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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菁华]血溅洞阳宫
作者:李宗儒

《今古传奇》 2005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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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伶艺惊保定,豪气冲牛斗;
       义士偏出乱世,高情薄云天。
       一、春明俏保定
       清朝同治年间,皇太后慈禧看戏成瘾,小皇帝同治更是戏迷一个。同治不仅爱看戏,还着迷于演戏。他这个窝囊皇帝,特别羡慕舞台上的英雄好汉,只要行头上身,扮相入定,迈步登场,一声高亢的叫板后,顿时就把皇帝的身份忘到九霄云外。有一次在宁寿宫戏楼演《黄鹤楼》,同治扮赵云,太监高四饰刘备,剧中赵云向刘备打躬参拜时,吓得高四差点儿没尿了裤子,赶忙趴在地上磕头,连呼:“奴才不敢!”同治变颜厉色道:“你这唱的是哪出?不许这样!起来,重来。”此番情景,早把台下的老佛爷乐得前仰后合。正是由于朝廷里这娘儿俩的推崇,一时举国上下戏风大盛。上至王公贵族,下到黎民百姓,皆以看戏品戏为风雅时尚,就连呼啸结义的草莽山寇,有时也冒险潜入城中梨园,藏头遮脸地听场戏,以解戏瘾。
       且说京南三百里的保定府,乃直隶总督署衙所在地,统领四省,拱卫京师,又是水陆通衢的商埠,城内高官富绅接踵,闲客玩家比肩,戏风劲吹虽不比京师,却较其他城镇炽烈。车装舟载的戏班纷抢码头,绝活高艺的优伶竞相亮相,正所谓是“梆子”、“二黄”闹保定,你方唱罢我登台。
       保定府城中大小戏园有十几个,最负盛名的是城隍庙街上的洞阳宫茶楼。
       演戏一般在茶园里,品茶看戏一体化。台上唱戏,台下喝茶、嗑瓜子、吃零食、聊闲天,冷不丁地叫声“好——”,所以戏园子也叫茶园、茶楼。洞阳宫茶楼规模宏大,青砖灰瓦的敞舍高堂,三面贴墙的吊阁包厢,池座茶桌横竖成行,四柱三开的戏台典雅庄秀。正因为这茶楼豪华气派,便成了有钱、有权、有闲人士观戏品茗的佳处,八旗贵族、赋闲政客、官宦家眷、戏迷票友们垄断着洞阳宫。来保的各路戏班,没有几分名气断难包租到洞阳宫,若能在此连演十天八天的,定然是有不同凡响的名伶支撑台子。
       近些日子,沧县来的春明戏班火了保定城,在洞阳宫连演了十余天,场场爆满,叫好声一片。
       戏班轰动保定府,主要靠班主史春明的武生戏。春明出生于沧县武术之乡,自幼拜师习武,十二岁进科班学武生戏。科班学戏,三年大狱。春明吃得了苦,受得了罪,武生是“三分唱功七分打”,他有武术功底,再加上名角点拨,很快就炉火纯青。出师后,他领一班师兄弟拉起了春明戏班,没几年便声名鹊起。史春明的“把子功”是撑班子的台柱。他的“双刀破花枪”由武术中的“双刀进枪”转化而来,武术套路,加上武生表演,双刀舞成风车,双脚踏出太极,刀随目光眼随心,翻腾扑跃,潇洒俊美,每次上台都赢得满场喝彩。此外,史春明还有一手绝活,从三张叠起的八仙桌上一个筋斗翻下,身子凌空舒展的瞬间,他能抽出背插的宝刀,落地便是个“双刀架日”的漂亮造型。
       春明戏班的精湛表演,深受保府各界的喜爱。时任知府宋伯仁,乃汉籍官员,为人正派,爱惜人才,且崇尚武术,看过史春明的几场戏后,深知他武功不俗,曾恳请他到旗营当武术教官。史春明一来舍不得梨园行当,二来丢不下戏班的师兄弟,再者他极看不惯旗营兵的蛮风恶习,因此婉言谢绝了宋知府的好意。
       二、走镖结山寇
       天有不测风云,正当洞阳宫里春明戏班红火之际,戏迷皇帝同治驾崩。按规矩,国孝期间要“遏八音”,严禁一切娱乐活动。戏不能演了,春明戏班由火山顶上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只好像狗熊钻洞一样“猫冬”。
       国丧遏音一般是对头一年,谁知不足百日,皇后又死了,国孝期还得顺延三个月。漫漫丧期,嘴巴不能唱戏,可还得吃东西啊,戏班十几口人的嘴,连起来有二尺,坐吃山空,不多的积蓄,很快就捉襟见肘了。
       同行和其他吃开口饭的艺人纷纷改行,史春明只好临时散班各谋生路。他给旦角、须生发些本钱,叫他们做点儿小买卖,自己则带着净角、武生成立了个镖局。
       那年月地面不大太平,山有大王,湖有水匪,莽野乡间有剪径草寇,仅保府西去四十里的太行山麓,就有大小匪窝七八个。匪多镖局盛,保定城里镖局林立,生意十分红火。镖局收入丰厚,风险也极大,新镖局要想树起威名招揽财源,没有武功高手是不行的。
       春明树镖旗,只为临时糊口,并不想招募高手称雄四方,国丧过后还是要去唱戏的。只要有人请镖,不论路途是否艰险,史春明都要亲自上路保镖。镖旗无威望,自然常遇路扰。每当贼寇挡路,春明总是双刀当先,拼杀开路。所以,春明押镖,异常辛苦,还不敢多揽镖货,恐他人闪失,故而生意清淡,举步维艰。后来发生一事,才使镖局有了转机。
       那日,春明押镖走山西并州,途经盗马关被一伙强人阻拦。见劫匪衣装齐整,兵刃锃亮,春明暗叫不好,心想这次碰上大匪伙了,恐怕今日难过此关。为此,从一交手,他就使出看家本事——双刀进枪,直取群匪头目。劫匪果然训练有素,呼啸一声围攻上来。师兄弟们不敢怠慢,也各持器械,尽力厮杀。
       正当双方恶斗成一团,春明兄弟渐感不支之时,山头筛下一通锣。打斗的群匪闻声,纷纷收势罢刃退到一旁。随后就见密林中闪出一彪人来,凶神恶煞的几条粗汉拥着位书生模样的人走了过来。
       书生疾步来至近前,闪目打量后,顿露惊喜,拱手行礼,高兴道:“镖师果是史班主!不想在此幸会,多有得罪。大胆喽啰,还不快向班主赔罪?”群匪慌忙跪地磕头,高呼“班主恕罪”。恶虎顿变绵羊,史春明一头雾水惊诧不已。
       原来,这伙山寇的大王叫王泊梁,就是书生模样的那人。他除了具备一般绿林的特点,还粗通文墨,酷爱戏剧,素常以儒寇自居。啸聚山林,生活枯燥,无法满足他文雅的嗜好,他憋闷得发慌时,就化装隐身混进保定城里去听戏。茶园日场戏,分为早、中、压、大轴戏,日落时分开场,直唱到起更鼓响。王泊梁单看压轴和大轴戏,这两场观众最多,也是班主名角的上场戏,看着最过瘾。恰好前些日子他到洞阳宫看了史春明的两场戏,深为叹服,本还想再去观赏,却不料国丧遏音,他不禁大骂皇家无道。寂寞难耐时,王泊梁就常下山散心。恰巧今日偶遇喽啰劫镖车,便在林中观看。见那镖师出手,就觉双刀套路眼熟,犀利的刀法中竟有几分武生架势。再细看时,他惊异地发现,此套路与名伶“双刀破花枪”同出一辙。莫非是史班主改行押镖来至山前?于是他忙令喽啰住手。待至近前,认出了果真是史春明。
       王泊梁诉说了仰慕之情后,恳请史春明上山一叙。春明一行落此境地,只好从命。来至山寨聚义厅,王泊梁立命设宴为史班主压惊。
       宾主坐定,酒过三巡,王泊梁朝史春明深施一礼道:“太行草寇幸遇史班主,实为天意,在下恳请班主小住几日,以了王某三生之愿。所押货物,俺派干才随同余人护送,待货到归来,班主再回城解镖不迟。”
       王泊梁见史春明疑惑不定,便随手掣出令牌道:“班主尽可放心,此去并州,虽山高林密,路遥途险,但有俺号令随行,再无强人胆敢骚扰。往后班主只管专走并州镖货,沿途凡见春明镖旗,保准一路畅通。”
       荒山野岭,山大王就是土皇帝,言出“旨”下,生杀予夺,全无纲常王法,只凭个人喜怒。史春明一则身陷山寨别无选择,二则深为王泊梁慕己之情所感,便起身施礼道:“敢蒙大王厚爱,小生恭敬不如从命了。”
       王泊梁大喜,让其他人等散席歇息,准备明晨动身,单留史春明对酌畅叙。酒酣面热,王泊梁把史春明当成梨园知己,不仅显露自己的戏曲才识,还妄评当今名伶厚薄,说到畅快时,竟要唱上两句,或是舞弄一番。
       在史春明眼里,王泊梁只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戏迷,是非曲直,皮毛之见而已。但是,身为落草大王,整日抢夺杀戮,随时防备剿捕,囿于深山老林的生活,能有此雅趣,且如此执著,实为难得。有感于王泊梁对戏曲的痴迷和对自己的厚爱,史春明不禁技痒难耐,要清唱两段以作答谢。
       谁知王泊梁却摆手劝止,肃然道:“欣赏班主唱段,须沐浴更衣,焚香净室方可,此时杯碗狼藉,空气污浊,杂人在侧,实在有污雅音,待歇息一夜,明晨寻一雅处再恭而细听。”
       万没想到山大王竟如此看重自己,史春明实在感动不已。
       第二天早饭后,王泊梁果然穿戴齐整,举止也显文雅倜傥。他领史春明来至一偏僻山洞。此洞虽比聚义厅矮小,却周正方圆,没有那些张牙舞爪般的怪石,看上去有些雅致。更令春明惊讶的是,洞里贴壁修有一方木制平台,类似茶楼的戏台,新茬散发着木香,显然是连夜铺就。史春明道:“大王这般高抬史某,实难承受。”王泊梁道:“哪里,哪里。山洞草台,委屈了名伶。”
       梨园有语:一日不练,自知;二日不练,同行知;三日不练,观众知。遏音数月,罢艺哑口,春明略一吊嗓,便感音滞嗓涩,仿佛路人陌声。这下春明十分惊恐,忙对王泊梁抱拳施礼,道:“多日不登台,不想艺退如此,权让史某吊练一日,明晨再请赐听。”王泊梁忙道:“来日方长,不急,不急。”
       隔日天未破晓,史春明就起身洗漱,先到林中空地练一番拳脚,然后收势宽衣,来至雅洞。经昨日习练,他的嗓音略有恢复,今晨再一张口,顿觉铿锵嘹亮,韵足声亢,感觉极好。于是清吊几嗓后,便一声叫板,唱了段二黄流水。嗓音未落,就听洞口传来一声猛喝:“好——”王泊梁迈着台步转进洞来。
       史春明连忙施礼:“史某原以为洞内闭音,不想却还是惊搅了大王美觉,务请见谅,明晨断不敢造次。”
       王泊梁连忙摆手,笑道:“岂是惊搅,分明是天籁之音啊,令人悦耳爽心。在下特来恳请,班主晨起吊嗓,最好到峰顶山巅放吼,省得闭洞塞音,让人闻之不便。”
       自此以后,山寨成了史春明的习练场。每日早起,迎着晨曦,伴着鸟啼,吊嗓练声,挥刀习武。白日则在雅洞戏台之上演练武生,唱念做打。王泊梁除有寨务,但有空闲便来观赏。他不仅当观众,还不时登台一试身手,谦请春明悉心指教。这个统领数百盗匪、杀戮无忌的王泊梁,进得雅洞之内,顿时成了虔诚求艺的票友。他几次欲拜春明为师,皆被婉言拒绝。试想也觉荒唐,天下名伶,哪有肯收山大王为弟子的?
       不觉数日已过,镖车由并州返回。王泊梁为史春明师兄弟设宴洗尘。转天史春明坚辞下山,要随镖车回保定府。王泊梁苦劝不成,只好亲送下山。几日相处,春明已将泊梁视为挚友,为诚所感,分手之际,不禁挥泪湿襟。泊梁也不禁情动,频嘱春明,恳望常来山寨叙戏。
       自此以后,并州镖路骤然艰险起来,屡有镖车西出太行遭劫,不是货失便是人亡,镖局赔偿抚恤,常常折本倒闭。一时间西路货价奇高,商贾见利,皆愿出大价钱请镖并州,却难有镖局肯应。
       史春明心知肚明,便广接西路镖货,且敢同接多手,令师兄弟各执镖旗相继西行。自然一路顺风,平安而归,镖商两家皆大欢喜。春明为报答王泊梁的重义,也常随镖车西行,到山寨小住,一来与泊梁话别叙戏;二来借无拘山林放喉练嗓。一举两得,倒也怡然无忧。
       三、密信坦真情
       数月后的一日黄昏,府衙一差公来至春明镖局,定要面见掌门。史春明延至客厅落座,差公取出一封密信,道:“知府宋大人特遣本差亲送班主。”
       府衙与镖局素无来往,知府送来密信不知是何意。春明忙躬身接过信件展开观看,不看则已,看后不由魂惊汗下。
       原来信中大意是:近来有人密报,言春明镖局与太行寇匪有染,独霸西去商道,狂抬镖价获利。且报盗马关一带风传,晨起常闻有人吊嗓习声,日间隐有丝竹曲乐,其声悠韵足,绝非一般戏子票友所为,怀疑是史班主密潜匪寨,偕匪枭抗旨违禁。本府深知班主德艺,不信勾匪他图之谗说,即便有密报之实,也大概是迫于“遏音”无奈,权为糊口养艺计。然而,谗言日盛,非本府所能尽数弹压,若传至总督署衙,恐为不妥,无论何因,涉匪必将严查重办。为此,本府诚劝班主慎思,保府一城三衙,总督权高位重,耳目众多,旗兵营盘四布,满人骄蛮,在此为官尚如履薄冰,况浮萍戏班求食乎?自古开口饭难吃。贵班在保已得风光,恐也埋祸栽刺在侧。福为祸所倚!贵班若有另就他乡之图,望早日起程。否则,宜偃旗息鼓,好自为之。本府实不忍见一代名伶在辖地陨落矣。
       史春明看罢密信,连忙起身对差公施礼道:“请回去禀告知府大人,就言春明深谢大人厚爱,谨记恩训,定会好自为之。”
       差公取出白银五十两,道:“这是宋大人送予贵班的银子,言称:若行,作川资;若留,且度日。”
       史春明千恩万谢,死活不肯承受,差公只好携银回衙复命。
       春明唤来师兄弟,言明知府密信之事。大家都说这个宋大人真不赖,像个爱民如子的父母官。春明说:“知府虽有逐我之意,但在我看来还是不走为好,一则我们刚在洞阳宫站住脚,二则‘双国孝’期间如何寻找戏码头?保府虽属凶险之地,却也收入丰厚,而且还难得有宋大人这般好官庇佑。”师兄弟们纷纷赞同。春明又说:“不舍保府,咱的镖局断不能办下去了。知府馈银,意在让我等停镖。为此,即日卷旗摘牌,谢绝接镖。再派人去盗马关告诉停镖撤局之事,求王泊梁开放并州商路,以缓同行嫉怨。所去之人,万不可透露真情实委,免得大王怒生事端。所幸‘遏音’之日为期不多了,镖局已有几分积蓄,节俭度日,尚可维持。”
       四、开戏遇“大令”
       光绪二年秋,国孝即将过去,史春明招回班底,开始组织排练试演。众师兄弟重归梨园,自是欣喜振奋,人人摩拳擦掌,决心敲起锣鼓再红保定。
       此时虽然放音,尚不许挂红,禁规尚多。登台不能化妆,文戏“道白清唱”,武戏“本装开打”,因此只能演出一些折子戏。这样的戏段子,连彩排都不如,看客少,收入更少,缓锣慢鼓中零打钱的钱笸箩转遍池座,也收不上十几个制钱。
       入不敷出,积存很快告罄,春明只好向粮行赊米,熬稀粥灌水饱肚子。演员饿着肚子登台,常常上场眼冒金星,下场晕倒后台。
       “双国孝”终于期满了,戏班犹如久盼甘霖的枯苗,欢喜得像过年。史春明赊来白面和猪肉,让大伙放开肚子吃了顿喜庆饺子,然后精心准备第二天的正式演出。
       转天一早,洞阳宫就披红挂彩,整理一新,红底金边的硕大戏牌高挂门侧,日场早轴戏就安排了史春明主演的《挑滑车》。
       一年多的“国孝”,早就憋坏了保定娱乐一族。晌午刚过,洞阳宫茶楼便有人来,官绅政客、商贾纨绔、旗人闲汉、戏迷票友,他们相约为伴,靓衣闲步,赶集上庙般纷纷拥入。茶楼里也人满为患,不仅包厢、池座满员,廊座、台侧也是人挤人,根本没有过道。还有一帮八旗恶少,不管已无插足之地,硬让茶房想辙儿。无奈,只好在两厢墙壁上挂板凳,言之挂票。恶少们觉得刺激好玩,又出风头,纷纷应允,被吊起两人来高,骑坐在晃悠的板凳上看戏。
       见看客如此之多,戏班的人心花怒放,甚至担心到时候零打钱无法转身呢!史春明更是兴奋地对大伙说:“甭担心那个,只管拿出看家的本事来。今天的座儿好,是个好兆头,大家都要卖把子力气,往后才有咱们的好光景。”大伙就说:“班主您就瞧好儿吧!”
       激扬铿锵的锣鼓敲起来了,戏幕拉开,演员纷纷登场。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的演员,嗓音格外美,扮相十分俏,唱念做打,腔韵悠扬,招式到位,博得阵阵叫好声。
       正当台上演得卖劲,台下看得过瘾时,茶楼门口处传来一阵骚乱,只见二十多个旗营兵抬着“大令”(皇帝赦封的标志),吆喝着横闯进来。池座里顿时乱了套,看客慌乱躲避,碰倒桌子板凳,摔碎茶壶茶碗,妇女惊叫,小孩哭号,闹嚷嚷搅了场。如狼似虎的旗营兵抢到前排坐定,将“大令”往八仙桌上一摆,冲着戏台高声喝喊:“上面的戏花子听了,快叫你们的班主过来,老子要点戏。”
       这戏没法唱了,演员们只好回到后台。史春明对气愤不已的演员们说:“大家暂且忍耐,戏还得想法演下去,我去求求他们。今儿的戏要是黄了,往后也甭想叫座了。”
       春明一路抱拳来到旗营兵面前,冲一带头的小校恭施一礼,央告道:“这位总爷,我们好不容易熬过国孝,赊粮借债,欠下一屁股饥荒,家有老小,班有师兄弟,今儿个头一次拉场子唱戏,就等着挣几个钱吃饭还债呢!诸位都是‘场外人’,今天先凑合着听,等过两天我们再好好地伺候总爷。”
       小校“啪”地一拍桌子,蛮横嚷道:“少啰唆!‘大令’在此,你敢抗旨不成?快唱吧。”
       按当时的惯例,“大令”驾临,须中止演出,乐班高奏迎驾曲,然后重起锣鼓唱新戏。
       旗营兵闯戏园,又与戏班发生争执,这个戏是没法看了,不少观众纷纷离座退场。不大工夫,池座廊座看客走空,只剩吊挂在墙壁上的十几个人下不来。
       史春明见此,不禁悲怆道:“座儿都散了,还唱给谁听?”
       旗营兵们叫嚷着:“我们听呀!戏花子,赶紧开戏吧,甭找不自在。”
       面对散座的凄凉和蛮兵的谩骂,史春明不由得恶气横生。春明在舞台上演过无数英雄豪杰,自身也有几分阳刚气魄,心想,就连山大王和知府都对我礼贤三分,凭什么受你们这伙鸟兵辱骂!反正戏是演不成了,保定也没法呆了,索性就出出这口恶气。
       五、血溅洞阳宫
       史春明纵身一跳,回到后台,对大伙儿说:“今儿的事都见了,这纯粹是找茬儿砸咱们的饭碗子。再这么下去,不是饿死,也得气死!有道是‘饿好挨,气难生’,反正这里没咱活路了。今天这口气得出,武行弟兄们跟我揍这帮兔崽子,其余人回去,赶紧收拾家什先回沧县再说。”
       师兄弟们早已怒不可遏,个个摩拳擦掌,闻听春明下令,蜂拥而出。
       吆五喝六闹嚷嚷的旗营兵,一见演员们上台,顿时咧嘴笑了。因为演员们没卸装,都还穿着戏衣插着雉鸡翎,傻大兵们还以为是开演了呢!万没想到,演员们越过戏台直扑过来,劈头盖脸拳脚相加。
       当下旗营兵被揍蒙了,急忙还手招架,可哪里是对手!俗话说,“好汉打不过赖戏子”,戏台上的武行,虽说是花拳绣腿,却也有武术功底,打斗中没有程序化的套路,全凭眼疾手快随机应变,再加上腾挪跳跃,虚实障目,弄得你眼花缭乱,处处挨打。再说这些养尊处优的旗营兵,“拿官饷,放私鹰”,没点儿真本事,平日里只会欺负老百姓,真打起架来却是孬种。一时间被戏子们打得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领头的小校急了眼,抽出佩刀砍杀起来。春明眼见着有两个兄弟受了重伤,也红了眼,回身取来双刀舞动应战。小校见戏花子竟敢持械相抗,便耍了光棍,“啪”的一声将刀插在桌上,双手叉腰把脖子一伸,叫嚣道:“哎咳,戏花子,还反了你们不成?有种朝爷的这儿砍!”小校以为,戏台上都是花枪木刀,即便是铁片刀也不会开刃,再说了,戏子们吓死也不敢来砍朝廷军官,所以就想以此压下戏班的气势。
       史春明如何肯吃这一套,虽然没有直取对方脖颈,刀锋却也围着小校周圈一旋。小校在惊愕中只觉凉风袭卷,锦衣战袍顿时开裂落地,袒露出的胸前背后,显出十字披红般两道红痕。
       好家伙,戏子使的竟是开刃宝刀!小校恼羞至极,从桌上拽下刀来,抖腕一晃,就跟史春明玩起了命。打架怕见血,见血恶气生。小校见血眼红,像疯狂的狮子,劈砍刺剁,刀刀索命。
       史春明招架退让,一直被逼到墙边已无退路,而小校依然人凶刀狠。史春明被杀起火性,顿时双刀也带了杀气,只两个回合,就听“噗”的一声,刀锋探进小校的“将军肚”,花肠绿粪顿时喷涌而出。小校惨叫着撒手坠刀仰面倒地。
       戏班兄弟见出了人命,一时怔住。旗营兵趁机抢起小校,逃出茶楼。
       刀伤满旗小校,岂是儿戏!史春明让师兄弟们速速出城回乡。
       师兄弟们说:“要走一起走,哪能撇下班主逃生?”
       史春明说:“要是那样,咱们谁都出不了城。人是俺杀的,塌天大祸有俺一人承担。你们回去后还要唱戏呢,不能都陪俺死在这里。”
       又有师兄弟道:“班主不在,还唱什么破戏?”
       史春明起了急:“哪个再说不走,俺先死给他看!”
       这时已闻街面混乱,似有兵马奔跑之声。
       史春明将双刀一抡,吼道:“快从后门逃走!”
       师兄弟们无奈,声声唤着班主,洒泪而别。
       空旷狼藉的茶楼里,只剩下史春明一人。他知祸事非小,一旦被旗营兵捉去,难免一死,不觉横下心来。在台上演英雄,在台下不能当孬种,反正砍一个是死,杀他一群也是亡,索性跟他们拼啦。于是,史春明环眼怒睁,双手握刀,暗运丹田之气,大步迎向门口。
       外边一阵嘈乱,马嘶人叫混着盔甲兵器撞击之声,似有无数兵马已将茶楼团团围住。
       哗啦啦几声响,洞阳宫大门外的木栅栏被刀斧劈开。接着,一群兵丁挺着刀枪气势汹汹闯了进来。
       史春明才待挥刀拼命,却猛听到一声斥吼:“大胆史春明,不许混耍刁蛮!”循声望去,竟是知府宋伯仁。
       当时保定驻兵颇多,除了直隶总督统领的满八旗和汉八旗的数万雄兵,还有府衙属下几千兵马,负责地方治安事宜。抬大令捣乱的是总督的旗营兵,此时前来的却是府衙的旗营兵。
       宋知府捋髯叹道:“前日劝你离保不听,果然弄出事端,塌天大祸将至,还不束手就擒,更待何时?”
       宋大人对春明戏班有恩,史春明此时顿感身软气泄,双刀坠地,躬身抱拳道:“宋大人,祸事至此,后悔已晚,杀剐存留,唯大人是从,史某决无半句怨言。”
       兵丁们绑了史春明,收队押往府衙。刚到城隍庙街口,被迎面赶来的一队人马拦住。
       带队的满族将领马上一揖道:“宋大人,末将奉总督手谕,特来捉拿刀伤旗营军官的史犯春明。望大人速将该犯移交,末将也好回署交令。”
       宋知府浅回一礼道:“将军只知史犯刀伤旗营军官,尚不晓该犯还有染匪大案在身。本府现已查明,亲率卫队来抓捕,不期史春明又犯新罪,正好一并拿下。通匪殴伤案件,应归属下审理,请将军转告总督尽管放心,属下一定严查不怠。”
       满将迟疑道:“史犯砍伤的军官,恰系总督的远亲,且伤势危命,总督暴怒不已,末将拿不回史犯,恐难复命。”
       宋知府沉吟道:“既然如此,请将军先回复总督大人,属下审完史犯通匪案情,马上将其转交总督制裁。”
       满将颔首道:“这样也罢,只是要尽快。”
       宋知府道:“回府后连夜突审,明日转交如何?”
       满将转喜:“一言为定。”
       六、绝技酬死囚
       回到府衙,宋知府遣走兵丁,密押了史春明后,独自来到书房,暗暗发愁。
       今日洞阳宫茶楼开戏,知府夫人也携使女去观看,见旗营兵“大令”搅场,忙回府告之宋伯仁。宋知府顿感祸比塌天,惹了总督的属下,犹如拔了老虎毛,史春明一旦落到满旗营的手里,定死无疑。为救一代名伶,他立派皂隶兵丁前去弹压,赶在满旗兵马之前,先将史春明“捉”来府衙,再作打算。兵丁出发后,宋大人仍不放心,怕一旦与满旗兵马相逢属下难以应付,于是又亲乘便轿赶去。亏得宋知府在场应变,才将史春明暂“押”回来,当时两军对峙街口,凶险立见之际,他的后背已是暗湿。现在人是弄回来了,可明日如何交差,总不能再把史春明送入虎口吧?不如此,又当如何?
       正当宋伯仁愁肠百绕苦无良策时,老莫悄然进来。老莫原是跟随多年的家仆,因心忠脑灵办事妥帖,深得宋伯仁的赏识,为召唤方便,给他在府衙挂了个差,虽无官职,却是知府的心腹,大小机密之事,全不相瞒。上次就是派他到春明戏班送的密信,为此老莫最晓宋大人惜伶爱才的心思。
       老莫低声献计道:“大人,眼下若要救得史班主,惟有李代桃僵。”
       宋伯仁不解:“怎么个李代桃僵?”
       老莫道:“大人还记得死囚赵生么?”
       宋伯仁道:“记得。怎么,他的胞弟还没来到么?”
       案犯赵生被判秋决,因此地无亲人,只有个胞弟远在湖南,恳乞死前一见。宋伯仁法外施恩,同意刑期暂缓几日,让速捎信唤其弟来见。
       “他兄弟已经相见,赵生不日候刑。”老莫拈须又道,“赵生与史班主年岁相当,身材近似,可将刑后赵犯尸首,慌称史班主越狱遭戮,从而搪塞署衙,此为李代桃僵。”
       宋伯仁一怔,随后言道:“这样最好,只是应告之赵犯,须他配合才天衣无缝。”
       老莫笑道:“此事已与赵生言明……”
       宋伯仁欣喜道:“赵壮士果然应允?”
       老莫点头:“是的。一则为感大人迟刑恩典,二则他也是个戏迷,愿舍身义救名伶。只是,他有个请求。”
       宋伯仁道:“什么请求?”
       老莫道:“赵生想鉴赏一下史班主的才艺,以使‘代僵’无憾。”
       宋伯仁笑道:“这个好办,本府马上说与史春明。”
       史春明闻言后,起初坚决拒绝,说:“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岂能苟且偷生!”
       但宋伯仁一再晓之以情理,终于说动了他。
       府衙内宅有处天井,四周环房,围起一方天地。正值秋爽月明,几盆黄菊怒放。宋知府携家眷廊下坐定,老莫陪史春明侧立一旁,还有位琴师把扶着京胡静坐侍候。不一刻,两名狱卒押来死囚赵生,择一茶几旁坐下。茶几上置水果瓜子和香茗,还有一把锡制的酒壶在月下闪着冷光。
       宋知府见人到齐,便清咳一声。老莫晓事,耳语史春明道:“开始吧。”
       按事先商定,不介绍各自身份,不必要客套招呼,一个只管演唱,一个只管欣赏。这种堂会,恐怕绝无仅有。尽管如此,史春明来至天井中,还是朝角落里的赵生诚挚地深躬一拜。虽说死囚早晚也是个死,但为救人义死,已足令春明深感厚恩,惟有毕其技艺以呈图报。
       在琴师的伴奏下,史春明先是清唱了几段小生名段,接着又束身紧衣练开“把子功”。为尽全力,他亮出拿手的“双刀破花枪”。刀舞身进,似电闪风驰,踏宫步斗,如趟泥漫地,一时间,刀身映月光,上下翻飞,闪得人眼花缭乱,惊得看客目瞪口呆,就连正襟危坐居官持重的知府大人也连连叫好。然而死囚赵生却神情冷漠,不紧不慢地品茗嗑着瓜子。
       赵生不动声色,史春明心头暗紧,莫非此人梨园造诣甚深,或是个武林高手?但以貌观取,似不尽然。可他又为何不为所动呢?春明实在揣摩不透。眼见夜近二更,赵生依然默然静观,史春明不禁起急,便决定拿出看家的绝技。他让老莫摞起三张八仙桌,然后攀登而上。
       以往在戏台上演此险技,身穿武靠,锣鼓点伴,临桌一站,众目悚然,那种氛围顿添几分精神气。而此刻在天井之内,月光罩灯不明,砖铺地面不平,暗中死囚冷观,桌上夜风裹身,未曾抬腿,已是唇冷心寒。然而,为博替死的赵生一笑,春明只有冒险翻下了。
       史春明心里默敲着锣鼓点,探身瞧准黝黑的落脚点,猛地大喝一声,突然翻下,凌空拔刀,落地亮出一个“双刀架日”。
       “好——嗷!”赵生终于高声喝彩。
       喝彩后的赵生,执起锡壶满斟一碗酒,双手端起,向秋月遥遥一拜,然后仰脖灌下。稍顷,捂肚倒地,翻滚抽搐,惨叫数声,中毒身亡。
       七、计败遭追捕
       第二天晨起,宋知府绝早就派人向总督大人禀报,史犯春明昨夜越狱出逃,被狱卒追赶时,由高墙坠落而亡。
       总督闻禀,顿觉有诈,忙唤满将带兵,亲临府衙查验。
       总督带兵来查,不出保府所料,老莫指派狱卒将犯尸抬上。满将上前细观,果见尸体衣着戏装,身条高矮胖瘦皆与昨日所见之人相仿,只是面孔扁裂变形,无法辨认。老莫说是逃犯扑落在石板地上,故脸部摔烂至此。满将点头,回禀总督已验明正身。
       总督是统领四省军政要务的封疆大吏,文武兼备,并非白吃干饭的。昨晚保府抗令押走史犯,今晨又报案犯暴亡,如此蹊跷,必然有弊,因此,满将查验尸体,他却暗观宋伯仁神态。
       宋伯仁毕竟一介文官,心虚则面薄,满将验尸前后,不觉微露先惧后喜的神色。
       总督冷眼瞥见,心中有了底,待满将无果而归,便责道:“你这般验尸,只能算衣验毛检,不足为证。来人,扒去尸装,待本督亲查。”
       老莫哪敢怠慢,只得令人扒光尸体。
       总督踢踢尸体的胳膊腿肚,冷笑连声:“这等皮松肉软的货色,也只配是街头饿乞狱中老囚,怎是名伶武戏子的筋骨腱肉?”
       总督识破“代僵”之计,众人闻声色变,宋知府更是汗颜湿背。
       总督震怒,厉喝拿下宋伯仁,查封府衙,搜捕史春明。
       再说史春明被义释之后,因等着开城门,天大亮才改装离开知府衙宅。将出东城门时,偶然听门兵私语,说是总督兵马包围了知府衙门,史春明惊出一身冷汗,立刻猜到此举必然与自己有关。出城后史春明奔上东关大道,急走之间忽然想到,若“李代桃僵”败露,旗营兵定会追出东关,因为这是通往家乡沧县的必由之路。为避追兵,他灵机一动,绕城半周后转向西行。
       史春明来至西关外大街,见日头偏午,肚内饥饿,便在街摊上买了三个火烧夹肉。正边吃边走间,迎面跑来一队骑兵,因他们是自西返城而来,史春明料想不会是追兵,也就没怎么在意。谁想碰头擦身之际,猛见领头的马上之人正是昨日捉拿自己的满将。
       原来,府衙假尸败露之后,总督立派人马分四路出城追捕史春明,因保定西行有匪患,所以他让满将追西路。满将带领十几人快马加鞭一路追出二十多里仍不见人,这才扫兴而回。没想到,竟会在此地巧遇逃犯。
       满将狂喜,高叫一声:“戏花子你往哪里走——”跳下马来挥剑就刺,惊慌中史春明拔刀相迎。
       顿时街面大乱,行人呼叫奔躲,店铺关门上板,繁华的西关外大街顷刻间人走街空,只剩下他们恶斗在一处。
       好汉难敌四手,猛虎难斗群狼。纵然史春明双刀如神,然而人单势孤,难以招架十几员恶兵狠将。战不多时,史春明已是汗下手软脚步迟,心中长叹:“天煞俺也——”
       正在这当口,随着一声呼哨,街房瓦顶之上“刷刷刷”跳下二三十个黑衣蒙面人,挥刀舞剑直取旗营兵将。史春明抬眼一瞧,来的人原来是太行山寇王泊梁的人马。
       昨日洞阳宫开戏,王泊梁也正好潜入城中来观赏。洞阳宫内清兵放刁,“大令”惹怒戏班,史班主刀伤清将,这些都被王泊梁一一看在眼里,心里暗赞史春明是台上英雄,台下好汉。最后见史春明被知府带兵抓走后,他下决心要劫牢救人,于是令人急回山寨密调人手,连夜赶至西关外待命。这日上午,王泊梁一面派人进城打探消息,一面让手下藏身睡觉,准备午夜行动。不想街头突现事端,他探身一望,见是旗营兵追捕史春明到此。王泊梁笑道:“天助俺也!”于是急令手下上前解救。
       群英救助,史春明精神大振。来人个个武艺高强,满将的旗营兵怎是对手?只好眼睁睁看着案犯随山寇遁去。
       史春明不往东逃反而西来,王泊梁猜想他定是欲投奔太行,所以欣喜异常,欲派人先回山寨准备聚义庆典。然而史春明却苦笑摇头,诉说了东逃西躲的缘由,并深谢他的救命之恩。他言明自己无意啸聚山林,还是想和师兄弟们搭班唱戏。王泊梁苦劝无效,只好半路洒泪而别。
       再说保定知府宋伯仁被罢官查办之事,虽在总督职权之内,但因其是五品官员,须报奏朝廷备案。恰巧此奏章被慈禧太后得知,因她是个大戏迷,故偏袒梨园,随口道:“放个把戏子,罚半年俸禄也就是了。”懿旨传下,总督也只好照办,将宋伯仁复职。但他恶气难出,耿耿于怀,半年后终于寻个借口将其贬为西山顺平县令。
       史春明回到沧县,与师兄弟们商议,认为京畿之地难以存身,只好改道南行。春明戏班改名换姓,经天津辗转到了上海,很快唱红。史春明也被誉为江南第一武生,终成一代名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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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代名伶史春明在危难中得到知府、公差、山寇、死囚各色人等的鼎力相助,除了他的绝技让人叹服以外,更重要的还是这些人胸怀一个“义”字。自战国时代的聂政以降,中国历史上义士多矣,他们或慷慨就义,或奋不顾身,或济人危难,或浊世独清,“义”早已成为中华文化精神的重要构成。在商潮滚滚、重利轻义的时代,我们也许更应该重温这样一句话:“君子抱仁义,不惧天地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