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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江湖]龙争虎斗
作者:野 火

《今古传奇》 2005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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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段官场生死传奇,一场江湖龙争虎斗。赤子之心,殇于爆炸声中;报国之志,丧在阴谋背后。是正义战胜邪恶,还是人心陷于贪欲?沧海变桑田,顽石成珠玉,还待岁月磨洗、时光雕琢。
       一、老七出山
       江老七何许人也?不得而知。也许,连他的“贤内助”梅茜梅九小姐也说不清楚。
       江老七自幼习武。他父亲曾开过镖局,在川康路和川西路一带,是一名响当当的镖师。只是在跑一次镖的时候被打倒了,赔了白花花的纹银三万两,从此家道中落,一蹶不振,最后,客死打箭炉(康定)。在他父亲死后,既是“遗腹子”、又是庶出的江老七,为了生计,给人吆过马,放过牛,推过过河船,当过杂货铺的小伙计,为师傅倒夜壶,为师娘刷马桶,还要过饭,当过“跑滩匠”。
       后来,江老七实在混不下去了,他就跑到泥巴山上当“刀客”,即“棒老二”,干着剪径和打家劫舍的勾当。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论功分金银,排辈搞女人,倒也逍遥自在了一阵子。
       但是,好景不长。西康省刘主席的侄子刘师长率一师人马驻冕宁,在峨边、马边、雷马坪和大小凉山一带,剿杀土匪蟊贼。江老七在泥巴山上无法立足,于是,他和几十个弟兄只好作鸟兽散。
       江老七只身来到会理县,投奔县工商会会长梅耀武,先为杂役,后为院丁,看家护院,再后来为梅耀武的贴身保镖。由于江老七的峨眉拳脚十分了得,腾、挪、扑、打、抓、踢、扫、擒、拿等功夫样样精通,更兼大砍刀使得虎虎生风,青锋剑舞得寒光闪闪,再加上他有一手好枪法,王八匣子、二十响、橹子等等短武器能左右开弓,且基本上弹无虚发。他有一米八五的个头,五大三粗的身材,有不怕死的亡命精神,以及对梅会长的耿耿忠心,从此,他居然在梅会长身边站稳了脚跟,成了保镖的小头目。
       梅耀武是一介商人。他广有田产、林场,特别是鸦片等生意,做得尤其大。眼下,他担任着会理县工商会会长之职。按理说,这仅仅是工商业界的群众性社团,会长也无官无职,当然无权。但不!在会理县,在西昌,在雅安,乃至在成都、自贡、重庆,梅耀武却是一个极其吃得开的人物。这除了他家财万贯之外,还因他是“袍哥”组织“金带皮”雅安堂口的“副堂”,又是会理县堂口的“山主”,即“舵把子”,一把手。据说抗战伊始,上海滩“青帮”教父杜月笙从香港到重庆,梅耀武在“心心”咖啡馆陪杜月笙喝咖啡,在“范庄”陪杜先生搓麻将,一晚输了五千来个光洋,离开时杜先生亲自送出“范庄”一箭之遥,并声言有事“定可尽微薄之力”,这就是面子。据传梅耀武还参加了中统,在汉口曾受到“果老”的接见,虽然仅礼节性的,不足五分钟,但和徐恩曾却密谈甚久,又甚欢。正因为有以上的背景,梅耀武他一张片子,尽可通吃。又据传:现任县长陈瑞绶的前任,因不听梅耀武的“招呼”,和梅先生小有龃龉,被他以一张三寸宽的条子,几个潦草得无法辨认的大字,弄掉了“七品乌纱”,在任仅五十二天。用街头坊间的话说,县太爷的屁股还没有在太师椅上坐稳、捂热。
       然而,1941年的夏末秋初,却发生了一件让人瞠目结舌的大事:梅耀武先生被绑票。绑匪提出,赎金为两万块大洋,限期为五天。否则,就要撕票。同时声明:不要法币。
       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有人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梅家虽是巨富世家,可两万块大洋却不是小数目。会理县是山乡小县,现钱很难在短期内调集,特别是大洋,要在五天内凑齐两万之数,无异于上天摘星星,下海捞月亮,谈何容易啊!梅府经过搜搜刮刮,拼拼凑凑,白的加黄的,才筹到了近一万块大洋,可时间已过去三天半了,这把梅府大太太急得抓耳挠腮,如坐针毡。请官府进剿以救老爷,怕适得其反,伤了老爷的性命。如忍气吞声,用钱赎人,又凑不齐大洋。
       梅府的“条师”以智谋出众、算无遗策闻名会理县,此刻也傻了眼,缄默无计。梅府内乱成了一锅粥,哭声震天。因为大家都知道,梅会长梅老爷,定将凶多吉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在一个老“条师”的献计下,梅大太太一狠心,悬出了“谁救出了老爷,赏银五千”的赏格。后又因无人问津,升至一万。赏格不可谓不高,然而,又过去了大半天,仍无人敢揭榜接招。本来嘛,赎金相差悬殊,谁敢吃了熊心豹子胆,去冒这个风险?大家都知道,绑匪都是亡命徒,不是吃素的。看来,只好等着为梅老爷办后事了。
       第五天下午一点来钟,情势已岌岌可危,可还是没有人敢承担重任。眼看即将无望之时,经过深思熟虑的江老七站出来请命:他有办法救梅老爷,且不要一万块大洋的赏格。
       梅大太太听后,大喜过望。她忙擦抹着眼泪,虽然心中高兴,却也免不了有些疑虑,问:“真的?”“此非儿戏,何能有假?”“用什么办法?老七,赶快说说。”“大太太,此事就不必多问了,问也无用,老七不会说。”“此事关系十分重大,事关老爷的安危,计必缜密,又必须万全。所以,老七,不能蛮干,不能冒险,更不能……”
       可是江老七却打断了大太太的话,说道:“大太太,我江老七如无‘金刚钻’,怎揽这‘细瓷活’?”“那……让我想想。”“大太太,此事十分急迫,迟则必生变。绑匪限在天黑前交清赎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时间已刻不容缓,请大太太当机立断。”
       梅大太太思前忖后,实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她牙一咬,表示同意。但又问:“要作哪些准备?”
       “带上现有的赎金,另外要追风快马一匹,透骨利刃一柄,二十响连发手枪一支,子弹五十发。”
       梅大太太催促道:“那你赶快去吧,一路上要小心!”
       “是!”回答的声音很洪亮,却不动身。
       梅大太太感到奇怪,又催:“赶快去吧,为什么不动身?”
       “大太太,老七冒死救主,只是……”
       “哦,只是什么?有啥尽管说,何必吞吞吐吐的呢?”
       “大太太,您是知道的。老七是个粗人,本不敢说,如今却不得不说了。老七现年四十有五,已过‘不惑’,却尚未婚配,无有妻室。现老七冒死上山,势必与绑匪拼个鱼死网破,你死我活。如救不出老爷,一切均不必说。如救出老爷,又包老爷少不了一根毛发,老七不要那一万块大洋的赏金,只请大太太开恩,将九小姐许配给老七为妻,恳请大太太允准。”
       原来如此。梅大太太心中虽有些准备,但估计仍不足。她以为江老七不动身是为了提高赏格,却没有想到江老七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她心中很生气,却还是能克制自敛。她面不改色,一对桂圆眼却只是眨。
       梅九小姐叫梅茜。梅茜是梅耀武的幺女儿,至少眼下还是幺女儿。梅耀武妻妾成群,子女众多,有近二十人。梅茜在女孩中排行第九,所以人称梅九小姐。她是梅大太太所生,“子以母贵,母以子荣”,嫡出的梅九小姐在众姐妹之中鳌头独占,连老爷和大太太都让她三分,更不要说姨太太和其他女眷了。梅九小姐芳龄一十有八,有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容,是会理县城中有名的“一枝花”。再加上梅九小姐聪明伶俐,大胆泼辣,敢作敢为,深得老爷和大太太的钟爱,视为掌上明珠。会理县的达官贵人,富商巨贾的公子、少爷垂涎三尺,纷纷来府提亲,均被老爷或大太太婉言拒绝。所以,梅九小姐至今仍待字闺中。
       江老七虽为梅耀武的贴身保镖,又是小头目,但在“尊卑有序”的梅府来讲,仍是“马仔”,门不当,户不对。江老七虽身材魁梧,却面如炭黑,一脸的络腮胡子又浓又密,如板刷刺一般。他吊眉毛,三角眼,鹰勾鼻,不算太猥琐,却有些难看。更何况,年龄相差太悬殊,根本不般配。眼下是梅府的“非常时期”,厄运当头,难以化解。在这个时候、这种场合提出来,明明是乘人之危,趁火打劫。这对梅府那样有财有势的人家来讲,是接受不了的。要是在平时,轻则大声斥责,乱棍打出,重则会招来不测之祸。
       这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
       梅大太太是梅府的“内当家”,在老爷一人之下,在全府众人之上。平时,她以办事练达、决断果敢著称,有女强人的美誉。然在此时,也感到难于决断。如拒绝,老爷生还的可能性为零,一切全毁了,时间又迫在眉睫。然而,梅大太太也不是等闲之辈,她稍作沉吟,立即想出了一个缓兵之计。她柔声说道:“我说老七啦,现在情势危急,你赶快去吧,只要救出老爷,回来再商量也不迟呀,反正我们梅家不会亏待你的。”
       “大太太,没有讲定妥,那哪成?”
       梅大太太一招不灵,又来一招:“那也好,我说老七,这样吧,事成之后,我定将春兰许配给你,这可成了吧?”
       春兰是梅九小姐的贴身丫环,长得亭亭玉立,美丽娟秀,也是绝色美女,且比梅九小姐小一岁,今年一十有七。
       “那可不成喽!大太太。”
       梅大太太伶牙俐齿,她抛出了第三招,也是想好的最后一招:“老七,你的意思我懂,你嫌春兰出身微贱,是个丫环。这样吧,我把春兰收作干女儿,只要你救出老爷,我厚给春兰嫁妆就是了。噢,除了一万大洋之外,另给良田三十亩。怎么样?不少了吧?”
       赏格不可谓不丰。
       “大太太,您的好意老七我领了,谢谢了。我只要九小姐。如大太太认为有困难,不好办,那也就算了,我老七也就不去了。”如果说刚才是趁火打劫、要挟的话,那此刻是最后通牒了,根本不容梅大太太讲斤头。
       “这——”梅大太太踌躇起来了。
       梅大少爷早已耐不住了。他平时对江老七没有好感,此刻,对江老七是否能救出乃父还抱怀疑态度,又听到如此无理要挟,更是怒不可遏地拍着桌子,大声地斥责江老七道:“大胆!放肆!胡闹!岂有此理!江老七,你是个什么混账东西?半夜里照镜子,把自己的嘴脸看清楚了,你竟敢打起我家九妹的主意来?真的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叫花儿想起皇后来’,可恶至极,如此胆大妄为,悖逆犯上,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今天本少爷不教训教训你,你还不知道锅儿是铁打的。”
       梅大少爷一声吆喝:“来人哪,赶快给我把这个混蛋乱棒打出去!”
       一听到梅大少爷的命令,院丁们扎脚勒手,纷纷操起家伙。可是,又惧怕江老七的拳脚功夫,嘴上吼“打呀、打呀”,就是不敢上前。一个院丁邀功心切,他绕过去,从侧面一棍向江老七的天灵盖砸去。好一个江老七,轻轻地一闪,一个“顺手牵羊”,轻灵地一捞,众人视之,水火棍已在江老七手中。他一个峨眉腿,将那名院丁踢出去三尺开外。江老七冷笑三声,将棍一掷,对动手的院丁说道:“怎么?姚四叫鸡,要黑整?”
       然后对梅大少爷拱拱手,说道:“既然大太太、大少爷认为此事办不成,那江老七也不勉强,何必动手动脚的?现老七告退,不奉陪。”说毕,迈步准备退出。
       “慢!”娇滴滴的一声喝,声音带有磁性。
       众人循声视之,原来明眸皓齿、楚楚动人的九小姐梅茜,已站在客厅之内,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馥郁袭人的香气。
       梅耀武规定:在大客厅议事,院丁可以环立,仆人、女佣可以入厅倒茶递烟,除梅大太太外,其他的姨太太、小姐和贴身丫环等女眷,均不能入内。连最喜欢的梅九小姐也不能例外。唯一例外的是梅耀武的“暖脚丫环”紫薇姑娘。
       梅九小姐轻启樱桃小口,语出惊人:“妈,大哥,你们不用怒,不用愁,也不用急,且听我说。只要江老七这个王八蛋真的能救出我家老爷,又不损一根汗毛,梅茜我一切都认了,就是一堆屎我梅茜也吃了,梅茜愿嫁江老七为妻!”声音铿锵。梅茜的表态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梅大少爷对幺妹的擅自进入梅府的“中军大帐”,并在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在男性下人面前抛头露面,不遵守大家闺秀之妇德,很为冒火。听了以上的话,感到败坏了门风,威严和斯文扫地。他恼羞成怒,指着乃妹的鼻子吼道:“九妹,你给我进去!”“梅茜就是不进去!”“你懂不懂我们梅家的规矩?”“现在梅家还有什么规矩?”“自愿嫁江老七为妻,如传出去,会被笑掉大牙的,我们梅家的面子往哪搁?”“为了救父,委曲求全,以身相许,名正言顺,何会笑掉大牙?现事情搞成这样,里子都撕破了,还要面子干什么?”“九妹,你知道后果吗?”“小妹不是傻瓜。为了老爷,为了梅家,可以废梅茜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甚至一辈子。可是,就不能废老爷一根毛发,更不要说生命。”
       这时,对兄妹间争论一言不发的梅大太太霍地站了起来。大家以为她要发雷霆之怒,万钧之威,纷纷为江老七捏了一把汗。然而只见梅大太太车转身,银牙紧咬,指着江老七,艰难地迸出了几个字:“你……你……江老七,一切……都……依你!”
       峰回路转。江老七先一惊,又一震,再一喜。他整了整衣冠,弯下腰去,对梅大太太、大少爷,一个罗汉揖,说出来的话是故意气梅大少爷的,又以准女婿的身份自居:“谢谢大太太,谢谢大哥,老七立刻就去。”说罢,转身出门,上马而去。
       大客厅墙上的自鸣钟,“当当当”地敲了三下,是下午三点。斜斜的太阳光,照射在窗玻璃上,被折射成了几种颜色。大客厅内一片死寂,空气如凝固了的一般。“条师”、院丁、仆役和丫环们默默无言……在这样沉闷和紧张的气氛之中,迎来了一个更使人难熬、更使人心焦的夜晚。时间是在焦躁不安之中过去的。下人们小心翼翼,生怕带来了莫名其妙的无端之灾。墙上的自鸣钟又敲了两下,是深夜两点钟。然而,梅耀武没有出现,江老七没有出现,一切均无消息。
       梅府上下人等,面面相觑,出声不得。从会理县城到赎票地点白龙山谷,大约四五十里,快马狂奔,一个时辰可到达,即使赎票中有些耽搁,也该回来了。想起江老七孤身一人入山,莫非……有一个“条师”,还有梅大少爷,断言江老七已携带近一万块大洋,逃之夭夭了。这是江老七精心设计的一个骗局,梅府上当了。
       梅大太太此刻也感到绝望了,她再也坚持不了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那苦命的老爷啊,你一生行善积德,为啥没有好报啊?呜……呜呜呜……叫我一个女人家,呜呜……以后如何活呀?呜呜呜……”
       二、赎票救人
       白龙山山高林密,谷险峰陡,怪洞幽深,小径难行,层峦叠嶂,群山连绵,历来是土匪出没的场所。
       江老七一身皂衣黑裤,短装打扮。他脚穿特制的登山厚底大头鞋,骑在黄骠快马上。他满脸肃杀,威风凛凛,高举马鞭,催马前行。
       马蹄击打在山石上,冒出点点火星,铮铮有声……
       “什么人?站住!”突然间,从乱草丛中跳出四个人来,他们个个虎背熊腰,横眉立目,相貌狰狞,拦住了黄骠快马的去路。在一声呼哨之下,从背后的草丛里,又蹿出几个人来,他们分成三股,每股三个,并以倒“品”字的阵形,截住了黄骠快马的左、右、后三方。仔细看,十三个人手中都有凶器,对江老七形成合围之势。
       对此阵仗,江老七心中早有准备,他并不惊慌,勒住黄骠快马,斜着眼,冷冷地说道:“各位老大,这么说尊驾是莫司令的人喽?”领头的小头目袒胸露腹,腹部的刺龙却是张牙舞爪的,似乎随时可以扑上去撕咬。再加他龅牙,倒三角眼,丝瓜脸,看上去十分猥琐和凶恶。小头目没有回答江老七的问话,他盯了江老七几分钟,说道:“日川钢板!”
       这是黑话,是盘查切口。小头目向其余十二个人努了一下嘴。十二个人各自挺着兵刃,向江老七逼近,包围圈进一步缩小了。形势一触即发,十分危急。
       江老七却不惊慌,也不怯懦,回了一句:“龟田正雄!”“青龙旗,白虎旗,朱雀旗,玄武旗,九九八十一面旗!”“天罡星,地煞星,太岁星,丧门星,六六三十六颗星!”“山高皇帝远!”“池浅虾扒多!”“庙高香火旺!”“海阔蛟龙长!”
       江老七对此道早已是轻车熟路,“切口”黑话是滚瓜烂熟,所以,应对得丝丝入扣,天衣无缝。小头目见状,向前靠近了几步,突然开口就骂:“我叉你妈婊子养的。”
       江老七也不示弱,反唇相讥,也骂道:“我操你祖乌龟老鳖!”
       小头目挨了骂,非但不怒,反而态度大变,一改先前的张牙舞爪。他拱拱手,道:“贵驾哪座山?常守哪座庙?又烧哪炷香?”
       江老七抱拳还礼,说道:“在下泥巴山,常住关帝庙,烧的黄高香。不过,在下已下山,不再进庙堂,也不拈线香。在下是想找莫司令。”“是否另寻山门?”“山门已离开,入道不再来。在下找莫司令莫大侠,是为了赎票。”“不会伪吧?”“真佛面前不烧伪香。”“为何这时才到?”“路上迷了道。”“不是骗人吧?”“伪的真不了,真的伪不了。”
       回答得滴水不漏。那小头目又拱拱手,说道:“哥子,冒犯了,得罪了。不过,既然是赎票的,就只能照赎票的规矩办,你哥子就海涵了。”
       小头目不再称“尊驾”、“贵驾”,只称“哥子”,表示要按赎票的规矩办了。
       “好啊,入乡随俗嘛!”江老七显得大大咧咧,满不在乎。他从腰间拔出那支二十响快枪,向小头目一抛,笑嘻嘻地问,“贵驾,还有什么规矩?”
       “没有了,钱呢?”
       江老七下马。“咯,瞧!”江老七以手向马褡子一指,右脚向马褡子一踹,马褡子内立即发出大洋碰击的金属声:“叮——当!”“唔,多少?”“二万。”“不对呀,哥子,怎么‘堆头’这样小?”“不小啦,还有大小‘黄鱼’和珠宝!”“那好啊,兄弟我从来还没有见过‘黄’货,哥子,取出来瞧瞧,让弟兄们见识见识。”
       这可是不能看的,一看,就要露馅了,计划就要泡汤了,梅九小姐也就娶不成了。江老七只好以进为退。他说:“贵驾,这是您不懂规矩喽。”一个“您”字软中带硬,这一句却点了死穴。
       小头目想了想,其权力、地位均不足以“看”大小“黄鱼”,到时候如有差池,对方倒打一耙,那就是有一千张嘴巴,也会跳到黄河洗不清,无法分辩了。
       “那也好,兄弟我不看了。不过,哥子,要委屈你喽!”
       “请便!”江老七举起了手,任凭那几个土匪搜了身。然而,百密却有一疏。那小头目和股匪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们连江老七雀窝旮旯都摸到了,就是没有检查那双三寸来厚的登山大头布鞋。因为在股匪看来,人质在手,匪巢隐蔽,又固若金汤,不要说江老七仅一个人,即使再来几个人,也是鸟入笼中难展翅,虎落平阳难发威了。股匪又给江老七戴上了黑色头套,江老七的头部被遮得严严实实。
       小头目拿上二十响快枪,一个土匪牵上黄骠快马,另外几个土匪架着江老七,推推搡搡地往前走。经过了七转八转,江老七的黑色头套被取下时,他已在一个山洞里。山洞很大很深。这里是绑匪的匪巢。松明燃得正旺,把洞子里照耀得如同白日。莫司令莫其雄是个“独眼龙”。他一脸横肉,此刻正坐在一张狼皮褥子的椅子里,手上正玩着江老七的那支二十响快枪。只见他漫不经心地将一颗颗子弹压上膛,又一颗颗地退出来,又重新压入,重新退出……莫司令的左右,站着几个弟兄。他们手中均有武器,或砍刀,或匕首,或梭镖,或快枪。他们个个金刚怒目,虎视眈眈,紧盯着江老七。莫司令只是玩二十响快枪,一言不发,对江老七基本上没有正眼一看。
       江老七举止安详,若无其事。不过,他心中却在思考着、盘算着,如何应对,如何作最后的一击。松明的光点在闪烁。莫司令仍在玩二十响。冷场了二十来分钟。
       “这么说你是鸡巴梅家派来赎票的人喽?”还是莫司令先开了腔。
       “像不像啊?”反问了一句。
       “不是‘空子’吧?”“你看呢?”“有尾巴没有?”“莫司令自己判断。”“你是那梅家什么人?”“梅老爷的幺女婿。”
       江老七沉着冷静,回答不慌不忙,态度也不卑不亢。
       “好,好,好。不愧为那个鸟会长的女婿,倒有点胆量,有点骨气。要我说,你比那个‘老僵尸’强多了。那个‘老杂痞’一天哭哭啼啼的,是个软骨头,怕死。怕我‘撕’了他,苦苦要我高抬贵手。我说‘撕’了有什么了不起?早死早超生嘛。老子最讨厌的就是怕死。”说毕,莫司令又在身上乱抓了起来,大概是虱子痒。抓毕,问:“大洋带来了吗?”“不带敢来闯龙潭虎穴?”“多少?”“二万!”“在哪里?”“马褡子里。”“好,说话算话。弟兄们,把财喜给老子抬进来,钱清人走,老子照江湖规矩办。”“谢过莫司令了。”“谢个!”莫司令又说起了脏话,“喂,说了半天,你龟儿子过来,叫什么名字?”“江老七!”“哦,我说江老七,假如我莫司令今天收了你的财喜,又不放人呢?”“江湖上没有这个规矩,老七始终认为,莫司令也不会破了这个江湖规矩。”
       “哈哈哈哈哈哈!”莫司令仰面大笑起来,又咬牙吼道,“今儿老子就废了这个江湖规矩!”莫司令从交椅中跳了起来,举起那支二十响,微眯着右眼,向江老七瞄准,作击发状,又说道:“江老七,你听着,本司令今天先宰了你这个狗娘养的,再撕掉那个‘老杂痞’,大洋财喜也跑不了,叫那个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鸡巴会长,‘赔了夫人又折兵’,来一个人财两空。”
       刚才还是风和日丽,顷刻间却乌云密布,情况瞬息即变,形势急转直下,眼看不可收拾。一分钟,二分钟,三分钟……可是,枪却没有响。关键时刻,两名股匪匆匆而入,立正,敬礼:“报告司令,财喜抬到。”
       “慌什么?搁一边!”莫司令这时正在兴头上,无暇顾及,他撇撇嘴,随口答道。这个“搁一边”,却挽救了江老七,挽救了梅耀武,也把“独眼龙”司令自己推上了不归之路。
       此时的江老七心怦怦直跳。但他头脑却十分冷静,抚着黑黑的络腮胡子,装作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样子,从容不迫地大笑起来,以此掩饰他心中的恐慌。
       莫司令本来无心杀江老七,他只想戏弄江老七。如果江老七表现为惊慌失措,那么,枪也响了。莫司令不喜欢孬种!莫司令喜欢不怕死的英雄!面对死亡来临却“哈哈”大笑的江老七,莫司令问道:“你笑什么?”
       “笑莫司令。”“笑我?”“对!”“我有什么可笑的?”
       江老七侃侃而谈了:“莫司令,你要破这个江湖规矩,也好,随你的便。可是,你莫司令是明白人,以后的‘生意’还做不做?如何做?和谁做?谁敢和你做?我江老七身子贱,不值钱,横起是‘一筒’,竖起是‘一条’,是个贱坯子。要杀,要砍,要剐,都由你,我江老七早准备好了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的。如果我江老七死时哼了一声,就是狗娘养的。今儿,当着莫司令和各位尊驾的面,我这一百五十来斤肉,就送给莫司令了。不过,请打准点。喏,朝这儿打。”
       江老七以手指脑。这下说到点子上了。半晌,莫司令放下了二十响。
       “你不怕死?”莫司令对江老七颇有好感了。
       “怕死就不来了。”
       “好好好,是一条不怕死硬铮铮的汉子。怎么着?江老七,入我们的伙吧?跟本司令一起干吧?我封你为副司令,这官不小了吧?我这里可是人间天堂,世上少有的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还有大洋和女人。喏,江老七,只要你说一个‘干’字,本司令马上给你一条‘嫩母猪’,十五岁,还未‘开处’的。怎么样?那味道可是安逸极了。”莫司令说到这里,手舞足蹈了。
       “谢谢莫司令的栽培,谢谢莫司令的赏识,情江老七领了,但入伙就免了。”“为什么呀?”“莫司令,人各有志嘛!”“好好好,人各有志,人各有志嘛,那我莫某人不能强求喽。好,很好!今儿本司令钦佩你江老七是一条汉子,不是小爬虫、软骨头。合伙不成,结交个朋友总是可以吧?所以,本司令敬你一杯清酒,不枉今天认识一场喽!”并高呼:“拿酒来!”
       江老七大喜,说道:“莫司令,老七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老七高攀了。”
       “好说!好说!”
       这时,一名土匪端来两海碗酒,酒香四溢。莫司令离开了狼皮交椅,端着酒,向江老七走来。时机成熟,最后一击的机会来到了。
       说时迟,那时快,好一个江老七,趁莫其雄端酒而来又毫无防备之机,迅即蹲了下去,莫司令和一部分土匪还以为江老七要行大礼,可是却不!江老七以极快的动作,抽出那把藏在登山厚底布鞋夹层中的利刃。那利刃不足半尺,带柄也仅二十公分,却极尖,刃尖背上有倒钩,闪闪寒光,很为锋利。只见江老七飞身一跃,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以他蒲扇般的手抓住莫其雄的衣襟,使力一拉,恰似“专诸刺王僚”一般,在莫其雄还未作出反应之前,江老七右手中的利刃,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对莫其雄的心脏猛扎进去,又趁势用力将刀柄一旋,刀一剜,霎时间,只见红光一闪,一缕鲜血随即喷出。由于是近搏,溅得江老七脸颊上、头发上、胡子上沾满了鲜血。前后不足十秒钟。
       “啊……”莫司令声如牛吼,倒下了。居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说出来。
       初战告捷,江老七趁热打铁。他飞起那峨眉腿,将莫司令的尸体踢出一丈开外。莫其雄的尸体砸倒了两个土匪。江老七又一个“大鹏展翅”,飞身一跃,人已在狼皮交椅旁,他抓起二十响快枪,一甩手,“啪、啪、啪”三响。三名土匪中弹,应声倒下。众匪大骇。此时,洞子里已经大乱了。江老七又举起枪,大喝道:“不准动,谁动就打死谁!统统放下武器,谁不遵令就枪毙谁!”
       这一切均是在迅雷不及掩耳的情况下完成的。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江老七利剑般的目光,逼向群匪。群匪被震慑住了,纷纷放下武器。这时,有一名土匪,是莫司令莫其雄的堂弟,他趁着混乱,以人群为掩护,拔出手枪,准备对江老七进行射击。但是,江老七何等机警,他那似鹰般的眼睛如电一样,在那土匪扣响扳机前三秒钟,二十响快枪中的子弹出膛了,土匪“咕咚”一声,栽倒了。子弹从前额射入,白花花的脑浆流了一地。
       江老七又厉声大喝道:“还有哪个不怕死?”
       土匪虽众,是乌合之众,心理上完全被摧垮。江老七又继续发布命令:“转过身去,手抱头,面壁而立,不准走动!”
       江老七就是这样孤身一人,救出了梅老爷,且又没有用去梅府一块大洋。令会理县头痛的白龙山股匪问题,也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经这一事件之后,在会理县城,江老七名声大振,成了妇孺皆知的英雄。而后,关于梅茜之婚事,梅大太太虽百般抵赖,梅大少爷极力反对,多方阻挠,梅耀武耍弄权术,予以拖延,不过,众口铄金,最重要的是,梅九小姐不愿反悔。江老七还是把会理县“一枝花”梅九小姐娶上了手。
       一入龙门,身价百倍。江老七从此平步青云,靠着“老泰山”的力量,由匪而兵,由兵而仕,由仕而官,在新任县长陈瑞绶来会理县任职之前,江老七早已升为县保安团中校团副。江老七手上有了枪杆子,又有了坚强的后盾,兽性大发,在会理县为所欲为。他鱼肉百姓,横行乡里;他奸淫掳掠,私设公堂;他贩卖鸦片,聚赌抽头……总之,他无法无天,目空一切,成了千夫所指的不齿之徒,连县长也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可奈何。
       就在这时,新县长陈瑞绶走马上任。
       三、接风豪饮
       新任会理县县长陈瑞绶,祖籍浙江省萧山县,出生在江苏省无锡市。是一名世家子弟。他出生在光绪二十五年,在武备学堂毕业之后,又官费到日本学习军事,入士官学校,仅读了一年,受“实业救国”思想的影响,又改学矿业。回国之后,他却很快地被当头淋了一瓢冷水。在旧中国,新旧军阀连年混战,他们关心的是争权夺利,聚敛财富,而不是国计民生。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工业凋敝,矿业更不景气。所以,陈瑞绶的“实业救国”、“实业兴国”之路,到处碰壁,根本无法实现。
       陈瑞绶先在上海、苏州、无锡等地混了几年,郁郁不得其志。他空有一身的抱负,难以施展,只好“归去来”。他在家赋闲了三年,后来经过他幺舅舅的活动,得到几个铁杆同窗的帮助,适逢会理县县长出缺,他就来到这个偏僻的山乡小县,出任“七品芝麻官”。他一米六二的个头,长相又过于文弱,一副金丝边眼镜架在鼻梁上,说话是细声细气的,一口苏吴软语,举手投足间斯斯文文,办事慢条斯理,再加喜静不喜动,所以,这一切给人的印象是斯文有余,刚强威猛却不足。他到民风强悍的会理县来,能镇得住邪吗?他在会理县县长的交椅上坐得稳吗?翻开会理县这十几年的历史,县太爷总是走马灯似的更换,乱糟糟“你方唱罢我登台”。
       恭贺新县长到任,为了表示欢迎,接风洗尘的宴会在梅府“听涛轩”举行,主持这次宴会的就是梅耀武先生。梅先生亲自主持新任县长的接风招待会,在会理县来讲,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委员长西昌行辕张主任的副官长,给梅先生打了招呼,云:“多多支持陈县长的工作”,所以,才有今晚的接风宴饮。
       出席这次宴会的都是会理县的头面人物。有军政要员,社会贤达,地方士绅,各界代表,还有富商巨子,名媛淑贵,真是高朋满座,宾客如云。
       陈县长特地带上了一位参事,姓刘名声。他是县法政科的参事,已六十挂零了,是会理县政界的六“朝”元老,颇有政声,受人尊敬。刘参事精于律理,有奇谋,得了个“小诸葛”的外号。但是,刘参事由于性情率直,脾气又古板,常常得理不让人,好和人抬杠,所以,又得了“刘抬杠”、“刘犟牛”的雅号。
       晚宴的气氛既热烈又轻松。转眼酒已过了三巡。那些军政要员,社会贤达,各界名流,地方缙绅等等,纷纷起身向新县长敬酒。其用意十分明确,一方面是礼节性的,向新任县长表示欢迎和尊敬,另一方面,是联络感情。陈县长今晚似乎很高兴。他始终和蔼可亲,面带微笑,态度很为谦和。陈瑞绶面对如此多的劝酒,只好客气地说道:“实在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了。不喝了,不能喝了,陈某已不胜酒力了,诸位先生的酒,只好意思意思了,但诸君的情瑞绶是领了,还请各位海涵见谅。”
       于是,轻轻地以嘴唇沾了一下酒杯,算是意思到了,已给了面子。大家因他是县长,既给了面子,话又说得真挚诚恳,也就见好就收了,不太好勉强了。
       江老七坐在陈瑞绶外侧的另外一席。他不时窥向陈瑞绶,窥向以主人身份相陪的梅耀武。今晚,他重任在肩,不敢懈怠,只要老泰山一个暗示,他就要效命疆场了。
       此刻,时机已到,江老七端着酒杯,来到陈瑞绶面前,一鞠躬,迸出了公鸭般的声音:“陈县长陈团长,职部江老七敬您一杯。一来嘛,嘿嘿嘿,表示职部和县保安团全体人员对您的欢迎;二来嘛,嘿嘿嘿,为您的到来接风洗尘,以解您的鞍马劳顿;三来嘛,嘿嘿嘿,以后老七和县保安团在您陈团长的‘指导’下工作,还请团长您多多关照和栽培喽!”
       说毕,先将陈瑞绶面前的酒杯斟满,又一仰头,不容县长分说,将自己手中的那杯酒,一口咽了下去,并亮了杯底,说道:“不好意思,老七先干为敬!”然后斜着眼望着陈瑞绶。
       江老七喜酒。他有二斤半的酒量,在会理县县城内,自称打遍会理县无敌手,有“酒鬼”、“烂酒罐”之称。在饮酒场合,从未出过丑。按照会理县酒文化的规矩,这叫“强敬酒”。
       此刻,他的军纪扣已解开,军帽也不知丢到哪去了。一头的冲天硬发,也许是在酒精的作用下,发尖上似乎蒸腾着丝丝热气,大概“马尿”灌了不少……
       陈瑞绶见状,忙站起身,满面含笑道:“啊呀呀,江团副,实在不能再喝了,再喝瑞绶要难堪了,请江团副见谅了。噢,这样吧,江团副的情,陈某心领了。还是和诸位先生那样,只好意思意思了。”说毕,陈瑞绶端起酒杯,准备以舌头舔一舔,算是意思意思了。
       “慢!”江老七以他那铁钳一般的大手,握住了陈瑞绶执杯的手腕,斜着三角眼:“陈团长,这可不成呵。如果看得起我江老七,就喝下这杯酒再说,意思意思那就不够意思喽!”
       陈瑞绶心中有些不快,但他尽量低调,予以规避,忙说道:“江团副,请谅了,我可不会喝酒啊!”
       “这可不成喽!”
       坐在主位上的梅耀武,对乃婿投来了轻轻的一瞥。
       “江团副,我看算了吧。”
       此刻的江老七,受到老泰山一瞥的支持,胆子更大了。他的破锣声又响起了:“您是一县之长,一团之长。老七是您的下属,是部下,又是一个粗人,怎敢说非喝不可?不过,您是聪明人,给老七一个面子行吗?”
       这不是喝酒的问题,而是公开叫板了。陈瑞绶颇为不快,他略一思索,决心退避三舍,细声细气地说道:“既然江团副这么说,看来瑞绶不喝是不成喽。那好,今天陈某只好‘舍命陪君子’喽,破个例,但说好,只饮一杯,下面就请江团副高抬贵手,不要再出‘节目’了,可好?”
       “喝了再说!”
       陈瑞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亮了杯底,不软不硬地说道:“江团副,这成了吧?”接着,是如潮的掌声。
       如果江老七见好就收,就没有下面的这场戏了。然而他不。他不相信陈瑞绶能喝酒,他的任务是要把陈瑞绶灌倒灌醉,出洋相。他不知进退,又给陈瑞绶斟了一杯,说:“承蒙陈团长青眼相看,老七十分荣幸,也十分感激。可是会理县敬酒的规矩是敬双不敬单的。所以,还请陈团长赏个脸,再给老七一个面子,也算是入乡随俗,不破会理县的规矩。”
       陈瑞绶心中明白,这个江老七是一介武夫,此刻的“将军”,是有人在幕后唆使,故意向他发难的。他抬头向主位望去,只见梅耀武正微眯着双眼,轻声哼着京剧,旁若无人,怡然自得,犹如进入了剧中的角色……陈瑞绶估计,他今后在会理县,除非随波逐流,沆瀣一气,否则不会顺利。他思量,即使饮了双杯,下面还有更多的花样……
       心中作好了准备,话还是较为客气:“江团副,瑞绶确实不胜酒力了,这样,改日瑞绶做东,陪江团副饮双杯可好?”
       “那可不成啦!”还是那种腔调。
       “那——”
       “请饮双杯,照会理县的规矩办!”
       “如果陈某我今天不喝双杯,不照会理县的规矩办呢?”
       “那还不是看您陈团长的喽!”仍然是江老七的破嗓子。“陈团长从陪都重庆到会理县来,纡尊降贵,屈就这偏僻山乡小县,在会理县,这规矩还不是由您兴?由您说?别人敢怎么样?敢把卵包咬了?我江老七是个七棒槌减二棒槌,是个五(武)棒槌,在陈团长看来,‘烂丘八’一个。我江老七是您的下属、部下,如果您陈团长不给面子,不照会理县规矩办,我江老七敢怎么着?敢搬起石头砸天?笑话!不过,嘿嘿嘿!”江老七皮笑肉不笑地冷笑了三声,说,“会理县有句俗话,‘一物降一物,豆腐降米汤,屙屎的怕掏屎的’。陈县长是聪明人,不会不照规矩办吧?”
       话已挑得十分明白,是“图穷匕首见”了。看来,不制服这个桀骜不驯的江老七,今后难以在会理县立足。陈瑞绶决心闯一闯这个“鸿门宴”。他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并亮了杯底。两杯酒足足三两有余。似潮的掌声又响起了,雷鸣不息。
       陈瑞绶放下酒杯,冷冷地问:“江团副,还有什么规矩?”
       “有!稍停片刻。”原来,喝酒的酒客有“急酒客”和“慢酒客”之分。喝急酒的是拿到酒就喝,好像喝开水。喝慢酒的是慢慢地吮,一二两酒可喝上半天。但喝急酒极易伤身体。江老七不习惯喝急酒,所以有“稍停片刻”之说。
       第一个回合,双方战成平手。陈瑞绶决心已下,他要以攻对攻,以硬对硬,以强硬手段制服这个魑魅魍魉。他笑嘻嘻地说:“江团副,这酒还喝不喝?”
       “怎么不喝?只要陈团长有雅兴,老七定当奉陪!”“好,此话当真?”“奉陪到底!”
       “好,一言为定!”陈瑞绶说,并高呼:“小四!”
       陈小四今年十八岁,是陈瑞绶的小跟班,又是陈瑞绶的族侄。他生得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目似朗星,是翩翩少年。陈小四由于身份卑下,只在侧厅内由梅府的几个“条师”陪着用宴。此刻,听到爷叔的高呼,忙从侧厅内跳出来,答道:“在!”
       “拿碗来!”末了,又叮嘱道,“大海碗!”
       “是……几个?”
       “十二个!你还不懂?”
       十二个大海碗于桌上一字儿排开。那些政要、名流们纷纷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意识到矮县长的用意,又是一阵窃窃私语。梅耀武收起了京剧的哼唱,双目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酒!”声音并不高,却是不怒而威,令人不敢抗拒。
       酒搬上来了。紧接着,陈瑞绶向陈小四发出一连串的命令:“打开!”“斟上!”“斟满!”语词极短,却坚毅无比。
       陈瑞绶向大家拱拱手,发表了他的长篇“祝酒词”:“各位先生!各位政要!各位乡党!值此会理县各界济济一堂欢聚之刻,陈某受诸君垂青,又蒙江团副厚爱,频频劝酒,实在使陈某感到无地自容。诸君都是会理县的要人,会理县的兴衰成败,与诸君息息相关。今后还请诸君鼎力相扶,助瑞绶一臂之力。特别是江团副,这会理县的防匪防谍、缉私追毒、剿盗抓贼、保家安民等等,还是要多多依靠和仰仗的。为了表示陈某的谢意,今特借花献佛,敬献各位,并先敬江团副。适才江团副谆谆告诫,‘照会理县的规矩办’,陈某一定牢记在心。敝人是浙江萧山人,萧山是个小地方,无有名气,却也有家乡习俗,喝酒用大碗,敬酒是逢‘六’的,虽不登大雅之堂,却是取‘六六大顺’之意,也‘先干为敬’了。”
       说罢,端起大海碗中的“女儿红”,“咕嘟嘟、咕嘟、咕嘟”,好似牯牛喝水一般,逐一将六大海碗酒,一饮而尽。六大海碗酒,足足也有四斤。饮毕,又对江老七手一摊,道:“江团副,请!”急酒豪饮!前后不足二十分钟。没有掌声,没有欢呼,却是一片惊呆,“听涛轩”里寂静无声。看那陈瑞绶,脸不红,身不飘,手不颤,神态自若,举止从容,如无事一般。他从西装的口袋里取出香烟,点燃吸着,利剑一般的目光直刺江老七。
       那江老七刚才还咄咄逼人,气势汹汹,此刻似斗败了的公鸡,虽没有落荒而逃,却是头昂不起来了。他脸如变了质的猪肝,紫、黑相间。但他是江湖出身,江湖规矩是谁拉稀摆带,谁就是孬种,宁丢脑壳,不丢面子。于是,他牙一咬,硬着头皮,端起大海碗,饮了下去。一碗、二碗……
       江老七饮酒的速度越来越慢,到后来,饮一口咂一下嘴,尽管心里“挺住、挺住”地自我打气,但到第四碗时,已挺不住了,哇的一声,一嘴的秽物冲口而出,吐得地上一片狼藉,酒气夹杂着秽气,令人掩鼻。梅府的院丁和侍女等,在梅茜的指挥下,把江老七抬上九小姐的小花车,江老七又大吐起来,把梅茜的藕色真丝连衣裙也弄得污渍斑斑。那辆华丽的小花车,驶出不远,大轴突然折断,小花车倾倒在一条臭水沟里,把江老七跌得鼻青脸肿,满嘴啃泥。据传:江老七睡了两天三晚才苏醒过来,仍四肢无力。
       经过这一事件,大家都说,这个矮县长不简单,是一个不好对付的人物。难就难在他藏而不露,使人看不透,摸不着,猜不准。甚至有人说:矮县长貌不惊人,恰似一泓死水,波澜不惊,水面看似平静,但水深莫测,漩流密布,涌浪阵阵……
       江老七在酒桌上丢了面子,输了,然他决不会束手就擒,屈膝称臣。半个月后,适逢会理县保安团成立八周年庆典,江老七和陈瑞绶的较劲再一次展开。不!应该说是梅先生和矮县长间的较量再一次展开。不过,这一次不是豪饮,而是斗枪。
       四、观操斗枪
       县保安团成立八周年庆典,在会理县又是一次盛会。庆典是在县保安团团部的大操场上举行的。经过和梅先生的密商,江老七准备了几招。
       会理县的头面人物均出席了这次大会。唯一缺席的是县工商会会长梅耀武,是什么原因?不得而知。陈瑞绶既是县长,又是保安团团长,当然要出席的。事实上,这次阅操是专门为他准备的。梅茜照例是不能出席这样的庆典的,她虽为名媛淑贵,但在会理县,在党、政、军、团之中,她没有职务,不在邀请之列。不过她是江夫人,又喜欢闲逛,喜新鲜和热闹,所以不请自到。今天,她一身白色短袖小衫,白色短裙,玉臂纤腿细腰,除了太阳镜是墨色以外,其余都是白色的。
       时令已是七月中旬,今天是个大晴天,一轮红日高悬在天空,它灼晒得大操场上热浪习习,暑气蒸人,令人难受。
       眼下,那些政要、名流在观操台上,坐在以青布覆盖的长条桌之后,折扇轻摇,品茶谈天,等候观操。
       和那帮政要名流的闲散截然不同,江老七却忙上忙下,大汗淋漓。
       眼下,第一个节目开始了,是操练。天气炎热,保安团员已经口干舌燥,有的烟瘾发作,鼻涕口水直流,然仍强打精神,不敢有丝毫的差池。除值岗、外勤之外,还剩下不足四百人,悉数出动,排成了八列纵队,清一色的草黄军装,长裹腿,肩扛“中正式”和“汉阳造”。枪刺闪光,水壶叮当,子弹带里胀胀的,看上去倒也有些整齐。
       第二项的操练是实弹射击。操场的另一侧,靶牌已经竖起。江老七又一声命令:“出列!”
       这时是二十四名保安团员一跃而出,在一道道命令下,散开、卧倒、举枪、瞄准。
       “射击!”随着江老七的一声令下,二十四支“中正式”排枪齐放,“砰砰砰砰”,一阵乱响,操场内顿时硝烟弥漫起来,一个个靶子被击中。空气中散发着呛人的火药味,呛得梅茜连连咳嗽,忙以小手帕掩住口鼻。值星中队长小跑步,在观操台前一个立正,向江老七行了一个军礼,报告道:
       “实弹射击完毕,枪枪命中目标!”
       江老七是这次操练的总指挥,很为高兴,也赞了一句:“好!”
       射击的优异成绩博得政要们的连连掌声。对此,江老七认为争得了面子。他显得神采飞扬,洋洋得意。他以商量的口吻对陈瑞绶道:“团长,放赏吗?”
       陈瑞绶知道,为了这建团八周年庆典的操练,江老七暗中准备了一个来月,使出了十八般武艺和浑身解数,才取得以上成绩。
       “放赏!”
       保安团员按级别和承担的课目,分别获得五至十元法币的赏金。至于军官,是五十至一百元。他们异常高兴,按照江老七的事先吩咐,齐声高呼:“谢陈团长赏!”
       本来,这一切均是按部就班进行的。不过,梅耀武和江老七私下的计划,也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江老七来到陈瑞绶面前,说道:“陈团长,如不嫌弃,老七也想来助助兴,献献丑。”
       保安团团副也要来实弹射击,这无可厚非,不能拒绝,虽然在程序之外,陈瑞绶也只好说:“如何助法?”
       “陈团长您请看!”江老七用手一指。
       遥望天空,只见观操台对面,六个彩色气球,已有数丈之高,在空中飘荡。陈瑞绶随口道:“好啊!江团副肯定是神射。”
       “不敢当!”江老七纵身一跳,从一米多高的观操台上跃下,落地时声息全无,端的是身轻如燕。只见江老七拔出双枪,一甩手,左右开弓,“啪、啪、啪、啪、啪、啪”,六颗子弹相继出膛,一眨眼工夫,六个彩色气球被击得粉碎。
       端的好枪法。弹无虚发,枪枪命中。在一片喝彩声中,也夹杂着陈瑞绶的掌声。江老七倒提双枪,向观操台上一跃,依然是全无声息。他谦恭地向大家点点头,算作答谢。又对陈瑞绶一弯腰,说道:“陈团长,献丑了。”
       “说哪里去了,江团副好枪法,功夫深厚。”
       “过奖了,老七消受不了。”他把双枪放在陈瑞绶面前,话锋一转:“陈团长,你不玩玩?”枪是崭新的,烤蓝锃亮。
       “不会呀!”陈瑞绶摇摇手。
       “谁不知道陈团长留学东洋,学的是军事嘛。”语气很傲慢,也带有点讽刺之意的。
       “真的不会呀,江团副,陈某真的不会呀!”还是推辞。
       江老七从上次酒桌之上出了洋相,丢尽了面子,一心想在县长身上翻梢。他知道,酒是喝不赢这位矮县长的。经梅耀武的设计授意,把翻梢的日期定在今天,即保安团成立八周年庆典上。他们设计了两策,一是在比枪中把陈瑞绶比下去。江老七自恃射术精良,他不相信陈瑞绶会玩枪,即使会,也仅是花拳绣腿,高不到哪里去的。其二是在第三个项目“对刺”之中假装失手,将陈瑞绶刺伤,使其皮肉受苦。江老七自认为,一米八五对一米六二,膀大腰粗对矮小纤弱,是“罐子里捉乌龟,手到擒拿”的。现在,见矮县长连连推辞,一再说“不会”,明显露怯,江老七更来劲了:“您是保安团一团之长,掌军旅之事的,不会使枪那还成呀?”
       天下哪有这样的逻辑,不会使枪就不能“管军旅之事”?以江老七的逻辑推理,如枪法不及江老七,难道蒋委员长就不当国民党军队的最高统帅?难道江老七去当统帅不成?
       陈瑞绶眉头一皱:“不会玩枪就不能管军旅之事?”
       “部下江老七是这样看的,保安团全体成员都是这样看的。”简直是岂有此理了。
       “不玩不行?”
       “那也不能这样说,江老七和全团要开开眼界,见识见识,学习学习。请团长教示!”
       “也好,拿枪来!”陈瑞绶加了一句,“步枪!”
       陈瑞绶执步枪在手,下了观操台。仰望天空,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恰巧在这时,天空中出现了三羽白鸽,离地面二三十米,在阳光下展翅飞翔,纵声嘶鸣。
       好一个陈瑞绶,将步枪在手中掂了掂,真的是“艺高人胆大”,“中正式”在他手上既不倚肩,也不瞄准,却是“啪、啪、啪”随手三枪,三颗子弹相继射出,霎时间,三羽白鸽落在操场的一角。好枪法!好功夫!好膂力!泾渭分明,优劣自显!“中正式”步枪射程很远,但射击时后坐力很大,如枪托不倚肩,受到巨大的后座力撞击,容易导致受伤。所以,没有超人的臂力,双足如没有极稳的马步桩子,是绝不敢贸然悬肘射击的。步枪的悬肘射击,是步兵射击课目中的一项高难度技术。
       想不到,这个貌不惊人的矮县长,还有这一手绝活,狠狠地露了一手。在一片喝彩和赞扬声中,陈瑞绶还是笑眯眯的,他既不矜持,也不高傲,他放下步枪,对观操台上拱拱手,说:“瑞绶献丑了,让诸君见笑了。”
       强中更有强中手。大家心里清楚,江老七枪法虽佳,陈瑞绶却更胜一筹。第一个回合,江老七比试输了。江老七一言不发,他那青黑色的脸上泛起了使人不易觉察的红色。他不服输,咬牙高呼:“牵马来!”
       勤务兵狗娃麻利地牵出了那匹追风黄骠快马。只见那马高大威武,毛色润滑,四蹄极细,一望就知是匹良驹。那马的肚子已被收得很紧,白铜鞍在阳光下泛着亮光。江老七并不说话,一跃又下了观操台。江老七左脚伸进马踏铠中,左手拉着马鞍上的铜环,一个借力,以极其轻盈的动作跃上了马背,一看就知是驭马的高手。江老七双腿一夹马腹,又对马屁股挥了一鞭,一声“驾”,黄骠快马似有灵性,一圈之后,它甩开四蹄,急驰起来,在操场上二圈、三圈、四圈……马蹄击打在干燥的泥土上,卷起了黄尘……
       那马越驰越快,在跑到第八圈时,江老七一扬手,“啪、啪、啪”,枪管中射出三颗子弹,人们还未弄清怎么一回事时,三颗子弹均击中木柱,仔细看去,三个弹孔呈“品”字形有规则排列,每孔相距只有半分许。
       的确是好枪法!更重要的是在高速运动之中完成的。绝好的骑术,绝好的射术,极准确的精度,几乎极至的高难度动作,是几者间的完美结合。黄骠快马的速度比白鸽快,又是马上的射击,所以,江老七的三射,比步枪悬肘射白鸽胜出许多。
       大家看得如痴如醉,掌声如倒海翻江的巨澜,声震大操场之内,江老七重新跃上观操台,将双枪往陈瑞绶面前一推,双目直勾勾地望着陈瑞绶,不出一声。目光如电,如刀,如剑,异常犀利。
       陈瑞绶也看得惊心动魄,暗暗称奇。到了这步田地,陈瑞绶虽也佩服江老七的射术,但知道只能分个高矮输赢了,他轻呼小跟班:“小四!下鞍!”
       陈小四快捷地从那匹黄骠快马的背上取下马鞍,放到了一边。陈瑞绶拎着枪,飞身跃下了观操台。他掏出香烟卷,用打火机点燃,又猛吸了几口,递向陈小四:“拿着!”
       “是!”
       “举过头顶,手伸直!”又说道,“听着,向前走,站到木柱下,尽量举直举高!”
       陈小四终于明白了他爷叔要做什么,心中十分害怕,忙说:“大爷叔,这……”
       “快去呀!”声音仍不大,却是不怒而威。
       “……是!”是陈小四那哭丧般的声音。
       只见陈小四一步三回首,走到木柱下站着。他双目微闭,两个手指头夹着那支点燃的香烟……
       陈小四终于缓慢地将香烟举过了头顶,香烟头仅高出“品”字形弹孔分许。一缕烟雾冉冉上升……
       观操的人们,还有保安团员,终于弄明白了怎么一回事,纷纷为陈小四捏了一把汗,也为陈瑞绶捏了一把汗。要知道,人命关天,岂是儿戏?枪弹无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失了手,岂是闹着玩的?那问题就大了。对陈瑞绶如此举动,江老七也感到大出意外。他估计,陈瑞绶可能要射失,无论射伤人与否,他有九成赢的把握。不过,打中陈小四,这也不是他所希望的。人们窃窃私语。观操台上和操场坝里,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令人窒息……
       陈瑞绶飞起一脚,踢在马屁股上。黄骠快马大怒,后蹄一掀,欲踢陈瑞绶。陈瑞绶一闪躲开,一个借势的鹞子冲天,如舞蹈中的劈叉大跳,跃上了黄骠快马的光脊梁。既无踏铠可蹬,又无鞍环可扳,确是一绝。
       陈瑞绶掣缰在手,对光脊梁马腹双腿用力一夹,又将马缰向上一提,催马前奔。但是,光脊梁的黄骠快马更怒,并不向前,马背一掀,要把陈瑞绶掀下马来。好个陈瑞绶!双腿猛夹马腹,左手紧紧抓住马鬃,任凭黄骠快马跳跃扑腾,三分来钟之后,那马没辙了,陈瑞绶又将马缰一提,黄骠快马乖乖地载着陈瑞绶,甩开四蹄,向前驰去,似风驰电掣一般,一圈、二圈、三圈……
       说时迟,那时快,他以左手牢牢地抓住马鬃,控制好急奔的黄骠快马,又突然一侧身,左脚一举,当大家看清时,陈瑞绶的左脚掌已勾住了马背,借着勾住马背和拉住马鬃之力,陈瑞绶已倒挂在马腹旁,头部在马腹之下,离地仅二尺许。又见他一个借势,右手一扬,“砰”的一声,陈小四举过头顶的香烟被击中,燃着部位被击去,陈小四却安然无恙,并未损伤半根毫毛,手指还夹着一截香烟屁股。
       整个过程仅五六分钟,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更使人惊奇的是,那颗击中香烟的子弹,也击中了木柱,其着弹点偏偏又在江老七“品”字形弹孔中间,虽略嫌偏右了毫厘,却也还算有规则的排列。神奇之射,盖世无双!这一射,惊得场内目瞪口呆,操场内,鸦雀无声、寂静一片……
       江老七满身大汗,接过陈瑞绶递过来的枪,喃喃连声:“这……这……这……”
       “怎么啦?不试试玩玩?”
       至此,江老七感到无地自容了。他恨不得地上长条缝,自己变成一只地鳖虫,钻进缝里去。“噢……团长……不能换、换、换……另一种……玩……法?”
       “那哪成啊?”
       江老七虽知斗不赢,输定了,他到底是一条汉子,一横心说出了几个字:“玩就玩,请四少爷……”
       “这可不成喽!”此刻的陈瑞绶岂容江老七有喘息机会,他以不屑一顾的语气说:“还是请九小姐吧!”
       要请九小姐举起烟头当靶标,是绝对不行的。不要说梅九小姐不肯干,就算肯干,他江老七即使有天大的胆,却也不敢贸然一试的。然而,陈瑞绶得势不饶人,乘胜追击,掏出香烟,当其面吸燃,以不容置疑的口气道:“去!”吸燃的香烟递到了江老七的面前。江老七接也不能,不接又不好,完全处于困境之中。至此,土匪团副已斗输斗垮,毫无办法。按照江湖规矩,“错了认罚,输了认栽”。江老七右腿一屈,作半跪状,向陈瑞绶拱拱手,说道:“陈团长,恕老七无礼,有眼不识泰山,有所冒犯,我老七认栽。”
       陈瑞绶不是江湖中人,却也知道,在斗狠打赌争胜的场合中,输的一方认输,认栽,赢的一方是不能斩尽杀绝,应网开一面的。他要江老七的也仅仅是这句话,现目的已达,应见好就收。他右腿也一屈,以江湖之礼还礼,并说道:“江团副,这何苦来呢?只是玩玩,何必当真?不玩也就罢了。”
       “老七认栽”这句话一出,梅耀武和他商量好的“对刺”计划无疾而终,也把梅九小姐气得脸色发青,认为大丢了面子,是奇耻大辱。不依规矩出牌的九小姐“噔噔噔”地走过来,对其夫骂道:“窝囊废!呸!”转身呼唤她的丫环:“春兰,咱们走!”
       会理县保安团八周年庆典就这样草草地结束了。陈瑞绶经“豪饮”、“斗枪”两个回合,驯服了“犟牛”江老七。然而,他在会理县的日子也是不好过,这倒不是江老七的捣乱,而是抓到了日本奸细。
       五、日本奸细
       1943年7月末的一个晚上,月不明,星不现,上午还落了一场瓢泼大雨,眼下官道上仍十分湿滑,天空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此时,一列神秘兮兮的马帮从攀枝花出发,向三磊子、红卜苴方向行进,已近两个小时了。
       头马的骑者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瘦削、干枯,身材却很高,约二十七八岁。二马的骑者是一名矮胖子,唇口上留有“仁丹”胡子,四十挂零。三马、四马、五马均是重载,驮子压在马背上,沉甸甸的,马腹几乎坠地,马背压得很弯。马帮之后,是四个攀枝花山民,他们既是马匹的主人,又是挑夫,个个是重担。他们已汗流满面,显得筋疲力尽……
       红卜苴外的一条羊肠小道,崎岖曲折。夜黑如漆,山中静寂,保安团员手中的松明火把,时明时灭。
       “昂……嗡……嗡……”
       “什么声音?”江老七耳聪。“弟兄们,有情况!快操家伙!火把熄灭!”
       保安团员纷纷取出倒背的步枪,推上了子弹。松明火把也随之熄灭。江老七也迅速地从腰间拔出双枪,“咔嚓”一声,子弹上膛,机头也拉开了。
       “散开!”“隐蔽!”“不准说话!注意观察!”
       江老七发出了一系列命令。四十步,三十步,二十步……江老七已基本看清,这是一列马帮,已进入了江老七扇形的包围圈。江老七感到可以瓮中捉鳖了。他一挥手,喊:“上!”带头冲了出去。
       在那一瞬间,一中队保安团弟兄,也相继跃出草丛。他们弯着腰,低着头,挺着手中的枪,像一群马蜂一般,乱哄哄地一拥而上,向这列马帮疾进、包抄。当那列马帮弄清眼前发生了什么时,他们已陷入了保安团稀疏的包围圈内。与此同时,火把也齐明了。江老七才看清,这列马帮是五匹马,六个人。包围圈已进一步缩小,成密集之势。
       “什么人?”不答。“干什么的?”不答。“为什么不说话?”声音提高了许多。江老七怒了,骂道:“龟儿子,装什么蒜?我们是会理县保安团的,在这里逮山匪蟊贼,查走私贩毒。我看你们不像好人,弟兄们,给我统统拿下!”
       这时,早跳出一名保安团员,一伸手,把瘦高个“眼镜”拉下了马,又一老拳,把眼镜也打掉了,口里骂道:“狗日的,为什么不回答?副座问你哪。老实点,有你好果子吃的。”一个耳光,掴在“眼镜”左脸上。
       “做……生、生、生……意。”
       “做什么生意?”
       “收……收山……货。”
       那名保安团员更逞强了。又说:“我看不像,哄你家大伯的。为何惊慌失措,结结巴巴?为何晚上行走?说!我看你们是走私鸦片的,或者是贩卖私盐的。走,到红卜苴再说。看老子收拾不了你们!”
       说毕,又要准备去拽“仁丹”矮胖子。江老七把手一挥,说:“少废话,捆了,押回审查!”
       保安团员纷纷拿绳子,蜂拥而上,正欲对六人予以捆绑。只见二马上的“仁丹”矮胖子把脸一沉,眼一横,咕哝了一句:“八嘎牙噜!”说话间,突然拔出手枪,一挥手,向那个打“眼镜”的保安团员就是一枪。保安团员应声倒下,矮胖子又是一扬手,江老七一个后滚翻,子弹擦着江老七的头顶,掠发而过。
       江老七虽躲过了一难,但是,在做侧滚翻动作时,嶙峋的怪石锋利无比,却把他的右胳膊连皮带肉刮去了一大片,顿时疼痛钻心。江老七一个“鲤鱼打挺”跃起,只见那马承载着“仁丹”矮胖子已冲出包围圈十来步。江老七左手一甩,单枪予以还击,并高呼:“站住!”又喊:“弟兄们,打呀!”
       子弹却没有击中“仁丹”矮胖子,只击中了马屁股。马痛,一跳,又一倾,“仁丹”矮胖子以极快的动作右脚脱镫,又趁势一跃,跳下了悬崖……
       江老七追过来,于“仁丹”矮胖子跳崖处向下看去,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保安团员已经赶到,一阵乱枪,向崖下猛射,空谷中传来了清脆的回声。崖很陡,也很高,又是深夜,根本无法下崖搜索,但估计,“仁丹”矮胖子不是摔死,就是被乱枪击毙了。
       江老七一伙回到红卜苴“翠芳园”时,已是凌晨五点来钟了。保安团员个个血迹斑斑,人困马乏,死了一个,伤了三个,可谓损失惨重。对“眼镜”等予以突审,方知此人叫山本太郎,是一个拥有日本国籍的伪东洋鬼子,“仁丹”矮胖子是地道的日本人,叫田中龟一,是这伙人的头头。他们俩的公开身份是雅安的东亚探矿公司的职员,“眼镜”是翻译,“仁丹”是探矿专家。
       第二天,江老七一行将山本太郎一伙押至鹿厂,就地休整了一天。第三天,才押至会理县城,与刘参事一起又对山本太郎一伙进行审讯,发现山本太郎和田中龟一是日本奸细,但是没有像样的口供。
       第三天,陈瑞绶才得知江老七抓到日本奸细的消息。矮县长昨晚一宿未睡。下午,他接到幺舅舅从重庆发来的一封信,使他五内俱裂,悲愤欲绝。
       陈瑞绶从日本回国之后,在上海与一个从小青梅竹马的女子结了婚。幺舅舅在信中告诉他,不久前,他妻子的二兄被日本人抓了夫,后被捅死在无锡市的戚墅堰。他那活蹦鲜跳的八岁儿子陈珂,就在这次日本人抓夫事件中,因为不满二舅舅被抓走,以弹弓射了日本人,被日本人掳走了,至今生死不明。未几,他的结发妻子在日军的一次“清乡”之中被五名日军轮奸,因羞不欲生,第二天就悬梁自缢身亡了。死前,留下了绝命诗一首。
       诗是写在一页练习本上的,以铅笔书就。字迹浅淡,且十分潦草。可见其妻死前痛苦和矛盾的心理,不过从那熟悉的纤细的笔迹看,一望就知是爱妻的亲笔。该信经辗转多处,千里跋涉,又互相转寄,已十分破旧,有一小角已经不见。该绝命诗曰:
       妾身已污难祀祖先
       何颜苟活再事夫君
       冢妇去矣君宜努力
       擒倭驱日匡家卫国
       陈瑞绶痛不欲生,几乎昏死。陈瑞绶取出白绫一束,划破手指,以血赋诗一首书于白绫之上:
       瑞绶自幼学吴钩
       国破家碎应同仇
       报国无门悲日月
       羞为他乡老公祖
       待血迹干后,陈瑞绶小心翼翼地将其妻的绝命诗用血诗白绫包好,置于贴肉的小衫口袋之内,跪地发誓:“皇天在上,亡妻有灵,瑞绶如不斩倭寇,无颜见江东父老!”
       第二天一早,突然小四来报,抓到一名日本奸细。陈瑞绶整好衣冠,听取江老七和刘参事的汇报。一听,就感到问题严重了。他双眉紧蹙,按在小茶几上的手指,不时地弹动着。
       江老七说:“此事关系重大,职部不敢自专,特来向陈县长汇报,请示处置机宜。”
       刘声道:“经二次审讯,山本太郎十分顽固,既不交代问题,也不承认是日本奸细。可是,种种事实证明,这是一宗日本间谍案。田中龟一和山本太郎很可能是来收集政治、军事和经济情报的。”
       刘参事喝了两口水,又继续他的汇报:“一、做生意为何要带手枪?二、马帮夜行,摘除铜铃,马蹄裹布,为何如此鬼祟?三、几副挑子和马驮子中搜出了攀枝花矿石,植物标本集,还有照相机、地质锤、放大镜和照片。特别是手绘的两张图,一张是以攀枝花为中心,标明了周边的地理位置。另一张是冕宁刘部一二四师的布防图。说明这伙人是以做生意为名,进行间谍活动。四、持枪拒捕,打死我方保安团员一名,击伤撞伤人员三名,问题严重。五、现人赃俱获,铁证如山。全部案卷材料和物证等请陈县长验视。”
       陈瑞绶查看了一下证物,感到此事非同小可,经过紧张商量,作出了决定,该案件定名代号为“攀枝花”,由县法政科刘声和县保安团江老七共同办理,同时抓紧查找田中龟一的下落。
       忐忑不安之中,又过了三天。山本太郎仍无可用之口供。田中龟一也无法觅得,既未见人,也未见尸。虽然江老七认为被野兽啃了,但总不能证实。尽管有“保密”和“不得外泄”的决定,可是,抓到日本奸细的消息,宛如旷野中的野火,随风蔓延,会理县城中妇孺皆知……然而,在第三天的傍晚时分,却有两骑快马驮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他们在县衙堂而皇之地拜访了矮县长。其中一人,居然就是大索而不获的日本奸细田中龟一,陪他而来的是委员长西昌行辕外事室的金主任,他带来了行辕方面的一纸命令……
       “会见”是在县衙小客厅中进行的。眼下,小客厅内气氛十分紧张,矮县长一支支地抽着“红雪苞”,弄得小客厅内散发着浓烈的烟草味。田中龟一趾高气扬,频频敲击桌子,完全没有把“七品芝麻官”和他的“文臣”、“武将”放在眼里。
       田中龟一跷起二郎腿,通过翻译说:他是大日本帝国的国民,是在雅安的东亚探矿公司的高级职员。他和他的下属山本太郎,在商贸和旅游活动中,受到了会理县保安团的骚扰、绑架和劫持。财物器材被抢夺,助手被拘,雇员被扣。现在,他代表大日本帝国,向会理县政府提出,在四十八小时之内,妥善地处理这一事件。否则,今后的一切后果,均由会理县政府负责。田中龟一强硬地提出了五条:一、严惩“肇事”凶手;二、立即无条件释放大日本帝国国民山本太郎,以及雇员四名;三、立即发还被“劫夺”的全部财物;四、赔偿由这一事件造成的全部损失;五、由会理县政府赔礼道歉,并具结保证不再有类似的行为发生。
       金主任一听,大惊失色,忙说道:“田中先生,请息怒,请息怒。这是误会,是天大的误会。我保证,我方定会在四十八小时之内,妥善地处理好这一事件。我代表西昌行辕向田中先生先表示深深的歉意。”说毕,向田中龟一深深地一鞠躬,卑躬屈膝到了极点,一身的媚骨、软骨。江老七早已耐不住胸中的“冲冠”之怒了。几次站起来,想发作,均被陈瑞绶示意制止了。此刻,见金主任如此怯懦,心中更是不快。他站起来,大声吼道:“屁个误会,金主任,你要代表西昌行辕,代表啥子牛主任、狗主任,那是你的事,我江老七管不着。我江老七只晓得抓贼,抓强盗。我抓到的是日本奸细。你代表这个,代表那个,你却代表不了会理县,代表不了保安团。今天我江老七给你说明了,你无权代表会理县道歉,我们会理县也决不会道歉!”说毕,从腰间拔出双枪,往桌上一掼:“金主任,你问问这对兄弟肯不肯道歉?”
       金主任被江老七这一搅,搅得勃然大怒。但他是有身份的人,不会像江老七那样,用那种泼妇骂街的语言,与其对骂。他强压心中的怒火,皱皱眉,冷冷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会理县保安团中校团副江老七!”
       金主任搡了搡眼镜:“你怎么能对田中龟一先生这样说话?”
       江老七的回答却也十分爽快:“!老子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要你龟儿子来管?”
       这确是孔夫子遇到兵,有理讲不清,这场搅屎式的胡搅蛮缠,把金主任搅噎得急火攻心,他以手指江老七,“你你你你”,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陈瑞绶果断地说道:“江团副,请稍安勿躁,本县自有话说。”他冷静地质问田中龟一,几番诘问后,他说道:
       “现本县阐明立场如下,请刘先生记录在案:一、田中龟一没有委托和授权之书证,所以在现在和这以前,代表东亚探矿公司,代表大日本帝国,这‘代表’不能成立;二、东亚探矿公司是在中国的土地上注册,其人员与经营活动应遵守中国之法律。但是,本县手上的证据足以证明,田中龟一一行从事了中国法律不允许的活动,且导致一死三伤,问题严重,田中龟一一行应对此承担应负的责任;三、对于田中龟一刚才表示的抗议,本县根据上述的三点立场,不予接受。田中龟一,你听清楚了没有?”
       大义凛然,有理有据。刘参事笔走龙蛇,忙于记录。此时,田中龟一看出形势急转直下,情况不妙。但他态度依然强硬,忙申辩:“我是大日本帝国的国民,即使中日间已经开战,按照国际之惯例,对平民予以保护,予以人道主义待遇。所以,我严重抗议会理县保安团的野蛮行径。还有……”
       “哈哈哈哈……”陈瑞绶朗声大笑,打断了田中龟一的话,“田中龟一,我要正告你,你是日本奸细,不是什么平民,等待你的将是法律的审判。至于你口口声声讲的人道主义,中国沦陷区的民众,包括本县的亲人,也早已‘享受’过了。但那是什么呢?是杀头,是枪毙,是活埋,是强奸,是尸横遍野,是血流漂杵……”
       至此,不可一世的田中龟一无法抵赖了,他耸耸肩,不说话。刘声站了起来,在陈瑞绶耳边轻声数语。陈瑞绶点点头,十分钟后,刘声又匆匆回来,继续参加“会见”。
       这时,金主任开腔了,他不阴不阳地说道:“陈县长,今小弟奉西昌行辕之令,命会理县立即放人,请陈县长予以执行。”说着将一纸命令递给陈瑞绶:“瑞绶兄,请过目!”
       陈瑞绶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令会理县按金主任所述办。毋庸议。
       西昌行辕副官处
       陈瑞绶将命令看了几遍,觉得这个命令十分滑头,怎么叫“按金主任所述办”?他想了想,将命令转到刘声处,记录在案。问:
       “副官处可发令?”
       “代西昌行辕行文。该令已授权金某,现金某令瑞绶兄放人,‘毋庸议’!”金主任颇为自得,他认为现在是稳操胜算。
       “放人?说得轻巧,吃根灯草。”江老七咆哮了,他声如雷震,“老子就是不放人,看你龟儿如何办?”
       金主任暴怒了,他拍着桌子大声道:“放肆!胡闹!野蛮!目无王法!无法无天!”又对陈瑞绶拱拱手,说道:“陈县长,瑞绶兄,西昌行辕代表中央,现行辕又授权金某,金某也将行辕的意思表达了,瑞绶兄该知道这分量。”抬出了中央,无非以大压小,以上压下。
       刘声把那命令看了几遍,马上嗅出了端倪和蹊跷。他相信金主任的意思是代表高层的意思,但又不把意思写在纸上,只以副官处行文,肯定是另有隐衷。他向金主任望去,只见此时的金主任,洋洋自得,正掏出洒有法国香水的手帕,擦着鼻尖的细汗……
       和金主任那气定神闲相反,此刻的陈瑞绶胸中却矛盾万端。怎么办?放还是不放?陈瑞绶消除了瞬间的犹豫,他牙一咬,心一横,一切都豁出去了。说出的话字字铿锵,掷地有声:“金主任,请听瑞绶一言,你我都是中国人,是炎黄子孙,在这即将亡国灭种之时,这‘卖国贼’‘汉奸’的罪名,一落在身上,你我均担待不起啊。金主任愿做千古罪人,瑞绶不齿追随和奉陪。不过,民意不可欺,民心不可侮,民愤不可辱,谁想逆历史潮流而动,谁就将被历史潮流所吞没。不信,请金主任看看外面的情景,听听外面的声音!”
       陈瑞绶站起来,推开了小客厅的窗棂。县衙外面,人声鼎沸,灯笼、火把、松明等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日,口号声响彻云霄,此起彼伏。
       “严惩日本奸细!”“打倒日本侵略者!”“打倒汉奸!”“打倒卖国贼!”
       ……
       虽然是偏僻山乡小县,但民气却和全国一样,抗敌情绪高涨。
       原来,刘参事离开小客厅,找到了守候在外的陈小四,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陈小四唤起衙役和周围的群众二三十人,后来,县中和博爱中学的学生闻讯赶来,加入行列,形成了这规模不算大、却颇有些声威的示威游行。
       金主任十分懊恼,又毫无办法,他气急败坏,怒冲冲地对陈瑞绶说道:“既然陈县长一意孤行,要做‘岳武穆’,金某也不好相阻。不过,今后一切后果由你陈瑞绶负责。金某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恕瑞绶不送!”
       金主任呼道:“田中先生,咱们走!”
       “慢!”一声轻喝,“田中龟一不能走!”
       “为什么?”“因为他是日本间谍!”“岂有此理,你敢扣人?扣行辕的客人?”
       “不敢!陈某怎敢扣行辕的客人?逮的只是漏网的间谍。”并呼道:“江团副!”
       “在!”一个立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我命令你立即将‘攀枝花’案首犯,日本奸细田中龟一拘捕归案!”
       “是!”江老七一个箭步冲上去,一个推手擒拿,将日谍田中龟一擒住。
       田中龟一拼命挣扎,大叫“我抗议”,声如牛吼。“哗啦”一声,田中龟一的白色衬衫在挣扎中被撕破,臂上露出了一片刺青,寡竹一截,衬以两片枯叶。
       金主任恼羞成怒,斯文扫地,他再也顾不了伪装,对陈瑞绶大声道:“陈瑞绶,你听着,老子今天栽在你手里,你等着,老子要弄得你一辈子都忘不了。不信,咱们走着瞧!”
       陈瑞绶对金主任笑笑,斜着眼,取出“红雪苞”,点燃,猛吸,端起盖碗茶,却不喝,对刘参事说:“刘先生,请代瑞绶送客!”
       刘声提着土布长衫的下摆,礼节性地点点头,对那尊“神”说道:“怎么还不走?请呀!”
       六、书房划策
       第二天晚上,掌灯时分,一听到陈小四说“刘参事求见”,陈瑞绶心中大喜,忙出迎,只见刘声已站在书房门外。
       “老公祖,老朽刘声,晚上闲来无事,特来县衙走走,打扰陈县长了。”
       “刘先生言重了,陈某怎敢当?刘先生请!”
       二人在小书房内分宾主坐定,陈小四捧上了盖碗茶。刘参事是一名老儒,人有点迂,但不失刚正不阿之气。
       陈瑞绶问道:“刘先生夤夜来访,必有要事相告。瑞绶猜度之,可为日谍之事而来?”
       “正是!”
       “日谍可有口供?”
       刘参事无奈地摇摇头。
       “刘先生,你我相交不深,非亲非故。但在‘攀枝花’一案中,可谓同处一战壕中。今日谍一行无有口供,此事十分棘手。现陈某进退维谷,心力交瘁。今瑞绶可表明心迹:放人,即为纵敌,即是叛国,这千古罪名,陈某担不起。但是,如不放,是抗命,是犯上,作为下级,难于自处。如坚持下去,恐有不测之祸。现瑞绶方寸已乱,难觅良策。刘先生年高德劭,又有‘小诸葛’之美誉,请为陈某划一善策。瑞绶当礼洗耳恭听。”
       态度很诚恳,感情也真挚,刘声心中一动,忙说道:“既然陈县长悉心垂询,老朽只好斗胆相陈。刘声不知陈县长为官场前途着想,还是为自身安危忧虑?设或以国家民族为谋?还请老公祖予以明示。”
       “此话问得好!”陈瑞绶解开大褂扣子,从贴身的小衫之内,取出了其妻的绝命诗和自书的血诗白绫,递给刘声。
       刘声展开一看,大惊失色,双手略有微抖。想不到,这个斯斯文文的矮县长,白面书生,竟受到日本人的如此奇耻大辱,对于血诗中表达出的民族气节肃然起敬,也更为同情。他将二物交还陈瑞绶,正色道:“陈县长如此信任老朽,老夫定当唯陈县长马首是瞻!”
       “多礼了,多礼了。”陈瑞绶还以深深一揖。
       刘声不再犹豫,作了一番对形势的分析后,悄声说道:“在刘声看来,为今之计,应速发一电到西昌行辕,再书一长函派人送至省府雅安,如此如此……”
       陈瑞绶大喜,当晚,由刘声起草,他自己修改,第二天长函由江老七送往雅安省府,电报发至西昌行辕。在送出长函的第三天,江老七还在从雅安向会理县返回的路上,会理县就收到了雅安省府的来电。云:“令会理县速将日谍一行及全部物证、案卷,押送到一二四师师部候处。”大有军法处置的意思。至于西昌行辕方面,却从此毫无消息,一切均杳如黄鹤。
       刘参事果然料事如神,一切都是照他所言那样发生。但是,行辕副官处并没有睡觉,他们先后向梅耀武发了四封密电。第四天下午,江老七风尘仆仆赶回了会理县。梅耀武对贴身暖脚丫环紫薇说:“快到团部请姑爷今晚到我处来一趟。”
       山雨欲来,一场新的较量即将拉开序幕。
       一盏小白纱灯笼,红烛的光点在摇曳,梅耀武的贴身丫环紫薇,轻移莲步,在前面缓缓地导引着,来到书房。在烛光之下,只见梅耀武正站在其书房门外,手拈山羊胡子,含笑相迎。
       “老七,你来了?”梅耀武率先开了口。
       “老爷,老七参见!”江老七一个深深的鞠躬。
       “坐坐坐,坐坐坐,不要拘礼,不要拘礼。”梅耀武很客气。
       在江老七的记忆里,他到梅家之后,还没有受到过老泰山如此规格的接待。他知道,这书房是梅耀武的“白虎节堂”,没有梅先生的召唤,即使是梅大太太也不能随意进入。
       两个保镖,在门外游动。这是江老七第一次进入梅耀武的书房。他明白,必有大事、要事相商。
       “团里很忙?”梅耀武拈须微笑,率先开了口。
       江老七屁股在椅子上掂了掂,忙回答:“回老爷,是有点啰唆事,也不太忙,主要是日本间谍的事,老七下午才从省府回到会理县。”
       “贤婿,县里对那二名日本人如何处置?”不说“日本间谍”,而称“日本人”,显然,梅耀武有大相径庭的认识。
       如何处置?江老七是知道的。但陈县长要他严守秘密,并要他明日起押解日谍一行到冕宁,一定要确保安全和稳妥。所以,对梅耀武的问话,江老七感到很难回答。他欠欠身,话到了嘴边,又缩了回去。梅耀武是何等样人,对江老七的心思了然于胸,脸一沉,说道:“怎么?你信不过老丈人?”
       这句话分量很重,使江老七很为不安,他坐不住了,忙站起来如实相告:“不不不!回老爷,陈县长说了,省里来了电令,命令将二名日本间谍押解到冕宁,交一二四师处理。”
       “喔,交刘师长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处理?”“是!”“你坐嘛,坐下好说话。这么说,是贤婿押解喽?”“是老七当差。”“噢——”
       其实,梅耀武只是核实情况,消息他比江老七知道得还要早。江老七偷眼望去,只见梅耀武毫无表情,那三角眼中的凶光直射江老七。江老七更惊了,忙低下头。
       “贤婿,西昌行辕副官处给我来了电,说那二个日本人的身份确实已经查明,是一般商人,不是日本间谍,不是奸细。所以,我只好请贤婿出山,来商量商量。好在贤婿年轻有为,敢于任事,所以,老夫把这件事交给贤婿办了。贤婿,你看呢?”
       梅耀武终于亮出了他的底牌。
       这是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绝不如梅耀武口中讲的那样轻松。江老七脑中“嗡”的一声,惊出一身冷汗。他忙装傻,想予以推托:“老……爷。”
       “讲!”
       “只是他们是日本间谍,现在又闹出去了,大家都知道的,不好办。再说,省里……”
       “省里?老七,省里又怎么啦?未必有三头六臂?敢拿行辕怎么着?张主任是委座的得意门生,他刘某算什么?未必是张主任的对手?”梅耀武脸有愠色了。不再称“贤婿”,而称“老七”,已是十分不悦。末了,梅耀武又加了一句:“老七,我要你办这样一件小事也不成吗?”
       “老爷,老七不敢。老爷交办的事,老七怎敢不办?只是老七能力有限,办不了,也担不起。是不是……”
       “好啦,好啦,我说老七,你怕担不起责任?我仔细想了,责任是有一些,但不会有很大的,大不了降为大队长。有行辕在,有我姓梅的在,出不了三个月,又是团副。再出不了一年,包你为会理县保安团团长。”
       会理县保安团团长一职,江老七早已眼红很久了。只是限于会理县那不成文的规矩,一直无法逾越雷池一步。江老七听了,眼睛顿时一亮。他的信条是,“胆小不得将军做”。但是……他想到一个个问题。
       “那……陈县长那里如何交代?”
       “哈哈哈哈……”梅耀武拈须大笑了。“老七,你呀!你呀!你大概是三岁小孩子吧?这驾轻就熟的事你不知做了多少回了,还要我来点拨?找个旮旯角角,把人放了,弄两个不顺眼的替死鬼,毙了。说是‘纵谍拒捕,格毙’,不就是了。反正死无对证,找谁去?”
       梅耀武见江老七心动了,他打了个哈欠,伸了一个懒腰,说道:“好了,不说了。喏,贤婿啦,就这样定啦。我知道你是有办法的,今天就不谈了,我也乏了,你也累了,出去也三四天了,明天又要走,岳父就不留你了,你就回去吧。”
       就这样,冷汗涔涔的江老七,诚惶诚恐地离开了梅耀武的“白虎节堂”。
       七、老七纵谍
       一大早,江老七就出发了。蹄声得得。轮声嘎嘎。
       第一日,夜宿松柏坡,平安无事。第二日傍晚,约五点来钟,马队来到了一座关帝庙前,命令在关帝庙中歇宿,准备明日继续赶路。稍定之后,江老七命令将日谍田中龟一等关押在后院的偏房之内,又令陶班长派四名弟兄好生看守。眼下,江老七正一个人盘腿坐在铺草上,在一股股刺鼻的霉味之中,独自啃着狗娃拿来的一只鸡,喝着白酒,思忖着……
       虽然有梅耀武的交代,虽然昨晚在松柏坡和狗娃谈妥了,许以中队副之职,但他还是下不了最后的决断,同时又驱散不了保安团团长之职的诱惑。明天就要到冕宁了,如果今晚不动手,就没有机会了。泥巴山山高人稀,竹海茂密,地形复杂,是最理想动手的地方,只是……江老七举棋不定,犹豫不决。他站起来,在偏院中转了几圈,又从军装口袋中掏出一枚袁大头,跪在地上,喃喃地祷告道:“我江老七先叩苍天,又叩后土,再叩祖宗。今老七有疑难决,恳请苍天、后土、祖宗显灵决疑,以旋银元为准。如旋出之银元头像在上,放;如头像在下,则不放。三打二胜。”
       祷告毕,叩了三个响头。江老七站起,拈着银元的两边,用力一旋,那银元在三条腿的矮桌上快速旋转起来,未几,倒下了。江老七视之,头像在上。如此三次,二上一下。江老七大喜,又喃喃言道:“苍天、后土、祖宗显灵,二上一下,决疑应放。”
       “狗娃!”
       “在!副座有什么吩咐?”
       江老七一言不发,从裤包里掏出了一串钥匙,往缺了一条腿的矮供桌上一抛,轻声喝道:“拿去!”
       “副座,这——”“照昨晚说好的去办。”
       “副座……我家中还有母亲……还有……四个……四个……弟弟妹妹。”
       狗娃圆圆的脸上布满了惶恐和不安。
       “你敢不去吗?”
       “不……敢,只是……”
       “快去呀!”
       “……”
       当狗娃拿起钥匙刚刚退出偏院时,“慢!回来!”
       江老七从身上拔出二十响,往桌上一放,轻喝道:“也拿去!”
       狗娃感到不解,忙问:“副座,这?”
       江老七以手抚着他的络腮胡子,道:“记着,把那两个日本间谍给老子放了,跟下去,趁黑,在旮旯角角,给老子把这两个狗娘养的给崩了。”最后关头,江老七变卦了。
       “这……副座如何交代?”
       “这还不好办?编个名,说:‘日谍逃跑,拒捕格毙’,不就完了?”停了停,又交代,“搞干净点,不要拖泥带水。”
       “是!”狗娃拿起那支二十响,将子弹压上了枪膛,向江老七敬了一个军礼,转身退出偏院……
       三十分钟之后,江老七和陶班长在猜拳行令时,远处隐约传来了五声枪响……
       如果按江老七良心发现变卦的命令办,那么,私纵日谍、卖国的帽子就不会戴在他的头上,西昌行辕副官处和梅耀武的计划就要落空。问题在于,江老七选错了人。十七岁的狗娃,看上去少不更事的,却十分老练。他确实放走了那两名日本间谍,也跟了下去,却没有“崩了两个狗娘养的”,而是在旮旯角角对空射了五枪。狗娃知道,“放了”也好,“崩了”也罢,他都将是替罪的羔羊。“升为中队副”的许诺和生命相比,生命更为重要。惹不起,躲得起,于是自己也逃走了。
       雅安和西昌之间,互有线人。当田中龟一、山本太郎出现在西昌时,省府很快得到了报告,他们震惊了,刘主席大怒,令会理县密查具报。一经查明,雅安方面来了密令:“将私纵日谍之卖国汉奸江老七速予扣捕,速速公开处决。”
       八、处决老七
       省府密令来后的第三天下午,江老七正在团部和几个弟兄打麻将,陈瑞绶突然出现在麻将桌旁。
       “啊呀呀,陈团长来了,请坐。老七和几个弟兄,闲来无事,小玩玩,见笑了。”
       陈瑞绶摇摇手,并不生气。说道:“无妨、无妨的。弟兄们辛苦,在一起玩玩,可继续玩,继续玩。我和江团副有些小事商议。”
       团长亲自来保安团,和团副商量要务,而不是召团副到县衙议事,这是对江老七的高抬高看了。江老七大喜。二人在办公室坐定,寒暄了几句,陈瑞绶就直奔主题:“近来县内股匪猖獗,治安不宁,杀人、抢劫、绑架、强奸等恶性事件接连发生。现瑞绶特来与江团副商议,有何见教?”
       江老七略一思索,说道:“剿匪不难,如要除根,必兵饷充足,枪械齐备。”
       “江团副对会理县之剿匪事宜,成竹在胸。今陈某思之,令一大队至小关河,三月为期,务必剿尽周莽子、李二狗二部股匪。令二大队开至大铜厂,一月之内定要拿下赵开山股匪。然后速赴小关河,支援一大队。三大队留驻县城,作总预备队。至于兵饷、枪械之事,以及指挥、协调等等,由江团副在县城统领。以上举措,江团副以为如何?”
       “陈县长以上部署,十分妥当,职部无有他议,请团长下令。”
       “陈某细想,江团副更熟悉剿匪事宜,又是统领全局,还是江团副下令为好。但是,军情紧急,明日必须开拔。”
       “那老七代团长行令了。请陈团长放心,明日定可出发。”
       “那就一切拜托了。”
       会理县保安团编制为三个大队(营)。由于军官吃空额,实际兵员不足八百人。这一调,会理县城内的保安团,不足一百人枪,还要承担值岗、放哨、保卫、外勤日常性任务,留在团部能机动的不足二十人,江老七基本上成了“空军司令”,然而,中了计的江老七全然不知,还认为陈县长是看得起他。
       在县保安团按江老七之命出发之后的第三天,江老七接到县衙的一个通知,要他在下午四点半钟至县警察局出席重要会议。会议由陈县长主持,商量要务,并有省府宋委员讲话,会后七时,在县迎宾楼小酌。
       县保安团和县警察局素来不睦,面和心不和,时有摩擦,主要是争权夺利。保安团人多,枪好,警察局处于下风。江老七对警察局马脸范局长看法不好,他本想不参加,又听说这个省府宋委员,权力很大,可以通天,连刘主席都礼让三分的。如和宋委员这样的大人物搭上了线,对仕途是大好事。江老七左思右想,还是参加了。江老七骑上黄骠快马,在县警察局大院下了马,值岗警察一个立正:“敬礼!”江老七抬抬手,算是还礼。
       会理县警察局是二层楼,分前后二进。江老七推开大门,大大咧咧地昂首进入,只见陈小四正坐在一张条桌后面,向他含笑点头。
       “江团副,你好!”
       “四少爷好。”又问:“怎么没见到开会的人?会议在哪里进行?”
       “在后进二楼。”
       “怎么在那劳什子的地方?”
       江老七咕哝了一句,准备穿门而过,闯向后进,却被陈小四客气地拦住了。
       “请江团副签到登记。”
       “怎么还搞这破玩意儿?”
       陈小四压低了声音,对江老七附耳道:“没办法,是省府宋委员的意思,又讲要从严治吏,不得松垮。县里也没办法,只好应景应景喽。喔,还有,宋委员交代,会议室内不准带武器的。唉,也没办法喽,所以,请江团副——”
       “有这个必要吗?”
       “实在对不起,江团副,宋委员要这样办,人家规矩多,气派大,只好依着喽,也是应景应景的。江团副,你看范局长也这样办了。江团副是最体恤我们下人的,不要为难了。不然,小四又要挨大爷叔训斥了。”
       条桌上果然有三支短家伙,一支是王八匣子,一看就知是“马脸”局长的用枪,另二支枪的主人都不认识。江老七又想到值岗警察手中也无武器,只有警棍,他心中虽不快,却没有疑虑,把枪交了出去。
       江老七来到后进,走完两节楼梯,正转弯,与刘参事碰了个对面。
       “哎哟哟,江团副,怎么这时才到?宋委员因你未到,正在大发脾气。”
       江老七一听宋委员在发火,心里有点虚,急向走廊走去。走廊两边是房间,房门虚掩。
       走在后面的刘参事,用力咳嗽三声。突然间,虚掩的房门推开了,冲出八名警察,一边四名,清一色的短家伙,扳机早已张开。“不准动!举起手来!”
       江老七反应也快,他本能地从腰间拔枪,可是,枪已没有了。他大吼:“干什么?要黑整?”
       但是,他还是慢了半拍,且赤手空拳。江老七明显地感觉到,有两根硬邦邦的东西抵在腰间,同时还感到太阳穴和后脑勺也有硬物抵着。另外,还有四支手枪在近距离对着他。江老七无可奈何,他慢慢地举起了手。警察给江老七戴上手铐。这时,陈瑞绶出现了,他板着脸,向江老七宣布:“奉省府令,扣捕江老七。押下去!”
       江老七的被捕,梅家是在晚上十点以后知道的。梅耀武和梅茜均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梅耀武估计,要审讯,上报,才能定性,所以,还有挽救的可能,就叫八名院丁,骑上快马,传下他会理县袍哥“山主”的严令,八个分堂口各派二十人,六个码头各出十五人,操上家伙,最迟于明日黑夜在东门外土地庙会齐,他有话要说。又命令梅府的院丁和保镖作好应变的准备。在以上部署之后,他到保安团去找心腹凌中队长。可是,凌中队长没找着,保安团团部也是铁将军把门。陈瑞绶使诡计,用二百来名警察,把一中队保安团缴了械,关在保安团里,命令不准外出。
       梅耀武尽管反应快,部署也得当,但人算不如天算,因时间上来不赢,自然而然地流产了。按照刘参事的意见,当晚就要把江老七处决了,省得夜长梦多。但是,陈瑞绶因省府电令“公开处决”,所以,决定第二日上午十点行刑。
       在处决江老七前两个来小时,县长陈瑞绶率刘参事等一干人,会见了江老七,问他有什么遗言、遗书要留下?吃过就刑餐并半醉的江老七摇摇头,表示无话可说。
       在矮县长一再追问下,江老七说道:
       “代告梅茜,我死了以后赶快再嫁。”又说,“我是为‘攀枝花’案死的,告诉梅茜,将我葬在攀枝花,让我看着攀枝花。”
       当警察要给江老七上绑时,这个土匪出身的团副,小三角眼睁得滚瓜溜圆。他大声道:“绑什么?”又说:“大丈夫视死如归。砍头也只是碗大的疤,只当风吹帽。枪毙也不过拳头大的洞,只当吃颗花生米。老子二十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
       江老七在警察的押解之下,昂首挺胸走向刑场。会理县近二百名警察,几乎全部出动。他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荷枪实弹,沿途林立。至于围观的老百姓,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密密匝匝。老百姓对江老七义愤填膺,断砖残瓦,石块泥巴,臭鸡蛋,纸包着大粪,南瓜叶裹牛屎、狗屎,以及其他秽物,像雨点一般击打着他。到刑场时,江老七已被掷打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身上已分不清是秽物还是血迹。愤怒的群众高呼:“打死他!打死他!”恨不得对江老七食肉寝皮。
       从县警察局大牢到西门外乱葬岗,仅五百来米,可江老七却走了一个来小时。梅家已在刑场上铺了一块大红毡。梅九小姐梅茜全身缟素,白帕裹头,跪在刑场的一侧,为其丈夫送行。九小姐没有哭,没有一滴眼泪,只是她那白而整洁的糯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江老七对妻子投来深深的一瞥,又点点头,算作对梅茜的最后告别。
       会理县西门外的乱葬岗,以往,保安团经常在这里以“杀匪”为名,滥杀无辜。在这乱葬岗上,留下了无数穷苦百姓的冤魂,屈死者的亡灵。现在,江老七在乱葬岗上被处决,可谓冤冤相报,服了冥诛。
       九、县衙挨炸
       处决江老七之后的第四天,在会理县,又发生了几件事。
       一是矮县长的小跟班、族侄陈小四,突然失踪了。傍晚时分,陈小四为矮县长去买烟,离开了会理县县衙,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另一件事是县法政科刘参事,因有事在办公室稍作逗留,天擦黑回家时,在益民食堂侧那条深巷的拐角处,被人打了两下黑枪。一颗擦身而飞,另一颗掠发而过,刘声有惊无险,死里逃生。刘参事一出事,拼命跑,多耳麻草鞋也跑掉了一只,回到家里,心怦怦直跳,连大气也不敢出。当然,也可能仇家根本不要刘声的命,只是敲山震虎。否则,刘声六十挂零,如何能轻易地逃得性命?
       陈瑞绶知道,陈小四失踪和刘声的遇刺,都是冲着他来的。他已深深地卷入了漩流之内,在某些人心中,他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他也知道,弄得不好,会有灭顶之灾。对于陈小四的失踪,陈瑞绶令县警察局详查具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会理县的警察,搜遍县城,一无所获。对于刺杀刘声参事之事,陈瑞绶经过仔细思考,决定不予公开,令警察局密查,同样没有结果。
       陈瑞绶要刘声搬县衙暂住。另外,他又令县警察局安排一个班的警察,于县衙四周,作为游动哨,日夜巡逻,加强戒备,以保县衙之安全。同时,又在县衙大门、二门,设置了双岗。然而,怪事接踵而至,可谓络绎不绝。
       第六天,陈瑞绶又得报,会理县警察局三名向江老七行刑的警察,还有“马脸”范局长,均死了。三名行刑的警察,有二名是被杀在家中,一名死在警察局的院内。而“马脸”范局长是死在西门外的小树林里,他身中二十七刀,被戳得稀烂……会理县谣言四起,人心惶惶,陷入了一片恐怖之中,与日谍“攀枝花”案有过接触的人,与梅府有过“梁子”的人,顿时人人自危起来……
       真的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陈瑞绶内外交困、一筹莫展之时,他的智囊、干将刘参事刘声,向陈瑞绶提出了辞呈,理由是“年事已高,心力憔悴,难胜剧烦”。虽然陈瑞绶尽力挽留,但“刘抬杠”去意已坚,说了句“哀莫大于心死”,就执意搬出了县衙。陈瑞绶感到了四面楚歌,宛如树倒猢狲散了……这样在惶惶之中又过了三天。第四天,会理县县衙挨了炸。
       声震寰宇的巨大爆炸声,震耳欲聋,刺人耳鼓。随之而来的是县衙的大梁掉下了,大圆柱倾倒了,木椽子、木桷子夹带着火星,“噼里啪啦”地掉向地面,断砖残瓦似天女散花一般,纷纷扬扬溅开来,它砸在紧挨的民房上,街道上,茶铺酒肆上……
       会理县县衙是八开间二进,一楼一底,砖木结构,在几声爆炸之后,屋顶被掀掉,在冲天的大火之中,未几就倒塌了,被夷为一片瓦砾堆。
       陈瑞绶收到雅安方面的电报,他受到严厉的申斥。说他对“攀枝花”案办理不善,用人不当,致使日谍逃逸,难辞其咎。电报说:“着即解职。新县长至,交接完毕,速赴省。另行他用。”
       陈瑞绶知道,“另行他用”是曲笔,是缓笔,“速赴省”的结果,可能是铁窗风味,囹圄生涯。这对陈瑞绶来讲,又是重重的一击。他到会理县来,是想做一番事业的。然而,仅四个月,便深深地卷入了“攀枝花”案,难以自拔。看来,大概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尽管心事重重,十分不快,但陈瑞绶是一个能自制的人。第二天上午八点,仍到办公室办公。这时,老年门子进来了,在他耳边悄声道:“禀县长,刘参事求见。”
       想不到分手仅二天有余,刘参事却来求见,必有要事。陈瑞绶大喜,不敢怠慢,他不假思索,对老年门子轻声说道:“请刘参事稍坐,瑞绶片刻即至。”
       陈瑞绶轻轻地推开小客厅门,徐步入内,轻呼:“刘参事!刘先生!”
       然而,无人答应。陈瑞绶环视小客厅,也无刘参事其人。陈瑞绶感到诧异、惊愕。他也很警惕,想退出,但已来不及了。蓦地,门轻轻地一动,从门背后蹿出一个人来。此人身材高大,脸色墨黑,犹如黑铁塔一般。此人腰杆上绑着一捆炸药,胸前悬着两枚手榴弹,站在小客厅的大门之下,截住了陈瑞绶的去路。
       陈瑞绶猛喝:“你要干什么?”
       黑大汉把手一扬,一包白石灰粉末飞来,把陈瑞绶的头发上、脸上和衣服上洒得到处都是,陈瑞绶霎时犹如万箭钻心,疼痛难忍,视物不清。那大汉冲过来,两只大手紧紧地抱住矮县长的腰杆,宛似大铁钳一般,使陈瑞绶脱不了身。二人完全扭在一起了。挣扎中的陈瑞绶高喊:“值班的,有刺客!”
       值岗的警察和老年门子等人早已为梅耀武买通。那县衙前进的二名值岗警察,听到了小客厅的挣扎声,听到了“有刺客”的喊声,但没有任何反应……
       那黑大汉力大无穷,将陈瑞绶往墙边推,使其背贴墙,限制了陈瑞绶发力的空间,又以他那高大的身躯将矮县长贴住,腾出了一只手,拉去了手榴弹的铜扣。只见手榴弹青烟直冒,发出了“咝咝”的声音……
       一秒、二秒、三秒……霎时间,“轰隆”一声巨响,手榴弹爆炸了,天摇地动,撼动了山岳……爆炸引发的大火,在县衙前进的小客厅中燃烧起来,并迅速地蔓延开来……
       多日之后,有一种说法在会理县悄悄传开,说在县衙爆炸前十几分钟,在益民食堂边的那条深巷里,见到一个人,一米六左右的矮个子,皮肤白皙,面色红润,一望就知是矮县长陈瑞绶。不过其时已是青衣小帽,市民打扮,步入刘声家之后,从此刘家大门紧闭,十天都没有开。
       十、千佛钟声
       县衙爆炸之后的第三天晚上,天上落着霏霏小雨,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有两个黑衣黑裤的人,用当地老乡抬肥猪用的竹篾篼,抬着一个物件,在电筒微弱的光点下,踉踉跄跄地走在泥泞的田埂上,来到了会理县东门外的一处乱葬岗上,于一丛垃圾旁停下了。
       “就这里吧?”“要得,就这里了。”“梅老爷问起怎么说?”“就说丢到小河沟里了。”
       两个黑衣人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四周寂静,没有一个人。二人迅速地放下竹篾篼,在暮色的掩护下,逃开了。不久,远处传来了几声狗吠声……
       第二天清晨,两个拾荒捡破烂的,来到了乱葬岗上。二人大概是走累了,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歇气。那大石头离垃圾丛仅五六步距离,离竹篾篼也很近。
       年轻的突然对竹篾篼一指,说道:“大爷爷,你看,那是什么?说不定是财喜呐。”
       竹篾篼捆绑得扎扎实实,老少二人扎脚勒手,解开绳子,揭开竹篾篼,里面是一烂布包单包着的东西。二人又揭去烂布包单,哪里有什么财喜,竟是一具赤裸裸的死尸,一丝不挂,满身血污,遍体鳞伤……
       “啊,死人!”
       两个捡破烂的惊叫一声,急忙逃之夭夭。
       可是,“死人”没有死透。被风一吹,被小雨一淋,却活了回来。他的右腿断了,右眼瞎了,左大拇指没有了,牙齿少了六颗,鼻孔中却有一缕游丝般的气息,似有若无,似续若断。该“死人”被穷苦的山民救走了。
       这个活过来的“死人”是谁?就是会理县县长陈瑞绶的小跟班陈小四。他获救的时间是他失踪后的第十天。
       1944年的早春二月。陪都重庆南岸的千佛寺。
       这千佛寺临江而建,气势雄伟。此处香火鼎盛,尤以其签灵验著称,吸引了大量的善男信女,问卜求签者络绎不绝。前不久来了一名解谶和尚,虽身材有些矮小,仅一米六二左右,戴一副金丝边眼镜,举止潇洒斯文,行动慢条斯理,虽然一口苏吴软话,令人不易听清,但无论解财、解禄,还是解福、解寿,却是一解一个准,活灵活验。所以,尽管来了不足四个月,却是声名远播,弄得香客们几乎踏破了山门。
       清晨,随着钟声的撞响,千佛寺的山门徐徐打开。上午九点来钟,当众香客正在念经诵佛之时,来了一名香客。他西装笔挺,皮鞋锃亮,领针闪光,礼帽压得低低的,一副大墨镜,把他的脸部几乎遮去了一半,但看上去气宇轩昂,神采飞扬。眼下,大雄宝殿内香烟袅袅,佛堂里木鱼声声……神龛之下,灵官殿前,有一签桌。桌上有高香三支,祭品一碟,另有神签一筒,香火箱一只。签桌右侧,站立着那位名声大噪的解谶和尚。
       那墨镜香客先在大雄宝殿内浏览了一下神像,颇为从容。然后在签桌前的蒲团上一跪,向王灵官叩了头,既不念佛,也不祷告,拿起签桌上的签筒摇了几下,一支神签脱筒而出。墨镜香客持签在手,站起,展开一看,其谶语曰:
       风清两袖袖清风
       飘无虚幻黄粱梦
       若问金身何处觅
       海棠晓月建文峰
       墨镜香客将签递给解谶矮和尚,说道:“大和尚请指点迷津。”
       解谶矮和尚对香客微微一瞥,心中已知十之五六,却处之泰然,合十施礼,含笑道:“请大施主先赐香火,贫僧有礼了。”
       墨镜香客取出四十枚银元,一下投入香火箱中,说:“请大和尚净室一解,可乎?”
       矮和尚笑笑,又一个双手合十,道:“谢大施主布施,请!”
       二人来到解谶矮和尚的净室之内,坐定。
       矮和尚问:“大施主求解谶,贫僧浅薄,解财?解禄?解福?解寿?”“解人。”“哦,解人?岂不闻解者自解,不解者不解。不解亦解,解亦不解。大施主,贫僧解曰:解人人不解,不解人亦解。解人人解,不解人不解。因之,此谶无解。”“何为无解?”“大施主,心诚则灵,灵则自解,无需他解,更无定解。”
       墨镜香客听了,一笑,道:“好一个‘无需他解,更无定解’,此谶解得好,解得妙,足见大和尚功力。今在下尚有一事,请大和尚解之,务求定解。”
       “请大施主但讲无妨。”“大和尚俗家可姓耳东陈?”“贫僧俗家无姓。”“那么,大和尚可否来自苏吴?”“贫僧是四海漂泊,是浅水浮萍,无根。”
       墨镜香客也不再问,只是掏出八十枚银元,往净床上轻轻放下,低声道:“请收执,速走!”又口占一首曰:
       红叶数枝枝叶红
       烽火狼烟遍江东
       若问真经何处寻
       二十九姓朱毛军
       诵毕,墨镜香客飘然离去。
       当晚,在暮鼓敲响之后不久,千佛古寺内的众僧已经入睡,一队士兵包围了千佛寺,口口声声抓要犯陈瑞绶。但是,士兵们把宝刹搜了数遍,那解谶和尚却无影无踪。
       结局
       解放了。
       在镇反运动中,梅耀武被我人民政府镇压。梅大少爷梅叵,参加了国民党残匪的叛乱,被击毙在白龙山谷。梅大太太于1953年病死。跛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缺了六颗牙,少了大拇指的陈小四,于1951年被逮捕,其罪名是“国民党特务”,却查无实据。可是,仍以“伪县长之小跟班,进行反革命活动”为由,判刑三年,在马边雷马坪农场劳改。由于表现得好,于1953年提前释放。于是,陈小四就在会理县定居,靠在劳改中学到的理发技术,开了间理发铺,拖着一条跛脚,自食其力。
       人见人迷的梅九小姐梅茜,眼下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俏丽不再。不过,她解放前已经顺理成章地成了地主婆。眼下的她,头发脱落得稀稀疏疏,有限的几根青丝伴着白发,满脸皱纹,目光呆滞,行动迟缓。这就是昔日会理县“一枝花”吗?真的是世道沧桑,变化无常了。1954年,生活无着的梅茜,嫁给了陈小四,成了家庭妇女,四类分子。
       昔日穷乡僻壤的攀枝花,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随着地质队伍的进山,攀枝花沸腾了。这里生机勃勃,欣欣向荣。蓝家火山,钻机声隆隆哒哒,它唱出了时代的最强音。倒马坎、朱包包,人声鼎沸,它奏出了前进中的美妙乐章。
       1956年的某一天,恰巧是清明节。在一棵攀枝花树下,有两个不算太大的坟墓,相距不足五丈。奇怪的是,墓前跪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右眼已瞎,女的头发花白。他们正在烧纸。墓前的草地上,放着几个土陶碟子,里面是窝窝头和几色蔬菜,另外,还有几盅清酒。
       墓前不远处草丛中各有一块碑,其中有一块已经倾斜。碑上均有阴文镌刻着碑铭。略大一点土墓前的碑要宽些、高些。其碑铭为:
       故会理县保安团中校团副
       亡夫江公讳老七之墓
       中华民国三十二年妻梅茜泣立
       另一块稍窄、稍矮的碑铭为:
       故会理县县长县保安团团长
       陈公讳瑞绶先生之墓
       公元一九四三年十月友刘声泣立
       一伙路过的小青年凭着巨大的政治热情,凭着朴素的感情,大声骂道:“呸!反动派!反革命!”
       有一个叫“野火”的小青年,更是愤怒,他抓起一块碎石,用力掷去。碎石砸在稍窄矮的石碑上,“当”的一声,碎石从石碑上弹出来,落在跪倒的一男一女身边,把他们俩吓了一跳。一男一女对视了一下,匆匆站起。女的慌忙将碟子中的窝头、蔬菜置于墓前,又将清酒洒于坟上,将碟子置于篮中,掠了一下她花白的头发,轻声对男的道:“回去吧?”
       男的苦笑,点点头,提起竹篮,牵着女的手,拨开齐腰深的茅草,一跛一跛地消失在木棉丛中……