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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奇情]寄生树
作者:汤学春

《今古传奇》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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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偶然的意外,埋下永远的隐痛;
       一颗悲悯的善心,铸就仁爱的丰碑;
       一株奇异的枫树,诉说尘世的苍凉;
       天地悠悠,衷情不老!
       捉得鸟儿根没了
       张木匠爱木,先得一子,取名张梓;十年后,又得一子,取名张梧。
       张木匠亡故得早,死时张梧才刚刚一岁。其妻郑氏拉扯着两个儿子,艰难度日。依张木匠遗言,郑氏是必得送张梓读书的。张木匠临终前拉住郑氏的手流泪道:“梓儿天资聪颖,品性纯和,将来一定读得出来。”然而那年头,不挣工分,便没有饭吃。11岁的张梓不愿把生活的重担压在母亲一个人身上,他决计弃学务农。郑氏原是想改嫁给同村的张篾匠的,因为张梓决计辍学,小小年纪敢于挑起家庭的担子,使得做母亲的心生愧疚,便断了那念头。母子三人,相依为命;日子虽然艰难,却也温馨。
       那一年,队上分配张梓喂牛。14岁的张梓为了让母亲安心去队上挣工分,便带着弟弟张梧上山割草。山上的草虽难割,但可顺便拾些柴回来烧饭。当年,319国道还是沙石公路,也不怎么宽,张梓在公路南面的山上将牛草割得差不多了,就拉着弟弟捡柴禾。弟弟张梧眼尖,发现了公路北面的一棵大枫树;大枫树上有个大鸟窝,一对喜鹊飞来飞去。鸟窝里有两只小鸟从窝口伸出毛绒绒的小脑袋,张开一双带黄壳儿的大嘴,两只喜鹊正在给它们喂食。
       张梧闹着要那一对鸟崽玩。张梓道:“不能玩,会被你玩死的!”四岁的张梧竟然伶牙俐齿:“哥,你抓来让我看一眼,再送上去不行吗?”张梧说着,一屁股坐到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张梓无奈,只得依了弟弟。
       那枫树长得太高,被雷劈去了半截,剩下的半截倒也枝繁叶茂,鸟窝就筑在旁枝的一个丫杈里。张梓拉弟弟,横过公路来到树下。他仰望那鸟窝一回,想想不是难事,便双手抱住那树,双脚往下蹬,一会儿就攀到了树丫上,再缩身上去,攀上那旁枝,将手伸进鸟窝,掏出两只小鸟。然而,上去容易下来难。张梓一手抓住那小鸟,唯恐伤了它们,只能松松地半握着,另一只手抱住树干,拿一只脚往下面探路,踩着了丫枝才能下来一步,如此非常麻烦。一会儿,那脚再也探不到下面的丫枝了,张梓扭头朝下一看,距地面已然不远,便看准了一片青草,松手往下一跳。
       就是这一跳,决定了张梓一生的命运!
       原来那树还有个断丫,张梓的脚没有探到。张梓是抱着那树往下跳的,那断丫便挂着了张梓的胯下。当他着地后,只觉眼前一片昏黑,继而是钻心的痛。他的裤裆被挂破了,胯下鲜血直流。他丢了小鸟,痛得在地上打滚。张梧见状,也就顾不得那两只可爱的鸟崽了,他看到了哥哥胯下的血,可不知怎么办。突然,他指着那树丫惊叫道:“哥,你快看,那是什么?”
       那个断丫有碗口般粗细,丫尖上挂着两粒红红的、亮亮的、圆圆润润的东西。张梧道:“哥,那不是你的蛋蛋吗?”张梓明白,那就是他的命根儿!取是没法取下来了,就算取得下来,没有神医,又有什么用?
       张梓疼痛一回,挣扎着起身,一手捂住胯下,一步一步移回家去。张梧惶恐不安地跟在后面。
       幸得张木匠在世时给郑氏留下治刀伤的偏方。郑氏见到大儿子那模样,听他简单说了缘由,来不及责打张梧,就忙去找来几味草药,捣碎给张梓敷了。那草药果然有奇效,一星期后,张梓就能下地行走了。
       张梓始终记着那一双鸟崽,下地试着能走了,就叫上弟弟,一起来到枫树下观看。那鸟崽又回到了窝里,翅膀上长出了羽毛。他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心想一定是幼鸟的母亲把它们叼回去的。再看那断丫时,他的命根儿蛋蛋,在树丫里变成了一团黑色的污血。
       张梓到南边山上找着了牛草与柴禾,背回家时,母亲郑氏这才记起一件大事。郑氏揪住张梧的耳朵,着他跪在门槛上,并把张梓叫过一旁,叫张梧对天发誓:若将哥哥没了蛋蛋的事说出去,天打五雷轰!张梧很乖地举起手,依母亲的话说了。郑氏这才流着眼泪解释:“若是让别人知道你哥没了蛋蛋,你哥这辈子就完了!这事,到死也不能说啊!”
       张梧发过誓起来,心里却是糊涂,问母亲道:“没了蛋蛋,为什么不能说呢?”郑氏道:“没了蛋蛋,你哥就成了太监;太监是不能娶女人的。”张梧打破砂锅纹(问)到底:“太监为什么不能娶女人呢?”郑氏道:“太监不能跟女人生孩子。”张梧似乎明白了,却又不太明白:娶女人跟生孩子有什么关系?
       张梧虽不太明白,却想:既然发过誓了,不说就不说吧。哥哥这事确实是他的错,这辈子不说罢了。
       张木匠家独居,自家人不说,张梓没了命根子的事,也就没人知道了。
       却有女人青丝好
       张梓出事的那年是1957年。因为他的牛看得好,15岁的少年就当个正劳力使用,专门看三头牛。
       一年后,郑氏为了把一点点米饭留给两个儿子,自己得了水肿病。临终前,郑氏拉住张梓的手,流泪道:“娘不行了,长兄为父,你弟弟两宗大事,教读娶妻,担子就落在你身上了。”张梓点头答应了。郑氏喘一回气,又道:“你父亲走得匆忙,来不及把木匠手艺传给你,你就学一门别的吧。总之,手艺才是饭碗呀!”张梓来不及点头,母亲就含泪而去了。
       那一年,张梧才六岁。
       张梓牢记母亲的遗嘱,公共食堂解散后,就想去跟张篾匠当学徒。可是他抽不出空来,如果不出工看牛,他们兄弟俩就衣食无着了。
       张梓住的地方当时叫红卫大队,后来名字又还原为长坡岭村。当时红卫大队没有理发店,只有一个叫张桂生的剃头佬儿,走村串户专门修理男人的脑壳。张桂生剃头,大队给他划工分到生产队参加分配。红卫大队其实还有别的几个剃头佬儿,之所以选定张桂生,是因为他手艺不错,特别是人缘好。牛耕田的时候,张梓就打草,时间支配上有相对的自由。一天,张桂生跟张梓开玩笑:“拜我为师吧,我这手艺可是个金饭碗呢!”
       其实,剃头这一行在当年是为人所不齿的,至少在长坡岭一带是这样,要不为什么不叫理发呢?剃头是给人刮污垢,跟如今娱乐场所的足浴女差不多,三教九流中算是末流了。然而,张梓胸中装着母亲的遗言,心想,人总是要理发的,这手艺永远饿不死人。张桂生是开玩笑,可张梓却是个认真的人,认定张桂生的话一点儿不假,扑地便拜,脆生生叫了一声:“师傅!”
       那一声“师傅”,几乎使张桂生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是个何其敦厚的小伙子啊!张桂生慌忙间扶起张梓,细看他的面相:骨格清奇,眉宇间隐着一股灵气;再看他的手指:柔韧而修长,果然是块剃头的好料。于是便拍拍他的肩膀叮嘱道:“瞅空子你就来学吧。”
       半年后,张梓剃头的手艺竟然超过了师傅。
       这里需要交代一个人,张篾匠的儿子张雪樵。张雪樵比张梓大九岁,其时为红卫大队的民兵营长兼团支部书记。当年,有人给张篾匠说合郑氏,张雪樵一直把这事记在心里,十分崇敬郑氏的人品,心里默默地将张梓认做了兄弟。眼见张梓拉扯着小弟弟,又做爹又做娘,而且给队里看牛十分踏实,便总想给他一点儿帮助。听群众反映,张梓的头比他师傅张桂生剃得还好,便向大队长进言,叫张梓替代他师傅。一个这样优秀的青年,总不能让他看一辈子牛啊!
       大队长深有同感,给张梓一说,张梓却是急了:“这不是抢师傅的饭碗吗?这事不行的!千万不行的!”
       “三年困难”时期终于过去,张雪樵升任红卫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其时,一些生产队开始有人偷偷搞副业,有人悄悄外出打工,张雪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张梓依然打点着生产队那三头牛。
       一天,张雪樵遇上张梓,坦诚道:“看牛,应该是老人与孩子的事,你就没想过干点儿别的?”张梓十分惭愧,笑道:“我能干什么呢?这可是队里分配的工作呀。”张雪樵道:“你不能夺下你师傅的饭碗,但你想没想过自立门户?”
       张雪樵说的自立门户,是叫他去长坡岭的公路边开个理发店。其实,这事张梓心里早有谋划。319国道的长坡岭路段,临公路的人家日渐增多,并且东西两头各有一家大工厂,肯定会有许多人要理发的。
       于是,张梓便将这事说给生产队长,并答应每月交30元,只要一个同等劳力的工分。生产队长同情张梓的境遇,对这事却有点儿拿不准,便来请示大队支书。张雪樵道:“你们队上不缺钱花?”队长愁眉苦脸道:“正是买根牛绳的钱也没有呢!”张雪樵笑道:“这不就对了!”
       于是张梓在长坡岭公路边搭起一架小茅棚,开始了理发生涯。张雪樵还给它的小茅棚起了个颇前卫的名字:张梓发屋。
       时光如流水。转眼到了1976年,张梓33岁了。这时的张梓身材修长,面容白皙,那一脸职业而又清纯的微笑,更显和善。他的手艺远近闻名,许多人都来找他理发。张雪樵的提点没有错,短短几年的时间,张梓除了交清队里的款子,尚有积蓄,便将那架茅棚改建成了一栋两开间的红砖瓦屋。
       这一年,顾客中多了一伙女人。长坡岭的东头有一家乡办石膏板厂,工人绝大多数是女孩子。长坡岭的西头有一家国营针织内衣厂,女孩子更多。自“张梓发屋”的房子改建后,隔三岔五总有女人来光顾,她们见这张师傅从来不给女人做头发,也就闷声儿走了。然而,这天来的这伙女人有点儿不同。这伙女人是石膏板厂的,都是些农村姑娘,一边叽叽喳喳埋怨石膏灰每天都把她们的头发弄成了鸡窝,一边埋怨张师傅为什么不给女人洗头。其中有个叫黄秋桦的女孩,高挑个子圆圆脸,一头青丝披在身后有如瀑布。那黄秋桦的嘴更不饶人:“张师傅,你不给我们洗头,是不是封建思想作怪?都什么年代了!你去城里看看,城里哪个女人不进发廊?城里的好师傅有几个不是男人?”说着又抿嘴一笑:“我们不会勾引你的,会给你钱的!你开发屋不就是想赚钱吗?”
       张梓的脸顿时红得像猪血,可惜地上没有一条缝,要不他可真要钻进去了。然而,经黄秋桦这一通抢白,他倒是动了心。长坡岭原本距益阳城区不远,那天张梓停了营业,专门搭车进城去看。街边所有的发廊都生意红火,那红火确是来自女人——洗头发,做头发,并且收费不菲。张梓一边在心里骂着这些懒婆娘,连头发都要男人洗;一边却想,弟弟现在上高中,若是将来能考大学,自己哪来那么多钱供养呢?不能考呢,又要给他讨媳妇,建房子,自家原来那幢老屋肯定是没有姑娘愿意进门的。
       张梓重任在肩,不能不改辕易辙,也给女人理起发来。张梓的第一个女主顾,就是黄秋桦。黄秋桦果然有一头好发,又浓又密有如一匹黑缎子。张梓头一次触摸那“黑缎子”,禁不住心惊肉跳。好在黄秋桦只需要洗,并不需要做什么发型,洗一次给1元。洗后吹一吹,梳一梳,就让那“瀑布”自自然然披在肩后。黄秋桦对着镜子看自己也看张梓,嫣然道:“张师傅,我的头发好吗?”张梓的脸当即就红了,讷讷道:“好,好。”黄秋桦踮踮脚跟,一脸灿烂:“张师傅说好,就一定好。”张梓静下心来道:“你为什么不自己洗呢?”黄秋桦发嗲道:“我就要张师傅洗嘛,就要!”
       黄秋桦那年19岁,还是个小姑娘模样。
       此后,黄秋桦便成了“张梓发屋”的常客。先是隔三岔五地来,后来每天一下班就来了。她是来洗头的,张梓无法拒绝,只好少收她的钱。黄秋桦不肯,笑靥如花,道:“你认定我很穷是吗?我每天的工资不止1元的。”张梓道:“你还得吃饭,还得买衣服不是?”黄秋桦道:“只要你给我洗头,我的肚子就不饿,衣服也就无所谓了。”张梓问她的家庭情况,黄秋桦说她家在望城,爹娘死得早,她是哥哥带大的。现在三个哥哥都成了家,她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黄秋桦一定要给1元,张梓硬是不要,黄秋桦便提出个折中方案:“张师傅会按摩吗?”推拿按摩,张梓倒是在师傅张桂生处学了全套,不过那是对付男人的。黄秋桦道:“张师傅给我按摩一下子,1元钱就物有所值了。”张梓只好给她做按摩,按摩她的肩腧穴;然后放倒椅子靠背,按摩她的太阳穴。张梓修长的手指柔韧而有弹性,黄秋桦闭上眼睛,连连轻叹:“舒服哇!舒服哇!”
       接触多了,张梓开始时的那种心惊肉跳就没有了,心中认定了他们的兄妹关系,然而黄秋桦却不这么想。一次,黄秋桦洗完头发,对着那面大镜子又一次问张梓:“梓哥,你说我这头发到底好不好?”黄秋桦把“张师傅”叫成了“梓哥”,张梓无法计较,只得点头:“好,当然好!”黄秋桦脸生红晕,眼睛顾盼生辉:“我把它给你算了!”张梓笑道:“怎么能给我呢?长在你头上多好!给我,就不值钱了。”继而解释:“给我,让收废品的收了去,再好,也值不了几个钱的!”
       黄秋桦认定张梓老实,老实得有点儿傻,于是躺下做头部按摩时,就拿手指点自己的胸脯:“按这儿!就按这儿!”张梓按捺住心跳笑道:“傻孩子,这儿可没穴位的!”黄秋桦红着脸发了倔脾气:“我叫你按这儿你就按这儿!什么穴位?男人女人的穴位都在这儿!”说着,就去抓张梓的手,张梓赶紧甩开了。
       张梓进房间,闩好房门,一屁股坐到床沿上,捧住脸,禁不住泪水长流。
       责在长兄为父时
       黄秋桦青春靓丽,丰姿绰约,开朗大方又勤劳能干,的确是个好姑娘。黄秋桦愈是对张梓一片痴情,张梓就愈怕。黄秋桦认定张梓为人老实,那天坦露真情而遭拒绝,她并不计较。第二天来时,她依然一脸春风。
       黄秋桦成了张梓心头难言的痛!
       就在这时,张梧回来了。张梧不爱读书,而张梓遵母亲遗嘱,总是要求张梧读书,他的初中高中加起来读了8年。张梓期望弟弟好歹考上个大学,但张梧偏偏就没考上。
       张梧卷铺盖回来,张梓没有过多地责怪,而是勉励道:“今科不中,下科再来,复读一年再考吧。”张梧灰头土脸,苦笑道:“哥,弟弟不是个读书的料,就不劳你白费心机了,还是让我回来种田吧。”
       就在这一刹那,张梓心头划过一道闪电。想了想,他说道:“也好,状元不是人人有份的。安心做个种植状元,或者养殖状元,及时成个家,也未尝不好。”这时,中国大地上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分田到户了。
       张梧不会读书,却长出1.8米的个子,而且有一张特别容易让女人动心的小白脸,一表人才。张梓叫弟弟住到老屋去,先种好那几亩责任田,并要他读些种植养殖的书,以备业有所成。张梧答应了。每天,张梧来哥哥处吃饭,兄弟俩自然不会用两套锅灶。就连浆衣洗裳,张梓也帮助弟弟打理了。张梓很高兴,因为他心里有个目标。
       黄秋桦仍然常来。张梓先问弟弟:“那姑娘怎么样?”张梧有点儿不好意思:“人家会看得上我们家?”张梓道:“你若中意,哥给你们建栋楼房。”张梧乖巧地回道:“我一切都听哥哥安排。”张梓再问黄秋桦:“我那弟弟怎么样?”黄秋桦对张梧谈不上什么感觉,嘴里应付着大方一笑:“不错!帅哥啊!”张梓高兴道:“都24岁了,应该成家了。要不,我做个媒,你当我的弟媳行不行?”黄秋桦有点儿生气:“我怎么就不能做你的老婆呢?”张梓脸一红,嗔道:“傻孩子,我命好的话,都能做你的父亲了!”黄秋桦撅嘴道:“我对他一点儿都不了解。”张梓道:“你了解我吧?我们是血脉兄弟,你了解我就了解了他。”黄秋桦道:“一娘生九子,九子九条心,亲血脉又如何?”
       张梓确认黄秋桦是个好女孩。长兄为父,张梧如果能娶到黄秋桦,他就完成了母亲的遗愿了。张梓想,弟弟要娶到这个女孩,必须有三个条件:一是他得让弟弟跟黄秋桦多接触,增进了解,培养感情;二是他得给弟弟建好楼房,安置好小康居家的一切,女孩子不可能不看重婚姻的物质基础;三是他得给弟弟在事业上谋发展,仅仅种好那几亩责任田是没出息的,也动不了女孩子的心。他谋划着给弟弟办个养鸡场,让他当个小老板。
       张梓把自己的一番计划说给支书张雪樵,张雪樵先是一声长叹,接着摇头道:“你今年34岁了吧?为什么就不能为自己想想呢?”张梓只好搬出母亲的遗嘱来做挡箭牌。张梓道:“这是我的责任,义不容辞!我尽到了责任,母亲泉下有知,也就欣慰了。”张雪樵只有感叹,答应张梓:“钱不够的话知会我一声,我给你想办法。”
       张梧读书不行,讨女人欢心却颇具心机,脸皮也厚实得很。不要张梓关照,他就主动出击了。黄秋桦来洗头,张梧便道:“哥,让我试试。”继而笑向黄秋桦:“我是学徒呢,你不介意吧?”黄秋桦想介意,也说不出口。然而张梧果然也有些手段,手指轻柔,温情一片,还一边说些笑话,逗得黄秋桦笑个不停。
       洗罢,吹干梳好,张梧又给黄秋桦做按摩。颈部肩部按一回,就放倒转椅按前面,按罢太阳穴,又去按她的肋部。张梧轻轻地揉动,黏黏地绕着她结实而挺拔的胸乳,黄秋桦不由一阵心惊肉跳,急道:“不按了不按了!”张梧顾不得,一下子就捂住了她一只乳房。黄秋桦当即弹起身子,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骂道:“流氓!”
       张梧并不计较,只是嘻嘻笑着。
       黄秋桦还没经历过任何一个男人,感到羞辱是肯定的。但过后,那羞辱让她酥酥麻麻,真还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于是过一天,她又来了。这次张梧不仅不计较那一记耳光,还双手捧给她三个发结。发结是那种绸子系橡皮筋的,分别是黑色、蓝色、紫色的。他教黄秋桦做石膏板时将头发拢起来,系上发结,再戴上工作帽,石膏灰就不会粘到头发上了。
       这个男人如此体贴,想得如此周到,黄秋桦无法不感动。
       张梓的工作与弟弟同步进行。张雪樵就在张梓发屋一侧,给他特批了一块地基,并叮嘱村里的建筑包工头便宜给他建起一栋两层两套间的白色小楼。接着,张雪樵又帮张梓从信用社搞到了贷款。张梓以原来的老屋为场地,建起个颇具规模的半机械化养鸡场。头一批试着养,进了三百只鸡崽,桃源良种三黄鸡。他还雇了个安化山区姑娘给张梧当帮手。张雪樵一心要把张梓鸡场办成村民致富的试点,他请来县畜牧局的技术员,指导消毒防病及饲料的选择和喂养等等。张梧就这样当上了老板。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天,张梓笑问黄秋桦道:“我弟弟还行吗?”黄秋桦叫声:“梓哥……”再也说不出话,只是眼泪双流。
       有些话是不必说的,两心相知。张梓拍拍黄秋桦的肩,笑道:“傻孩子,你进来后,我们兄弟是不会分家的。一家人欢欢喜喜,每天都在一起……”
       黄秋桦放声哭出来,张梓的眼泪也禁不住夺眶而出。
       就这样,择吉日完婚。有张雪樵帮着张罗,喜事办得很热闹。
       洞房花烛,夜阑人静。张雪樵敬张梓一杯酒,道:“老弟,这下你总算是功德圆满了。”张梓慌忙点头:“圆满了圆满了。”却有一颗豆大的泪珠落进酒杯。那酒好苦涩。
       贪心只恨天地小
       张梧与黄秋桦婚后,感情倒也和谐。黄秋桦辞了石膏板厂的工作,一心协助张梧办鸡场。张梓依然理发,住在他原来的平房里。每天晚上,弟弟、弟媳双双回楼房安寝,一片笑语欢声。张梓落寞的心中,辛酸里渐渐觉出了甜蜜,脸上浮起浅浅的笑意。
       那三百良种三黄鸡长得快,仅三个月时间就可出售了。张梓甚有商品意识与经营头脑,去城里联系到数家大酒楼,那些鸡很快就销售一空。再进一千只,因有畜牧局的技术指导,生长顺利。张梧鸡场的产品供不应求。
       一年后,黄秋桦生下个女孩,取名张杉。这名字是伯父张梓取的。张梓记着父亲当年爱木,而所有实用的木材中没有比杉更好的。云杉一箭冲天,伯父希望他的侄女将来青云直上。张梧倒是无所谓,这时候他心里装的只有两个字:“发财!”
       据张梧自己说,他之所以一心要发财,也是被黄秋桦逼出来的。
       黄秋桦有了身孕,一样去鸡场搞些卫生什么的。那个安化女孩手脚勤快,却就是不习惯搞好卫生,连她自己的耳根处有一片污垢,也是常年的积累,从来没有洗干净过。那女孩比黄秋桦小四岁,却有大屁股大奶子,胖乎乎一身好肉。张杉快满月时,黄秋桦抱着孩子去鸡场,竟然看到男人跟那女孩,两人脱得精光,在屋角的稻草上干得喊爹叫娘。
       黄秋桦将事儿哭诉于张梓。那晚,张梓将张梧叫进他的发屋,没开口,就给了弟弟一记耳光。当时,张梧还知道错,不敢轻慢哥哥,只是嘻嘻一笑,道:“哥,你没尝过女人的滋味,秋桦自大了肚子到孩子满月,日子有多难挨,你不懂呢!”弟弟不争气,张梓心痛是心痛,听着这话,却又原谅了弟弟,他不敢设想女人的滋味,自己不算个正常男人,惭愧啊!于是只好辞退了那安化姑娘,请了本村的胡驼子去鸡场。胡驼子上了年纪,背很驼,干事手脚不如安化姑娘麻利,却能让黄秋桦放心。
       自打胡驼子进得鸡场,张梧便喊出了“发财”的口号。张梧跟张梓商量:“现在养鸡的愈来愈多,鸡价愈来愈贱,销路愈来愈差,看来养鸡这玩意儿,发不了大财。”张梓一声叹息,问道:“什么能发大财呢?”张梧信心十足道:“开酒店!”
       张梧的计划是跟胡八合伙,开一家“长坡大酒店”。这个胡八,张梓是认识的,年纪跟张梧差不多,绝对是一个老实人,不过胡八的妻子余灿花可一身是鬼。胡八原有一家小吃店,开在长坡岭西头的丝绸厂门口,生意红火。张梧常邀一班狐朋狗友去那里吃喝,然后打牌,便与胡八夫妇混得水乳交融,便说活胡八扩大规模。由胡八出地皮,拆了那小店,由张梧出资金,建一栋五层楼的大酒店。张梧跟哥哥商量,就是要卖掉鸡场连那老屋,再找张雪樵去信用社担保贷款。
       张梓比较相信胡八。自己对开酒店没有经验,也不好说弟弟胆大妄为。于是他去请教张雪樵。张雪樵想想道:“这事不能不说张梧有点儿脑子,胡八为人敦厚,他那地皮确实是块黄金宝地,就不说丝绸厂能提供固定的客源,过往的汽车司机也是一支庞大的消费队伍。把目光放远一点,从发展上看,这事切实可行。”接着,张雪樵又提醒道:“不过,胡八那女人余灿花,可就儿戏不得!”张梓再说贷款的事,张雪樵说,先让包工头把房子建起来,拿到房产证,再去信用社贷十来二十万,应该没问题。
       张梓心里有了底,回来同意了弟弟的方案,却又提醒张梧:“凡事要摸着石头过河,稳打稳扎,特别要小心胡八那女人,千万儿戏不得!”张梧笑道:“哥你放心,石头我早摸准了,那女人我早就搞定了,要不我也不会动这个念头。”
       张梧这话张梓没朝别的地方想,只要弟弟防备了那女人,他就放心了。
       几个月以后,长坡大酒店开张,生意果然红火。张梧找张雪樵担保贷款20万,张雪樵见房屋产权证上写着张梧跟余灿花的名字,有点儿迟疑。张梧解释道:“胡八家一向都是余灿花当家的,这一点支书你应该知道。”张雪樵当然知道,但户主是胡八啊。胡八为人老实,张梧跟余灿花搞到一起,张雪樵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不好明说,捏了捏信用社主任的手心,只贷了10万。
       酒店生意好,黄秋桦要求去酒店帮忙。张梧把脸一拉,没好气道:“孩子谁带?”一会儿却又堆上笑来,将黄秋桦搂进怀里,吻着她的长发,温情无限:“蠢家伙,我现在是老板了!老板得有老板的风度。你呢,是老板娘,老板娘得有老板娘的脸面。你去帮忙,跟那些下人混在一起,像什么话?你就跟我呆在家里,养得白白的、胖胖的,讲究一下子老板娘的形象如何?”黄秋桦原本担心的是他成事不足,做个花花公子,大把花钱,风光一阵,到头来一场空欢喜。但听了这些话,心里很受用,也就不提去酒店的话了。
       接着,过了一段平静日子。张梧回来,总要带些营养品,孝敬哥哥;买点儿衣服或者首饰,哄妻子高兴。渐渐地,张梧回来的时间愈来愈少,晚上不回来,也变成了经常。黄秋桦把一门心思放在孩子身上,倒没怎么介意。斗转星移,农村愈来愈富裕,国家先将319国道的沙石公路修成柏油路,后又改成了水泥路。张杉眼看着也就四岁了。
       这天,黄秋桦拉着孩子去长坡大酒店。此前她也去过几回的,每次都有余灿花满面春风的迎接,向员工介绍:“这就是张总的夫人!”张梧变成了张总,黄秋桦很高兴。余灿花满嘴蜜甜:“你们瞧瞧,我们的张夫人是不是国色天香啊!”说得黄秋桦满面羞红,十分的不自在。这次去,没遇着余灿花,更找不着张梧。后来胡八回来,把她请进一间豪华卧房,关上门,一声长叹道:“他们出去了,旅游去了。”
       黄秋桦心往下一沉:“旅游去了?就他们两个?”
       胡八一屁股跌进沙发,双手捧住脸,眼泪夺眶而出,一会儿道:“难道,难道你还蒙在鼓里,一点儿也不知道?”
       张梧与余灿花勾搭成奸,黄秋桦真是蒙在鼓里。余灿花虽然艳若桃花,有好肤色,但身材跟那安化姑娘差不多,张梧勾搭上这么个烂冬瓜,黄秋桦想都不敢想。黄秋桦理解的是,当年男人跟那安化的邋遢货苟且,是因为自己怀孩子坐月子,男人饿极了的缘故,可是现在,那余灿花怎么能跟自己比呢?
       胡八道:“你们投资大,你老公是总经理,我一贯窝囊,管不住我家那骚货。为了酒店,为了我们的身家性命,你管管吧。”
       黄秋桦怒火焚心,只觉天旋地转。她拉上孩子,歪歪斜斜步出酒店,也不知自己是怎样挣扎着回到家里的。张梓见弟媳脸如纸白,失魂落魄,忙问:“秋桦,怎么了?”黄秋桦一头扑进张梓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张梓待黄秋桦哭够了,问罢原因,气得咬牙切齿:“这畜牲!这畜牲是怎么想的?”他恨不能插翅飞去张梧身边,揪住这畜牲痛打一顿,可他又不知弟弟去了何方,只得忍气吞声,安慰弟媳:“放心,秋桦。你放心,他跑不了的,他总之要回来的,你放心。”
       然而几天后,张梧回来,对哥哥陈述了他的道理和计划,简直石破天惊!
       张梧道:“当前计划生育愈管愈严,叫黄秋桦再生一个,根本搞不到指标;并且黄秋桦的血型呈阳性,即使能搞到指标,第二胎也会是个女孩。如此,我们张家岂不就绝了后?”顿了顿,他又说道:“胡八是个窝囊废,婚后一直做不出孩子,是个不中用的男人,我正好趁虚而入。我跟余灿花做出了孩子来,如果是女孩,就给胡八算了;如果是男孩,那就顺理成章,连婆娘带产业,全都是张家的了!”
       张梓听罢,只觉毛骨悚然,冷声道:“好!好!好哇!”扬手便给了张梧一个耳光,号哭道:“这人间还有没有天理?!你这畜牲还有没有良心啊?!”
       一片幽哀说不了
       张梧还是惧怕哥哥的。张梓给了他一个耳光,又一顿痛心疾首的恶骂,张梧不敢笑,也不敢顶嘴。张梧不敢让哥哥伤心,但余灿花亦是不能放弃的。就如吸毒,上了瘾要想戒掉没有可能。张梧跟黄秋桦做爱时,黄秋桦总是很羞怯,很被动,缺乏激情;而余灿花恰恰相反,她激情奔放,波涛汹涌,直要把个张梧吞没,才得罢休……
       张梓痛心疾首。过后一想,这世道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他痛心疾首又有什么用?问题是要使弟弟回头。张梧伤天害理,一肚子坏心眼儿,不过有一点在张梓看来还是对的,就是张家不能就此断了烟火!思来想去,他觉得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黄秋桦再生一个。张梓不相信弟媳就一定生不出男孩。张梧说什么黄秋桦的血型呈阳性,纯粹是鬼话,血型难道能决定生男生女吗?弟弟是在蒙哄他这个乡巴佬啊。
       不过,计划生育那一关,倒真是个问题。黄秋桦虽没有结扎,但节育措施是村里强行采取了的,弄不到生育指标,谁敢来解除她的“措施”?
       张梓只好去找张雪樵。是年,张雪樵已经头发现白,依然做着村支书。张梓见了张雪樵,吞吞吐吐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说长坡大酒店。张雪樵说:“那10万元贷款还没还呢!”他去催了张梧无数次,张梧总是那句话: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阎王老子还少得小鬼的钱?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每次都把他这支书噎住了。张梓道:“不是贷款的事。”张雪樵道:“那是什么事?”张梓只得把弟弟跟余灿花的事抖了出来。张雪樵点点头,表示这事他早已听说过了。他一声浩叹,先说世风日下,最后摇头道:“这事村里也不好怎么管,如今是法制社会,我只能瞅空子提醒一下你弟弟,黄秋桦可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女人啊!”
       张梓嗫嚅着,终于急红了脸道:“可是,她没有生下个男孩啊。”
       张雪樵笑了:“你也有这种思想,这可是封建思想呢!要不得的!”
       张梓道:“可是,她不生个男孩,我们张氏三房便断了烟火呢!”
       张雪樵与张梓共祖宗,张雪樵是大房后人,张梓是三房的,前年修过了族谱的。这下张雪樵哈哈大笑起来,一拍张梓的肩膀道:“你们三房断了烟火,是谁的责任你明白吗?”
       张梓当下暗了脸色,一片幽衷不敢言说了。张雪樵再拍他的肩膀:“老弟,你今年43了吧?是时候了!长兄为父也为过了,该尽的责任也尽到了,现在急起直追,还不迟啊!”
       张梓摇摇头,一声轻叹。
       张雪樵道:“你开个口啊!你开个口,事情都归我张罗,找不到原装就找个二手货,生个大胖小子!”
       张梓几乎要哭了,哀求道:“雪樵哥,我就算了,要行,你就帮我给秋桦弄个二胎指标,让她生个男孩,看那冤家还有何话说!”
       张梓让黄秋桦生个男孩,将理由说成了堵张梧的嘴,自然意在叫他悬崖勒马,回心转意,这道理比延续张门烟火,意义更重大。可是那张雪樵扬起一双手掌,断然道:“这个忙我不能帮!我帮得张三,就有李四来缠,全村的计划生育就乱了套!”说罢,痛心疾首,顿足又道:“张梓,你为什么不能自己生呢?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你说呀!”
       张梓终于禁不住眼泪双流,他道:“雪樵哥,你逼我!”
       张雪樵道:“今天我就逼你!逼定了!”
       张梓咬牙一横心:“好,你跟我来!”
       张梓带张雪樵顺319国道走,找着了那棵有着喜鹊窝的大枫树。这时,那棵断了半截的枫树依然枝繁叶茂,虽无法长高,树干比当年却是粗壮了一倍还多,两个人牵手去抱,竟抱不了。张梓叫张雪樵抬脸往上看,张雪樵没看到别的什么,只发现了树干上的一个洞。那洞里长出两根小树枝来,叶子脆生生的嫩绿鹅黄,叶片小小的圆圆的,不似枫叶。
       张梓也看到了,那个断丫不见了。张梓道:“原来这里有个断丫的!”张雪樵道:“断丫烂掉了,烂出个洞来了。”张梓点头:“都三十多年了!”
       张梓煞白的脸有些扭曲,他下意识地一手抓住裤裆,道:“雪樵哥,你信不信?三十多年前,我的命根儿就挂在那个树丫上了。”
       张雪樵大惊,却又笑道:“什么命根儿?”
       张梓心如刀绞,为了达到目的,他一横心,抓住张雪樵的一只手,伸进自己的裤裆,急切道:“你摸呀,你摸!”
       张雪樵摸到的果然是一片平地,那玩意儿萎缩得连小指尖都不如。
       张梓泪水长流,哽咽道:“那一年,我从这树上掏到两只小鸟儿……你可不要对别人说啊!”
       张雪樵连连点头。他明白了张梓的苦衷,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仰天一声浩叹。
       第二天,张雪樵说服乡里的计划生育专干,给黄秋桦弄到一个二胎指标。
       张梓拿着那二胎指标,当面交给张梧。张梧不敢跟哥哥翻脸,心道:权当就给你做一个吧!十个月后,黄秋桦果然生下一男孩,伯父张梓给取名叫张柏。
       坐怀不乱人间少
       日子庸常而琐碎地过着。
       张柏周岁,张梓拿出积蓄,在长坡大酒店宴请乡邻。张梧也很高兴的样子,说是不能让哥哥掏钱,兄弟俩推来让去,场面感人。
       宴散,胡八苦着脸将张梓拉进一间偏僻房间,将门锁上,一屁股跌进沙发,泪水长流,朝张梓摇手道:“完了,都完了!”
       张梓还沉浸在侄儿周岁的幸福里,一时愣住了。
       胡八痛心疾首,跺脚道:“当初我同意合伙,是看在你张梓的为人上。可是,你为什么会有这么个弟弟呢?他搞了我的老婆不说,还要掘掉我的祖产啊!”
       原来,张梧跟余灿花商定要卖掉长坡大酒店,携资金去广西北海做大买卖。买主都找好了,是市里一家私营大酒店。胡八涕泪交流,道:“你那弟弟,我那老婆,是两个什么货色,我们心中都有数。他们做得成什么大买卖?还不是想去外面花天酒地,风流快活?我胡八往后,是讨米都无路了啊!”
       张梓听着,五内俱焚。冷静一想,这可是件大事,他几次教训弟弟,看来弟弟悔改已难。他得想个万全之策,使弟弟回头是岸。但这万全之策,这会儿又想不出来,他只好安慰胡八,叫他权且放心,他当尽力而为。
       张梓步出房间,下楼来到一楼店堂,见张雪樵还在逗黄秋桦怀里的孩子,心念一动,便上前叫声:“雪樵哥,我正要找你!”
       张雪樵随张梓出屋,顺公路往东走。张雪樵问什么事,张梓不回头也不吭声,只是闷闷地埋头走。张雪樵便明白,可能出了大事。
       到得“张梓发屋”,张梓才叹出一声恶气,将胡八的话告诉了张雪樵。张梓哀求道:“雪樵哥,再帮我一次,替我想个万全之策。”
       张雪樵在屋里转圈子,前后左右权衡一回,摇头道:“这事有点儿麻烦,因为暂时还没有成为事实。”张梓道:“他们勾搭成奸难道不是事实?”张雪樵摇头:“双方都没有谁提出离婚,离婚也只能依法办事,依法办事不大考虑第三者的因素。再说,他们打出的旗帜是向北海发展,做生意;他们一个是总经理一个是副总经理,房屋产权证上是他们的名字,他们卖掉房产对外发展,党和政府怎么干涉?干涉倒是违法的!”张梓顿足道:“可是,事情是明摆着的呀!”张雪樵依然摇头:“这是你们的担心,担心不能成为政策依据,更不能成为法律依据。”缓口气,他又道:“当然,胡八和黄秋桦与当事人有婚姻关系,直接出面干预,阻止他们的行为,倒是完全可行的。再则,你们兄弟一直没有分家,财产是共同的,你也有权阻止。”
       张梓明白了,正要想个阻止的方式,黄秋桦一头撞了进来。当时张梓脸色不好,叫走张雪樵,黄秋桦看在眼里,抱起孩子就悄悄跟了过来。所以,两人的对话,她都听到了。黄秋桦当下脸白如纸,双唇打颤,将孩子塞给张梓,并不言语,出门就走。张雪樵惊醒过来,一把拉住她,厉声道:“你都知道了,既然知道了,我就提醒你两个字:冷静!”黄秋桦怔了一怔。张雪樵强调:“一定要清醒!一定要冷静!一定要讲究方式方法,一定要考虑效果!”黄秋桦终于点了点头,眼泪夺眶而出。
       黄秋桦随后去酒店找张梧。她见了男人,不动声色道:“我找你有个事。”说着便去楼上一个僻静房间,见张梧跟了进来,她便闩了房门。黄秋桦记住支书的话,尽量温存地挤出些笑来,当然那笑比哭还辛酸。黄秋桦道:“你们的事胡八都说了。”张梧也笑,道:“说了好,迟早你们会知道的。”黄秋桦道:“为了这个家,我劝你不要那样做。你那样做,哥哥好伤心你知道吗?”张梧道:“只要你不伤心就好。”黄秋桦道:“胡八哭呢!”张梧道:“他爱哭啊!不是我张梧,有这么大的酒店吗?不是我张梧,他老婆早跟别人跑了,他还哭?!”张梧简直把自己说成了胡八的大恩人。
       黄秋桦终于禁不住流下泪来,情急间朝张梧跪下,一头磕下道:“我求你了,看在刚刚一岁的张柏的份儿上,别走了。”张梧笑起来,扶起黄秋桦,彻底露出流氓嘴脸道:“我又没叫你生!张柏是哥哥要你生的,他去搞来的二胎指标。他叫你生的,你去找他好了!”张梧说罢欲走,黄秋桦抱住了他的脚,哭道:“两个孩子都是你的亲血脉呀!”张梧不答话,一抬腿将黄秋桦甩倒,摔门而去。
       黄秋桦只觉万箭穿心,止不住号啕痛哭。理智却又提醒她,天色已经不早,孩子还等着她呢,她在这儿哭也无济于事。于是,她披头散发冲出了酒店,只觉身子轻飘飘的,双腿打战,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回来的。
       “张梓发屋”已经亮了灯,张梓在收拾理发工具,张杉在逗学步车里的张柏玩。黄秋桦进屋叫了声:“梓哥!”张梓抬脸一怔。黄秋桦当即就扑进张梓怀里,大哭道:“梓哥,你害了我!害了我一辈子啊!”
       张梓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已经过了四岁,刚刚开始懂事的张杉瞪圆眼睛,惊疑地看着他们,心道:妈怎么会扑进伯伯的怀里呢?
       张梓将弟媳扶到床沿上,扯毛巾给她抹泪。张梓的心里在滴血,双唇颤抖,一肚子话却又说不出来。
       黄秋桦泪涌如泉,揩之不尽,一会儿又道:“那畜牲是不会回头的了。”张梓痛心疾首,跺脚道:“秋桦,是我害了你啊!”
       张梓的自责又一次勾起黄秋桦的疑心。黄秋桦忽然捧住张梓的脸,看着他的眼睛道:“梓哥,今天你得告诉我!当初我爱的是你,你也是喜欢我的。为什么你要把我让给你弟弟?”
       张梓心里一跳,这道伤疤今天是逃不过再揭开一次了!他泪水长流,将黄秋桦搂进怀里,一边拿手指梳理着她的长发,一边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秋桦你不知道,我不是个正常男人啊。我的卵子,在我14岁那年给张梧掏鸟窝时,被树丫挂掉了。”
       黄秋桦瞪大眼睛,终于明白了一切,她搂紧张梓大哭道:“我们的命好苦哇!”
       就在他们抱头痛哭时,一个人悄然出现在门口,脸上挂着阴险的笑。他就是张梧!
       这时候,张梧拍掌笑道:“好呵好呵!好一对同命鸳鸯,今天总算被老子逮着了!”继而转身对呆在一旁的张杉道:“孩子,你都看到了!你妈妈跟你伯伯是怎么回事,长大了你会明白的!”
       世事难料,人心叵测。张梧想要摆脱哥哥与妻子,决定先发制人,堵住他们的嘴。一听这话,张梓一下子像是跌进万丈深渊,抖动嘴唇,半晌才说出一句话:“畜牲,你哥是什么样的人,他是因为谁才落得如此,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吗?”
       可是张梓的话在一个无赖面前,是那么苍白无力。黄秋桦大叫一声:“天呵!”夺过一条凳子,就朝张梧砍来。张梧避过,流氓气十足地笑道:“别砍别砍,我成全你们还不行吗?”说罢,扬长而去。
       黄秋桦追出来,张梧已经走远。一腔深仇大恨失去目标,满胸怨气恶气无处发泄,黄秋桦旋风般回身进屋,一把从学步车里拽出张柏,举过头顶就要朝地上摔,幸亏被清醒过来的张梓一把接住。
       黄秋桦盯住张梓,泪如雨下。张梓紧紧搂着孩子,一脸慈祥。愣了片刻,黄秋桦转身就往外跑,屋外只有无边的黑暗。
       浮生无憾亦无欢
       黄秋桦出走,张梓抱着小张柏坐到天亮,仍不见她回来,只得去找张雪樵。张雪樵发动村民四处寻找,可还是不见人影。就在他们四处找人的时候,张梧和余灿花已经从那一次性买断长坡大酒店的老板手里拿到了钱,二人相依相偎,从容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老板高高兴兴地来接管长坡大酒店,可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血腥气。上楼开了房间一看,只见一个女人倒在血泊中。黄秋桦切脉自杀,已经三天了。张梓拉着大的侄女搂着小的侄儿,到酒楼看了黄秋桦最后一眼。往事历历就在眼前,一片幽衷如何说得?他只能以泪洗面,默然无语。幸亏有张雪樵主持后事,将黄秋桦厚葬了。
       那是1982年的事。张梓从此负担抚育一双侄子。次年,张杉过了五岁,张梓送她去上学。
       三年后,胡八从北海带回来消息,说那一对奸夫淫妇赔光了,并且双双染上毒瘾。胡八专程去寻找他们,辗转西南,沿途乞讨,终于在北海一溜临时棚屋里找到了两个贱种。当年张梧和余灿花携五十余万现金,野心勃勃来北海炒地皮,七炒八炒,却炒出个空壳。染上毒瘾后,他们只得将空壳贱卖。胡八在棚屋里见到他们时,他们已是身无分文,没了人样,是听口音才辨认出来的。胡八回来后不久,北海警方大抵是根据他们的身份证,一纸电传到了张雪樵手里,说那两人均已双双横尸街头,叫家乡亲人去收尸。张雪樵将事儿说给张梓,张梓不禁潸然泪下。张雪樵道:“自作孽,不可活,收尸就免了。不过,我给张梧担保的那十万元贷款,真不知道怎么办好?”张梓仰天一声浩叹,道:“我来还吧!”
       张雪樵自然不想让张梓还,张梓怎么还得起?通过几年奔走,他终于从民政局搞到孤儿抚恤金,把那钱还了。这是后话。
       张梓自此就把心思扑在两个孩子身上。令张梓欣慰的是,侄女张杉特会读书,在班上成绩遥遥领先,一开始就似乎比同龄的孩子多个心眼儿。在班主任的建议下,张梓同意让张杉跳级。小学跳过一级,初中再跳一级。所以张杉13岁就初中毕业了。
       然而,张杉不去参加中考,而是步她妈妈的后尘,进了石膏板厂打工。石膏板厂的厂长黄贵和经常来“张梓发屋”理发,与张梓是十分要好的朋友,而且张梓的一些情况他也是知道的。黄贵和问张杉:“听说你一直是学校的高材生,为什么不去参加升学考试呢?”张杉道:“我得养活弟弟,送弟弟读书。”黄贵和叹道:“你们姐弟不是还有伯伯吗?伯父亏待你们了?”张杉别过脸去,咬牙恨道:“我们没什么伯父!”黄贵和道:“你们不就是伯父养着的吗?”张杉道:“我九年义务教育读完了,我们姐弟不能再让他养了!”黄贵和道:“有志气!不过,我的厂子是不能收童工的,你还是个孩子!”张杉道:“别看我小,我能吃苦的!你若不收,我就去捡垃圾!”
       黄贵和把这事告诉了张梓。晚上,张杉回来,张梓即把她叫进发屋,痛心道:“听说你不去参加升学考试,为什么?”张杉把脸扭向一边,冷声道:“谢谢伯伯这些年的养育之恩,现在我已经长大了,我们姐弟以后就不再麻烦伯伯了。”张梓道:“孩子,伯伯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那么优秀,伯伯能让你弃学吗?”张杉眼泪夺眶而出,忽然哭泣起来:“伯伯你不必装好人!你与我妈的事我记得很清楚!你们的奸情败露,逼死我妈妈的是你!逼走我爸爸的也是你!”张梓怒道:“你听谁说的?”张杉叫道:“我亲眼看见的!我爸叫我记住,我就记住了!”
       张杉这番话,犹如钢刀,直直地插在张梓心上。张梓老泪纵横,却说不出话来。他被推进了黄河,怎么跟小小年纪的侄女说得清呢?他又该怎么开口说呢?他被推进了黑暗中,一下子辨不清东西南北了!
       那一晚,张梓五内俱焚,就如伍子胥过昭关,须发皆白,一下子老了十岁。
       幸得张雪樵来了。这时张雪樵已经退休了,没事就来“张梓发屋”坐坐。张雪樵乍见张梓的模样,不由大惊!张梓只得把侄女的事说了,流泪道:“无论如何,孩子的书要读下去,你帮我想个主意。”
       张雪樵仰天一声长叹,道:“浮生无憾亦无欢,我就成全你吧。”
       第二天,张雪樵以老支书的余威把张杉姐弟叫到跟前,严肃道:“张杉,你不想读书,怎么不告诉我?你父亲当年在我这儿留有一笔钱,就是供你们姐弟读书用的。你快去参加中考,学费、生活费用不着你来考虑,我会依时按节送给你们的!”
       喜从天降,张杉有些不相信,问道:“我父亲留了多少钱呢?”张雪樵道:“这个,不能告诉你们,你父亲叮嘱,叫我保密的。读吧,你们两个现在对天发誓,一定要考上名牌大学,再读研究生。”
       张杉见事儿定了真,便高兴地拉弟弟一齐跪了。发完誓言,张雪樵把他们姐弟双双拉起,一阵心酸,禁不住泪水长流,道:“安心读书,充分发挥你们的聪明才智。到你们衣锦荣归时,我若还活着,钱的事,包括所有的事,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留得清魂随百草
       光阴如流水,一去不复返;岁月不管人间有多少忧伤,一样走过。好在张杉、张柏没有忘记自己的誓言,果然先后考上名牌大学。张杉在读研究生时,还没有拿到学位,就以她出色的才华、气质和容貌,被选送到国家外事部门工作,坐在外国政要旁边,给他们当翻译。有一次,张梓从电视新闻里认出来了,那就是他的张杉!张梓认出侄女,心里说不出是幸福还是辛酸,只有以泪洗面。张柏大学毕业后,留校任职,同时继续攻读硕士学位。他的女朋友鼓励他出国深造,他说出去看看可以,深造就不必了,我们国家的大批精英,也不全是去了外国才深造出来的。其实他是怕后援不及,他想父亲不可能给他们姐弟留有那么多钱。
       这时,张梓病了,身体日渐消瘦,肝区不适。五年前他就知道病已上身了,但他不能歇啊。张梓的生意一直是那么红火,这不仅仅是他手艺好的原因,他的老主顾老朋友太多了。张雪樵道:“老弟,你越来越瘦了,是不是应该去医院看看?”张梓笑道:“看么看,千金难买老来瘦哦。”张雪樵想想也是。隔一天,张雪樵又见张梓的脸色实在不对头;张梓那清癯的脸白得泛青,几丝血色也分外暗淡,又道:“还是不对头,你从镜子里看看你这张脸。”张梓附上张雪樵的耳朵,悄笑道:“没见过阉人吗?戏里的太监你见过吧,他们那脸不就这样子?”
       张雪樵一想,只怕也对。于是那份担心和关爱,便耽误了。到张梓蓦然倒地,张雪樵扶起他,拦车去医院急救时,才明白他已是肝癌晚期。躺在病床上,张梓抓住张雪樵的手,凄凉一笑道:“雪樵哥,多谢你的关心。你说的都是对的,可我知道,自己不行了。命系于天,我不具备起死回生的条件。你把我送回去吧,死在医院里更麻烦。”
       既然大势已去,张雪樵把张梓送回来,一直守在他的床边。两天后,张梓与世长辞。临终时,张梓拉着张雪樵的手开了个玩笑。张梓笑道:“这世界上,作为男人,就一样东西丢不得。你猜是什么东西?”张雪樵道:“卵子。”张梓点点头,两汪清泪涌出眼角。
       张梓留下遗言,他不想火葬,他想土葬在那株让他失去卵子的枫树下。跟村里讨下七尺黄土,挖一个坑,卷床草席就行。张梓说,那枫树已然空心,断丫洞里长出的两株寄生树,根须已顺空心伸进了泥土。他的尸体腐烂后变成肥料,那寄生树便可从他身上吸取营养了。张梓的遗言还有:“张梓发屋”和他给张梧建下的楼房不要卖掉了,一切陈设都照原来的样子保存。张梓道:“张杉、张柏总有一天要回来的。房子没了,他们回来住哪儿呢?”张梓走得十分安详,就如睡着了一般,且在做着一个甜蜜的梦。这年他刚61岁。
       张梓在医院病危时,张雪樵就给张杉、张柏发了加急电报。张雪樵是多么希望他们能回来,看看他们的伯父最后一眼啊!可是,他们没有回来。
       张雪樵是作好了准备等他们的,殓盛张梓的水晶棺安装了冷冻机,让化过妆后的张梓睡在环绕着的鲜花丛中。然而一星期过去,他们还是没有回来。那天晚上,张梓在梦中对张雪樵道:“不要等了。他们都是公家的人,怎么能说回就回呢?公务忙啊!”
       张雪樵决定不再等了。他流着泪翻检张梓的遗物,没有哪个角落留有一分钱。他记得前些日子张梓给他钱,尽是些零票。张梓一无所有,赤条条地来又赤条条地走了。
       讨得七尺黄土,埋葬到枫树下,这是没问题的事,但乡邻们决不会让张梓裹草席。退休后的原石膏板厂厂长黄贵和,一个人捐资一万元,乡邻们你三百我五百,连胡八也拿出一千元;张雪樵为丧事总管,个人捐资八千。在等待张梓一双侄子回来的同时,在村部大操场上架起三个灵堂,按当地习俗的最高规格,以儒、释、道三教做了七天七夜大道场。给张梓下葬的棺材是梓木的,喷了三遍黑漆,棺头做了斗大的金“寿”字。张梓可算得上是长坡岭第一个风光大葬的人。乡邻们这样做,是因为他们不想给他的一双侄子——那两个在京的公家人脸上抹黑呢,还是因为张梓的人品呢?没有人说得清。
       张梓入土为安,乡邻们在那枫树下,给他堆了一个巨大的土坟,坟上栽好青草,坟头立下墓碑,也就曲终人散了。然而第二天,张杉、张柏回来了。
       姐弟俩轻车简从,应该是专程为伯父的死而回的。他们先来拜望张雪樵。张雪樵须发银白,脸色却很红润,有几分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模样。张杉极像黄秋桦,却多了一些文化气质,穿着朴素,更显出大家闺秀的风范。张柏极像张梧,灵动的眼睛多了几分沉稳,显出持重。二人见了张雪樵,张柏先开口:“您老人家,就是张支书吧?”张雪樵点点头,惊疑间竟一时无语。张杉道:“我就是张杉,这是我弟弟张柏呀。我们回来了!”张雪樵点头:“回来了?回来了好。”张柏道:“这么多年,蒙张支书关爱,请受我姐弟一拜。”说罢,便拉了姐姐一把,真格儿扑地便拜了。张雪樵慌忙将二人扶起,摇头道:“我已多年不是支书了,你们这一拜也拜错了。要叫,就叫声大伯吧。你们是回来看伯父的?”张柏面带戚容,解释道:“收到电报时,姐姐还在中东,所以我们回来迟了。听说伯父已经走了……”张雪樵点头:“走了好,走了了。你伯父对我说过了,他不会责怪你们。今天你们双双衣锦荣归,你伯父泉下有知,不知有多高兴呢!”
       张雪樵留他们喝了一杯清茶,就说带他们去看一处景观。
       张雪樵把他们带到那株大枫树下。枫树的上半截已然枯朽,而下半截依然茂盛,左边枝丫横生,枫叶遮天蔽日。时值金秋,枫叶渐如血染。奇怪的是右边却生长着两株樟树,那樟树皆长成碗口粗细,枝繁叶茂,顶冠如盖,直逼云天。
       张雪樵见二人面露惊讶,便拈须笑道:“二位贤侄皆有大学问,这枫树上怎么会无端地长出两株樟树来呢?”
       张杉摇头道:“大伯,我们不是学这个的。”
       张雪樵道:“凭你们的聪明才智,认真想想看。”
       张柏将那树再细看一回,道:“大伯,我推想,这枫树原有个断丫,鸟儿或风儿把两粒种子带到了那断丫上,雨露阳光让那种子萌发,长成小树时刚好那断丫腐朽,继而溃烂,小树趁机将根须伸进了枫树内。那枫树的上半截不是腐朽了吧,想来树心亦是腐朽了的,于是樟树的根须由树心直插泥土,如此就长大了。大伯,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张柏述说滔滔,不免有几分得意。张雪樵却是摇头道:“天底下有多少枫树,多少断丫,为什么别的树上就长不出另一种树来呢?难道鸟和风就没把种子带去过?”
       这么一说,张柏的那几分得意便变成了尴尬。
       张雪樵点着了一支烟,坐在草地上,道:“二位若不嫌这草脏,就坐下来,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张杉、张柏明白老人有话要说,就齐齐在那草地上坐定。
       张雪樵道:“从前,有兄弟俩,哥哥比弟弟大十岁。父亲亡故得早,母子三人相依为命。那年头穷啊!一天,哥哥带着弟弟去山上打柴,弟弟发现树上有个鸟窝,鸟窝里有两只小鸟崽,弟弟便要那小鸟崽玩。哥哥劝说不听,就只好上树去捉小鸟。小鸟捉到了,下树时没提防树的一侧有个断丫。哥哥往下跳时,他胯里的两粒蛋蛋,就是你们说的睾丸,就挂在那断丫上……
       张柏打断道:“我明白了。那两粒睾丸随鲜血滚进丫根,接着鸟儿风儿将两粒种子送过来,分别被那两粒睾丸粘住,雨露一来,种子萌发,又有那血和睾丸营养着,便长出小树苗来了。”
       张雪樵点点头:“果然聪明。不过,我要说的故事才刚刚开始。那两个孩子的爹是个木匠,那木匠留下治刀伤的草药秘方,他们的母亲就用那秘方将哥哥治愈了。不久,母亲死于饥饿。母亲临终前给哥哥留下遗言,长兄为父,要哥哥负担起抚养弟弟,完成其教读娶妻的责任。哥哥将母亲的遗言铭记于心,学会了理发的手艺。后来,有一位姑娘来哥哥的发屋洗头发,时间长了,对哥哥产生了爱慕,哥哥心知自己残废,却是明白那姑娘的确是个好姑娘,便牵线搭桥,将她推给了弟弟。然而那弟弟却是个不争气的料,婚后生下一女孩,就变得狼心狗肺,要夺人妻产。哥哥为了使弟弟回心转意,不顾羞辱,为弟媳讨得二胎指标,让其又生下一男孩。然而问题并没有解决,那弟弟反而变本加厉,丧心病狂。就在男孩周岁那天,由于他的娘知道了丈夫要抛妻弃子,就对那孩子的伯伯发泄一腔幽怨。正当二人抱头痛哭时,被赶回来的弟弟撞见。那狼心狗肺的弟弟就诬陷哥哥与妻子有奸情,并叮嘱他的女儿……”
       张杉打断了张雪樵的述说,大叫一声:“老伯,你不要说了!”
       张雪樵厉声道:“更精彩的还在后头!他们的母亲经受不住丈夫的这种侮辱,第二天就切脉自杀。而他们的父亲果然就夺下人家的妻子和产业,趁乱逃之夭夭。可怜那伯父拉扯着两个孩子,日子不知是怎样挨过来的。然而,更使伯父痛心的是,他的侄女认定自己眼见为实,恨他们的伯父。恨到13岁时,就要弃学务工,以挣脱伯父自己来养育弟弟。伯父五内俱焚,又说不清楚,只得求助于我。于是我对那女孩说,他们的父亲在我手里存有一笔钱,并让他们一双姐弟发下重誓,一定要读出名堂来。其实啊,他们的父亲哪会留下什么钱!他们的父亲在北海炒地皮,落了个血本无归,又染上毒瘾,最后横尸街头。”
       张雪樵说到这里,从衣袋里掏出那纸北海警方的收尸通知单,那通知单上有张梧与余灿花陈尸街头的照片。张雪樵老泪纵横,将通知单递给张杉,道:“孩子,你看看吧,这就是你父亲留给你们的遗产!”张柏急道:“老伯,供养我们姐弟读书的钱,原来都是您老人家的?”张雪樵一声浩叹,摇头道:“我张雪樵做不起这样的好人,那都是你们的伯父,用血,用汗,用他一颗悲悯的善心,换来的呀!”
       张杉忽然仰天一声长号:“天呵——!”姐弟双双扑地跪下,号啕大哭。
       张雪樵道:“要跪,就跪你们的伯父吧。你们伯父的坟,就在这边。”
       张杉、张柏跪到张梓坟前,痛不欲生。两人一边号啕,一边用手去挖那坟土:“伯父啊!我苦命的伯父啊!我们为什么要回得这么迟,为什么不能看您最后一眼啊……”
       张雪樵在一旁看着这双姐弟,泪水长流,心下却想:你们即使把你们的伯父挖出来,看上了一眼,可是对于你们的伯父,又有什么实在的意义呢?
       后来,张雪樵在张梓坟头又立下一块石碑,刻字为铭:
       捉得鸟儿根没了,却有女人青丝好。
       责在长兄为父时,贪心只恨天地小。
       一片幽衷说不了,坐怀不乱人间少。
       浮生无憾亦无欢,留得清魂随百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