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传奇菁华]官箴碑
作者:殷培文

《今古传奇》 2005年 第02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吏不畏我严,而畏我廉;民不服我能,而服我公。公,则民不敢慢;廉,则吏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
       所以人心清廉,才有吏治清明;吏治清明,才有清官、青天。俯仰无愧于天地,方是为官正道耳。
       第一章
       老夫人演说颜家史
       新知府神往官箴碑
       乾隆年间,江西境内有一名为遥里的小镇,这日锣鼓声声,爆竹绵绵。原来,镇上进士颜伯龙官运亨通,只做了两年知县便官封山东泰安知府,不久即将赴任,乡邻们正在为其祝贺。
       这颜伯龙,忠孝传家,诗书继世。其高曾祖俱列缙绅,父亲颜希深官至贵州巡抚,年仅三十余便卒于赴任途中。其母颜寇氏,官宦之女,贤孝慈惠。颜伯龙乳名玉飞,四岁时即通四声之学。其父颜希深偶问其志:“长成可愿富贵?”对答曰:“愿读书。”再问:“可欲中状元?”答道:“欲为清官。”其父颇惊异之。十岁即工诗书,涉猎史子百家,遥里小镇皆称之为神童。
       遥里镇是一不足千户的小镇,自古连举人也未曾出过,猛不丁出一进士,自然合村共庆,纷纷前往颜府道贺。颜伯龙在家中摆了十余桌酒席与乡邻同喜同乐,月上一竿时,众人方渐渐散去。颜伯龙虽略有酒量,但此时已是满面红透,似戏台上的关二爷。他送走众人后,便往后院颜老夫人处请安。
       颜老夫人不到三十守寡,膝下仅此一儿,平时爱子如宝,却不事姑息,督之甚严。一见伯龙微带醉意,面色便沉了下来。说道:“龙儿,我说过多次,酒这东西,少饮能健身,多则乱人性。你已成人,且是朝廷命官,尚如此不能自制,叫我如何放心?”
       颜伯龙唯唯喏喏,垂首道:“今日客多,儿心情又佳,故多饮了几杯。日后,儿定遵母训,再不敢任性狂饮了。”
       颜老夫人颔首说道:“儿啊,这几日家中事多,咱娘儿俩少有空闲说话,今日天色尚早,你静心听娘说叨几句。”
       颜伯龙惶恐道:“愿闻母训。”
       颜老夫人沉默良久方道:“儿啊,你父二十年前也曾典守泰安。在任期间,辛劳为民,颇有政声,以为政公明名动一时,当地百姓多不称他官衔,而直呼他颜公。离任之时,你父怕烦扰百姓,天不明便悄然出了西关。行至御碑楼处,百姓们早已守候在那里了,当道跪了一片人,说什么也不让你父走,有的抱住你父的腿,有的扯住你父的衣。你父也跪了下来,我们都哭了……事后你父曾对我说:我们的百姓实在太好了,你给他们办了一分的事,他们还你十分的情。有人当官为了捞钱,其实他们不懂,在百姓嘴里能赚出一声好,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这个字抵得上金山银山。儿啊,你可懂你父亲的这些话?”
       颜伯龙颔首道:“孩儿一定秉承父志,做一个百姓口中的好官!”
       “做个好官可非易事,有时是要用性命做代价的……”颜老夫人说着,眸中滚出一行热泪来。少夫人颜乔氏知道婆婆想起了公公,赶忙递上一方手帕,自己也抹起泪来。
       颜伯龙见母亲落泪,怕她伤了身子,便道:“杀害父亲的凶手既已正法,母亲也不必太过伤心,还是保重自己为要。”
       颜老夫人道:“我心中有数。正法的仅是些亡命之徒,真正的元凶至今尚逍遥法外,每每想起,我实不甘心。”
       “元凶尚在?”颜乔氏虽约略知道公公在赴任路上被人杀害,但具体细节却从未细问过,不禁吃惊道,“当初公公究竟被何人所害?为的又是什么?”
       颜伯龙怕惹母亲伤心,便示意妻子别再细问,然而他的动作却被颜老夫人瞧在了眼里。颜老夫人对颜伯龙说道:“你也不用挤眉弄眼的,让她知道父仇也非坏事。媳妇,再给我倒杯水,我从头说与你知……”
       原来二十年前,泰安城东关出了一桩怪案。父母双亡的书生潘景玉寄宿在父亲的生前好友张笼屉家,与其爱子同室起卧,同师伴读。张笼屉有一爱女,名青云,年纪与潘景玉相若,才貌双全,艳名闻于城东。张笼屉见潘景玉才气过人,他日必有成就,便有意将青云许之。两年之后,潘景玉中了秀才,张笼屉便与潘景玉商议,定下了合卺之期。
       一天夜里,月光如水,万籁俱寂,潘景玉念起父母,辗转不能寐。突然,他听见一声从未听过的怪声,心中甚惧,便唤起张笼屉之子。张笼屉之子便道:“与君易榻,或能安寝。”不一时,又鼾声大起,潘景玉仍不能入睡。突然,那怪声又起,潘景玉刚想问讯,只听见张笼屉之子大号一声,随之气绝。
       张笼屉丧子大痛,遂报官。潘景玉慌乱至极,莫能辩说,主事者正是颜希深。众人皆疑潘景玉,颜希深遂将其拘之府衙。颜希深见潘景玉温雅如淑女,不似豺狼之人,遂将其收押,暂作疑案。
       后张笼屉不得已,将女儿青云嫁与西邻古董商李雄伟家。婚后,小两口倒也恩爱。李雄伟一日醉酒,不意说出自己当年买凶欲杀潘景玉却误杀青云兄长之事。青云听后,神态自若,问道:“既是你雇凶手,缘何当时门窗未开?”李雄伟笑道:“其人乃老手,先是藏于一箱中,杀人后又匿于床下。待房中大乱之时,他便趁乱走了……”
       第二日清晨,青云梳妆整洁,直接来到府衙,拾一砖块鸣鼓不停,并大呼冤枉。颜希深升堂后,青云遂将李雄伟之语泣诉一番。颜希深大惊,即时发签拘捕李雄伟。李雄伟对其雇凶杀人之事供认不讳,见青云立于堂上,遂怒目恨恨道:“我虽杀人,但绝无死罪,待我出去,咱再算账!”
       李雄伟入狱后,省城及京中随之纷纷来函说情,要颜希深网开一面,想法为之开脱。原来,李雄伟之四舅乃乾隆身边的一名太监,宋姓,眼下在宫中正红,权焰熏天。颜希深并未理睬这些软硬皆有的信函,不久便斩李雄伟于蒿里山下。
       颜老夫人讲说至此,端起茶盅饮茶。乔少夫人仍记挂着那个张笼屉的女儿青云,遂轻声问道:“状告亲夫的那女子后来如何了?”
       “唉!”颜老夫人叹口气道,“那女子性情实为刚烈,待潘景玉出狱后,竟自刎而死。潘景玉哀号不已,将青云尸体葬于自家祖林。此后,他奋志力学,终成进士,眼下为京中刑部尚书。据说此人为感念青云,至今未娶。”
       “公公秉公斩了那李雄伟后,京中的宋太监有何动静?”颜乔氏问道。
       “李雄伟被正法后,你公公便离了泰安,升任太原知府。在太原咱一待就是五年,倒也平安,总以为那宋太监早已将此事淡忘了。就在你公公自太原升任两广巡按,路经江西地界时,还是遭了那贼的毒手……”
       颜希深当年赴任时,所带人数并不多,仅一轿数骑。当他们来至江西界内一座土山时,突然从山中竹林内蹿出一帮人来,个个持枪舞刀,也不搭话,抢上前来便是一阵乱杀乱砍。颜希深一行全无防范,顿时大乱。幸亏一家将舍命将颜伯龙母子救出,颜希深却死于混战之中。朝廷大员上任时半路被杀,自然是大事。此事惊动了刑部,不久便将那伙强盗尽数捕获。据强盗们供认,他们乃是受宋公公指使,在此处截杀颜希深的。因此事牵涉到皇上身边红人,刑部不敢擅自处置,只好禀报乾隆,乾隆批了四个字:“不宜张扬。”刑部心领神会,只将众强盗斩首,并未张扬幕后之人。
       颜伯龙母子二人无了依靠,只得行乞度日。这日来至遥里镇,被乔员外碰上,相谈之下,乔员外知他们是遇难的官属,便留他们于镇中,宾客相待,拨一竹楼供其住,吃穿用度皆由乔府出。两年后,乔员外又将其女许与颜伯龙为妻,两家人便与一家人一样。颜伯龙母子在此一住便是十年。
       颜老夫人见颜伯龙一直低头不语,便转过话题说道:“儿啊,当今圣上钦点你为泰安知府,必有其用意,儿上任后务必事事谨慎,上要对得起皇上,下要对得起黎民,方不污你父一世清名。你父在泰安时,曾刻过一通石碑,名《官箴碑》,你去后务必要先拜此碑,解透要意,便能得你父为官要诀。”
       “何为《官箴碑》?”少夫人虽清秀靓丽,工于刺绣,但对于官场之事却知之寥寥,因此常向颜老夫人请教。
       颜老夫人解说道:“究其官箴,原是指百官对帝王所进的箴言。后变成了官吏之戒辞。你父在泰安任上时,为儆人也为自儆,曾亲书官箴,并勒石立于岱庙东门外。你父离任时,曾拓一拓片,我一直收于身边。”
       颜老夫人说着,回身开一梨木雕花木匣,从中取出一拓本交与颜伯龙。说道:“此物是你父留下的唯一遗物,你带在身边,从中体味为官之理,时时儆尤自己。”
       颜伯龙展开,见上面写道:“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公,则民不敢慢;廉,则吏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颜伯龙看罢拓帖,如同亲聆父亲教诲一般,顿时满目热泪。
       第二章
       瘾发针杀他人牛
       绳断巧夺屠夫命
       颜伯龙携其家眷赴泰安上任,按且不表。单说泰安城南门外有一屠夫,姓焦名吉,开一“天祥肉铺”。他靠此业发家,又兼心思阴沉,不多时便置下了华屋百椽,沃产千亩,号称泰安首富。他生有两男两女,大女儿嫁与前任知府马继祖为小;两个儿子承继父业,各分管一片肉铺;小女儿十七岁,仍待字闺中。
       一日,焦吉自城中醉归,在城门口见一老农牵一牛,体大肉肥,毛色油亮。他是宰牛的行家,知这种牛出肉最多,卖价最高。可一时又无计可施,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人牵牛入城。
       回至家中,焦吉将一竹榻搬至门外的老槐树下小憩,心中仍甚觉遗憾。想着想着,他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一觉醒来,他远远见一人牵一牛朝门前走来,定睛细看,那牛正是在城门口见到的那头。他大喜过望,站起身与那牵牛者搭讪,知其为城东南望饭岭人,姓陈名东明,便坚请那人家中小饮。陈东明见其意诚,便将牛系于那槐树下,随焦吉登堂入室。
       不一会儿工夫,酒菜端上,颇为丰盛。两人边饮边谈,越谈越投机。陈东明本不胜酒力,半壶酒下去,两只眼睛便睁不开了。焦吉潜出,将四个大铁钉分别钉入牛蹄,使牛只能站立而不能卧。操持完毕后,再潜回房中,摇醒陈东明说道:“醒醒,起来喝杯茶。日已西下,你该回府了,天黑路上不便。”
       陈东明再三致谢,出门解牛,见牛唯嘶鸣流泪,一步也不肯行走。陈东明再三抽打,那牛四蹄却如同黏在了地上。陈东明满面汗水,一筹莫展。焦吉倒背双手,围着牛转了一圈,假意端详一阵说道:“此牲口怕是中暑了,找个牛医灌瓢汤药即好,用不着犯急。”说罢,便吩咐一亲信去请牛医。不一会儿,牛医至,焦吉几次朝牛医使眼色。牛医会意,瞧了一阵说道:“此牛得的是暴病,已无药可医。”陈东明听罢落泪道:“我今晨牵此牛进城,本打算卖掉还账的,现已至此,岂不是要我的命吗?”牛医对陈东明说道:“既如此,将牛卖于焦公算了。”焦吉笑道:“我要此病牛何用?”牛医说道:“不仅其肉可卖,就是皮角也能值钱,怎说无用?再者,焦公向来乐善好施,就算帮帮这位大哥吧。”焦吉说道:“既如此,你给定个价吧。”牛医便与陈东明商议,以四千文钱成交。陈东明无可奈何,接钱而去。
       陈东明走后,焦吉急不可耐,叫人将牛拖至一旁,手持尖刀,先斩牛头,挂于槐树一树杈之上,接着三下两下,已无全牛。焦吉打发下人将牛骨肉抬至后院,心中快活至极,手上的血污也不曾洗一下,便在竹榻之上坐定,吩咐下人摆酒侍候。
       陈东明回至家中,回想此事,越想越觉蹊跷,便着人当夜潜回,在焦吉屠牛处拣得四只牛蹄回。陈东明见牛蹄上俱钉有铁钉,顿时明白了事情真相,抱着牛蹄流泪至天明。
       第二天一早,陈东明便手提牛蹄来至焦府门前叫骂,声声要焦吉还他牛来。他的叫骂声引来众多围观之人。由于焦吉平日欺行霸市,横行乡里,加之此事做得太过缺德,故众人中多有愤愤不平者。焦吉听得门外喊骂,禁不住火攻脑门,手提一解牛刀蹿至门外,对着陈东明道:“你那牛是卖给我的,我一文钱都不短你的,怎又找上门来啰唆?看我焦某人好欺吗?”陈东明便将四只牛蹄丢在他面前,与之辩理。焦吉大怒道:“有谁见我在牛蹄上钉了铁钉?又有谁说这不是你做的手脚,干那挖破腚门赖人的事?有本事你可去衙门告我就是,再在此撒野,我这解牛刀可不吃素!”
       众人见焦吉凶神恶煞的样子,心便寒了。他家大财粗,大女婿又是山东巡抚,别说骗一头牛,就是真的杀个把人,一般百姓又奈他何?故此,便皆劝陈东明息事宁人,陈东明仰天哭道:“牛啊!你死得冤呀!你若有灵,就该上告天庭,让玉帝还世间一个公道!”
       众人走散之后,焦吉仍怒气不息,独坐在竹榻之上喘息,忽觉脑后奇痒钻心,便用那解牛刀在上面轻刮解痒。一阵风起,树枝摇动,树杈上系着牛头的绳子突然断开,牛头自空中跌下,恰恰砸在解牛刀背上,焦吉的脑袋似脆葫芦,被齐齐切下……
       由于焦吉死得蹊跷,他家人怕外人说三道四,便悄悄用麻绳将尸首相连,对外则说得暴病而亡。丧事也未过分张扬,仅报给了在泰安城内的亲友,请了一班吹鼓手,吹吹打打送了葬。即使这样,外边仍传得沸沸扬扬,说那牛为一神牛,被焦吉骗杀之后,立马显圣报应云云。
       焦吉的妻子娘家姓朱,也是屠户。她自嫁给焦吉之后,便是丈夫的一个得力助手。这女人体魄健壮,抱起半爿猪肉如无物。自焦吉死后,她出门的时候少了,常一个人躲在上房边喝闷酒边把玩骨牌。
       这日,焦朱氏将两男一女叫至自己房中,哭丧着脸说道:“你们老子死了这么一段日子,你们有谁想起为他烧刀纸或上炷香?他白生白养了你们这几个畜牲了吗?”
       长子焦天宝赶忙道:“母亲息怒,孩儿并非不孝之徒,这几日也在想,父亲的丧事办得实在太过寒碜了。可当时有当时的说法,实属不得已。为今之计,只待五七忌日时补办。这几天我都想好了,父亲五七忌日那天,多请几班吹鼓手,广散宾朋帖,连大姐和姐夫也请到,为父亲挣回面子便是。”
       “得多少用度?”次子焦天玉问道,“多了我可拿不出!”
       焦天宝瞪了天玉一眼,说道:“你柜上先出两千两如何?”
       “两千两?”焦天玉吃了一惊,“大哥,你不是不知道,我那边生意越来越不好做,眼看都快撑不下去了,到哪里去凑这两千两?真是,出丧时不鼓捣,五七忌日闹腾个屁!还请大姐和大姐夫,人家能来吗?大姐夫何时将咱们家当回事过?”
       焦朱氏见天玉如此小气,便嗔道:“老二,你这是什么意思?分家的时候,我和你爹可没偏没向,你分一斗,你哥十升。这才几年呀,你的那一份就倒腾没了?整天不是走狗斗鸡就是逛窑子,什么家业折腾不光?我今儿把话撂在这里,这可是给你爹挣面子的事,你拿也得拿,不拿也得拿!”
       焦天宝笑了,说道:“天玉,你的眼就只能看二尺远吗?你若不拿不要紧,我自己出好了,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什么意思?”焦天玉莫名其妙道,“我从小就不如你会算计,这一点我服你,可逢沾光的事,你让我沾过边吗?”
       “自家弟兄,越说越远了。”焦天宝道,“你想想看,想法把大姐夫弄来,那就是一面大牌子,他可是山东巡抚。他一来,无论官场还是民间,谁不争着给咱随礼?谁敢不给送礼?那些想当官的,找这种机会都找不到呢!听说新来一个知府,不日就到任,有大姐夫在这里,三百两二百两的,他拿得出手吗?再者,让他知道这层关系,往后什么事情不由着咱们?这种稳赚不赔的事,咱为何不办?”
       焦天玉豁然道:“还是大哥琢磨得透!这么说,我立马送过两千两来!”
       焦朱氏皱眉道:“你爹生前可是与你大姐夫有过过节儿,几年都不来往了,这次他们会来吗?你大姐这死妮子,也够狠心的……”
       焦天宝说道:“平日可能不来,这次他们不能不来。你想,他是个读书人,又做了这些年的官,眼下老岳父死了,为遮外人的眼目,他也得到场祭奠的。”
       “放心吧,他们一准来!”焦雯没头没脑地说,“听说新知府就要到了,我那姐夫会不来此刮人家一层皮?”
       “死妮子,你瞎嚼什么舌头?天宝,这事就由你操持吧。”焦朱氏说道,“还有一事我这心里一直是个疙瘩。你爹死得既难听又不吉利,都说是那神牛显圣,我却不信,都是被那卖牛人咒的。要说就该让他抵命!”
       焦天宝说道:“母亲,这个事我也想过了,我不会放过那个糟老头子的。就是狠狠心花上些钱,我也要他还我爹的命!”
       “要跟他打官司?”天玉问道,“咱的理不足啊!”
       “打什么官司,怪麻烦的,”焦天宝道,“他让咱爹死得不明,我会让他死得不白,一报还一报!”
       “都是咱爹惹的事,人家有什么大罪过?”焦雯轻声道。
       “焦雯,你整日泡在戏院子里,是不是泡出毛病来了?你怎的吃里爬外?”焦天宝怒道,“自爹死后,我一直都难抬头。我们不报此仇,日后焦家在这泰安城还有什么分量?焦家的脸面何存?”
       焦朱氏先前只知大儿诡计多端,视财如命,却少见这般英雄气概,便说:“这才是你爹的儿子,天宝,需用钱时尽管吱声!”
       焦天宝遂吩咐下人置一大龙缸放于后花园紫藤架下,谁也不清楚他要干些什么名堂。
       第三章
       官箴碑神秘失踪
       马巡抚亲临泰安
       颜伯龙携家眷至泰安时已是傍晚,一时不便惊动官驿,便在刘家客馆住下了。
       翌日清晨,颜伯龙因一直记挂着瞻仰其父在泰安时留下的那通官箴碑,便趁家人正在梳洗时,独自青衣小帽,悄悄出了刘家客馆。他一路打听,来至岱庙门前。此时,乾隆帝遵其母训刚刚对岱庙进行了大规模的拆改新修,凡神像大殿及各殿宇廊庑门垣俱焕然一新。远远望去,红墙黄瓦,古树参天,富丽堂皇,气势恢弘。
       由于岱庙刚拆修过,岱庙东门外尚堆放着一堆堆的瓦砾不曾清理。瓦砾堆中间有一空场,此时有一个青年人正在空场上压腿练功。颜伯龙在岱庙东门外左看右看,却不曾见有什么矗立的石碑,难道说是拆修岱庙时给挪了地方?颜伯龙便走至那练功的青年跟前问道:“这位大哥,请问此处原有一通碑,为何如今不见了?”
       那青年看了看颜伯龙,问道:“你是外地来的?”
       “是的,”颜伯龙说道,“我是外地的香客,想找一通碑。”
       那青年说道:“找碑?泰山上下有几千通石碑呢,摩崖碑、无字碑、五岳独尊碑、万代瞻仰碑……你找什么碑?”
       “那碑据说前些年就立在这东门外的,说是一位前任知府所立。”颜伯龙说道。
       那青年端详了颜伯龙一阵,又装模作样地想了一想说道:“想起来了,这里是有过一通碑。你见过那碑?找它干什么?”
       颜伯龙见此人有些古怪,便说道:“我并未曾见过那碑,只听说上面的字写得漂亮,想见识见识。”
       “哈哈……想学那碑上的字呀?”那青年狡黠地笑了笑说,“来来来,你跟我来!”
       颜伯龙跟着那人来至一瓦砾堆边,那人指着一仆倒在地的石碑说道:“这就是那石碑,从前一直立于此处的,上面的字漂不漂亮你自己看吧。哈哈哈……”
       颜伯龙一见那碑,脑袋“嗡”的一声响,一颗心即刻悬在了半空。原来,那通石碑已拦腰断开,仰面朝天横躺在那里,被人敲凿得斑斑点点,字迹全然看不清了。颜伯龙不禁怒从心头起:这伙奸佞不仅杀害了父亲,而且连他的一通遗碑也不能容,着实可恼!遂脱口问那青年道:“究竟何人毁了此碑?”
       那青年摇头晃脑道:“这可说不准。兴许是天吧?天打雷劈的。”
       “天与此碑何仇?”颜伯龙怒道。
       “天与此碑无仇,未必与立碑人无恨!”那青年道,“俗话说得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无论是做官的还是为民的,做了昧良心的事,能瞒得了人,却瞒不了天。”
       颜伯龙稍一冷静后心想:与此阴阳怪气之人理论什么?想罢回身便走,然而此行未能见到日思夜想的官箴碑,总让他感到如鲠在喉,于是脱口说道:“官箴碑能毁,难道就不能重立吗?”
       那青年听了颜伯龙最后一句,不禁一怔,叫住他问:“先生要找的是官箴碑?”
       颜伯龙道:“正是官箴碑。”
       那青年又笑了,说道:“你怎不早说?我还以为你与此德政碑有什么瓜葛呢。”
       颜伯龙惊问:“此碑不是官箴碑?”
       那青年道:“此碑叫德政碑,为前知府马大老爷所立。”
       “这马大老爷有何德政?”颜伯龙问道。
       “什么德政不敢说,朝廷的银子可是让他捞饱了。”那青年道,“他在任五年,光是修这岱庙便修了三年。朝廷的银子每天如流水似的往这里流,可只见进不见出。这赃官世人都叫他‘马如虎’。这里有童谣唱:‘马如虎死了娘,刮走百姓半年粮。’就是这个如狼似虎的知府,却因修岱庙有功,升为山东巡抚,你说这朝廷还有正事吗?”
       “这里的官箴碑呢?”颜伯龙问。
       “这里原先确实有通官箴碑,听说是从前一个姓颜的知府大老爷刻立的,上面说为官一定要公正廉明。”那青年说道,“那个马如虎看着上面的碑文刺眼,上任不久就推倒了官箴碑,在原地方立起了这个德政碑。说来也怪,那官箴碑被推倒后的当天夜里,刮起一阵怪风,直刮得地动山摇。人们早起一看,被推倒的官箴碑不见了,都说是被神风刮走了,刮到天上去了。”
       “会有这等事?”颜伯龙半信半疑地说道,“风再大,能刮得动石碑?”
       那青年说道:“我也不曾亲眼见,只是听人家传讲。听说后来官家还查访过此碑,只是查来查去,也无什么结果。”
       就在此时,突然传来几声炮响,惊得树上雀鸟乱飞。颜伯龙问那青年道:“清晨之时,何处放炮?”那青年说:“怎么?这么大的事你也不知?”颜伯龙说道:“我是昨天傍黑时分方到此地,城内尚未识一人,哪里知道什么大事小事?”
       那青年笑了,说道:“如此说来,你并非随那马继祖下来的人?我还一直防着你呢!既然你确是无什么相干的外地人,我也就如实告诉你:这泰安城内原有一屠夫,名焦吉,为城中首富,是山东巡抚马继祖的老丈人。一个月前,只因他设计骗了一农夫,使阴招杀了人家一头牛,致使人神共愤,天不容他,那牛便显灵又将这焦吉杀了。焦吉死后,他们家人兴许是怕外人说三道四,便轻描淡写地埋了。今日是五七忌日,他家的人却又大操大办起来,连马继祖也赶来了,刚才那炮便是马继祖放的,镇乎老百姓呢!”
       马继祖到了泰安城,这倒是颜伯龙不曾想到的。颜伯龙见眼前这个青年人干练伶俐,谈吐不俗,心中甚是喜欢,说话口气也越发客气了:“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那青年爽朗地大笑起来:“还高姓呢!我自八岁被卖入戏班,便没了姓了。师傅说我嗓口不好,学别的难有出息,便让我学了丑行。十一岁登台,戏迷们倒也不嫌弃我,给我起了个绰号叫‘喜丑’。久之,连我自己都不知自己的原名了,只知道我是‘喜丑’。”
       “看得出,兄台是个乐哈人。”颜伯龙说道,“不管干哪一行,能让百姓们说声好,这辈子便算没白活,你说是不是?”
       “咱们不皆是百姓?要想活着,就得自己找点乐哈,免得被日子苦煞。”名叫喜丑的青年说,“你大概是初来泰安吧?不去看看焦家的热闹?那可是难得一见的大丧局,想来也有乐哈可瞧呢。”
       “兄台请便,我尚有些闲事,等料理完毕再去瞧热闹。”颜伯龙道。
       于是,两人别过,各行东西。
       第四章
       焦家高搭吊唁棚
       知府窥探亲毒缸
       颜伯龙回至刘家客馆,向颜老夫人禀说了官箴碑失踪之事,母子皆伤感。颜伯龙又告知颜寇氏,马继祖已临泰安,为其岳父过五七忌日来了。颜寇氏便劝儿子尽早去拜见那马巡抚,以免让人家挑理。吃罢早饭,颜伯龙换上官服,打听得马巡抚下榻于驿馆之中,便带一小童赶往驿馆,要去拜见马继祖。
       泰安城官驿就在府衙西邻,院落虽不大,却玲珑别致,清静优雅。青砖黄瓦皆为新色,想必是修建岱庙时的余料所建。颜伯龙来至官驿门前,递上拜帖,很快便被传了进去。只见马继祖正坐在驿官正堂的太师椅上眯目梳理胡须。
       颜伯龙进了房门,先施一礼,说道:“下官泰安知府颜伯龙见过抚台大人!大人亲临泰安,下官有失远迎,还请大人恕罪!”
       马继祖缓缓将手中梳子收起,笑容可掬道:“世侄是昨天晚上才到这泰安城的吧?没那么多客套。再说,我也非因公干至此,何罪之有?世侄,你来这泰安城后,可曾去瞻仰你父留下的那通官箴碑?”
       颜伯龙心中一惊,心想,今日一早的行踪,难道这巡抚大人曾派人监视?便如实禀道:“今日清晨,下官实是去寻过那通碑,以沐先父遗风。不想那碑早已不翼而飞,失了下落,致使下官心里甚是空落。”
       马继祖捻着颌下之髯,似笑非笑地说:“此事说起也怪老夫。当初我主泰安之事时,本想希深兄既成故人,他留下的那通官箴碑就该移至岱庙,为后人留下一份遗物。不想在一风高月黑夜,那通碑却被人盗走了。我也曾差人查访过,后因冗事缠身,此事也便搁过了。世侄下车伊始,便先去寻碑,瞻视为官之道,足见世侄心志高远,不同凡响呀!”
       “大人过誉了!”颜伯龙道,“下官去寻那官箴碑,无非是想谨存家父教诲,实无沽名钓誉之意。”
       “世侄啊,这为官之箴言,要靠身体力行,盛名美誉,何须沽钓?”马继祖微笑说道,“其实,世侄名声已是不小了!听说当今皇上钦赐你‘小颜公’之号,可有此事?”
       其实,此事只是乾隆帝的一句戏言,就连颜伯龙也不知详情。当初,马继祖升迁后,泰安府空出一缺,刑部尚书潘景玉便保奏知县颜伯龙为泰安知府。乾隆大喜,说道:“听说那颜希深主泰安事时,当地百姓多不呼其职,只称谓他‘老颜公’,我今再为泰安派去一‘小颜公’,此也是一桩美事!”
       颜伯龙见马继祖问起此事,不禁汗颜,不知其是褒是贬,便含混道:“下官自恩科之后,再未去过京城。”
       此时,一官差进来,在马继祖耳边叽喳几句。马继祖起身说道:“世侄,我家老泰山今日五七忌日,可否随我一同去焦府一趟,相互认识一下?我那两个舅子都是杀猪宰牛的粗人,日后还要仰仗世侄多照应呢!”
       颜伯龙摸了一下钱袋,幸好随身带有十两银子,便说道:“既是大人摊上白事,下官自应随从。只是出来时急匆,未曾带多少礼,怕焦府见笑。”马继祖大笑道:“世侄多虑了!你这知府能去,便是给足了焦家面子,什么礼不礼的?”
       焦家举办的五七忌日有悖常礼,引起众人纷纷议论。虽说忌日以五七最为隆重,也只是扎些纸人纸马,孝子、孝眷重披孝衣至墓地烧祭一番了事。焦家弟兄却将丧葬之时的程序搬到五七忌日上来了。在院内设一灵棚,棚下设一八仙桌,桌子上摆放着焦吉的灵位。灵桌两旁,雇了一帮人身着孝衣跪在那里干号;灵棚前面,分坐着二十余个和尚在唱经。院外,扎一席场,也就是吊唁棚。吊唁棚门外,是四棚吹鼓手,轮番迎接前来吊唁之人。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不是在祭奠亡父,而是在借机聚敛钱财。
       颜伯龙随马继祖一行,鱼贯进入吊唁棚。随着一声吆喝,焦氏弟兄跪迎二位贵客进府。
       在会客厅,颜伯龙坐了一盏茶的工夫,便有些耐不下去了,遂起身对马继祖说道:“大人,下官尚有些琐事,要先走一步了。”
       “不可不可!”马继祖说道,“既来了,没有不吃饭就走的道理。再说,你我初次见面,也好借机多聊聊,相互多些印象,再见时便是熟人了。不过,如此干坐着也确实无聊,我带你去后花园转转可好?”
       颜伯龙听得马继祖如此说,也不便强走了,便说:“依大人便是。”
       二人信步穿过中院,从侧门来至后花园。此园名为“桃园”,内中多栽桃树,此时正值桃花盛开,粉红一片,煞是好看。马继祖与颜伯龙来至园中草亭就坐,焦家仆役随之端来了茶点,二人边品边聊。
       “世侄,你看这桃园红云粉霞,香气袭人,如同仙境。然则这好光景撑得住几时?”马继祖感叹道,“说不定一夜风起,落英缤纷,一败涂地!”
       颜伯龙笑了一笑问道:“大人何故突发如此感慨?”
       马继祖道:“为官者如履薄冰,越是得意时越是不敢忘忧。想当初你父主泰安事时,曾以断案公明而名动一方,那么一个精明人尚终难逃得仇家之手。由此我常想,做官如同大海行舟,实难料前途凶吉,事事需自己仔细谋划。你说是不是?”
       颜伯龙谦和道:“下官初涉官场,且不谙世故,还望大人多多指教。”
       “指教倒不敢说,只是本官已是耳顺之年,多吃了两年官饭,多行了两年官道,胸中多些感触罢了。”马继祖说道,“为官者,各有其性,各有其路,各有其师,各有其法。你父以公、廉二字为本,其不知此二字能有几人守得住?就算有一二人做得到,也如同羊群里跑出个叫驴来,终难长久。”
       “依大人之见?”颜伯龙问道。
       马继祖呷一口茶道:“我以为这为官要旨应是上不害法,中不伤民,下不废亲。孔夫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讲的不仅是为人之道,也是为官之道。官是人做的,人又是有情之物,所以要把握准一个度。”
       “听大人一席话,下官受益匪浅。”颜伯龙紧皱双眉道,“不过,这上不害法,中不伤民,下不废亲,说说容易,实则难、难、难!”
       马继祖大笑道:“这就要看个人的道行了。有的人性如犟驴,头撞南墙不拐弯,自然视此三条难、难、难;然而有人八面玲珑,处事如行云流水,自然便将三难变为三易了。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为人如此,为官也是如此。此窍一通,一通百通!”
       “对大人的教诲,下官定会细细品味,以便走好日后的仕途。”颜伯龙客气道。
       “姐夫果真来了?”此时从东侧门彩楼处奔来一素服少女,边跑边嚷,“我还以为你永不再登焦家大门了呢!”
       等那少女跑至近前,马继祖说道:“雯妹,你不在前头守灵,跑到这里干什么?”
       那少女说道:“姐夫也糊涂了?这五七有守灵的吗?再说,灵棚里不是雇了一群人在号着吗?天宝、天玉交结的那帮狐群狗党,在前头吆三喝四,叫人心烦。我懒得与他们为伍,便跑到这里清闲来了。”
       “这是小妹焦雯。”马继祖介绍说,“雯妹,这位是新任泰安知府颜伯龙颜大人。”
       焦雯朝颜伯龙细看一番,方才施了一礼,说道:“颜大老爷万福!”颜伯龙欠了欠屁股,算是回礼。
       马继祖指了指那座彩楼问道:“雯妹如今一人住在这楼里?”
       焦雯笑道:“是啊,自姐姐被你哄骗走以后,我便独住此楼了。不过,门上我已设了机关,以防像你这种偷色鬼半夜破门。”马继祖一听焦雯揭出了他的老底,面色顿时红了。
       颜伯龙见二人谈得热闹,便独自离开了草亭。他信步来至一片紫藤旁,见藤下放一口大龙缸,缸口盖一块石板,不知何用。细听之,缸内似有“沙沙”声,颜伯龙更奇了,便轻轻将石板错开一道缝,往里一瞧,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原来里边养着半缸毒蛇、蝎子、蚰蜒等五毒之物,这些东西正在内中厮咬,并放出一股难闻的恶臭味。颜伯龙心想:这家人可是太怪了,难道以这些东西为宠?他怕被人发现,弄出难堪来,便将石板重新盖好,悄然离开。
       当颜伯龙再回到草亭时,正好有人来禀报,说是目下主家忙乱,怕在府中招待不好二位,便不留他们在府上吃饭了,“折仪”钱随后送往各自府上。这风俗此地确有,至亲好友前来祭拜,主家可不备祭席,只回现金,称做“折仪”。然而此次焦家不留他们二人,却是因为颜伯龙随礼太少,焦家有意给他点警告。
       颜伯龙本不善应酬,听说主家不留吃饭,正中下怀,遂起身告辞,离了焦府,直去府衙。
       第五章
       混世魔王仗势掠戏子
       清俊名伶无意会情人
       泰安城有一“红莲会”戏班,班主外号“小金牙”。经过十来年的努力,“红莲会”戏班在泰安城已成了气候,出了几个颇受戏迷喜欢的角色,如丑行的“喜丑”、青衣行的“陈三姐”等。
       “陈三姐”本名陈玉儒,城东南望饭岭人氏。其父陈东明虽家境贫寒,但一世奉佛,乐善好施,在当地颇受人尊重。尤其是焦吉计杀“神牛”遭报应后,世人更盛传其多得佛祖佑护。陈东明生子后曾夜梦一老和尚登门,说他命中本仅一女,因他多行佛事,方得贵子。为保此子长命,陈玉儒自小便红鞋花帽,不知者尚以为是个女孩。待长至七八岁时,陈东明便将他送入“红莲会”戏班学了青衣行。陈玉儒不仅嗓口甜润,且长相清丽,在师傅“小金牙”精心调教下,很快在泰安城唱红,一首童谣唱道:“‘陈三姐’,站戏台,台下光棍扔钱来;‘陈三姐’,卸了妆,闺女媳妇迷央央。”
       这日,陈玉儒未卸妆便袅袅婷婷出了戏班,直奔“玉堂楼”买面。也是合该要出事,当他行至城南“好再来”饭庄门外时,正与焦家二公子焦天玉和几个醉醺醺的伙计相遇。一向不进戏院的混世魔王焦天玉一见扮相艳丽的陈玉儒,眼睛立刻直了,以为遇上了下凡的天仙,借着酒劲,吩咐几个伙计抢过一顶轿子,将陈玉儒塞入轿中抬起便走。
       陈玉儒被抬进焦府后,一个老成些的伙计见焦天玉色迷迷的模样,怕弄出事来,便对焦天玉说道:“二相公,你是打算明媒正娶,还是玩玩就放人?”焦天玉道:“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般美貌的女人呢,自然是要明媒正娶。”那个伙计便道:“如此说来,得禀过老夫人才行,不然,让她老人家知晓,又不知会惹出什么事来。二相公不怕,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可无这份胆量。”“那好,”焦天玉说,“你们现在就去禀明老太太,明天就拜堂!”有一下人回道:“老夫人一大早出去,至今未回呢,谁也不知去了何处。”一伙计提议说:“不如先将这妮子送入后楼,让二小姐看好了,咱们先去准备娶亲诸事。”焦天玉也怕惹翻了他那母夜叉般的母亲,便向伙计们摆了摆手说:“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焦家二小姐焦雯是个戏迷,尤其爱看“红莲会”戏班的演出。她迷上了戏班中那个清丽俊秀的“陈三姐”。每逢看戏,台上的“陈三姐”乐时,焦雯便跟着笑;“陈三姐”哭时,她也跟着抹泪。夜里,她常梦见“陈三姐”来到她的绣楼,两人情深意浓,同衾而眠,私订下终身。
       这天,焦雯睡醒午觉,便忙着化妆打扮,等待着天黑后去“红莲会”戏班看戏。一想到戏台上的“陈三姐”,她便情动神迷,心绪难定,恨不得即刻见到那心上人,将一颗心儿捧给他。外边突然传来敲门声,焦雯以为是刚才打发出去买花的丫头回来了,便轻移莲步,开了房门。一粗壮伙计随之将一戏子推入房内,并嘱咐道:“二小姐,二相公让你看好这妮子,明天她就是你二嫂子了。”焦雯再看那戏子,顿时惊得呆了,她怎么也没想到押进来的竟是她日思夜想的意中人!
       待那粗壮伙计离去后,焦雯便将陈玉儒扶坐在太师椅上,亲用香帕为其擦汗。惊魂未定的陈玉儒见眼前仅剩下一妙龄女子,便流泪哀求道:“小姐,你放我出去吧。我若先前有何得罪处,请小姐言明,待我日后再登门赔罪就是!”
       焦雯见陈玉儒如此说,亦触动了伤心处,便也流起泪来,说道:“陈相公,你可冤煞奴家了……”
       陈玉儒见焦雯落泪,一时不知所措,遂说道:“小姐,我并无怨你之意,只是不知将我擒来为的何事?”
       焦雯忸怩道:“都怪你相貌撩人……我那傻二哥男女不辨,将你抢来要与你成亲呢!唉!此事传出,我都不知如何为人了……”
       陈玉儒大惊道:“竟有这等事?你二哥若知道真情,怎会轻易放我?小姐务必救我一救,玉儒至死不忘小姐大德!”
       焦雯心中思量:此事虽属荒唐,倒也是天意。与其对这人日思夜想,倒不如借机诉诉衷肠。于是便含羞试探道:“陈相公,我那混二哥已做下此事,将你我同置一室,外人知晓,我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我那二哥若存心害你,焦雯我与你同赴一死便是!”
       陈玉儒听罢,内心大受感动,说道:“小姐此言欠思量。我乃一贱命戏子,怎能连累小姐?小姐若有心救我,不如此时将我放出,我便感恩戴德了。”
       焦雯说道:“相公此时出去,满院都是眼睛,你能逃得脱这个院子吗?不如耐心待到天黑,我再悄悄送你从后门出去。只是相公出去之后,不可忘记我这笼中之人!”
       陈玉儒见焦雯实心待己,心下稍稍放宽了一些,焦雯说什么,他只有唯唯诺诺。
       再说那混世魔王焦天玉,自送走了“陈三姐”后,便与几个知心伙计在家中摆上了酒菜,吆三喝四地又喝了起来。
       此事传到了大公子焦天宝的耳朵里。他感到既可气又好笑,焦家又要出丑了,便来到弟弟房里,打算羞辱焦天玉一番,免得他再做出丑事来。焦天宝进门后,见焦天玉正跟几个伙计在喝酒,房内酒气冲天,心中便来了气,遂怒喝道:“抢来的那个戏子呢?”
       几个伙计见大掌柜动了真气,便相继悄悄溜了。此时焦天玉已喝得站不起来了,见进来的是大哥,便说道:“哥,我看上了个妮子,可漂亮呢!正打算去禀知大哥,明天我要成亲了……”
       “那戏子现在何处?”焦天宝断喝道。
       焦天玉依然嘻皮笑脸道:“大哥未过目,我可不敢先下手。现关在二妹处呢!”
       “什么?!”焦天宝气极,连声都变了,“你把他关在二妹处?你知道他是男是女?你抢的是媳妇还是妹夫?”
       “你说什么呀?”焦天玉不耐烦地说,“我焦天玉再笨,总不能连男女都不分吧?”
       “你以为你有多精明吗?”焦天宝道,“他是‘红莲会’戏班的红角陈玉儒,是个男的!他被你抢来以后,戏班的人快将泰安城翻遍了,到处在找人呢!焦雯天天去那里看戏,迷上的就是这个人。你如今将他们关在一起,一边是干柴,一边是烈火,会干出什么好事来?你除了喝酒逛窑子,还知道什么?”
       焦天玉傻了似的,惊问道:“大哥,你说的可是真的?这……这可怎么办……”
       焦天宝抬眼看见了墙上挂着的一杆火铳,眼睛顿时一亮,遂对焦天玉说道:“你自己屙到裤里,你自己擦干净吧!我只是给你出个主意,附耳过来……”
       焦天玉听了大哥的主意,呆坐多时,一声不吭。焦天宝见焦天玉犹豫,便道:“事情传出去,你还能在泰安城里混吗?俗话说:无毒不丈夫。话我说在这里了,下一步如何办是你自己的事了。我走了!”
       焦天宝走后,焦天玉又将几个知心伙计找来,商量多时,这才下了最后决心,为保住自家名声,要除掉戏子陈玉儒。
       第六章
       “喜丑戏官演荒唐
       阴差阳错杀娘亲”
       知府颜伯龙一早收到一张状子,上面写道:“‘红莲会’戏班陈玉儒杀吾母后失踪,一天一夜未归,求大老爷寻查此人。”落款是“草民喜丑”。颜伯龙一见出了人命大案,即刻传令升堂问案。“喜丑”在大堂跪倒后,还未等颜伯龙问讯,便用戏台上丑行的尖声尖调说道:“草民‘喜丑’见过知府大老爷!”
       “喜丑”的怪声怪气引得两班衙役禁不住窃笑。
       颜伯龙想起初到泰安时在岱庙东门处与此人交谈之事,便道:“你可认识本官?”
       “喜丑”道:“自焦吉五七忌日,你跟着马继祖大人去焦府祭奠后,泰安城的百姓哪个不认识颜大老爷?大老爷,小民再次给您请安!请大老爷速差衙役去查寻陈玉儒,若晚了,我那师弟可就没命了!”
       颜伯龙见此人对杀母仇人并无恨意,相反,话语里却有牵挂之意,觉得此人在有意戏弄他,便将惊堂木一拍,吩咐衙役道:“将‘喜丑’拖出去,重打五十大板之后轰出衙门!”
       “喜丑”惊道:“大老爷,小民犯了何罪?”
       颜伯龙道:“你老母新丧,不在家守丧行孝,却在这里嘻皮笑脸,全无做人子的伤情,不打你,怎能儆尤那些不孝儿孙?”
       “大老爷说哪里话?”“喜丑”连连磕头道,“我父母在十余年前便相继过世了,怎说新丧?”
       颜伯龙扯过状纸,喝问道:“此状可是你写的?拿过去细看!”
       “喜丑”接过状子看了一遍后,“哧”的一声笑了,忙磕头道:“大老爷恕罪,是小人一时情急,落下一‘鸡’字。昨日,我买了一只母鸡,让师弟陈玉儒杀的。之后,他又去街上买面,一去便再也没回来。戏班里的人连夜找寻,凡师弟能去的地方都找过了,还是没有踪影。师弟从不曾在外过夜,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
       颜伯龙余怒未息,说道:“你是情急,还是有意落下一字戏弄本官?从实道来!”
       “喜丑”一本正经道:“我实话实说。落下一字,实是我有意,然而并非为了戏耍大老爷,只是想让大老爷尽快升堂,从速找人。”
       颜伯龙见此人倒也诚实。状子写的虽说荒唐,实是为救朋友情急,也属常情。便问道:“你师弟陈玉儒在城中可有仇人?”
       “喜丑”答道:“师弟向来胆小,见了生人就脸红,在城内决不会有什么仇人。只是他父亲曾为了一头牛的事与焦家生过事端。今儿一大早,城南米行的刘老板打发人给戏班送了个口信,说昨日曾有人看见焦家二公子将我师弟塞进了一顶轿中。若此事属实,我师弟的性命可就危险了。”
       颜伯龙即刻派人找来了米行刘老板。刘老板说他家的伙计确实看见焦天玉他们拉扯过陈玉儒,并抢了一顶轿子将其抬走了。颜伯龙刚要发签传唤焦天玉,就见门外有人身着重孝,边哭边朝堂上跑来。颜伯龙定睛细看,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焦家二公子焦天玉。
       焦天玉上堂之后,也不下跪,只朝堂上拱了拱手,便哭诉道:“颜大人可要为我家作主呀!昨夜一盗贼潜入我家,持棒行凶,将我老母打死了!”
       颜伯龙眉头微蹙,心想:难道又死了一只老母鸡?随之将惊堂木一拍,喝道:“你是来告状的,还是来赶集的?”
       两班衙役随之喝道:“跪下!”
       焦天玉环顾了一下两旁,才醒悟过来,此处并非焦府,而是府衙。这才倒身下跪,再次抹泪道:“青天大老爷,为小民作主呀!”
       颜伯龙问道:“焦天玉,你说盗贼棒杀你老母,那盗贼现在何处?”
       焦天玉道:“已逃之夭夭。”
       颜伯龙又问:“那盗贼行凶,是你亲眼所见?盗贼是何样打扮,哪里人氏?”
       焦天玉说道:“自然是我亲眼所见。那盗贼就是‘红莲会’戏班的戏子陈玉儒。”
       一旁的“喜丑”一听,急了,说道:“你胡说八道!我那师弟向来胆小,平日里连夜路都不敢独行,怎会去那深宅大院行凶杀人?”
       “‘喜丑’,本官不曾问你,不得多话!”颜伯龙转对焦天玉道,“你既亲见那盗贼行凶,想那焦府家丁如云,怎的让其逃之夭夭?从实道来!”
       焦天玉便将陈玉儒如何夜闯其妹的绣楼,如何被家丁发现,那陈玉儒武功如何了得,连伤几个伙计,后又将其母棒杀的情节有声有色地叙述一遍。“喜丑”明知其在瞎编故事,然而一时又不敢多言,只是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
       一衙役自后堂出,至颜伯龙身边耳语几句。颜伯龙随之站起,对正在记录的胡姓通判交代说:“堂下一干人等,不准放走一人,待我回来后发落。”
       颜伯龙来到后堂,见一对青年男女正哭得泪人一般。一衙役向颜伯龙介绍说,男的名叫陈玉儒,女的叫焦雯。二人边哭边将昨夜所经历的和所看到的一五一十述说了一遍……
       昨夜三更,月光如水,万籁俱寂。突然,焦府四处传出惊天动地的呼喊声:“有贼,快抓贼呀!别让他跑了!”
       焦雯绣楼上,陈玉儒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恨不得即刻逃离焦家,回到戏班中去。他知道,由于他的失踪,午后及晚上的戏是演不成了,师傅及师兄弟们肯定会满城寻找他,此时还不知急成什么样了呢。再者,他实在怕再见到那个凶神恶煞般的焦天玉,天明时,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尴尬事呢。他几次要求焦雯放他出去,焦雯又总推说时辰尚早,并问这问那,说个没完。突然,陈玉儒听到外边喊声四起,楼下乱成一片。他想,不如趁此乱劲逃离出去,免得夜长梦多。于是,他不顾焦雯的劝阻,一个人冲下了楼,直奔后门而去。
       陈玉儒哪里知道,此阵势正是焦氏兄弟定下的杀人灭口之计,以掩盖焦天玉抢人的荒唐行径。待他逃至后花园时,早已守在那里的焦天玉端起火铳,朝其背“砰”的一声放了一铳。陈玉儒应声倒地。
       焦天玉见已打中目标,便吩咐一家丁道:“我在这里守着,你快去请大哥前来商议后事。”他拖过一床席子盖在了陈玉儒身上,又搬过一条凳子,紧抱着火铳坐下了,单等焦天宝来给他出下一步的主意。焦天玉独自坐在花园里,先还心有余悸,不时看看四周。后来酒劲上涌,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焦母朱氏在外摸了一天骨牌,晚上又与几个女光棍喝了两个时辰的酒,刚刚回到家,便听见后花园里进了贼,接着又听见一声枪响,便趁着酒壮胆,一个人朝后花园奔去。
       焦天玉迷糊了一阵,突然发觉身前有人影晃动,再看席子下边已无尸首,惊吓之下,便紧握枪筒,大喝一声,用枪托狠命朝那黑影砸去,那黑影随声倒下……焦天玉稍一清醒,再看地上的死尸,他怎么也不敢相信,死在地上的竟是母亲焦朱氏。焦天宝赶来,看着眼前的一切,情急之下,左右开弓,狠狠扇了焦天玉几个耳光。随后便将其母尸首悄悄移入正厅,兄弟二人商量一阵,只好来个恶人先告状,天明时焦天玉便进了府衙喊冤……
       焦天玉哪里知晓,他那一枪并未伤及陈玉儒,只是将其吓昏了。陈玉儒醒来后,便又悄悄溜回焦雯的绣楼。当两人在楼上看到焦天玉杀人时,都惊得呆了,但他们都以为死者是一家丁,而没有想到被击杀的是焦母焦朱氏。院里静下来之后,焦雯带着陈玉儒悄悄出了花园的后门,待天明后两人便来到了府衙后堂,将焦府昨夜之事禀告了颜伯龙。
       颜伯龙再回至大堂时,焦天玉早已等得不耐烦了,高声说道:“颜大人,家母停灵在堂,我还要赶着回去守灵,你还是尽早差人抓拿凶手才好!”
       颜伯龙怒道:“大胆焦天玉,你还是先打官司后守灵吧!衙役们,将焦天玉先打入南监!”焦天玉大呼冤枉,问道:“颜大人,我犯了何罪?”颜伯龙便将昨夜焦府之事从前到后细述一遍。焦天玉听得呆了,以为这颜伯龙是个神人,能掐会算,自己又是个粗人,竟脱口问道:“颜大人,这些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押走焦天玉之后,颜伯龙又将“喜丑”叫至案前,对他说道:“杀你老母之人我已捉拿归案,现就在我的后堂。此案就由你来代审。现在你可随我去后堂见你师弟。”
       “喜丑”又惊又羞,遂说道:“颜大人一日连破两大命案,足可编一出好戏留给后世!”颜伯龙道:“‘喜丑’巧落一字惊知府,不也是一段奇话?”
       二人随之大笑。
       第七章
       杏坛庵祸起西厢
       胡通判移尸异巧
       泰安城东南三十余里地,有一杏坛庵。早年,此庵香火甚盛,几十里外的善男信女们都来此进香还愿。三年前,南匪北侵,将庵内尼姑尽数掠去,并将东西两厢房的神像毁之殆尽。杏坛庵自此破败不堪,绝了香烟。离杏坛庵不远处有一村庄,因地处高坡,故名望饭岭。此村便是陈玉儒之故里。其父陈东明一生信佛,原先常义务为杏坛庵做事。自杏坛庵出事以后,他仍常来庵中打扫庭院,看守门户,保得此庵未被毁废。
       一日,陈东明老汉来至杏坛庵门口,见八字墙下蹲着一壮年人,陈东明便上前问道:“请问这位大哥在此何干?”那人说道:“等人。”陈东明又问:“你等何人?”那人道:“等陈东明。”陈东明笑道:“这可巧了,我便是陈东明,但不知你找我何事?”那人站起身,打了一躬道:“原来你就是这杏坛庵看门之人,恕在下眼拙。我乃梁山人,五年前家母曾在此庵中许下宏愿,我是前来还愿的。来此方知道杏坛庵出了事,庵中已无人主事了,只有老伯在此看门,故在此等候。老伯好歹行个方便,放我进庵烧些纸香,心到神知,以了家母之愿。”陈东明一边开门,一边说道:“此乃善事,哪有不尽心之说?快快请进!”
       二人进了杏坛庵,攀谈之下,陈东明知此人为梁山城郊一农夫,姓牛,在家排行老七,三世敬佛,一心向善,人称牛七善人。牛七在正殿烧完纸香后,并未即刻离去,而是在杏坛庵四周转悠良久,后又在西厢房摆开所带酒菜,力请陈东明同坐。
       陈东明说道:“此乃佛门净地,不宜在此吃酒。”牛七说道:“我所带皆为素食,酒也是家酿的米酒,只借此空房遮阳,有何不妥?老伯为我之事,已忙这半日,我本该大席相谢。只是急着赶回家,只好以此薄酒相敬,难道老伯这点面子也不给吗?”陈东明语塞,只好与牛七打个对面,席地而坐。
       牛七取出两只碗来,分别倒上一大碗酒,这才发现忘记带筷子来。牛七起身至院中蜡梅树下,折枝代筷。说来也巧,就在牛七去院中之时,一硕鼠自房梁上掉下,恰恰落入牛七的碗中,将碗中之酒掀翻大半。陈东明赶走那惹事的老鼠后,便端起碗来,将自己的酒倒入牛七的碗中,使两碗酒看上去一般多。这一幕,牛七全然不知,回房后依然谈笑风生,一再劝陈东明饮酒。半碗酒下肚,陈东明突然双手抱腹,身体抽搐一团,大呼腹中绞痛,不一时便七窍流血,呜呼哀哉了。牛七刚要收摊走人,不想自己也腹疼难忍,翻滚在地,挣扎一阵后,也命归西天。
       有一放羊人发现杏坛庵西厢房有两具死尸,即刻报与地保。地保一边派人保护现场,一边快马报与泰安府衙。
       知府颜伯龙带着通判、仵作及几名衙役赶至杏坛庵时,天已是过午了。地保是个老成之人,现场保护甚好。一伙人在西厢房察看过现场后,通判与仵作继续留在房内验尸,颜伯龙则传来地保询问死者身份。地保禀告说那老一些的是看庵人陈东明;另一人不曾相识。
       颜伯龙便吩咐一捕快尽快查明另一死者身世,那捕快答应一声,随即微微一笑。此时,师爷前来禀报颜伯龙:因是下午,西厢房光线太暗,仵作建议将死尸抬往东厢房,再行仔细验看,以免遗下任何细节。颜伯龙点头同意。
       回至府衙,颜伯龙先将随去的捕快叫至书房,问道:“在杏坛庵时,我让你尽快查明死者身世,你为何窃笑?”
       捕快道:“禀大老爷,此人我认识,是大汶口一破落户子弟,姓张,名张九。此人生性爱赌,口袋里无资便偷,是当地有名的无赖。曾因入室盗财,被我亲自捕捉过的,故此用不着再去探查。当时因庵内人多嘴杂,小人故多了一个心眼儿,未曾当面禀告。”
       “既是如此,你明日也要去一趟大汶口,查清此人近几日多与何人来往,有何反常。”颜伯龙吩咐道。
       那捕快应声而去。
       捕快刚走,胡通判便进来了。此人因爱留一山羊胡,人送外号“胡山羊”,已侍候过三任知府,在衙中属资深之人。
       待胡通判落座后,颜伯龙问道:“对于今日之命案,胡大人有什么看法?”
       胡通判道:“大人乃老颜公之后,勘破此案当游刃有余!”
       颜伯龙又道:“死者死前曾用一梅枝在地上写一‘佳’字,你可曾注意?”
       胡通判道:“大人既已看到此一细节,想必已是成竹在胸,何必再问下官呢?”
       颜伯龙笑道:“人说胡大人每句话都留半句,今日可算领教了。我再问你,死者死于何毒?”
       “八步断肠散。”胡通判答道。
       “何为八步断肠散?如何配制?”颜伯龙再问道。
       “据下官所知,这八步断肠散为一剧毒之物,配制颇费周折。”胡通判说道,“需将毒蛇、毒蝎等五毒之物放一容器之中,任其厮咬。八日之后,器内之毒物便所剩不多了。此时,再将上等苏绸剪为细丝绒喂之。再过八日,器中毒物便所剩无几了。待到毒物的眼睛俱变为血红色,便将其弄出,用瓦片焙干,研成细末,这便是人见人怕的八步断肠散。此物浸入酒中,人饮之,八步之内必死,故名。”
       颜伯龙突然想起在焦府后花园所见的那个龙缸,心中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再想那死者所留下的“佳”字,下加四点岂不是一个“焦”字?随之脱口道:“此案怕是破之容易,结之难了……”
       胡通判说道:“小人也曾思之再三,并为大人准备下了脱身之法。”
       “此话怎讲?”颜伯龙问道。
       “大人新来有所不知,这杏坛庵大有说头,只是知情者甚少。”胡通判道,“当初泰安与新泰划界之时,是以这杏坛庵为中的。也就是说,这杏坛庵之西厢房为泰安界内,而东厢房则归新泰县管辖。如今死尸已在东厢房,按说应由新泰县查问。”
       颜伯龙大惊,说道:“此情缘何不早报?移尸嫁祸可是犯法的!此举岂不是要陷我于死地!”
       胡通判说道:“大人言过了。从种种迹象看,此案无疑是件买凶杀人案。由死者留下的半截字分析,原凶已露端倪;再推之你近日一日断两桩命案之事,及陈东明卖牛和牛头显圣之谜,谜底便越发明了。此凶若是一般人家,罪当立斩。可他的瓜葛,大人心中自当清楚。再者,现牢中还押着一个烫手山芋呢!此案一发千钧,若当真查,正如大人所言,破案容易,结案却难,无异引火烧身。最佳办法是静观其变。不如拖下此案,息事宁人。”
       颜伯龙听罢,更知此人是一油葫芦,浑身油滑,怪不得得宠三任知府。然则那焦氏一门在泰山山神脚下刚刚犯下命案,竟敢再次买凶杀人,眼中还有朝廷吗?此案不办,王法何在?自己在泰安还有何立足之处,岂不事事受焦氏所制?衙门岂不成了焦家的保护伞?“公生明,廉生威”,颜伯龙想起官箴碑中的一句话,顿时心潮澎湃。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况且小小一地头蛇!
       此时,正在大汶河河防主事的同知邢中达匆匆来见,进门便道:“颜大人,大汶河桃花汛期已到。近来上游连日暴雨,河水暴涨,险情不断。尤以羊兰角处最险,民工日夜守护在大堤上,连口热水热饭都送不上去。颜大人,无论如何得拨点银钱,以解燃眉之急!”
       颜伯龙问胡通判道:“库内尚有多少银两?”胡通判蹙眉道:“马巡抚临走之时,府衙银库已平账,库内已无分文。”
       颜伯龙怒道:“朝廷年年下拨修河防汛银两,此款去了何处?”
       同知邢中达道:“大人有所不知。马巡抚在主泰安事时,在戴村坝附近修建了一座龙王庙,用的便是河防拨款。此庙占地几十亩,院内碑林成片,说道的皆是马大人的功绩,实则与修河防汛无干。”
       “罢了!”颜伯龙道,“邢大人,你速回羊兰角,务必要保住堤内千顷良田和百姓们的生命财产。款项之事,容我再想办法!”
       胡通判和邢中达离去后,颜伯龙一直在房中踱来踱去,实难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此时,天上雷声轰轰,雨点打得房瓦“叭叭”直响,越发增添了他心中的烦恼。
       一个衙役来报,说是屠夫焦天宝差人求见。颜伯龙心想,焦家此时派人来,定与杏坛庵的案子有关,便随口道:“传!”
       一个衣着齐整的中年人来至颜伯龙的房中,不慌不忙地将雨伞放至门后,这才行礼相见。颜伯龙问他来此何干。
       那人说道:“我是焦大公子焦天宝家的管家。焦老爷五七忌日那日,焦大公子对大人亲临焦府表示百般谢意。只因焦家当时丧事繁杂,故至今方理出账目。大人的‘折仪’钱早就该送来,也因烦事缠身,至今方腾出空来,焦大公子本该亲来跪谢的,只因丧服在身,不便出门,望大人体谅。”
       那人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千两银票放于颜伯龙面前。颜伯龙一看银票上的数目,不禁大吃一惊。自己那日仅随礼十两银子,这焦天宝却回“折仪”一千两,可真够大方的。
       那人又说道:“大公子听说您与那马巡抚交往甚厚,甚是喜欢。焦家二公子的事,还望大人多多照看!”
       颜伯龙心想:焦天宝送此厚礼,无非是一石两鸟。一者焦天玉既已认罪,还求他从轻发落;再者,那焦天宝想是知道了他亲往杏坛庵查案之事,为防露出马脚,这才用一千两银子来事先堵嘴。颜伯龙本想即刻将银票退回,忽然想起大汶河防汛缺款之事,便转怒为喜道:“这银子我先收下了。回去告知你家大公子,看在马大人之面,只要不犯王法,我不会小视了焦家的!”
       那人走后,颜伯龙即刻将胡通判找来,拿出那一千两银票说:“你辛苦一趟,快将此票兑成现银,然后派人从速送至羊兰角,交于邢中达邢大人!你告诉他,一定要撑住,我近日便亲去察视!”
       胡通判疑道:“大人难道会变戏法?怎这么快便弄出一千两银票?”
       颜伯龙笑道:“此是焦天宝送来的‘折仪’钱。我本想退回,可想到大汶河坝上急用银子,就让其为老百姓造点福吧!”
       胡通判赞道:“大人不愧是小颜公,确有老颜公之风!”
       第八章
       汶河坝舍身抢险
       官箴碑神秘现形
       这日,颜伯龙回家,先去老母颜寇氏房上问安。进了房门,见母亲一脸怒色,瞧也不瞧他一眼,就连一旁侍候的颜乔氏也不睬他。
       颜伯龙问过安后说道:“母亲因何事不快?难道孩儿我做错了什么?”
       母亲对颜乔氏说道:“媳妇,将那帖子给他瞧瞧,看他的脸往哪儿放!”
       颜伯龙接过妻子递过来的一张帖子,见上面写道:“吏不畏我严,而畏我厚;民不畏我能,而畏我黑。心黑民不敢信,脸厚吏不敢依。吊趟丧,银千两。”
       “玉飞,你近日可曾收过人家的银钱?”颜寇氏问道。
       颜伯龙不敢隐瞒,便说道:“孩儿确实收过一千两谢银,不过……”
       “大胆!”颜寇氏大怒道,“我一再叮嘱你,为官最忌一个贪字,轻者败名,重者坏命!你怎的全当了耳旁风?”
       “母亲息怒,听孩儿解释……”颜伯龙遂将焦家送银及汶阳河抢险缺款之事细说一遍,最后说道,“母亲教诲,孩儿时时在心,怎敢图那不义之物?一千两银子我已打发人送至河堤上去了。”
       颜寇氏怒气稍息,说道:“如此说来,你明日一早就在府衙前贴一告示,表彰那焦天宝为防汛自愿捐钱之德,让百姓效仿。”
       颜乔氏不解道:“那焦天宝本不怀好意,为什么还要表彰?”
       颜寇氏道:“人家捐了一千两银子,解了防汛燃眉之急,还不值得表彰?”
       颜伯龙连连点头道:“我明白了,明日一早就办!母亲,你看这帖子,行文格式与官箴碑相仿,以此断定,父亲留下的那通官箴碑仍藏于民间,写此帖之人一定知情!”
       “那碑在与不在倒也无甚要紧,”颜寇氏说道,“只要你谨记你父教诲,心中装着朝廷与百姓,我也便放心了。”
       颜伯龙说道:“母亲,孩儿正有一事告禀:眼下大雨不止,我欲亲去羊兰角一趟,察看究竟。汶阳之田,可是国家粮仓,不能有半点闪失。”
       颜寇氏道:“此为正事,何用问我?不过,路上雨大路滑,自己小心便是。”
       大汶河,是流经泰安境内的一条大河,自东往西的流向,发源于莱芜岱固山区,最后流入东平湖。此河三大支流,同时汇于泰安城南的大汶口,故自大汶口以下,河水顿时波浪翻卷,经常冲出堤坝,淹没庄稼,冲毁村庄。
       羊兰角南边的汶河大坝上,几千河工已守候数日了。这日清晨,大坝内侧突然出现一漩涡,河水从大坝腰间透过,灌入坝外的农田,并直扑附近的村庄,情况万分紧急。主事河防的同知邢中达当即决断,选出十个青壮年下河,先找到漏水口,然后再用身体堵住漏洞。只有如此,岸上人方能组织抢险。
       邢中达站在一块料石上,先讲明了意图,继而喊道:“为了咱身后这万顷良田,为了几万名父老弟兄,不怕死的男子汉?请站到前面来。凡下河者,每人赏银一两!”
       邢中达连喊几声,大坝上仍是一片沉寂,并无一人往前站。坝内漩涡越来越大,坝外冲出的河水越来越猛……
       “算我一个!”随着喊声,一人“扑通”跳入河中,竟是知府大老爷。“我来了!”又一人跳下了河。此人都认识,他是“红莲会”戏班的“喜丑”。人们既敬服又愕然,他怎么也到坝上来了?
       随之,十余名青壮年也跳了下去,手拉着手,组成了一道血肉之坝。苍天震惊了,一时竟止了雨。
       险情终于排除了,岸上一片欢腾。河中的壮士们刚要上岸,一个浪头突然朝众人涌来,将颜伯龙头上的官帽卷走了。
       “帽子,颜大人的帽子!”“喜丑”一边呼喊,一边朝下游冲去。“危险!”颜伯龙喊道,“‘喜丑’,回来!”
       “喜丑”沉浮几下,便被大浪淹没了……
       颜伯龙被众人扶上岸后,面色急切地对邢中达说道:“赶紧派人到下游寻找‘喜丑’,我要生见人死见尸!”
       两个时辰之后,人们从下游五里处将“喜丑”抬了回来。他在河中被大浪推来拥去,耗尽了全身力气后,一丛柳树挂住了他,才幸免于难。
       “喜丑”一见颜伯龙,眼圈都红了,嘴里嗫嚅道:“颜大人,我真没用,你的帽子……”
       颜伯龙激动地说:“‘喜丑’,你是戏台上的丑角,抢险大坝上的英雄!”“喜丑”正色说道:“颜大人,你是大堂上的大老爷,咱老百姓的好弟兄!”汶河坝上一片掌声。
       颜伯龙又问道:“‘喜丑’,真想不到会在这里与你见面。戏班里也出民工了?”
       “喜丑”满面通红,忸忸怩怩道:“颜大人,实在对不住您……自认识您后,我从来都没有实心相信过您。昨天又听说您收了焦家一千两‘折仪’银,我就想你跟焦家肯定私下有什么勾当,否则怎会送这么重的礼?后又听说你将那银子用来防洪保坝了,我还是有点不太相信。正好地保要戏班出一名民工到这坝上来防洪,我就跟师傅磨下了这差事今天一大早赶到了羊兰角。实际上,我是想来探听一下,焦家那一千两银子是不是真的用在了这里……”
       “探听的结果怎么样?”颜伯龙问道。
       “嘿嘿,”“喜丑”笑道,“刚才你往河里那么一跳,我心里的疑雾便全没了,心里一直想,这才是老颜公的后人!我在戏台上演了这么些年的戏,清官昏官都演过,可像您这样的官真是自古少有。颜大人,一方百姓能摊上一个好官不易,是福气呀!当官的真心为咱百姓操心,咱也得实意为当官的着想。”
       颜伯龙紧紧攥住了“喜丑”的手。他从其话中猜出,“喜丑”一定知道官箴碑的下落,可他没有追问。此时,他想起了另一个人,便问道:“你师弟陈玉儒现在如何?”
       “喜丑”面色阴沉了下来,说道:“自从他父亲被人毒死后,师弟天天啼哭不止,已将嗓子哭坏了,今后还能不能重登戏台都难说了。颜大人,杀害陈家伯父的元凶有线索了吗?您可得为陈家作主啊!”
       “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天理!”颜伯龙道,“恶人行事瞒得过人,却瞒不过天。我颜伯龙就是豁上这五品不做,也决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
       一道阳光终于撕开了黑沉沉的天幕,被雨水折磨多日的大坝上一片欢呼声:“晴天了,晴天了!”
       颜伯龙羊兰角舍身保坝的事很快在泰安城传开了。“红莲会”戏班还为此编了一出戏,戏名叫《镇河知府》。颜伯龙看后,改名为《镇河壮士》。
       这日清晨,颜伯龙正在书房更衣。胡通判匆匆进来说道:“大人,岱庙东门出了一怪事。几年前丢失的官箴碑又出现了!”
       “在哪儿?”颜伯龙惊问。
       胡通判道:“仍矗在原地方。我刚去看过,墩下石灰还是湿的呢!大人,你说怪不怪?”“走,去看看!”颜伯龙起身便走。
       二人来到岱庙东门外,果见新立起一通丈把高的大碑。一群学童正在碑下咿呀念道:“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公,则民不敢慢;廉,则吏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
       第九章
       “榨油锤”状告真主犯
       马扶台迁送假元兄
       焦天宝看了张贴在府衙门外褒扬他为汶河大坝抢险捐银一千两的告示,总感到像被人踢了一个窝心脚。焦天宝一直以为年轻的知府颜伯龙不过是他手中玩物,泰安城仍是他焦家的天下。就算焦天玉犯案被关押,他也未曾放在心上,反正颜伯龙不会当真让焦天玉抵命的。然而当他送给颜伯龙一千两银子时,不想颜伯龙却来了这么一手。或吃硬的,或吃软的,这种官都好对付,怕的就是这种软硬不吃的人,让人无从下手。
       这日,焦天宝自家中去肉铺的路上,遇到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当街拦住了他,说是与他讨要八十两银子。焦天宝是何样人物,哪里丢过这份脸面,也不细问缘由,抬腿照那女人裆部就是一脚,将她踢倒在地,扬长而去。
       焦天宝所踢之人,便是张九之妻……
       从焦吉被那牛头所害,至焦朱氏被焦天玉误杀,死法都古古怪怪。焦天宝思来想去,总以为是陈东明那妖人使的法术,若不尽早除掉此人,焦家还不知会再出何种怪事。这焦天宝心肠狠毒,行事缜密,自然不会亲自去杀人。他肉铺内的一贴心伙计便向其推荐了大汶口的泼皮张九。
       张九是大汶口出了名的无赖。张九的妻子更是招惹不得。她仗着有几分姿色,常引诱那些家境殷实人家的子弟鬼混,一旦与之成奸,上当之人便成了她榨取钱财的猎物。稍有不从,她便扬言要找人家的家人评理。但凡有脸面的人,哪个敢不依着她?久而久之,人们给她送了个外号叫“榨油锤”。
       焦天宝当初与张九讲定,只要取了陈东明的性命,张九可得一百两谢银。焦天宝已经付了二十两定银,剩下的八十两待事了之后再付。不想鬼使神差,张九竟一去不归,与陈东明一道赴了黄泉路。焦天宝并非有心赖账,只是事情出乎他的所料,他一时不敢再与张九家往来,免得引火烧身。“榨油锤”葬了张九后,也曾几次托人找焦天宝索账。不知是所托之人不敢去找焦天宝,还是焦天宝听后装聋作哑,反正八十两银子始终不曾到“榨油锤”手上。“榨油锤”怕事久有变,便亲自找进了城,在当街与焦天宝碰个正着。
       “榨油锤”被踢倒后,半天方爬起身。她哪里吃过这种亏?别说你焦天宝雇凶杀人,身背命案,就是踢了女人那不见人处,也能告你个欺辱良家妇女罪。“榨油锤”一怒之下,找人写了张状纸,将焦天宝告上了府衙。
       焦天宝毕竟是泰安城知名绅士,又刚刚为大汶河坝抢险“捐”了一千两银子,颜伯龙自然不能将其等同于一般人。颜伯龙接到“榨油锤”的状子后,便打发衙役将焦天宝请到了二堂。二人拱手落座后,颜伯龙只顾品茶,一言不发。焦天宝心里只发毛,猜不透这个年轻的知府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焦天宝终于沉不住气了,欠身问道:“颜大人传草民至此有何话说?”
       颜伯龙慢条斯理地道:“焦兄,城南大汶口有个叫张九的你可认识?”
       焦天宝心中一惊,随之矢口否认道:“从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更不用说与之认识。颜大人怎的问到此事?”
       颜伯龙道:“这个张九的女人已经将你告下,说你欠她八十两银子不还,并当街踢了她的不见人处。焦兄,可有此事?”
       焦天宝这才知道在大街上踢的人是张九的女人,心内甚是后悔。但其面上仍十分镇静,说道:“颜大人,如此一个女人的话你也相信?”
       颜伯龙笑道:“如此说来,这个女人向来不正经?焦兄又是如何知晓?”
       焦天宝心里明白,颜伯龙将自己请到二堂来问话,分明是顾及姐夫马继祖的情面。有姐夫撑腰,难道还怕了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知府?如此一想,焦天宝的口气随之硬了许多:“颜大人,你这是何意思?难道那疯女人说我杀了人,你也相信?”
       颜伯龙正色道:“焦兄,我尚不曾问你杀人的事,你急什么?我将你请到这二堂说话,无非是想让你说明事情的原委,然后再商讨一下如何办。你若将事情想歪了,咱们可只能到大堂上说话了!”
       焦天宝毕竟心虚,停了一下问道:“颜大人要我说明什么原委?”
       颜伯龙道:“你家老大人五七忌日那日,我在你家后花园紫藤树下见一大缸,内中养着蝎子、毒蛇之类,不知做何用处?”
       焦天宝狡辩道:“那是下人们无事养着耍的,我哪里知道这许多?”
       “不对吧?”颜伯龙道,“我可听说那些都是制作‘八步断肠散’的材料,焦兄大概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吧?我不明白的是你家下人制作这种歹毒东西何用?”
       听至此,焦天宝勃然而起,怒道:“你说我家制作‘八步断肠散’,有何凭证?无凭无据血口喷人,我可得在抚台面前讨个公道!我家老二已被你无端押入死牢,难道还要将我也罗织罪名,打入南监不成?”
       颜伯龙微微一笑道:“我未到大堂上问案,已是给抚台大人留了面子。焦兄,你若在此将你所做勾当如实招供,我可视你是自行投案,对你从轻发落。如果仍心存侥幸,你可知道律法无情,杀人偿命的道理!”
       “颜伯龙,你也用不着如此假惺惺!”焦天宝也只好豁出去了,他不相信马继祖会不管他的事,“你也不必如此客气,我倒要看看你的大堂上有何吓唬人的东西。我一不违法,二不犯案,怕你何来?”
       “眼前有路你不走,临到无路后悔迟!”颜伯龙冷笑一声,对一旁侍候的衙役说道,“吩咐下去,老爷我要升堂问案。将这焦大公子请至大堂!”
       颜伯龙官服齐整,威武升堂后,发令先传首告“榨油锤”。
       “榨油锤”跪至大堂,只是诉说焦天宝欠她家八十两银子及当街踢她之事,再问到因何事欠了八十两银子,她却支吾不讲。两班衙役一声吆喝,又将一副拶子扔至她面前,“榨油锤”顿时屁滚尿流,遂将当初某夜,焦天宝如何亲至她家与张九密谈,她如何躲在屏风后偷看偷听之情节,一一供了出来。
       颜伯龙看了焦天宝一眼,问道:“焦公子,此女人说的可是实情?”
       焦天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杏坛庵一案,世人皆知,事关两条人命,罪在不赦。颜大人仅凭这女人一席恍惚之词,就将真凶认定了吗?”
       颜伯龙问道:“恍惚之词怎讲?”
       焦天宝说道:“这女人说得明白,买凶之人是在夜间去的大汶口,油灯如豆,又隔着屏风,这女人看得是否真切?再者,想那两人商讨如此大事,定会慎之又慎,怎会让这等女人偷听偷看到?这女人先是大街之上对我胡搅蛮缠,现又在此处血口喷人,定是被人买通,有意栽赃陷害。人说颜大人有小颜公之称,我看本事不过如此。颜大人,咱们赌上一把如何?”
       颜伯龙问道:“如何赌法?”
       焦天宝道:“为洗清我身上这不白之冤,五日之内,我定将杏坛庵一案查个水落石出,将真凶擒交此处。五日之后,若拿不到真凶,我会自缚双臂,任凭大人处置。颜大人,你可敢赌?”
       颜伯龙心想:这焦天宝到底要玩什么花招?不过,他若宁死不招供,单凭“榨油锤”一人供词,一时也奈何他不得。相反,他若当真告到巡抚处,硬说这“榨油锤”是被人买通,也是麻烦。如今,他既说五日之内交出真凶,想必是有了什么高明主意。蛇只要出了洞才易捕捉。想到此,颜伯龙说道:“焦大公子,我平生最恶一个‘赌’字。你既说五日之内交出真凶,我倒当真谢你。不过,我得先劝你几句:我颜伯龙能耐大小且不论,你可知道天网之恢恢,大清王法之威重。最好五日后在这大堂之上,咱们只谈天说地,不再争长论短!”
       “大丈夫说话,掷地有声。我倒不图你谢,我只想让你看看我焦天宝是不是杀人的歹人!”焦天宝说罢,朝堂上拱一拱手,扬长而去。
       这日,颜伯龙正在二堂与同知邢中达商量事宜,胡通判匆匆进来说道:“二位大人,马巡抚身边吴参军到了。”
       颜伯龙惊疑道:“他来何事?”
       胡通判道:“他说是马巡抚让他拘押来一名要犯,是谋杀陈东明和张九的主凶。”
       “噢?”颜伯龙问,“那人何在?”
       胡通判道:“已押入南监。据吴参军说,历城县已勘问明白,那凶犯对自己的罪行已供认不讳。等一会儿吴参军将来面见颜大人,交割人犯案卷。不过……”
       “不过什么?”颜伯龙问道。
       胡通判说:“我看迁押来的那个犯人有些奇怪。所到之处,总东瞧西看,显然没见过大世面;再者,那眸子中充满着惊怯、哀怜和绝望,全无一般杀人犯的凶气。如此一个乡巴佬,会是雇凶杀人的要犯?”
       颜伯龙冷笑一声道:“玩的好花样!二位大人,我看咱得先商讨个主意。”颜伯龙将邢、胡二人叫至近前,如此这般说了自己的想法,邢、胡二人连连点头。
       第十章
       顶罪人吐露实情
       马巡抚心口不一
       那犯人叫范七,历城县城南八里桥人。
       范七被押入南监后,一直被单独关押。这间狱室设在地下,里边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范七的神经不久便被折磨得承受不住了,每逢送饭人来,他总再三哀求:“行行好,跟知府大老爷说说,赶紧杀了我吧!”
       这日,正当范七饿得实在难忍时,突然牢门开了,先是送进一盏灯火,后又送一些酒菜。范七以为他的死期到了,正准备坐下大吃这顿断头饭。这时两个衙役押进一人,并嘱咐范七好好伺候这个人。衙役们走后,新来的犯人也不客气,端着饭菜就吃。吃过几口后,新犯人这才想起范七,对他粗声粗气地说道:“过来,一块吃!”
       范七巴不得能听到这声唤,便凑到跟前,见酒菜颇丰,并有两只酒碗,但新犯人不说话,他却不敢动筷子。
       新犯人将两只碗里都倒满了酒,然后说道:“别客气,喝!”
       范七总感到此人身上有一股威气,故说话时便显得有几分低声下气:“请问大爷犯了什么事?”
       “犯了杀头的事!”新犯人说道,“没见那些衙役都怕我三分吗?”
       “是,看见了。”范七说道,“大爷究竟做了什么大事?”
       新犯人道:“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偷了一根绳。”“一根绳?”范七惊道,“就为这还要杀头?”新犯人笑道:“绳后头还有一头牛呢!”范七道:“就算有一头牛,也不至于掉头的呀!”
       “仅是一头牛自然算不上死罪。”新犯人说道,“牛的旁边还有一个人呢!我牵他的牛走,他不让牵,我就给了他一刀。这一刀从前胸进去,从后背出来了。那人连一声‘妈’都没喊出来,就见他祖宗去了。”
       “妈呀!”范七眼都瞪大了,“你怎这么狠?”
       “杀人要杀死,斩草要除根。不能留下后患。”新犯人指了指酒碗道,“陪着我喝!”
       范七从心里怕了这人,只得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新犯人问道:“在这个号里没听见什么动静?一个月前,这号里可是死过一个人。”
       范七连声道:“是有动静,是有动静!都快把我吓死了!”
       “知道那人怎么死的吗?”新犯人说道,“将两根筷子插进鼻孔,然后在地上往里磕,使筷子一直插入脑子里。他死后,这号里便一直闹鬼。你若半夜看见鼻子里长出两牙样的人,那便是他!”
       “大爷,别说了,我可不愿意见他!”范七浑身汗毛都直竖了起来。“喝酒,酒壮英雄胆!”新犯人道,“听说你也是杀人的行家?”“我?是的,我也杀过人……”范七颤声道。
       “你呀,万不该来这泰安。既在历城县犯了案,就在历城县判就是了,何必到泰安受此大罪?”新犯人说道。
       “听说抚台大人非要将我押来此处不可。”范七说道,“我本想押来就杀头,谁承想来此后一直无人问案,也不知何日才能给个痛快。大爷,此处用刑有何不同?”
       “你有所不知,像咱们这样的,等到秋后才能开斩呢。”新犯人道,“这里向来以酷吏闻名,他们的杀人办法既多又狠。”
       “都有些什么酷刑?”范七问道。
       “多了!”新犯人一板一眼地道,“比如镬烹,就是把犯人放在锅里煮;再如肢解,就是把活人大卸八块;还有剥皮,就是把熬好的松香浇到犯人身上,待松香干了,再用木槌轻轻敲击,一整张人皮就揭下来了……”
       范七听得一阵毛骨悚然,但已不再大呼惊叫。为了压惊,新犯人每说一种刑法,他便大口喝上一碗酒。
       新犯人继续说道:“像咱这种杀人犯,很可能得‘凌迟’。”
       “何谓凌迟?”范七颤声问道。
       “就是将犯人嘴里先塞上核桃,让他叫不出声来,然后再一刀一刀地从犯人身上割肉。”新犯人一边说,一边比划着,“一共要割3357刀。每割十刀,刽子手会吆喝一声,然后歇一歇,一共要割三天。这里的刽子手可都是行家,不到最后一刀要是死了人,这个刽子手的饭碗就算砸了……”
       “大爷,快别说这种事了,我的苦胆都快让你给吓出来了!”范七双手捂着眼,像是眼前就站着一个刽子手。
       “怕什么?”新犯人道,“我让他们先割我,到时候你看我的。大丈夫得死出个名堂来,免得让阎王爷小瞧了。我不用他们往嘴里塞核桃,只让他们在跟前摆一桌酒菜,每割一刀我喝上一口酒,三天里,我能喝上一缸好酒,就算这身肉卖给他们了,够本!”
       范七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并越哭越痛,越哭声音越大。
       “哭什么?”新犯人道,“这号里就咱俩人,难道还希望有人可怜咱不成?”
       “大爷,他们割你是正割,你是罪有应得。你偷牛就偷牛吧,怎么连人一块杀了?”范七边哭边道,“我挨这三千三百多刀可是冤枉啊!这个泰安也真是的,将俺绑到法场上,一刀下去,脑袋落地一骨碌不就完了吗?怎还得一刀一刀地割?大爷,你行行好,到时候让他先割俺吧,后死的光吓也得吓煞呀!”
       新犯人大笑道:“还争什么先后,先死后死不都得死?不过,你刚才说你死得冤枉,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反正黄泉路上咱得手拉着手,跟你说说也无妨。”范七抹了把鼻涕道,“说起来都怪我时运不济,走错了一步路。我家里穷,一连三天没揭开锅。我和老婆倒好说,可还有七十岁的老娘和不懂事的孩子呢!走投无路之下,我只好借了点钱进了赌场,想着能赢点钱好混日子。谁承想一夜就输了一百两银子。我还不起,先是押上了妻儿,后又押上了房子,老娘只好沿街乞讨。就这样,仍还不清赌债。那债是驴打滚的,日子越长,欠人家的越多。后来赢家就把我告了官……”
       新犯人问道:“不就是欠他们一百两银子吗?他们怎的说你有两条人命?”
       “我有一好友,是这个县的一个屠夫,名叫焦天宝。从前他到我们那地方贩牛,都是雇我给他赶回来。前几天,他听说了我的案子,就托人到了号里,说是有人愿出八百两银子,让我去顶个杀人的罪。我一听,三辈子我也挣不了八百两银子呀,便一口答应了!”
       新犯人问道:“他让你顶的是什么样的杀人罪?”
       范七道:“说是有个杏坛庵里毒死了两个人,让我承认是我买的凶。还给我编了一大套词让我背下来。八百两银子到手后,我先赎出了妻儿和房子,找回了讨饭的娘亲。还剩下五百两,都交给了老娘,足够他们日后吃穿的了。大爷,你说我为了八百两银子,挨这三千三百多刀,值吗?”
       “有件事我不明白。”新犯人说,“这个焦天宝是泰安城内有名的大绅士,怎会为了别人的事跑到历城县去找你呢?”
       “什么别人的事!”范七道,“他后来喝醉了,倒是跟我漏了底:杏坛庵的事原是他所为。他原是雇了一个人去杀另一个人,不知为什么两个人都死了!他原也不知我遭了祸,是他在省城当官的一个亲戚告诉他的。”
       “你说的可都是实话?”新犯人问道。
       “咱都是将死的人了,我还哄你干什么?”范七流着泪说道。
       “来人,掌大灯!”新犯人一声喝。
       有人端来一盏大蜡烛,号内一片光明。随之,又进来一个端着纸砚的人,对新犯人说道:“大人,都记好了,一字不漏!”
       原来,这新犯人便是知府颜伯龙。他对端纸砚的胡通判说:“让他画押!”
       颜伯龙升堂后,焦天宝再次被带到大堂上。不过,这次颜伯龙对他可不像前次那么客气了,上堂后,两个衙役把他双膝一磕,焦天宝便自然地跪下了。在范七的对质下,焦天宝不得不招认了自己买凶杀人的罪行。
       颜伯龙将焦天宝、焦天玉两案一并报至省城,并给巡抚马继祖写了一封信,请示对这两案如何处理。马继祖很快就回信了,只有六个字:“按大清律行事!”
       随后,马巡抚开始巡视他所辖州县,如东平、肥城、莱芜、新泰等地,独不到泰安来。颜伯龙自然心里明白,这是在给他施加压力,逼其对焦氏兄弟网开一面。不想马继祖这些权术却从另一面激恼了颜伯龙。他虽官居五品,职微位卑,但也是圣上钦点,怎能屈从于他人的权谋?马继祖也知道大清律的厉害,故亲笔写下“按大清律行事”的信函,可为什么又如此心口不一,做这些阳奉阴违之事,让别人来顶缸?颜伯龙心里也明白,得罪了马继祖,就等于为自己树了一个强大的对手。可宦海何处无风险?如果迁就了这种人,还如何穿得起这身官服,日后将如何面对这一方百姓?
       颜伯龙心一横,判焦天宝、焦天玉兄弟二人均为监斩候。
       第十一章
       公报私仇官唬民
       危机之时民保官
       马继祖终于再次来到了泰安。他这次来泰安似乎有些古怪,别说一般百姓,就连府衙的人也无一人知晓他是何时到的。颜伯龙得知马继祖在泰安时,他已在岱庙天贶殿设堂问案了,并声声传颜伯龙到堂。
       颜伯龙来至岱庙天贶殿,见马继祖冠服鲜亮,威风凛凛坐于大堂之上,遂倒身下拜道:“泰安知府颜伯龙见过抚台大人!”
       马继祖不瘟不火地道:“颜伯龙,你可知罪?”
       颜伯龙道:“下官何罪之有?”
       马继祖冷笑一声道:“颜伯龙,你头上的顶带可是圣上所赐?”
       颜伯龙心中一惊,心想,此事他是如何知道的?原来,颜伯龙的官帽被大水冲走之后,回到府衙,胡通判当天便为其找来一顶一般无二的顶带。颜伯龙为此虽一直感到是块心病,但没想到马继祖会知晓此事。
       还未等颜伯龙回话,马继祖便又问道:“新泰知县已将你告下,状告你移尸嫁祸可是实情?”
       颜伯龙实话实说道:“移尸是实,但并未嫁祸……”
       马继祖不等颜伯龙解释,便抢说道:“你只要认罪就行。还有,你是不是收了罪犯焦天宝的一千两贿银?”
       颜伯龙激动地道:“那一千两银子我已用在汶河大坝抢险上了,有证人可查!”
       “如此说来此事确凿。”马继祖大喝道,“颜伯龙,你一上任先立起什么官箴碑,张扬自己清正廉明,实则无视圣上,目无国法,贪赃自肥,无所不为。来人,先摘去他头上这顶假顶带,押入死牢;再砸碎他那官箴碑,神明之处容不得污垢!”
       颜伯龙哈哈大笑道:“马大人,我倒明白了!”
       马继祖道:“你明白了什么?”
       颜伯龙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马大人,我只要为民除害,已是死而无憾了!我办的可是铁案,焦家二犯是翻不了案的!”
       马继祖冷笑道:“颜伯龙,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你犯的案难道不是铁案?给你路时你不走,祸到临头悔方迟。你怪不得别人,你的坟可是你自己挖的!”说话间,颜伯龙被摘去顶带,扒掉官服,戴上了大枷。
       听说知府颜伯龙被审,岱庙正阳门五凤楼下便挤满了人。当看到颜伯龙披头散发被押入南牢时,人们立刻群情激愤,有人带头喊起口号:“保住颜知府,赶走马贪官!”
       有几个身手利落的青年干脆爬上院墙,对着垛口朝院内喊:“马继祖大贪官!马继祖滚出泰安!”
       马继祖听后大怒,吩咐随从手持长矛和大刀,将集会的百姓追赶得四散逃窜。
       人群中的“喜丑”和几个青壮年凑在一起,商量一阵,便结伙来至颜伯龙家。
       此时,颜母颜寇氏及颜伯龙妻子颜乔氏对外边发生的事尚一无所知。“喜丑”一伙人来至颜府,将岱庙内发生的事情前后说了一遍,颜乔氏便偷偷抹起眼泪来。颜母倒是神情镇定,问“喜丑”道:“你是何人?”
       “喜丑”道:“我与颜大人在汶河大坝是共过生死的弟兄。我是‘红莲会’戏班唱戏的戏子,名叫‘喜丑’。颜大人受此冤枉,老百姓心中不服!”
       颜母轻轻点头道:“难为你们了!”
       “喜丑”急切地道:“老夫人,咱得赶紧想法子呀!马继祖这次可是发了狠了,他连老颜公留下的官箴碑都砸了!对这通碑,我们舍命保护了这些年,最终还是没逃过他的手。他这是公报私仇啊!明摆着,只有除了颜大人,才能救他的两个小舅子!”
       颜母思考了一阵,不无沉重地道:“杏坛庵一案,发在泰安,破在泰安,新泰县告的什么状?焦天宝那一千两银子,有府衙前的告示为证,并全部用于了汶河坝抢险,也无甚错处。只是这丢失顶带,可是犯下了死罪!玉飞实在太大意了!”
       “喜丑”含着热泪说道:“老夫人,此事不能怪颜大人,若不是他及时跳下河,大坝是很难保住的,那可是关系到几万人的身家性命呀!怪都怪我,最终没捞出大人的顶带,害得大人到了这一步!”
       一个小伙子见颜母不语,遂问道:“老夫人,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颜母轻轻摇头道:“除了圣上,怕是无人能救下玉飞的性命了……”
       “圣上,你说的是皇上?”那小伙子说,“我们不能进北京城一趟?”
       “喜丑”随之道:“对,老夫人,你给我们写封亲笔信,我们带着进趟北京城!”
       颜母苦笑道:“紫禁城如铁桶一般,你们能进得去?”
       “喜丑”道:“紫禁城我们进不去,刑部尚书府我们还进不去吗?老夫人,不瞒你说,我的这几个弟兄都是刑部尚书潘景玉的亲戚和邻居。当年若不是老颜公,潘大人能有今天?如今小颜公有难,不是正该我们出力相救的时候吗?”
       颜母听后,仍就摇头道:“千里迢迢,风餐露宿,我心何忍?”
       “喜丑”急了,道:“老夫人,颜大人是你的儿子,更是我们百姓的好官呀!百姓有难时,他可视性命于不顾;如今他有难了,我们难道跑跑腿都不成吗?”
       颜乔氏含泪说道:“母亲,这位兄弟说得对,咱不能眼看着玉飞屈死于贼人之手呀!”
       颜母思量多时,叹了口气对“喜丑”说道:“如此说来,那就难为你们弟兄了。不过,你们此行定要缜密,切不可让宫内宋公公知晓,否则,玉飞便越发死定了。”
       颜乔氏侍候颜母给刑部尚书潘景玉写了一封亲笔信,如实讲说了颜伯龙在泰安所蒙之冤情。“喜丑”同一个要好弟兄,带着这封信函,星夜赶往了北京城。
       第十二章
       宋公公魂归墓里
       官箴碑远迁西安
       乾隆三十五年十月,圣上为贺其六十大寿,遣刑部尚书潘景玉为正使,老太监宋公公为副使前往泰山祭祀神灵。此事在朝野引起纷纷议论:祭祀之事,本为礼部或鸿胪寺之辖事,怎的遣了刑部尚书?再者,按大清律,太监是不准出京城的,为何宋公公成了副使?虽说此人已养老在家,可他毕竟是个太监。于是有人便猜测:圣上此举,定有他意。
       金秋时节,艳阳高照。潘景玉等一行千人,离了京城,晓行夜住,一路沸沸扬扬,引得万人观瞧。这日,已能影影绰绰望见泰山雄姿了,潘景玉下令停止前行,就地号炮齐鸣,威武列队。前来接迎的山东巡抚马继祖来到宋公公轿前,见其偌大年纪,怀里还抱着一块几十斤重的玉石,已累得满头是汗,便讨好地上前去接。宋公公将眼睛一瞪,细声细气地说道:“小子,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碰摸此物?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它叫温凉玉,一边是温的,一边是凉的,献给泰山神的!临行时万岁爷亲口对我说过,此物贵重,不准离开我身!”
       马继祖表面上唯唯诺诺,心里却骂道:“累死你这只老狗!”
       当日,潘景玉他们在岱庙举行了隆重的献宝仪式,宝物温凉玉便放在了东御座。
       潘景玉与宋公公在唐槐院住下后,当晚便传来了马继祖。潘景玉对马继祖说道:“马抚台,圣上在我等临行之时有过交代,让我等借此机会将颜伯龙一案审结。颜伯龙现在何处?其对所犯罪行是否有悔过之心?”
       马继祖道:“颜犯仍拘押南监。其人性情诡诈,视王法如无物。在牢内每日还唱江西民调呢!”宋公公尖声道:“哪里容得他如此张狂?不是说花椒木棍能治话多吗?怎不给他塞上一截?”
       马继祖道:“公公有所不知,这颜伯龙在任时,很会蛊惑人心,狱卒们都听他的,还给他偷买酒喝呢!”宋公公道:“那就连狱卒一块办呀!”马继祖一笑,道:“下官明白了。”
       潘景玉道:“马抚台,听说你在岱庙天贶殿设了审案大堂,此事可是当真?圣上对此颇不高兴呢!你该知道,泰山南天门供奉的圣母可是当朝皇太后,当今圣上的母亲。连她老人家都上了山顶,不敢在岱庙居一席之所,你怎敢在那里坐堂?圣上每临泰山,住所也仅是东御座,何时听说在天贶殿内设过龙椅?马抚台,那天贶殿可是你坐的地方?”
       “继祖该死,继祖该死!”马继祖赶忙跪于当地,吓得满脸汗珠道,“当时实无设堂处,下官一时糊涂,便……”
       “小子,起来吧!”宋公公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还得劳我给你在皇上面前求情去!”马继祖又给宋公公连连磕头:“多谢公公。”
       “马抚台,颜伯龙一案何时审断?”潘景玉问道。马继祖一边擦汗一边说道:“潘大人、宋公公在此,继祖听命就是!”
       潘景玉道:“那好,你速去准备,明日一早我与宋公公在泰安府大堂问案。”
       马继祖连声应诺。
       这日清晨,泰安府内外洒扫一新,佩刀差役进进出出,忙忙碌碌。钦差大人要亲审颜知府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在全城传遍。于是,好些人来至府外等候看热闹。潘景玉本是泰安人氏,又得过老颜公的恩惠,故人们纷纷传言,颜知府有救了,大不了削职为民。
       大堂上,潘景玉居中,宋公公和马继祖分坐两旁。两班衙役精神抖擞,威武雄壮。
       不一时,颜伯龙押到。他收监已历时月余,头发胡子乱蓬蓬的。他被马继祖判了个监斩候,如今正是秋后,他以为自己的死期已到,故来至大堂以后对周围一切昂昂不睬,立而不跪。
       宋公公尖着嗓门喊道:“大胆颜伯龙,进了大堂缘何不跪?”
       颜伯龙一听这不男不女的动静,便知此人定是宋公公。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遂厉声道:“上座者可是宋公公?我颜家男儿历来腿硬,头可断,腿不可弯。我只上跪天子,下跪父母,你不男不女之辈不配我一跪!”
       宋公公大怒,抢过惊堂木重重一拍道:“小子们,给我打!”
       潘景玉摆了摆手道:“看他当过知府的分上,不跪也罢。颜伯龙,你可认识本官?我乃刑部尚书潘景玉,尖嗓门的那一位正是你说的宋公公。圣上对你的案子颇为重视,让我与宋公公借来泰山祭神之际,一并审断你案。你可想明白看仔细了,待问你话时,有则承认,无则申明,不得意气用事!”
       颜伯龙听罢,突然倒身下跪,哽声道:“谢皇上牵挂,颜伯龙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潘景玉道:“颜伯龙,我来问你,马巡抚告你之三大罪状,可是实情?你可一一招来!”颜伯龙便将汶河坝抢险之时,顶带如何被大水冲走,“喜丑”如何冒死打捞无果,及杏坛庵为何移尸、焦天宝行贿之银又如何处置之事述说一遍。最后说道:“移尸及贿银之事,下官自以为并无过错,只是这丢了顶带一事,罪不容赦。请尚书大人替我上达圣上,罪臣颜伯龙有负圣上体恤,甘愿受死!”
       潘景玉对宋公公道:“如此说来,颜伯龙丢失顶带一事,倒也情有可原,你说是也不是?”
       宋公公突然站立起来,大声道:“圣旨在此!”所有人等俱下跪接旨。宋公公自怀中取出密函一封,当众开启之后,只见他目瞪口呆,却半天不见宣旨。
       潘景玉抬头问道:“宋公公何意?”
       宋公公如实说道:“临行时圣上交付与我的密旨实为白纸一张。”
       潘景玉重新落座后,问宋公公道:“对颜伯龙一案,圣上还有何交代?”
       宋公公道:“这还不明白吗?颜伯龙犯此大罪,让圣上也无话可说了,故才有这无字密旨。来人,将颜伯龙拉出去立斩!”
       “慢!”潘景玉道,“宋公公,临行之时,圣上也曾给了本官一道密旨,颜伯龙是杀是剐,还是待我宣旨之后再行定夺。”
       大堂之上,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潘景玉当堂宣旨道:“颜伯龙水冲顶带,事出有因,不予追究。其临危不惧之事可嘉,拳拳爱民之情可叹。颜伯龙官复原职,赏单眼花翎!”
       随之,有人将一顶带花翎端出。自大清建国,一个知府被圣上赏单眼花翎者,仅颜伯龙一人,颜伯龙即时脱去囚装,换上官服,头顶御赐顶带花翎,自是别有一番神气。
       宋公公不相信这是真的,立而嚷道:“潘大人。我跟随圣上三十余载,圣上性情我岂不知?为一小小知府,岂会有两道密旨?我看其中一道必定是假的!”
       潘景玉不温不火道:“宋公公,我这里还有一道密旨,你须跪接!”宋公公只得下堂接旨。潘景玉宣道:“‘有枉揣朕意,信口断案,视人命如儿戏者,立斩!’宋公公,你可听清楚了?你的死期到了!圣上让你落叶归根,卒于故里,已是给足你面子了,还不赶快谢恩!来人,将宋公公绑赴刑场,斩!”
       满堂人全惊呆了。
       宋公公不愧是伴君多年之人,事到如今倒也明白了。只听他仰天长叹道:“圣上,老奴伺候了你三十余年,到头来耍我这么一把,于心何忍?潘景玉呀潘景玉,我与你何仇何恨?竟设下如此罗网,害我年迈之人!”
       原来,潘景玉在京时,听了“喜丑”等人的诉说,看了颜母的信函之后,便将颜伯龙一案密奏了高宗,同时参了宋公公一本。宋公公倚仗从前在朝得宠,在京中结党营私,包打天下,胡作非为,恶贯满盈。其虽为太监,却有多房老婆,多为赎身的妓女及坤伶。其人折磨女人已成癖,手段特别狠毒,凡被其玩腻的,皆暴死。京城人畏之如虎,恨之入骨。
       乾隆对宋公公无法无天之行早有所闻,又听了潘景玉的奏报之后,虽深恨之,但为了自身的脸面,却不愿满天下抖出此人的龌龊事,便暗下吩咐潘景玉,借审颜伯龙一案,在泰安除却此人。乾隆知道此人好为人师,性情张狂,常假颁圣旨,谋取私利。遂设下一圈套,让宋公公自己往里钻……
       与宋公公同时行刑的,还有焦氏弟兄。三人被戮后,泰安城中鞭炮声三日不绝,百姓如同过节。
       焦天宝、焦天玉死后,焦雯变卖了家产,在泰山下虎山旁建一牛头寺,以祭奉其父屈杀的那头神牛。颜伯龙之妻颜乔氏为媒,陈玉儒与焦雯结为伉俪。
       马继祖也因此事,贬为县令。
       乾隆三十六年初,颜伯龙升迁为陕西巡抚。
       临行那日,颜伯龙仿效父亲,怕惊扰百姓,故天不明便动身。然而出了西门后,却见“喜丑”一帮人,推着几辆车子正等他,说是要去西安做买卖,定要与颜伯龙同行。颜伯龙拗他们不过,只好答应。
       过了定陶县城,眼看就到菏泽地界。颜伯龙突然发现身后尘土飞扬,一彪人马急速赶来。他想到其父的遭遇,就吩咐“喜丑”他们保着家眷先行,他独骑断后。
       颜母闻之说道:“玉飞不可慌乱。当初对你父下手的那些人是在大山密林处,四面不见人烟;如今这里青天白日,村庄稠密,哪个贼人有如此大胆,敢在这里行凶?我看后边之人虽无好意,但决无有杀人越货之险。不妨立等他们过来,看是如何说法。”
       颜伯龙虽依了母亲,但警惕之心却不曾放下。待后边人马来至跟前,颜伯龙认出领头之人原是马继祖从前的参军吴超。
       颜伯龙在马上一拱手道:“吴参军别来无恙,不知追赶本官有何见教?”
       吴超怒笑道:“承蒙颜大人关怀,小人自从老爷被贬后,生计无着。只好在这穷乡僻壤间啸聚山林,打家劫舍过活。哪有大人风光?有人告知,说你在泰安搜刮的民脂民膏有几车。你们若不经过这里,自然与我无干,现既在定陶界内,就恕我不敬了。”
       “你待怎样?”颜伯龙道。
       吴超道:“颜大人,人们都说你们颜氏父子为官清廉,可在泰安任上才两年,便积了几车财宝,清廉在哪里?真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呀!”
       颜伯龙笑着说道:“吴参军,你误会了,那几车东西非我之物,是同路的几个朋友的。他们要去西安经商,与我正好同行。我的行李仅一箱平时换洗的衣服而已。”
       吴超道:“大人可敢容我一搜?”
       颜伯龙道:“搜是可以。不过,我刚才已说得明白,那几车箱子不是我的,你们似不宜殃及他人。”
       “喜丑”在一旁笑道:“颜大人,这几车货怎说不是你的?我们皆为草民,哪里有这些东西?”
       颜伯龙急了,道:“‘喜丑’,你们车上的箱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我都不知,怎说是我的?一旦有何贵重之物让他们没收,岂不是因我连累了你等?”
       “喜丑”道:“颜大人,实与你说,车上之物是泰安百姓送与你的。当时怕你不收,我们才谎称是去西安经商,一者一路护送你,二者也将车上之物送至你的新任所。这位大爷既然要搜,不如随他,让他们见识一下你的十万雪花银!吴大人,你可看好了,别晃了眼!”
       吴超将手一挥道:“搜!”
       第一车上的木箱子被打开了,箱内竟是一尊碑座;第二车上的木箱被打开了,是一台碑帽;最大的一个木箱被打开了,是一通碑身,上面的正文皆用红漆涂过,上书:“吏不畏我严,而畏我廉;民不服我能,而服我公。公,则民不敢慢;廉,则吏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
       “官箴碑!”颜伯龙惊喜道,“‘喜丑’,此碑不是被马继祖砸了吗?怎会在此?究竟是怎么回事?”
       “喜丑”道:“大人,泰安百姓知你升迁的事后,实在舍不得你走。可圣命难违,留也留不住的。临走了,俺们总得送你点什么,留个想头吧!于是,俺们便想出重刻官箴碑的主意。马继祖能砸,咱老百姓会刻呀!”
       颜母得知车上是官箴碑,便下了轿,来至碑身前,用颤抖的手抚摸着碑文对颜伯龙道:“儿啊,这是泰安百姓对你的嘱咐和希望,你可要时时记住呀!”
       吴超单腿跪地道:“颜大人,原谅小人鲁莽!百姓眼里的好官,才是真正的好官,小人从心里服了您!小人这就遣散党羽,返回故里,安分守己过日子去!大人,您一路走好!”
       西安碑林中,至今存有一通官箴碑,皆说自泰安运至,其《跋》、《又跋》中均有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