坊做鞭炮的传统,而且鞭炮的销路也不错。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做鞭炮的行家里手,我跟我爱人商量之后,把鞭炮厂也办了起来。
       只是,办红砖厂也好,办鞭炮厂也好,首先得有一笔资金买设备。我初步估算了一下,大约需要两万块钱的启动资金。这笔钱从哪里来?只有自己想办法解决。我把鱼塘里放养的16对草鱼娘按100元钱一对贱价卖了出去。要在平时,一对草鱼娘卖给别人少说也要卖300元钱。我还把家里喂养的猪呀鸡呀鸭呀全都卖掉,连同大儿子结婚时儿媳陪嫁来的嫁妆也卖掉了,好不容易凑得一万多块钱。置办设备的钱还是少了,再说做鞭炮的材料是不能节省的,关系到安全问题。我只有在做红砖的机械设备上打主意。我到县农机公司弄清了红砖机械设备的行情,需要8000多元买一台制砖机。然后跑了三个县的十多家 农机修配厂,把人家用旧的机械设备一件一件买下,运回来,把能用的零件拆下来,清洗好,再一件一件安装,变成了一台制砖机,造价只用了2000元。
       红砖厂终于办起来了,但我们家五个劳动力怎么也忙不过来,只有没日没夜地忙了。我们常常是天黑一阵了,才从砖瓦厂出来,匆匆吃过夜饭,又进了鞭炮作坊,做到天亮才放手,吃了早饭,又匆匆赶到红砖厂去做活。那时我还担任着村支部书记,村里的事情还要我操心。时间长了,我的身体就支持不住了,经常眼睛发黑,脑壳发晕。好几次,我就那样不知不觉地昏倒了。
       几个月过去,我们的辛苦劳动有了回报。第一窑红砖终于烧出来了,连同卖鞭炮得来的钱,共计10000元。
       我拿着这一摞浸着我们全家人汗水、泪水的钞票对我爱人和儿子儿媳说:“我这就去乡信用社还账。攒得一点还一点,欠下的债就会一点一点少起来的。”
       我爱人看着用全家的汗水和劳累换来的钞票,喃喃地说:“我们家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啊。要是我们家自己能用这些钱,要办多少事情呀,能把破旧的木屋重新装修一下,能做好多漂亮的家具,能让我的孙子孙女都穿上新衣裳。”我爱人这么说的时候,眼睛就红了。我怕她过分伤心,连忙拿着钱走了。
       没有想到,那10000块辛苦钱,仅仅只够还那13万元贷款一年多来的利息,这就是说,我们家这样没日没夜地挣钱,欠下的债是永远没办法还清了。这下把我急傻了,这怎么得了,得想办法另外开辟挣钱的路子,光靠烧红砖做鞭炮还是不行啊。
       回到家,我把还款的收据交给我爱人,对她和儿子、儿媳说了还款的情况,他们也都十分着急。经过研究,觉得全家的劳动力集中在一起办红砖厂不行。再说红砖烧多了,后塘这地方市场有限,也没地方销。三儿子礼林提出他要到溆浦开煤窑去,听说溆浦开煤窑能赚钱。我爱人说她白天去红砖厂做活,赶早赶夜在镇上摆个小摊,把自家的蔬菜、水果、鸡蛋拿去卖,总能赚几个钱。
       我说:“摆小摊能挣钱,做的鞭炮也能及时卖掉,就是苦了你。礼林哩,年纪小,身体又单瘦,不像两个哥哥长得壮实,再说你又不爱说话,没有交际能力,一个人远天远地去开煤窑,爹娘不放心,你还是不要去了吧。”
       礼林说:“除了去开煤窑,再没有别的门路挣钱了,我还是去。”
       我没有再阻拦他。几天之后,礼林就带着几件换洗的衣服,离开家到溆浦开煤矿去了,那年他才十八岁。
       才三岁的孙子振华居然也要像大人一样做鞭炮还债,不料被活活炸死了!
       就在我们家辛辛苦苦挣钱还债的时候,意想不到的灾难突然降临了。
       1992年农历四月初六,正是农村春耕大忙的季节,那天我们做鞭炮做到半夜,天上突然响起了雷声,还扯着闪,把黑夜照得白昼一样,过后就哗啦啦下起大雨来了。我心里特别高兴。这年的春天没下过一场透雨,我们家分的几亩责任田大多是天水田,在半山坡上,因为没有水,一直没有犁过来。俗话说,芒种打鼓夜插秧。眼看着季节就过了,没犁过来的板田怎么插禾?下年哪来的饭吃?
       天刚亮的时候,早饭都没来得及吃,我就带着全家人上山去了,要赶在下雨的时候把田犁过来。这天上午,我的眼睛皮老是跳,跳得我心里很不安。我们这里的人说,眼皮跳,灾祸到。我真担心会出什么事。我心里想,还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落到我头上来呢?我把村里二十万元债全部承担下来,弄得我们全家吃了多少苦呀,还有什么灾难落到我的头上来,老天爷就太不公平了。半天时间,我什么都想过了,就是没有想到我的孙子孙女会到鞭炮作坊里去。这天早上为了抢时间犁这几亩天水田,却忘了把做鞭炮的东西收拾好,那都是些易爆易燃的危险品啊,甚至连鞭炮作坊的门也忘了锁。
       中午的时候,我们全家都还饿着肚子在半山腰做水田,突然从村子的方向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当听到这声巨响的时候,我的身子就软瘫了,脑壳像是被棒头重重地敲了一下,我大声叫起来:“不好,家里出事了!”丢下犁耙就拼命往家里跑去。
       我们慌慌张张赶到家里的时候,果然出大事了。我家的鞭炮作坊已经被炸烂了,地上只有一些正在燃烧的木板和纸屑。我的大孙女一身衣服已经被烧得破烂不堪,脸和手都被烧伤,站在那里一边哭泣一边大声地叫着弟弟振华的名字。村里已经有很多人听到爆炸声后先一步赶到了我们家,正在拼命救火,几个年长的女人则抱着我的孙子振华在那里哭成一团。那一刻我们的心都碎了啊,抢过孩子大声地哭喊着。可是,振华再也听不到爷爷奶奶和他娘的叫喊声了,他被做鞭炮的炸药炸得面目全非,早就没气了。我再也看不到孙子可爱的笑脸了,再也听不到孙子叫喊爷爷的声音了。
       振华虽然只有三岁,可他特别懂事,惹人喜欢。这些日子,每当我累极或愁苦不堪的时候,他总会要我给他讲故事,让我开心,他简直就是我和我爱人的开心果。特别让我内疚的是自从开始给村里还账之后,家里的生活明显差了,菜也没有以前可口了,每次他端着饭碗吃饭的时候,眼睛看着桌子上的青菜,对我说:“爷爷,我吃过炒鸡蛋的,真好吃。猪肝也好吃。还有鸡肉,我过去也吃过的。”
       他的话常常让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圈儿。我哄他说:“振华真听话,今后我会给你弄更好吃的让你吃!”
       他说:“我晓得爷爷的钱要还账,我不要好的吃,我最听爷爷的话了。”
       如今,他却血肉模糊地躺在我的怀里,手里还紧紧地握着一根擂鞭炮炸药的木棍。
       大孙女哭着说:“弟弟对我说他也要做鞭炮,让奶奶挑到乡场上去卖钱,给村里还账。他也学着爷爷的样,把做鞭炮的木炭、白磷和硝石放在一块,用木棍在里面擂,这时候,轰隆一声就响了……弟弟说爷爷奶奶挣钱还账好苦的呀。”
       我爱人抢过振华抱在怀里,没有哭出声来就昏了过去。我悲痛欲绝,孙子小小年纪,心里居然也在想着做鞭炮卖钱还债啊,他哪里晓得,灾难就这样降临到他的头上了。
       把孙子埋葬之后,我爱人和大儿媳就病倒了,发高烧,不吃不喝,睡着之后就说胡话,醒过来就是哭。我请来镇上的医生,要给她们看病弄药吃。她们坚决不要看病吃药。我爱人说:“吃药要钱啊。我家的钱是要还账的。要不是因为钱,我孙子也不会死。”大儿媳拖着虚弱的身子给医生倒茶,口里说:“爹,我没有生病,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你要医生给妈看看病,弄些药吃,妈的身体垮不得的。”大儿媳的话没说完,便一头栽倒在地上了。我爱人不顾一切地从床上爬起来去扶她,婆媳俩就那样抱成一团痛哭不止。
       大儿媳把心里的悲痛深深地埋藏着,拖着瘦弱的身体,硬撑着伺候已经病倒的婆婆。成林从珠海回来的时候,大儿媳才在丈夫面前把心里无尽的悲痛哭出来。他看到母亲躺在床上,妻子泪水洗面,我也瘦得不成样子,预感到出了什么事,问一旁泪流满面的女儿:“你弟弟呢?”
       我孙女哭着告诉他:弟弟做鞭炮时被炸死了。成林的身子不由晃了晃,硬是把眼眶里的泪水强咽了下去。他再没说什么,颤抖着手,解开衣扣,从内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摞钞票,对我说:“爹,这是我今年打工得来的钱,你拿去还账吧。我再不出去打工了,我在家跟你们一块做红砖,也能照看着这个家啊。”成林的话没有说完,泪水就啪嗒啪嗒掉下来,滴落在那一摞热巴巴的钞票上。
       我接过成林递过来的钱,泪水成沟儿地流。成林外出打工三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从来也没有节假日,有时晚上还要加班到深夜。得来的钱全都攒下来给我还账了,三年里他共计挣得六万块钱。
       孙子出事之后,我爱人坚决不同意再办鞭炮厂了,她哭着说:“我哪做得下鞭炮,走进鞭炮作坊,我就会想起我的孙子来啊,心里就像有把刀在剜啊!”大儿媳福云不说话,只是看着我,我晓得,她心里也是不想再做鞭炮了,坐在那间炸死儿子的屋子里,她心里滴血呀。可是,我算过账,做鞭炮一年可以赚回四五千块钱,却不占用白天的时间。成林见我不作声,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说:“鞭炮厂还是要开,不开,就少一样挣钱的门路啊。”
       过后的几年里,我们每天夜里照常做鞭炮。不管是三九寒天还是三伏酷暑,都没有间断过。做鞭炮的时候,我爱人常常突然就哭起来。她一哭,福云也跟着哭。只是,哭一阵,她们又都聚精会神地做鞭炮。直到2000年把村里欠下的债全部还清,我们家就再没有做鞭炮了。连鞭炮作坊那间屋子,我爱人和大儿媳也不再跨进去,那里成了我们的伤心之地。
       坑害人的事我不干,违法乱纪的事我不干,投机倒把的事我不干!
       那是春耕大忙的三月,我们家正忙得不可开交,大家都累得不行。一天夜里,我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到好像有人在叫我,连忙起床开了门。一个人影站在我的门前,怯怯地说:“宋支书,我家男人不行了,你要救救他啊。”我被吓了一大跳,来人是我们村一家特困户的女人。我连忙问她男人怎么了?她有些吞吞吐吐地说:“我男人病了,病得很重,没有钱进医院,他又不让我对你说。刚才,他烧得说胡话,我急不过,偷偷地跑来了。”
       我说:“走,去看看你男人去。”
       女人却把我拦住了,说:“这几天,我就对我家男人说,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请宋支书帮帮忙了,看他能不能把我家的三百块集资款给我们一些,让你去医院看看病。他死活不让我来,他说人要讲良心啊,宋支书要有钱的话一定会给我们的,他也为难啊,我宁愿病死,也不能去他家讨那个账的。你这一去,他还不骂我呀。”女人这么说的时候,又哭了起来。
       救人要紧啊,我匆匆赶到她家,果然她男人病得很重,高烧,咳嗽,头痛,显然是做阳春受了严重的风寒。他坚决不肯到医院去,还骂他女人不该到我家去。我说:“我把你的钱准备好了,现在我就背你去医院。”
       不由分说,我背着他就往乡医院跑。乡医院开始不怎么愿意收他,说他还欠着医院的钱。我说这次治病的钱由我负责:“你肯定不会相信我能拿得出钱来,这样吧,你先给他打针开药,天亮的时候我要不送钱来,你再停他的药不迟。”
       我把话说到这一步,乡医院才收留了他。天亮的时候,我爱人便宜卖了一头架子猪出去,给他交了医药费。我对他说:“还有一百块钱的集资款,过几天就还你。”
       他躺在病床上,两眼含着泪水,不好意思地说:“我那婆娘不是个东西,我要她别找你要钱,她偷偷地到你家去了,我对不住你啊。”
       这天晚上回到家里的时候,我就想,原先安排先还信用社的贷款,后还村民的集资款,只怕还是不行。村里好多交集资款的人家都十分困难,如今瓷砖厂办垮了,他们急要钱用的时候手头没钱,又不好意思开口向我要。我把村里的集资户按困难程度分类排队,不管他们讨债还是不讨债,我都要及时地了解他们家的情况,挤出一些钱还给他们。这样一来,有的户总共才集资两百多块钱,我一次十元二十元地还,分做十次八次硬是给还清了。
       从1991年到1996年,是我家还债最困难的六年。我总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生怕哪个村民就会上门来,可我手头没有钱啊。没钱也要替他们想办法。俗话说一文钱逼死英雄汉。那几年我真的尝到了被逼的滋味。可是,我还不能把为难的神色显在脸上。人家是没有办法才上门来。那几年我做梦都想要有个挣钱的好门路,一年能挣三万五万。
       我这样想的时候,挣钱的“好事”还真送上门来了。一个身穿西装脚穿皮鞋的陌生男人来到我家。他进了家门就给我戴高帽子表扬我,说我思想好,还一个劲地赞叹我为了还那二十万块钱的债吃苦了。他对我说:“我是专门来扶持你的,我给你一个挣钱的机会,现买现卖,赚头也大。”我当时真有一种盼到救星的感觉,我忙问他做什么门路能那样赚钱?他神秘地说:“卖农药化肥。”我听了好一阵惊喜。
       90年代初,我们这里市场还没有怎么放开,农药、化肥、种子都还是由生资公司统一安排,比较紧张,每年上面分下来一些平价化肥指标,由各村的领导掌握,按人头分给村民,每人一年也就几斤尿素,十几斤碳氨,根本不够。生资公司就弄些议价的农药化肥来,价钱比平价高。就是高价的东西也满足不了供应,一般的农民还是买不到手。
       这时那个陌生男人又说话了:“我是地区生资公司的,我把化肥用火车运到大江口车站,你再运到村里来销售。我按平价给你,你按议价卖给村民。你可以比生资公司卖的议价化肥便宜一点,这样销路就会更好。那些催你还账的人家拿着钱不也是为了买农药化肥么,你给他们化肥他们感谢还来不及哩。凭你的声望、人品,一定好销。光是春耕生产这一个季节,我包你净赚三万。”
       陌生男人说得真好听,账也算得好,我却有些怀疑起来,他从哪里弄到这么多农药化肥呢,为什么自己不赚钱,却让我从中赚钱?我跟他非亲非故,他为什么要同情我?我想起那个上门推销瓷砖的福建人来,这个人会不会弄些假农药假化肥来骗我?
       于是,我对他说:“我办瓷砖厂办怕了,你弄来的农药化肥我不放心,你要真心提携我,就把农药化肥拨到乡生资公司来,再让他们拨给我。我现在很穷,欠的债很多,心里很着急,但有一条,坑害人的事我不干,违法乱纪的事我不干,投机倒把的事我不干。”
       那个中年男人有些生气地说:“你这个人不识抬举,我关心你同情你,你把我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说完,气冲冲走了。
       那一年,一些乡村还是有人买了他的农药化肥。最后听说,他卖的农药杀不死害虫,卖的化肥撒在田里也没有效。那个中年男人却早就找不着了,拿着钱走了。
       
       我暗暗地下了决心,我不能就这样瘫了,成了没用的残废人,我要站起来,我要还债!
       1993年10月4日,我在乡政府开了一天的会,散会之后就匆匆忙忙往家里赶,那几天我家的几座红砖窑刚刚装好,我得检查点火前的准备工作。我赶到红砖厂之后,饭也没吃,就爬上了窑顶。红砖窑有三丈多高,几座红砖窑紧挨着,砖窑与砖窑之间搭一块木板当桥过用。我爬上第一座砖窑的时候,觉得饿得不行,浑身冒虚汗。我从第二座砖窑顶过桥往第三座砖窑走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黑,耳朵轰的一声响,身子好像变成了一片轻飘飘的树叶一般,就什么也不晓得了……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我躺在乡医院的病床上,爱人和儿子儿媳都守在我的病床前,孙女趴在床头只是哭,眼泪直流。我爱人见我醒过来了,哭着告诉我:“先钦呀,你要是摔死了,那账就还不清了。”
       我想动一动身子,可是动弹不得。医生说,我摔下来的时候正好摔在一堆碎砖头上,摔断了三根肋骨,而且内脏积血,肌肉严重损伤。
       “宋支书,你是不幸中的万幸,要是摔坏了心脏、肝脏,你就完了。不过,按你这伤势,不好好治疗,会落下半瘫的,你就安安心心在这里住几个月吧。要是觉得乡医院条件差,你就转到县医院去。”医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平时,要你休息你也舍不得,这下好了,不休息也得休息啊。人身是肉长成的,不是钢铁做的,像你这样苦下去,累下去,要短寿命的。”
       我晓得乡村的医生医术并不怎么高明,又没有现代化的仪器做检查,他们只是凭着一只听诊器看病。我的感觉还不仅仅是摔断了三根肋骨和内脏积血,我的腹部也十分疼痛,胸口也像火烧一样地难受,呼吸困难,手脚麻木,双脚动弹不得,两只胳膊也抬不起来。但我没有说出来,我怕家人着急。
       我在乡医院住了七天,浑身的伤痛并没有多少好转,躺在床上还是动弹不得。我提出要出院,医生不同意,他说你这个样子回家去,肯定要残废,弄不好就会瘫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家人也都不同意我回家。我说:“我自己的身体我晓得,回家去同样能治好。你们不让我回去,我就自己爬回去。”
       我爱人一听就哭起来了,她说:“你不愿意住在医院里,是为了节约钱啊。”
       我说:“少花一千就能多还一千的债。我不能挣钱了,还要花钱,怎么得了,躺在医院里我还不急死。”
       家人没有办法,只有依着我,把我抬回家。我在家里整整躺了半年时间。
       那些日子,我暗暗地下了决心,我不能就这样瘫了,成了没用的残废人,我要站起来,我要去红砖厂做活挣钱还债。那半年的日子,我爱人上工去之后,家里就只有八岁的孙女陪伴我。家里拿不出钱交学费,再说我孙女这时可以帮着家里做事了,只得迟一年上学。她这时已经很懂事了,除了帮助家里做些家务活,就是缠着要我给她讲故事,或是唱儿歌,逗着我高兴。看着活泼可爱的孙女,我的心都碎了,我又想起孙子振华来,他要在的话,已经五岁了。为了还债,我失去了孙子。如今债没还清,我却动弹不得了。我不能这样永远地躺在床上,我要站起来。
       每天,当爱人儿子儿媳他们上工去之后,我就开始活动身子,按时下的话说就是锻炼身体。我先是活动手和脚,过后,又试着翻动身子。翻动身子真不容易呀,动一动浑身就像刀砍斧劈般疼。我还是强忍着,哪怕汗水把衣衫湿透。好多次我翻身的时候摔到床下面,急得孙女大哭起来,连忙到红砖厂去叫她奶奶。我爱人回来之后把我弄上床,哭着说:“先钦呀,你别这样折磨自己了,你动不得了,还有我呀,有我的一口饭吃,就有你的一口饭吃,我们是患难夫妻啊。”
       我哭着说:“我是男人,我不能把这个家的担子全都推给你啊,我不能把自己揽下的债务让你来还啊,我要站起来,我要像过去一样做活挣钱,不然,我还不如死了好。”
       功夫不负有心人,半年之后,我居然站起来了。那天,孙女扶着我站起来的时候,她居然忘记了我还要她扶,高兴得拍着巴掌说:“爷爷站起来了,爷爷站起来了。”调头往外跑去叫她的奶奶。
       我却重重摔倒在地上了,当我爱人高兴地回到家的时候,看见我摔得鼻青脸肿,问我怎么了。我高兴地说:“腊梅,我真能站起来了。不信的话,你再扶我一把。”
       我爱人把我扶起来,我果然能站住了。我爱人也高兴得哭了。说:“先钦呀,往后,你再不能像过去那么累了。你真的要有个好歹,我们一家怎么办呀。”
       就在我家最困难的时候,两个好心的姑娘走进了我的家门,成了我的儿媳妇。
       二儿子盛林在卫校读书的时候就谈有一个女朋友,叫钟小群。那时他们读书都十分用功,成绩也很好。他俩当时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毕业之后到县城的医院工作。就在他们向往着美好日子到来的时候,盛林却辍学了,回到农村跟着我还债来了。盛林离开学校的时候,并没有对钟小群说,怕她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不想,钟小群第二天就来到我们家,责问盛林不读书了为什么不对她说一声。
       盛林把我家要承担村里二十万块钱的债务对她说了:“小群,我们就算了吧,我不能让你跟着我毁了自己的前途,一辈子吃苦受累。二十万,我无法晓得要到哪年哪月才能还清。”他要她赶快回学校去,今后再不要到莲花村来。
       没有料到钟小群却说:“盛林,你不要这样想,我不会和你分手的。我把书读完就到你们家来,跟着你一起还账。”
       二儿子在钟小群走后,一个人躲在房子里哭了很久。
       一年之后,钟小群卫校毕业,她没有食言,真的到我们家来了,她放弃了可以进城工作和继续进高等医学院读书的机会,到我们家来白天跟着我们做红砖,夜里跟着我们加工鞭炮,挣钱还债。
       1996年,盛林和钟小群结婚,当时我对小群说:“小群,你不嫌弃我们家欠了这么多的债,跟我们家盛林结婚,我们做父母的真的很感激你。我们家穷,但不能就这样让你到我们家来,我借钱也要给你们做几样家具,给你做几件衣服。”
       小群却说:“爹,你们家吃苦受累为村里还债,外面人都说你们家好哩。我跟盛林真心相爱,不要什么衣服、家具。我们家也穷,帮不了你们家的忙,我过来跟着你们一块做活挣钱还账吧,债还清了,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我的三儿媳名叫张会生,溆浦人。三儿子礼林在溆浦那边开煤窑,就住在会生她们村里。我们后塘乡和溆浦县交界,莲花村离会生她们村也就几十里路,虽是不同的两个县,信息却很灵通。她们村都晓得我们家把村里二十多万元债务承担下来的事儿,礼林开煤窑就是为了还债的。这让一些人不理解,也让许多人同情和敬佩。
       礼林和会生谈朋友的时候,很慎重地对她说了我们家的事情,要她慎重考虑:“去我家肯定有几年苦吃。”
       会生说:“你家大嫂二嫂都不怕还账受穷吃苦,我为什么要怕呢?她们吃得苦,我也吃得了,她们结婚不要你们家做衣服、买礼品,我也不要你们家一文钱的东西。”
       礼林回家把这件事对我说了,我十分感激会生。我决定到溆浦会一会会生的父母,亲口把我家的情况对他们说一说,可不能哄别人家的孩子来我们家吃苦受累。
       万万没有料到,会生的父亲居然说:“宋支书,你替村里还账的义举,我们早就听说了,今天才见着你本人。人在世上,图哪样?就图名声。不讲信誉,不讲礼数,没有骨气,那还算什么人呀。我就相信你的为人,你的骨气,你的道义。我家女儿嫁到你家去做媳妇,是她的荣幸,也是我家的荣幸。能攀上你家这门亲,我高兴。你要看得上我女儿,就把她接过去,让她跟着礼林一块做活挣钱还账吧。”
       会生她爹一席话,说得我眼泪都出来了。会生也跟她二嫂一样,没有要礼林做一件新衣服,没有要我们家一分钱彩礼,我们家也没有办一桌酒席,她就这样走进了我们家的门,跟着她的大嫂二嫂,为还债没日没夜地劳动。
       
       礼林累得像个小老头,他一个人要做三个人的活……
       我当时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开煤窑买设备的钱凑拢来,让礼林带着只身一人去了溆浦。他在溆浦开了两年煤窑,花了五万多块钱,煤窑也挖了几个,却没有挖出煤来,急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亲家对我说,他见着礼林那个样子心里都疼。每天他都要跟着小工一块钻洞子打钻,一身泥一身水,却吃不下饭。还经常一个人夜里钻到洞子里去,天亮才出来,这样下去,他经不起累呀。没有办法,我只得把他接回来。
       礼林回到家的时候,两个哥哥见着他都哭了,说:“礼林才二十多岁,这两年累得像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了啊。”
       礼林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凡事都在心里。我和他娘劝他别着急,没赚到钱那不是你的错,只能说我们家运气不好。欠下的债多还一年两年就是了。再说你到溆浦还是有收获啊,找到会生这样贤惠又懂事的姑娘。礼林嘴里不说话,心里的那个结还是没有解开,他提出要养鸭。我同意了他的想法,礼林就弄了些钱买了鸭仔开始放起来。
       那两年他真的是吃够了苦头。我们这里一个鸭棚一般说养五百只鸭就了不得了,上了一千只鸭必须两个人才能照顾过来。他居然一个人买了两千多只鸭仔养着,鸭仔刚出壳的时候很难照料,弄不好就会死掉,开始的几个月礼林夜里从没睡过觉,裹着一件破旧的衣服,眼睁睁地守在鸭棚里。鸭仔慢慢长大了,礼林却活活掉了一身肉。他娘心疼得只掉眼泪。我对他说:“如果照看不过来的话就让你哥也帮帮你。”他不让,说红砖厂抽不脱身的。鸭子长大了,他挑着鸭棚赶着鸭群四乡八村放养。一些外村人常常对我说:“你家礼林累呀,白天放鸭子,夜里还要把鸭蛋往供销社送,已经累得没有人样了。”听到他们这样说,我和他娘只有把眼泪往肚里流。
       那一年,礼林养鸭成功了,年底的时候把卖鸭子的一摞钞票交给我,说:“爹,我明年不养鸭了,我要办养鸡场。一是土鸡在市场上好卖,价钱也高,二是不用像养鸭那样挑着鸭棚四村八乡地游走,我还可以帮家里做一些事情。”
       我晓得礼林的脾气,他想的事情就要去做的,再说,他办煤窑失败的阴影还没有消失,他是在想尽办法要把办煤窑亏下的钱找回来。我没有反对他的意见。这一年他真的把养鸡场办起来了,一次居然养了五千多只鸡。这一年他的时间全都是在鸡圈里度过的,忙得两脚不沾地。
       有一天,会生从溆浦来看望礼林,听说他在鸡圈里喂鸡,就要去找他。我爱人说:“会生你走累了,在家休息吧,我去把礼林叫回来。”就到鸡圈去找礼林,会生也跟着到鸡圈去了。走进鸡圈,只听见鸡圈里全是鸡啄食的声音,却没有看见礼林的身影,我爱人大声喊礼林,也没有听到他答应。这时,会生一声惊叫:“礼林你怎么了?”就往鸡圈的角落里跑去。
       这时我爱人才发现礼林躺在鸡圈里,他是累昏倒了。我爱人和会生大声地哭喊起来:“礼林你怎么了,礼林你快醒醒呀!”
       礼林醒过来之后,问的第一句话却是:“鸡食喂完了吗?”
       我爱人哭着说:“礼林,你怎么了呀,是不是生病了,我们这就送你到医院去。”
       礼林说:“我没有生病,只是有点头晕,不用到医院。会生,我不是对你说过了么,我家没有还清债务前,你不要来看望我。到了还清债务的那一天,我就上你家的门去求婚。”
       会生早就泪流满面了,她搂着礼林说:“我晓得,你是没有吃饱饭,饿成这个样子了。前几年你在我们村开煤窑的时候,也舍不得吃饱饭,常常饿着肚子下煤窑。礼林,我这就跟你结婚,和你一起养鸡挣钱还账,你这样累,我不放心啊。”
       我爱人在一旁哭着说:“礼林,你再不要这样累了,这样下去你的身体要垮的。”
       礼林说:“娘你放心,我年轻,身体受得了。今年我喂养的土鸡不出意外的话,可以卖几万块钱。”
       在我还债的十年中,乡政府的领导,村里的许多人都给我很大的帮助和支持。
       还债十年,乡政府的领导给了我许多的帮助支持和鼓励。特别是当时的乡党委书记赵泽长,他真正是一个好人。那年,我从红砖窑上摔下来,摔断了三根肋骨,没有钱住医院,在乡医院住了七天就让家人把我抬回来了。赵书记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连夜赶到我家里,动员我到县医院去治疗。
       我说:“赵书记你的关心我领情了,可我不会去,我连乡医院都不住,怎么会到县医院去呢?”
       赵书记说:“我晓得你是舍不得花钱。这样吧,你治伤的钱我不要你出,我回乡政府去弄钱。我要乡干部们捐钱。你宋先钦把莲花村的二十多万块钱的债务自己承担下来,如今遭灾了,落难了,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啊。”
       我说:“赵书记,你真要回乡政府要乡干部们捐钱,我就把你捐来的钱拿去还几户村民的集资款。你不晓得,村里有几户村民正急着要钱用呢。”
       赵书记无奈,只得打消了要把我弄到县医院去治伤的念头。他在我家住了三天,白天跟着我的家人到红砖厂做砖,压砖,搬砖,什么累活他都做,夜里他就跟我睡在一起,跟我扯谈,宽我的心。临走那天,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千块钱递在我的手里,说:“老宋呀,这辈子我没有佩服过几个人,但我佩服你,我佩服你的骨气,你的人格。我的家也在农村,家里也穷,这一千块钱,是我存了许久才存下来的,给你吧。要你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那是客气话,你不会花钱买营养品的,你就拿去还账吧。”
       不久,他又到我家来了,这次他给我家扛了一张吃饭的桌子来。他在我家住了几天,看见我家连张吃饭的桌子都没有,自己做了一张桌子送了来。
       半年之后我的伤养好了,县里一位副书记居然提议要我去做一个乡的副乡长。原来赵书记把我的情况向县里反映了,县里领导说这样的基层领导不错啊,有责任感,要给他发挥作用的机会。我没有去做副乡长,我不能离开莲花村,我承诺的债务还没有还清啊。
       当然,关心帮助我的乡领导还不止赵书记一个人。那年春天,一笔欠款催得很急。这个时候我的红砖厂也要停产了,原因是没有了周转资金,烧砖的煤买不回来,给我做小工的人有几个月没领到工资了,他们也提出不给我做活了。急得我真的是走投无路。这个时候后塘乡分管财经的副乡长宋泽能上了我家的门,主动给我想办法借了一万块钱。就是这一万块钱,解决了我的大问题,我用它还了一部分债,剩下的钱用来买煤,给小工开工钱。红砖厂又开始运转了。
       村里的乡亲乡邻也一样关心我。有一个名叫宋先良的,自己家里也很困难,可是,他给我修了几天制砖机,我给他九十块钱的工钱,他不肯要,说:“你把村里几十万块钱的账都背下来自己还,我给你修几天机子还要钱,我还是人么?”
       更让我感动的,是在我从红砖窑上摔下来之后,我们村的村民都到我家来看望我。他们买了礼品送来,有的人家还送来鸡鸭要我杀了吃补身子。他们还一再交代我不能把他们送的东西卖掉,要吃进肚子里去。我口里答应他们,可在他们离开之后,就让爱人把东西提到乡场上卖了,得来的钱就还账。后来,他们晓得了,就先把鸡鸭杀了,蒸好送来,要我当着他们的面吃进肚里去。
       我们村有一位老党员,已经七十多岁了,常年生病,身体很不好。家里人口又多,生活极为困难,一年半载也见不着荤腥。可是,在我躺倒在病床上的时候,他宁愿自己家里炒菜不放油,节省下一斤食油提到乡场上卖了,再用卖食油的钱买了八个鸡蛋煮熟之后提到我家里来,要我当着他的面吃。
       “先钦,你把鸡蛋吃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不吃,我心里不好过。”老人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我,眼里全是慈祥和爱护。
       我说:“你的心意我领了,这鸡蛋我不能吃,我吃不下。”
       老人说:“吃不下你也要吃。你为村里做了多大的好事,如今受难了,我们不来看看你,还算人么?几个鸡蛋,才值几个钱,比起你还二十万块钱的债,算得了什么。你不吃,就是嫌弃我送少了,可你是晓得的,我们家穷啊,什么也送不出来啊。”老人深凹下去的眼窝里溢着泪水。
       我再也不好意思推辞,就说:“我们两人各人吃几个好吗?”
       老人说:“你一个人吃。”
       我只得吃了。我就那样把自己的眼泪连同鸡蛋,和老人的一片深深的情意一块吃进了肚子里。
       当还清最后一笔欠款的时候,我们都以为要过上好日子了。没有料到,三儿子礼林因为积劳成疾,离开了人世!
       2000年12月28日,我口袋里揣着一摞钞票,走进乡信用社的大门。工作人员把钱接过去,当着我的面数了两次,共计2800元。工作人员把一张收据交给我,说:“信用社的钱你终于还清了,再不要来还钱了。”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收据,泪水直往外涌,心里想说一句感谢他们的话,却是说不出来。我走出信用社的大门,再也忍不住了,就蹲在大门口,任泪水哗哗地往外流。心里有多少委屈、辛酸和痛苦,全都化成大滴大滴的泪水了。十年啊,十年里我共计还了304600元!当然还不包括我自己当年集资的两万元,那两万元是欠自己的,也无所谓还不还了啊。我摸了摸口袋,还好,口袋里还剩有几块钱的零票,我拿着这几块钱的零票在乡场上买了两斤猪头肉,买了一斤散装酒,回家之后要我爱人把猪头肉煮了,认认真真办了几个小菜,还要我爱人干干爽爽煮了一锅白米饭。我爱人非常奇怪,十年来我们家还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好的饭菜,今天怎么了?我没有告诉她这是为什么,我只是要她吃饭的时候把全家人都叫来,一个都不能缺席。
       这天晚上我们全家一个都不缺地坐在一起吃晚饭。吃饭之前我给爱人和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各倒了一杯酒,给孙子孙女各人碗里夹了些猪头肉,过后我举起酒杯说:“今天我们全家人一块吃一餐庆祝的饭,吃一餐团圆的饭,我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吃一餐分家的饭。十年来,你们跟着我吃苦了,受累了,我对不起你们啊。今天,我到信用社把最后一笔贷款还了。从今天起,我们家就不再欠人家的债了。我们今后挣来的钱就是自己的了。我想好了,从明天起,你们三兄弟就分开过吧。你们都年轻,只要肯做,你们今后都有好日子过的。我曾经对大孙女说过,在我们家还清欠款之后,一定给你买鸡腿吃,今天爷爷口袋里的钱少了,只能买猪头肉给你们吃,日后有钱了,再给你买鸡腿吃吧。”
       我的话没有说完,爱人就哭了起来,她是想起我们那死去的孙子振华来了。三个儿媳妇也都跟着哭,我说:“不要哭了,债还清了,高兴才是啊。往后你们三兄弟各自奔自己的前程吧。”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我们家为过上美好的日子辛勤劳动的时候,我的三儿子礼林却死了。他死得十分平静,没有生病,也没有任何不祥的征兆,白天做活回来,吃过晚饭他就睡了。可是,第二天天亮好长一阵,他却没有起来。会生早早地起床把早饭办好,把猪食喂好,把昨天换下的衣服洗好,就进房去叫他。礼林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平时总是早早就起床了,起床之后就忙这忙那。今天他却睡懒觉了。会生心想丈夫这些年太累了,平时要他多睡一会儿他也不肯,今天难得他睡得这么香啊。她走进房,借着窗户照进来的一缕光亮,看见男人斜躺在被子里,一动也不动,她的心里就生出一种怜爱。会生在床前站了一阵,才有些不忍心地去叫他。可是,她再没有叫醒他,他已经永远地睡过去了。会生抱着他大声地叫喊,我跟爱人听到会生的哭喊,冲进房,失声痛哭:“儿呀,你不能死呀。要死也该我们死呀,我们已经五十多岁了,可你还不满三十岁啊!你吃了十年的苦,还没过好日子啊!”
       医生检查后说,礼林由于常年劳累过度,死于心力衰竭。
       礼林的死,对我和我爱人的打击很大,我们的心里比刀剜还要疼,我们真的是欲哭无泪。礼林是为了还债累死的呀!
       三儿子去世之后,全村人都为他痛哭不止,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为他送行,长长的送葬队伍一直连绵到山里。
       三个月之后,三儿媳会生生下了一个遗腹子,是个男孩。我给他取名叫宋常铭。我的意思是等他长大之后,要记着他那死去的爹爹,他的爹爹是为了替村里还债累死的,苦死的,可他却心甘情愿,无怨无悔。我希望,小孙子要像他爹爹一样,做人要有做人的骨气,要有做人的品德,要留得好名声,才不枉在人世上走一趟。
       作者简介:
       向本贵,现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文联副主席,怀化市作协主席。代表作品有《苍山如海》、《这方水土》、《农村档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